《傻女》 第1章 [gl百合] 《傻女gl》作者:探鸽【cp完结】 文案: 柳梦x江叹铃 铃铛叹,清晰悦耳,振聋发聩。 不同于暧昧灯牌下的女人那般有着过于俗套的艳丽,柳梦自信又出尘,美丽得过分。 站在那就像一幅画,连分给旁人那一丁点儿的眼神都不愿。 我明明在台下躲得很小心,她却总能不经意间扫到我身上,一颦一笑都透着风情。 我想,如果希腊里的美杜莎能够穿越过来,想必能够和她一决高下。 那一个对视足以让我僵化在原地。 我终于能够从医院回来,她正在家里等着我。 还和以前一样,那旗袍开的叉总有点高。 侧腿小小的叉口,露出暖白光洁的皮肤。 是种无声的诱惑。 诱惑我靠近,一如从前相识的第一天,再到第无数天。 我天真猜想柳梦该是这样的人,美丽、出尘、淤泥求生却能不染一丝脏。 实则不然,她贪嗔痴恨皆有,有浓的欲,深的爱,不是疏远高傲到难去触碰,更不是那个供人仰望的仙。 是夜色中翻进半扇窗里,来入我梦的,我的爱人。 &只此美梦,天上人间。& ps: 1.第一人称。灵感来源音乐《傻女》以及《傻女的新衣》。 2.存了点稿慢慢修,喜欢点点收藏捏~ # 红莲雾 第1章 入戏·旗袍 入目是淡绿色的墙,暗色的灰白。 这所医院病房特有的色调。 消毒水的味道比往日浓。 钨丝灯的灯壁已经有些发灰了,电流不稳,滋滋作响,时明时灭。 可能因为今天是治疗的最后一天,我对周围的观察变得细致起来。毕竟呆了一个多月,从前没怎么注意,眼下快要走了,多少要留点记忆。 这样的话,我就又多了点新鲜事说给柳梦听,她特爱听我讲故事。 不过这么久没见,不知道会不会怨我。但没有办法,我想我能坚持下来,不被清洗掉记忆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可不能怪我。 小江,小江? 在。 抱歉。走神了,忘了介绍一下对面的人。 对面坐着的是我的医生。我每次视线大多先落在他的地中海发型上,中间的秃顶被顶灯一照,像多了一盏新灯。 他不算年轻,也可能用脑过度吧,他白发挺多。说起专业名词一套一套的,听得我一愣一愣的。 你最近还有见到什么人吗? 啊,差点忘了重要的事我从这儿出去的钥匙。 其实如果我答有,他们就会问好多问题,还冲奶奶摇头,说我还是这样。 奶奶也不信我,每次来看我,就埋怨我:这哪里有你说的这个人,你又乱想了是不是! 怎么会没有呢。我想不明白,旁人不信我就算了,没想到奶奶也不信我。 最开始我很抗拒,他们试图抹杀某个人的存在。 通过药物,通过所谓的心理疏导,通过那些奇奇怪怪的电击疗法其实本质都一样,让我遗忘,让这个人从我脑海里摘除。 最开始我反抗过的,在被奶奶送到医院的第一天。我和地中海吵了一架。 你看见谁了? 穿旗袍的女人,很漂亮的,在水街的青灰巷子里。 你确定是她吗?没有看错? 没有。 她叫什么名字? 她只告诉过我一个人,我不想说给你听。 好吧你确定看到她了? 是。 我还记得那天,地中海看我的眼神,面如菜色,皱眉时隆起的眉心肉像转过九十度角的山。 看我像看个怪人。 小江,这话说起来可能有些不好听,但巷子里已经没这个人了,你明白吗? 哼。我就知道,打进门第一眼起,我俩就说不下去。话不投机半句多。 可他那话实在让我气愤,一个两个都这么说,不就是讨厌这个人,想让她永远消失吗? 不可能! 怕气势不够,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登时拍桌而起,扯着他衣领往前拽。 绝不可能。 那天下午实在是混乱了点。 医生扶了扶眼镜,让我冷静些,一只手慌慌张张按旁边的呼叫铃。很快就有几个白衣服护士冲进来,我被扯开,按到床上,两手两脚系上了束缚带。 陪我来的奶奶在旁边嘴很硬地安慰我。 听医生的话,我找以前老朋友求了好几次才请来的专家,你好好治疗知道没? 粗糙干燥的手掌拂过脸颊,我感觉内心躁动奇异地减轻了点。 大概也是因为看到这么要强的,嘴巴始终抿成一条冷硬直线的她,头一次眼角有泪。因为我。 一针剂推入静脉,混乱的一天从我意识消失那一刹那,结束。 此后,每隔四五天就会重复一样的问题。 第2章 你有见过什么人吗? 有。 今天还有见到她吗? 有。 今天有见到谁吗? 有 然后等待我的会是周而复始的药物,束缚带,还有疏导治疗。 我累了。浑身疲惫。 他又问了。 我逆反心上来,既然他们不信,那我就答:没有。 那时,他的表情终于有了点和平日不一样的地方。眉宇舒展,那是欣喜下的松动。 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 忘了。 那晚,药盒里的药肉眼可见地少了一点。 关于有没有人这个问题,我是后来才想明白的。 我说没有,才是他们想要的答案。 今天还有和其他时候不一样的地方。我父母带着我那不足一岁的弟弟来了。奶奶则是站在医生身后,两手合抱成拳举在胸前,面色凝重,又紧张又期待。 看来今天的确是个特殊日子。 小江,你又走神了。 哎呀,实在抱歉。我冲他扯了个笑,他重复了一遍问题。 现在,你还有见到什么人吗? 没有了。 你说的那个女人,没来找你了? 我困惑,哪个? 水街巷子里的人。你没见过吗? 我摇头,我好像记不得了。 大概又问了几个关于睡眠和身体状态是否正常之类的问题,地中海便让我稍等片刻,起身走去门口,奶奶也跟着去了。 我坐在那,无聊漫长的等待让我有点焦灼,隔老远就听到婴儿的哭声,我父母顾着在走廊安慰那个哭闹的弟弟。其实真没必要来,反正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疯子,来了也无话说。 时钟走过三刻钟,奶奶才回来。 她拿着我的行李。医生则站在一边,笑得慈祥。 我看见奶奶手里拿了张诊断单子,心里的大石才算落下。 我终于拿到了钥匙。 咱们走吧,你可以回家了。奶奶对我说。 到家,奶奶和父母出门去走亲戚,感谢他们对我的帮忙。 趁着这会没人,我率先进了书房。 红檀木床上坐着个人。姣好的面容和玲珑身材,她正侧头取下耳环,轻轻蹬掉累脚的高跟鞋。 看见我就笑,你怎么才回来,我给你买的甜豆花都冷掉了。 柳梦果然在这里等着我,穿着一件鎏金旗袍,她上夜班经常穿的。 金色的花纹走线,底色是稍亮的杏黄。这件衣服够鲜亮,够瞩目,我记得的。她每次穿这一件,舞台灯一照,旁人聊得再欢也会被吸引过去。 我看了下墙壁的钟,她应该是刚下班。 也不怪他们不知道她。 柳梦每次来,都是从书屋里的矮窗子猫进来的,她身材高挑,也很灵活,攥着旗袍衣角,半分春光乍泄的可能都没有,稍侧身,优雅且灵巧地一跃,只在书桌上留下点灰色的鞋印子。 然后后腰搭在书桌边沿,杵在那,勾唇坏心眼地看我在那不情不愿地擦。 这会印子还在,她刚进来没多久。 脱了鞋她就在床边躺下,她喜欢趴在木床上,我从前常见到她刚睡醒的样子,懒散的。 还爱晃动着修长紧致的小腿,脚腕处有一抹淡色的红影,像经久不褪的朱砂。 裙摆从床沿边耷拉下来,露出大腿一小片暖白的肌肤。 但我还是更想她穿那两件红绿旗袍。 我走去木柜子找,拉开柜子,想起来暗格里只剩下那件朱红旗袍。尽管它仍旧美丽无比,触目的红依然能第一眼抓住我眼球。 可它孤零零躺在那。 我看到它第一眼,除了难过还是难过。 怎么了,对着衣柜发呆。她枕在枕头上,歪头问我,看起来不开心,碰到什么事了。 我妈偷偷烧掉了你的绿旗袍。 我没能把它留下,现在就剩这一条朱红旗袍了。 她笑了:就为这个啊? 嗯。 她单手撑起脑袋,冲我勾了勾手,叹铃,你过来。 我抱着那朱红旗袍,一步一步挪到床边。 她的手伸了过来,严冬时节,她的指尖很凉。柔光打在她脸上,错觉告诉我她的身体实则温暖。 我才刚坐下她就把我按进了床里。脑袋凑在我脖子边嗅,今天唱到嗓子有点哑,好累,果然还是得抱你才舒坦。 怎么到你嘴边挺玄乎。 柳梦笑出声,嗔道:哪有,你怎么一去这么久,弄得我怪想你,罚你下次不许了。 其实我当然也很想她,侧头蹭蹭她的脸颊。还是很滑,有种淡淡的兰香。 嗯,我学聪明了,他们才放我走的。 瞧你那得意劲。柳梦刮了下我鼻子。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偏了下头。 柳梦抱着我,隔了会,又说:唉你怎么老是抱着这旗袍。 第3章 衣服是死物,不用有太多感情。 我不想听,语气很冲地打断,不是死物,她是活的! 她被我突然的暴起弄得一怔,赶紧安慰我,好好好,不是死物。 眼睛蒙住了,是种很好的安抚。 呢喃声响起。 叹铃,你累了,该休息了。 -------------------- 开个小短篇解压 喜欢多多评论支持~ 下章时间线从初遇开始。 第2章 青红无梦 睡得迷糊间,我看到柳梦坐在床头。 她依然背对着我,留给我一个美丽的侧脸,甚至还穿上了我心心念念多时的朱红旗袍。 什么时候换上的,我不知道。 脑里只剩一个念头,很想摸摸旗袍后背上一朵落下的暗金色花瓣。 只是扑了个空,手抓不到实,我想是她离我有些远,抬头去看。 她还是在笑,嘴角保持微微上扬的弧度。 我以前没和她说过,这是我认为的,她笑得最好看的时候。 我和柳梦第一次见面,是我搬来水街的头一个月。 那年碰上下岗潮,父母买断工时,回到老家齐镇的水街发展。 我呢,天生药罐子,弱不禁风的,弱到大学报道的第一个月,转季刚起风我就发了疹子。心悸同呼吸困难的双重折磨,据送我进医院的同学描述,我扑通一声倒地不起,送到医院后,医生一锤定音:过敏性休克。 进了急诊室后才算留了条命。 这事闹得挺大的,大半个校区都知道我的事。学校建议我休学一段时间再回来,毕竟以我的状态,对于他们而言,是颗定时炸弹。 以上所有这些事情,在我转入普通病房后,才被前来看望的同学告知。我想,休一个月应该够了吧,这样好歹能赶上课程。 然而出院那天,等待我的不是重新进入校园,而是我的在校行李。 我被退学了。是我父母办的手续。 轻飘飘的纸,几个签字,三两句同意的话。 然后十年苦读的光景,毁于一旦。 我争取过。 我求妈妈,我说,我能好好学,我可以去打工,还有奖学金,读书费不了多少钱。我慌不择路,一度想要在院门口当着众人面向他们跪下。 膝盖还没着地就被我爸拦了,他把我拉起来,叼着烟破口大骂:读那么多破书顶什么用!四年谁供得起,这年头谁都不好干,你要真想孝顺我们,就早点结婚拿彩礼回来! 人生面临一个岔路口。一头是早已被堵死的死路,而它本来光明敞亮有奔头;另一头,是父母给我定好的结婚生子。 其实我没得选。 回程的车上,我想了很多。 父母说的也不无道理。下岗潮失业,维生艰难,我又是个烧钱的药罐子。也难怪他们想我早点嫁人。 不过既然归根结底都是钱的原因,那我就不费钱好了。 注定不能上学,我认栽。 但要我立马嫁人,想都别想。 后来的日子,我记不太清了。 那阵子对时间失去了概念。记忆中只有晨昏昼夜,日升日落,然后从我妈的吩咐中,上车,下车,来到新的环境常住。 本来被父母安排在奶奶家暂住小半个月,按他们的话来说,等在隔壁镇子开设的染坊安定下来,会把我接走。 没想到后面被接走还没住两天,我就因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连带高烧躺了一星期。他们忙得焦头烂额,拖着我这么个隔三差五生病的累赘,实在不便,只好把我再次送回奶奶家养养身体,每月再打点生活费了事,彻底成了甩手掌柜。 对此我没有什么异议。 后来,我又做了很多思想斗争。退学这事成了卡我喉咙里的鱼刺,梗在食道不上不下偶尔还要疼上一会,不可避免地还要对父母生怨念。这下他们不管我,见面少了,我还算能够心平气和地过活。 尽管我仍对他们当初擅自作主有所怨恨,我还是要说服自己,好歹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他们把我拉扯到这么大不容易。 再往后,我想开了。 我可以找点其他事情干,城里近两年风靡精巧绣饰,人们爱在衣服上做点花样。 有了市场好歹有条路子可以走。我学点技艺傍身,做点手工小饰卖,好攒点钱,说不定可以去重新学习,哪天还能缓解一下家里的压力。 这样的规划让我有了点盼头,不再浑噩度日,闲时还去讨教了房前屋后做手工一流的姐姐们。 还碰到了以前的玩伴玉眉,一个经常跟在我后头的爱哭鬼。 她这会出落得挺出挑的,是人群里拔尖儿的漂亮。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缠我问东问西,我每次从她家回来,嘴巴都说得快冒烟。 日子一天天过去。 蔻梢绿绢布上我第一个会绣的生肖是蛇,形态类似竹叶青,只是颜色更深些,同绢布色区别开,反倒有些神秘感。 姐姐们凑过来看,夸我绣得又快又漂亮,有天赋,是天生吃这碗饭的。 我心说有点夸张了,布上一条蛇,加几条枯树枝应该看不出我手工好坏。 竹叶青缠在树梢枝头,探出小小的脑袋打量周围,我又觉得自己第一个作品,总显得有点儿孤单。 第4章 要不加条白蛇同它作伴吧。 不巧手边的白线用完了,我便绣了个绛红色的蛇,它从另一处枝头过来,凝视着竹叶青小蛇,还不忘吐蛇信子。 玉眉问我这绢布能不能送给她,我说不行,第一个作品于我还是很有意义,我更想把它留作纪念。 生活趋于平淡安好。 原以为失学能够归结于家庭的拮据,我已经慢慢向现实妥协,说服自己去认命。 可后来我发现,事实并不是如此。 因为,某天,我听到奶奶在电话里头问:你们要再生一个孩子?什么时候? 做手工的针线篮子从手中脱落,数不清的银针传出细微的金属碰撞音,同这句话一起尽数扎进耳朵里。 问我恨不恨,我想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银针丝线滚落于脚边,一地的狼藉。 从那天起,我没再捡起来过。 第3章 水街·你 得知父母要小孩的那天后,我感觉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奶奶进房间来看我,不说安慰话,也不作任何解释,单刀直入:你现在是在闹什么脾气,这幅委屈样,不知道的以为我虐待你。 奶奶的话经常有点刺,最开始我听着不舒服,忍不住问:为什么他们宁愿要小孩子,也不愿让我去上学。明明小孩子更费钱不是吗? 也许在她眼里我永远是个不懂事的,所以她总说这些你以后就懂了之类的敷衍话应付我。 我不懂,我现在就想知道。 话虽如此,奶奶可不会任我胡闹。老太太能耐心和我说两句话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她把我从床上拽起来:现在日子就这样,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你与其在这床上死赖着度日,不如出去走走看看。赶紧的。 于是我就被赶了出来,到了门口还被丢了件防风的外套命令我接着,晚饭点才回去。颇有种被赶出家门的可怜。 镇子里最闲的人应该是我。 比起染坊那种繁忙,陌生和不适,水街的古朴闲逸、流水桥影,我要更喜欢些。 闲适的一个原因是这儿老人较多。 街口有个大榕树,树下三两个白石象棋台,老大爷时常会拿来自家的木椅竹凳,摇着蒲扇聚一起切磋棋艺,就是一下午。 妇人们则坐在见门前的巷口阶台,三两个聚一块,闲聊择菜。有的是家长里短,闲话家常;有的则是偶尔爆发出些针对女人尖酸刻薄的言论。 他们往往为自家人站脚而不站理。 一面说着自家死鬼老公夜不归宿被狐狸精迷了眼,一面又说某些女人惯会搔首弄姿,做些讨好男人的把戏,是个祸害。 总之所有矛头直指她们。 因此即便是个水街最尽头,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去的漂亮女人路过,只是长得风情万种些,哪怕简单和人打两句招呼,也逃不过后头的议论与点评。 不知道哪个倒霉人又沦为谈资,总归不好听。我每次路过,只觉得脑袋嗡嗡响,想捂住耳朵快步走。 从他们那些话里可窥见一二,这其中的任何一个漂亮女人都可以成为搅乱家庭和睦的潜在威胁。 在这里,过分的美丽是种罪过。 这儿比较吸引我的可能是水街的景了。 水街,和它名字一样,水源充沛。 充沛到什么程度,人们走出家门口,就是一条河,水河干净,傍晚时分常有人蹲坐在门口,在河边淘衣洗衣。有的人家家门口设有石阶,石阶没入水河里,最开始还能看见三四级阶梯,再往下就看不见了。 水河虽清,实则深不见底。 我后来对它敬畏之余,还有点恐惧。 但刚来这边,还是很稀奇的。被赶出门的这天,我心里起了点异样的心思,不知为何很想碰碰这条水河。 趁着四周没人,我跑去坐在石沿边。只脱了鞋和袜玩了一会,没敢玩太久。怕挨骂。 脚尖轻轻撩着水,水流滑过皮肤的感觉,凉丝丝的。让人升腾起一丝恐慌之余,又会上瘾于它这种温和。 不多时,身后落了几声鞋跟点地的嗒嗒声,听到一个透而亮的嗓音。 上游玩水呢,小心挨下游洗衣的人骂。 那声音太有质感了,像有了年头的老旧留声机。唱片一放,拨片一按,悠长绵柔的曲子就从中流淌出来,有股岁月沉淀下独有的韵味。 可一声短促的笑泄出来,霎时破坏美感。成了扰人的风铃。 被她这么一说,我脸热,才惊醒此处玩水确有不妥。 万一被人发现了一人一口唾沫说不定能把我淹死。 别人有没有玩我不敢比较,如果到时候真落到奶奶耳朵里,少不了一顿批。我不想生事。 更不敢回头看这个人,怕她发现我长什么样,哪天找上门揭穿我。 我穿鞋很快,最后一只袜子穿完,那脚步声近得仿佛踩在我心里。 一抹稍暗的红闯入视线。 我心跳如擂鼓。 她拐进了青灰巷子前,抛了一句,哪来的小妮子,面生得很。 不知道对谁说的,我猜她是自言自语。因为我首先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她在和我说话。 那抹倩影背对着我,我这会才敢回头去看。 第5章 却只捕捉到那朱红旗袍的一角裙尾。 -------------------- 无奖竞猜:叹铃真的只是想玩水吗? 第4章 迷梦高楼阙 其实我奶奶可凶了,老管我。 是个老古板,多有规矩。喜欢训人,喜欢说教。要人听她话,我每次听了耳根子嗡嗡疼,快长茧子了。 我有时觉得这和关心我没什么关系,哪怕她的确在以另外一种形式对我好,这么一个字字句句都往自己心上戳的人,我想我首先不会第一时间产生好感。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枣拿得怪卑微的。 虽说我这么个拖油瓶麻烦人吧,我也只能麻烦奶奶了。我父母现在可没空管我。 说来我奶奶还是个文化人,她年轻时读过点书,我小时候她还教过我识字。 走廊尽头蒙尘的小隔间里有很多书,都是她以前留下来的,我很想看。 我问奶奶,小隔间能不能拿来给我做书房,她织着手里的毛衣,懒懒从老花镜里抬眼,说随你。 我说,我还想再看点里头的书。 她又说,那你自己打扫打扫,书有些年头了,还得晒晒去霉味才能用。 这不就说明全权交由我自己发挥了? 我当下来了劲,说干就干,阳台扯了块废旧蓝抹布,提了小木桶打水,气势汹汹冲向小隔间。 但我低估了这房间的霉尘。 一打开,那尘直往我鼻子钻。我节节败退,连打三次喷嚏。奶奶被我声音引过来,剜了我一眼,那里头的嫌弃我见怪不怪。反正她也不是第一天嫌我笨手笨脚了。 她是嘴硬心软的。嘴巴秉持她就是对的强硬原则,手却是利落地转身去柜子里拿棉口罩,扔过来的时候要是再加一句,尘多也不会想着戴口罩,可别来个鼻炎麻烦人。 那就对味了。 好嘞。我爽快接下她不情不愿送来的口罩,钻进房间里,一干就是一下午。 总体除了灰多外,没有特别脏的角落。 书很多,从书柜到书柜底下,一直延伸到墙角。 纸页大多泛黄,老久的线订装帧。古今中外的通史经书等,有的还是生僻的繁体字。晦涩难懂,我看不大明白。 慢慢的,我在里面呆的时间久了,经常看书睡着,第二天才醒来,这书房也算成为我一个久住的小卧室。 房间不大,实际上是个带了小木板床的单人卧室,木床还挺有年代感,红木,雕花镂空,样式繁杂。 床旁边是个小木桌,桌子上方有小窗,打开能看到水河的一貌。诸如妇人捣衣,老人下棋,孩童玩闹。 这窗口在房子背面,临近巷口,脚步声挺多,我开窗看景的时候,不时还有几个人路过看我几眼。 可能奇怪这窗子什么时候多了个头。 下午三四点,水街很宁静。 静到风掠过叶片带出的沙沙声,都能成为一种催眠曲。 我在窗台边看书,这里光线好,景也好。 就是有点烦窗框一侧延伸出来的几串紫藤花,投下的阴影虽然不大,却会晃得心烦。 尤其我还看书看得正起劲。平日里那抹雾紫我怎么看怎么喜欢,关窗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磕了碰了,还谨遵书里对花的一种解读:爱它,就不该摘下它。忍住自己的手。 现下它落下几瓣花,挡住关键的字,稍有卡顿我就恨不得把它薅下来吃了。 将一扇窗门往里收收,这才挡下不时落下的花瓣。 可算找到了状态,我看得入迷。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熟悉的嗒嗒声响起。 缓慢,清晰,在空荡的巷子里拖得无限长。 一时间,它成为某种富有节律的,舒缓的乐音。它神奇般融入书中世界,我竟不觉它的出现有哪里不妥之处。也许是我看得太过入迷。 可很快,耳朵骤然响起刺耳的吱嘎声。下一刻更多花瓣纷纷扬扬落,占满半页纸。 我循声看去,只见一修长的手搭在半敞开的窗门上,我再一抬头,便撞见一个女人。 然后,我感到呼吸一滞。 那张脸实在好看。 身后青灰色的水河街景,衬得她像从烟雨里款款走出来的美人。 柳叶眉,丹凤眼。 简单的盘发,微卷的波浪发丝从一侧额头延伸但鬓边。 素雅中透着一丝俏皮与风情,顺带把她的肤色显得更白了。 是暖白的,让我想到儿时玩过的月灯笼,摸上去会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比我这种病弱的苍白好很多。 我不敢看太仔细,视线便下意识往下躲。 然后闯入眼睛的,是一条剪裁得体的青绿旗袍,正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材。 其实别人穿旗袍,我只在儿时跟随父母去大都市时见过一两次,仅限于远远地看,其余时候,它存在薄薄的纸张里。 更别说水街这里。穿婀娜多姿的旗袍,和这里的简朴保守相悖,简直是富含反叛精神的存在。 哪一次都没有像今天这么近,也没有像今天这么摄人心魄。 坦白讲,我从未见过有人可以将旗袍穿得如此有韵味。 我用我过往十八年里的寥寥见识武断。 她是第一个,而且一定是最好的那一个。 这么盯着人身段看,她会不会觉得我像登徒子?想到这,我的视线又触电般上移,再不敢看那脖颈之下的任何一寸。 第6章 不巧,再度同她的眉眼对视上。 周围好安静,木锤捣衣的咚咚声作背景,我们突兀地成为两个静止的人,进行一场默片。 而率先打破僵持的是她。 在对视几秒后,那双凤眼,慢慢变细,弯如月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态,说媚眼如丝也不为过。 她笑说:是你啊。 第5章 铃铛叹 我听闻这个地方,有个女人男的为之倾心疯狂,女的为之羡慕嫉妒。 是相当特殊的存在。 得不到她的人,嫉恨她的人,无论男女,会用污言秽语贬低她,羞辱她。妄图从中得到一丝心理平衡。 他们说:柳梦是个婊子。 是个不知检点的荡妇,歌舞厅里出来的,能干净到哪里去,假清高,立牌坊。 关于这个人的事迹,我倒没听过什么特别深刻的故事,人们翻来覆去说最多的,不过是诸如穿起旗袍屁股一扭一扭,一举一动都透着搔首弄姿之类的话。 他们嫌不够,不但要讲给身边人听,还要教导自己的孩子,说:远离那个叫柳梦的,就那个穿红旗袍的,别被带坏了。更不要去做这样的人。 仿佛把她当成什么洪水猛兽。 我太清楚他们可以怎么把人往坏的想。 当初我后头那擅苏绣的姐姐不过是和她相好在街边小巷拉个手,贴耳说几句情话,就可以被歪曲成不知耻,没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嫁人还得了。那姐姐年轻,哪里遭得住这种闲言碎语,郁郁寡欢卧床半个来月,被身边人开导后才好转。 我无法理解人怎么可以对别人抱有如此大的恶意。 就拿他们口中的柳梦来说,如果仅凭衣着样貌就可以评判或者羞辱一个人,那也太卑劣龌龊了点。 他们就像个飓风中心,走到哪,哪儿就得被波及,即便是无辜人路过,偶尔也要被劲风刮伤。 当然,如果被卷进去,同化成为一份子,那中心处便可以成为一种安全地。在这其中的人不会互相伤害,只会统一战线去敌对他人。 奶奶要我多和邻里打好关系,我只担心哪天成为别人的谈资。 于我而言他们是无底洞,掉下去只有死的份,尸骨兴许都见不着。总之得离远远的,看书好过聊天。 但奶奶可不干了。见我成天关在书房里,有一次偏要拉着我去河边帮忙洗衣服。说是这么说,真到洗衣服那一刻,倒挑剔我手脚笨,让我去和同龄人聊聊。 这里大多是矮我半截的小孩,不是成群玩闹就是跟在自家人后边划拉捣衣的泡沫。 反倒是我这个年龄稍大的十来岁年纪,在一众大人小孩中间处境尴尬。 今天天晴,午饭过后会有很多人出来捣洗衣服,好在太阳下山前把衣服晾了。 人一多,嘈杂声更加多。无论男女,闲了路过旁边,一看是熟人,拉来旁边的木凳就能侃半天。 话题无非两种家庭琐碎和他人事迹。 一旦牵涉到什么镇上的歌舞厅,铁定有个叫柳梦的女人被拿出来说两句。 交谈在离我不过两米的地方发生,这个名字频频出现,我想不听都难。 除开前头说的那些污言秽语,大多说她鼻孔看人不知天高地厚,有人就这话调侃,说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其余时候,要么说她天生擅长蛊惑人心,要么说她被百来人踏过,淤泥都要比她干净。 我问奶奶,柳梦是谁? 捣衣溅起的水花来到我身上,我感觉奶奶的眼神比平日凉,不清楚,听说就住这儿,什么为人不知道,你也别去参与。 我问:你信他们说的吗? 这和我们没有关系。 一句话打住我的所有疑问。 也是,这和我没关系。 可心中郁气不知从何而来。可能是我仍不安于接受现在的处境,才对这个人有些打抱不平。 我不知道这位当事人怎么想,只是换作我的话,如果我本就在努力过活,还要对这种莫须有的指责评判照收不误,太可悲了。 这让我想到被迫中止的学业,被迫认命的事实。 与水街人思想观念上的不同,使我呆在这里,只有一种割裂感,类似于人与魂劈成两半,无法融合。 这些种种,全都让我郁闷愤慨。 总的来说,我想拉个人来吵吵架。 凭什么说别人? 谁又比谁高贵? 周围人越聊越起劲,说那柳梦最近傍上了大款,那人穿金戴银抽雪茄,那快要看不见的脖子上有千斤重的金链子,是个大富豪。 他们持续去恶意揣测一个人的动机。说大富豪没追到人,想必是那柳梦要来一场欲擒故纵,把人吊得死死的,好捞一笔大的。 有小孩的人,不忘拉来猫在后头玩的自家孩子教育,通常掺点恶俗的形容词,听着不像是教育,倒像是唆使,让他们去敌对,去孤立。 这已经是来这后第三次听到这种话。 过于高亢尖细的分贝,如同倒垃圾般的言语。 我只觉得耳朵钝痛,无名的暗火烧起来,彻底憋不住了。 目标锁定身后那位言辞最为激烈的人上。她正拉着自己的孩子说下次见到柳梦那婊子,要赶紧走掉。 第7章 你这话说得这么难听,不也带坏人了吗? 周围突然就静了。 无数双眼睛投过来,定睛一看是我,眼中浮现出戏谑,根本没把我放眼里,更有自以为是的人,用长辈口吻,乐呵呵地冲着奶奶说:香婆,这是你家小孩吧,没想到平时安静乖巧,原来是个牙尖嘴利的。 而那妇人被我的话弄得一噎,先是瞪我,又碍于我奶奶在旁,瞪人收敛了几分,变成不耐的一瞥。 她起身收拾铁盆和衣服,拉起自己孩子,走之前路过我们身边,话冲奶奶说,眼睛分明看着我。 香婆,管好你家小孩,别不懂事。 我奶奶认真洗衣服,她不说话,通常这种事她一向不放在心上,只保持中立的态度,哪方都不站。 她不为我说话,但也不会阻拦我。 我仰头去看,迎着那人的视线,回应挑衅。 管好你的嘴,别不懂事。 人群里爆发出类似于看热闹的嬉笑,一波接着接一波,仿佛期待一场好戏发生。 与人眼神僵持的空档,我的耳朵敏锐捕捉到一丝异于哄闹的清亮笑声。 很轻,很柔。也很熟悉。 但稍纵即逝,最终隐没在了如潮的人群里,什么都辨不出来。 第6章 好名字 那天没有出现混乱难堪的大混战。 奶奶洗好手中最后一件衣服,站起身,挡在我们中间。 她让我道一句歉,言下之意是小事化了,但我抗拒这种服软。 再者,气势可不能输,我梗着脖子,说不。 谁知奶奶并不当回事,这让我失落。她把我像拎小鸡似的往后拉,失去了对峙,变成被别人以胜利者的姿态蔑视着。 她让我道歉,我垂眸说对不起。说得特别不情不愿。 导致对面那人故意拔高音量,夸张道:你说得这么小声,我没听清。 十足十的挑衅。 我正想冲上前和她理论,手突然被按住止住去路。 我听到奶奶说:道歉就一句,没听清是你自己的事,我家孩子什么样我心里有数,不用你们来管。邻居一场大家好好相处相安无事,但太咬着不放,那就不对了,处也不是这么个处法,你说是吧? 绵里藏针的。 那人终于松了口,一句话不说,拉着孩子走了。 从那之后,奶奶没再逼着我去和人进行无意义的社交。只要不惹是生非,按时吃三餐饭,其余时候,我相当于被放养。 没人管我,乐得清闲。 眼前这个人穿着旗袍柳梦柳梦,说的应该就是她了。 是你啊。 柳梦的话还荡在我耳朵里。 这话说的,好像见过我似的。 电光石火间,我想起我们的确碰到过。 这声音太耳熟,是当初河边玩水,我偶遇的那个人。 这个时常流转于他人口舌间的人物骤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只感到大脑空白,再多的情绪就没有了。 在知晓这些流言蜚语前,我要更早知道她。 那抹来不及细看的旗袍裙尾红得突兀。 突兀得让我明白,原来这沉郁窒闷的青灰世界是能够被打破的,能够存在别样的色彩。 因而哪怕她仅说过一两句话。我对柳梦第一印象,从来不会和讨厌沾边。 她又笑了,评价: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呆。 那语气颇有几分真心实意。 我不明白她眼中的我是什么样,按理说这该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碰面。哪有人头次见面就说人呆的,太没礼貌了点。 我暗自在心里给她打下第二印象张嘴就没好话的漂亮姐姐。 她问:小妮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虽心有不满,却不敢硬刚甩脸色,在这里,以和待人才能不落口舌,除非忍不了。 就目前而言,对她的没礼貌我的忍耐还是有的。 江叹铃。 什么样的,你写给我看看。她斜靠在窗框边,姿态懒散,丝毫没有要走的打算,像是路过时见到了熟人,坐下来和她聊会天。 我看了看桌上,发现上面忘了放笔。 她看出来了,向我摊开手,浅笑着,红唇微启,藏着皓白的齿。 写这里好了。 手摆到了面前,这手修长美丽,我不由得在心里暗叹,她似乎就没有不好看的地方。 晾着它吧,良心过不去。 我只好硬着头皮写。写的过程中,只觉手指虚虚地触摸,指腹下的皮肤若即若离。 不知道是我抖,还是她在抖。 写完后,我重新抬头看她,她仍旧垂眸看手心。 低低重复了一遍,突然说。 好名字。 啊? 这名字哪里好了? 当初父母去登记名字,赶上办事厅人多,办理人员手都忙不过来。隔着窗户冲我爸喊:哪个叹啊? 探!提手旁的探! 口字旁是吧? 鸡同鸭讲也能神奇对上频,办理人员三下五除二写下一个叹字。 盖章,交还,下一个。一气呵成。 等我爸回家,拿给家里人看这才发现了问题,但已经晚了,盖章那一刻不可更改。 第8章 叹铃,叹铃,听着就是叹气连连,让人高兴不起来。 而我天生药罐又是女孩,这次取名风波直接加深了家里人对我的不满。 往后时不时就要拿这名字来说事,连我自己都有些反感自己的名字。 哪里好了?听着就很惨的样子。 我脱口而出心里话,连语气都透着嫌恶。 似是没想到我这么说,她很快抬眸看我。 过一秒,两秒,第三秒,她笑了。 不得不承认,她笑起来让人特别舒服,如沐春风。 怎么会。她摇头,并不赞同我的话。 铃铛叹,清晰悦耳,振聋发聩。很衬你。 从未有过的解读。 第7章 黛绿旗袍 一只手晃到我眼前,柳梦的脸在指缝间中忽隐忽现,她凑近看我,眼里有好奇。 眼睛真好看,像藏着秋水。 怎么又愣住了,是我说得不对? 我没说是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其实我应该说,在柳梦之前,没有人会如此认真解读这个名字。 那正好,我是第一个。 起了阵清风,不时有花瓣被吹落,落到了她肩膀上,柳梦低头去看时,脸上的笑还没散去,嘴角微微扬起。 她居然会为这种事,为一个名字而高兴,我不太理解,尤其她那样舒朗的笑,好比儿时跳格子游戏得了第一名,有种孩子气般的满足感。 三两朵紫花瓣落在肩上,她抬起手,轻轻扫去。 我这才发现她手受伤了,腕骨侧边有硬币大小的淤青。 你受伤了。 她循声去看,眉头的微蹙稍纵即逝,晃晃那手活动手腕,不甚在意,小事。 我看着那伤放在她身上,像一副美好的画突然溅上几滴墨,多了瑕疵。 这怎么行,我让她等我。 说着,便转身去床头柜子里翻找到了红花油,我当时冒出的唯一想法,就是拿药给她涂。 哪想到,等我再回身时,柳梦已经从窗边移到窗中心,一小臂搭在窗框边,而那只受伤的手则是越过窗,自然伸向我。 她轻松自如,我真没见过这么一个连委婉推拒都没有的人。 此刻的她笑容浅,沐浴在暖春的阳光里。 光从一面过来,绿旗袍并不是光面的,也许还带有些许蕾丝的纹理,复古暗调的色彩不算抢眼,也不会反光。阳光镀上的金边给她此刻的沉敛温静加了亮。 在那一刻我确信这样的画面会长久留存在我心里。 因为我移不开眼。 笑容变深,余光中那抹暖白在冲我晃。 她反而回应我的注视,用那仿佛含秋水的眼睛望我。 分明知道我为什么没了动作,语气却无辜又无知。 不是要给我药吗,怎么不过来? 这话终于让我启动脚步。 我上前两步,把药油递给她,她的手却不动,说:这个怎么用,我没用过。 我心存疑,这有何难,药油涂上揉一揉不就好了吗?三岁小孩都会做的事。 我不得不再次看向她,以确认这话是否存在真实性。然而她表情始终平平,平静地将上身稍稍探进窗内,平静地对上我的视线,平静地看着我说:帮人帮到底,不介意帮我敷一敷吧? 不高的音量竟显出点沙哑,像戏剧里抒情桥段如怨如泣的低语。 最终感性战胜理性。 也行吧,反正对我来说不是多难的事。 话虽如此,我仍旧暗暗深呼吸两下。 手心里的汗能说明面对柳梦我的确紧张。就目前而言,她骨子里透出的自然随性和我谨小慎微形成鲜明对比,我怕自己无法做好涂药这事,惹她笑我。 踌躇着,正欲伸手去握她停在半空的手,未料想她先我一秒做出反应,那手突然探过来,挤开我微蜷的四指,去贴我手心。 歪头看我,狡黠一笑,谢谢。 第8章 琥珀与物 她的皮肤很细腻,儿时摸过妈妈梳妆柜里的胭脂,也像这样滑。 橙红色的药油倾倒出来,流向洁白的肌肤,让我恍惚想到那些亿万年前树脂流向停留在某处的昆虫,植物,或者水滴。它们被困住,被封存,无法逃离。 我想以我此刻的心境也是如此,容不得我愿不愿,她就这么突然出现,然后像刚才那样,自然将手挤到我手心里。 柳梦就是那困住我的琥珀。 即便如此,我似乎也没什么怨言。她的一举一动只让我产生诸多好奇。 所以我问,哪儿来的伤? 一个难缠的客人,动手动脚的,我嫌烦,和他打了一架。这不,挥手甩巴掌后劲大了,手腕磕到了桌角。 说得云淡风轻。 我忍不住抬头看她什么表情。 你不信?她有些好笑。 不作丝毫掩饰,有什么答什么,不知该说是信任我,还是该说她一向如此。 不是,我只是听着稀奇。 我继续低头给她按揉。按奶奶说过的,跌打散瘀,得揉到皮肤发热才有效。 略带辛辣刺激的药油弥漫在我们之间。 第9章 她突然问,怎么不问是什么工作? 我们还不熟,没有必要问太多。 想说还是不想说,取决于柳梦,不是我。问多了只会惹人嫌。 柳梦笑了一声,你倒是和别人不一样。 后面不知怎的,话题跑到了我身上。 她问:你挺面生的,我以前没见过你,不应该啊 后面那句不应该听得我莫名其妙的,向她解释:刚搬来没多久。 啊难怪呢。 我还是没懂她这话中话,细品才品出几分惋惜,我忍不住想,难道我们应该认识? 你这年纪,不像该呆在这儿的。 我反问:那我该呆在哪里? 她另一只手去碰桌面的书,指尖在上面点了点,像这样,坐在学校的教室里上课,你没去上学吗? 心头一震,我感觉自己动作再次变得生涩。 她的手指挠我手腕,嗯? 我才回神,回她:没有。 为什么? 闲人的身份看来是藏不住了。 我选择破罐破摔,上学那阵子生病了,家里人不让,给我办了退学。 人常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现在想想的确有它道理在,这句话是从前心里的一道坎,而今说出来,我竟不觉有多么难接受。 这之后柳梦就安静了。 她要比我高些,同我一起低头时,那种温热的,稍显湿润的呼吸扑洒在颈侧,我都能感知一二。 暖融融的,很痒。痒得发热。 手腕揉到温热,我松开它,对她说好了。 她收回手,握住它稍稍转动,但依旧没有走。我拧着滑手的药油瓶盖时,她又说话了。 那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还能怎么想,白日梦不会有成真的一天,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我想没用。 柳梦一语中的,所以你还是想去上学的。 原本只是问她一句哪来的伤,怎么这会倒把我给套进去。 我有些不服气,把气撒在了瓶盖上,胡乱拧,你问我好多话。 柳梦探头来看,我放好药刚一偏头就和她对上眼。眼尾因笑呈现微弯的弧度,像钓住人的钩子。 生气啦?她的神态和看好戏没什么区别。 没有。谈不上生气,她看过来我只会脑子嗡一下,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你也可以问我。她支着脑袋,手臂修长,带着美的肌肉曲线,除开腕骨处的淤青,一切完美。 我脑海里倒是真弹出了几个问题。 你是哪儿的人? 歌舞厅在哪儿? 那些人这样说你知道吗?你不生气? 你他们 支吾半天说不出一句,柳梦一动不动看我,专注到近乎一眼不眨,以至于脑里的话成为乱序的字,我一句都挤不出。 嗯?你想说什么? 她语速总是慢,有时像呢喃,柔柔如此刻清风,很容易就把我思绪带到其他地方去。 正如现在的我与她,这种碰面没有缘由,全靠缘分,两个陌生人会有再见面的机会吗? 这清风相当短暂,吹两下就没了影。 去留不由我的风。 于是我说了句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的话。 我们还能再见吗? 我暗暗吓一跳,是不是自己呆在这太闷了,才会渴望与一个陌生的女人见多几次面。 而柳梦一怔,我心没底,心跳比瞎打的鼓还要乱。 可她不问为什么。只粲然一笑,当然。 她从窗前直起身,冲我扬扬手,带点少女的调皮与灵动,我还没答谢你的涂药呢,下次见。 那颗心落回原位,紧张感骤然减轻,很快被另外一种情愫浸染。 我猜想是刚才心太乱,肾上腺素飙升导致这会身子有点发虚,所以脑袋也有点昏昏的。 又忍不住趁着同她对视时多看她几秒。 然后我发现还有一朵淡紫花瓣别在了她侧边的卷发上。 下意识抬手,眼前的指尖微微颤抖。轻轻捻住花,拿走,松开,花轻飘飘滑过她肩。 视线再落回,柳梦的呼吸拂过唇,她垂眼看着我。 离我尤其近。 第9章 玉眉 三天后的今天,我和往常一样,帮奶奶挑水,扫地,忙完家务便呆在书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复一日。 吃过饭是下午一点,奶奶楼上睡觉,我在窗边看书。 书本翻过三分之一,玉眉跑来找我,说最近怎么不去学刺绣。 我说我以后不去了,她对此很吃惊,阿的一声刺得我耳膜疼。 你不是绣得很好吗?你不打算赚钱了?那你以后怎么办? 是啊,我以后怎么办?我也没想好。玉眉那语气说得我好像只能靠刺绣谋生了,是我唯一的出路。 唯一这个词,细想还是挺可悲的。 奶奶需要我吗? 父母需要我吗? 第10章 未出生的小孩需要我吗? 似乎都没有,那我应该不用太过纠结怎么办。这样一蹶不振的生活的确很无用,但我已经找不到任何方向。 你又走神了。 玉眉的手在我眼前晃。视线逐渐聚焦,我发现她和柳梦差不多高,都是高挑纤瘦的。只不过一个是媚,一个是邻家小妹。笑起来有颗很尖的虎牙,我想起小时候她和我玩,我给她吃李子,她把我手指咬破了口。 现在想想,指头隐隐作痛。 我把书翻页,摇头说:没想好。 玉眉的问题总是来得去得也快,说什么全凭心情,她无意提起,我说得再认真她也不会放在身上。她这人特直,两股麻花辫可能是她身上唯一的曲度。 可是没你在我好无聊啊,都没人陪我聊天,其他姐姐我也插不上话。说什么大人的话小孩不要听,别带坏了。而且她们好像也不太想和我聊天。 玉眉说的不无道理。姐姐们应该很难对在田地里抓蛤蟆,泥土地上玩弹珠这类话题感兴趣。 嗯。 怎么就说一个嗯! 我只好说,你可以来找我玩。 哼,这还差不多。玉眉喜上眉梢,矮下身子,趴在窗边看我,时不时拿我头发玩。 她闲不住,口袋里除了弹珠,还有很多漂亮干净的小花绳。我看书的功夫,她已经在我两边头发上扎了四五条麦穗般的小辫。 编了一会她又觉得无聊,脑袋凑上来看,问:你怎么老是看书,全是字,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和我去学刺绣,咱俩还能搭个伴。 我无话可说,总不能连我这点喜好都夺走。 玉眉无法懂我,我们就像在两个频道上,她理解不了我,我无法同她的乐趣共鸣,所以我们总在平行线上。 觉得无聊你就回去吧。 去玩弹珠,跳花绳,抓蛤蟆,总之别来和我这闷人呆一块。 我才不,你就想赶我走。 太冤枉,我只是被书迷住了而已。李香君以死相抗,血溅桃花扇的片段实在太过震撼人心。 隔了会,玉眉忽然盯着我问:你是不是不开心? 嗯。我点着头。 谢天谢地,她终于看了出来。她反射弧过于长了,我来水街第一天,路人已经在问我奶奶,我怎么拉着个脸。 玉眉不一样,和我相处了一个多月,才看出我的异样。 也可能是我隐藏得太好,麻木会让喜怒变得透明。 难怪这次你回来,总不爱笑。 我并没有丧失笑的能力。笑多简单呐,两边嘴角向上扯,回了她一个。 你笑得好假。 行吧,不要就算。 -------------------- 下次更新应该在周末 喜欢多多评论捏(*∩_∩*) 第10章 竹叶青 绛红蛇 柳梦没有爽约。 玉眉被我这人弄得越发无聊后,脚底抹油溜了,临走时不忘骂我一句:书呆子。 我耸耸肩,不多在乎。 书本翻过一半,外面的一切我无知无觉,直到一碗甜豆花压在书面上,我才分出点心思。 一抬头,柳梦穿着一袭朱红旗袍,倚坐在窗框边,侧着身子,冲那碗豆花扬了扬下巴:给你,帮我揉手的回礼。 透明塑料袋里是个青花白碗,碗里盛了豆花,热气裹着豆香和红糖甜香,从松垮的袋口飘出。顶上还撒了绵红糖,四周糖融了沿着缝隙流下来,看着甜滋滋的。 趁热吃吧,等会吃完我得去还碗。 我今天多吃了半碗饭,尽管豆花很诱人,实难留出缝吃它,犹豫着迟迟没有动作。 怎么不吃呢?不喜欢?柳梦看出来我兴致恹恹,微垂头,显得很丧气,遗憾叹道,城头的豆花姨说没有不喜欢她家豆花的,我还想着你会喜欢的。 我一句话没说,怎么她就把自己委屈上了。 良心很不安,我如果再不吃她可能要当场哭出来。 喜欢的。我把豆花拿过来,里头放了勺子,我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嫩滑香甜,是即便胃里没缝也要吃的好吃程度。 怕她还难过,我又说了一遍:好吃,很甜。 柳梦乐了,那消沉样子全无,抬手捻我头发,这小辫衬你,好看。 我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埋头苦吃,含混说一句谢谢。 她打量起这间书房,突然问:那是你绣的吗? 我循声看去,原来是在说旁边梳妆台前放的那幅绣了青红蛇的蔻梢绿布,它当初被我框起来,放在最显眼处。 想来我已经选择自动忽视它,柳梦不提,我都快把它忘了。 是。 好漂亮,给我看看好吗? 起身把它拿过来,柳梦接过去看,摸了摸上面那两条蛇。 隔了会,她说:可以送我吗? 吃人手短,我答应得很快,最开始留它是为了做纪念,现在看到它,我只会愈加厌恶自己的愚蠢天真。 拿去吧。 第11章 柳梦语调上扬不少,显然是高兴的,将绢布搭在自己的腿上。 又问:看的什么呢? 她低头开始看我的书。 桃花扇。 喜欢看书? 嗯。 柳梦了然点头,一手指尖摸摸上面纸张纹理,她的神情有一丝难捉摸的眷恋,挺好的,看书好。 指尖在书页上划了一条弧线,抚过我在旁边临摹的梦字。 她忽地发出轻笑,字也不错。 坏了,我怕柳梦误会我。 我发誓我当时是在走神,看着桃花扇,想着牡丹亭,里头柳梦梅和杜丽娘在梦境中相会相爱,如此玄幻离奇的相恋方式让我久久无法忘怀。也因此写下一个梦字。 当时想到了牡丹亭,才写的它。 啊我还以为你是念着我呢,我要是柳梦梅就好了。 语气好不失望,直接把我话噎没。 转念一想,柳梦和柳梦梅名字相像,仅一词之差。 其实让我有些意外还有一点,柳梦竟能知道我在说什么。 这话要放玉眉身上,她只会说:哪来的亭子,好玩不,带我去看看。 柳梦又打趣我:小才女。 我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柳梦好笑嗔道:干嘛这样看我,我又没讲错你。 她收回手,手搭在腰上,另起话头,笑意变淡,难得正经,欸,你是不是很喜欢读书? 我并没有和任何外人表达过对上学的渴望,不知道柳梦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不清楚这样的执着算不算喜欢。 十年努力都为了这一天。我始终认为那该是我的活法,我的人生终点,一旦脱离了它,我也许会是无头苍蝇,四处碰壁乱撞,扑棱几下后变成僵硬麻木的废尸。 然后在父母安排的轨道上循环往复,日复一日。退学是把我放到轨道上的第一步,也许过不久就会是火车从我身上碾过。 尽管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却没有办法。 我不想和人事无巨细地分享这些事,毕竟过去了这么久,我已经没了面对它的勇气。倒不如封在心里,拿出来亮给人看,除了换得一番鄙夷或是同情外,什么用都没有。 我没有回答柳梦这个问题,柳梦破天荒体贴,她没追问,只说:行了,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我也不明白。但她已经没了话,在我困惑之下继续低头看书,她依然离得近,靠过来有种暖融融的温度,带着淡淡的脂粉香气。 隔了会,她抬了抬另外一只被身子遮挡的手。 我这才看到她那手腕挂着一塑料小袋,里头是颗红莲雾,水灵灵的。 秀手素白,她伸进袋子里,握住那颗通红的,挂着水珠的莲雾。 书因为她想看,我调整成了适合她看的位置,我看不了,注意力便从书跑到她身上。 她看书看得入迷,径直把莲雾拿出来往嘴里送。 唇红齿白,清脆一声咔嚓,莲雾缺了一小口。 沁出的汁水留在嘴角,晶晶亮。 下一刻,柳梦忽然停下动作,抬眸看我,语气尽是好奇:老是看我,怎么了?要吃吗? 说着,把莲雾没咬的另一半往我面前送,她浅笑:尝尝,很清甜,不腻人。 没人能拒绝一个对自己笑意吟吟,温柔送上果子的柳梦。再者,我很怕我要是拒绝她,她会不会难过到掉眼泪。 莲雾的红,旗袍的红,唇瓣的红,全都来自柳梦。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特殊的,让人驻足的。 身子不听使唤,甚至早已将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抛之脑后。 我在她蛊惑般的话语中把脑袋献上。 同她分食一颗果。 现在是莲雾成熟的季节,清甜,多汁。我凑上前才刚咬破皮,汁水便顺着柳梦的手往下淌着。 我有些可惜汁水的流失,没曾想还没待我咬完,下一秒柳梦突然低头靠近。 这次何止是脂粉香,连那股独属于她的好闻的兰香都足够清晰。 她垂着眸,近到快与我头碰头,如果没有莲雾阻隔,会是一番奇怪的亲密景象。 可我们并不是小巷子幽会的男女。 兴许我的想法的确多余,却不可避免产生了其他感觉。诸如呼吸急促,身子僵硬,被她的气息撩动得脸颊发烫。 红唇探出嫩红的舌尖,贴上腕间,将淌出的汁液卷入口中。 极轻的吮吸声响起,又戛然而止。 心跳正撼动耳膜。 眸子澄澈分明,她同样在看着我。 -------------------- 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11章 美丽罪人 她的眼睛眨巴两下,无辜天真的神态,见我如此反应便问:你怎么啦,怎么吃个莲雾也能发愣。 唇瓣还泛着水润,我只能赶紧咬完直起身,无声无息地同她拉开距离。 可恨鼻息充盈着来源于柳梦的香气,我吃不太出莲雾的味道。 柳梦紧咬不放,又凑近点看我,这么紧张,嫌弃我?还要离我那么远。 莲雾清甜多汁,但我味同嚼蜡,好不容易咽下,汁水大概粘我嗓子,我喉咙发紧:没、没有。 第12章 说话都不利索了,脸还这么红。 脸红不红我不知道,柳梦钟爱调侃,非要看我支支吾吾才肯罢休这一点,想必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我只好解释,尽管声音细如蚊呐,是你刚才离太近了,我不太适应。 这有什么适不适应的。柳梦笑得无奈,她不再看书了,将书推回原位让我看,自顾自地吃着莲雾,拿起搭在腿上的绿绢布扇风,还说晚点回去,要把它做成小扇子。 被我咬过的那块雪白果肉逐渐被她一口一口吃进肚,我再度莫名感到烧得慌,只能继续看书,免得又被柳梦看出异样。 叹铃叹铃呢喃的低语朗朗又轻快。 我抬起头,确定四下只有面前的柳梦,才敢肯定确实是她在喊我。 只是我会错了意,当她有事情:什么? 叫起来好听。 我一时语塞,谢谢。 干嘛总这么客气。柳梦从窗台下来,站在我面前,拿过桌上的碗,一手拿着要被做成扇子的绢布,冲我挥一挥,说她要回去了。 她站在老旧的窗台前,在蒙蒙青绿中同我挥手告别,时间在此永恒定格成为我脑海经久不散的一幕。 叹铃,下次见。 柳梦不常路过这里,至少我和她刚认识时,她很少出现,有时两三天,更久的话,十天半个月也是有的。 她的作息和水街的人反着来,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柳梦则是日出而息,日落而作。我同她唯一有点联系,可能是清晨梦醒,窗边桌台偶尔出现的小礼,有时是发簪、西洋镜,有时是铁制的书签,最近一次是上海来的雪花膏。我说不要送了,她耷拉眉眼,仿佛我刚才训了她,很委屈的模样。眼眸总是好像含了水似的。 好不容易见上面,哪好扫她兴致。 罢了罢了,我收下就是了。 对于柳梦这个人,起初我对她了解甚少。她从哪里来,家有什么人,她做什么事情,在歌舞厅唱什么歌,她在舞台上是什么样,我全都不知道。 我想问,可她总能把话题偏到别的地方去。我能知晓柳梦的一点特性,暂时只有她在不熟的人面前,断不会轻易敞开心扉,她可以作倾听者,决不会做讲述者。 水街人虽知道柳梦这号人物,但和我一样,也不常见到她。但她魅力无限,足够让看过她的人在下一刻迫不及待去分享,然后一传十十传百,无人不知。 关于柳梦在众多流传的谣言版本里,有着人们唯一没讲错的两个共同点:一个是她在歌舞厅工作,一个是她的美丽出尘。 哪怕是最讨厌她的妇人,骂她都要带句:狐媚子,把人迷得五迷三道。 我深信狐媚子这词能够佐证一个人的美貌,即便骂人的话难听刺耳,她们不可否认的是,柳梦的确过分美丽。 只是美丽,再加上一个歌舞厅背景,柳梦形如一个颇具威胁性的罪人。在这里,她的存在就是种错。 我不知道为什么最开始会对柳梦抱以百分百信任。 也许是出于反抗,也许出于对周遭人的不信任,也可能向往柳梦难得少见的敢作敢为特质。当然也可能我对送我甜豆花的微笑女人没有过多戒心。 我本能排斥流言的种种,并认为谣言不单止存在虚假,还有添油加醋的成分。 不知哪本书说过,眼睛往往能代表人的内心,我细想确有道理。 言语风暴能迷眼,所以水街里的双目总是灰蒙蒙一片。 柳梦的双眼明净透彻,和那些充斥猜疑、傲慢、刻薄的眼睛不一样。 柳梦不是他们口中的人,我深信不疑。 -------------------- 520快乐~ 第12章 泥巴城 我和柳梦的接触相较于最开始变得多了起来。但因为作息问题,绝大部分时候,我俩碰不上面。 距离上一次见面,快有半个月了。 与柳梦分别后的那些日子,我总会下意识在窗边等,有时会把她送我的小礼物拿出来端详,好像多摸一会,就能少想一会。 玉眉偶尔来找我,说我和平日不一样。 我问哪里不一样,她说我以前总是皱眉头,绷着张脸很忧郁的样子,最近倒是爱笑多了。 她仍旧习惯性碰我脸,说我其实笑比没表情时还好看,她经常看我,也是这么个原因。我没怎么在意,只让她别掐我脸蛋,疼死了。 玉眉来窗前,喊我出门玩去,我兴致恹恹,借口说天热,太晒,不愿出门。 她瘪瘪嘴,不快道:臭呆子,摆明了不想同我出去玩。 日光晃眼睛,容易头晕。 这话未能说服玉眉:娇气,你整日坐窗前看书就不晕? 玉眉真是个笨蛋,书又不晃眼睛,话怎么只爱听半句。 我一手翻着书,一手从旁边的小抽屉里拿出昨日买的一袋叮叮糖,递给她:请你吃糖,你消停点。 不出我所料,玉眉爆发出爽朗的笑声,全然忘了对我的埋怨。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她的声音上扬,带有一种天然的率真,我忍不住跟着笑,笑她大惊小怪:猜的。 第13章 我要进里头吃,不然叫弟弟发现了,告状去。 那你进来。 我才说完了,老旧的窗门发出吱嘎声,仿佛再多碰两下就要碎掉,我抬眸看,猴急的玉眉把着窗,一手撑在台沿边,身子往上提,正欲翻窗进来。 我的视线落回到她脸上,看了她一眼,她身子一滞,便有点心虚落回原位,我还没说什么呢,她倒是先说了:好啦好啦,我走正门就是了。 转身听到她嘀咕一声:那么凶 几秒的功夫,就绕到了门前,推门进来。拿过桌上的糖,扒拉袋子好一会,最后拿了一颗圆圆的递到我唇边,这颗最好看,给你。 糖好不好看,不都是一个味道吗? 我摇摇头,把糖推回去,太甜了,我不爱吃,你自己吃吧。 玉眉只好把糖扔自己嘴里,含糊道:你不爱吃买来干嘛。 你说想吃,我看见了顺路买。 玉眉默了片刻,坐旁边一个小板凳上嘿嘿笑,真好,我爸妈可不给我买,你就是我的什么父母来着你前些天怎么教我的?啊,再生父母! 我顿时语塞,倒也不是这么用 顺手买的糖,扯不上什么恩情。 旁边传来牙齿咬碎糖果的咔吱声,我又忍不住对她说:都是你的,慢慢吃,不要急。 这么说着,玉眉的速度才慢下来,冲我笑,有点怀念道:好吃是好吃,但是和你当初那两颗奶糖比起来,差点意思。 我合起书作势要打她,她笑嘻嘻躲开,说说而已嘛你给我糖,我已经很满足了。 说着,又咬碎了一颗。 糖是玉眉向来爱吃的,大了也同样,甚至是报复性地吃。 儿时她家条件一般,大家都缩紧裤腰带过日子,零嘴的糖只有逢年过节或者谁家有喜事,才能吃上几颗。 童年时期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因为糖。 初遇那年年二十九,我跟随父母会这边探亲,父母买了大白兔奶糖,路途漫长颠簸,怕我饿,塞给我三颗。 下车后走过两条马路,才进的水街,记忆里,那时的水街还不如现在干净整洁,土路、碎石、沙尘灰扑扑,前一晚应该下过雨,有的地方还有未干的小水洼。踩一脚,带出黑的泥,泥泞不堪,小腿后全是泥点子。 拐进巷子,父母说要去旁边买点糕点送人,我走得累,没跟着,在旁边角落等。 忽然闻到哪家飘来的饭菜味,勾起了饿意,便拿出一颗糖准备吃。 尚未注意到后头有个瘦瘦小小的人影。若将玉眉比作动物,她当属一只嗅觉与听觉异常灵敏的小狗,我一个拆糖纸动作,她走近两步,我撕下糯米纸,她走近三步,我才咬住糖,她已然来到我跟前。 那会儿的她扎两个冲天辫,红色的发绳,跑过来时在风中乱甩。眼睛圆圆亮亮的,面色蜡黄,此时更像是刚出生不久的流浪小橘猫。 上衣和裤子有点脏,东一块西一块的陈旧污渍,有的发灰,有的形如油渍,衣服原本应该是很漂亮的杏黄色。 她停在我面前,比我还要再矮一点,盯着我手上的糖纸。 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等到我把整颗糖含住,她大着嗓门好奇问,你在吃什么? 我答:大白兔。 她一惊,瞪大眼,你吃兔子? 是的,童年的玉眉依然能够让我哑口无言。 是一种奶糖。 父母正好买完东西在唤我回去,临走时,玉眉还在看着我,我路过她身边,她声音就小了好多,用一种掺着羡慕和渴求的目光看着我,忽然问:糖好吃吗? 很香甜,含久了会变得很软,很难有人会不喜欢。但我也许是个例,细品总觉得有股奶腥味。不是很喜欢。 还行吧。我从口袋里翻出最后两颗,塞到她手里,给你吃,我走了。 我原以为我们不会有交集,但那一年过完年后,我被留在了水街。 当时我年纪尚小,还容易生病,兼具拖油瓶和麻烦精两种特性。父母需要工作不便照顾年幼的我,决定让我在奶奶家呆个几年,等再大些,再把我接回身边。 我因此同玉眉成为朋友。 玉眉住在离奶奶家两条巷子远,近大马路的家,她家门前养有鸡鸭鹅,散养,我印象很深。因为我第一次去她家门口,被鸡追了半条街。 她家外墙灰白、墙皮剥落,青苔弥漫,看上去很斑驳,另一侧的爬山虎倒是爬了半墙。 水街里和我同龄的小孩不多,加上我不爱热闹,不爱闹腾,还处于对陌生环境抱以一种警惕和不适应中。大家对我的兴趣也就只限于初到时好奇的打量和观望。 能够隔三差五来找我的,也就玉眉一个。 似乎因那两颗糖,我们结下缘分。饶是我再安静,再不想搭理人,活泼开朗且没心没肺,总是像哪里缺根筋的玉眉依旧乐此不疲来找我。 有时拉我去玩跳格子、沙坑弹珠、纸青蛙有时说后山还是哪里的树结了好吃的果子,要一块去摘 第14章 但她也不是总有时间的,小小年纪时常要帮家里做家务,挑水喂鸡拔草那两个弟弟倒是每天乐呵乐呵到处跑。 孩童时期,瘦小的玉眉只要有空,总跟在我后头,去哪儿都要跟着。 住在水街的那两年,如今想起来,也称得上一句无忧无虑,美好快活。 第13章 给她不给我 在我回忆往事时,和我不同频的玉眉早从两颗糖跑到了梳妆柜上。 然后,忽然大叫了一声,吓得我扭头去看怎么回事。 她指着梳妆台子一角,你绣的那个绿绢布呢!我前些天还看到的。 就为这事啊 我捂着因惊吓而狂跳的心口看她,相当无奈地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劝她:玉眉你不要突然叫。 玉眉才觉察到刚才的不妥,走过来给我顺背,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吓你的。 我倒也没柔弱到要被顺背安慰的地步,拂开她手:没怪你,别闹我了。 玉眉讪讪收手,又问:那布呢,收起来了?还是被扔掉了? 我送人了。 玉眉皱起眉:送人?你还能送什么人? 我在这里的确没有朋友,认识的人更是少之甚少。玉眉是一个,奶奶是一个,现在也仅仅只是多了个柳梦。 我晓得了!玉眉的脑袋难得灵光,是那个穿旗袍的女人对不对!我前些天就老看到她在你窗前呆。 你说是就是吧。 你还真给啊! 我懒得回答,想去拿书,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书本。 我复又抬头去看,只见玉眉愤愤地将手里那袋糖扔回桌子上,站到我面前控诉。 你为什么给她不给我! 我不明白她干嘛突然那么激动,只是一块布而已。 你要的话,我下次再给你绣。 不一样!明明是我先问你要的,是你不给我,说要留纪念。 有这事? 我忘性大,毕竟那阵子脑子总是浑浑噩噩的。底气霎时变得有点不足,有吗? 玉眉抿着唇,鼻子呼出长长一口气,坚定道:有。 记不得了,等下次,我给你绣,好不好?我拍拍她放在书上的手,让她消消气,绣朵大牡丹,保你富贵又平安。 怕她不信,食指在空中比划一个圈,绣这么大的。 我如果好声好气和玉眉说话的话,她会气消一大半,理由是对着我这张脸发不了火。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用得很上道。 玉眉的眉心果然舒展了些,面上的紧绷消失,把手从书上挪开,开始挪向我的脸,捏着我脸颊别扭道:那你要记得给我绣比那块更好看的。 疼,快拿开,要掐肿了。 我把话往严重了说,不然我的脸能被她玩半天。 从小到大,她对我的脸都抱着一种莫名的执着,从前说是软,好捏,大了说是白,像奶糖,好吃。 终归是肚里馋虫作祟,索性拿我解瘾。 话音刚落,玉眉当即拿开,用手背轻轻揉两下才放过我的脸。 气虽消大半,但从她那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带出一阵刺耳的声音,以及她眉心蓄着的淡淡怒意,我的许诺尚未完全让她满意。 她抱住双臂,敲着二郎腿,装出一副不容置喙,发号施令的小大人模样。 不要和那女人来往。 我听着不悦,反驳她:人有名字的,叫柳梦。 玉眉闭上眼,侧过脸,仰着脖子:我管她柳梦陈梦,总之你不要和她呆。 为什么? 我平静地盯着她,去观察她的所有情绪,试图去找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那女人不好,名声差,会带坏你。 结果让我不免失望,她带着和水街人一样天然对柳梦的鄙夷,尽管措辞相较于他人的恶言要隐晦委婉,但本质上没差别。 但我莫名执着于找不同,出于一种不甘,和被人背叛后愤懑的心理。 我问她一个对于她而言相当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是哪一边的? 玉眉很难理解这话背后的意义。对我突然发问和骤冷的态度感到困惑又生气,急道:什么这边那边的,那女人和那么多人混,又是干那种工作的,她不检点! 我心头闷着火,唱两首歌,就是你们说的不检点? 玉眉底气很足:你以为真是唱歌这么简单,那个地方这么多男人,揩油咸猪手的,一来二去不就 我的心情越来越差劲。也许感受到来自于我身边的低气压,她似是被我样子吓到,声音忽然弱下去,因为我没有在笑,而是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却并未打算就此放过她,步步紧咬:一来二去什么? 就、就那个啊,两个人一张床,滚在一起。 我倾身靠近,一遍一遍问。 你这么肯定? 你见过了? 你去过那个地方了? 第15章 她偏开眼,不再看我,语气很差:我才没有,他们都这么说的 我的生气顿时有种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整个人瘫回椅背上,侧过身子不愿再看她。 玉眉见状,从刚才的盛气凌人中脱离,软下语气,急急忙忙凑过来,嗫嚅:你别不理我呀。 我淡道:别人说,你就信啊 才不是!她开始语无伦次,扒着我一侧肩膀让我听她解释,可她、可她在那工作是事实啊。 我没了和她聊天的心思,置若罔闻,继续看书。 冷处理让玉眉跳脚捉急又束手无策。 一张脸探到我面前,气鼓鼓瞪我:你现在是要和我冷战是吗?你要为了她和我绝交? 我只是心下格外疲乏,暂时没心思理她,不至于要和她绝交的程度。 我没这么说过。 可你的表情就是! 那你就当我在生气,让我静静。 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冷淡态度让她不爽。 她腾地从椅子上起来,指责:江叹铃!你干嘛总是这样,对我爱搭不理的,你从前从来不会甩我冷脸。 玉眉到底是没怎么变,还是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表达喜怒哀乐从来直来直往。 然而我们中间隔了的那未见面的十多年,彼此在各自的轨道上行走,成长为什么样的人,完全不可控,只能任由时间和未来的不确定推着走。 我们可以像从前那般亲密,同床共眠谈天说地,但就是无法在思想、见解和观念上达成一致。 我与她在对待柳梦上迥然不同的态度就是个典例。 但我不怪她,这算不上是她的错。 玉眉说我没错,我的确变了很多。 儿时无忧无虑,离开水街的我,兴许想不到有一天会重新被退了学,被丢回来,和奶奶相依为命,或者说是另一种自生自灭。 我对周遭一切抱着极大的敌意和漠然。这样的冷漠势必会误伤身边的人,比如玉眉。 我很难像从前那样有足够的耐心去对待她。 争论会变得无休无止,我选择举白旗投降叫停。 玉眉,你回去吧,我现在没心情,让我一个人呆会。 我把糖塞回她手里,不要和吃的过不去,拿回家慢慢吃。 玉眉还是闹,糖也不起作用了。拍开我的手,不要搪塞我,你当真以为她很好吗? 我翻着书,其实没看下去,随你想。 我前些天看到她了,就在入口的路口处,从一辆死贵的小轿车里下来,穿的红旗袍漏胳膊露腿的,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给她开车门的是个男人,长得高大,还帅,塞了好多漂亮礼物给她,走之前两人还抱一块了! 翻书的指尖一顿,柳梦的工作性质,和人有这种接触是正常,我的关注点不在于什么人什么车,是这男人和柳梦的关系。 这让我的心情从刚才和玉眉置气的怒,变成一种迷茫,不解自己为何在听到这事上会有明显的低落情绪。 我的反应落在玉眉眼里,让她心生快意:现在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说完了吗?说完就回去。 玉眉一愣,杵在旁边不动,笃定:你不信我。 当然不信,全是些强扣在柳梦身上莫须有的臭名头,一传十,十传百,柳梦今日当歌女,明日就被喊成青楼女子。可即便是青楼女子我也佩服她,尊敬她。 生存本就是件需要强大意志力的事,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谋生苟活,谈何上等下等,贵贱之分。 各有各的活法,谁也别看不起谁。 在我的逐客令下,玉眉终于挪动了她尊贵的双脚,走出门。 路过窗前大概是气不过,又转身回来,愤愤不平,一根手指指到我面前,像发誓:你别不信,等着,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听得我莫名其妙。 不过她证不证明我都无所谓。 柳梦就是垃圾桶旁捡垃圾的乞丐我也不会看不起她。 -------------------- 柳梦:莫?(好,我假装捡,蹲蹲叹铃)(不是 第14章 扇中清风 玉眉一溜烟跑没了影。 人一走,我假装看书的心情就彻底没了,抛开书,呆坐在椅子上很久,脑子里总回荡关于柳梦的事,玉眉带来的话形如一场小小的风暴,把我心绪扰得很乱。 直到正午的太阳从墙边移向正中央,晃得我眼前一片白。奶奶唤我去吃饭,我才起身。 接下来的好几天,玉眉就更和我冷战一样,不再来找我。我比平日更清闲了些。 下午时奶奶的衣服破了个小洞,让我帮忙补补,她要去田里除草,见我实在没事做,又扔了几件衣服给我一块补了,临走时还吩咐我做顿饭,实在做不动就算了,别把厨房烧了,去外头吃。说着,给我留了一顿饭钱。 我说:我同你一块去。 奶奶当下摆手回绝:可别,你晕在田间地头,我还得把你背回来。 好吧,我怕是要长时间甩不脱身子骨弱这点印象了。 好好呆着,别乱跑,我没有那么快回来。 第16章 奶奶嘱咐完,背上茶水和充饥的饼出了门。 我上阁楼,再下来时,手里抱着那篮当时掉落在地复又被收拾起来的针线,上边摆放的顺序没有变,我不知道奶奶是如何记住的,又是如何将那三两片散出来的竹片编回去。但多少能明白点她的良苦用心,希望我通过别的琐碎小事转移注意力,不要过分沉湎于阴影中。 我照她意思做,实则,收效甚微。 握住手中一根针。 针尖指向是低矮延绵的青瓦白墙,往上,房檐的翘角装饰古朴,老旧、保守、刻板。 水河即使清且静,仍旧会不时漾起波纹,一圈又一圈,我始终不甘心,却不知这前路除了眼前景,还能有什么。我要踏过去,想必困难重重。 手里的针能改变我命运吗? 绣一块布,能赚多少?要绣几块,才够我逃离此处,逃得远远的,永远不再回来。 可是,这有什么意义? 没有目标感,我就是个无头苍蝇,没有一件事,足够我支撑下去。 是我太烂了,暂时没有办法想做就做。 光线斜斜打进屋子,我借着日光,放下所感所想,机械重复一遍遍针刺入布料又穿出来的动作。 最后一件是奶奶的一件马甲,同样是破了个洞连带着上面的雀鸟刺绣野脱了线,不好补。针线颜色有限,我只好把它拆了,借着夕阳橘红的光一点一点挑出线。 当我专注于挑出那过于密且顽固的针脚时,光线的骤然消失让我顿感烦躁。 明明马上就能拆完了,会幼稚到挡我光的人我只能想到一个人,头也没抬,没好气道:玉眉,你不要挡我,我在拆线。 玉眉是谁? 沉而缓的悦耳女声顿时钻入我耳朵里。 我当即抬头,眼前站着的,竟是多日未见的柳梦。 今天的她不再穿着玲珑紧致的漂亮旗袍,而是朴素宽松的花布衣,浅青色的,褪去妆容的面容清丽素净,唯有微笑时那一双狭长艳丽的凤眼风情不减。 我愣在原地一时忘了答。 她又问了一遍,你刚刚说的玉眉,是谁? 我一个童年的玩伴。 她略微吃惊:你不是刚搬来的吗?怎么会认识这儿的人。 我小时候在这里呆过两三年,和她常玩在一块。 噢?柳梦望着我,好奇探问,看样子,你们关系不错。 算吧。 毕竟现在玉眉大概还在和我冷战,我不敢打包票。 柳梦眨了眨眼,很随意地点了点头,这样。 她伸了个懒腰,然后倾身向前,手肘撑在窗台沿边,探头看我在忙活什么。 我这时才看到她手里拿着的东西。 是一把绿扇,扇布正是我赠她的绿绣布。她手真巧,扇子骨架为深色木片,手柄处缀着两流苏穗子,别两颗颜色通透的红珠,像绣布上红得刺目的小蛇。 柳梦在我们之间摇着扇,带来一阵清幽的香风,扑入我的脸上和怀里。 距离的远近其实很难真切感知两人的真实界限。 我后来常觉得高不可触的柳梦离我最近的时候,往往来自于独属她的清幽香气萦绕我,她柔媚发丝蹭过我颈侧,她修长微凉的指尖拂过我眉心。 这些时刻产生时,我才觉得我们比她和那男人的拥抱,要来得更近,更亲密。 但这时候的我,显然没有这种回忆和总结的机会。满脑子只剩下这清风带给我的心跳加速。 柳梦神情自若,朝我手里的衣服抬抬下巴,补衣服呢? 嗯,最后一件了。 你奶奶呢? 去田里了。 她没让你跟着去? 怕我中暑,晕倒在田里,背了太麻烦。 柳梦笑了一声,来捏捏我的胳膊,打趣道:你也不重呀,瘦胳膊细腿的,我背你不费力。 这力度有别于玉眉的莽撞,好像只是羽毛轻飘飘扫过。换做是玉眉,那得是衣夹子钳肉,生疼。 柳梦捏了下,就很有分寸地松开了,转而说:吃饭没有? 还没,弄完这一件就差不多了。 自己做饭吗? 柳梦对我的问题格外多。 我不是很会,所以可能上外头吃。 柳梦眼一亮,眉一挑,整个人当下灵动不少,那我们一块去,正好我也想上外头吃,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我呆了三秒,才消化她这句话。没想到,我们刚认识没多久,就要一块出门吃饭去了。在这之前,我们做过最亲的事,不过是越过一道墙,同吃一颗红莲雾的亲近。 这种心情实在奇异,我瞬间升腾起期待,除开是结交新朋友的新鲜劲作祟,还要再加一层柳梦于我的吸引力。 她太独特。 我坚信,任何真心想和她接触的人,只要搭上一句话,就会想要听她说更多,想要相处的时间多一点,再多一点 柳梦坐在窗前等我补最后一件衣服,过了立秋,天虽还是热,但黑得比以往快。 少有人路过这儿,她倚在窗框边,摇着扇,两双长且白的腿随夜风轻轻晃,怡然闲散。 第17章 过了会,开始摘花捻草,桌子纷纷落了好多紫的白的小花瓣,她背对我,搁下扇子,不知道两只手在摆弄什么玩意。 等我最后一针落好打结,柳梦突然回过身,有什么落到了我的脑袋上,她的笑容愈深。 叹铃,你这样很好看。 突如其来的夸奖让我摸不着头脑,我顺手往上摸,原来是给我编了个花环。 我去梳妆台照照镜子,这花环的确很美,新鲜的花和草,高饱和的颜色。 我想摘下来,走路上的话或许太惹眼,还容易弄坏。我舍不得。 但柳梦阻止了我取下它的动作,她说不要紧,坏了我给你重做,就当,你送我绢布的谢礼。 她拉起我就往门外走,我带你去一家很好吃的地方,现在这个点,没什么人,你不用害羞。 我急急忙忙取了钥匙跟她走。 柳梦抄了一条小路,拉着我一路小跑,平日里优雅、摇曳生姿的步子,现在抛去了高跟鞋和旗袍的束缚,恍惚成了一个在星夜里快乐奔跑的天真少女。 她牵我牵得很紧,捂热的手心都快沁出汗。身上那股大姐姐的气质没有变,倒是护着花环一路跟她跑的我,显得像个幼稚的跟屁虫小妹。 柳梦带我来到一家泡泡馄饨的小摊前,如她所说,已经过了饭点,来吃馄饨的人的确很少。小摊老板是个和蔼慈祥的奶奶,才准备把小板凳收起来走人,见柳梦过来了,又放回原位,很自然道:来啦,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今天带了个朋友。柳梦指了指我,话说得很甜,想等她一块,尝尝您手艺。 带朋友,少见呐。那奶奶抬了抬了老花镜,打量了我片刻,哎哟,长这么好看,白白净净的,应该是个学生吧,气质打眼一看就和人不一样。 柳梦顺着奶奶的视线一起看过来,花环被我勾在手腕处,柳梦像对待小孩一样,将我拉过来,将我在跑动中散乱的头发捋了捋,顺带将勾缠在发间的几缕小叶子取下。 带着一种不经意的炫耀和得意:当然啦,她可和别人不一样。 奶奶手艺的确很好。我对她有一种天然的好印象,也许是她和柳梦很熟络,我爱屋及乌。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馄饨。 萝卜干、虾皮、紫菜和一点香油置于碗中,热水一冲,鲜香气味就此弥漫出来,汤中馄饨皮舒展,薄如纱,粉色掺了葱绿的肉馅隐于纱下。 咬上一口,唇齿留香。 好吃吗?柳梦吃得很慢,总是看着我,要看我从吃前到吃后的反应。 第一口我吃得急,烫得快飙出眼泪,边朝嘴里扇风,边猛点头肯定:很好吃。 柳梦却不信,神色瞧着不太高兴:眼泪都出来了,莫不是不好吃,哄我的吧? 我赶紧回答:我烫到了而已,真的好吃,我喜欢的。 柳梦当即绷不住笑:好啦好啦,你吃慢点,不要急。 吃完馄饨,我额外打包了一份,准备带回去给自家的奶奶吃。告别了馄饨摊奶奶后,柳梦拉上我沿着水河边走。 一路上,手没有放开过,掌心贴掌心,热度传递,温度就不免要上升一些。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柳梦的一个习惯,我和玉眉很少这么干,她只会扒拉我,推着我去田间地头玩。牵手往往在特定的场景下发生,比如她跌倒在地,我从矮树上掉下来等等,把人拉起来了也就松开了。 不过儿时长辈通常会这么牵我,所以我想,她估计还是把我当成一个容易走丢迷路的小孩。 但我已经成年,不需要被人如此特殊照顾。 想让她松开,一声姐姐卡在喉咙间。思来想去,唯有直呼姓名,才显得我们之间平等些。毕竟柳梦也没有大我多少岁。 道路变得平缓时,我说:柳梦,你松开手,我可以自己走的。 柳梦顿住脚,回头看我,神情意外:你不喜欢这样吗? 我忽然不忍心拒绝她,也不是就是热。 到河边就凉快了。柳梦有些不管不顾,话语都带着笑,把我攥得更紧了些。 水河的另一边毗邻一个供人祈福保佑的观音庙。场地宽阔,远离居住地,这个点除开大型节日,很少有人来寺庙,因此很静谧,只有秋虫低吟。 柳梦牵我的手力度轻了,但就是没有放开。走路的速度慢下来,同我并肩走。 近水河的风带着沁凉,柳梦拿过花环重新给我戴上。 又忽然凑近,借着旁边庙间两侧经久不灭的红烛火光,看我,忽然说:嘴唇烫得有点红。 说着还上手了,捏着我下巴,摸摸唇角,我看看,起泡没有。 火光熠熠,高我快一个头的柳梦,垂眸时,双眼带着某种幽暗的亮,类似蛇伺机暗处吐信子的危险。 我呼吸变得格外局促。 在她指尖即将碰到唇珠唇缝的那一刻,我当即按住她的手,没有的,不会起泡。 我的大反应反倒让她一愣,似乎也是觉察到哪里不妥,她没再继续问,收回走,继续和我安静朝前走。 第18章 样子似乎有点受伤。我是不是太不识好歹,拒绝她这番好意。 我良心不安,解释:我嘴唇有点敏感,碰到容易发痒不是怪你。 柳梦嘴角绽开个浅浅的笑,低声说:好,明白的。 两人一路都没什么话。偶尔柳梦会问我最近在干嘛,我讲了个大概。 我忽然醒悟我对于柳梦的了解实在过于匮乏,以至于没有任何话题支撑我们这一路。 一直都是我问你,你呢,有什么想和我聊的吗? 我想了解柳梦什么呢? 脑子当即蹦出那个男人来。 我试探着,什么都可以吗? 柳梦古怪看了我一眼,那笑容仿佛在说我还能蹦出什么话? 嗯,你说,我看着答。 玉眉说前阵子看到了你和一个男人在车里下来,他是你朋友吗? 柳梦思索了一下,才想起来是谁:不算。 那,关系好吗?我心打颤,在柳梦安静的注视中败下阵,声音减弱,玉眉说你们拥抱了一下。 你觉得会是什么呢?柳梦反问道。 我试探答:男女朋友?我能明显感到我的心里在抗拒这个答案,并开始忐忑柳梦的回应。 等不到一句否认和承认,柳梦一句话,直直击中我。 她笑着说:叹铃,你这样好像在吃醋。 -------------------- 柳梦只是想贴贴叹铃的手qaq 柳梦:(宠溺地笑)(捡捡叹铃头上的落叶)(拉手手) 叹铃:原来我只是个小孩呜呜 第15章 只此美梦,天上人间 柳梦说:他不是,只是一个人,没有多余的关系。 话说得神秘。 分别时,她弹了下我脑袋,让我早点休息,不要胡思乱想。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才往自家走去,消失于那个幽深的拐角处。 我回到家后,才多少有点明白她为什么在走之前那样看我,梳妆台前,花环落下的紫白花瓣缠绕在墨色发丝上。 我不自恋,但是花瓣的鲜活和色彩,的确减轻了我身上的沉闷和寡淡。 没过多久,和我单方面冷战的玉眉,于第三天来到我面前。 那天我还在拔着墙角边的野草,玉眉一屁股挤到我跟前,语气仍旧是闹脾气时特有的别扭,你今天有事没? 她没看到我在拔草吗? 我奋力薅下一根举到她面前,明知故问:这算吗? 玉眉卡壳,拍开我手,拔完了之后呢? 没什么事,我奶奶最近农忙,我一个人在家没事干。 那好,等会和我去个地方。 去哪? 玉眉神秘道:你不想知道那个女人的事?我上次说了的,我会证明给你看,她不如你想的那般好。 我满脸困惑,但玉眉心善,再想使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你想做什么? 我已经摸到那个地方在哪了。 玉眉证明的方式,就是拉着我去到十来公里外的一个歌舞厅天上人间。 最开始我没有想去柳梦工作的地方一探究竟的想法,怕太冒昧,太突然,惹她不高兴。 但自从上一次接触后,我就总想,再多了解柳梦一点。索性借着这次机会,和玉眉偷偷摸摸过去。 天上人间是小城里最大,最繁华的一间歌舞厅,我从儿时听到现在,十多年过去,它屹立不倒。 水街里,偶有几个赶时髦,且兜里有点小钱的年轻人去过两三次,回来时就像着了魔似的,四处和人说那舞池多大,设备多全,就连装饰灯都是金子做的。 在玉眉的打探下,她最终确定了柳梦就是在城里的天上人间工作。 当天中午吃过饭,玉眉帮我一块除完草,赶紧扒拉着我出门。 我们揣着各自或攒或打工的全部身家,搭上通往城里的绿车棚小三轮,往目的地奔去。 在经过很长一段颠簸土路,向人问路,并转乘小摩托后,几经周折,终于来到了天上人间的门前。 它门面相较于旁边的小店铺而言,的确更大,装潢更华丽,又是灯饰又是烫金大字。 里面的灯光是玫红掺紫,除此外最不能忽略是它的音乐声响,穿过几堵墙,仍然能透过门外精准入侵我们的耳朵。 我们进去,和前台要两个小时的入场时间。虽然有点小贵,但还好不至于让我们钱包空空。 在前台指引下,我们愈发靠近音浪中心,非但耳朵遭到入侵,心脏和身躯都仿佛要被那动感的鼓点撼动,一颗心脏像是被人握在手里随着节拍捏。 等走到入口,歌舞厅最核心的全貌才终于显露出来。 旁边眼睛亮晶晶,嘴巴半天合不上的玉眉已经完全被璀璨热闹的环境所吸引。 最中心是大舞台,舞台前方包含、舞池、吧台和供人欣赏休息的桌椅。舞池很大,跟随音乐摇摆舞动的男男女女很多,沉浸于音乐中,也有少部分人跳着跳着,借着大型转换灯昏暗暧昧的气氛,蹭到一块去。 第19章 我第一时间去看大舞台的人,上面似乎是摇滚乐队,一排全是男的,怎么都不可能是柳梦。 我枯坐在休息椅上,玉眉已经在我旁边的舞池上跟着一年轻姐姐摇摆了,全然忘了此行目的。 玉眉怕把我落下被人拐走,一直只敢在我身边转。 音乐震耳欲聋,必须要贴着彼此耳朵说话。我拍拍她,她不得不在我面前蹲下,我循到她耳朵贴近,她晃动的脑袋才终于定格下来。 水街乐趣很少,玉眉是个闲不住的人,天性好玩,来歌舞厅于我们是种叛逆和奢侈。仅此一次放纵,只要不涉及到人身安全,及时行乐是正解。 我冲她,你把我的份一块玩回来。 她看我看得有点无语,好像此刻我变成了缺根筋的笨蛋,但还是搓着耳朵说:知道了。 曲子换了一首又一首,我不免怀疑柳梦今天根本没上班,在家呼呼大睡。 玉眉情报有误。 就在我预感要失望而归之时,摇滚曲在最后一个电吉他尾音中结束,那群在台上挥洒汗水的摇滚男生终于下了场。 紧接着,灯光一改原先的艳丽,变成了一种敞亮舒服的暖白色。 一群穿着白金流苏舞裙的女人上台。 与此同时,随着伴奏音乐流淌而出,舞池里的人两两一对,跳起舞步优美轻柔的双人舞。 我听到有人在起哄,说:压轴的来了! 而后,从那个舞台最中心的升降台上,缓缓升起一个身姿窈窕的人。 我无法忘记当时的她。 在那里,我见到了穿着鎏金旗袍,跟着音乐轻轻扭动曼妙身姿的柳梦。 悠扬婉转,空灵出尘。 我在台下稍暗处听,她的眼睛突然看向这边,如有实质般在我身上扫了个遍。 转换灯随着节奏轮转成金色光,璀璨奢靡。 她那双眼睛即便放在风月场里,像蒙尘也掩不住光辉的星。 大脑空白良久。 呼吸停滞几乎是那一瞬间的事。 耳后所有的嘈杂和说话声顷刻消失。 独属于柳梦的声、光、色、相挤占眼与耳。 而我落入她织就的梦里。 第16章 我天性善妒 我们赶上了柳梦今天的最后一场。 我被她迷住的那些时刻,她唱完了三首歌,就下了台,从幕布后消失。 柳梦是否已经认出了我? 我心存侥幸地想,最好没有。 看她样子,应该也没有。也许只是不经意地一瞥,我呆在很角落处,位置很昏暗的。 可万一认出来了呢? 灯光太晃眼,我无法分辨她看向我并认出我的话,那平静面容下是否隐藏愤怒。 贸贸然来到她的工作地,会不会是对她的一种冒犯?我不敢想生气的柳梦,更怕遭嫌。我们才刚认识明天就要断绝关系的话,我怕是要躺被窝里抑郁到半天不醒。 想到这,我打断旁边一心只顾喝汽水和蹲守柳梦的玉眉。 我们回家吧,就现在。 玉眉不肯,扯开我的手:不要,我还没等到她出来。 她咬着吸管,慢慢啜饮,视线在前方的舞池和休息区搜寻着,目光之坚定,大有不见到人誓不罢休的执着。 这怎么行。 眼下玩乐的人一个接一个走掉,人群渐渐散去,要是柳梦真从这儿出来,那停留在这的我们不就暴露了。 这不是没可能的,在这之前我已经看到好几个台上眼熟的面孔,步入人群里,和还未离开的熟客热络地推杯换盏,嘘寒问暖。 我对玉眉妥协道:好了好了,我信你,你不用证明了,我们走吧。 玉眉回过头来看我,她在不该灵敏的地方,倒是灵敏得很。 你怕她发现你? 被戳穿了。 不过没关系,我的好玉眉向来好糊弄。 我板着脸故作强势:要是回家晚了被奶奶发现,我俩就别想出门玩了。 玉眉被我说得喝水的动作一顿,黏在椅子上的屁股才开始有点动摇。我这话半真半假,奶奶是会生气我回家太晚,但不至于拦着我永远不出门。 搬出长辈,玉眉神色再不情愿,也只能泄愤似地把汽水吸完,然后乖乖起身,拉着我走。 好啦,我听你的就是了。 才准备往出口走去,玉眉忽然叫了一声,握我胳膊的手猛然一收紧,目光直直望向前面。 我被她吓了一跳,压着火气:疼! 玉眉指着前面,压低声抬抬下巴,示意我看:她!她出来了。 我抬头望去,看见柳梦从红幕布后的化妆间出来,还是和台上一样美丽,充满光彩。挎着一珍珠链皮包,随意拢拢卷发,身子苗条曼妙,斜靠在墙边。一个还穿着金色舞裙的姐姐从她身后窜出来,笑嘻嘻的,伸出一双手,像是要什么东西。 柳梦便从小皮包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绿色烟盒,原来是女士烟。 两根细细长长的白色烟身抽出,一根去到了那个姐姐两指间,她笑得灿烂,抛了个飞吻说谢谢,转身回了化妆间;另一根柳梦准备放到嘴边,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停在半空中,我看得细致过头,敏锐感到她的眼皮细微颤了颤,又放回了盒子里。 第20章 柳梦居然还抽烟!玉眉吃惊道。 正好一个男人不知从哪蹦出来,手里拿着一束火红惹眼的红玫瑰站在她一边,拦住她去路。 是上次那个男人。玉眉又说。 视角受限,我只能看到侧着身的男人。他很高,侧脸轮廓立体,高鼻薄唇,比柳梦还要高半个头,穿着一件长及膝弯的灰色长风衣,带腕表,穿皮鞋。头发打了蜡,油光水滑。 俨然一副事业有成的成功人士模样。 看着像旧报纸里大上海的有钱人。玉眉点评道。 我只在意玫瑰花来到了柳梦的手里。 那男人的嘴巴开开合合,不知道说什么,紧接着将玫瑰花又往柳梦面前送了送,示意她接。 柳梦脸上挂着浅笑,让我觉得眼睛刺痛,我幼稚又恶劣地在心里做对比。她的笑,没有我们吃馄饨那晚来得好看。 柳梦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看花,停在身侧的手隔两秒才慢悠悠抬起,状若随意又松散,涂着红指甲油的手,只用指腹浅浅蹭了下上面的花瓣。 从她口型里,分辨出简短的一句话:还行。 然后,用那空出的手抱过那束花。 身边变得安静,那边的声音变得清晰不少。 我们像暗处窥探热闹的两只老鼠,默契地停在原地,把要走这件事抛之脑后。 周围还有三两个年轻小伙在看热闹,是原先台上唱摇滚的,现下换了简单休闲的牛仔工装裤和短夹克。 其中一个鼓掌起哄着,声音很响:柳梦姐今天这么难得,愿意收花了啊,这是要和齐哥要有大进展了? 众人嬉笑声四起,一个两个喊说在一起,一声高过一声,仿佛再说得频繁点,逼仄点,就能撮合一对人。 柳梦身处调侃中心,不为所动,仍然挂着那子台上保持到现在的浅笑。相当自然地推开了高大男人张开双手的靠近,冲那起哄的男生半嗔半怨道:去,别乱讲,我看花不错而已,可没说要答应。 走了。她朝前走,男生们自动让道,状似惋惜唏嘘,同她告别。那男人跟在她身后,顺手从皮夹里掏出几张钱塞给旁边的男生们,出手很阔绰。 眼见柳梦要往我们这边过来,我赶紧将玉眉拉近暗处,两人紧贴在一块背过身去,好不被发现。 人影晃过。 那个被喊齐哥的男人说:你今天收了花,是不是代表 柳梦声音依然平静,毫无起伏,掺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代表什么阿。她反问,花是你想送的,不是吗? 是。 柳梦的声音总是很柔:既然如此,收不收是我的事,一定要代表什么吗? 你男人的语气明显弱了下来,似是哑然于他的回答,低低笑两声,嗯,你喜欢就好 那阵独属于柳梦的香风飘飘荡荡传来,又离去。 这之后,她说了什么话,我都没能再听到。 过很久,我才明白她的这种淡然是假皮囊、职业假面,少有人能摸到她的真心。 她的每一句反问,都像是个旁观者的审视,不带多余情感。 对水街的人是如此,对这个男人是如此,对我,也是如此。 两人消失视野后,玉眉扭头去看不远处分着小费的男生们。 有点羡慕道:那男人真有钱,随随便便出手就是百来块,柳梦要是跟他,后半辈子无忧。 花刺眼,她刺耳。 我语气生硬带冲:你好烦人。 而后大步朝前,走出歌厅,全然不顾慢半拍的玉眉在后头追我。 赶上我的她微微喘气,怪道:我说柳梦又没说你。 顺手拉着我的手腕往大马路拦绿棚小三轮,等待的空当,还在想着刚才的事,这人也不差,为什么柳梦收了花,又不答应人。 玉眉的思维相当发散且跳脱。 啊,我懂了,这叫那什么,欲离故纵! 且不说这话合不合适,我颇为无奈地望着她:那叫擒,你最近是翻我成语词典了? 回归语意,我自认这词并不适用于柳梦这一行为。 柳梦做什么都自由,随心所欲。 为她献花的人太多太多。我应当庆幸的是,柳梦对于别人的示好并不总是照收不误。她可以去答应,去拒绝,只要没说一句我愿意之前,她做什么都不具有任何特殊的意义。 唯一代表的,只可能是恰巧今天心情好,恰巧今天花好看。不要白不要。 这是欲擒故纵吗? 柳梦对这油腔滑调的男人有意思吗? 怎么可能。 柳梦我用我那对柳梦少得可怜的了解和初印象去揣测,没底气又固执地想,她不会的,她不是那么俗气的人她是出尘的,随性的,不会受身外物和世俗眼光的羁绊。 为什么会觉得那花格外刺眼。 原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我受不了甚至是讨厌这男人对她的靠近和示好。 在认识柳梦之前,我还没发觉我这么善妒。 并且嫉妒的对象,是个男人。 第21章 -------------------- 大家晚上好,国庆快乐! 玉眉:有钱人谁不爱,哼哼,柳梦以后铁定和他一块! 叹铃:你好烦。 (日常求评论海星和收藏呜呜t t)(敲碗(天桥下瑟瑟发抖 第17章 踩碎一枝无名花 城区的绿棚车很难拦,摩的一听说我们要去往水街,连连摆手,说路太远,除非加钱。玉眉一听价钱够跑十次公交,也连连摆手,说不用。 打算同我徒步两公里,前往最近的车站等公交回去。 摩的前脚刚走,我的身旁多了一抹明黄倩影。 柳梦旗袍裙摆的一角随风荡到我的小腿旁,隔着我薄薄的蓝白波点裙尾蹭过小腿肚。 丝质柔软,发痒,像一种若有若无的逗弄。 惹得我心绪越发乱。 柳梦浑然未觉自己的这一小举措,只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是很近的距离。 她仍旧捧着那束花。 我没抬头看她,目光直直望着充斥沙砾的柏油路地面。假装发呆的间隙,我能感到旁边的视线已经停在了身上。 然后柳梦的声音响起来:你们在这做什么? 我装作才反应过来的样子,回头去寻声音的源头。望着她那一双含笑又带着勾人的眼,不知道要说点什么,话梗在喉咙,便无声望她。 玉眉一见我身旁冒出个柳梦,像碰见什么妖魔鬼怪似的猛地将我拉开,挤到中间去,又跟沾到了脏东西一般,一边拉开距离,一边对着柳梦面前的空气乱扇。 来玩的,你香水味太重了,呛人,不要离我们那么近。 玉眉撒谎能力见长,早些时候还很拧巴地说柳梦身上的香味勉强能闻。 柳梦一向含笑的恬静面容少见一愣,狭长美目变圆了些,泄出些微单纯感,只这一点,惹人生怜,不忍心对她说一丁点重话。 我在心里抗议,玉眉,你不要凶她了! 想归想,表现到手上的行为,只是拉住她衣角让她停,别再退了,踩我脚了。 玉眉接收到我的话,当即朝后低头看去,定睛一看,担忧转成无奈:我哪有,大惊小怪。 我再度偷瞄了一眼对面的柳梦,她似乎对我们出现在这里感到意外,那应该就是没发现我们了。 柳梦神色恢复自然,笑盈盈的,后退一步,自动拉开点距离,稍稍歪了下头看玉眉身后的我,叹铃。 她这一唤,我的灵魂仿佛要连同那上扬的尾音一并被带走。还好我意志够坚定,被那该死的玫瑰花分走注意力,我觉得此刻捧花的柳梦也很是扎眼。 干嘛非要收了这花,丢了不好吗。我忿忿地想,还没有村里的小野花好看。 你呢?她轻声问,来做什么? 我顺着玉眉的话,老实回答:和玉眉来城里玩玩。 柳梦哦了一声,又问:现在是要回去? 嗯。我点了点头。 搭公交吗? 对。 那有点远呐。柳梦沉吟着。 忽然身后一声刺耳的汽车鸣笛声响起,一辆富康牌白色轿车缓缓驶来,在我们面前停下。 驾驶位的人摇下车窗,是刚才的男人,我看清了他的正脸,五官周正,风衣的西装领衬得他气质斯文。先是和柳梦打了声招呼,再是注意道她旁边的我们,他的目光从玉眉身上来到我身上,自上而下。 这种打量莫名让我感到冒犯。 他在看什么?看哪里?柳梦就在旁边,他不看她,为什么要看我们。 真轻浮,真虚伪。前些年在城里呆的时候,我就碰到好几个凭三两句花言巧语就把女孩哄得团团转的浪荡渣男。 也许是我的主观臆断,带有对许流齐天然的敌意。 直觉告诉我,他表里不一。 柳梦忽然走到我们面前,挡住大部分那种令我膈应的打量,许流齐,看什么呢? 许流齐的笑声带着类似路边脏污沙砾的粗粝感。 这两位漂亮小姐是你朋友吗? 邻居家两个小孩,来这儿转转,正巧碰上了,聊了两句。 许流齐了然点点头,提议:既然是邻居,顺路,要不一块送你们吧? 她转向我,很认真问:要不要同我们一块走,爸爸哥哥要是知道你们这么晚不回家,可得挨训了。 那美目不再含笑,下一刻那男人又偏了下头来看我们,眼中带着点点期待和探究。 来嘛,我车坐得下,人多热闹。他笑着,再度发起邀请。 我起初不太明白柳梦为什么撒谎,现在忽然有些明白她做这件事的意图。 玉眉皱眉,没懂这场像打哑谜般的对话,什么?我家没 我抢先一步打断玉眉,答:不用,我们准备去坐公交,转转中心的大路口,不顺路,就不麻烦了。 话音刚落,柳梦冲我绽开一个明朗的笑,极轻地点了下头,似乎这番回答才是她想看到的。 米白高跟鞋轻巧转过半圈,她耸耸肩,冲车里的人可惜道:小孩贪玩呢,让她们自己回吧。 第22章 同时隐含淡淡的警告,警告许流齐不要做无谓的肖想:可都是家里宝贝,要是和你混一道,她们家里那些人高马大的哥哥们,可得把你打个屁滚尿流。 听罢,许流齐的脑袋才拨回原位,缩了下脖子,脸上的笑变得僵硬,不再做坚持:好吧,那我送你好了。 柳梦哼笑一声,眼中升腾起的点点讽刺在打开车门后消失无影。 她把着后车厢的车门,上车前说:先走了。 现在的许流齐在我眼里像只啖人血肉的豺狼。在我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率先上前两步,手想去拉柳梦放在车门上的手,最终只是隔着玻璃窗贴上她的半个掌心。 对她说:你注意安全。 柳梦默默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一秒,两秒快三秒的僵持。 她又露出当晚在庙宇边散步的笑容,太温柔,仿佛水河缠绕双脚的水,我快要被拖下去。 声音很小,只有我听见了。 这么乖。 她的手忽然来到我的脑袋上,摸了摸,然后顺势下滑,将我一小缕鬓边碎发别再耳后。 收回时,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微凉的指腹蹭过耳垂。 是一种被冰块触碰后,因回温而迅速被撩起的热意。 车窗照应出我面上镇静,实则心跳如雷。 她抽出一朵玫瑰花给我,说了句送你玩玩,紧接着坐上车厢走掉了。 汽车驶远,只留下滚滚尘烟。 玉眉从后探出身来,看我手里的花,手指在花瓣上摸摸蹭蹭,然后问:她突然送你花做什么。 不知道。我也不明白,或许只是一时兴起。 但那怕它再好看,还是柳梦递给我的,我仍旧心里膈应,因为这是许流齐送的。 别玩了,这花脏。 我拂开玉眉好奇触摸的手,垂下手,指尖一松,花掉落在地上。 一群嬉闹的小孩路过身边,不知谁的一脚将它踩中。 我安静旁观这一幕的发生。 花瓣挤压,从饱满到扁平,留下深色印痕,碾进尘埃地里,落得个凄惨下场。 我有种解恨的畅快。 -------------------- 倘若叹铃拥有手机并在线冲浪后:这男人笑起来一股做作的气泡音!恶心! (ps:柳梦通常不会和人肢体接触,除非忍不住。 第18章 蛇吞象 公交车穿梭在尘土飞扬的大马路上。蓝色塑料座椅在日光照射下褪去原色,成了一种类似于漂洗多次后发白的蓝,灰蒙蒙的。 路段不平整,座位上的人偶尔会被颠得摇摇晃晃,连同车窗都在颤动。 我抬手挡着窗边透进来的日光,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假寐了好一会,直到车子变得平缓,我才睁开眼睛。 已近傍晚,太阳西沉。 晚霞如泼天的火。将延绵的绿山染成深红,连零星几处低矮的房屋也没放过。 车窗倒映着回头看我的玉眉,此时的她无聊得紧,醒啦? 见我醒来,勾着我手臂问我:我问你阿,那个柳梦干嘛说我们有哥哥的,还要打人,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家教严呢。 我没回头,冲车窗的倒影说:就是要家教严,才能唬住人。 啥意思?唬住谁? 你看见那男的看我们的眼神没? 没注意,我当他是乱瞟,而且看人不是挺正常的吗?我也在看你啊。 玉眉此刻的确正垂眸认真望着我,因为身高的差距加上她的倾身,我像是窝在她怀里。 这是玉眉的日常状态,我们打小的友情让这种亲近成为自然流露,是朋友间的一种互帮互助、惺惺相惜。 所以即便她的呼吸偶尔吹拂颈项绒毛,我也只会当作她是小狗哼气,绝无二心。 再者,她的眼睛太单纯,充满求知欲,是只想要答案的渴求。 不一样的。我耐下心解释,感觉不说多点,笨蛋脑袋的玉眉怕是容易在外头吃亏。 你只是要问我问题,他是想搭讪,广撒网,人多热闹,顺路搭乘,说得好听,他只是非常乐于女人围绕作陪。 我粗暴地给许齐流打下差劲标签,不管对错。 反正一个当着众人面对柳梦示爱,转头就对我们进行赤裸直白的打量,并发出同行邀请的男人,能专一到哪里去? 玉眉倒吸一口气,她对我的话常常百分百相信,天呐,真没想到他斯斯文文的,居然是这种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我提醒她:以后碰见这种人,记得绕道走。 玉眉很用力地点点头,那这么说,柳梦还帮了我们一把。 是。 想必柳梦不好当面拂了男人的面子,以防止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而我们要是一走了之,她怕是会尴尬。如此左右折中,小事化了。 许流齐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但保持警惕,还是要有的。风月场所玩乐的男人,一般好人稀少。 我默默祈祷,最好以后不要再遇见他。 当然,柳梦不要再同他来往,再好不过,这是我的第二个私心。 第23章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当天晚上,我就再次碰到了许流齐。 这天下了公交车后,我和玉眉各回各家。 我前脚刚进门坐下,奶奶紧着我的后脚从田里回来。她见我穿了条平日里很少见到的裙子,问:今天出门了吗? 嗯,和玉眉去外头玩玩。 奶奶接过我给她倒的水,说:挺好的,多上外头看看,注意安全就行。 我点着头。夜风寒凉,穿堂风探入室内冻脚,回屋洗了个澡,顺带换成了件平日穿的长衫长裤,同奶奶一块去厨房忙活晚饭。 吃过饭洗好碗,我最想做的事是看看柳梦有没有安全到家。 但想想柳梦在社会摸爬滚打多年,这于我不平常的一天,也不过是她每天重复的日常。我的担心太多余,但我还是想做。 出了门,凭着记忆,沿着走去观音庙的路,把我和她原先一起走过的小路走下去。 如果记忆没出错,柳梦的家是在这附近。 近观音庙的空旷场地左侧,是个由两座巨石对立二座组成的狭小小径,这里往往是人们常走的进出口。 我需要从这儿穿过去,才能走入靠近柳梦家的那条街巷里。 越走近,一阵男人的交谈声传来,音量时高时低,我敏锐捕捉到几个关键的字眼,先是柳梦拔高了我的注意力、然后听什么都挺清晰了,说婊子。 接着是模糊的打火机声,又提到说她身边人也漂亮,纯的很,和歌舞厅的完全不一样。 其中有个声音过于熟悉。 可我对他们这番评头论足冲昏头脑,无心辨别,一心只想把他们踢下水,让秋冬的冷水河给予他们一番教训。 我一边胡乱想,一边穿过仅能容一人过的石缝。 另一个声音尖的,够贪心啊你今天买花的钱记得还我,娘的,三天饭钱都没了。 唉你不说还好,一说我都亏死了,真难捞到手。 在越过石缝的瞬间,听闻这话的我才反应过来石头对面的人是谁。 可我没来得及避开。 路道霎时宽敞,一股呛人的浓重香烟味飘来,喉咙被勾得发痒,我忍不住咳了一声。 两个高矮不一的男人齐齐回头,和我对上视线。 实在是冤家路窄。 对于我的出现,许流齐非常意外,是明显的心虚,掐灭了烟,扯了个极难看的僵硬笑容,让他那张立体的脸成了尘封多年布满蜿蜒丑陋裂痕的雕塑。 他套近乎,问我:是妹妹啊,这大晚上的跑这做什么? 旁边的矮个男人染着黄毛,单眼皮,眼皮肿,眼距窄。很典型的贼眉鼠眼二流子。 夜色的隐蔽会潜藏很多未知的风险。 许流齐进一步,我退一步,不让他靠太近。 来庙里点香祈福。 他啊的一声像滑过一个山谷,恍然大悟:这样啊,怎么就你一个人,家里人没和你一块过来吗?要不要我们送你回? 余光里一条手臂试图往我肩膀上罩,我心一沉,料想这男人果真如直觉一般,比那尘埃地的玫瑰花还低劣。 我没有回头阻止,往前迈一步,自然避开了。 在前面等我呢。我随便指了指前面巷口一个高大男人,好作掩护。 噢。许流齐顺势望了下前方,讪笑着收回手,又忽然说:我刚还和朋友聊到你们呢,真巧。 这是要诈我呢。 我装傻,是吗?我不知道,寺庙诵音声太响了,要不是走这条石子缝还不知道你们在这。 他故作深沉地点点头,也是,我在这都能听到阿尼陀佛。 在巷口的男人即将消失在拐角时,我赶紧说家人要等急了,借故开溜,喊一声哥哥,快步往巷口跑去,把那两人远远甩在身后。 在拐角处停下,我的心脏狂跳。其实心里是有些后怕,基于儿时差点被拐卖的心理阴影,我的担忧并不是无来由的。巨石那边太黑了,真怕这两人要是胆大点,会不会把我带哪里去。 我不禁感慨自己运气属实背了点。 老天不遂我愿,不让我见柳梦也就罢了,偏要让我见最不想见的许流齐。 叹铃。 后背被什么温热触摸,我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低呼一声,猛地回身后退。 定睛一看,是柳梦。我的心才落回原位。 怎么反应这么大,脸都白了,我吓到你了? 想着事,没注意身后。 柳梦就笑,那不就是我吓到你了嘛。 又问我怎么突然来这儿,看观音吗? 我说不是,只是看你有没有到家 似乎对我的这个回答感到意外,她愣怔了一瞬。 担心我? 嗯。 沉默了片刻后,柳梦说,那我送你回家,已经很晚了。 说完,她自顾自朝前走,这次没有像上次那样拉我的手。 我落在她身后,总觉得她情绪不对劲,怪冷淡的。因此不敢上前,只能望着她那件粉色薄毛衣垂落在腰间的绒球流苏。 第24章 正当我发呆时,柳梦忽然停下来,侧头问,走那么慢,要我背你走吗? 不是的不是的。我急忙否认,快步上前同她并齐,她还是没有动,目光落在我空无一物的双手,忽然晃了晃近我一侧的胳膊。 挽住我,不要再落下了。 忽然的命令让我诚惶诚恐,但还是硬着头皮照做。 往后的气氛透着一种古怪的宁静。 一直到她送我来到家门。 她还在那间书房的窗前,看我进了屋,上半身倚在窗边,支着脑袋,似乎在等我。 没有别的话要同我说吗? 当然有,许流齐是无敌废物伪君子这件事必须要讲给柳梦听。 我今晚找你路上,碰到许流齐和他的朋友。 柳梦挑了下眉,然后呢? 我不想去回忆刚才的细节。 直白道:你不要和他往来了,他不是好人,他胆小怕事,道貌岸然,是个没种的伪君子。 柳梦抿了下唇,有些忍俊不禁:你平日里学的,用在骂人上了?从前怎么没发觉你嘴巴厉害。 我有些口无遮拦:这人不好,同他离太近,会害了你。 我明白我无权干涉柳梦的交际,更不能无端介入她的生活去指指点点。 可想和做的终归不一样,私心作祟,我做不了全心全意站在别人角度考虑的好人。 许流齐贪婪,我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就是那条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蛇。 柳梦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这样的云淡风轻让我越发急切,我是说真的! 那你还有什么是假的? 一句话,直戳我心。柳梦绝对话里有话。 叹铃,我再问一遍,还有什么话要说。 神情太冷,甚至浮着一丝不悦,原是在冲我发火,柳梦头一次对我是这番质问的口吻。 这一事实让我失落。 我还能说什么,许流齐就是人中败类!我就是入土了也要把这话带到坟墓里。 他有什么好,值得柳梦去生气。 他送你花的钱是同别人借的,顶三顿饭钱,没把你捞到手,他觉得很亏。 心意无法同物质作衡量。这男人三言两语,就将这番心意同三天饭钱划上等号。 所以,他一点都不好。 柳梦从窗沿上起来,抱臂倚在窗框边。 我接触的比你久,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什么秉性? 眼睛相当专注看着我,让我的狼狈无处躲藏。这意思这神态,等同于:我需要你个丫头片子来提醒吗? 我一时无话,执着于望她,试图从对视中找回一点勇气,结果柳梦又幽幽道:红眼小兔子,看我看得这么哀怨。 我必须要说,我是被冷风吹的。 对视还要被打趣嘲笑,索性垂眼不再看她,决定破罐破摔。 你要是嫌我多管闲事,那就 就什么? 没想好,我可能有一种面对柳梦的失智,找不到任何放狠话的方式。 见我迟迟不回答,她直起身子,拍拍肩膀沾到的一点灰。 而后说了句我没理解的话。 叹铃,你没明白,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我尚未作反应,柳梦突然合上半扇窗,朝我挥了挥手,是要离开的意思。没想好,那我来教你。 神色更是轻松散漫。 窗缝快要消失之际,她答。 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 显然,两人不在一个频道上。 至于柳梦生气原因,静待下回分解(qaq我是说晚上还有一更的意思 第19章 融化糖山楂 柳梦留下这句话的当晚,我先是在前半夜失眠,而后做梦喘不过气,缓缓溺死在水河里,致使我猛然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喘气。 不过也的确。柳梦说的话和扼住我喉咙没两样。 窗缝彻底合上后,我静坐在书桌前,处于一种僵滞的状态,很长时间没有缓过来。我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被绝交,始作俑者还是一向温柔如水的柳梦。 呼吸频率过于急,险些出现呼吸困难的情况,再严重点怕是要被奶奶连夜送到医院。不行,她正睡得很香,在差点背过气时,我赶紧捂住嘴调整,好一会,呼吸才算回归正常。 我出了一头的冷汗,失魂落魄躺回床铺里本就零星困意,这下全消失无影,只能望着天花板发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柳梦想听的是什么?她到底为什么会生气。我究竟哪里做错了是和许流齐搭话吗?还是说了许流齐的坏话?可她又说不是,那问题就不在这个人身上。 她喊的是我的名字。 她想听的难道是我的事?我一天还能干什么出格的事 就这一瞬间的自省,我霎时醒悟。 坏了。 还真有。 我去了天上人间,我十九岁人生里干过的最出格的事。 我被自己的侥幸欺骗了,一心只当柳梦不知情。 第25章 她一定是不想我去到天上人间去看她,就像她鲜少分享过自己的事,只字未提自己的工作和个人生活。 所以气我的贸然,还有欺瞒。 断掉的缘分要由我亲手续上。 我不想错失柳梦这个朋友,她待我如此好,我不愿情分就此止步。 第二天,我去到近观音庙巷口向众人打听柳梦的家,但这边的人要么摆手说不知道,要么一听是柳梦就绕道走,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在城里打工,往返于城与村,别说柳梦了,旁边邻居是哪位都难认出来。 我无功而返。 第三天,我决定在巷口蹲守,盼着能像那天那样,一个不经意,柳梦就出现在我身后。 但我还是没能等到。 接下来的第四天、第五天我从傍晚等到夜深,等到每次回家奶奶都要数落我一顿。 但整整一个星期过去,我都没有见到柳梦,她就像故意不出现一样。 第十天时,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那晚我还是在巷口等了很久,等到别人家飘来饭香味,我才不情不愿挪脚,准备折返回家,再不按时回奶奶真要不让我出门了。 然而就在我拐过曾经的小路时,那家泡泡馄饨的奶奶正支着摊子,坐在边上看报纸。 我心一喜,平日里是没见到她的。怀着一丝希望,我问了她知不知道柳梦的家在哪。 知道呀,找她有事吗? 她说知道的那一瞬间,我差点眼泪都要流下来。 我尽量不让自己反应过度,但一开口,连我都听出话音发颤:嗯,有很急很急的事,但我找不到她了 我和她告别后,按照她指的路,得以来到柳梦的家门口。 水街的巷子多,从入口到尽头,路是曲折环绕,由宽到窄,越往里越是人烟稀少。 柳梦的家恰巧近尽头,在一个深巷子里,所以少有人知道她家具体在哪里。房子前与后都没什么人,有也已经是空屋。据老奶奶说,柳梦初来水街时想找个静的地住,这家屋子主人当时举家搬迁,去省外城里定居,这处屋子便闲置了下来,租赁的红纸刚张贴出来,就被闲走准备找处歇脚地的柳梦赶上了。一住就是四五年。 铁栅大门用一大铁链拴住,看起来似乎严丝合缝,但我手轻轻一推,它就开了,虽受限于链条的长度,但我侧过身,刚好能穿过去。 进去后,入眼是一个小院子,有清香淡雅的各种花卉,开着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漂亮花,只能勉强认出些小雏菊、月季、十里香等。 院门前有一水池,水面上方的水龙头装有透明橡胶软管,偶尔从管口边沿落下几滴水,滴滴答答的。 房屋正门呈暗红色,木做的。 我走上前去,礼貌性敲两下门,没有人应答。 我站得太累,索性在门前坐下,不等到人不罢休。 等待的期间,屋子里没有传来别的声响,我回想起老奶奶指路时和我聊到的事。 我问:这屋子她自己住吗? 听玉眉说水街外来的年轻人挺多,因为这儿交通还算方便,公交直达市中心,房子租金便宜。 应该是。逢年过节她一直都呆在水街,也没有提过爸妈之类的。我问过她,她说不知道,想不起来了。 我困惑:她记不得自己的父母么,难道是孤儿? 老奶奶说:我也不太清楚,她不爱和我聊这个,每次提到就转别的话,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带了过去。 后面老奶奶急着收摊,这一话题不了了之。 花香,周围的静谧,有规律的滴答声,舒服到门口的我差点睡过去。 一直到一阵木门吱嘎声把我吵醒。 一睁眼,我的视线对上一双白皙修长的腿,垂落脚腕处的旗袍飘飘荡荡。 脚腕处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就是这无意的一瞥,成为我此生挥之不去的记忆。 我抬头向上望。 穿着朱红旗袍的柳梦出现在我眼前。正推开门准备往里,见地上的我动了动,垂眸,目光轻飘飘落在我身上。 逆光下她神情不明,没什么起伏问:怎么找来的?还闯我家大门。 我答:问了馄饨铺的奶奶。 这时,她忽然在我面前蹲下,和我平视着,问:她不常来这边,你等了多久? 十天,还有五个小时。 柳梦半晌没说话,最终弹了下我脑门,随即起身,唤我起来进门去。 屋内装潢简单,干净整洁,小且温馨。 入门是大厅。奶白色的皮质沙发,铺着碎花垫子,流苏垂在近地面处,玻璃茶几,左侧是厨房和卧室。 你一个人住吗? 是。柳梦言简意赅,把手中一袋印有雪球山楂字样的牛皮纸袋子放在茶几上,折身去到院门外洗完手回来,坐回到沙发上给我倒了杯水,示意我坐下,打开纸袋后拿了一颗,然后往我这儿推。 我没有伸手拿,山楂让我牙齿泛酸。 我却等不及让她慢悠悠倒水,现在她的平静淡然在我眼里是变相的生气。 我说:对不起,我不该去天上人间。 第26章 柳梦拿山楂的手微微一滞,淡道:我还以为你要忘掉了。 她咬了一口,端详那个被咬了一小口,裹着糖霜的无核山楂,又问:那你为什么要来? 我只是太好奇了。 好奇什么? 好奇关于你的事。 柳梦的视线这才转向我,像是确认一般,我? 然后忽然笑出声,声音如清泉。 叹铃,这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我的确好奇柳梦,可要说为什么,我找不到原因。这也说得通吧,这事上无来由的事情这么多,并不是每一件都能匹配到原因。 你总得找点理由让我信。 好吧,我只能很认真地看着她说:也许是你对我很好,并且是我在这里交到的为数不多的朋友。 你当我们是朋友? 嗯。 可我不这么觉得。 柳梦这话一出,让我心里更没底。 你不要再生气了,好吗? 柳梦就说:好啊。 话音刚落,她手中的山楂球来到我嘴边,我甚至能感到她指尖触到我唇瓣,凉凉的。 她稍稍用力没有要拿开的意思,我不敢抗拒,怕惹她不快,尽管那个山楂的酸已经来到渗入齿间,只好张开嘴,吃下它。 我被酸得很想吐出来。然而下一刻,我的下巴忽然被扣住,柳梦的拇指指腹来到我的唇间。 如此抵住我的唇,她带着一抹狡黠又勾人的笑,稍纵即逝。 低语中带着温和的诱哄和警告。 罚你,不准吐出来。 第20章 错与禁止 山楂边缘湿润的凹痕时刻提醒我这是柳梦咬过的。 心中涌起一种异样情绪,没来得及捕捉探究就被别的感受冲散。糖霜融化的山楂在牙齿咀嚼下亮出獠牙,迸发出的酸涩弥漫口腔,致使唾液不断分泌。 这到底是哪家的凉果铺,做山楂这么差劲。 柳梦还是没有松手,看着我一点一点咽下去。 生气中的她原来是这样,手段是柔的,却是不容我抗拒的。我不敢想,我如果不照做,她会不会再罚我多一个十天或者数十天。 怎么又哭了。 我真的没哭,是被酸的。 吃完了?她问。 被拇指摁住唇,我开口怎么都不太合适,生怕兜不住口水流下来,况且万一柳梦又想罚我,用这拇指伸进嘴里检查怎么办?便猛点两下头做回应。 万幸,我说完后,她便松手,放过了我。 她换了坐姿,长腿交叠,很优雅又随意的二郎腿姿态,拿过茶几上的丝质白帕子,开始擦拭刚才摁住我的手。 说:叹铃,我虎口这儿湿了,怎么会流这么多口水,有这么酸吗? 我懵了片刻。 忽然一阵清风探入窗,我顿时明白我的嘴角发凉。掩饰般用手背擦擦,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真的很酸的。 我倒觉得刚好。柳梦说着,又拿了一个放进嘴里,我见她如此动作,牙根发酸,口腔两侧又不受控地分泌口水。 在我琢磨自己是不是被激出了心理阴影时,柳梦再度开口。 我给你的花呢? 花?柳梦送我什么花?那朵玫瑰花? 我心一沉,不好说我把花偷偷扔了,毕竟是柳梦一番好意,放在房间里。 是吗? 她似乎很累,上半身倚在沙发扶手上,窝在那里,支着脑袋。 我只看到了墙上挂着的花环,没看到花,叹铃,它在哪儿呢? 狭长上扬的双目望过来,似有穿透力,把我内心看得一清二楚。 柳梦送的东西,出现在房间里的无非两个地方,书桌抽屉和墙上挂钩。但我没有想到,这一习惯被柳梦看了出来。 还是说,你又在骗我? 她没有笑,带着和喂我吃下山楂时一样的审视,并且似乎总带着淡淡的郁色。就好像我伤她心了,她此刻正失落。 这个谎注定撒不下去,我受不了她这种注视。 只能投降,老实交代。 我闭了闭眼,一口郁气自胸腔传出。 我扔了,那是许流齐的花,我不喜欢。 柳梦问:你从一开始就讨厌许流齐吗? 对。 你对他的第一印象这么差,有原因吗? 他看起来对你不真诚,追人不专一。 所以是因为我? 嗯。 沙发陷下一角。柳梦忽然往我这靠近,手臂往靠背上随意一搭,她坐姿总是换来换去的,少有端坐的时候。像条柔媚无骨的蛇,这个比喻最贴她。 他对我不好你就生气,还希望我和他不要来往。 我点点头,拿了茶几上的水喝。 柳梦笑着看了我一会,我被盯得心里发毛,假装喝水,一杯水都快喝完了。 原来你爱恨够分明,我快要以为你是喜欢我了。 这话没错,我确实很喜欢柳梦,喜欢和她一块呆着,喜欢同她亲近。 第27章 我是喜欢你,所以才不想你被许流齐伤害。 柳梦的笑容忽然就僵住了。 似乎对我这话很是意外,她收住笑,表情变得严肃,坐正身子凑近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热的,脸颊泛着点点红。 同时,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不能被第三人听到的神秘:这种话,你怎么能说这么轻松。 这话不是挺正常吗?我不解:不喜欢你何必拿你当朋友。 柳梦脸一垮,当即和我拉开距离,秀眉皱起:那按你这么说,你也喜欢玉眉吗? 这怎么还扯到玉眉的事。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我认真答:玉眉是我发小,要说喜欢那应该也算的。 我秉持一碗水端平的原则,但是偏心还是有一点点,我给柳梦这碗加了几滴水,所以其实也没有那么平。 柳梦脸色一变,静默片刻,沉声问: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场发问来得莫名其妙,柳梦突然的冷淡和疏远更是让我心下没底,硬着头皮,把我对她的所有印象一五一十说个遍。 第一次看到你,觉得你很好看。说话温温柔柔的大姐姐。虽然偶尔有点不客气,也爱调侃我,但是会给我送点小礼物,也会给我好吃的。我的日子无趣,是你来了,我发觉其实这种生活并没有那么糟糕。 在我心里,你是高不可攀的仙,美丽出尘孤傲,来去自如,如果那天你没有出于好奇打开那扇木窗,我也许一辈子都接触不到你这样的人。 柳梦很安静听完我这一番话。 然后淡淡地说:可我只是个俗人,不是你触不到的神仙,我没有那么神秘,只是个普通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我会懒得搭理你,会冲你发脾气,更没想像你们这些小孩似的成天朋友朋友的挂嘴边,我薄情寡义自私自利,人活一世只为了自己开心过活。现下只想赚钱谋生,攒够了钱从这儿离开,管那许流齐是好是坏,给钱就是爷,这是我的生存方式。 这一刻,那些成人世界的残酷、无情骤然被撕开,血淋淋地呈现到我面前。柳梦的自轻自贱无疑是甩在我脸上的巴掌,让我双颊如火烤般炙热发痛。我美好的幼稚幻想在柳梦眼里是虚无可笑的泡泡,轻轻一戳就破。 现在,你还觉得我好吗? 我执拗地望着她,坚持己见:好,在我眼里,你就是好的。 她不能否认她对我做过的一切。 这样就算好?柳梦笑得讽刺,美目微微眯起来,很危险。 那换做别的人对你,你也能说是好人,既然你对谁都可以一样,又何必当我是什么好朋友,你的情意这么廉价,和那许流齐又有什么区别。 从爱恨分明到情意廉价的坠崖式大转变,直接让我愣住。 我急道:不是的,你和别人不一样 这怎么能一样呢,我又不是别人给点甜头就傻乎乎跟着走。柳梦在我心里始终是特殊,初见时的吸引力和新鲜劲,不管时间如何过去,都会存在。 这是主动绝非被动。不是她对我好,我便想要把她捧起来供奉。是我想要靠近这个人,了解这个人,才希望再见她几面。 可没待我辩驳,她又接着说: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什么吗? 在我没有和人交心的想法之前,我讨厌别人打探我的任何事,你触碰到我的底线,来到天上人间,就是个错误。 如此清晰直白的话语,如尖刀狠狠刺在我心上。 血液顷刻冰封,惹得头皮一阵麻。无风环境下的空气显得格外憋闷窒息,压得我喘不过气。 恍然想到儿时摔坏祭祀观音娘娘用的烛台,周遭投过来黑压压的目光,掺杂责怪、怨怼、愤懑。 我像个罪人杵在原地,老人骂我手太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烛台坏了要是惹得神明不高兴,整个家族都要被我拖累,霉运连连。 奶奶把我拉到门外,让我不要再参与,就在外头站会。 于是,我成为这场祈福里唯一一位得不到神明祝福的人。 呆坐在门口面壁思过,听着母亲替我解释说小孩没拿稳,不是故意的。听着父亲抱怨生我之后各种开销,常常入不敷出,听着某个亲戚说我命不好,克人克己,同我一块总倒霉,这不,才生下我没几年,父母所在厂里越发不景气, 无独有偶,碎嘴亲戚的小孩蹦蹦跳跳过门槛时,他看了我一眼,没有留神脚下,一下子摔倒了,磕掉半颗门牙。 我又被勒令远离门口,近马路口站着。 后面怎么回去的,记不得,光记得那天天黑了,别家传来饭菜香,我肚子很饿。然后那晚被梦魇住,那些种种目光如怪物泛绿光的眼,青森獠牙可怖,黑沉沉压过来,将我变成丑陋光裸的剥皮动物。半夜惊出一身冷汗,将床头的山海经图集快快拿远。 一念之间,行差踏错,我为我的妄为付出代价。 所以才会惹来柳梦不快,让她带上和儿时遭遇到的目光一样,对我进行审视、惩罚。 柳梦的责怪所带来的印象有别于童年记忆,毕竟我对童年的事已经有所释怀,回忆会被时间的漫长冲洗得模糊,连带当初的体会、情绪等等都会变得柔和。 第28章 这种泛旧的往事远没有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来得新鲜热乎、杀伤力大,甚至已经足够尖锐到让我双目酸胀隐痛。 我说:那我是不是犯了很大的错? 一滴眼泪落下来,我能感到它顺着下颌滴在手背上。很烫,很丢脸。可我一向泪腺发达,就连被山楂急出眼泪也控制不住。 柳梦实在有点阴晴不定,见此情形,眉间这会已经蓄了淡淡的烦躁,却要伸手过来碰我的脸、眼尾,试图抹掉上面的眼泪。 我有点怕她嫌我娇气脆弱,下意识后撤想避开。但我也许是又做错了,被她先一步按住,动弹不得。 不要躲,也不是多么大的错。你不知道的事我不会怪你,但你要记得一点 眼尾的湿润被蹭掉,指尖一转,再次来到唇边。 她极为轻佻地抹了下我的唇。 残存的糖粉在磨蹭中竟然能让唇瓣发出细细密密的疼。 她微笑着,语气却是冷冷的,望我的神情如儿时獠牙噩梦中的狼盯猎物。 叹铃,我最恨别人骗我,听明白了吗? -------------------- 今日多更 第21章 芳草地 秋虫吟 从柳梦家出来时,我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一条街巷绕了好几遍才转到自己的家。 半小时前,我和她还在沙发上僵持。 她问我听明白了没有,我点头如捣蒜。她便侧身靠在椅背上,不安慰,也不说别的话,就像玩似的屈起食指,在我总流眼泪的眼尾处蹭,取笑我:这么爱哭,眼睛都红了。 现在的我,在柳梦眼里,估计就是个笑话。 然后她又柔声问:哭得这么可怜,以后还要来找我吗? 这话让我没法答,当幻想破灭,呈现在我面前的,是真实的、接地气的柳梦。我不排斥这样的她,人的多面和复杂本就不能因我个人印象来决定,但面对此时的柳梦,我确实需要时间缓,来接纳一个颠覆以往认知的她。避免答得太不假思索,又被她说廉价。 当即起了回家的念头,我匆匆起身,和她说先走。 柳梦抬在半空的手落空了,但她没有让我立刻走,而是顺势拉住我的手,问:生气了?被我气走了? 我不知道她为何要作此判断。 但她仍然执着于此,晃着我手用笑容进行软威胁:不说的话,走不了噢。 我被她晃得心颤,低声解释:不是家里奶奶等我,我要回家吃饭。 听罢,柳梦终于松了手,感叹一句,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有人等真好。 我环顾四周,这房里的确安静得不行,没有第三个人的出没,茶几或者立柜摆放的零星相片框,基本都是柳梦的个人照。 行了,别看了。她两脚相贴,一前一后蹬掉了高跟鞋,整个人窝在沙发一角,拉过旁边的小毛毯,闭上眼摆摆手,让我走:回去吧,帮我带个门。 往后的好几天,我都没再见到柳梦。 分别后的那一天晚上,我罕见地不再总是念着她。 但也仅仅只是短暂的一晚,坐在窗边时,偶尔还是会习惯性想一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规律于我有延迟性。 我于分别第七天的午后,久违地在梦中见到了柳梦。 不同于之前手指放在唇间的情形,梦中的她要冷硬些。指尖不由分说挤入口腔,摸索口腔内壁,又恶趣味地用两指夹住舌让我发出低低的呜咽,一遍一遍说:山楂有没有全部咽下?没有要罚 口水沾湿她大半个手心。 她还是那副冷淡样子,表情淡淡地,说要再罚我。 我羞得低头想把自己埋起来,想躲开,踉跄着往沙发另一侧爬。可惜她从不让我顺意,和我对着干,将我按倒在沙发上,要看我哭,要看我捂住羞红的脸,哭求着让她从身上下去 醒来,身体又热又燥,心脏跳动频率快得像是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待稍稍平复,我鬼使神差地,去碰自己的唇。触感是微微的干燥和温热。 我虽健忘,可仍记得当初被对方指腹触碰时的柔软,唇瓣被抚摸时泛起的疼。 事实证明,我实难长记性。 漠然疏远的柳梦和她所对我做的惩罚,并没有成功将我驱赶,反而增添多一层引人探索的神秘。 只是这次我不敢再任性,因为柳梦警告过我她的底线。除非她主动讲述,否则我的求知欲只会让我们横生嫌隙,越发疏远。我不敢再向旁人打听柳梦,选择守株待兔,等待柳梦再次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天。 做了这个梦之后,接下来的一整晚,我总是魂不守舍的。 楼下的奶奶唤我好几遍下来吃饭,我才回过神来。 饭桌上,奶奶提到了我父母,原来她今天先是去田里拔了杂草,再转到隔壁镇去看看父母的染坊生意。 又说那边的生意已经慢慢起步了,妈妈的肚子显怀,大概再过几个月,来年年初就能生了。 我噢了一声,没发表任何意见。 坦白说我对即将多个弟弟或妹妹没有太大起伏。现如今父母有自己的生活,我时常游离在这个家庭之外,今后的日子,只有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再多的,也没了。 第29章 所以当奶奶问我有没有打算回去和父母住时,我拒绝了:我同你住就行。 反正奶奶也一个人,我俩搭个伴,挺好的。 奶奶对这回答不满,往我碗里夹肉的筷子磕了下碗沿做提醒,我不可能养你一辈子。 我有手有脚,不用人养。 你现在还住在这。 好吧,我理亏,索性站起身,那我走。 流浪,四海为家,沿街乞讨也成。 我没有太大的抱负,也不知道人活一世疲于奔命为了什么,只盼着平稳度过余下的日子,或者哪天平静死去,烂死在泥里。 一听我这话,奶奶气得眼睛都瞪圆了,骂我一句犟骨头,一掌拍在桌面上,坐下。 将她呼吸起伏剧烈,我见好就收,识相坐回原位、也不能真把她气坏了,毕竟她对我不差,我这样任性,良心不安。 低头认错:我错了,对不起。 奶奶罕见地没再对我进行一番教育,摆摆手:行了行了,别整这些虚的。 重新动筷,她慢腾腾嚼着菜,另起话头:你也快到结婚的年纪了,最近我帮你看了几个合适的。 原来铺垫这么多,在这等着我呢。 村里女孩大多早结婚,像我这般大的,兴许已经在家人撮合下和男生谈着恋爱,再过两年,也差不多到了结婚生子这一步。 可我才十九岁 我格外抗拒这一提议,我没有想要组建家庭的想法,但我无法说明白,这在保守传统,强调成家立业、延续香火的家族里,是相当离经叛道的想法。 奶奶神色不悦,劝道:试着处一处,你总得嫁的,找个人照顾你也好,等后面孩子生下来,我就得帮忙去照顾了,顾不了你。 我一直认为奶奶虽嘴硬,对我还是好的,这件事说白了是出于对我的后半辈子考虑。既然反驳不了,我躲得起。 还是先别了,我现在看到男的容易犯恶心,我怕见了面,忍不住吐人身上。 奶奶拧起眉,满是不可置信:为什么? 我埋头把最后一口饭扒完后起身,随便扯了个理由,含混着:男的有汗臭味不喜欢 奶奶没听清,我转过身假装很忙的样子,把碗筷放洗碗的盆里,脚已经往大门口挪了,当即溜之大吉。 有东西落在玉眉那了,我出门一趟,碗留给我洗。 终于逃出了家门。我暗暗许愿最好在回家之前,奶奶已经睡下了。 去玉眉那是借口,我更想一个人呆着。漫无目的走着,走了很久,最终来到一处田间地头。 放眼望去,时值农忙,风吹麦浪,起伏不止,簌簌响,风中掺着淡淡麦子清香。近脚边则是被镰刀割得齐整的麦茬,散落很多收割时落下的金黄麦子。 布鞋底子偏薄,不时被石子、麦秆咯得疼。偶尔刺痛一下,无奈今天月亮隐于厚重的云层,我草草看了眼左脚,只有模糊的布鞋轮廓。跺跺脚,也没有特别疼,便继续前行。 秋季寒凉,吹来的风缓解了燥热和烦闷心绪。 行至麦浪中心,半人高的麦子不时挠着我的腰间,很痒,惹得我不停去拨开。忽然,不远处传来几声嬉闹,麦子的簌簌声变得杂乱不规律,我抬头望去,发现有三个围着蓝花布围裙、戴头巾的女人身影,正挎着几个篮子往我这儿来,其中有一个瘦瘦高高的,两股黑亮的漂亮麻花辫绕成椭圆,系着熟悉中的红绳。 不是玉眉还能是谁。 正巧她回头来,发丝凌乱,发间插着零碎几根干枯麦草。看见了我,抬手眯眼仔细辨认,神色一喜,冲我这儿跑,使劲挥手:叹铃!你是来找我的吗! 我还没来得及说随便走走,她扑过来时刹不住脚,只能抱着我不停往前踉跄,差点双双摔倒在地。 被她拖了两米远才勉强站稳,我无奈道:你怎么总是冒冒失失的。 玉眉把我当柱子抱得稳稳的,被我数落一句也不恼,傻呵呵的,这不是和你久没见面嘛。 和她同行的两个姐姐在旁边看得直笑,问玉眉,我是不是她嘴里常提的城里朋友,玉眉说是,前阵子刚回来的。 其中一个身材微胖的圆脸姐姐顺手捏捏我的手臂,好奇又惊奇:你生得真水灵,不愧是城里人,皮肤比玉眉还好。 我被说得不好意思,扯了个尴尬的笑容说也没有啦,往玉眉身边凑。 玉眉拿开她的手,把我往背后啦:哎呀,元姐姐,你们别打趣她啦,人脸皮薄的。 两个姐姐笑得更大声了,忙说好了好了,她们准备回家看小孩去,不打扰了。 送走了两个姐姐后,近路灯下,玉眉不知道干嘛,往地上看了一眼,然后尖叫一声,你脚怎么流血了! 我循声望去,借着光,这才看见左脚大脚趾上渗出血,将布鞋一角染红了。 玉眉问:脚流血你没感觉的吗? 可能咯到石头了,最开始有点疼,后面又不疼了,我以为没事的。 她问,要去医院或者诊所看看吗? 第30章 我没太在意:不去,小伤不至于。 玉眉重重叹了一口气,将篮子塞到我手里,然后在我面前蹲下,亮出后背,上来吧,我背你回去,不要又把脚整受伤了。 回家路上,要穿过大半个麦田,我伏在玉眉的背上,将她头发上的麦草拔出来。 玉眉还是习惯碎碎念。 你比麦子轻多了。 脚流这么多血也不知道,真笨。 我听着不爽,转头给她弄另外一边。 她觉察出了,嘿嘿笑了两声,说我小气鬼,还不让人说了,你下次就在路口等我呗,跑田里容易受伤,我还得背你。 其实我是随便走走,碰巧见到你。 啊玉眉失落得连头上的呆毛都要跟着耷拉下来,那你没事跑田里干嘛,不用帮奶奶剥豆子? 她要给我挑男朋友,我不想,就跑出来了。 玉眉一听,来劲了,颠了我两下。 好事啊,到时挑到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嫁。 我愤愤地将麦草往她前头一扔,我不要,我才不嫁,成天像你这样,围着小屁孩转,身心都累。 玉眉看出我的气愤,像小时候背我淌水沟那样,脑袋侧过来,上下蹭蹭我脑袋,安慰我说别气了。 不嫁也好,嫁了我们就不常一块玩了。 那你呢?你父母总会催的。 玉眉摇摇头,想得很远,又保持着她特有的天真纯粹:你不嫁我也不嫁,我还想去大城市赚大钱呢,赚了钱给你买好吃好玩的。 我忍不住笑,玩她头发那撮翘毛,我不是小孩。 最近农忙,我都没时间找你,你呢,在忙啥? 瞎忙。 光是前段时间蹲守柳梦,就用去了十天。 至于这七天,我常常缅怀我那从学校带回来的书,以及对着奶奶留给我的针线发呆。 她总叮嘱我找点事做,最近城里收刺绣的很多,练得好,可以去城里找找机会。但也许是当初父母那通电话,让掉落脚边的针线激起阵阵耳鸣,滑过脚背的针冷如刺刀。 我由此产生了点心理障碍,摸到针,补衣服还好,一到正经绣帕子,就想放下。 玉眉一路把我背到水街入口,我问她累不累,她说哪有背麦子累,接着说:就是觉得有点热。 是我太重了吧。我好笑道。 不是这个,是你太热乎。 说到热,我又想到了午后的那场梦。 便用脸颊去贴玉眉的脖子,谁知她躲了一下,哎呀!你在干嘛,好痒啊。 我把脸拿开,问她:很烫吗? 我看你就是趁机吓我。玉眉嘟嘟囔囔的,但还是认真回答了我的疑问,烫的,惹得我也热。而且 说着,她又侧过头嗅了好几下,我突然发现你香香的。 第22章 过电触须 什么味道的? 说不出,像是路边那种很香的树,又有点栀子还是白兰花什么的 兴许是柳梦送我的护手霜。但我闻不到,也捉摸不清,笑说她狗鼻子真灵。在她半道把我丢地上之前,快快勾住她脖子。 玉眉如我所料作势要松手,察觉到我紧抱住她不放,又气又笑,把我晃来晃去,又转好几圈。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玩法,让她走不成直线,差点撞柱子上。 打打闹闹一路,才转过一个巷子拐角。老旧的大路灯下,我们碰上了柳梦。 她披了件修身杏色长风衣,是时下很流行的款式。腰间束起,勾出曼妙纤细的腰线。她站在灯下,柔光倾泻,仪态佳,腰杆正,是标致无比的时髦都市丽人。 只是那目光直直过来,照进我眼睛里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心落一拍。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好像自己惹了她不快。 路道狭窄,只能从柳梦身后过。玉眉走过去,柳梦开口:怎么了,还要人背着走? 她问的是我。 我答:脚被石子划伤了。 玉眉一碰上柳梦就没好气,麻烦你不要挡路,我们急着回家的。 柳梦这才把视线从我受伤的脚移到玉眉身上,回家?怎么不去诊所? 叹铃不想去。 这怎么能由着性子来,血这么多,得去。她正色道,然后开始使唤玉眉,把她放下来,我背她去,你去给她家里人传话,就说叹铃划伤脚,你朋友带她去诊所看看。 玉眉当即反驳,怎么是我去传! 我不认识她家里人,所以你去。柳梦朝我勾勾手,示意我下来,让玉眉赶紧放人,快点,等下诊所关门了。 玉眉再不情愿,也知道孰轻孰重,把我放下后,对着柳梦千叮咛万嘱咐,必须把她照顾好,要是回来少一根头发,我唯你是问。 恶狠狠放完话后,她让我小心点,然后拔腿就跑,往我家的方向赶去。 这之后就成了柳梦背我,不比在玉眉背上,我要拘谨很多,不敢说话,也不敢将上半身完全贴着她,只敢两手搭在她双肩。心下暗暗比量,柳梦的身子骨要比玉眉窄一点,也没有玉眉那么硬。 第31章 但总的来说,她们身量差不多。 玉眉的背影只要遮住那标志性的麻花辫,远远望过去时,和刚才灯下的柳梦很像。 尽管她们都是出于好心,但这实在有些大惊小怪。受伤后我无知无觉走了好一段路,不也没事吗?何至于又是背,又是跑诊所包扎的。 柳梦,你要不把我放下来吧。 柳梦还是不放手,你的脚,现在走会出更多血。 布鞋颜色浅,渗血的面积比原先大了些。 由于我把脊背挺得直直的,柳梦转过身,我就因重心不稳差点后仰翻过去。柳梦的手由松到紧,将我抓得牢牢的。 说了自刚才起的第二句话,语气不太友好:你抱紧点,刚才伏在你玉眉背上,不是挺稳当吗?怎么到我这你就不这样了,嫌我? 玉眉又不是我的 我没有嫌你 她停下来,侧头对我接连发问:那你怎么不揽着我脖子?不是说都是朋友吗?怎么对她是那样,对我又是另一个样? 眉眼微垂,睫羽带着令人心生恻隐的下垂弧度。 看得我分外不忍,赶紧搂住她脖子:好好好,我揽我揽,你不要不开心,也不要生我气,好不好? 柳梦一改刚才的郁色,笑了。 既然我俩你都喜欢,对人方式就得一样。 我听得哪里怪怪的。 说得我像个脚踏两条船的负心汉。 我忍不住问:你讨厌玉眉么? 柳梦反问:我讨厌她做什么? 我心中郁闷,说话也不过脑子:那你总提她,上次是,这次也是,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人小两口你侬我侬才爱把喜欢挂嘴边。 你也知道喜欢这种话是小两口说啊。 到这一刻,我才反应过来柳梦的话里有话。 所以那天她的脸色从严肃到垮脸,以及对我态度的大转变,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那如果这层喜欢,被柳梦误解成表白 可她凑近时神色那样严肃,这并不是期待该有的样子。她显得意外,甚至还有些担忧,像是怕被别人听到。 也是。 这样的环境里,女人和女人表白,多滑稽,多荒诞。 我没答,柳梦也没再说别的话。 我安静地伏在她肩膀上,心跳很快,不知道她听到会作何感想。 我是诊所里最后一个病人。 村镇医生总有点神奇魔力,村里人大病小病都要给他看看,大的治不了拉城里或者拉家里,小的打针吊瓶开中西药总之他是村里人心目中包治百病的神医,靠着一好口碑闻名全村。 医生戴着副银边眼镜,姓林。发间的几缕头发质感很硬,牢牢地,欲盖弥彰地盖住中心光洁的秃顶。 柳梦把我扶到铁长椅上,医生帮我脱了鞋,亮出了脚上的伤。 白炽灯亮眼,将脚照得清晰,有被麦草麦茬划到的大小不一的红痕。 最瞩目的当属大脚趾的伤,被血糊住,看不出什么,林医生拿出一瓶生理盐水冲,才亮出一道半指长的口子。 柳梦问:严不严重? 林医生摆摆手,说:小事,包扎一下,少挤压,没两天就好了。 起身去拿了纱布和胶带,思索着说,其实也不是非要包,伤口浅,止血了就好。 柳梦坚持:包吧,多层保护。 林医生三下五除二,就给我处理好了。 柳梦替我垫了钱,我说我到时候还你。 她说她惜财如命,想飞出这块地,我用她的钱是罪过,会阻碍她的理想。 但柳梦一口回绝了:这点小钱,买点糖山楂都不够。 你不是需要钱吗?我不想欠你。 听了我的话,柳梦轻笑一声,笑我想得太简单:欠钱就用钱还,太老套,人情往来不单止是钱的问题,今天我帮你,明日需要你,你也得帮帮我。 我困惑:那你想我帮什么? 先欠着,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走时,她依旧热衷于背我。 回去路上,柳梦的话,要比原先多。 你怎么这么安静,是不想说话,还是不爱和我聊天? 我怕说错话了,惹你不高兴。 她说:我哪有那么可怕,又不是要吃了你。 我就是怕你像上次那样生气。 坦白说梦里把我压倒的她,真和要把我吃了没两样。 那你是不是挺受不了我现在的样子? 我开始发现柳梦对我的揣测变多了,并且总容易曲解我本意。 我很果断答:绝对不是的。 可我一直没见你再来找过我。 大脑空白一瞬,过半分钟,那个回家必经的大路灯,我们再次回到起点时,我终于理解她这话的意思。 这里其实很少有人经过,尤其过了饭点,少之又少。 因此,我问:柳梦,你是不是早早就在灯下等我了? 第32章 是啊。 答得很轻快,很无所谓。 因为我不找你,所以你来找我吗? 这很奇怪吗?柳梦笑着反问。 她拿我那番好朋友言论堵我:我关心关心一下总要找我的小孩朋友的近况,不奇怪吧。 我十九岁我无力地强调着我已经成年的事实,反驳小孩朋友这个称谓。 啊小小孩。说完,她笑得更大声了些。 我被噎得无话,习惯性将脑袋转过另一边,赌气不再看她。 然后就愣住。 近手边的右耳没有被头发遮挡,我看见她一向粉白的耳朵被冻得通红,似乎打她背我那会起,就是这个状态。 于是问:你是不是等我很久? 柳梦装模做样沉吟:比你幸运,等了两天,今天晚上就等到了。 其实等待过程一向煎熬,我不知道柳梦等我时是什么心情。 但我等人有发言权,十天零五个小时,如果我很想见到她,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是煎熬。 秋风簌簌,天寒地冻。她衣服单薄,等我多一秒,我内疚多一分。 我偷偷将她抱得更紧点,那通红的耳朵便离我更近。 我盯着它出了神。 忽然起了一阵想去触碰的冲动。 指尖抬起,脑子突然闪过那个乌龙表白,指腹最后如触电般,在离她耳垂不过分毫距离的位置停下。 我不敢碰。 太滑稽。 太荒诞。 仅仅一瞬间的妄念。 怕被柳梦发现,怕被不存在的第三个人知道。 -------------------- 柳梦:别人有的,我也要有 第23章 无尾沙丁鱼 在脚上伤口快要结痂剥落的时候,玉眉再度踏入我的书房。 一向乐乐呵呵没心没肺的她,这次难得安静,坐在我椅子上对着书发呆。 我问:你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 玉眉说:家里打算年底给我相亲。 我挺惊诧,玉眉还要小我几个月,何至于这么急。 这么快? 嗯,说是有了彩礼,供弟弟们明年上初中,日子才不用过得紧巴巴的。 弟弟弟弟成天就是弟弟,这和卖女儿有什么区别。玉眉往高了算二十岁,往低了算勉强和我同岁,就这才刚长开的身子结婚做什么,要是还要再逼着生孩子岂不是难产死了。 我听得气愤,压着火气问:那你怎么想?要听他们的吗? 玉眉头也不抬,说:不听,听说是个快四十岁的老光棍,隔壁镇的,说是身体健康家底殷实,但你想这条件真有那么好,怎么会四十岁了还没成家,指不定哪儿有问题。 村镇的婚丧嫁娶,玉眉见到的要比我多得多。 一般村里钱多的老光棍,要么智力低下、要么身体缺陷,有些媒婆或者父母,通常会隐瞒男方的真实情况。 倘若真走到了结婚,难有回头路可走。女人往往要搭上后半辈子,既要照顾大的又要照顾小的。离了婚更是处境艰难,没人要不说,还要被娘家人歧视。总之是进退两难。 那父母那边你推得掉吗? 问出这个问题,我又感有些多余。 我对玉眉父母的印象不算好,趋炎附势不说,重男轻女严重,总要紧着她往下两个弟弟,因而常有弟弟闯祸姐姐背锅,打小就对玉眉又打又骂。 玉眉不过大他们两岁,地位便天差地别。 好在玉眉她心大好养没烦恼,快乐长大到这个年纪,才不至于在这环境里郁闷消极。 听话是必要的,她的父母向来不允许她叛逆,必须框死在好孩子的身份里,做一个照顾弟弟的姐姐,做一个乖顺懂事的好女儿。 玉眉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但我换了个方式。 此时的她专注地盯着一本书的封面。 不知道从哪个柜子里抽出来的,看上去挺旧。 书籍的内容并不吸引玉眉,她常说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会晕,天生不是读书的料。 在我困惑于她的出神时,她动了动,指着封面上两只驮行李的骆驼,眼神里充满一种渴望和执着。 然后说:叹铃,我要出去闯。 我没反应过来,什么? 她回头看我。 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要去大都市,赚大钱,还要带上你。 然后我看到了她另一侧脸颊上的红印。 很红,甚至可以说是肿。 你爸又打你了? 是啊,我说了我不要,如果硬要我去,那就把我打死算了。我才说完,哇,他那手劲带风,呼的一下就过来了。 打也没用,且不说我答应过你这事,谁要嫁老男人谁嫁,我又不傻,媒婆的话能信?给多点钱可以把瘸腿说成打虎武松。玉眉满不在乎脸上挨的这一巴掌,她语气轻松,和我说话时还笑挺得意,我说既然是钱的问题,那就让我外出打工贴补家用,你猜怎么着,他们答应了!说给我两年时间,要是两年了还是老样子,就回来相亲结婚。 第33章 我拿来沾冷水的湿毛巾让她贴脸消肿,她已经掰指头数数,规划未来蓝图。 叹铃,我都想好了。 首先,我先和朋友去深圳,听人说那里厂子多,机会也多。 然后,等存了钱,我就去合伙和人干服装批发,这个最赚了。 仰脸是尚未消肿的狼狈巴掌,与之相比的是眼里的雀跃,像燃着一团不灭的火。 我偶尔会羡慕玉眉的心思直白,想什么就去做。可以不管不顾,不去计较得与失,更懒得去衡量可行还是不可行,只管朝着一个目标向前头奔。 我衷心祝愿她一切顺利,但话到嘴边又成了唠叨不止的担忧话。 哪个朋友啊,不要被骗了,你才多大,又不怎么出远门,行得通吗? 熟人,就和我家隔了三条街,关系好得很,一直都挺照顾我。而且她早两年去过深圳打工,这些都是她和我说的,前阵子就问过我要不要同她一块,原本顾着家里,我没答应,现在一心只想走了,恨不得第二天就离开这里。 听完她这番话的第一反应是不舍。 探进窗的一缕光将我与她分隔开。那一刻心情奇怪,玉眉摇身一变成了走在前面的人,变得高大,变得稳当,不再是记忆里跟在屁股后那个想要奶糖吃的小孩。 我说:那你还会回来吗? 回啊,家我肯定得回,还要回来看你。她好笑道,舍不得我? 没有的事。我拿过她捂热的毛巾,扔进旁边的冷水盆里。 玉眉转过身来,下巴搁在椅背上,歪着头看地上的我,说真的,要不要和我一块去,反正你也没事做。 我暂时没有玉眉这样的勇气,也没有强烈到出走水街的念头。 便半开玩笑道:干不来,等你探探路,你努力努力。 玉眉倒是认真了,点头说:也成。 送别玉眉并非易事,因为她的话比我还多。 起因是我在她的背包里放了一包满满当当的大白兔奶糖,我动用自己积攒下来的零用钱给她买了最大规格的奶糖。 打碎存钱罐的那一刻,我第一次体会到钱的重要性。 囊中羞涩,零零碎碎的钱攒起来,往柜台一放,勉强换得一包糖。 但哪怕只是一包糖,都足够玉眉感激涕零。死命抱着我哭了好一会,嘴里念着:叹铃啊叹铃,我好舍不得你,你干嘛那么好买那么多,到了那边要是边吃边想你怎么办 她哭得都快要背过气。 我好笑又无可奈何,那就不要吃了,还我吧。 她呜咽,话语断续:呜呜送出去哪有要回去的道理但、但你要是想吃,我现在匀点给你 我笑出声,心里却泛一阵酸,按住她反手掏糖的手,埋在她怀里趁机骂她一声傻子。 分开时玉眉还抽抽答答,双眼通红。幸好城际班车还没到,不然她指定要赶不上。 和她同行的朋友叫林泽熙,大她三岁,十多岁时就跟随兄弟姐妹外出打工,穿着打扮时髦成熟,小卷发,微喇的牛仔裤,缀着红碎花的明黄衬衫,外披一件麂皮短外套,利落到冷酷,衬得旁边的玉眉衣着黯淡朴素。 长相更是英气,小脸,薄唇,一双单眼皮凌厉。 她站在一旁看我们道别。看人时微仰下巴,有一种不服输的倔。这般桀骜不驯起初让我心感她不好惹,但她爱笑,见玉眉哭成这个样,嘴角就没下来过,是带着幸灾乐祸的。 事实证明她的确不是个难相处的人,见我对玉眉各种叮嘱,笑声爽朗,嗓音挺低,说:放一百个心吧,难道我还能把她半路扔了么还是把她拐了换钱? 接着,她给我一张纸条,一般人我不告诉的,看你和玉眉要好,我把那边的地址和手机号码给你,怎么联系就是你的事了。 我把纸条收好,小心藏在衣兜里,很快城际班车到达,它将直达火车站,后面她们还要坐上一天一夜的火车,才能到达目的地。 临走时,玉眉伸出尾指,要我和她约定。 等我有条件了,就回来接你,带你吃香喝辣。 听说刺绣这块手工活也挺得城里人喜欢的,你有天赋,多练练,说不定到了那边,你能赚好多好多钱。 我不在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要到处跑,免得像上次那样弄伤脚 等我有钱,我给你买好多好多的大白兔奶糖 其实我真的没有那么爱吃,但我怕玉眉知道了这迟来的真相会哭,毕竟眼泪才刚止住。 我还要带你出来见见大都市,别人都说那儿繁华,你去了一定会高兴的。 我想起我第二次踏入水街这一土地,它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让我倍感厌倦窒息。 玉眉在多次打听后,得知我来到水街背后的原因,那天晚上陪我坐了很久很久,什么也没说。在我困得快睡过去时,她说:你不要不开心,活得累。 江叹铃的快乐仿佛成为玉眉的一项重要任务。 第34章 玩笑归玩笑,我并不希望她背负多一个我去打拼,你安心做你的事,你要是总记挂我以后就不要见面了,食言的话你是小狗。 话一说完,我赶紧在她反悔前勾住她的尾指。 玉眉真的是长大了,不会再和我做幼稚的辩驳。只用空出一只手的拇指,用力抹掉我滑到脸颊的泪,说不要哭。 城际班车停在了加油站旁,停车时扬起的烟尘滚滚,泽熙姐接过她一袋行李,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 玉眉灰蒙蒙的背影,深深定格在脑海里。 儿时从水街离开,我对于分别没有实感,只有对即将去到新城市的兴奋。如今看着玉眉离开,我第一次体会到离别的滋味,平日里就能见到的玉眉,如今相隔千里,一年回不了几次家,我和她唯一的联系只剩下上衣口袋里那张小小的纸条。 意味着今后我将时常挂念这个人。 第24章 红刺刀 天公不作美。送别玉眉她们后,返程的路上,天空由晴转阴,黑压压的云吸满水,亟待一场淋漓大雨降下。 回程的公交在雨幕中前行,公交车窗拉不上,余下一条小缝,风雨从这儿钻进来,传出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呜呜声,像极玉眉临别时的哭泣。 雨丝打湿半边袖子,潮意攀升,连同靠窗的半边脸都被吹得僵冷。 公交车到终点站,雨势减弱,变成飘飘细雨,扑到脸上毛绒绒的。未修缮的土路泥泞,被弃置的建筑碎石从堆成小山似的布袋里散落下来,一不留神踩一脚,脚心传来细微痛楚。玉眉的叮嘱我还是记得的,好了伤疤别忘疼,我当即绕道,往大路走去。 路道湿漉漉,我把每一步都踩得很小心,将打滑摔倒的风险降到最低,如此战战兢兢,才算走到了水街入口熟悉的青石板路。 上一次和玉眉走过的路,原来这么长。我已经有点想玉眉的叽叽喳喳了。 雨丝扰人,不大,但密密麻麻的,惹得脸发痒,我抬手挡雨,途径观音庙的路。 庙里的颂佛经声和咚咚的木鱼声由远及近,庄严肃穆,我一侧头,和正对门手持净瓶的杨柳观音对上视线。 在观音庙前徘徊了片刻。我最终决定和一个准备离开的老香客买三支香,迈入寺庙里。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为玉眉做点什么,平日里我对她应该算不上好,她时常说我冷着脸,说出的话直往她心窝上戳,她要缓大半天才能消解闷气。如今她出远门,我在冒起的那一丝想念里有了愧疚,有些后悔平日里为什么不再对她好一点,耐心一点。 虽然后悔无用,但跪求观音祈福平安,以求心安,应该还来得及。 我学着儿时宗亲烧香拜佛常用的姿势,跪在蒲团前,双手交叠,用拇指食指捏住三支燃着的香,高举至眉。 丝丝缕缕的白烟从猩红中逸散。不时飘到鼻子前,香坛前聚着一大束由无数香客上奉的供香,香云飘至观音石像上空,仰望时,真像画里腾云驾雾的神仙。只是那石刻的杨柳净瓶做不到像西游记里被灵巧取下,轻轻洒下几滴甘露水,就能轻易消除灾祸。 但万一呢,万一灵验呢。 这些求神拜佛之事没有绝对一说,单论使人心安这点,我想这还是有用的。 我没有沉迷到认定在佛面前跪拜、上香、添油钱、诉心愿,就能得偿所愿,坐享其成。但祝福和庇佑对每个人而言一定是快乐,是有总好过无。 因而值得上几支香告诉神佛,去盼望未来那些未可知的个人命运能有所偏向,往好的方面去。 感念观音慈悲为怀,我做其信徒虽然是临时起意,但已经奉上平生最大的诚意了。只盼她能听到我的祈愿。 浓重的檀香味道呛得我很想咳嗽,忍耐喉咙的痒意,摒除一切杂念。 举香,闭上眼默念:南无观世音菩萨,请保玉眉四方行走平安。或遇恶罗刹,毒龙诸鬼等,念彼观音力,时悉不敢害。愿此香华云,直达诸佛所,恳求大慈悲,施与众生乐。 从庙里出来,多走两步的时间,雨就停了。 两座大石已经被雨淋湿,深色水渍遍布。我小心穿过狭窄的路,避免衣服沾到水。鼻息间还留有似有似无的檀香味,我忽感刚才的祈愿欠妥,柳梦一个人住,不知道有没有家人给她祈愿,早知道我也给她求一求好了。 水河熟悉的淡淡水腥气飘过来,已经离家不远。我加快步子往家赶,但非常不巧,想什么有什么。 绕过一棵百年老树后,我在水河旁看见了柳梦,还有她对面的许流齐。 大树茂密,垂下的绿枝条挡住一个我绰绰有余。 柳梦应该是刚下班,身上还穿着红旗袍,天色灰青,衬得她整个人艳丽又沉重,泛黄的素色油纸伞点在地上,湿漉漉淌着水。 她在和许流齐说话,但我听不太清话的内容,柳梦声音轻,只依稀听见许流齐在呵呵笑。 紧接着,柳梦转过身,才迈步,许流齐不知道说什么,让她顿住脚步回身望他。 眉目霜寒,半点笑意都没有。 下一刻,许流齐的笑声戛然而止。沾地的尖伞顶被抬起,直直点在了许流齐的左肩。 你神经啊!我衣服都脏了,快给我拿开! 突然爆发的音量,惹得枝头雀鸟惊飞,哗啦一声响,四处逃散,复又归于死寂。 第35章 他试图拍开油纸伞,柳梦手当即一偏,躲开了,伞来到他的右肩,别动。 突然冷声的话和尖锐的伞顶对这个软脚蟹有威慑力。 许流齐没再动,强装镇定警告:你这脾性,小心吃苦头! 柳梦笑了。 我不怕死阿,你有本事便喊人来教训我,今天是伞,明天就不知道是刀还是别的了。 话及此,许流齐态度稍稍放软,带着求和的语气劝:一个小妮子,我开开玩笑,你至于这么上火吗?牵线搭桥的事,你都不要了? 柳梦漠然,歪了下头,观察许流齐上衣因伞而皱起的位置。 嗓门这么大,看来是不太疼。 话毕,握住伞柄的腕骨一转,一推,纤瘦手臂处的肌肉线条霎时绷紧,用力之大,将人推出两步远。 倘若手中握的是枪,她兴许会毫不犹豫扣动扳机,倘若那是尖刺刀,许流齐的胸口已然被破开一道口子。 再拿开时,许流齐的衣服混着水渍和脏泥,他黑着一张脸,前所未有的狼狈。 像是沾到什么脏东西似地,柳梦握伞的手在空中用力划了小半圈。油纸伞伞身笔直,边缘锋利,上面的雨珠被狠狠甩出,溅洒在地面上。 往后,她专注于检查自己的伞有无损坏,头也不抬。 滚吧,别再让我看见你。 身后是水天一色,灰灰白白单调无比,周围人黯淡无光形如透明,只有她像一滴点在白纸上的血,鲜明,不相容,是这世间独一份的突兀。 柳梦并不柔软,她很刺,很有棱角,柔美又尖锐的油纸伞可以是她的新一重身份。 我曾幻想柳梦的另一半,用儿时见过的人、书本上的人物、电视海报上的明星却发现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配站在她身边。她太特别,难以用世俗标准去定义她,然后横插一个人人称好的绝佳男人放在她的另一侧。 谁能拥有这样的人,她会选择什么样的人,谁有幸同她伴终生?我无法得到答案。 来去自如,对人对事游刃有余,张弛有度。 在柳梦家中的那场对峙和警告里,她明确表达过要离开的想法。 兴许是和玉眉分别的伤感深深影响到了我,让我对于柳梦的离开也同样报以不舍和失落。 也是,这么一个人,呆在这实在受限。 这里关不住她,她注定会像枝头上的鸟一样飞走,无影无踪。 我的生活里将不会再有第二个她出现。 -------------------- 晚上好~谢谢大家的评论和喜欢,这两天感冒中(现在好多了!),精力有限所以不常回复,看到大家的评论非常感动捏呜呜 第25章 静水之下 在我意识到无论是玉眉还是柳梦,终有一天会远走时,我终于抓到些许目标感。 玉眉的离开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 和她拉过的勾,做过的约定,支撑我重新捡起绣花针,向那群专门刺绣的姐姐们学习。 当然更深层的原因是,我没有零用钱了。 一包奶糖让我一夜贫穷。 我还有柳梦的药费要还。除开这一点,我在水街生活,总有需要钱的地方,没有父母,寄养在奶奶家,吃穿用度都在这,完全抹不开脸去向年岁已高的奶奶要钱。 绣好的布有专门的人来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论件计算,每一件通过绣花繁杂程度和规格大小来定价,赚点零用还是可观的。被收走的刺绣可以做图样,也可以做饰品,比如柳梦那把扇子。 跟着学习的两个姐姐是之前在麦田里见到的。她们已经学了一阵子了,最开始认出我后,唤我去她们旁边坐。等我坐下了,她们开始轮番问我,一会问玉眉去了哪,一会问我为什么不在城里呆着,继续上学? 要问玉眉去哪?我前几天碰见她妈妈,听说已经找了个纺织厂流水线女工的工作,和朋友一块干。一天挣个十来块,能买十斤大米,比村里没日没夜割麦子好太多。 至于我 我原本以为玉眉早早就把我的事说了个遍,但这两个姐姐不知情,想来玉眉没有提过我的伤心事。玉眉这人心直口快,但在这种事上倒是意外体贴。我勉强笑笑,向她们请教手头绣错的针脚怎么改,试图把话题搪塞过去。 热衷聊天的姐姐又问:还是说不想上学? 另一个姐姐接她话,女孩子家读这么多书干嘛,上大学还贵,读了浪费,还是不上的好。 这些话,形如点点滴滴的浑水滴,搅乱内心的平静,波澜迭起。 我倒是想上学,但现实条件不允许做梦。所以想又有什么用,问题不会就此迎刃而解。 玉眉让我别去想那么多,越想越难过,这样活得多累。 但事实是说比做要简单,实践起来并不轻松。 那意味着我必须要同奋斗十来年的读书生涯和解,并说再见。失去目标,没有方向,最终回归到常规的相亲、结婚、生子,终了一生。可这不是我想要的。 最终的结果就是,在相当长时间因理想与现实迥异的割裂里,我为此内心挣扎并颓丧很久。在近日,注意力来到钱和手上这根针后,我才得以喘息片刻。倒是多少和玉眉说的别去想这点沾上点边。 第36章 我没有接她们的话,她们也就没再和我继续说下去。 时间在一针一线中流逝,当嘴边呵气产生的白雾由稀薄变得浓重,说明水街已经踏入冬天。 我的长袖薄衫换成了厚重的毛衣外套,就连裤子都得穿两层。 在此之前,我的绣布已经被收了五件。我搓着冰冷的手,坐在窗前把卖绣布得来的元角分等零散的纸币硬币码放整齐,确认钱数无误,装到存钱的小木盒里。 轻轻摇两下,小木盒里便有了响声。这让我心里踏实。 在我对着小木盒傻笑的极短暂的间隙里,窗前一暗,一个身影闪到眼前来。我抬眸,和脸颊浮红得不太正常的柳梦对视上。 她本来样子挺冷淡的,但也许是我的这掉钱眼里的举动实在傻气,她盯了笑容僵住的我片刻,好气又好笑地问道:你在做什么?对着个木盒笑得这么开心。 我既不解于她的突然到来,又羞郝于丑态被她看见,收起笑,放下盒。 低下头假装整理桌上的书本:那是我的新存钱罐。 存钱罐?你这么些天,不会就守着它过吧? 我没有守着它。 那你又在忙什么?最近很难看见你。 我去学刺绣了。 学它干嘛呢? 赚钱 总共就三本书,你还要整理出花来?柳梦忽然按住我的手,覆在手背上的掌心温度烫人,看着我说话。 我抬头,发现她的唇色已经有点白,整个人看着挺虚弱的,眼皮都透着一种病怏怏的懒意。 我猜想她是哪儿不舒服,手有些不受控地抖动两下,很想去摸她的额头,去确认她是不是发烧了。 但我不敢。 当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并且是如此近距离时,我已经很难像最初刚认识那样大胆地同她对视。 别说当初那点想去触碰她的冲动,光是她站在我面前,心脏已经突突直跳。 这其中一定有点什么变了质。 不然我不会是这种状态,克制自己不要去想这个人,甚至做到两个人这么长时间不见面。 这样的反常,我哪里敢让柳梦知晓,她想必不会乐意看到我这副样子。 赚钱然后呢?柳梦让我继续说下去。 要还你钱,还有一部分自己花。 她面色顿时变得有些不快:我不是说不用你还吗? 这次我找到理由,很有底气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人情我欠着你,只要你需要,我乐意帮你忙,该还的钱我还是要还。 柳梦忍俊不禁,调侃我:你像是上赶着送钱的。 最后,我还是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怎么红一块白一块。 你想知道?柳梦手没有拿开,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朝我勾了下,微笑着,你站起来,靠近点,我就告诉你。 柳梦这人,实在很容易让我身心都跟着她走。 心里想着要保持距离,然而她只要勾勾手,我就没法拒绝说不。 战战兢兢从椅子上起来,我屏住呼吸,很紧张,但还是稍稍前倾身子,问她:现在可以说了吗? 柳梦笑容愈深。 一直放在我手背上的手有了动静,在我没来得及反应时,我的手已经往她额头上放了。 额头很烫,看来是真发烧了。 现在知道了吧? 我点点头。 你倒也不用担心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天要塌了。 我没心思和她扯皮,你得去医院打针吃药,我陪你去,而且你穿太少了,我去拿件外套给你。 天寒地冻的,柳梦就穿了件薄薄的高领毛衣,一件长风衣,裤子还是紧身牛仔长裤,仿佛活在初秋时节。 我琢磨着,看向床头边叠好的几件衣服,那里应该有一件毛衣开衫,前些洗好的,你或许能穿。 柳梦说:我不去,去了又不能马上好,家里有药。 这怎么行,你又不是医生。 我想抽开手转身去拿衣服,谁知柳梦加了力,继续按住我放在她额头上的手,不让我动。 我心下困惑,回头看她要做什么。 如果我现在需要你,你愿意帮我吗? 天很阴沉。 交叠的手往下,柳梦的那双眼睛深深地望着我。 她盯得我周身僵硬,连稍稍动一下脖子,都像极了锈蚀多年失去灵活的机器部件。 漫长的注视会让人多想。 阴天下,她无悲无喜,无风无浪,双眼和身后平静的水河一样。 可就是这般表象,才惹人探寻,百般探究,想知道这片静水之下,正在暗中涌动的是什么。 帮的。我认真说。 话音刚落,她便松了力,把我手拿下来,轻轻一翻转,牵起我的手,笑了。 那就同我回家吧。 -------------------- 大家晚上好,周末愉快~ 叹铃(仰着脖子)(骄傲脸):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有在好好努力攒钱! 第37章 柳梦(抓着叹铃手不放)(说什么都点头)(笑):嗯嗯嗯好好好行行行,跟我回家。 第26章 心无意动仍蠢动 出门前,我把厚厚的针织围巾和毛衣开衫放到柳梦面前。 你先穿上,风大。 然后赶紧弯下身穿鞋,提前和奶奶说一声要出门一趟,她当我是去学习了,坐在厅里认真纳鞋底,摆摆手让我走。我看了眼放在木柜子上的钥匙,决定把它先拿上。 出了门,柳梦还站在在原地,手里的衣服纹丝不动,我问她为什么不穿,柳梦嫌穿了太臃肿,不想穿。 我好言相劝:那你会烧得更难受,喉咙疼得像刀子刮,脑袋像被火烤,浑身虚浮无力,只有脑子有知觉,因为很热,眼皮都是沉的。 你咒我。柳梦给我这句话定性。 天地良心,我没有。 我再次把毛衣围巾献上,塞到她怀里,这里天晚了很容易冷的,你穿上吧。 柳梦抱着衣服看我,不要,除非你给我穿。 我一下子愣住。 她活学活用,用我刚才说的话来催促我,像从前涂药油那样不管不顾将衣服推回到我手里,起风了,不是你说的吗?我等会会烧得更厉害的,你得快点。 什么时候了还像个小孩一样闹。我无奈接过去,怀着一颗再跳快些仿佛会猝死的忐忑的心,将开衫在她面前展开。 柳梦很配合,浅笑着背过身,看样子心情很好,又带点得意劲。脱下长风衣。连同围巾一起搭在小臂处,将双手分别伸进毛衣袖子里。 这衣服大了,穿在我身上大,穿在柳梦身上同样挺宽松,下摆宽如水母裙尾,遮住了她的臀。毛衣奶白色,很厚,裹紧了,会很保暖。 在我帮她整理好后颈的衣领时,我偷瞄一眼柳梦的反应,暖和吗? 只见她正合拢袖子放在鼻子间闻,把话说得分外清晰,就像是故意让我听见似的。 她点头:嗯嗯,和叹铃一样香香的,还很软。 我语塞,假装没听到,抚平好翻折的衣领,以为就此告一段落,但并没有。 柳梦出的牌总能超出预料。 她回过身,微微弯下腰和我平视,望我的神色堪称温柔到如潋滟秋水:衣服都穿了,那再帮我围个围巾,好不好阿? 她都这样求我了我当然说什么都好。接过围巾,默认了这一请求。 柳梦又稍稍低下头,当着我面亮出白皙的后颈,来。 我这一次紧张得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兴许是她的脖颈太漂亮,雪白得像夏天吃过的冰奶砖。 枣红围巾覆上去,绕两圈,将那截白全数遮挡。 我沉下心来仔细调整这围巾左右两端的长度,这时柳梦忽然抬起头。 我们隔得能有多近?是只要我伸手环住,就能和她做拥抱。只要多一个人突然冲出来撞我后背,我就能同她鼻尖相碰。 这点想象仅仅存在脑海里,柳梦直起身子,高我半个头的差距由此显现。 她突然问:你冷不冷。 我说:还好。 柳梦并没有直视我的目光,垂着眸。 视线似乎落在我的鼻唇下,也可能在看我手中的围巾。 说,叹铃,我们离得好近。 哦。围巾调整好,我当她不喜欢如此近距离,便适时后撤半步。 结果柳梦叹口气,又说话了。 我是想说,你要是觉得冷就好了。我伸个手就抱到你,能给你取暖。 我尚未给她这句话琢磨出个正确反应,她已经习惯性拉住我手走了。 手心很烫,我一度感到自己掌心潮热。 柳梦说的陪她一起回家,实际上是去照顾发烧中的她。我原以为我的目的地,是奔往独居的柳梦家中,进行一系列做饭、烧水、看她吃药。 但此刻柳梦带着我,往深巷里的旧市场走去。 旧市场很小,做的是邻居生意。清晨最为热闹,杀鸡杀鱼叫卖等等声响,还有那些馄饨店咕嘟咕嘟冒泡飘雾的大铁锅。 密密麻麻的小摊逼仄,排成一条线,可以从市场入口排到尽头。从时蔬到禽肉,从熟食到小食,偶尔穿插几个修刀补锅卖百货的 但正午过后。它会像那些大锅里滚沸后逐渐变冷的热水,很宁静,连空中飘荡的白雾都没有。 柳梦带我穿梭于市场里。 我不免要问:不回家吗?你还发着烧。 她不知道在找什么,左看看右望望,快步走着,答我:叹铃,我想吃豆花,我们吃完再回去,行吗? 她摇摇我的手,问我好不好。我还是一百个点头。 红白配色的柳梦看起来很喜庆,像年三十时围在空地,看烟花放鞭炮,脸上洋溢喜悦的活泼少女,全无生病中的无精打采。我看着她围巾两端跃动的毛球,想起这件压箱底许久的毛衣开衫,的确是过年时穿没两次的新衣服。 最终,我们来到一家豆花摊前,摊主是个穿着暗玫红色夹袄,头发花白的老奶奶。 小板凳,一根扁担,两个木桶,包棉布的铁盖,组成了她的小摊。 第38章 盖子揭开,热气蒸腾,豆香弥漫。 平铁勺利落刮下白嫩弹滑的豆花,一勺绵红糖洒在豆花上,筑成了小尖顶,形似岩浆蜿蜒流淌的雪山。 从前柳梦带给我吃的,也是这种。 吃完豆花,回家路上,柳梦出了点汗,风一吹,我看见她把半张脸缩进围巾里。 察觉我在看,她回头看我,眼睛含笑,有些抱歉道:坏了,好像烧得更重了。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高兴。儿时离开水街后,去了更为寒凉的海城,起初经常感冒发烧,每天晕晕乎乎的,日子就如此过去,终归什么好回忆都没有留下来,生生浪费了珍贵岁月。 我让她把毛衣给裹好,她听话照做,双手交叉环在腰际,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回家的路不远,不出几分钟就到了柳梦的家。进了屋子,红木门旁,放着之前雨天我看到的油纸伞。 它的手柄有些陈旧,划痕、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还有一条褪色的红穗子流苏绕在手柄上,柳梦拨了一下,耷拉下来时我才看清它的原貌,是一个平安结。 平安结下有颗红珊瑚珠,刻着一个字,是梦。 柳梦在我身后问,它好看吗? 好看。 你做的吗? 不是,别人送的。 别人送的?那这次会是谁?男的女的? 我冒出很多问题。 谁送的?许流齐吗? 回应我的是身后一声很轻的笑,我忽感耳熟。 记忆追溯到久远的几月前,它夹杂在我舌战流言制造者那场混乱中,那时我还没有把她们口中的女人和眼前的柳梦结合在一起,只一心气愤于她们如倒垃圾,做恶毒揣测的议论。 当初的笑声是柳梦吗? 难道她一早就目睹了当初那场闹剧? 我下意识回头去看她,想问个明白,忽然视线一片红,围巾朝我扑过来。 她把我当衣架子,绕成圈的松垮围巾带着对面人的体温和脂粉香,最终来到我头顶。紧接着在重力作用下垂落,蒙住我一只眼,绕住我脖子。 不是他。 她答我刚才的话。 余光里她朝我走近,双手伸过来,按理说这个高度,应该是想碰我手,但太近了,让我想到她原先问我冷不冷,冷的话要不要拥抱做取暖。 可她还是什么都没做,双手略带生硬上抬,隔着围巾贴在我脑袋上。 十分不巧,松散的围巾垂下边沿,我双眼被彻底蒙住。我试图晃下来,然而它就像是被故意压住的,挣动无济于事。 我看不清对面人的一举一动,被厚围巾蒙住,更无法靠触觉感知。 在短暂的静止中,后颈一热。 柳梦的手贴上来,穿过蹭得脖子发痒的围巾边沿,她的指腹会触到脖子、耳侧裸露的肌肤。 还是不巧的巧合。就这么一个小动静,眼前裂开一条光亮的细缝。 我无意窥探到一个和我额头相抵,唇瓣仿佛就在咫尺近的柳梦。 叹铃,我头次觉得家里热闹。 离开时,尚不知情的柳梦用双手狠狠揉了两下我脑袋,把这一切伪装成一种她玩心起来的小闹剧。 那漂亮、红润的唇瓣在脑海中晃。 细微静电劈里啪啦响。 我什么都忘了问。 第27章 笨。 一直到此时此刻,我也没能明白这算是她对人的独特,还是只对我一个人的独特。 我没有参照的对象,也不想自作多情,深究有的没的,让自己心绪难平。 前头走路的柳梦身形不稳。 我取下围巾,上前扶住她一只胳膊,试图稳住她踉跄的身体。 柳梦站稳后,对我这一举动挺诧异,看着我搭在她胳膊上的手,半开玩笑,捏着嗓子,装腔:你对我这样,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报答你,来日一朝得宠,定把你做贴心人,不做奴才,不做丫鬟,要姐妹相称。 敢情是把我当服侍人的太监,她最近是看了什么深宫勾心斗角的小说吗? 既然她热衷于玩,那我也不忍破坏她的快乐,让生病中的人感到无趣没劲,扶她往卧室边走,顺带接话:诚惶诚恐,不敢不敢。 柳梦笑声朗朗,你还真配合起我了。 卧室不大,一张单人床,一个梳妆台、床头柜,由实用厚重的红实木制成。 甚至还有座机电话,红色的,很惹眼。 我心下喜悦,那张写有玉眉联系方式的纸条,也许有了用武之地。一直很想问问玉眉的近况,无奈忙于学习,要去最近的电话亭打电话,也得走城际公交去到数十公里外的市区,很麻烦。 柳梦问我在看什么,我指着那电话问,它能用吗? 没交月租,暂时用不了,是屋主的,嫌移机麻烦,就留在这了。柳梦在床边坐下来,怎么了,你要用? 事情得分个轻重缓急,目前还是生病的柳梦要紧。 我摇了摇头,也不是,好奇问问。 单人床被褥松软,四角枕头圆鼓鼓,棉被下是回弹的厚床垫,在小村镇里是稀罕物。 床头柜上有一袋药,里面有数个印有林和光诊所红字的白纸药包,药包呈尖三角状,看样子很新。 第39章 你已经看过医生了吗?我问。 她说得自然:嗯,早上去的,不想吊水,就开了一大袋药回来,发觉自己没吃饭,打算出门找点吃的,找着找着,就把你带回家了。 胳膊抽离时还带着烫人的余温,把她扶到床边后,我说:那你得吃药。 她已经没刚才那么有精力和我打闹说笑,靠坐在床边没说话,盖好被子,神色恹恹的。 等我回到客厅温了热水,再回来时,她已经靠在床头打瞌睡了。脸红扑扑的。 我拿出一包药,白纸上标的剂量是每日两次,饭后服。 然后在床沿边坐下,唤她,柳梦,吃完药再睡。 她浅眠,一下子就醒了。 睁开眼,看床旁边的我,呆愣三秒后,拿过我手里的药和水。 药包揭开,露出花花绿绿的胶囊和小圆白片。她一股脑倒进嘴,就着温水悉数吞下。然后展开白纸,说:看,我吃完了,一颗不剩。 像在炫耀一枚让她格外骄傲的勋章,嘴角噙笑,看着我,带着一种期待。 啊,这我熟。 是非常明确的等我夸她的意思。 儿时生病在儿童医院挂点滴,一旁小孩被父母按住挣扎的双手,护士扎针取血化验,小孩哭得撕心裂肺,好不容易取好血。最终,在父母护士一声又一声的好勇敢、儿子真棒和大拇指鼓励下,小孩止住哭泣,虽满脸鼻涕眼泪,但仍瘪着嘴,抬起下巴,仿佛做了件很英雄的事。 我想柳梦也是这样的心理。 嗯,好柳梦。 她听了之后,说我没大没小。 纸拍在我的眉心,轻飘飘落在脚边。 语气责怪,笑容却是甜如蜜。 吃了药的柳梦窝在被窝里,侧躺着面向我。退烧药让她困困沉沉的,但她没有睡,床头的欧式壁灯发出柔和光线,柳梦的眼睛很亮。 这一长久的注视,相处一室,我本来就不太自在,索性垂下眼,将被罩边折起又展平。 柳梦打破安静。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身份? 是唱歌很好听的漂亮歌女。我自认中肯给出评价。 柳梦笑我天真单纯,问我到底在天上人间听了多少歌。 那如果我是卖弄风情的风尘女,你还会坐在我床边吗? 你只要不是来害我,我都乐意呆在你旁边。 她笑了一声,那你和我呆一块,不怕被别人说吗? 谁说你? 水街里的,你不会不知道。 她话里有话。 我再次想起那声笑,回头问:柳梦,你是不是很早就见过我骂别人? 她眨巴眼,似是没明白我说的,我补充细节:就在水河洗衣服那块,我和一个女人起了争执,当时好多人看热闹。 是,我记得。 或许是因为我当初骂人的样子太滑稽,不然柳梦不会憋着笑说话。 她笑眼微弯,眼神飘到虚空处,思索着说:我当时路过,人围了一小圈,好奇跑去凑个热闹,走近一瞧,原来是你,居然敢和那妇人吵架,你这小身板,长得柔柔弱弱,我还怕你在那里头被吃个骨头都不剩,没想到是只会挠人的猫,把人怼得哑口无言,有够厉害。 她真心夸赞,我被她说得有些脸热,捕捉到细节:你很早就知道我了吗? 当然啊,我头次见到有人在水河边脱鞋玩水的,也不怕被人骂。 她用手指点了下我眉心,我是不是说过,你和别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眼中笑意淡了些,一只手枕在脑袋下,定定望着我。 没人像你这样,为我说过话。 我迎着她的目光看,发现她笑中有泪。不知道是笑出来的还是别的什么。 她偏了下脑袋,这场对视由此打断。 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 我问:别人说你,你不生气吗? 被窝里的柳梦耸了耸肩,伸了个懒腰,样子很是无所谓:嘴长在人身上,我拦不住,也懒得争执,和他们讲不通的,没意义,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重要,叹铃,不用为了我和别人置气,只管自己开心就行,你明不明白? 明白。 柳梦的劝告我听在耳朵里,但没往心里去,人们对柳梦的诋毁,这本身就让我不开心,哪里是置气,我这是从源头解决问题。 可我还是想争一争,见不得你被人在背后指着脊梁骨骂。 被罩边被我绞得皱巴巴的,有些忐忑柳梦会不会又要生我气。 空气静默,对于这番发言,柳梦半晌没答。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她只是拉过我一只手玩,摸手背上的青筋,轻轻点着,像在数数。 后面嘀咕了一声,我听清了,她说我真笨。 第28章 蓝色心事 你就当我是吧。我坚持己见。 柳梦把我手翻了个面,看我手心,忽然摸上掌纹三根线,指腹顺着线的走势滑。 第40章 她玩心大,要解读她这种触碰,更像是一个游戏项目。 我忍着不受控的笑,手指被摸得蜷起,别摸了,真的好痒。 这起了反作用,柳梦变本加厉,一边说着话,一边用圆润的指甲边缘刮蹭,笑容像藏了一肚子坏水,仿佛要对我进行一番严刑逼供。 你乐不乐意照顾我? 我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她已经紧紧握住我手腕,拇指目的强烈地蹭着掌心,你先说,你说完我才放开你。 你发烧,又是一个人住,我总不好丢下你不管。 柳梦来了劲,说话像连珠炮,一句接着一句,我发烧想吃甜豆花,生病不想呆医院,懒得吃药喝水,只想有人陪着我,你不会觉得麻烦吗? 那我该庆幸,她想要我陪着她。 我忍住痒,很郑重地说:我没有觉得你会麻烦,反而怕帮不上你的忙。 这回答也许让她满意,她终于放过了我的手心,然后很安心地闭上眼假寐,没有的事,你帮了我很多了。 我说: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闭着眼的她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没有了。 她要休息,我也不好多打扰,我不作他想,那等你睡下了,我就回家去。 奶奶不会让我在别人家过夜,着急不说,我极有可能还得挨骂。这种宵禁在我眼中就好比十二点钟声响,灰姑娘必须回家。 话音刚落,柳梦突然改口:那还是有的。 她说好想吃旧市场的馄饨,要两大份。 好吧,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我当即出门跑去买,生怕柳梦先我一步睡着了。好在回来时,她还在卧室的床前等着我。 我倒在两个瓷碗里递给她,她一份给了自己,一份给了我。感激于她的体贴,我真的有些饿了。 吃完饭的柳梦有了点精神,我估摸着差不多该吃药,便又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床头柜,问她有没有好点,她将身子凑过来,仰着脸,说:你摸摸看。 用手背去碰她额头,确实没那么烫了。 把药包递给她,她又是一口闷吃完药。 等我收拾碗筷去厨房,她跟着我后脚进来,说要陪我一块洗。按她意思,再躺下去要消化不良。 拢共两个碗两个勺,泡泡却越聚越多。 柳梦心思不在洗碗,在吹泡泡。不知从哪拿来一个小板凳,她坐在我身边,袖子挽到小臂处。拇指食指围成圈,吹出一个又一个的泡泡,飘到我面前,接连破掉。 问我泡泡漂不漂亮。 我答非所问,看着泡泡,想到围巾缝隙间的柳梦,漂亮。 玩了没一会,忽然问起了玉眉。 最近没有看见你那位朋友,你们闹掰了? 她去深圳打工了。 柳梦讶异,一声哦语调上扬,去这么远,那她以后不和你联系吗? 她说会回来的,也给我留了联系方式。 柳梦了然地点点头,又问:这么说,你刚才问我电话的事,是想打给她吗? 是。 你很舍不得她吗? 我含混嗯了一声,勉强算是有一起长大的缘分,平日里经常玩到一块。我如果舍得,就不会在玉眉离开的那几天里在被窝偷偷抹泪。 柳梦又问:那你以后也要跟着她去深圳吗?你们关系好,去了能互相照应,又能赚到钱,两全其美。 这种说法,我也不是没听身边人说过。奶奶问我,一起学习刺绣的姐姐也问我。 但关系好,不代表就要捆绑在一起,做什么都同步。人各有各的活法,我并不想毫无准备便去追随一条未设想的道路。 我回头看她,我不知道,更不知道以后的路是什么样。 一个浑圆的大泡泡流光溢彩,不过须臾,在我们面前破掉。 炸出的细微水汽让眼睛不适。我眨动两下眼,方才看清对面的柳梦。 天边云层厚重,被月亮照出层次,映在柳梦身后的窗。 我和柳梦这般相隔对望的时日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也许有天也会碰上送别她的情景。那种分别的滋味,现在光是想一想,都能感到一丝隐痛。 口比脑子快,你说过的,你也要走。 脱口而出,掺杂隐晦的埋怨,这是连我自己没有预料到的,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也只能强装平静望着对面的人。 柳梦停顿了片刻,最开始没表情,接着才笑说:我走了,你也会舍不得吗? 会的。怎么可能不会。 这么好,那我也想想你。 又一个泡泡飘过来,对面的柳梦吊儿郎当的,像画报里送香吻的女郎。 画报女郎往往魅力无限,柳梦亦是如此。 但这并没有安慰到我,反而更加验证了她要离开的事实。 我勉强扯了个笑,你别总逗我了。 对于为什么离开,柳梦从来没说过原因。我挥开扰人的气泡,问她:你要去哪里? 这时,柳梦起身,打开水龙头冲掉手里的泡泡,接过我手里的碗放在碗柜里。 第41章 你猜猜看。 我不想猜。再猜,回家都不知道要几点了。 我假装没听到,抖抖手上的水,脱下防水的围裙,提醒她,你还没完全退烧,今晚早点休息,我得先回去了,奶奶还在家里等我。 柳梦叫住我,你一定要走吗? 她倚靠在墙,长身玉立,脸上还残存发烧带来的病弱感,还是一双很亮的眸子。 这种亮和玉眉当初说要出去闯时的执着很像。虽说用在这种情形不合时宜,但她如此专注,让我错觉我必须得留在这。 我犹豫着:可 无奈柳梦总能找点理由绊住我,打我一个猝不及防。 她说:我要出省一趟,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 但我希望没有回来的那一天。 她还在卖关子,但样子格外认真,不是在说笑。 身体有一种下坠般的失重感,恍恍惚惚虚虚实实,我顿感嘴巴沉重得张不开口。 果然还是想更想听前一个答案。 好不容易,从牙缝中挤出话:为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送我油纸伞的人是谁吗? 她伸手捻住我鬓边一缕碎发,很轻地抚摸着。 我要救一个人。 -------------------- 下章进入柳梦的睡前故事时间(? 第29章 飞落一只无脚鸟 这场彻夜畅谈,最终定格在我俩挤在一张床,柳梦向我讲述的情景里。 她说,这个人对她有恩。 我说她是谁,她说是一位老师。 吸引人的钩子接连抛下,我做第一个咬钩的鱼。 今晚的柳梦很耐心,说话温声细语,轻轻柔柔。这是她希望我今晚能够留下来所摆出的态度。效果显著,在挨骂和了解柳梦这两件事上,我果断选择后者。 在柳梦的自述里,我得以构筑一个我们尚未相遇前的柳梦。 她从何处来,从何处去,因何要走,都说了个遍。 柳梦的人生前期堪称跌宕曲折。 她不是本地人,出生在隔壁省,儿时和父母在一个陌生的大市集走散,她怎么都找不到父母,最后被好心人带到派出所。 派出所找了很久,无意中发现她父母是追查多年的拐卖团伙,柳梦也不是他们的孩子,是当初从柳梦亲生父母手中转卖过来的。因为柳梦乖巧听话,相貌不错,在他们身边留了好几年,为的是物色好人家,好卖高价。 活生生的柳梦,在这些没良心的人手中,从人变物,明码标价,供他人选择,流转于不同的家中。 那对拐卖夫妻被捕入狱后,骂柳梦是白眼狼,养你这么些年,警察一来,什么都招了。 柳梦成了他们眼中可憎的告密者,好笑的是不过半人高的小柳梦,哪里会对拐卖有概念。 平日还算温和的父母,变成狰狞丑陋的面相,她第一次见识到坏人可以如何虚伪。 警察问她有没有什么要和拐卖夫妻说,柳梦只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亲父母不要我? 女人对她的话感到不耐烦,她只沉浸在自己自身难保和接下来的牢狱生活中,还能为什么,缺钱啊,多一张嘴多一碗饭,卖了有钱拿,还能省钱。 柳梦没话说了。 她更多是震撼后的木然。没想到和父母出趟门,命运将她带入翻天覆地的生活里。 这是她第一次被抛弃。 无论是和亲生父母一起,还是和假父母一起,她都是被留下的一方。 拐卖团伙说出了当初买下柳梦的村落,亲父母给的是假名字,加上那个村落近年被征用,早早荒废了,人口外流,要再去查村里人的去向,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之后,柳梦摇身一变成了孤儿,被送往最近的福利院。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柳梦很少开口说话,福利院保持固有的一套秩序,她在其中遵守纪律,吃饭、上课、做活动、睡觉。 我问她,你会不会偷偷哭? 柳梦说:本来第一天哭了的,结果做梦,梦到他们被拷上手铐,看我的眼睛像要生生往我身上剜下几块肉,我吓醒了,眼泪都忘了流。 她讲笑话似的,绘声绘色把她的噩梦说给我。 对于把假父母的行踪透露出来这件事,柳梦在今晚后知后觉,感叹自己做了件为民除害的天大好事。 我不知道她这算不算一种释怀。但我直觉,至少小时候的柳梦没释怀过。 可憎可恨的白眼狼告密者,实属莫须有的罪名,她不过是想快点见到父母而已。 福利院的日子平平稳稳,柳梦过得虽单调,但至少不用跟着她那假父母颠沛流离。 往后,就是等待被领养的时间了。 但每一个接触过柳梦的领养人对她的评价都是太安静,没有活力,没有小孩纯真活泼的快乐天性。 不过,在柳梦第三个生日后,她碰到了她自认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领养她的人,叫柳如萍。 是一名语文老师,高知分子。 柳梦对她的印象是,人瘦,不高,长相不算好看,但是气质温吞。也许是带有一种对老师的滤镜,柳梦描述她的形容词,总与亲和力、知性挂钩。 第42章 柳如萍身体不太好,和现任丈夫结婚不到两年,查出不孕不育,概率无异于中彩票。此事一出,丈夫对她失望至极,常常唉声叹气。 不能生育这件事对柳如萍打击很大,与此同时,婆家人话多了起来: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还能称之为女人吗? 所幸丈夫念及多年感情,最终没有选择离婚,无视婆家人的议论,继续和她做夫妻,只是,丈夫夜不归宿的时间多了,问起时,总说是工作忙,应酬多。 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这是老师那一辈人眼中,最圆满,最值得人艳羡的家庭状态。 问题出在她身上,这就像一种熬人的慢性病,想起来心脏抽疼,怨天不怜人。 丈夫的态度让她愧疚,无法生育的苦痛和下班后空荡的家,让她为此郁郁寡欢很久。 慢慢的,她想通了。为了让丈夫回归家庭,另一方面填补没有孩子的不完整感,她最终起了领养的念头。 柳梦的安静乖巧,吸引了柳如萍。她想这个孩子聪慧懂事,可以成为她心目中理想的孩子。 柳如萍没有重男轻女的想法。 选择了柳梦,就会把她当亲女儿看待。 那天,她在我面前蹲下,掐了一朵嫩黄色野雏菊别再我耳朵上,问我,想不想和她一起回家。 我永远记得那天。 柳梦回忆多年前和柳如萍初见的细节,都带着一种甜蜜的微笑。 柳梦被接回家的那一天,柳如萍的丈夫陈两升难得回来一趟,柳如萍迎接他时,带着一种克制的惊喜和期待,仿佛一张口,她的好消息就会脱口而出。 陈两升看着厅里的柳梦,以为是谁家小孩过来做客,一直等到柳如萍说领养的事后,他的脸色从平静变成一种不可思议,有种大地干裂的可怖感。 拔高的音量如尖刺,扎在柳梦耳朵里。 你疯了吗?!领养这么大个事,也不和我商量,一个流着别人血的小孩,能比得上自己生的亲近吗? 他揭柳如萍的痛楚熟练上手,毫不顾忌。 柳如萍放下筷子。柳梦看到下午笑容如春风般舒服的女人,坐在饭桌前,一只手攥着另一只手的手肘,眼泪一滴滴掉,双眼通红,低下头,姿态卑微至极。 耸起的双肩微微颤抖。 憋到最后,也只有一句:你明知道我生不出 陈两升哑火,最终摔筷子出去,只留一室狼狈。 对于柳如萍被挨骂这事,柳梦很气愤,更无法理解,柳如萍做错什么,要遭受陈两升这种指责。难道生不了孩子就得被人戳着后背骂,还得受着骂?这没有道理。 如果孩子是必要的,那从前谈恋爱没孩子的时候,两人怎么活?不也是活得好好的吗? 儿时的柳梦还留有曾经跟着假父母生活遗留下来的粗俗语。 神经病男人。 她为柳如萍抱不平,柳如萍愣住,挂着泪的脸变得严肃,手中的筷子成了堂前戒尺,狠狠打在柳梦的手掌心。 到家第一天的柳梦,获得柳如萍的一次警告。 在我的家,不能出现这种骂人的恶俗粗话,不能骂我,更不能骂他,这是底线,听明白了吗? 惩罚是掌心的三次抽打。 柳梦终究还是听话的硬骨头,细嫩掌心肿起一条红痕,换做别的小孩已经哇哇大哭了,柳梦硬是忍住,不掉一滴眼泪。 最后可能是这副样子太惹人疼,柳如萍扔下筷子,把她抱在怀里安慰。 柳如萍最后也没有把柳梦送走。 比起丈夫的不待见,柳梦的到来,有效弥补了没有孩子带来的空荡感,她渴望一个孩子,恰巧柳梦补上了这个空缺。 柳梦这名,就是柳如萍取的。 她总说了,柳梦是上天给她的礼物,还说,柳梦是她的梦想。柳梦花了很多年,才消化明白这个梦想的意思她是柳如萍意图作为修复家庭裂痕的工具,是夫妻重修于好,恩爱甜蜜的盼望。 这种寄托落在柳梦身上,她开始将柳梦塑造成心目中的孩子,力求让她成为比亲孩子还要亲近的存在,这样的话,就能推翻陈两升当初那句话。 在柳如萍的教育下,柳梦抛掉了从前的恶语和旧壳,读过很多书,变得知书达理,该懂事懂事,该活泼活泼,察言观色,收放自如,柳如萍对此很满意。 人常说,婴儿呱呱落地,喊的第一个词是妈妈。 曾经柳如萍也尝试过,让柳梦喊她妈妈,柳梦说喊了一次,喊上瘾了,每天就喊。 一次陈两升听见后,把手中的茶杯摔了个粉身碎骨,然后摔门而出。 神经病男人。 柳梦只暗暗在心里骂。 无奈柳如萍的底线,是基于家庭和丈夫而生的。她的思想传统保守,丈夫说东,她不能往西。丈夫不承认柳梦,不以父亲自称,那么她就不能再让柳梦喊她妈妈。 这之后,只让柳梦喊她老师了。 一句客气疏远的老师,本身就和柳如萍的家庭美满相矛盾。 但她仍旧自欺欺人地继续维持下去。 在字典里,柳梦多少能够理解柳如萍的处境。柳如萍的萍,是浮萍的意思。无根浮萍,随波逐流,身不由己。她理解老师,却不能苟同她的做法。 第43章 时间慢慢过去,柳梦渐渐长大,读过几年书,出落得亭亭玉立,更得人喜爱。 那几年,柳如萍不再执着于坚守一个岌岌可危、貌合神离的夫妻模板。在外人面前,陈两升愿意和她做做样子。 所以只要没有到离婚这一步,柳如萍都不会太在意。离婚的话,她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她的重心更多放在柳梦身上,有时出门,别人真的以为她们是亲母女。 门口那把油纸伞,就是这个说她们是亲母女的摊主上买的,后来柳如萍还去庙里求了个字和平安结,别在油纸伞的手柄里。 讲到这里时,厅里的挂钟已经晃过一点。 可如果她们真的如此好,为什么柳梦现在要一个人住。 后来呢? 讲到这里,柳梦脸上那种幸福安心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化为一种茫然。 她喃喃着重复,后来啊 在我打算进一步探究前,她关上心门,又是那个神秘的柳梦,笑笑说:后来我就出来工作了,没了。 她不想继续讲,我只好作罢。 那你为什么要说救她?她生病了吗? 柳梦表情变得凝重。 嗯,她得了癌,不知道严不严重,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她于我有养育之恩,我想回去照顾她。 患癌的另一层面,意味着治疗费高昂。凭柳梦的积蓄,连手术费的三分之一还凑不齐。 她能和许流齐保持那么久,是因为他有个在隔壁省当厂长的爹,厂长有号召力,以柳如萍的老师身份,也许能够筹到一笔救命钱。 这就是许流齐口中的牵线搭桥。不过对于雨天那场闹掰,柳梦没明说为什么,只说,也不是非他不可。 生物钟使我困顿,柳梦的过往让我久久不能平复。 而现在,对于她的即将离开,我仍旧只能是个旁观者。 这个事实让我无力挫败。 问:你如果不回来的话 我怎么办。 这句我还是说不出口。 柳梦把被子分给我很多,看我还醒着,盖住我眼睛。 忍俊不禁:好啦,睡吧,别想了。 她手心盖住我的眼睛,让我分不清到底是我哭了,还是只是她手心潮热。 睡着后,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柳梦化为身体朱红,头顶鎏金,漂亮长尾呈黛青色的雀鸟,美目还是熟悉的上扬、狭长。 她没有脚。在上空盘旋,像是要和我道别。 也许是心中执念太重。 我连问她的话,都是:你会回来吗? 她竟然真的开口答。 叹铃,没有人愿意留下我,我能去哪里? 谁会不愿意留住这样的你。 柳梦对自己的认知太低了。 亲父母没眼光,假父母没眼光,让柳梦独处的老师,也没眼光。在我眼里,她就是最好的。我愿意拿出毕生的好来对待她。 我对她说。 那你好不好落到我这里来? 我伸出手,能够摸到她垂下的尾羽。 触感太真实,温热柔软,像平日里总是相贴的掌心。 第30章 青衫湿 我没有得到无脚雀鸟的回答。 眼睁睁看着它盘旋、盘旋,我一路跟着它,它一直没有飞落下来。引我往被浓雾包裹的墨绿深山林走去。 我一直跟着,亦步亦趋。 可我还是把它跟丢了。进了深林,我寻不到有关它的半片尾羽,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怔怔坐在原地,直到流动的白雾如水般将我吞噬。 我感知到自己在流泪。那种心情像是有什么生生从我心脏剥离开,连着筋带着血,我疼得要命,却没想明白为谁泪流。 然后我醒了。 床头的暖灯昏昏黄黄,所以外头的天还没有亮。 我睁眼扭头,和侧躺的,支着脑袋看我的柳梦对上视线。再往下看,她正握着我放在枕边的手。原来有时候做梦是有迹可循的,她不抓我手,我也不会在梦里触摸她的尾羽。 你做了什么梦?柳梦将相握的手移到我面前,半夜你的手在空中晃,我还以为你梦游了。 我不好说她变作鸟,也不好说我希望她留下,更不好说我因为找不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自己给哭昏过去。 记不得了。 瞧着不像。柳梦笑了一声,但并未在这话题继续下去,把我手放回枕边,掀开被子下床去。 柳梦在衣柜前选衣服,看上去精神不错,拿出一条米白色的针织连衣裙,冲衣橱镜子往身上比划。我落在她身后,问她发烧好点没,柳梦专注于衣服,看都没看我一眼,想知道,你直接过来摸摸不就好了。 我只好上前伸手贴她额头,温热、不烫,看来是退烧了。 顺口问: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有。柳梦突然说。 哪里? 柳梦指着自己的心口,这儿。 她不像说笑,我被她这正经样子吓到了,心脏疼?那得赶紧去医院。 拉着她手准备走,柳梦站在原地不动。 第44章 不是的。她将那件连衣裙在我面前展开,选不出衣服,我心里难受。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眼中笑意越发浓,看我上当这事,一定是柳梦一项必不可少的乐趣。 她在为见老师那天准备见面穿的衣服,让我给点意见,她的重视让我不敢轻易给出答案,尽管柳梦的确穿什么都好看,只有风格各异的区别。 她手上的连衣裙,穿了就是个温柔大气,知书达理的女学生。这是她想呈现给柳老师的一面。 你手上这件就挺好的。 我看见衣橱里被挂起的漂亮旗袍,朱红和黛青这两件格外惹眼。 我摸了下绿旗袍裙尾,它非绸缎光面,整条旗袍用蕾丝覆盖,很重手工,因而具有一层极为精美漂亮的粗糙质感。 柳梦,你穿旗袍也很好看,会有很多人爱你。我由衷道。 可我不要那种浅显的爱。柳梦笑着,当我是想要她穿旗袍去见面,旗袍不合适的,她不喜欢,在她眼里太放荡。我要做的,是穿这样保守的,严丝合缝的连衣裙。 好吧。 也不放荡啊我小声嘀咕一句。 柳梦听见了,捏了下我的脸,说:你真的很不一样,我这叉再开高点,旁人怕不是要将骂人的唾沫都要怼在我身上。只有你,我做什么都说好。 我有我自己的固执:这是美丽,美就要欣赏。 为什么一定要将其和荡妇、风尘、婊子等词做联系。 如果美人有意展露,做吸引他人的手段,这也只能说明,是对方欲念过深,才会露一点肉,就被惹得心神激荡,得不到之时就气急败坏,做一些落井下石,进行言语羞辱、诽谤的小人之举。 典例当属许流齐,我实在对这人讨厌得牙痒痒。 我说:旁人的话不见得是对的,你不要去听。 我要往心里去,早不知死几回了。 柳梦顺着我的视线望去,摸了下绿旗袍,笑出声。 她笑得我一愣,怎么了? 柳梦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感叹,这绿旗袍,同事里,逢人就说好看。讨厌我的,更讨厌我,暗地里说我傍上金主了,能穿这么贵的。有够夸张的,哪里是什么金主,其实这两件旗袍都是和一个老裁缝铺的老头买下来的,人压箱底的存货,两件收我一百块,还挺值,平时得卖两百的。 一百块,在九十年代可以抵工厂女工半个月的工资。 说这话时,柳梦既得意,又有捡到便宜的窃喜,像个快乐少女,在这间发暗的小卧室里,光彩夺目,深深吸引着我。 她的确对那些流言蜚语不介意,才能活得自如自在。 厅里的挂钟指向凌晨五点。 现在回家的话,奶奶估计还在睡,我兴许能躲开挨骂。 走时,柳梦说,顺利的话,她过不了几天,就要动身前往邻省看望老师。 我以为她会像昨晚那样态度坚定,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但她在我出门前,将一串钥匙给了我,我先去看看她怎么个情况,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想拜托你帮我给院子里的花浇浇水,不然我回来,它们得枯死了。 我一喜,所以你是会回来吗? 柳梦定定望着我,看我的表情变化,是啊,不回来怎么见你,我哪里舍得你。 说着,手盖在我脑袋,像揉衣服似的使劲摸我脑袋,笑我怎么会笑这么甜。 梳妆镜映着我傻笑的样子,我呆呆承受着她的揉弄,一心只装柳梦还会回来这个事实。 梦想成真,她好像真的落了下来,短暂地停留在我身边,这对我来说是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开心事。 蹑手蹑脚回到家,奶奶的确还没醒,在卧室里睡得很沉。 我推开书房门,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假装无事发生。后面倒是真的睡了过去,一觉睡到大清早,被奶奶喊醒。 对于我昨晚没回家吃饭这事,她有点生气,让我下次不吃提前说,她才不用留饭。我点头说:是是是,下次一定会。 对于我的良好态度,奶奶哑火,说完,她就去忙活自己的事了,显然没觉察我的夜不归宿。 我的生活归于正常。吃饭、睡觉、学刺绣、偶尔看看书,纪念我那半道夭折的大学生活。 时间一天天过去,厅前的万年历撕了一张又一张,距离新年还剩半个月的时间。 这个时间,奶奶已经在准备过年的衣物和吃食,祭祖谢神要用的金银元宝每天都要折,要折上两大筐竹篓。柳梦也已经在一个星期前带上了个小皮箱,只身前往车站,和我承诺说年三十前会回来。 照看她院子前的花成为我每天的日常,闲了会在那里呆上一两个小时,摘摘野草,浇浇水。花草长势挺好,最边上有棵红梅,下初雪那天开了,鲜红,偶尔花落在雪地上,红得触目惊心。 看得我心里莫名烦烦的,后来把它全捡起来,夹在书里当书签。 距离年三十不到一个星期前,玉眉最小的那个弟弟找上门,说玉眉给我带了东西,递到我手上的是一盒蓝罐曲奇,一盒给奶奶的黑茶饼。 第45章 他送完东西,冲我扮个鬼脸就跑,还是一副上窜下跳的欠揍皮孩子模样。 我进了屋,奶奶刚折好今天的元宝,坐在厅前,一听说有玉眉的茶,当即烧水,嘴里还念着:终于送来了,我等它好久。 我坐在旁边拆曲奇盒子,听到她这话,心下好奇:你早知道她会送吗? 是啊,前些天去晒冬被,碰到玉眉她妈,在和我数落玉眉。奶奶叹了口气,评价玉眉好孩子,可惜父母差劲,把孩子一个劲的压榨。 我心忍不住一紧,问:她又说玉眉做什么? 奶奶一边沏茶具,一遍说:最开始是和我说,她家玉眉给我们寄了礼物。 我不好意思收,谁知道她妈硬要我接受,后头还有一车轱辘话等我。他妈提了这事就来气,和我抱怨,玉眉现在会赚钱了,威胁弟弟不说,还和父母抬杠。 我问这威胁抬杠是怎么回事。 原来不过是玉眉说,这两样东西必须要送到我们家,如果没送,像以前那样给两个弟弟独吞,那下次就别想她寄钱回了。 就这么点事,她气得脸都红了,骂玉眉脾气大了不少,活脱脱出了趟门,翅膀硬了,等过几年,还是得让她回家结婚,治治脾气,再不然她都要无法无天了。 奶奶这番短短的转述,瞬间激起我怒火。 正巧曲奇铁盒被我打开,各式各样的曲奇,用白色纸托托着。有一角曲奇明显下凹,我火气更大了她弟偷吃,吃了好几块,压根不管玉眉的警告,不把玉眉放眼里。 好吃的得给弟弟,赚的钱得用在家里,不寄钱就是千古罪人,不孝子孙。我有时候不敢想玉眉这十几年,如何忍耐过这一天又一天。 玉眉要是真的笨就好。不至于为这点事烦心劳力,还要担心礼物送不到我手中。 还治,有病才说治,还想着靠结婚生子困住人,没天理!我看他们才要去看病,让医生给他们开下颅查查,看看那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垃圾。 奶奶拿着茶针撬茶饼,见我为玉眉打抱不平,脸上发笑,我看你现在脾气也是见长了,牙尖嘴利的。 我扭头很认真地问奶奶:那你要把我绑去结婚吗? 奶奶借我刚才的话回:我哪儿敢,我怕你把我拉去医院掀我天灵盖。 她慢条斯理沏茶,复又正色道:玩笑归玩笑,我真要这么做了,你得恨死我。 我不免感慨,连奶奶你都知道换做我我会恨,为什么玉眉父母只会认为玉眉没良心,必须永远听他们的。 所以说人各不相同。奶奶闻着茶杯腾起的雾,分析起玉眉的未来。 她必须走出去,不然呆在这,就是把自己熬死,还讨不着好。 奶奶想得通透明白。我给她递了一块圆如满月的饼干,请教:那我呢? 她看了我一眼,眼睛里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带点欲言又止的停顿。 良久,她说:你要是想,也可以出去闯,在这小地方你不甘心,我明白,所以不会拦着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也乐意尽我所能帮你。 好一会,我才有所动作,搁下曲奇罐,跑去抱她,和她说了一声谢谢,谢她的体贴和开明。 尽管我对我的未来尚未明晰,但她给了我有想法便去做的底气。 她象征性拍拍两下我后背,说这有什么好哭的,颇为嫌弃地将我扯开,我手太冷,她命令我赶紧把热茶喝了。 隔天,我想给玉眉打打电话,问她近况。马上要过年了,不知道她回不回来,这样我好给她准备些回礼。 去柳梦的院子察看一番,确认和平日无异,我立刻去往公交站乘车。 结果好不容易到了地方,电话亭故障,维修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我只能打道回府,顺路买上些糕点糖果,折返回家。 回去路上,正巧路过柳梦的家。她家那大铁门一侧往里收,像是有人进去过,我心一沉,第一反应是进贼了。放轻脚步上前,抄起门边一根用来卡门的长木棍。 屋里果然有响动,我举着木棍,走到红门前,冲那人影喊:谁在里面? 人影晃动,紧接着红木门应声打开,我和久未见面的柳梦对上眼。 她眼眶微红。一张冷脸看得我发怵,仿佛她才是举棍要袭击我的人。 好在见是我,她眼眸微动,神色稍稍缓和。 目光来到我高举的棍子上,揶揄道:这么恨我? 我赶紧放下,搁在一边,解释:我以为是贼。 柳梦笑我反应太大,问我去干嘛了,手里提这么多东西。 这里头有柳梦的份,正巧她回来,糕点可以趁新鲜吃。我拎了一袋贵妃饼给她,当作新年礼物,去了趟市里买东西,本来想去电话亭和玉眉打打电话,结果它坏了。 柳梦没接,把门敞开些,示意我进屋,你以后可以来我这儿打,我交钱了的。 我心下欢喜,真的?会不会很贵? 不要你的钱。柳梦拎过我刚才那袋饼,就用这个抵吧。 第46章 看样子她刚到家不久,脚上穿着一双平头的女士黑皮鞋,柔软的针织裙在脚踝处轻轻悠悠晃荡。 她拎着饼去到电话旁边的小椅子上坐下,手搭在桌沿,慢腾腾拆着纸包上的细绳。 日光下,她眼眶微红,像是藏了好多委屈的心事。 柳梦去了得有两个星期,她似乎比之前还要清瘦一点,比起去之前的满怀期待,此刻的她表情寡淡,淡妆都藏不住她的低沉情绪。 我上前问,老师那边,还顺利吗? 柳梦头也没抬,摇了摇头,说:病拖太久,不知道还能活多久,靠化疗吊着命,她老公不知道死哪去了,我在的那几天,没见他来过,钱也不够,还欠医院一大笔,没人帮她教过。 我就说她这丈夫不靠谱,继续问,那老师见到你,开不开心? 老师于柳梦是恩人、母亲的存在。柳梦于老师,也许也是同等分量。久未见面,再相见应当是高兴才对。 但柳梦的神情平静到落寞,答:不知道。 居然连她自己都没有个答案。 你还要过去吗? 嗯,过完年我就走,她需要人照顾,我想陪她,什么时候回来,我不好说。 意料之中的回答,但回来总比不回来的好。 我向她许诺:我会帮你照看花的。 说完,柳梦让我把头伸过来,我困惑,但仍听话照做。 结果她伸手,往我脸颊肉上掐了一把,怪疼。 见我如此,她笑了,脸上那种愁云密布的阴翳感削减不少,我要是一直不回来,你是不是会给我的花浇一辈子水? 这个问题角度刁钻。柳梦拿捏了我的心思,我希望她回来,但要说等她一辈子,这个时间好久好久,久到我害怕。见不到人的害怕。 乐意是乐意,但一辈子不见你,我肯定会疯掉。 好在我找到了折中的方式。 不过你不回来也没关系,我可以去找你。 柳梦掐我脸的手一顿,望我的神色格外专注。我一下子止住话头。 被她盯得心直打颤,越发忐忑。最近得意忘形,差点忘了柳梦当初警告过我的底线问题,不知道是不是又冒犯到了她? 她这种没表情让我毛毛的。火速改口,如、如果你介意,我不会贸然过去的,真的。 我认真强调,柳梦原本绷着的脸变得要笑不笑的,让我觉得我像个笑话。 叹铃,我要是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我心说,其实现在也不晚。 她没再说什么,手松了力,似有若无拂过发疼发热的脸颊,我再想说点什么,她已经挥挥手,先忙你的事吧。 打电话时,柳梦就坐在我旁边吃饼,翘着二郎腿,看着我拿出小纸条,在座机按钮下敲下一个个数字。 贵妃饼圆且白,中间点着一个梅花状的小红点,像画里妃子眉心处的花钿。柳梦吃得斯文,小口小口咬,似在咂摸味道。 一直到电话里响起一声刺耳的滚,我才发现我看柳梦看得入迷。 座机老旧,漏出的音也惹来了柳梦的注意。 我回神,去听电话里的动静,那边似乎有点争吵,我听到玉眉熟悉又模糊的声音。 依稀听见一句:别来烦我! 听得我提心吊胆,如此暴躁的玉眉,我第一次见。 紧接着稍稍安静下来。 喂,哪位? 是林泽熙的声音。 我说我是江叹铃,玉眉在旁边吗?方不方便听电话? 你等下吧,我和她说说。 林泽熙敲着门,转述我的话,接听的人很快变成了玉眉。 玉眉比我还激动,激动到甚至隐含哭腔。 叹铃,你终于打电话了,我要以为你忘了我了。 我听着挺心疼,问她:你们刚才吵架了吗? 玉眉回避这个话题,不说这个了。 她关心起前阵子寄的礼物,东西收到了吗,是不是都好好的? 为了不让玉眉难过生气,我说都好,完好无缺。我和奶奶都很喜欢。 玉眉嘿嘿傻笑,那就好。 闲扯了一下她在那边的近况,玉眉什么都说好,人很多、工厂流水做不完的作业、轿车四处都有,有钱的人膘肥体胖,富得流油,腋窝夹一鼓鼓囊囊的皮包,搂着漂亮女人的腰走来走去至于她,从白天干到晚,做不完的活,躺下就是第二天凌晨。 我问她:你过年回来吗?没几天了,到时候年三十前车站要爆满,回来你得提前订票。 玉眉说:我想回的,我想见你,想得要死。 她的声音很低,我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她这种强烈到极端的执着。 刚还在认真吃饼的柳梦,抬眸看向我,我心漏一拍,莫名乱了序。 玉眉继续说着话。 你呢,你有没有想我? 电话面前和电话那头的人,都在等我回答。 一边是玉眉沉沉的呼吸。一边是柳梦的注视,这种感觉让我焦灼,索性生硬的偏开头,整个人面向墙,说:想的,你早点回来,我买了好吃的给你。 第47章 身后人的目光如有实质,刺得我后背莫名生寒。 叹铃 玉眉拖长的低音,仿佛下一秒她就要哭了。 嗯? 我好想你。 玉眉不厌其烦地重复这样的话。我心有些沉甸甸的,爱笑爱玩的玉眉,去了压抑单调的流水线,是不是憋得慌,所以才会想我,想我们从前玩乐的日子。 我知道,你已经说过好几遍 旁边发出声响,柳梦站起身,不知怎么的,来到我身边,我说了一半的话卡在嘴边。 玉眉听到了动静,谁在哪?你在哪里? 柳梦勾起我一缕头发,姿态懒散,倚在墙边,她站的位置虽然离我很久,但是日光透不过的角落,很暗,把她一张脸衬得晦暗不明。 她没有看我,那一缕发来到她的鼻间,她在细细嗅。 我不懂柳梦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用意何在。 她靠得很近,脚尖抵着脚尖。 叹铃? 电话又响起声音,柳梦松开头发,手顺势搭在我的肩膀,手指抬起,似有若无拨弄我的耳垂。 这种轻飘飘的,过电般的刺激一波接着一波。 她稍低头,靠在我耳边,像在对我说,又像在对电话里的人说。 叹铃,把电话挂了。 第31章 爱比不爱可悲 柳梦说完,直接绕过我去拿听筒,将它放回原位。 咔哒一声过后,玉眉的声音消失,室内恢复寂静。 挂断电话后,柳梦撤开身子,自顾自回到椅子上继续吃饼,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 我问她:你为什么要挂断? 柳梦答得理所当然:嫌吵就挂了,这座机太老,漏音好严重,你也少打点好了,对耳朵不好。 可她刚才明明说我想怎么打都可以还靠那么近害得我的耳垂迟迟降不下温。 甚至还没来得及和玉眉解释。 柳梦看了我一眼,你这表情,是在生我气吗? 我没有。我只是怕突然挂断,玉眉在那边会担心。 柳梦说:怎么,你这么大个人还会在我这丢了吗?她总会听出我是谁。 她的语气明显没刚才温和。 我小心问,那我以后还能打吗? 此话一出,柳梦深吸一口气,似是有些无奈,才道:下次再说吧。 招呼我过来坐下吃饼,坐在她旁边我心不在焉,咬了一口,有些索然无味,只有耳朵的余热。 你耳朵怎么那么红。柳梦明知故问。 我说:你摸的。 她说:我只是轻轻碰了一下。 我回头,问:那你刚才干嘛要那样? 从前柳梦只是和玉眉互不对付,怎么会像今天这样,故意凑到耳朵边说话,非要让玉眉知道是她。 我哪样了?柳梦快比得上一个耍人的无赖。 我头次觉得摸这个字眼,如此难开口。 柳梦重复着:你说啊,我到底哪样了? 你、你摸我头发和耳垂。 柳梦反问:很奇怪吗? 是的,很奇怪。 她的眼睛和平日里的不一样,昏暗中黑漆漆的,发着幽幽的亮。 走近来,垂下眼,就像是要把我连同我耳朵边的听筒吞了。我应当庆幸柳梦不是什么异食癖,不然我真要怀疑她准备吃我头发。 这种亲昵到过分的举动,实在有些超出了我认为的柳梦。 你以前不会这样。 那现在有了。柳梦再次上手,捏了下我耳朵,她就像是摸上瘾似的揉捏好几下,我多做几次,你就不觉得奇怪了。 什么道理?这是什么脱敏训练吗。 柳梦还在笑我,你耳朵好软,你要不要也来捏捏试试看。 手沾了饼渣不好反抗,想撤又怕柳梦不开心,我憋闷,默默埋头苦吃几口饼。 我的不声不响,也不拒绝的态度,柳梦看在眼里,她没再玩,适时松开,脑袋枕在椅子靠背的边沿看我,看着看着,忽然说:我这样闹你,你还会想着留下来吗? 我有时不懂柳梦为什么总要执着于这个字眼,从前问过,现在也问,好像要百般确认,才能心安。这究竟是要归因于童年的心理创伤还是环境的恶劣,我想也许两者都有。 柳梦,我从来都做不到去讨厌你,更没想过要走。 柳梦听完,默了片刻,忽然说。 叹铃,奇怪的事能不能多一件? 我没来得及想明白她这话,忽然就被柳梦抱住。 她近乎贪恋般将我搂抱在怀里,两人身体相贴,快没有一丝缝隙,腰身被她很用力圈住,然后肩膀一沉,她的脑袋深深埋在我颈窝处。 她在我耳侧呢喃:那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做,总会有人要离开。 像是碰到无解之题,她茫然无措。 是因为那位老师吗?柳梦从打开门那时就很反常了,她提到老师总是时而愉悦、时而落寞。她们的过往我并不能了解全貌,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老师的重病难愈。 第48章 我回抱住她,企图安慰:生老病死,这不是你能控制的。 柳梦只是闷在我怀里低笑,听着一点都不快乐。 如果只是因为病就好了。 忽然脖子一痒。待我清楚她在做什么时,我感觉耳侧的热已经蔓延到脖子,到整张脸。 颈侧之下是搏动的血管,她侧个头,吐息间,唇瓣贴着薄薄的肌肤说话。 叹铃? 干、干什么我说话都结巴了,她抱我比刚才还用力,我完全推不开。 痒意忽然变成一种尖锐的疼痛,柳梦狠咬一口我的颈侧。我痛得喊出来,疼 紧接着疼痛稍减,柳梦松口,在那里安抚似的亲了一下又一下。 我心里默默数了数,她亲了得有三次。 又热又疼。 我的直觉没出错,听电话时她那样的眼神,真的是要吃了我。还好她一口吞不下一个我,只能咬一咬小块的皮肉。 过没多久,她贴着我脖子说话。 你要我落下来,我落下来了。 我愣住。 是那个梦。 她分明知情,分明听到了我的呓语和期盼,知晓那晚我做梦的种种。甚至当初那只鸟和我说话,都极有可能是躺在我身旁的柳梦问我的。 柳梦压着声警告我:所以你不准离开我身边,也不要总和玉眉聊天。 她松开抱我死紧的力,直起身和我面对面,手指还在摩挲刚才那里的疼痛。 今天就当我罚你。 我疼得眼泪都出来了,风一吹,眼眶湿冷。 心下委屈:可是你这样罚好奇怪。 柳梦:哪里奇怪? 不是这样又亲又咬。我声音快要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我不是没有看过些爱情小说,那些个男女情到浓时往往就是这么干的,耳鬓厮磨,亲着抱着啃着 小小声补充道:情侣、夫妻,很、很喜欢对方的时候,才会这样。 我们是情侣吗? 我摇头。 我们是夫妻吗? 我又摇摇头。 那我喜欢你吗? 我摇得像拨浪鼓的脑袋忽然停止摆动。 如果说喜欢对方到会咬,那柳梦咬我,也是因为喜欢吗? 我不敢去随意揣测她的心思。万一我误会了呢,万一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起了玩心戏耍我,那这样的话放到明面上,如何收得了场。 我不知道。 那你就回去好好想。 柳梦却不理我这番说辞,强硬道,想明白了,再告诉我答案。 这个狭小卧室和步步紧逼的柳梦让我喘不过气,急于逃开,匆匆起身,说好,我先回去好好想,奶奶还在等我回去,晚了会挨骂。 柳梦没拦我。 走出门时,她最后说的话,我无法去忽视。 江叹铃,我不信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那些奇怪的举动,更不信你对我一点想法都没有。 我逃也似的跑开。 一路跑,心脏怦怦直跳,被咬的地方还在发出细微的疼。 我压根做不到不去想。 是。 柳梦说的没错。 我心里明明就有答案。 柳梦喜欢我。 她是真的喜欢我。 她拆穿了我的心思,我没有太多能藏的了。 伤口还没好全,留下发痒的痂皮时,柳梦提前离开了。 听说那边情况有变,柳梦连年都没来得及过就得走。 她在我窗边留下一张小纸条、一封新年红包。红包里面是五十块钱,还有一个保平安的铜钱铃铛串,可以挂在腰间的衣服上当配饰。 我没有什么能送的,只剩前些天编的两条红绳结,听奶奶可以辟邪。我塞给她,柳梦不接,要我给她戴上。 戴好后端详一会,笑得挺开心,对我说先走了,不用送。 转身时,和奶奶打了个照面。 对于柳梦这样特殊的身份,奶奶往往是忽略过去,不排斥也不靠拢,她知道柳梦偶尔会路过这边,倒是没怎么想过会和我聊得来,而且很亲近。 柳梦走后,奶奶提醒我,少和她来往,毕竟她争议太多,我和她走近,别人也要议论我。 说就让别人说去,我不在意。 奶奶无话可说,背手走掉了。 年三十那天,父母回来,我和他们之间生分不少。 妈妈肚子大了一圈,走路有些不太稳。 吃过年夜饭后,她闲下来,坐在我旁边,问我最近怎么样,我说挺好,她笑容挺僵硬。再想说点别的,我不想答,她也没了讲的意思。 我们之间谈不上感情深厚亲密,哪怕后来被父母从水街接走,她们忙于工作也极少陪伴过我,我常常独自一人上学放学,吃饭睡觉。 后面,她终于找到点话题。 说起玉眉,说刚才回来路上碰到了,那里可热闹了,玉眉拎了很多礼,大包小包的,现在长本事了。想和她问候两句,没来得及。 玉眉? 玉眉回来了?! 第49章 那我去看看她。 我借机开溜,起身,连外套都没来得及披,套了件圆领毛衣,拿了之前的糕点,直接出了门。 红灯笼高悬,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热闹喧腾,劝酒敬酒此起彼伏。 地面上飘着些别人拜神烧纸钱留下的灰烬,反衬得街道萧索荒凉。 我脚步不停,没一会来到玉眉家。 她家确实热闹,我在门口看到玉眉和她妈妈在两张大饭桌前跟前忙活,饭桌上宾朋满座,男人吸烟,举起杯,喝得脸都红了,手指点来点去,唾沫横飞。小孩更是乱得像一群满场跑的小鸡崽子。 我在门口喊她,玉眉很快回头,脸上还有抓小孩的烦躁,一看到是我,转瞬成了笑脸。 第一时间放下手中的活,跑来找我,叹铃!你来啦! 屋子太吵,玉眉把我拉到墙外没人的地方蹲下避风聊天。 玉眉变化还是大的,稚气的红绳双马尾没有了,换成和柳梦发型有些相似的大波浪卷发,披散开来,随风荡漾。着装也有着大都市的时髦气,长筒紧身牛仔裤,一件灰绿色的修身高领毛衣,总之盘亮条顺。 玉眉,变好漂亮了。 玉眉也算是个美人胚子,只要她少说两句话,少露些傻气表情,讲话别那么直,总能惹来好一些追求者。 没你好看。 她简洁直白,难得话少。不知道是不是平日里的工作把她憋坏了,还是因为我们之间变得生分。 我突然多少有点体会我妈苦于寻找话题的焦灼感。 泽熙姐呢?她也回来了吗? 这名字就像一个触发器,当即激得玉眉叫出声打断我,不要提她了!我现在和她没联系,一点都没,以后不要提到这个名字。 我愣在原地好久,满腹疑惑。玉眉气得呼出的白雾都是格外长的。 看来当初两人的确是在吵架,并且关系急转直下。但玉眉生着气,我也不好问她为什么。 好好好,不提不提。 玉眉平静了些后,扭头看我半晌,也不说话。 我被她盯得不自在,勉强笑着: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这么看着我。 她摇了摇头,问:你当时干嘛挂我电话? 玉眉打我个措手不及,我一时卡壳。 就、就不小心碰到了,它就挂了。 你骗人,是柳梦让你挂的!你们为什么呆在一块? 玉眉现在聪明了好多,都不好糊弄了。 我坦白:电话亭坏了,我去柳梦家借电话打给你的。 玉眉不满道:下次就去电话亭,电话亭没修好,就不用打了,真笨。 大过年的,还要被教育几句。上次被柳梦咬,这次被玉眉数落,无异于夹缝求生,两头添堵。 我懒得和玉眉争辩。 点头敷衍着,风吹过来我才感到上衣单薄,缩成一团给自己取暖。 忽然玉眉一只手抓着我领子一扯,叹铃,你脖子怎么回事! 牙印痂皮被玉眉的指腹抚摸两下,我一个激灵,瞬间捂住,心虚让心跳乱序,比掉线落地珍珠还杂乱。 结果还是晚了。 玉眉的表情已经变得很可怕。阴沉沉的,像是要闪雷的阴雨天。 她质问:是柳梦咬的吗? 不是我低下头去,第一次有些不敢直面玉眉。 你当我没见过世面是么。那么多男男女女,搂搂抱抱,吻痕印子,我见多了。玉眉分析我,男人,你不喜欢,奶奶更不可能,唯一有点可能的,就剩那个女人。 见我沉默,她又开始生气。 她什么意思,是想欺负你吗?是要当个恶心的同性恋? 这个字眼刺耳,我不服气:不恶心。 玉眉哑火,抿了抿唇,才说话。 总之你不要再和柳梦来往了,她很可怕,别和这种人玩太近。 凭什么!我变得和她一样激动,站起身俯视她,你有什么资格干涉我?她不恶心,我更不会远离她,她是什么样,我自己来判断。 玉眉被我骂懵了,和我无声僵持着。 她一双眼在冷风中通红,那一刻气势弱了好多。 疯子,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第32章 风动 幡动 我没有疯。我强调着。 没有想到那么久不见,我和玉眉这刚见面就是不欢而散,聊不下去,我转身想走,她忽然拉住我。 手被抓得生疼。我回头去看,她那倔劲全显在脸上。 你也喜欢她,是吗? 见我迟迟不作答,握我的手力度越发重,快要被捏扁,她继续追问:是不是? 逼问这个问题,让我心下烦躁又羞恼,这和你没有关系。 玉眉大声道:有关系!我是你朋友,我必须知道! 什么歪理,我疼得直抽气,挣又挣不开,气急:玉眉,你过分了。 玉眉被我骂得一愣:我过分?你犯傻我不拦着,难道我要眼睁睁看你受伤害吗? 第50章 害?能怎么害,她能把我吃了还是把我捅了?我一再强调,我没有在犯傻,我做什么自己清楚,你管不着。 玉眉当即站起来和我对峙,同性恋就是有病,就是恶心!你要和那种人呆一起会害了你自己,等着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吧,如果再给我发现还有下次,我、我就 又来了,又是这番言论。 我瞅准她松力的时机,愤然甩开她手。 玉眉没有勇气说那后半句,我替她答:就什么?就绝交是吗?好啊,你再闹下去,我们这辈子别想再见面。 她一下子红了眼,呼吸起伏大,是被我气到了,执拗道:我没有这么说过,不许和我绝交! 我一时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气,满是无奈。 两人一时间无话,只有彼此气坏后呼呼的喘气声。 等冷静下来后,我软下语气和她好好谈。 那如果我真的是呢?我问。 她还在上头的火气仿佛忽然被我这盆冷水泼灭,怔怔的。 那你也会觉得我恶心。她的反应让我有点失落,还有一种没底的后怕。如果玉眉会这么想,那说不定水街里那些封建保守的人,也会将我与柳梦判为异类。 你说她害我,谁害谁还不一定。 我低下头看地上那些随风飘动的纸灰,说不清到底是在告诉玉眉,还是劝诫自己。 不、不恶心,叹铃,我永远不会觉得你恶心。 玉眉变得有些语无伦次,握住我的手像在哀求,为我开脱,为我找一个合理的理由。 你不是你不会是的,你只是、只是被柳梦带坏了,我理解,我不在,你一个人太孤单,柳梦陪你,让你误认为这是喜欢,是爱。不是这样的,叹铃,你被蒙蔽了,你没有喜欢她,她也只是在耍你,没错,我们不要因为别人吵架了好不好? 我没法答。心比我要更知道,玉眉的分析是错的。 柳梦吸引我,打从我们见面第一眼开始,往后一发不可收拾。和我孤单不孤单,没有关系。 对面人在我漫长的沉默中急得好像快要哭了,让我理理她,不要又像以前那样,总对她爱答不理的。 我深吸一口气,玉眉,你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激动,回来一趟,像变了个人。 我无法理解她对同性恋的敌意那么大,她出外打工的这些日子,一定发生了些什么事,才会变得如此反常偏激。 我直觉林泽熙是解题的关键。 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要瞒着我,不然我就去找泽熙姐问个明白。 玉眉紧抿着唇,面色凝重,撬不动她嘴。 我假装扯开她手要走,她才挽留:我说。 关于这件事,玉眉铺垫了好一会,先是转身去里屋拿来件外套给我披上,再是拉我到水河旁边那个无人经过,傍着两棵大矮榕树的干台阶上坐下,才开始说起她打工期间发生的事。 林泽熙碰了我。玉眉捂着脸说的。 林泽熙没住员工宿舍。原因是宿舍人很多,很挤,十人一间,鱼龙混杂,小偷小摸是常有的事,闲言碎语也不少。打工几年,攒下钱,她在离工厂最近的一家握手楼里租了个单间,后来因玉眉的加入,她退了原来的屋子,选了个一房一厅。 林泽熙的确像个大姐姐一般照顾玉眉,护犊子似的。 初来陌生的大都市,玉眉感到无所适从,还总被隔壁一个发廊姐嘲笑小土包子,被林泽熙骂了回去,那人才住嘴。后面带她去熟悉周边环境,带她吃了很多以前没吃的好吃玩意。刚来的第三天,还帮玉眉找了份工作,和她一个车间的。 林泽熙帮了玉眉太多,玉眉拿到工资那天,把三分之一的钱给了她,还买了两件新衣服送她,尽管玉眉审美很灾难,林泽熙仍旧穿得开心。 往后两人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最开始相处的确融洽。 握手楼治安不好,常有有流浪汉、飙车劫匪,流动的小摊黄色卡片时常出没在脏污地面上,下工地的男人蓬头垢面,肩膀落了汗和白灰,拿起卡片和旁边人挤眉弄眼笑两声,重新丢回去;发廊门前的塑料帘子总是半遮半露,发廊姐长裙紧身衣,坐在人来往能看见的沙发前翘二郎腿,大秀美腿和身材曲线,夹着嗓子唤人洗头剪发 由于握手楼的混乱和危险,两人下了夜班,常常习惯顺手那点路上有的木棍、空酒瓶傍身。 好在几乎没出过什么事,林泽熙警惕心有所松懈,倒是玉眉一直防备着。 恰恰就在林泽熙手边没拿东西这晚,一个下身赤裸,甩着胯下二两肉的暴露狂流浪汉突然冲出来扑向林泽熙。 玉眉眼疾手快将人往后一拉,借着身后的墙敲碎瓶底,将那带有锋利、不规则边缘的半截酒瓶往那男人掷去,这一扔,顺着男人上身往下滑,两人没来得及看,玉眉拉起林泽熙拔腿就跑。 身后男人惨叫声回荡。听得她们心惊胆战,但所幸无恙,两人怕过后就是哄笑。 握手楼总能窥见光鲜城市背后那些阳光照不到的角落,破落、脏污、混乱、烟火气,却也不乏一种挣扎向上的生命力。 第51章 这里有一半人员来自附近工厂的流水线上,他们和玉眉、林泽熙这样的外来务工人员一样,奔着赚大钱来到深圳打拼,蜗居在这小小角落,对未来生活充满盼头。 而像玉眉和林泽熙这样的同村人,在这举目无亲的城市中成为彼此相依偎的半路亲人,关系较之从前更加紧密。 但世事并不总是无波无折、风平浪静。 玉眉知晓林泽熙是同性恋缘于一次工资加薪。 那天发薪日,玉眉拿到了全勤,因为能干,还额外涨了点薪水。 晚上,林泽熙说要给她庆祝,买了烧鸡、卤味还有三瓶青岛啤酒。 玉眉第一次喝酒,就对酒产生了一种极度的排斥,苦死了,她喝一口就放下,后来全进了林泽熙的肚子。 林泽熙酒力也一般,喝完脸颊就酡红一片,聊自己的事,像开闸放水一发不可收拾。说她打小就被管着,最前边是父母,往下是哥哥,几座大山一个压着一个。 摔碎一个碗要挨打,要训斥,多吃两块肉甩个巴掌,导致她现在半只耳听力很差。儿时替哥哥背锅,她爸一个烟灰缸砸过来,额角撩开刘海,就是条无法愈合的小疤。 后来他们说林泽熙越活越叛逆,一去就去千里远,几头牛都拉不回来,越来越不服管教。 林泽熙说到一半在那低声笑,庆幸自己离家早,她在家里活得实在压抑憋屈,做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被干涉,毫无个人空间和隐私可言。 玉眉听到这时还算很耐心,替林泽熙不平,说你这家比她那儿还过分。 林泽熙常教她要硬气,要学会对不公平说不,忍耐只会一直被人压着,吸干血肉。玉眉没懂,一直到父母食言,断了她的生活费,任劳任怨近二十年的她,到这时,才终有所悟她曾生活在一个吞人的泥沼里。 所以玉眉不是翅膀硬了,也不是被浮华迷了眼,只是清醒了,觉得不该像从前那样当听话待宰的牛。 慢慢的,林泽熙酒劲上来,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不太连贯,玉眉听到后头听不懂,嗯嗯啊啊点头应,捧着林泽熙的诺基亚,像平日一样每天等属于她的电话。 她的敷衍被林泽熙看出来,抢过手机,话还是很莫名其妙。 她问我是不是在等江叹铃。玉眉说到这表情忿忿,怪起林泽熙有够傻的,我除了等你电话还能等谁。 再往后的话就更莫名其妙了。 林泽熙快要倒在饭桌前,说,她有个藏得很好的,她家里人谁都没发现的秘密。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要替我好好保密。 玉眉说:那你还是不要告诉我了,叹铃说我藏不住话的。 林泽熙不管不顾,说:你整个人都扑在你那朋友身上了,就不能回头看下我吗? 你说啥?玉眉很无辜,她真的没听懂。 林泽熙彻底趴在饭桌上,看对面的人是眼皮微压,像瞪。 你是不是喜欢江叹铃? 玉眉满脸不解。 林泽熙又问:玉眉,你喜欢女人吗? 不喜欢啊。玉眉更摸不着头脑了,在她眼里,喜欢就是男女恋爱,女人?怎么可能。 我不信。 紧接着林泽熙就扑过来,玉眉不受控,整个人往后边的床铺倒去。 林泽熙呼吸都带着醉意。搂抱玉眉的腰,复又抬起身看她。 她说她有个秘密。 说第二遍了。 我喜欢女人,我也喜欢玉眉。她提醒,你要记得替我保密,谁都不要告诉。 玉眉被震在原地忘了动弹。 这个重磅消息过分骇人。 欸,你怎么那么像玉眉,我没梦到过这么真的 直到林泽熙忽然亲过来,亲她嘴巴,把她拉回神。 玉眉的鸡皮疙瘩走遍全身,一把将林泽熙推开。林泽熙砰一声掉地上,爬不起来,便就地睡着了。 只有玉眉蜷缩在角落消化刚才的画面,她气愤无比,把嘴巴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到流血感到疼了才罢休,从天黑坐到鱼吐白,她后知后觉想,兴许林泽熙对她这么好,也许都是有目的,有所图。今天只是亲自己,保不齐明天扒她衣服。 一个不算好的开头,让死脑筋的玉眉固执地认为同性恋就是这样,不由分说将人推倒,又亲又抱,借着同性这层障眼法和酒后乱性干龌龊事。 第二天林泽熙清醒过来后,拦住收拾行李的玉眉说不要走,要走的人是她。 她真就去住了三天小旅馆,结果因为环境实在脏乱差,第四天发了疹子。玉眉终究不忍心,最后妥协,让她治好回来,两人一个睡厅,一个睡屋子。 但这并不代表翻篇。林泽熙回来后,两人的关系急转直下,玉眉不再和她上下班,和她错开时间,一个屋檐下毫无交流。 林泽熙坐不住,想要和玉眉谈,无奈一天见不到几回面,好不容易两人休息了,林泽熙刚拉住玉眉的手说:我们谈谈。就被玉眉大力甩开,像碰到什么妖魔鬼怪,退了好几步。 林泽熙站在原地很久,最后只留下一句对不起。 她还是对玉眉和从前一样好,但玉眉很难能和她正常相处,两人形同陌路。 第52章 林泽熙也不总是好脾气。 我打电话给玉眉那天她们就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林泽熙让玉眉吃她带来的饭菜,不要总吃泡面。玉眉回绝了,林泽熙仍坚持要她吃,说玉眉感冒才好,不补充点营养到时候总容易生病。玉眉被说烦了,背过身不理。 林泽熙语气带冲,口无遮拦:你不吃好点,面黄肌瘦,又得被隔壁那女人说你土包子、瘦不拉几、身子干瘪。 玉眉也是硬骨头,去卧室甩门前,你要是嫌我,我现在就可以走,我身子干瘪你也亲得下去啊,真恶心! 这一骂,林泽熙吃瘪,往后冷静下来,再想去道歉也于事无补,玉眉除了中途借了个我的电话,其余时间都在紧闭门锁。 两人关系越发僵了起来,别说聊天了,见面都难。 一直到前阵子回来,玉眉都没有和林泽熙联系过。 玉眉时至今日也无法想明白林泽熙为什么喜欢她,更无法理解她会喜欢女人。 在玉眉眼中,林泽熙是不正常的异类,首要反应是排斥、抵触。距离过近就要头皮发麻,破口大骂,斥责她赶紧离开自己三米外。 玉眉说:林泽熙后来有次红着眼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如果是江叹铃呢,我也会躲得远远的吗? 我问:你怎么答? 玉眉坚定:她是她,你是你,和你比,她不配。 我哑然,哪有什么配不配,比不比。 晚风凄冷,各家各户再热闹都驱不散萦绕在我们身边的低压。 玉眉情绪平静了很多,我们没了刚才剑拔弩张的气焰,勉强算得上心平气和坐下来说话。 她靠在我身上,一再同我强调:同性恋就是这样的,你哪怕有一点苗头,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掐了,不然哪天被人吃干抹净或者被唾沫淹死都不知道和谁哭去。 一个人这样,不代表所有人都这样。 玉眉反问:那你能保证所有人都不这样吗? 我看了她半晌,憋不出反驳的话。 玉眉的偏见太深,我没有太多立场去劝说,只能跳脱开性别这层,单从看待人的角度劝她:林泽熙帮了你很多,这点你否认不了。 是,她人情,我会还的,我打算年后搬出去了,再和她呆下去,我怕我得疯。 想了会,她又抱着我手,说:过几天,你陪我一块去说,我怕我和她说不下话。 我无奈,玉眉看我不答话,摇我肩膀,你答不答应嘛! 好好好 在搬出去这件事上,玉眉是半会都等不了。大年初三这天敲响了我家的门,大清早的,天还没亮,我困得要命,还在揉眼睛看清眼前人的时候。玉眉已经拽着我出门。 只是让我和她都没有想到的是,玉眉没能等到和林泽熙说明年后回去的打算,甚至连见上面都难。 初到她家门前,处处透着诡异的氛围,门窗紧闭,不见人影,门上方正中间挂着祛邪的八卦镜、干艾草和菖蒲、道道画符黄经幡 玉眉比我先有动作,拉了个路过的人来问。 那人说,林泽熙出事了。 第33章 或遇恶罗刹,切莫听它言 玉眉拦住这个老人,要他把来龙去脉都说个清楚。 老人就住在林泽熙家旁边,对于她家的事,旁观的没人比他更清楚。 那老人讲话慢吞吞的,我却毫无困意。 据他所说,林泽熙从大年三十那天回来,第一天没什么事,该过年过年,该团聚团聚,那晚还拿了一碗炖肉给他。 第二天清晨,他是被打骂声吵醒的,不用他多想就知道,这丫头是又挨家里人打了,就是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喊骂的话内容大多围绕染疯病、请神来治治你 从早上到中午,林泽熙的反驳和哭喊从原先高亢到后面断断续续的,老人都快要听不到林泽熙的话了,这大过年,他挺怕闹出人命,便出门去看看怎么个事,劝一劝。 喊骂声由远及近,他过去时,挺多路过的人不时停下来听和看。 老人好不容易挤进人群里,见到林泽熙趴在地上,泪痕交错,头发凌乱。 她妈站在一旁,她哥人高马大,手里攥着快比得上碗口粗的麻绳,打在地上尚且扬起一阵灰,女娃娃细皮嫩肉,那遭得住那么折腾,她露出的手臂上,鞭痕都是血淋淋的。 玉眉听得直皱眉,我俩齐声:打她做什么? 好像是因为喜欢了什么人,他哥脚边有封信,拆开了,纸封和信纸都被撕碎。她妈指着她不停骂,说她不像话,越活越没个正形,说她铁定是被那什么叫日的女人下了降头,中了邪,才会这么不服管教,还说要走得远远永不回来,丢了根,忘了本,不嫁不生,和生不出蛋的鸡一样没用。 见外头有人看热闹,她妈没有选择遮掩,去秉持所谓的家丑不可外扬,反而将大门打开,让熟人用言语和眼神审判,她这反骨叛逆的女儿如何疯了,如何失了神智。 两个人管不了,那就让千万个旁观者管,看看她能硬到什么时候。 嘴里还念着,现在好了,全部人都知道她了,她出名了,她长本事了。 第53章 林泽熙不顾旁边的喊骂声,没有力气,就伸出手去够前边,只想把那些碎纸条揽进怀里。 她哥踢开她手,打断动作,说她认不认错,还敢不敢再说走? 林泽熙声音气若游丝,表情狠毒:我就是死不回来,否则,不是我死,就是你们死。 一条鞭子再落下,抽到皮肉是重重的闷响。 她哥骂:你再说一句试试? 她妈更是气得要命,脸上的肉都是抖的。 我挤到里头想劝,问她妈怎么个事,大过年还打孩子,她踢了下脚边的碎纸,说儿子翻了柜子,翻到一封情书,藏得有够深的,这一读才知道,她喜欢一个女人,还说什么要跟着她,永远不回来。 老人说着,有些忍俊不禁,嗐,我还以为什么事,不就是点儿女情长吗?无非就是对象成了女的,孩子不懂事很正常,好声好气坐下来谈谈,这事不久了了?一家子脾气一个赛一个,非得斗个你死我活。 老人语气轻松,抱着看客心理来讲述这件事,仿佛这事不过是芝麻绿豆,不经一提。 我们却笑不出来。 后面呢?林泽熙没死吧?玉眉问。 怎么可能死,她家就是把孩子打个残废都不会让她死。 围观的好几个妇人看林泽熙实在是打得太惨。好心劝他们停下,大过年闹成这样实在不好看,等过年了再来好好解决。 林泽熙她妈不理睬,指着地上的林泽熙说她这些年大变样,完全管不了,无法无天,现在甚至扬言要杀了他们娘俩。 说到这,林泽熙她妈声泪俱下、捶胸顿足,外人哪里比得上自家亲人,出趟远门,连家都不认了,苦哟!养了这么些年,居然养出个白眼狼!现在瞪我们那眼神,简直是要把我们抽皮扒骨! 紧接着,便有人,猜测:莫不是真中邪了?被有心人给害了。 话及此,林泽熙她妈抹了一把脸,笃定道:她指不定是在外头染了什么脏东西,被人下了蛊,才会变成今天这样! 一听说着了魔、中了邪,大家纷纷担忧起来。有人建议,得请人来祛邪,越快越好,以免后面邪祟附身太久,就是神仙来了都救不了。 来自家人绝对的掌控欲和威压,不容林泽熙有任何一丝反抗。 如果有,甚至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她一定是疯魔,她一定被恶鬼附身。 当立即去除,刻不容缓。 第二天,在邻里的帮助下,林泽熙她妈,请来了一个身披黄道袍,蓄着山羊胡的老道长。那道长眼睛细窄,微眯起看不到缝,嘴巴秃,高颧骨,长得瘦,脸上皮肤像是撑得薄薄的贴在骨头上。 总之长得和仙风道骨沾不上边,倒像是个贼眉鼠眼的敛财贼。 刚到第一天,林泽熙家买各种贵价烟酒、熟食好声好气招待,还额外塞了个大红包。说是要表诚意,让上头的神明满意,道长做事才尽心。 道长到来,阵仗很大,没事做的邻里也过来看看热闹,看看道长如何进行驱魔。 在众人的目光下,道长摸着山羊胡,高深莫测,开始观察林泽熙。 此时的她正被五花大绑绑在大厅里的木椅上,因为她早些时候拼命抵抗,坚称自己没有病,更没有疯,真正疯的是他们,她一点错都没有。 道长端详片刻后,从宽袖里拿出一张写了符文的黄纸,拿厅前供奉神位的烛台上点火,再用掌风扇到林泽熙面前,火忽然就灭了,未燃尽的黄纸碎片纷纷落下。 道长尖叫一声,大惊失色。说林泽熙阴气太重,是被女鬼缠上了,才会变成现在这副阴恻恻的模样,那封信的内容,那个名为小日的女人,就是佐证。 要想去除,需要三味至阳之气,并且驱邪仪式必须从明天开始。 林泽熙父母慌不择路,忙请教如何集齐这三气。 道长说:头两个气很好收集。第一个是带有狼牙的银质弯刀,狼牙血性烈,阳气重,要出了鞘的,刀尖朝上放置在你孩子睡觉的枕头之下。 正好林泽熙家有个早年爷爷辈北上打猎留下的旧狼牙,只需去铁匠铺定做一把,晚上就可拿到。 第二个是烈日之气,顾名思义就是天上的太阳。太阳最盛之时,是女鬼最虚弱的时候。讲到这,道长掐指一算,算出明天午后二时十分,为太阳至盛至阳时刻。交代林泽熙家需备齐祛邪所需要的东西,但他卖着关子,不说买什么。一再追问后,便说是仪式过重、繁琐,神明不满意,没告诉他。 林泽熙她妈这才听懂了话,忙又塞了个厚红包。道长喜笑颜开,倒豆子似的交代了一堆要买的。 至于这第三个,道长说是至阳之人,但这个人选,要明天仪式顺利完成,才知晓结果。 第二天,过正午后,大概午后一点,昨天围观的人群又来了。想看这个本领通天又可通神明的道长,如何扑杀恶鬼罗刹,邪祟鬼魅。 道长酒足饭饱,叼着牙签慢悠悠起身。来到院子前的神台桌。林泽熙父母依其吩咐买来桃木剑、狼牙弯刀、黄道经幡、干草、八卦镜等等一系列祛邪工具,将道道黄符贴于房屋门窗,挂上八卦镜和扎好的干草于正大门上方的正中央,一柱手臂粗的香插在香坛中间,五道经幡布绕于其中,再来到前面被椅子捆缚的林泽熙面前,五道经幡分别穿过椅子上的木条,分别束住她的双手、双脚、还有脖子。 第54章 她低垂着头,被换上了一袭白纱衣,双眼无神,唇瓣干裂,不再挣扎,不知道到底是起了作用,还是已经服了软,懒得抵抗。 她已经不吃不喝一天,因为道长说这是除秽林泽熙毫无生气,意味着恶鬼虚弱。 午后两点十分,万里无云,太阳高悬,最毒辣的时候。道长披着土黄袍,举桃木剑,另一手端着他自己带来的神仙散,嘴里呢喃咒语,白眼半翻,绕桌走了一圈又一圈,声音抑扬顿挫、时急时缓,比所谓的中邪更像个中邪的。 桃木剑在空中挥了好几下,一直到他在林泽熙面前站定,念咒声戛然而止,他的面部抽搐,白眼翻得更厉害了,静止片刻,忽然大喝: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对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我真,急急如律令! 上翻的白眼落回原位,他用药粉涂抹在桃木剑上,而后挑起林泽熙身后的经幡,用力划破,大喊一声:破! 被斩断的经幡边沿顿时起火,人群当即惊呼,眼见经幡不停燃烧,在布帛上留下歪扭的焦黑色印记,行至中途,道长拿过香坛旁的符水喝了,含在口中,又猛地朝那些火苗喷去,那火霎时被熄灭,腾起浓白的烟。 这时林泽熙脑袋一歪,没了动静。她妈忙上前查看情况,发现她是昏了,转头问小鬼是否已除?这孩子怎么回事?道长喘着气,仿佛干了天大的、耗费精力的事。 过了会,道长才道:这小鬼难除,所幸被我神重创,那些黑印和白烟就是它逃跑的痕迹。至于这孩子昏了,等会灌点糖水米汤就可恢复。 众人被那场神乎其神的驱魔大法震得后怕又入迷,林泽熙一家则是完全信服了这道长的话,完全听之任之,速去请教下一步该做什么? 道长说:小鬼会在夜晚阴气最重的时候重新附上这孩子身子,需要和至阳之人同处一晚才可彻底扑灭。 林泽熙她妈更急了:那、那这可怎么办啊?我孩子可不能再着魔了。 至阳之人,一般只需和普通男人同处一室即可,无奈小鬼厉害,普通人怕是遭不住。 那、那您也不可以吗? 说到这,道长面露为难,这个人选可以是我,只恐毁了您家女儿清誉。 林泽熙她妈拽着一家人在道长面前当中下跪。 嘶喊声尖得像滚沸中开水壶。 不会的不会的!有您出手相助,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福,清誉名声哪比得上人命重要,何况您仙风道骨定不会干出旁的事,只求您救救我那苦命的娃! 在一番磕头中,那道长才应允了这番请求。 强调今夜会开始除鬼,屋子里若有任何声响,都切勿开门开窗,也不要再有人员聚集,露出动静,否则小鬼钻了漏洞出逃,一切前功尽弃。 讲得郑重严肃,林泽熙她妈忙不迭点头。 这场驱魔仪式一直进行临近傍晚才结束,人群散去,大门紧闭,听老人说后来那道长晚上又加固了了好几道符封在门窗上。看着真像那么回事。 半夜时,老人听到了林泽熙的喊骂声,嘴里念着:这世上没有鬼,你们才是恶鬼! 而后就是瓷碗碎裂的声音,后面一长串关门声,吱呀作响,格外凄厉,林泽熙的声音就没了。已经被关进了房间里。大概过了不到义雄安世,老人被那开门吵醒,是那道长进去了。 眼下我和玉眉到的时间,林泽熙已经在房间呆了快四个小时。 因为道长那些嘱咐,她家里人离房间远,我们在的时候,连他们的人影都没看到。 听完这些讲述,玉眉急赤白脸,直呼林泽熙她家人彻底疯了,林泽熙没病都得被折腾病了,还驱鬼,我看那道长和她家里人,才是最大的祸害! 老人哎哟一声,摆手让我们赶紧住嘴,神鬼的事,哪能是你们说得了的! 玉眉气得快要炸了,扭头问我:你信吗? 我不信。 妄图纠正这些人根深蒂固的封建和迷信难于登天,我拉着玉眉离开,走,我们去把林泽熙放出来。 林泽熙所在的房门挂了铜锁,窗也关得严实,玉眉推了几下,无果。恼恨地将面前的黄符封条全数撕碎,我们冲着门喊林泽熙名字,希望她有所回应。 忽然一声重响,男人咬牙痛骂的声音响起。下一刻,女声一声凄厉的呻吟。而后是有什么重物砸在地上,总之声音越来越乱。 看样子是发生了激烈的打斗。听得人心惊胆战,林泽熙一声去死重击耳膜,玉眉第一时间去到院子前拿来捣衣的木棍,朝木窗奋力一击,终于把窗砸开。 扑鼻的血腥气让人作呕。我心一沉,直到玉眉翻过窗,我才看清屋内的景象。 林泽熙右下腹血染白衣,衣衫凌乱,靠坐在床尾下。手持狼牙银刀,刀尖抵在地上,血顺着刀锋一滴滴落,晨光照得她一张脸苍白,鲜血刺目。 而她的旁边,是黄袍子半敞开的道长,裸着的胸上糊着大片的血,蔓延到地板上,流到了林泽熙白纱衣的裙尾,豁开的三个血口子还在冒血,毫无动静,看样子已经死透了。 当时的惨烈悲壮,我后来每每想起来,都觉得鼻息萦绕着浓重的血腥气。 第55章 林泽熙伤得很重,血快要染透她的下半身。 玉眉跑到她面前,想要带她去医院,林泽熙气息微弱,但仍笑着看看玉眉,复又看看我,你俩总是结伴来,结伴去。 玉眉气急,急得都快哭了,这种时候还扯这些干嘛,我背你去医院,现在! 可刚拉上她手,林泽熙已然毫无力气歪靠在玉眉怀里。 不要浪费时间了,我是快没救了,医院太远,单凭你俩,到了我血都流干了,死在医院不吉利。林泽熙往玉眉身上又靠了些,倒不如让我死在你怀里吧。 玉眉吓得手都在颤抖,一点动作都没有,你别犯傻,我们去喊人,会有人帮的。 林泽熙自嘲笑笑:帮?他们怎么帮我呢?其实我死了才快活,江叹铃,你别去喊了。 她喊住我,你们就当尊重我的遗愿,我不会怪你们的。 我顿感双脚沉重,止住了前进的脚步,回过身来。给她整理她凌乱的衣衫,任凭谁看了都知道,早些时候发生过什么,她上身露出的肌肤青紫交加,有鞭痕、勒痕,有那道长侵犯的吻痕全压在了瘦如残柳的林泽熙身上。 玉眉怀里的她带着一种平静淡然,她说死在旁边的那人,趁她昏迷,摸遍她全身,一直到解开她上衣吮咬,她听到了玉眉喊她,醒来,看见一张丑脸。 林泽熙回忆刚才的事仿佛想到个滑稽的笑话:哪知道一睁眼,就是那张大丑脸,都没来得及恶心,我怕我吓晕回去。 那所谓的道长道貌岸然,虚伪恶心,轻轻几个把戏,把他们耍得团团转,我家里人霸蛮专制、愚昧无知,他们说我身上有鬼,其实恶鬼只在他们之中。 枕头下的匕首还挺天意弄人,我妈想给我治病,没想到反倒把我往死路推,那男人先我一步抢过刀,捅了我,我费了老大劲才抢回来。 他压在我身上,我才忽然明白你对我的讨厌和恶心。林泽熙晃着三根手指,得意地强调着,捅了他三刀,他死得透透的。 玉眉静静听完,表情仍旧木然空洞,那僵持很久的双手,到这时候才虚虚揽住怀里摇摇欲坠的人。 一滴眼泪从脸上落下来,玉眉很认真地说:我没有告密,也没有泄密,你说只说给我一个人听,我谁也没有告诉。 好一会,林泽熙才明白她这话,不是你的错。 只是因为一封道歉信,我没藏好它,本来想着给你的,被他们截了,不过还好我没指名道姓,不然你就有麻烦了。 林泽熙到这时还在为玉眉着想,他仰头去看玉眉,一张脸苍白得吓人,笑得有点俏皮,小日是你,因为你是小太阳,好不好听? 嗯。玉眉双眸微动,声音含混、发急,我带你去医院吧我力气大,可以背着你跑。 林泽熙被玉眉逗笑了,笑她总是笨笨的。 而后轻声说。 玉眉,对不起。 林泽熙低下头,闭上眼,笑容恬静。 玉眉,如果有下辈子,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我还是想喜欢你。 日光透过厚重惨白的云层,探进窗里。 林泽熙死在玉眉的怀里,走得很安详。 玉眉接连落下了三滴泪,神情木木的。 过了会,她说了一句很轻的话。 其实我早就没怪她了。 -------------------- 祛邪方式胡编乱造,请勿模仿,杜绝迷信。 第34章 运数 命数 定数 不过短短几分钟的事,一条生命就此逝去。 玉眉说的话,林泽熙什么都听不到了,我感到膝盖很凉,低头看,林泽熙的血浸染到了我跪在地上的小腿。 老人站在窗外,看完了全过程,只剩一场唏嘘。 他喊来了林泽熙的家人,说这间房出大事了。 她妈率先到场,打开紧锁的大门,吓得脸都白了,跌倒在门槛前,看着屋内的我们、地上大片的血、和在玉眉怀里无声无息的林泽熙。 好一会才哆哆嗦嗦爬过来,摸到她女儿凉的身体,摸到她手边带血的银冷的刀。眼泪划过她因衰老和常年劳作而满是细纹和晒斑的脸。 放声恸哭的声音像针尖突然扎破气球,撼动耳膜到发痛。 她粗暴地将玉眉推开,将林泽熙抱在怀里,抖着手去摸她脸,颤着音喊她名字,希望她有所回应。 在确定林泽熙真的死了后,她捶胸顿足,揽抱住林泽熙的身体,仰头在问苍天,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成这样 快要掀翻屋顶的惨哭声终于惹得大家不得不从家门口出来看。门口围了好些人,人群里有人猜测恶鬼难除,才落得如此结果。 封条被撕,窗被暴力破坏,玉眉手中断成两截的木棍。 矛头开始指向破坏规则的我们。 林泽熙她妈在在众人的议论声重缓过来,通红的双眼怒瞪着,直指最近的我:一定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我孩子,如果如果你们不打开窗,我女儿就不会被鬼杀死! 她癫狂疯魔,干枯发灰的发髻早已散乱,像极画中从地狱爬起来的恶鬼,张开的手布满青筋老茧,直直朝我这撕来。 第56章 一个后扯的力,玉眉将我拉到身后死死护住,攥住她手同她对峙。 厉声痛斥: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到底谁才是鬼!看看你女儿的身体,那死地上的老道长对她做了什么! 玉眉极嫌恶地甩开她的手,护住我的身子同样在颤抖,热泪不时滚落在我手背上,烫得我挺想哭的。 林泽熙成了这场闹剧里最安静的人。 明明前天还是个躺在地上被鞭打都不肯服输,誓要抵抗到底的人。 我和林泽熙交情无非是浅浅的两面之缘,即便如此都尚且感到内心沉重,不敢深想和她相处多日,甚至可以说有过短暂相依为命的玉眉,内心承受多么大的打击。 一屋两起命案,轰动了街头巷尾。 后面不知道谁报了警,警察很快前来介入调查取证,给那个死了人的房间拉上警戒线。 取证期间,警方要求我们还有刚才的老人留下来协助调查。等待过程中,玉眉紧紧贴着我,我看着林泽熙被盖上白布,血又从白布上渗出来。 忽然一只手盖住我的脸,玉眉用她那沾过血的手蒙住我眼睛不让我看。 尽管这气味还是让我想呕,心中的沉重和阴翳丝毫未减。但我竟在那浓重的血腥气里获得片刻的安宁。 玉眉的自证和辩驳并不能为我们换来清白。 林泽熙她妈哭天抢地,嘶哑的声音依旧刺耳,说是我们害的,还不肯及时送医,这才导致了林泽熙的死亡。 林泽熙她妈是个泼辣性子,她忽然将玉眉和信中女人联系起来,疯态尽显,踉跄扑过来,栽在地上扒着玉眉的裤腿说话,是你!是你对不对!她和你一起出去后就变成这样,一定是你,是你下了降头,是你拐了我女儿,让她变成个喜欢女人的神经质! 在她毫无理智和根据的指责下,我们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杀人凶手。 议论声和林泽熙一家人的悲泣起起伏伏,猜疑、愤怒、生气萦绕在我们周围。 玉眉忍不下去了,当即爆发。 让你们女儿被强奸试试,看看人会不会疯! 此话一出,人群噤声,玉眉继续呵斥,气得捂住我眼的手都是抖的,你女儿喜欢什么和我没关系,也和你没关系,人死了你们也让她不安生,我看你们才是坏透了! 她冲着林泽熙一家骂:如果不是你们不停逼迫林泽熙,还请来这么个作恶的骗子,事情会到今天这一步吗?要说杀人凶手,你们才是凶手!都什么时候了还拿鬼神说话,无药可救的蠢货! 吼得我身子一激灵,玉眉以为我是吓得发抖了,把我搂在怀里哄小孩似的拍拍,小声安慰:没事没事。 林泽熙她妈被怼得没有话,我从玉眉的指缝中看到地上的她,她一遍一遍锤着我脚边的地板哭喊没天理。 玉眉抱着我扭开身背对着,她比我要激动,要更加怨愤不平。我拉了下玉眉的衣角,让她别再和人作争执,她才平静下来。 过了会,玉眉说:你奶奶来了。 眼前骤然亮堂,玉眉挪开手,我心漏一拍,担心奶奶是来骂我惹了大麻烦。 只见奶奶挤进人群里,看到坐在长凳处的我们。她第一时间将我俩搂在怀里。 大掌搓后背,这是她独特的安慰方式,儿时半夜梦魇,她总这样做。眼下定是以为我们被那些骇人的场景震傻了。 她身子不算大,佝偻着,但是能够挡住众人的目光和开合的嘴。 她说:警察问你们话,你们老实说就好了,别怕。 我才反应过来是奶奶报的警,怕是也知道水街人难缠。 一个上午的时间,警察取完证,挨个问完我们的话,让我们先回去,必要的话需要传召接受进一步调查。 这之后的几天,奶奶把我关在了家里,不让我出门。 林泽熙她妈接受不了丧女的打击,现在彻底疯了,偶尔会在街上乱晃,说是要抓住那个叫小日的女人,怕我的出现会刺激到她,让我等这事过了再说。 呆在家的那阵子,玉眉偶尔会来看看我,但我俩彼此心里藏着事,面对面坐,也少有聊天的时候。 说最多的一次,是林泽熙家的近况。 奶奶的担心是对的,门口偶尔会出现死鸡死鱼死老鼠肠穿肚烂,死状凄惨,一种力求让我留下心理阴影的报复。 玉眉家门口也收到,甚至还有纸扎小人,是水街人眼中最为恶毒的诅咒。 玉眉她妈气得在门口蹲了一晚上,最后揪到了神志不清,念叨着看没看到她女儿的林泽熙妈。她清醒时就责怪起我和玉眉,施以这种扔尸体的报复;不清醒时,就痴痴傻傻,开始盼着她那往年过年从街口背着大包小包回来的女儿。最后还是她儿子把人带了回去,再往后,就没怎么见到她了。 玉眉和我说这些事时眉眼低垂,蔫巴得像霜打的茄子。 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直面死亡,心下的创伤并不能轻易愈合、翻篇。 叹铃,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间出租屋。 她最后说。 我不知道怎么答。 但能猜到,她还是要走的。 一件普通的死人案,并没有花去太多的时间。 第57章 过没多久,调查结果出来。 据警方的深入调查,这个老道长作案多年,早年就常以自己装神弄鬼的戏法招摇行骗,去骗那些深信鬼神之说的人,把自己包装成一个真能和神明沟通的神人,借以敛财、强奸猥亵妇女等等。 等大家反应回来上了当,人早就溜之大吉,抓都抓不住。其实他手法很拙劣,但凡少点迷信愚昧,都不至于被骗。 也许是那老道长实在作恶多端,因果报应,最终栽在了林泽熙手里,强奸未遂被捅三刀,当场毙命。 从现场的打斗痕迹来看,老道长先是夺过林泽熙手中的刀,挣扎中捅到林泽熙下腹形成致命伤,又加以踢踹,造成大出血,最近的诊所就是跑也要十分钟。 林泽熙注定救不回来。 说来实在戏剧无常,那把狼牙刀制刀时被师傅开了刃,锋利无比。 放在林泽熙的枕头底下做镇邪杀鬼的工具。林泽熙一家人本意是救人,岂料成了杀人。 知晓这些前因后果后,林泽熙她妈妈喃喃着说:不可能、不接受 一激动,彻底昏了过去。 这一调查结果虽然消除我们的嫌疑,但并不能说服这件事的看客们。 事实真相并不是人们所关心的。 根深蒂固的封建愚昧,让他们更倾向于我们破坏仪式导致双方被鬼反噬入魔,才会失去理智互捅对方而后暴死。这调查结果,无法被信服,只会成为这事果真邪乎的佐证。 至于这背后的对与错,死人如老道长无法被声讨惩罚,活人如林泽熙一家永远不会将过错包揽,去承认自己是害死女儿真正的推手。 最终只能一味地去指责旁人,痛恨我与玉眉的旁观和放任,见死不救。 围绕在我身边的猜测议论总会有,包括那些带着神秘打量的眼神。 随着流言的不断膨胀催化,非但是玉眉,连同我也一并划进了他们眼中奇怪的、中邪的同性恋当中。 理由是常看到我和女人走近,从来不爱和男人往来,又与林泽熙一事有联系。 这件事传到奶奶耳朵里,奶奶叮嘱我时,让我少和柳梦往来,更不要再去她屋子浇花了,最好呆在家里哪里也别去,省得再横生事端。 尽管这理由滑稽可笑,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去争辩。 我怎么样不要紧,可柳梦不行。 我不想给她惹来麻烦,她已经够自顾不暇了。 林泽熙出殡那天,我出了门,玉眉和我一块去,只能远远望着前面出行的队伍,目送林泽熙去往准备下葬的山头。 白纸钱撒了一路,被抬起的棺木乌黑,为首的是林泽熙的父亲和她哥,短短数日,她父亲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很多。她家其他随行的亲戚负责牵着林泽熙她妈妈,她木木呆呆的,鬓边生白。 一直走到巷子的路尽头,就要往前面的山路走去。 那里只有宗亲和队伍才能上,我们作为外人必须止步。便站在原地望,也好不被人发现。 声势浩大的队伍变得细长的一条,快要消失在葱郁的山林里。 回程的路上,才走没几步,突然冲出个小孩撞向我,我不受控朝前扑,双膝砸在了冷硬粗糙的地面上,撑在地上的手也擦破了些皮。 我抬头去看那小孩,他还在朝前跑,往山头奔去。恰巧这时回过头来瞪我,恶狠狠的,是目的明确的恶意冲撞。 我莫名感到发寒。跪在地上怔忡。旁边的玉眉气愤,但没时间去抓住那小孩,见我掌心渗血,呆愣在地,以为我疼得站不起,只得赶紧将我扶回家。 书房里,帮我简单处理完伤口,玉眉没有第一时间松开我手,望着我的伤口,轻轻碰了下,忽然说:叹铃,明天我就要回去上班了,你要不要和我走? 很突然。 我一时大脑空白。 听到玉眉说要走时,我下意识抗拒,因为真的很想很想她再多留几天,离别的不舍和死亡阴影的萦绕,我难以做到心态平和去独处。 嗯?和我走吗?我怕你在这受欺负。玉眉问。 我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不了,你放心,不会有人欺负我的。 玉眉有些恼,点着我的额头数落我,还没人欺负,你被小孩推倒都不见得你骂他两句。你待在这能干嘛,还不如和我一块去。 我还是有事要干的,我要去照料柳梦的花 就跟心灵感应似的,玉眉瞬间点破我心思,是不是因为柳梦? 我沉默不语,她又来气。 你看到现在,那个柳梦有来见过你没有?我连她人影都没见到,就这样的人值得你念着? 玉眉并不知道柳梦已经去了省外,这阵子不在家。虽然她在骂,我仍旧没有太大心理波动。 奶奶在这,柳梦不在家,我也得看看她的花,而且手里的活没干完,年后要交绣布的 说完,玉眉消了点气,但还是满脸烦躁不爽。 抓着我手提醒,那你听到周围人怎么说我们了吧? 我抬眼望她,她当我不知道。 说我们和林泽熙一样,是同性恋,你要是想呆在这,别动别的歪心思,听明白了没有? 第58章 我开始感到刺痛。 一种生疼的针扎感从受伤的手心蔓延。 流言蜚语像一种不断重复的洗脑,被小孩推倒在地时,我看着地上的白纸,无来由生出些愧疚。 尽管我明白错的确不在我和玉眉,可我仍旧感到难过。我没有能力去改变林泽熙的局面,也许也意味着没有能力去保护柳梦,毕竟我同样深陷流言。 今天只是被小孩撞就是手伤脚伤,明天会不会累及我在意的人,我不敢想。 我唯一能做的,好像只能远离柳梦,好不波及到她。 玉眉强调着年三十晚和我争吵的内容。 不要再和柳梦走近了,安安分分的,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我像被拔走獠牙尖刺的蛇,一点奋起伤人、宣泄不公的勇气都没有,全无当初反驳玉眉,强调一切从心,旁人无权干涉的气势。 老实认命,不做挣扎。 好。 -------------------- 下章柳梦应该就回来啦! 走榜期间还望大家投投海星,喜欢的话积极评论收藏!亲亲~ 感谢大家对这本文的喜欢和评论,感动捏~ 第35章 红雨娑婆 第二天玉眉去了车站。我陪她去的,这第二次的告别没有像上回那么郑重,很平常,也很平静。 更没有从前的林泽熙。 车站人流攒动,春节已临近尾声。玉眉紧紧拉着我手朝前走,问我怎么不说话。 怕走远途的玉眉担心,我勉强笑笑,没什么,就是没睡好。 做噩梦了? 我摇摇头,就是没关好窗,后半夜冷醒了。 玉眉一听,赶紧用手背贴了下我额头和两颊。 还好没发烧,不然依玉眉性子指定要把我带到医院。 她确实沉稳了些,没再像之前那么急躁冒进,咋咋呼呼,像缺根筋的可爱傻丫头。 其实她没猜错。 我的确做了噩梦,梦到了死去的,血红血红的林泽熙。 目睹死亡带来的阴影兴许要用漫长时间作消磨。 我不知道玉眉心理会怎么样,毕竟要一个人回去,回到老地方,总会能够触发她回忆的地方。 我还是习惯给她带了包奶糖。大巴车快要到的时候,我从挎包里拿出来塞给她。 玉眉,你回去好好上班,不要想太多,如果在出租屋待得难过,就回员工宿舍去,再不济,就回来吧,不要强撑。 玉眉看着糖愣了好一会,才说好。 我一听她这声就预感不对。 紧接着啪嗒一声,一滴眼泪砸在大白兔的耳朵上。 没有像之前那样嚎啕大哭,惹来众人侧目,可她埋首在我肩窝依旧哭得像个孩子。 叹铃其实我一点都不好 我总是梦到她。 我还没有好好还她人情,她就这么走了是不是这辈子都要亏欠她了 一声声啜泣和抽噎,肩膀湿了大半,湿了的毛衣外套变沉。 我恍然想到那天漫天的血色里,玉眉落下的三滴泪。 原来如此重。 向死去的人寻求答案没有用,身为局外人的我更没有立场给出回应。 唯有深深地、深深地抱住玉眉,直到发车前的最后一分钟,她的抽噎才一点点平息下来。 她恢复了冷静,红肿一双眼,泪眼娑婆。 一只手去勾我的尾指,看到手心处的擦伤,她努力眨掉眼泪,做着当初的约定。 你等我,你等我赚了大钱,我一定回来把你接走,那儿不适合你继续呆,我一定好好努力,不再让你被人欺负。 听到这种话时,我还是会感到心头一暖,但另一方面又想,人能过好自己的生活已是万幸。 我说:不用考虑我,真的。 玉眉又有了点怨气。 可我不考虑你,还能考虑谁。你最弱了,我得护着你。 玉眉的过分关照,仿佛已然忘了我们原先的处境。 别说这种话,等下又要被人说是同性恋了。我故作轻松,表面打趣实则提醒。让玉眉止步,别太过了度。 玉眉眼皮细微颤动,蹙了下眉。触摸掌心的手指像是触电了似的一缩。 而后松了手。 我眼看她离了我一步远。 广播员扯着大喇叭说去往火车站的车到了,我们出了候车室,就到了室外等到乘客上车的大巴前。 车子关了窗,很闷,玉眉记了车牌号,和我在旁边等着车开。行李的磕碰和人群吵闹繁忙,我们却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玉眉低头,踢着脚边的石。 我不禁想,是不是我刚才那话刺激到了她。 回以客套话:玉眉,下次见了。等我有机会,我去看你。 玉眉说:我怕没有这一天。 怎么会? 怎么不会,你变得没以前那么呛我了,总觉得我们越来越远。 让她远一点,但没有说远到一辈子不相见。 我让她放下心来。 你永远会是我朋友里,最好的那一个。 玉眉听着,扯了个笑,和我一样勉强。临走时还是一如既往抬手抹我泪,让我别哭。 第59章 车子发动,扬起烟尘滚滚,玉眉独身背着包,进了车门。 我看她那孤零零的背影总不免要酸鼻子。 阴霾、不舍、谨记分寸 经由林泽熙一事后,我开始变得敏感多疑。 同性之间过分亲密的关系,让我难以分清这究竟是我们要好的证明,还是情感变质的开端。 放在玉眉身上,这种判断就更模糊了。 无论哪一种,我都必须坚定不移地中止,保持距离才对。 种种情绪杂糅,风沙入眼,我忽然有点明白连日来意志消沉背后的根源,除开是那场死亡底色太过沉重,还有陡然生出的无力。 我无法挽留要去闯的玉眉,无法改变充斥流言和鄙夷的现状,无法明目张胆、随心所欲表达对柳梦的想念 甚至往后都要去隐藏自己的内心。 车子一走,我又成了一个人。 铺天盖地的孤独感入侵,我强撑的情绪瞬间崩盘。 独坐在角落处的不锈钢椅上放任自己哭了很久很久。 再次感受离别的伤感,滋味并不好受。我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对着书房的窗户发呆,窗门前垂落的枝条光秃秃的,萧索无比,看得我愈加烦闷。看着看着,眼泪淌到下巴处,我才有所发觉。 奶奶看我情绪实在不对,每逢下午闲了,拉我去院门前剥黄豆。 她当我还没走出阴影,在闲扯中说明了林泽熙一家的现状。 安葬好林泽熙后,后面他们一家就搬走了。她哥和她爸包工头,需要去外地跑工程,她妈精神状态堪忧,总得有人照料。索性直接接走,留了空的老宅在水街,逢年过节才回来。我就不用去担心门口出现什么脏东西了,被准许出门走走,散散心。 不过不能去太远,也不要靠近林泽熙宗亲所在的地方,省得像上次那样被小孩恶意报复。 元宵节那天,玉眉给我寄了东西。 一件很厚的毛毯,一板巧克力,还有一封带有手机号码的信。 信上说她一切都好。 买了一部二手手机,我可以和她打电话。并且,她搬离了出租屋,林泽熙的东西好少,她只清出了一小箱。用了个很牢固的铁箱子锁起来,以后去到哪里,就要带到哪里,就当把她走过的,和没来得及走过的路,都带她走一遍。 还说她找到了份新工作,钱比原先的多,说不定很快就能实现对我的约定。 我把那封信看了两三遍,感觉总是像被细绳吊着摇摇欲坠的心,才算落回一点点。 随着时间推移,人们对于这场双双暴死案件的讨论有所减少,加上有玉眉的书信,我的心态渐渐恢复到正常,不再莫名其妙流泪,也不会无端发怔。 但心中疙瘩一直会在,我很难去跨过这道坎。 林泽熙、玉眉偶尔入梦,警告我不要接近柳梦,不要去见她,去碰她,否则后果自负。 两人像黑白无常,又像站立在门两端的门神,怒目圆瞪。 只要她们身子一撤开,我就看到地面淌着的血,还有安静沉睡,无声无息的柳梦。 诸如此类不断的叠加刺激,我已经连柳梦这个人都不敢想了。 一想就要条件反射地联想到梦里的景象。 我会害死她的。 元宵过了半个多月,熬过严冬,冰雪消融,初春回暖。 窗门前萧索的枝条探出新芽。 似乎一切都要步入新生,那些留在冬天的事,开始变得久远、变得渺小,蒙尘到快要被人遗忘。 这天我才从父母那儿回来,奶奶清晨接到我爸电话,解释说我妈早上起来因为内裤见红,吓到了,加上腹部隐疼,以为是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事,这会在医院做,让我带奶奶过去看看。 这一早上变得很忙乱,我和奶奶迅速赶到医院,好在医生检查出来并无大碍。兴许是干活太操劳,动了胎气才会见血。 后面还做了些别的身体检查,当做一次性体检。我呆在那也不知道忙什么,望着病床上妈妈身侧的彩超报告出神,勉强能辨清我这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的身体轮廓。 母亲把彩超反盖再床上,我就看不见了。她笑了笑:还小,手脚还没长好,不要吓到你。 这样的举动让我莫名感到她的防备和小心。 我本意纯粹,只是好奇看两眼,哪一步出了错让她误解,还是说这是出于母性天然的保护?我想不明白。 我们不像母女,不像和睦友爱的一家三口。退学这事让我们关系降至冰点,而这个小孩出现,更是原本还算能够冷静相处的平衡就被打破。 他们的偏爱,注定我难以融入。 我决定溜之大吉。 安慰了母亲两句,借口说身体不舒服,先回了家。 出了医院门,我望着天空发愁。 很奇怪,上午还算暖和点的晴天,现在变阴天,乌云密布,闷雷滚滚。不是能让人愉悦的气氛。 奇怪的事接连,回家的公交上,我的右眼皮断断续续跳了三下,好像要发生点什么事。 公交车在水街尽头停下,我踩在地上,雨点开始砸下来。 第一场春雨,透着诡异、凄冷。 但很快,我就明白我那种坏的预感不是没有理由的。 第60章 途径观音庙。 地上一团杂乱的红线团夺目,被雨污冲刷,穗子上的红珠露出的梦字斑驳。 我心一颤。 抬头看见一抹倩丽的背影,清瘦、曼妙,美丽的黑卷发被雨打湿。 她手边的油纸伞从中间裂了一条缝,伞身破洞,碎纸衣从伞骨耷拉下来。 好狼狈。 -------------------- 今天两更,晚点还有一更 *娑婆:佛语里指人间世界。 第36章 你根本没有来。 我捡起那本该是平安结的线团,又湿又脏。 啪嗒一声。 油纸伞彻底掉落在地,伞骨有的折断,有的散开、全无原先被人好好珍视的样子。 我没能看到她此时此刻的表情,却能直觉她身上透出的低气压。 再见到柳梦,怎么会是这样的场景。 是伞坏了?那为什么不捡起来?她不是最爱护这把伞么?怎么会像对待垃圾似的将它扔在地上不管不顾。 说来说去都绕不开那位老师。兴许是个天大的坏消息,才会导致柳梦此刻的失魂落魄。 比起噩梦创伤,我还是更想抓住此刻的柳梦,哪怕只是在后头看也好。总不会被人发现。 我抱着侥幸。她不断朝前走,我便离得远远地在后面跟。 看着她走的路越来越熟悉。 这不就是去我书房那的地方? 柳梦在我窗前听下,天降细雨,雾雨蒙蒙,柳梦侧了下头,尝试推开那个窗,无果。手边无力地窗框边滑落,她站在窗前像面壁思过,额头不知怎么的,抵上了冷硬的窗框。 她闭上眼,表情凝重,双眼微红,那沉静又庄重的样子,好像庙里虔诚求愿的信徒。 雨势渐大,我看着雨珠顺着柳梦的发丝、额角、下巴往下淌。那一刻想为她遮雨的冲动达到了顶峰。 枯枝踩在地上,清脆的吱嘎。 柳梦当即睁眼,侧头看我,她的表情的确称得上是丢了魂的木然,那种浓重的悲伤快要从她双目里溢出来。 但在望见我的那一刻有了些生气。 她声音发冷。 过来。 让我无来由发怵,可脚就像接受命令般不受控朝前走。 我来到她面前站定,假装寒暄:柳梦,好久不见,那边怎么样。 柳梦表情淡淡,避重就轻,反问我:怎么不在家? 我妈身体不舒服,早上去了趟医院看她。 柳梦拨了下我发湿的鬓边,捻落一滴水,你一早就跟着我对不对? 只是凑巧。 那为什么不喊住我。 没敢。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柳梦打量的目光让我很想躲起来。 怎么总低着头不看我,我很吓人么?她忽然走近一步要瞧,要探清我的情绪,我当即后退一步。 这样的举动似乎惹来了柳梦的不快,和我呆在一块让你难受了? 不是的。 街头巷尾不时传来脚步声,我实在有些害怕被人看了去。柳梦按住我不让我动,一种无形的压力再度来袭。脚边溅起的雨滴冰冷寒凉,我在恍惚中想到了血水。 在倍感混乱之时,我落入一个凉凉的拥抱,柳梦身子很湿,她身上仍旧香香的,虽然味道被雨水冲刷得浅淡,但我确实获得片刻的安宁。 可偏偏该怪那噩梦的反复刺激,让我几乎在将这个拥抱和躺在血水中的柳梦联系起来的瞬间,下意识地将她推开。 别碰我! 柳梦的双手维持刚才的姿势停在半空中,怔住了。 我心生内疚和悔恨,千不该万不该如此用力,在她心上扎刀。 可我仍然不敢抬起头去直视她,光是从她慢慢收回手,垂落在身侧的那些举动,我已经能感到她该有多伤心难过,兴许还会生气,然后再也不来找我了。 我们僵立了片刻,柳梦迟迟没有开口。 别再淋雨了,等会感冒不好受,我只剩这一个想法。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后,我拉了下她的袖子,你先跟我进屋里,雨变大了。 本以为她会挥开我手,但没想到她意外地好说话,一个反扣,很用力地拉住我手,将我往屋里带。 进了书房,就不用再担心有旁的人看见,我松了口气,第一时间点开取暖的炉子。 柳梦站在门边没有动,我找了干的衣服让她去洗个澡,她最开始没有动,静静望着我,忽然问:叹铃,我让你想的答案,你想好了吗? 突然的发问,如一记重锤狠敲脑袋。 答案。 我还能拥有什么答案。 现在的我胆小如鼠,怕过街就要被挨打,更怕打的不是我,是柳梦。 所幸柳梦并未逼问我,留下这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换下湿衣服后,我掏出口袋里那团线,将它洗干净,好在我有点底子,平安结轻轻松松就复原,顺手放在梳妆台子上晾。 做完这些,身体回暖,长期紧绷的神经稍缓,我感到有点疲惫,听着旁边浴室传来淅沥的水声,眼皮逐渐发沉。 一直到一阵刺耳的声响将我的意识拉回来。 睁开眼,便看到裹着薄被子坐在床对面审视我的柳梦。 第61章 她抱臂看着我,俨然要对我进行一番兴师问罪。 为什么要把我推开? 凉、你身子太凉,我不舒服。我扯了个理由。 那你至于像见到鬼似的把我推那么远吗? 被柳梦看穿是迟早的事,其实你只是怕被人看见,对不对? 我咬牙,那你就当我是吧。 片刻安静后,柳梦长长呼出一口气,话锋一转,语气软了点:叹铃,你最近过得好吗? 挺好的。我笑笑,过年吃好玩好,胖了两斤。 柳梦一时语塞。 可我一点都不好。柳梦忽然探过身子里,这个床很窄,她一个前倾的动作,就快要将我压住。 你猜猜看为什么? 我不要猜,我不想猜。两人贴近,温度就发暖,我迟早会陷进去。想要第一时间起身离开柳梦身旁,她眼疾手快,真将我牢牢压倒。 脑袋碰到枕头,长薄被将相叠的我们覆盖。 你放开我。我推着柳梦,可她力气大得吓人,带着过分的执着。 我无力挣扎,哀求着:柳梦,放开我吧 柳梦除了不让我走,什么都没做,埋首在我颈侧,好半晌,寂静的室内才响起她的声音。 叹铃,你又骗了我,你根本没有来。 我何尝不知道自己失言,当初说如果久未见面,那我乐意去找她。倘如没有先前发生的事,我还能保持天真的莽撞,无限度的勇敢。可现在我毫无心力,仿佛柳梦和我多呆一秒,就是对她的不利。 对不起。 柳梦说:道歉无用。 她抬头望我,执着道:叹铃,我要答案。 她明明面色不动,眼睛却越来越红。 见我久久不回答。 不停追问。 叹铃,我要答案,这是你欠我的。 我不敢望她眼睛,因为她眼里有期待,那种期待就像握住一根救命稻草,可我也许注定要让她失望而归。 索性捂住自己的脸,湿热的眼泪划过眼尾。 我艰难说出这样的回答:没有答案的,你想多了。 柳梦身子蓦然一僵。 良久,她从我身上起来,靠在床边。 起身离开前,说:江叹铃,我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看错人,为什么偏偏是你啊 我以为你会是特别的那一个,原来不过也是个俗人。 你到底在怕什么? 她带着一种真诚的求问和茫然。 我不敢作答。 我的确伤透了她的心。 门开了又关,余下都是漫长的静谧。 直到手脚发冷,我才从床上起身,手撑在床沿,摸到湿凉的一小片,柳梦哭了。 还有那个被她拿了,握在手心里,最后又抛弃在床边的平安结。 第37章 冥冥 柳梦走后第二天,我很不幸地因为淋雨得了重感冒,强撑精神去往诊所开点感冒药,回来路上鬼使神差走回白天走过的路。 观音庙宇前玻璃烛台火光熠熠,像指路明灯指引我朝前,回过神,人已经站在了柳梦走过的地面上。 路道昏暗,我探脚一伸,踢到个东西,低头一看,那把破烂不堪的油纸伞没有被捡走,仍然遗留在角落处。 伞骨脱线,还有半个脏污泥泞的脚印,雨早早停了,但油纸伞上还挂着点点水珠。 我出神望它一会。最终矮下身,将它拿起,带回了家。 将这一把破伞拿回家,奶奶看我的眼神变得离奇了些。趁着我坐在院子擦伞的功夫,摸我额头,表情即狐疑又担心,问:绣布卖不好?还是烧糊涂了?怎么捡起破烂来了。 奶奶手冷得我一激灵,索性撤开头不让她摸,不是 哪儿来的,这么宝贝,还要用白绢布一点点擦。 不是我的宝贝,这是柳梦的宝贝。 朋友的,坏了,想拿回来帮忙补救一下。其实我藏了点私心,想补救的不光是柳梦的伞,还有我们之间的关系。她把话说得那么伤心,我该让她明白,一切都是我的原因,但绝不存在任何像水街人讨厌柳梦的成分在。 我给不了她要的答案,但至少不要太恨我 奶奶听完我解释,捡起一根散落在地的伞骨,说:那你得去找人专门修修。 她给我讲明了修伞的地方,让我少往偏僻巷口走,因为那儿临近林泽熙宗亲所住的地方,不要一个不留神遇上了,横生事端。 自那次我被小孩撞倒后,奶奶总认为仍存隐患,以她对这家人的了解,愚昧又睚眦必报的本性,少不了要有流血争斗。 林泽熙一家搬离,不代表一切风平浪静。加上道长已死,追究与不追究都一样,还不如报复生的人慰藉内心的愧疚和不平。 为了让奶奶放心,我说:一修好,我就回来。 但其实基于这些时日的安定,我放下了些许戒备,不作他想,只当奶奶紧张过度。 如果他们真要闹,大可以跑来家门口撒泼打滚,再者那些宗亲哪会真能对林泽熙上心一辈子。 第62章 重感冒有所好转后,我抱着擦干净的伞,去往旧市场的尽头的窄巷子里,来往的人多,修伞是个手布满皲裂和老茧、身着军大衣和大帽的老爷爷,看起来经验老道。拿过伞一瞧,说是要费时间,要换纸,修伞骨伞架,但修了大概率只能当个摆设,这伞太久了,修的钱赶上买一把新的了,你确定要修吗? 要。我不多犹豫。 这老人指节虽变形粗大,但上手却格外灵巧。 伞骨由很多小木条组成,有好几根从中间受外力折断,不知道原先经历了什么。 和柳梦那避而不谈的老师一样神秘不可知。 周围往来的人多。巷子狭窄,不是踢到我脚后跟就是撞到我肩膀。偶尔路过三两个人,不经意中同我对上视线,带着打量,看得我心里头毛毛。 想到奶奶的嘱咐,还是小心为上的好,索性侧身贴着墙根站。 低头看着老人手里逐步复原的伞,想到那个无声泪流的柳梦。如此想着想着,人就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原本没察觉柳梦来的。就感觉肩膀被人轻轻碰了下,才抬眸,带着黑网纱头饰,一袭黑色长裙的身影看看擦过我。 看清人的那一瞬间,我脱口而出:柳又瞬间意识到来往行人众多,当即闭嘴。 柳梦才作反应微侧头看我。 黑网纱如一顶斜檐的帽子,美丽依旧,较之以往更为神秘莫测。我最开始没想通今天柳梦穿得一身黑,还要用那大的夸张,快要盖住半张脸的格子网纱挡脸,直到四目相对,借由那镂空的菱格,我才看出她那浮红的双目。 左胳膊绑了个黑布条,是葬礼的象征。 她的视线很快就从我身上移开,往下看,老人正专注于将修整好的伞骨打开再合上。 再看向我时,柳梦表情堪称霜寒,她单刀直入,带着诘问:你干的? 我一时结巴。 它、它坏了想着修好,拿给你。 柳梦蹙眉渐深,出言讽刺:你做这些,为了讨好我? 不是,不是的我无力辩驳着,那天的事,我向你道歉你别难过 难过?柳梦忽然眉目舒展,冷笑:道歉没有用,这种无用功,你留给别的人做吧,我不需要。 我心不免刺痛。 一股血腥味蔓延,我慢半拍反应过来自己把下唇内侧咬破了。 那这把伞呢?你也不要吗? 要来干嘛?柳梦反问。和原先对这把伞的重视截然不同。 烂成这样,白费力气,别修了。她从钱包里拿出几张钱递给老人,看都不看我一眼,连声招呼也没打,径直走了。 我一看她要走,一心急着把这东西拿给她,拿过伞跟在她后头跑,她走了一条我几乎没走过的小路,那儿窄小,拐角中心有空地,正中央一棵低矮大树垂落的枝条能罩住半个人,往枝干一躲,便可难见人影。 柳梦在树下停住,跟着我做什么? 她停下来等我开口,点燃一根烟。 无人,我才有点胆量。 柳梦,对你说那样的话,问题在我,如果之前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我很抱歉。你以后可以不必同我往来,我只希望你不要恨我。 说话间,接连几缕缕白烟轻轻飘飘拂过侧脸,在微风中成了逗弄人的纱。 是柳梦故意为之。 恨?叹铃,你觉得我能恨你什么?恨你骗我、瞒我、远离我? 视线里的尖头高跟鞋一寸一寸靠近。 你如果在意我,大可不用将那话说得如此绝情。 烟雾有些熏眼,逼得我嗓子眼发痒,鼻子难受,偏过头忍不住掩嘴咳嗽。 终于,柳梦掐灭了烟,脚尖抵着地上的烟头轻轻搓弄。 如今希望我不恨你,怎么办,我不想让你如意。 我怔了片刻。转念一想,毕竟伤人的是我,我的确不能提太多要求。 好吧。 我后退一步,把伞递给她,老师的事节哀。把伞拿回去吧,留个念想也好。 念想?你倒是真会为我考虑。柳梦呵了一声,好啊,我顺你意。 她接过去,脚尖一转,朝前走。 我以为她是想拿回家去,哪知她走到不过离我两米外的大竹篓前,将伞丢进垃圾堆里。 我不要了,满意了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这种行为,这把伞她丢了两次,一次是失魂落魄,一次是云淡风轻。 她回头淡淡瞥了我一眼,示威、挑衅、轻蔑、哀怨总之这一眼情绪复杂,仿佛我成了她一朝反目成仇的敌人。 临走时,她说:想让我别恨你,就别瞎折腾,浪费彼此时间。 回去路上,我想了很多,最终只能将其归结为是我弄巧成拙,惹来柳梦更大的不满。 这下,我怕是要和她越来越远了。 小路幽深,七折八拐,没走两步就忘了原来的路,走哪条道随心,一抬头,面前房屋牌匾赫然出现四个字林氏祠堂。错乱的脚步声从旁边巷口传来,三个头戴瓜皮帽,两高一矮,都不及我一人高的小孩忽然窜出,争抢着地上的皮球。 第63章 其中一人转身时堪堪擦过我手臂,我起初警惕,但他们沉迷踢球,倒是没在意我,很快,这群人就走远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转念想,其实柳梦同我老死不相往来,是再好不过,我无须挂念她是否会被我所累。 只是生活得那么近,要我和柳梦别来往,是场堪称煎熬的艰巨考验。 伞丢了,还有个平安结,放我这不合适。想想我们那僵死的关系,我决定寄放在那个做泡泡馄饨的奶奶那,哪天柳梦路过,好还给她。 我想得简单,没过几天,一天傍晚,那奶奶敲响我家的门,慈祥眉目掺着歉意,伸出的手心上静静躺着那个平安结。 柳梦没有收哩,还说要么明天下午亲手交到她手上,要么就扔了,以后不用再见面,一了百了。 我霎时倍感无奈。 哪儿敢丢,万一后面再记恨我怎么办。 知道了,谢谢奶奶。我接过那结,只觉是个烫手山芋。平安结兴许要比那可怜的油纸伞重要,当初柳梦压住我时可还攥得紧紧的。 你俩吵架了吗?我瞧着柳梦很不开心。 老奶奶觉察到我们之间气氛古怪,又补充道:她状态很差,上下班总一副丢了魂的样子,颓废得很,烟不离手。 我听得眉头直皱。怎么还是这副样子,甚至更严重了。 有时间的话,你就亲手交给她吧,顺便看看她怎么回事,我实在抽不开身,她这样怪让人担心的,可以吗? 看样子柳老师的死看来对她打击非常大,已经到了消沉度日,不吃不喝的地步。 对面人目光殷切,感恩这世上还有如此关心柳梦的人,我最终点头,不管怎么样,还是得去这一趟。 除开送平安结,我还带了点热粥。 出于一种扭曲的心虚,我不敢贸然前往柳梦的家,只得抄近道,往那条人少且近,途径观音庙的小路走去。 未料想那条小路比平日多人,原来碰上了赶集热潮,涌来了好些生意人来对面的水河街口做生意。 一路上,有男男女女老人小孩,叫卖和哄抢此起彼伏,但在我踏入之时,周围说话声渐渐弱了下去,有人似乎有意无意望过来,然后我开始感到有几双眼在盯着我 路只有一条,我慢下脚步,硬着头皮穿梭在这古怪人群里。 默默祈祷无事发生,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奶奶的猜测没有错,我太掉以轻心了。 昨天见到的三个瓜皮帽小孩,忽然窜到我跟前,其中一个小孩忽然抓住我的手,抬头时露出帽檐下的眼睛,薄薄的单眼皮,下三白。 和当初将我推倒在地的小孩一样,带着怨毒的眼神。 你害的!是你害死了姐姐,没有钱拿了!我没有糖了! 他力气很大,来扯我手上的保温桶和平安结,我赶忙攥住不让他夺走。另外两个小孩立马加入,钳住我胳膊,咬我小臂,我庆幸我多穿了一件薄外套。否则按那咬合力,我怕是要缝针。 像着了魔的疯犬,三个人往我身上扑,我练练后退,近水河边,水腥味变得强烈。 我让他们不要碰,赶紧松开,他们反倒更来劲,个高的少年踢我后膝弯,我一软,双膝跪在地上,反扣我胳膊,让我难以动弹。 他们看出我对平安结的在意,抓我手的矮小孩便死死地掰开我的手指,抢过去,在我面前甩来甩去,耀武扬威,笑得肆意恶劣。 拿到咯! 没人上前帮忙,有的在笑,有的愣怔,有的冷眼相待,皆是站在边上旁观这场闹剧,只当我是在和小孩打闹。 这其中有多少人是林泽熙那儿的宗亲,我不敢想。 小孩极有可能是被唆使、被放任,才有了现在这一明目张胆对我出手的局面。 那小孩心思恶,炫耀完,两只手拽着绳结和穗子来回搓,开始暴力拆结。 我看着那结开始扭曲变形,迫于现状而不得不认命、长久压抑的愤怒和悲痛忽然侵蚀内心。 我不能连一个结都护不住绝不能,他们休想得逞。 那一瞬间血气上涌,我挣脱开了小孩,他没来得及反应,我死死按住其双手,成功夺回了平安结。 人群亮出看热闹的笑,小男子汉怎的连个女娃儿都打不过。 言语挑唆,我这一行为彻底激怒他们,三个人,六只眼,瞪着我,步步逼近,又打算来抢,挠着、抓着 我连连后退,连人都没看清,只觉得碰到了好多人。 混乱中,忽然,一道推力施加在我身上,目的明确。 我身子后仰,双脚忽然悬空。 落水那一瞬,我看见了蓬头垢面的林泽熙妈出现在他们之中,还有她那未来得及收回的双手。 -------------------- 换个角度想,柳梦没事撞叹铃肯定是为了和她多说两句话但是因为冷战拉不下脸,故意制造巧合 (最近更新晚,感谢体谅和等待~) 第38章 唇间火 扑通一声响,水河寒冷刺骨,河水灌满周身。 我仍记得我第一次接触这条河的想法,带着强烈的好奇,并被它所吸引。然而等到现在亲身体会,双脚悬空和毫无支撑的陌生环境要让惊惧大过好奇。大概是因为目前我暂时不想死,被人推下水,这死得挺憋屈,挺突然,我心有不甘。 第64章 我不会游泳,扑腾几下忽然很快抽筋,麻痹感和水的阻力让我难以维持冷静。氧气被逐步剥夺,我眼睁睁看着呼出的气泡往上方跑去,而身子逐渐下沉。 身体温度迅速消失,我快要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挣扎无果,索性在逐渐幽暗的水河中安静等死。 有人在喊落水了,有人在喊疯婆子推人总之岸上似乎乱作了一团,呼喊声变得飘渺。 后面有人丢了一截浮木,有人抛了一条粗麻绳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够了,它们离我很远很远。 春日午后,太阳高悬,投射于水面中,化为一团高亮刺眼的白光漂浮在水面。重重叠叠的人影聚集,在水波涤荡下恍如扭曲的鬼影。 意识模糊之际,往事如同走马灯忽然挤入脑海中。老人常说这是人之将死,途径鬼门关的征兆。 有初见的美丽柳梦、快乐可爱的笨蛋玉眉、从明媚到苍白的血色林泽熙很多人与事,可无论是开头还是结尾,都是那位心念多日的柳梦。 望着那缕白光,我想,倘若今天是生命终点,倘若这条光明大道通往地府,黑白无常将要把我收走 那我的遗愿是:下辈子,我一定一定要爱柳梦。 紧接又是一声落水声。 我在安静等死之中,第一时间分出点心思想,哪个倒霉蛋又被推下水? 总不可能是来救我的,岸边人应该不会如此好心。 忽然,周遭水流波动,有什么扯着我的手了。 我下意识攥拳握紧手中物,随即睁眼,柳梦长发逸散,眉目微拧,像画中美杜莎。 在我愣怔中,她忽然亲了上来。 含着我的唇舌,温暖的气息渡过来,为我留得一丝生存希望。 然后的这个吻开始变味,下唇忽然刺痛,血丝弥漫在我们之间,她的舌还在过火地步步试探、流连。 我推不开,有别于唇齿间的火热,那双美丽的眼望我望得深情、哀伤。 幸得她这一吻,我清醒了不少。让我不至于还在发蒙,误认为自己已经步入下辈子,见到轮回转世的柳梦。 柳梦水性很好,揽住我的腰,半是拖半是抱,游向人少的对岸。 好不容易从水河里起来,我浑身湿透,哆嗦到牙齿打颤。像快拧不干,一直滴水的布。脚刚触地,没站稳,又被了柳梦提前一步捞起,才不至于脸砸地。紧接着一件干燥柔软的披肩罩住我脑袋,下一刻天旋地转,我被柳梦打横抱起。人群开始发出议论,但幸好有柳梦的衣服遮挡,我可以免受他人目光的煎熬。 事已至此,我和柳梦彻底暴露在人群中,好像一个百般想要掩藏的秘密越是藏不住,等到被揭开那一瞬,它不再成为秘密时,反倒有种解脱的坦然。 既然注定做不到和柳梦分道扬镳,倒不如破罐破摔,和救命恩人好好相处。 柳梦的怀抱和从前一样稳当,我的手搭在柳梦的脖颈上,还有她那湿漉漉的,紧贴在皮肤上的黑色薄衫。 我忍不住摸了两下。 结果柳梦啧了一声,警告我:别乱摸。 我当即停手,哪儿也不敢碰,身子僵硬,手从搭在她肩膀变成堪堪勾着。 不知道走到哪里,议论声就渐渐弱了,四周越发寂静。和在水下一样安静,下唇的刺痛适时地提醒了我,顿时烧起一阵无名心火,干燥温香的披肩被我濡湿,潮热的空间将我包围。我舔了下唇,破了皮,生疼,的确不是梦。 在我发呆想别的事是,柳梦手一松力,去而复返的悬空感让我骤然绷紧,两只手瞬间勾住柳梦的脖子死死抱着她,吓得心脏狂跳。 柳梦语气平平,说着反话:你要是想掉下去,就不要抱着我。 我分不出心思去回答她。 落水的后怕还在持续,当我紧紧抱住柳梦将脑袋埋在她颈窝大口喘息时,我就知道我的反应过度大了。 我伏在她肩膀喘息不止,似乎也是觉察到我的不正常,柳梦没再说什么。喘着喘着,我的眼泪就落下来,被针对,被推下水,这场无妄之灾所带来的委屈和愤怒,终于得以发泄。 我哭得视线模糊,半晌后,脑袋被人蹭了蹭。 柳梦很无奈的地叹了口气,轻轻说:叹铃不要怕了,已经没事了。 我在这声温和的安慰下平复心情。很快铁门的吱呀声响起,我到了柳梦的家。进了屋,柳梦将我放下,去了披肩,视野里的景象豁然清晰亮堂。 柳梦和我同样湿透,她今天的穿着像大学舞蹈室里的芭蕾舞者,近脚踝处,纱裙尾还在淌着水。 她去到衣柜前,挽起半截袖子,随意地将湿发往后一捋,脸上挂着的水珠在窗边日光下发亮。 拿出之前一套当初从我家穿走的衣服,重新塞回给我。 去洗澡。 哦。 我偷偷瞄了眼柳梦的表情,她依旧没表情,仿佛原本什么事都没发生。 抬脚准备走,柳梦不知怎的,忽然叫住我,我回头,她正看着我的手,左手一直抓着什么? 我才反应过来我左手还拿着平安结,老实朝她摊开手心,平安结拧作一团,勉强算完好,起码没到脱线掉珠子的地步。 第65章 本打算还给你的。 待看清我手里的东西后,似是没想到会是它,柳梦神色明显一顿,罕见地露出些意外。下一刻,她拿走了平安结,摩挲着上面的珠子,淡声说:我的一个结你这么看重,可我这个人,你却什么都不敢做。 我喉咙发堵,难以辩驳。 这种无言以对维持到我去洗澡,望着浴室头顶的灯在想等下出去,要怎么面对柳梦。一手扯着头发间不知何时缠住水草,忽然感觉手很疼,下意识去看,才发现手心有血,是因我长期用力握拳,导致指甲嵌进肉里破了皮。 出来时,柳梦坐在床头擦头发,换了身睡衣,旁边还放了个医药箱。 你洗澡了吗? 嗯,另一边有。 我坚信这家的房东要么暴发户,要么是个深藏不露的富豪,怎么有人家里安两个卫生间,好奢侈。 柳梦打开了药箱,拿出碘酒和棉签,让我过去,伸出手。我像个被罚站的人,站在她面前,木讷无措。 擦拭消毒过程中,她忽然问:你为什么会落水?因为平安结吗? 不算是就是有几个小孩要来抢,我不肯,抢的过程中不小心落了水。 柳梦不知道林泽熙的事,我无心解释前因后果,也不想柳梦惹麻烦被那群疯犬盯上,便回了个笼统的说法。 但我并不知道原来柳梦早已在岸边目睹了全程。 是有人推了你。柳梦忽然用棉签头按住掌心的伤口,温柔气氛转瞬变为严肃,面上的神色成了一种山雨欲来。 她语气发冷发硬。施加的力还在一点一点加重,痛感渐重。 那人是谁,她是真的疯了,还是另有隐情?我不在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 身体逐渐发冷,漫长的僵持下,我选择投降。 内心从躁动变成平静,慢慢地,我将当初的事从头到尾给柳梦说了个遍。 林泽熙是玉眉的朋友,她倾心于玉眉,两人在外打工时林泽熙喝醉酒,不小心亲了玉眉,两人因此闹掰。回家后林泽熙写了封道歉信,没想到被她家里人翻出来,知道了她一心想要逃离,还喜欢女人。认为她被下了降头,中了邪,请来了个道长祛邪,但那道长其实是个敛财劫色的江湖骗子,被迫和道长关在一个房间后,林泽熙为求解脱将其捅死,但抢刀的过程中,她不幸被砍中腰腹大出血,死了。 刚才推我的人,就是林泽熙的妈妈,女儿的死对她打击很大,她认为当初是我和玉眉破窗而入,破坏了道长的施法,才导致女儿暴死。她疯了之后,这种想法转化成敌意和报复。刚才趁乱将我推下水,也许是想让我偿命。 想到这,我忽然有点庆幸,幸好玉眉不在这,指不定也要被推落水。 手心逐渐松了力,柳梦默默听完,所以你躲我,推开我,是因为这件事? 我无法知晓此刻她在想什么,只感到她眉间越发凝重,还露出了水下时特有的忧色和神伤。 看来当初推开柳梦,和我违心的回答威力相当,都是非常地、非常地伤她的心。 我硬着头皮说:不想连累你。 和我说没答案,也是因为这件事,对吗? 我点了点头。 柳梦抬眸看我,眼睛盈着细碎的水光。 你自以为是为我着想,可我要的分明不是这些。 我心像被狠狠攥住。 柳梦 对方的嗓音微哑,一丝稍纵即逝的颤音。 我竟然从中品出了些可怜的哀求和祈盼,从柳梦这个人身上。 -------------------- 狠狠亲了 第39章 雨季降临赤地 柳梦自知失态,偏开脸,长长吐出一口气后,收起药盒,起身时说:早些时候你奶奶来过,问你情况,你如果没话说,就早点走吧。 赶人的意思明显。 我还想再说点什么,门外的敲门声急促响起,柳梦抬抬下巴,示意我去开:可能是你奶奶。 我跑去开门,还真是。 奶奶先是问我有没有事,我摇摇头。 她让我现在快回去,说是警察上门,要找我了解刚才的事情。情况来得突然,我不得不先回去,走之前,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下柳梦的屋子。 她不在客厅,但能看到卧室门前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细细长长,很孤单。 路上,我问奶奶为什么警察突然找上门,还是你报的警吗? 奶奶摇摇头,林泽熙妈彻底疯了,听别人说推你落水后,她还捅伤了人,连捅了好几下,人送到医院路上就咽了气,两家人闹起来,就报了警。 路过落水的地方,我还有些发怵,抓着奶奶手快步走。前面巷口聚了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依稀能看到被人群包围的警戒线,地上残留很大一滩血。 死者家属哭天抢地,恸哭不止,警察在中间控制局面。 警察见我来了,问了我几个关于落水的问题,我没太明白我的作用,虽同为受害者,但还不至于丢失性命。唯一的作用也就是佐证一下林泽熙的妈妈的确是在精神失常中伤人。 第66章 到了晚上,人群渐渐散去。第二天,就听说林泽熙妈被带走,至于是去关押,还是去精神病院,没人说个明白,总之,不会再回来。 从人们透露出的信息来看,当初抢我东西的三个小孩是林泽熙的侄子们,关系不错,林泽熙有钱时还偶尔接济他们。因此,在身边父母的谈论和放任,以及林泽熙妈的唆使下,他们最终将报复矛头对向我。 林泽熙妈被带走后的第三天,我感到来自身后的目光有所减弱,我不再成为话题的中心,大家已然有了新鲜事可以说。 奶奶让我以后可以不用再担惊受怕,还给我准备了一袋子糕点点心,让我去给柳梦道谢。她救了我一命,要好好报答,这句话我早已铭记心头。 唇上的那点痂皮破落,露出较于唇色稍红的新肉,奶奶最开始问我,我说是被磕破,背后的真相,她还是不必知道的好。 时间进入雨季,连绵阴雨,隔三岔五下,还偏偏挑我出门时候下,走到半道雨就滴滴答答落下来。春雨发寒,我穿得单薄,白色的衬衣很快被雨点洇成半透明。 雨丝被风飘得歪斜,扑到唇瓣上,凉又痒。 我习惯性舔了舔下唇,那点新肉还留有一丝极淡的咸涩和血腥味。 窗前擦药,柳梦仰头望我,眼中带泪,哀伤忧郁。 我始终欠柳梦一个她想要的答案。 到了柳梦家,我敲门,没人应,喊:柳梦,开开门。 门应声而开。 到这时我已经快成落汤鸡的程度了。 柳梦现在一见到我,就没什么好表情,怎么湿成这样。 奶奶让我送点东西给你。 柳梦打开门,在我进屋时,随意将衣架上的一件小毛毯丢给我,正好罩在我身上。 放完东西就回去。 她边说,边往卧室走,我跟在她身后,她去到床边坐下,顺手从床头柜子里取出一个银亮色的小方块、一个长烟盒。 手握着小方块,拇指轻轻一弹,那方块弹开盖,原来是个打火机。火苗从中窜出,在昏暗的角落摇摆。 柳梦半倚在床头,当着我面抽起烟,唇瓣鲜红,皓齿咬着烟嘴,吸了浅浅一口。 烟雾丝丝缕缕,给她遮了层朦胧难琢磨的薄纱。 她望着柜子上的平安结出神。 旁边的水晶烟灰缸还残存着好些烟头,她的确如馄饨摊奶奶所说,颓丧气尽显,多日过去,她丝毫没有好转。 如果要细究的话,柳梦先是在老师那受了挫,再被我二次打击,我生生掐灭她眼中那根救命稻草,她不愿同我搭话,是我活该。 只是不知道现在不久,还来不来得及。 我来到她面前站定,说:柳梦,我哪里都不想去。 柳梦笑了笑,眼底还是没有情绪。 你现在想着和我呆一块,不怕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了吗? 这种担心已经没有意义,柳梦救也救了,别人看也看了,我再去回避只会显得矫情多余,鬼门关走一趟,我才终有所悟,生命无常,下一刻不知道会是好事还是坏事。把握当下,才是我唯一抓得住的。 眼前的柳梦,就是我第一个要努力抓住的人。 不怕,我只怕你怨我。 柳梦视线落回到我这里。 现在怕我怨,是不是太晚了点。 我心虚,眉尾一滴雨水滑落,有点痒,我挠挠眉毛,拉来一张凳子去柳梦旁边坐下,行为有点死皮赖脸。 但柳梦没有赶我,是好征兆。 她一动不动,维持着抽烟的动作,懒懒斜了我一眼:黏过来做什么? 我说:你救了我,我来和你道谢。 怎么谢?给我做牛做马? 这我倒是没有想过,不过救人一命这种大恩情,做牛做马也不为过。 那也可以。 柳梦抽烟的手一顿,移走烟,挥开烟雾看我,面上浮着不悦。 叹铃,我有时候想不明白你这忽远忽近的,你又在耍我是不是。 我没有在耍你,我是认真的。 见我认真,她面色稍稍缓和了点,坐起来,同我面对面。 她没说话,我倾身过去,拿走她手边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那种颓丧气才稍稍减轻。这才是我记忆里随性又光彩夺目的柳梦。 我试探着问:柳梦,为什么非要把伞丢了?它对你不重要了吗? 你想知道? 她的双眼在烟雾蒸腾下微微眯起,像伏击暗处的蛇一般注视着我。 这样的目光压迫感强,我稍显艰难地点了点头,是。 紧接着,她眼皮颤动了下,像是有点失神。 我等着她回答。 她忽然说,你先转过去,背对我。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但仍听话照做,老实转过身。 床铺发出极细微的吱嘎声,柳梦靠近,气息喷在身后。 叹铃,你嫌我吗?你觉得我脏不? 她这话来得突然,一击震得我心头发闷。 平日听人在背后嚼舌根,她理都不理,甚至要笑说这人没说对,她那条绿旗袍根本不是人送的,隔壁裁缝店压箱底的便宜货。两条,到手一百块,赚了。 第67章 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可以像个不关事的旁观者,不受他人影响。 还是头一次见她会这么专注认真地问出这种话。 她平日里最视而不见的话。 我说:怎么突然这么问? 一只温暖的手摸上我湿润的后背,阻止我回头的动作,一寸寸上移,来到后颈,柳梦摸着,很轻柔。 我只问你。 很低,发颤,好像就快要哭出来。 我莫名心底泛酸。 不会,你比谁都好,没人比得过你。 说完,空气陷入寂静。肩膀一沉,对方的脑袋抵在我肩膀上,口吻轻松,打趣:听着像告白。 下一秒,有什么烫到了锁骨,她声音轻得快听不清。 这世上真会有无条件爱一个人?为什么我碰到的人,只想着远离我。 那一瞬间,回头的冲动达到顶峰,我回头去看她,她同样望着我。 那眼睛比往日亮,依旧是藏了水。 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眼尾。 憋了很多很多话,全都想和她说。 柳梦,我因你做了三个梦。 第一个梦,你将我压在身上,用糖山楂戏耍我。 第二个梦,在听完你的往事后,我们睡在一张床上,梦里,你化作一只鸟,在上空盘旋,我想去跟随你,抓住你,我希望你落下来,落到我的身边来。 我拉过她的手,用脸颊去蹭她手心。 第三个梦,是在林泽熙死后,我梦见我一旦妄图拥有你,你就会像死去的林泽熙那样,倒在血泊中,变得很安静,无声无息的,我怕了,我不想看见你死。 但是落水后,濒死之际,我后悔了。走马灯里看到的全是你。 柳梦,我欠你一个答案。 我抬起身,顺着握住手,来到她的身边。眼泪和她一样落,像窗外永不停歇的连绵的雨。 抵着她的额头,把最真切的答案说出来。 我想,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一定要爱柳梦。 话音刚落,柳梦将我扯进怀里不住地吻,抵死缠绵。 水下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全数倾泻。 身体很热,很湿,后背湿润的衬衣干了又湿,又落在床边。皮肤接触到的,是柳梦的搂抱,亲吻,和轻咬,还有她时不时落下的眼泪。 五感仿佛从抛落水,又被置云端。 温存到彼此疲累,柳梦将我紧紧抱住,埋在颈窝里的啜泣声渐大,那一刻,她不再像个高不可攀的姐姐,像个流浪很久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小孩,将心中的委屈用眼泪做发泄。 在我身体发沉,快要睡过去时,她说:叹铃,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没有及时把你救下怎么办? 我答:那就下辈子,我下辈子一定先找到你,给你造一个很好的家,让你不必流浪。 话毕,柳梦的哭泣变成发笑,然后逐渐安静下来。 良久,她抬起头,来吻我唇上的新肉。 叹铃,逃吧,我们逃走吧,逃得远远的。 -------------------- 章节名来源歌曲《1874》. 接下来将会开启新分卷 # 不夜天 第40章 疤 逃? 在玉眉表达过要带我一块儿闯荡时,我都没有想到过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从前握住手中那根谋生的针,我开始接受命运的无常,毫无目标感地去过活。 可当柳梦自下而上,用一双微红的、泛泪的双眼仰视我时,我开始去思考牵绊住我的究竟是什么?自认无力扭转局面的人生,消极到一心将自己框在水街原地踏步,不愿再过多挣扎,去拼一个未来。 我的确变得懦弱无度,挨过一次打就害怕迈步。尽管我们已经说开,表露心迹,但心中阴霾未散,我只敢去做下辈子的承诺。 以至于柳梦向我抛来橄榄枝,我不敢轻易去接,怕承受不住她的期待。 她眼中渴求如此浓重,我害怕她期待落空,而始作俑者是我。 似是看到我的犹豫,柳梦没有非要我去回答。 紧接着,她揽抱住错愕的我,齐齐往床铺倒去。被窝温暖,我躺在她身侧,枕着她的胳膊,她则同我头抵着头,亲密无间,食指不时蹭蹭我的脸颊,温香柔软。 在我一面流连于她指尖的触摸,一面惴惴不安于她接下来的行为之时,柳梦在寂静中开口。 柳如萍真的死了。 气氛骤然沉重,她的手指在我颊边停下。 这个回答我并不意外,早在之前,我就猜到过,只是柳梦并未正面回应我。 我轻轻按住她放在脸上的手,本想贴脸去蹭,心念一动,转而侧头去吻了下她指尖。 别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容易伤身伤心的。这事我深有体会。 柳梦却说:其实我并不难过。 要是真的不难过,柳梦怎么会是之前那种失魂落魄的状态吗? 我仰头去望她,她的确如她所说,表现平静。 为什么?我问。 她死的那天,我才忽然发现我这些年对她的坚持,是错的。 第68章 柳梦低头看我,眼眸低垂,眼尾被带出上扬的弧度,像那只雀鸟展翅,徐徐飞来。 柳梦对她的坚持是什么呢?我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她答:我以为她会永远爱我,永远站在我这一边。 柳梦的往事,我只听过一半,后半段当初被她敷衍了过去,我无法知晓柳梦和柳如萍何以分开多年,落得个鲜少往来的境地。 此时此刻此地,柳梦褪下她坚韧、漂亮、随性的皮,成为一只赤裸又脆弱的小兽,依偎在我身侧,把她所有混乱,痛苦的心事,全部向我倾诉。 柳梦和柳如萍关系彻底走向崩裂的起因,仍是因为柳茹萍的丈夫陈两升。 在柳如萍给予的标准好女儿框架下,柳梦谨遵她的期盼,出落得亭亭玉立,得体大方。两人站在一块,真就做到了羡煞旁人、气质相似的母女。 至于对此漠不关心的陈两升,从未将柳梦视作他的亲骨肉。 这些年他的事业蒸蒸日上,身材在酒桌应酬和生意场上逐渐变了样,小腹有了点圆润弧度,还算长得过去的脸,也比从前肿了一圈。 身体变化是其次,心理上的转变才是可怕的。 他变得越发冷漠、自私。浸淫生意场多年,钱权与色,成为他自诩成功、上流的唯一标准。 年老色衰,没有生育能力的柳如萍,会丢他的脸。 因此,他不止一次表现过有意和柳如萍离婚,冷暴力的本事越发大了。最开始是长辈间的聚会,他常以工作忙推脱,后来,连理由都不找了,没等柳如萍和他商量,一个工作电话,便起身离开家。懒得再向从前那样,做表面夫妻。 柳梦不止一次劝过她,不如离了,这样的婚姻有什么意思,难道你一辈子都要这样过吗? 柳如萍仍旧做她无谓的坚持。 我不会离的,他只要没有提,我们就还是夫妻。 时代受限,她不愿轻易走到离婚的地步,往后要想再婚,不仅艰难,还要落人歧视。她无法忍受这种后果,这是她自认身为女人,身为一个体面的老师,最失败的境地。 柳梦真想说她无可救药。陈两升虚伪无度,他要是主动提,那就落得众人眼中的负心汉、薄情人,他如此爱惜自己的名声,怎么可能会打破别人对他好丈夫的印象。 可她无法去指责柳如萍,毕竟她已经够难过了。 她跪坐在柳如萍身边,趴在她双腿上,握着她手,带点撒娇,又分外恳切道:老师,要不然我们就去别的地方住,总之不要再呆这里了,这样你也不用总是念着他。 去个只有她和老师生活的地方,不用去面对来自娘家、婆家的非议,活得自由自在,多好。 对方沉默多久,柳梦就跪了多久。 但柳如萍还是说:不行,这里才是家,我不可能抛下这儿,去和你过,你以后还会有你自己的家庭。 什么家庭不家庭的,柳梦只想要和柳如萍长久生活着,亲情和恩情,比什么都重要。 就是这样的回答,柳梦第一次对眼前这个女人产生了失望。 她没再说什么。 过了几个月,赶上新年,陈两升破天荒回到家,说要待个三天,和家里好好过年。 第一天,柳如萍很高兴,带上从学校放假回来的柳梦,在厨房做了很久很久的饭,从白天忙到下午。 晚上一家人坐在饭桌前,柳如萍表现虽克制,但频繁给他夹菜的动作,和眉眼间流露出的笑意,无不昭示此刻她心情喜悦。 陈两升和柳如萍炫耀完自己最近手头投的几支股票后,开始关心起对面的柳梦,问她学习的事。 柳如萍先是有点错愕,很快又笑了,眼神示意柳梦做回答,满眼的期待和骄傲。 如此气氛下,柳梦看了眼对面的男人,直白赤裸的目光让她莫名有点不适。错开视线,简单说了下在学校的近况。 男人听完,才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说了句:挺好,要好好学习。便没了后续。 就这点小插曲,在柳如萍看来是件好事,也许正意味着她这些年的努力终于被看到,被回应,他们之间逐渐僵化的关系,因柳梦有了缓解。 第三天的下午,柳如萍临时被娘家叫回去,说是她那上了年纪的妈妈不小心摔了一跤,腿骨折了,在医院里呆着,得过去看看。柳梦想陪她一起去,被她叫停。 理由是让她留在家里照顾昨日应酬喝多的陈两升,他回趟家不容易,如果没什么事,也可以好好聊聊天。 抱着让这两个人增进感情的想法,柳如萍半是强硬半是哄地将柳梦留在了家里。她本意是想让他们好好相处,让他陈两升对柳梦改观。 却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误将柳梦推入魔窟。 柳如萍走后,和陈两升同处一室,面对一个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睡着的酒鬼,让柳梦感到既无趣又烦闷。给他倒了杯水做做样子,回房间看书学习。 待到傍晚,她估摸着老师应该也快回来了,走出房间准备做饭,这会陈两升已经是醒了,静坐在沙发边,似乎在看电视,也像在发呆。 听到动静,回头看柳梦,一双眼因宿醉和熬夜猩红一片。似乎还没完全酒醒,说话带点莫名其妙,笑说:是你来了。 第69章 空气里充斥着酒味,柳梦屏住呼吸,本想假装没听见默默走到厨房,但脑子里不免想到吃饭时柳如萍眼底的雀跃和期许。 朝对面人敷衍打了个招呼,维持礼貌:叔,是我,柳梦。 路过他身边,突然被喊住,给我倒杯水吧。 柳梦强忍反胃和不爽,去给他倒了杯热茶,放在茶几上,手还没抽离,就被他按住。 这之后一切都超出柳梦的预想,陈两升将她扯到沙发上,一个翻身将她按住,将她误当作平日玩乐作陪的女伴,双手肆意在她身上游走。 柳梦力气不敌他,痛斥陈两升流氓败类,用蛮力不断踢踹。 哪知陈两升癖好变态,竟踢出了反应,越发来劲,压着她嘴里喊着不知什么的女人名字,总之一笔一划都和柳如萍没有关系。 但所幸很快,在柳梦被束缚得难以挣扎之时,房门忽然被打开,柳如萍一眼就看到厅里的景象,她那养了多年的好女儿被上方醉得没理智的男人箍在身下,一通乱亲,衣衫凌乱。 腿一软,她跌坐在了地上,触到冰凉的地板又当即清醒,踉跄起身,去扒拉陈两升,声音颤抖,让他松开。 吓坏了的人,声音和动作发虚,酒精刺激和血气上涌,陈两升只剩下被人打扰的不快,极不耐烦地奋力一推,柳如萍被推倒在茶几边角,肋骨磕到角,发出一声惨叫。 见此情形,柳梦一下子哭出声,下意识喊出妈妈两个字,怕柳如萍有什么事。 很快,泪眼模糊之间,茶几上的水晶烟灰缸忽然被拿走,来到陈两升的上方。 复又疾速落下,狠狠砸在他的脑袋上,一声闷响,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击,他彻底昏过去。 这是不能说出的丑闻。 柳如萍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坐在床边,柳梦还是像从前那样,很是依赖地趴在她腿上,裹着厚厚的被子。 两人都在平静消化刚才的事。 长久的静止中,柳梦开口:他把我当作了别的女人。 柳如萍反问:为什么? 心理病态的人做事哪有那么多起因或动机。 我踹他,他还来了劲,嘴里念的,都是别人的名。 又沉寂了片刻后,柳如萍忽然摸了摸她头发,说,那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要对你做那样的事?柳梦,你是不是做了多余的事。 你想说什么?柳梦呼吸一顿,她万万没想到,柳如萍竟然把错怪罪到了自己身上。 她坐起身,质问眼前人,满眼不可置信与受伤。 我只是倒了一杯水,你当我勾引了他? 柳如萍垂下眼没望她,用一句话定死柳梦。 柳梦,你是个能轻易勾起别人欲念的人。 柳梦失望无比。 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她驳斥,我没有错! 年轻时的柳梦虽玲珑心思,但并非其本性,要她忍不公,不如让她别活。 那就当是我错了,不该让你出现在他眼前。 柳如萍望着她,漠然、哀怨,仿佛她已然成了那个不存在的第三者,如果没这事,我们本来可以好好的。 柳梦忿忿,当即掀开被子,身子骤冷,那种恶心感又泛上来,强忍恶心,指向沙发上的人,口无遮拦:你好好看看你那心念多年的丈夫,他现在这副样子,可还有半点念及旧情?醒醒吧,离了他你不会死,我会永远照顾你,比他好一千倍!一万倍! 一声清脆的巴掌,将柳梦打偏了头,也在错愕中止住了话。 她这位老师教书育人,德高望重,却永远过不好自己的人生。从前想她思想前卫大胆,原来不过是被古板反复磋磨,沦为满心满眼只有家庭和丈夫的俗人。 滴嗒一声,是柳梦又落了泪。她是个不常哭的孩子,可这一晚流两次泪,皆是源于面前的人。 一次是心疼,一次是心如死灰。 柳如萍捂住脸深吸一口气。拿开手后,她说。 你走吧,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她选择放弃了柳梦。 -------------------- 三次繁忙,今天多更。 第41章 从来憧憬不永久 柳梦心灰意冷,随即连夜出走,带有赌气的成分。她想,多年感情,柳如萍当真忍心赶她吗?欲念在人不在己。她何错之有?是陈柳二人该向她道歉才对。 她没去学校,也没回家,在大街上晃荡,打了好几个喷嚏,心存希冀:也许是柳如萍想自己了,指不定还在那后悔呢。活该,要是她来找我,我绝对不那么轻易和她回家。 但是时间过去一天、两天,到了第三天,在外流浪的柳梦从期待到绝望。 柳如萍真的放弃她了吗?她心怎么这么狠,相处十多年,竟比不上一个恶心的败类人渣。 花光身上所有钱后,柳梦决定回家。门铃按响,开门的事几日未见越发憔悴,发丝凌乱的柳如萍。 柳梦望她,冷声质问她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对方却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身后的客厅满是狼藉,像是刚发生过一场大吵。茶几布落在地上,上面的东西掉在地上,玻璃杯碎裂,水撒一地 第70章 紧接着厕所男人传来一声吼骂:死去哪了,赶紧滚回来帮我啊! 柳如萍才开口,对柳梦说:先在这里等等。 将门合上,她转身朝里走。 柳梦停在门口等,门留了条缝,她偷偷看。厅里没过一会,柳如萍搀扶头缠绷带,微佝偻着,两条腿稍分开,走姿怪异的陈两升。 他脸色很黑,腮帮子紧咬,下颌骨稍动,仿佛随时会抄起旁边的台灯对柳如萍大打出手。 把人带到卧室里安顿好后,柳如萍才出来。拖了个背包,来到柳梦面前。柳梦望着眼前这个背包,一颗心沉到谷底,连礼貌都懒得装了。 你什么意思,打定主意不要我回,彻底不要我了吗? 柳如萍反问:你觉得你现在呆在这里是什么处境,你能忍受和他呆在一块? 一种忽然被抛弃的无措和怔愣,让柳梦瞬间落泪,她声泪俱下:所以我说我们一起走!走得远远的! 柳如萍的眼睛霎时红了一圈,唇微颤,却紧抿着,一如她始终克制、固步自封的人生。 我不会走。柳如萍长出一口气,他伤了脑袋,下半身那里也被踢伤了,医生说他以后也许很难有孩子。 意料之外,昨晚的确混乱。 柳梦到这时候不得不去回忆如噩梦般的细节,在看见陈两升推人那一刻她下了狠手,奋力一击踹他身下,实在是因果报应。 他这辈子不会孩子本该大快人心,却成了柳如萍此生无法离开陈两升的理由。 柳梦怒极反笑:所以呢?你就牺牲自己去照顾他,你和这个人渣谈道德,这明明是他自找的! 责骂声刺耳,柳如萍不为所动,声音淡淡。 柳梦,我得照顾他一辈子。 柳如萍态度坚决,柳梦想到很多年前第一次来到这个家里,其实想想也是,她本身就是挽留家庭的工具。 无用就被丢弃,是她一直以来的处境。 可她还想再争取一点,哪怕哪怕只有一点点 所以你只会选他,从来都不会选我,是吗? 一日夫妻百日恩,这没得选。 她固执己见,冥顽不灵。 没得选怎么会没得选。 可我是你养了十年的女儿! 柳如萍偏开头,没有勇气承受她的控诉。 你已经大了。 有手有脚,身体健全,饿不死,能够靠自己过活,所以不必呆在她身边。 柳梦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不再泪流,停止控诉,很平静。 一字一词,泛着凉意:所以你会放弃我,在你眼中,陈两升大过天。 而自己只是她一枚永远的棋,无意介入了她苦心维持的虚假家庭,她才发现这枚棋危险不可控。 眼前人沉默不语。 僵持半晌,柳梦将行李箱拉过来,双膝一弯,跪在地上。 我永远感激你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如果有机会,我再来报答你。 她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磕得额头流血。 就此跪别了柳如萍,一别就是数年。 那个大背包,有她的衣服,一沓她生活很长一段时间的钱,似乎想着柳梦也许还会继续上学,柳如萍还收拾了她平日用的书本。 但她无家可归,关于这个城市的任何人和事,她都不愿再望见。上学是顺了柳如萍的意,如今她偏不按她的想法活。 在世界地图上掷骰子,随手一抛,她来到了隔壁省,也就是水街所在的城市。 她在这里落地、安家、谋生一呆就是好几年。 一次歌厅打杂,碰到流氓揩油,柳梦抄起刀就让对方胳膊见血,一战成名,谁人都知道这位漂亮姑娘不好惹,碰见了必须要退避三舍,否则下场凄惨。 打杂钱不多,柳梦偶尔会被老板叫去舞台帮忙做个临时节目,或顶替未能及时来的驻唱。她嗓音好听又有韵味,台风也稳,这活做起来得心应手。后来别人对她的印象变成了既痴迷,又不敢靠近。 但老板贪心无度,常克扣柳梦的工资,柳梦拿出她那段时间接舞台活记下的账,和他一一对峙。老板心虚,用吵架和摆手作掩饰,拿柳梦负责的客人闹事为由拒不认账。 两人变越吵越凶,从室内吵到大街上,惹来天上人间老板的注意,偶然路过,早有挖柳梦去歌厅驻唱的想法,最终出面替她拿回这笔钱。 天上人间老板是个和蔼老太,唱戏出身,年轻时热爱音乐,也有过很多大大小小的演出经历。在大都市摸爬滚打数十年,赚够了钱,最终来到这里安家,开了个这间歌厅养老。 她赏识柳梦的才干和天赋,雇了她之后教了她很多东西。 柳梦得以成为天上人间有名的压轴歌手,一出场,就惹来场下所有人的关注。 等她有一定积蓄后,结束了在逼仄出租屋的日子,搬家来到宁静又富有烟火气的水街住下,停留在这一处安静地,远离城中喧嚣,尽管多有非议,但好在柳梦只关注自身,无心他人,也就只当听听笑话过了。 第71章 至于柳如萍。 柳梦出来多久,她们就断联多久。 她不知道柳如萍是否打探过她的去向,但如果真的关心,大概也不会不闻不问多年。她倒是偶尔会找从前认识的人多方打听,只是消息不多,最开始是常和丈夫一块出门,再往后就成了一个人,奔走在学校和家之间。后来柳梦忙于工作,也就不常去打听。 一直到前阵子,柳如萍娘家那边来了个姑姑找她,她才得知柳如萍患了晚期癌,化疗费高昂。与此同时股市动荡,大幅度下跌,陈两升钱没了一大半,生意也遭到重创,钱一下子吃紧,陈连升事业瞬间跌落低谷。 为了摆脱柳如萍这个累赘,最终和她提出离婚,留下最后一笔化疗费后远走高飞,丢她一人在医院苟活。 这个姑姑过来,正是钱快花完的时候,去救救她吧,不治会更遭罪。 按这个姑姑的意思,现在到了柳梦报恩的时候。 柳梦第二天便去了医院,在那里见到了许久未见,快瘦脱相的柳如萍。 -------------------- 柳梦往事大概还要再过一章捏 感谢等待~ 第42章 愿做旧角色 和柳如萍重逢,没有温情,也没有煽情。 一人在病床,一人在对面的椅,彼此相对,不过半米的距离,如隔鸿沟,当中是数年未见面的生疏和冷淡。 柳梦直问:他人呢? 离婚了。 柳如萍两颊微凹,面色蜡黄,头戴着个包住耳朵的毛线帽,从边沿跑出来的头发稀疏。 没给你留钱,自己跑了? 留了。 柳如萍没看她,稍加了点音量,表情愠怒,早有人告诉你,你不必向我求证,如果是来见我笑话,尽情笑,笑完就别再来了。 柳梦没有半点要幸灾乐祸的意思,眼中只有柳如萍的病。 她问过医生,柳如萍患的是乳腺癌,尽管切除了一侧乳房,部分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其他脏器。再治,治愈的可能很小,能做的就是延长时间,短则十来天,长则十数年。 柳梦不能放任柳如萍就这么消极度日,更不可能眼睁睁看她去死。 病床前,她握着柳如萍干瘦的手。 你好好治,我来帮你,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柳如萍说:治了也没用,你回去。 柳梦憋着火,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镇静开口:我既然知道了这事,就不会坐视不管。你当我报你当初的恩,别再推脱了。 柳梦拿出积蓄,给她交了新一期的化疗费,还把医院里欠费缴清了。 高昂的治疗费像个无底洞,一下子花光了柳梦大半积蓄,她兜里的钱所剩无几,只能去找天上人间的老板预支三个月工资。 老板还是那个老太,名为莫静书。 给钱爽快,说不用还,后面得了空,上台用心唱歌就好,还说,要是实在缺钱,她有别的生意,可以柳梦赚大钱。 这人情柳梦铭记在心,但这生意,她婉拒了。莫静书口中的生意是南下经商,北上寻厂子合作总之是两地跑,来钱虽多,但会忙得脚不沾地。柳梦一心想着照顾柳如萍,又哪里好抽得开身去外地跑。 这之后,柳梦回了趟家准备筹钱的事,也就是有了后来我在水街旁见到的用油纸伞和许流齐对峙的柳梦。 而在刚刚,我才得知当初柳梦会彻底和许流齐闹掰,并且予以他警告,是因为许流齐意图用筹钱和我做交换,让柳梦撮合我与他。 说到这,柳梦停下来骂了他一句:痴人说梦,癞蛤蟆吃天鹅肉,本事不大,心倒是贪。 最后,她去找了当初呆过的福利院院长,让她帮忙一起发起募捐,再把自己存在银行里的定期一次性取出来,这才筹到足够的钱做后续治疗。 耗尽家财去救一个人,柳梦的报恩是搭上全部,连后路都没给自己留。 当时她唯一的念头就是陪柳如萍。 等她拿到了钱,连年都没过,第一时间奔往医院去缴费。 柳梦前脚刚进病房,后脚医生就进来通知,治疗将在明天开始,之前提过的新特效药也已到院内,可以开始用新药。 就在她满心欢喜柳如萍有救之时,柳如萍忽然叫住了她。 问:你钱哪来的? 柳梦还在桌前清点医院清单,被她这话问得手一顿,当她在担心钱的事,头也没抬,你安心治,钱的事你不用管。 后面的治疗不要再去交了,我不会用你的钱,别浪费时间。 柳梦大了点声,我说了,钱不用你还。 不是还不还的问题。 三番两次推拒好意,柳梦就是不烦也没了耐心。她放下清单,耐心告罄,抬头看见柳如萍严肃的脸色,问:那是什么问题? 对方反问:柳梦,你在哪里工作? 那天的柳如萍不再终日卧床,端坐在病床上,直直望过来,脸色乌压压的。 柳梦无心同她多解释。 她如此保守,多年来秉持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不和除丈夫外的第二个男人多接触,男女界限有如一条清晰三八线,被她刻进骨子里。她从小教育柳梦别和男生靠太近,别和男人玩得太疯,说两句可以,绝不可有肢体接触或者不当心思,否则就是下流的,是不知廉耻的。 第72章 就这么个人,要是让她知道自己在天上人间工作,势必会让她排斥、反感。 戏院里唱歌。柳梦打马虎眼。 到底是戏院,还是妓院? 话语尖锐、刺耳,直直戳进柳梦的心里。 她尽可能让自己保持冷静:老师,你想说什么? 你在那个歌舞厅工作。 所以呢?你嫌我是吗? 柳如萍承认得很直接:是。 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在步步击溃柳梦构筑多年的心理防线。 柳如萍胸口剧烈起伏着,看上去很生气。 你哪怕安分老实去当清洁工、纺织女,我都不会介意,可我没有想到你这些年在外竟然已经堕落到了这种地步,卖唱卖笑,卖弄风情,只为去取悦男人! 我找人打听你,打听来就是你的这些污糟事,人说你在台上一颦一笑能把人魂勾去,穿的旗袍高开叉,快能看见大腿根,台下那群男人看得色心泛起,笑得眼都没了缝,盼着你何时走光,春光乍泄。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别说了,你不要说了 柳梦扶着桌角才不至于让自己狼狈得太明显。 心情濒临崩溃,她想让对方停下,一个她心念多年,尊敬多年,当作妈妈的老师,现如今对她进行最致命的指责和辱骂。 但柳如萍对这番哀求般的阻止置若罔闻,每一句都恨不得将她扎透。 你知道你姑姑和我说的时候我什么心情吗?我恨不得就地挖条地缝把自己埋起来。 柳梦,你真让我失望透顶。 被柳如萍说出失望二字时,柳梦没站稳,连着几日在外奔波筹钱的事,她气力有些虚,在对方连番的数落中,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勉力支撑的狼狈碎了一地。 我不要你来帮,你的钱,我嫌脏。 柳梦从前从未想过自己有何错。 可当柳如萍冷漠又愤恨的目光自上而下落下来时,她不由得产生动摇。 难道这真的是堕落吗? 这份工作,她对天发誓没干过任何出卖身体的事。 只是唱,只是穿得性感好看,观众乐意买单,乐意一掷千金博得美人笑。她赚的,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是她勤勤恳恳工作换来,却被柳如萍说得如此不堪、下作。 柳梦到头来只剩一句,可是老师,你再没管过我,你想要我做什么人,从没告诉我,你怨我丢你脸,我反而觉得该怨你自己固步自封,永不清醒。 得到对方气急败坏地抓过搭在桌边的油纸伞,将它往桌沿狠摔,这才有了后来油纸伞七零八落的惨状。 柳梦望着那象征祝福的伞被破坏,愣怔了很久。 柳梦和柳如萍重逢不到半个月,关系再次降至冰点。 再往后,柳如萍不接受柳梦的救治,消极治疗,化疗时间一拖再拖,柳梦不得已服软,恳求她好好治疗。 一天半夜,柳如萍突然疼昏过去,医生连夜给她做检查,发现癌细胞扩散迅速,再想做治疗,已经无济于事。只能打止痛药,缓解痛苦。 柳如萍生生把自己拖死。 她临死前的那三天里,两人几乎没说话。 柳梦只是望着她,很安静地望着病床上的她。 她昏睡多过清醒,一张脸凹得像皮包骨。眼窝深陷,乌青一片。 柳梦睡不着,拉着她一只手,感受皮肤下虚弱跳动的脉搏,怕她无声无息地走了。她手很热,因为还在发烧。 一直到夜深人静,柳梦望着沉睡中的她。 妈,我以为你会是最爱我的那一个。 对不起,我一直在让你失望。 错不在你我,所以你不选我,我也心甘情愿接受。 只是妈妈,我这些年总是想着你。 柳梦和她说了很多话,但没有得到回答。过了会,柳梦抹抹脸上的泪,拿来桌上冷毛巾和她额头上的毛巾调换。 这一个起身,她听到了柳如萍的呓语:柳梦 但这一声柳梦后面跟的什么话,柳梦没能明白。 第二天,柳如萍大限将至。 柳梦给她擦洗身子,换了干净衣服。问她:有没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柳如萍摇摇头,没说话。 柳梦又问:昨晚你做了什么梦? 也许是快死了,柳如萍语气难得柔和些。 梦到小时候的你,耳朵别着我给你的小花,望我的眼神带怯。 我后来总在想,那个小孩去哪了。 默了半晌,柳梦说:也许我本来就这样。 是,你变不了,我也变不了,你说得对,我这一生都困在婚姻里,现在谈后悔,太迟了。 柳梦想问,当初把自己赶走,不肯一起生活,算不算是她心里后悔事之一。 但她没能问出口,柳如萍熬不住了,疼得蜷缩起来,柳梦抱着她,在她背后哭。 后来,柳如萍又叫了她一声柳梦,背后的含义,柳梦再也无从得知。 一张白布挪直头顶,将病床上的人遮得严严实实。 第73章 晚上柳梦收拾东西离开医院,去安顿柳如萍的后事。主治医生同她道别时叹了口气,说如果柳如萍积极治疗,兴许还能多活几日,反正治也疼,不治也疼,何苦这么坚持,消极抵抗。 这番话梗在柳梦心里。 柳如萍因她拒绝治疗把自己耗死,柳梦痛心惋惜之余,又感柳如萍实在愚昧可悲。恨不得要和自己决裂,将自己当污糟人对待,碰到都要犯恶心。 人走后,柳梦的确对这个人释怀,却不可避免去回忆和她相处过的生活,越回忆,便越走不出来。 那些因柳如萍而种下的种种心结,也因她死后无从解结。 比如,她永远无法知道柳如萍后不后悔,永远无法知道柳如萍是否真的爱她。 要走出死亡的阴霾,柳梦花了挺长时间,她庆幸身边有一个我陪着。 叹铃,我很少能真正拥有自己想要的。 她望着天花板说,我以为献出自己的所有,能够换来老师回头,她也许会为我感动从而选择我,但好像还是老样子。 我抹抹她眼尾的泪,又觉得不够,她实在哭得太伤心。我想到了街边被遗弃从而流浪,相互舔舐毛发的两只橘猫。 鬼使神差,我很小心地,又很笨拙地舔掉那滴泪,总会有的。 过分沉湎在悲伤不是柳梦的做派,去从一个死人身上寻求答案同样无用。她笑了笑,说没事,再度将我深深抱入怀中,说:叹铃,你有什么想做的? 她这么突然问我,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没吧。 你被父母弄到退学了,对不对? 我一愣,这事我没和她说过:你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水街没有秘密。 柳梦卖着关子,似有读心术般,戳破我潜藏在心中最大的渴望。 叹铃,你还是想上学的对不对? 即便我百般用无心再奢想自我洗脑,可那种不甘,依旧难以消散。我曾在无数次的睡梦中追忆那短暂的校园时光,从未想过丢过架子上的书,总要隔三差五摸一摸,看一看。 重返校园,对于现在毫无稳定经济来源的我来说,一定是疯了。 叹铃,让我实现你的梦。 但我没想到,这世上会有乐意陪我疯的第二个疯子。 而我只要你爱我,好吗? 我抬头看她,在她眼中看到了孤注一掷。 -------------------- 我来了!很抱歉原本说今天更新,写完这张已经零点过,感谢等待~ 第43章 天将暗 拿爱做交换。 我的柳梦当真好傻。 我说:你不用为我做这些事。 柳梦问: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根本不想要柳梦为我做这样那样的事。好像在柳梦眼中,只有付出,才能得到回报;只有奉献所有,给别人想要的,才能得到她所期待的爱。 我不要她这么做,哪怕她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我都会忍不住靠近她,去爱她。 当然这种肉麻话,我抹不开脸讲。 你什么都不用做,陪陪我就好了。 就这么简单?柳梦掐我脸,掐得我一疼。 嗯。 一个人太孤单,玉眉走后,这种孤独时常渗透进生活中。如果要实现一个我最想实现的愿望,我希望我能常常看见柳梦,可以是平日里窗边闲谈的她,也可以是舞台中央魅力无限的她,实在不行,背影也可以。我不贪心,真的。 柳梦苦笑一声:可我怕这样留不住你。 莫名的,她说得我鼻尖泛酸。 我不由得去想柳梦那些因往事遗留下来的心结。 骗子养父母看中她的美貌和好价钱,从而将她留在身边货比三家,为求高价;柳如萍看中她的乖巧懂事,将她作为工具用于弥补家庭关系;而我,柳梦好像只能抓到我上学的渴求,由此提出实现我的愿望,来换得我去爱她。 大概她从前一直处于一种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在一段亲密关系建立时,她确信必须要有利益做基石,才可让这段关系牢固。 我虽是个恋爱经验为零的初学者,但能明白她这想法是相当不对的,现在必须立刻马上将柳梦的心思拨回正轨。 我问:你知道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 柳梦愣了一下,问:什么? 我答:是柳梦。 老旧的床头罩灯忽然闪动两下。柳梦保持侧躺的姿势,单手枕着脑袋,她一双眼在明灭中唰一下又红了。 为什么是柳梦? 此刻的她还是平时那样悠然自得,问我问得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第三者。 但事实上她并没有那么镇静,摩挲我腰间的手不自觉收紧,我的脊背感受她手在细微颤抖。 为什么是柳梦? 因她是救命恩人吗? 还是因她说出实现我梦的那一刻? 都不是。 早在这些事发生之前,她来到我窗前的每一天,和我相处过的每一幕,每一个细节,我就注定无法忘记她。 我答。 第74章 因为我喜欢她,没她不行。 话音刚落,柳梦就笑,一边笑,一边双手来抱我,埋在我颈窝一通乱蹭, 柔软曼妙的身子贴过来,我们如此密不可分。即便此刻我们不着寸缕,坦诚相待,这样的亲密接触对我来说还是过分刺激了。 这还没完,她一遍又一遍亲我颈侧、下巴。又痒又烫,我羞得要命,浑身烧得慌,忍着笑,磕巴道:你、停、停一下。 总归躲闪不及,被她蹭了一脖子的泪。 脖子上很快泛凉,身上的热意稍稍降了点,在寂静中,我忍不住轻声和她说:柳梦,你别闹我了我不想惹你哭的。 柳梦还是说我笨,亲了两下我嘴巴,用那双水亮的眼睛望我。 喜极而泣,你到底懂不懂。 这双眼有魔力,我快要溺于这汪清泉里。 所以我总不想她哭,怕她一个不小心,又要吸引多几个江叹铃、许流齐。 深夜里被窝温暖。 两人相拥而眠,我内心起初保持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和满足中,但太过满足反倒多几分不真实的梦幻。 我暗暗掐自己的胳膊肉,很疼,是真实的。 可我不敢快乐太久,因为我不知道我们能维持多久。 杞人忧天在我身上得到良好的发挥。 有从前被迫退学以及林泽熙之死的阴影,我格外担心我所珍视的柳梦是否也会被夺走。 留住她。 留住她我怕她像那些流光溢彩的泡泡,一戳就散,了无痕迹,只会让我酸了眼。 想到这,我忍不住紧握她一只手,郑重得像婚礼宣誓。 柳梦,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柳梦在闭眼假寐,忽然笑了,捏着我一根手指,说得那么认真,你是准备保护我吗? 是。 我坚信只要我把柳梦看牢了,把她保护好了,这样便谁人都没法将她夺走。 柳梦甜笑着,声音带着一种困倦的沉意,微微沙哑:好好好好叹铃保护我呢。 已经很晚了,这样的耳侧低语像一种催眠曲,催得我也在犯困。 贪心她的怀抱,我额头贴着她近锁骨处的地方,一只手勾着她一缕发入睡。 过了会,听到头顶处传来柳梦的呢喃,分不清她是呓语还是在清醒时说的话。 叹铃,好不好和我去新的地方生活,一个只有你和我的地方。 她把我们一起逃走这句话,换了个方式又重复了一遍。 带着对往事心愿未了的执着。 其实我很想说好,这条件太诱人,从她第一次问我开始我就已经在动摇。 最终鼓起勇气,说了一句:好。 但说得太小声了,她也许没能听得到。 睡梦中我仍痴痴地想。 没听到也好,这话说得太早,反而徒增她的压力。 等以后,等我有能力了,等我能够赚很多很多的钱,多到足以支撑我们去新的地方落地生根,那么这话,可以是我对柳梦说。 这样她就无需再向旁人卑微祈求爱,祈求陪伴和长久。 我要做这场祈求的终点,托住这个飘忽不定,无安全感的柳梦,让这只鸟安稳落在我身边,一呆就可以是一辈子。 自这一晚起,我似乎开始抓到对于未来蓝图的一角,并天真将这一变化称作对抗既定人生的良好开端,而我第一想要争取的,是一位叫柳梦的女人。 于是,我在梦中暗暗许愿,有情人定能长久。 此时头顶的大树落下叶,一细长柳叶落在我头顶,最终抚过颊边,落于手心。 同时又落一叶,落在我面前的水河前。 本平静的水面开始波动,细小波纹一圈两圈三圈涟漪泛起,柳叶困于水面,飘转不止。 原来老天早作回应,只是我尚未发觉。 第44章 恼春风 时间跨过一个新节点。 在这个初春清晨,我的枕边多一个人。 柳梦还在睡,她头发比原先刚认识时长了些,如海藻瀑布般披散开,我因睡在她怀里,头发不可避免同她的交叠在一块。 柳梦睡得很香,我左右无聊,又不好弄出别的动静,便看着我们那头发,手指一伸,轻轻把我们的头发绕得更乱点,更紧密点,让它像一团永远缠绕无法分开的水草。 熟睡中的柳梦呼吸变得稍稍重了,我预感她快要醒,趁着她搂我的手松了力,轻轻挪开她手,灵巧一个翻身,便脱离了她的怀抱。 昨晚是冲动驱使,外加柳梦来势汹汹,我无力招架才不得以被她扒个干净。 现在青天白日,实在没脸皮光着身子和她面面相觑。 因此,我坐起身后第一步是将被子死死捂住上身,往床边倾身去拿掉落在地的衣物。 手堪堪碰到上衣一角,突然,一暖白的手闯入视线,按下我那将要拿到衣服的手。 叹铃叹铃,你去哪儿。 柳梦总这样唤我。 柔得快叫人没了脾气。 她从后搂抱住我,我连衣服都没拿到,就这么和她双双倒回床铺里。 刚睡醒的柳梦声音懒懒的。埋在我颈窝处,时不时蹭我耳后。 第75章 我很难为情地和她小声商量:我没穿衣服 柳梦毫无起伏:这样。 有的人表面风平浪静,实际上肚子里憋的坏水放出来能淹没半间屋子。 我说完这话,反惹得柳梦更来劲。她明知故问,问:哪儿呢? 她情态无辜,一双手带着好奇的探索。 手很暖,但很流氓。捏我腰,是这里吗? 边说还边凑我更近,我心感不妙正欲同她拉开距离,她的左手便相当迅速扣住我双手手腕。 力气大到我不免要怀疑柳梦是不是练家子出身,早年跟着老板学唱时是不是还偷摸着把功夫也学了点。 还是这? 指尖缓缓划过肌肤,上移。 若即若离,似有若无的触感才最要命。 我痒得难受,赶在她即将触摸得更过分之前紧急叫停,伏在她肩头说:柳梦你别闹我了。 柳梦装傻,侧耳听我讲话,嘴角噙着点笑:说什么呢?没听见。 我无奈又好笑,看着她逗趣我的样子,我在这时醒悟,原来她只要开心快乐,会化身成一个贪玩的幼稚鬼。 柳梦 才出声柳梦就不高兴了,板起脸。 我可比你大上几岁,你这么叫,好没礼貌。 语气里却没半点生气的意思。 早些时候怎么不见她抓我称呼的问题,现在知道兴师问罪了,未免太晚了点,分明是她故意为难我的。 换一个叫。 我还未来得及多想两秒称呼问题,柳梦那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 还不说?那我继续啰 她抚摸得过分,用指尖做撩拨,我又羞又痒,身子快缩成一只煮熟的虾。 连忙道:柳、柳梦姐姐。 不行,太生分。 推拒和挣脱毫无用处,柳梦要碰我,只需扯我手腕将我带过来,轻而易举。 我极狼狈地趴在柳梦的身上,柳梦抬腿撑着我,我才不至于摔在她肚子上,她居高临下,望着仰头的我。 再换。 那柳姐姐?我试探着问。 柳梦摇着头,笑得挺得意,俯身来吻吻我脸颊,一触即分,让人心口泛甜。 当然,亲归亲,她戏耍人的游戏还没结束。 脸贴着我脸,轻声否决:太土,下一个 随着脸颊相贴,柳梦这一举动又逐渐变了味,鼻尖循着颊边下滑,她又开始吻起来,稍稍发沉的呼吸,变了味道、带着湿意的吻在颈侧不断流连。 她的耳朵尖从白转成淡粉,和昨晚同我拥吻时一样的反应。 她说我很热,碰两下,浑身就变得红扑扑的。我倒是想说她闹人的手段快能整出花来,我在她这般亲吻下热得快要蒸腾成一团热云,哪里招架得住这种亲密。 柳梦做起这种事来得心应手,我节节败退。 她明知道我对她这人向来没有办法,现在弄得我没有力气,甚至连和她说一句拒绝都不忍心,让我成砧板鱼肉,任由她揉圆搓扁。 看着她不时晃到我面前的粉白耳朵,我在迷糊中心生一计。 上嘴咬了那耳垂一口。 不敢咬重,只留了一个很浅的牙印。 在她耳边低语。 饶了我吧 姐姐 -------------------- 柳梦:把叹铃吃光光,吃光光! 第45章 亲爱的叹铃 就这一瞬间,柳梦身子蓦然一僵,没了动作。 我眼睁睁看着那粉白耳朵从里到外红了个遍。 我吹的是气,不是火,怎么红得这么厉害,总不好是我那两句话惹的吧 柳梦的僵硬和静止给了我极大的信心,让我有种扳回一局占上风的暗喜,又不知死活地继续在她耳边低语试探:耳朵好红啊,怎么会这样,姐姐发烧了吗? 柳梦戏耍人的第一步装傻,我应该吸收良好。 但我没高兴太久,柳梦忽然松开手,我以为她就此放过我了,没曾想她一个倾身靠过来,一时间形势颠倒,我被她死死压在床头与柜子的角落处。 极短暂的混乱里,被子不知何时跑到柳梦身上,此刻她与我密不可分,和那纠缠的发丝一样。 这实在 实在 我脑子已经处理不了这种场面了。 我抬手捂脸,不敢看面前的柳梦,你先起来,我要回去了 但柳梦向来爱和我反着来,她挪开我手,我冷不防撞上那幽深的目光,柳梦脸颊微红,神情严肃,问我:哪儿学来的好手段? 山雨欲来,看着真像生气了。 我还能跟谁学,跟你学的啊 说完我就怂了,想往另一边开溜,柳梦把我抓回原位,凑到我唇边说话,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挨着唇角,哪怕没有亲吻,吐息中微潮的热快烧得人神识混沌。 躲什么,刚咬我不是还挺厉害么。 第76章 说着,她嘴巴微张作势要咬,我可不想顶个牙印回家,总不能拿蚊子长牙这种天方夜谭和奶奶交代。 赶紧偏开头好好认错,我错了我真没用力的。 柳梦说:很疼。 装模做样地摸摸自己的耳朵,我很想说她其实摸错了。 她摸的是右耳,我咬的是左耳,况且那左耳现在连印子都没了! 你又骗我,我现在不信你了。我抬手推她脸试图回避她的趋近。 柳梦便停下来,埋在我手心处,拿我没招,笑得无奈:你咬我,现在又不肯让我以牙还牙,那我要怎么罚你才好? 她一说罚我就害怕了,赶紧看看这四周是否又有哪些酸得人牙软的果子。我现在可是一路过凉果铺,看见那糖山楂就得泛牙酸。 这次又要往我嘴里塞什么,我不敢想。 我偷偷侧身,观察周围。四周空空如也,罩灯、红色电话、还有喝了一半,凝着水珠的水杯敢情柳梦早就比我先醒来,还倒了水喝。 看什么呢,渴了? 柳梦又将我身子掰正回来。 我连说没有,怕她把水杯塞我嘴里,怕什么来什么,她真就顺手拿了床头那杯水,望我嘴巴里送,灌我了大半杯温水,喝得急,水顺着下颌往下淌。 而后下巴一热,柳梦舔去那一滴水。 她用莹润的唇轻轻碰我唇瓣,再同我对视,像是作某种询问。 视线相触,她眸中情绪犹如幽暗汹涌的风暴,誓要将我吞噬殆尽。 下一刻,她抬起一条腿,不可避免来到我们双腿交叠的空隙。 触碰的刹那,浑身如过电,我像一条被抛至岸边搁浅的鱼,被烈日炙烤分外焦灼。 诡异的麻从下至上,我泄出一声低呼,声音软成一滩什么的,连我自己听了都臊得慌。 昨晚可没到这一步,我以为搂抱、亲吻、抚摸已是恋人间该做的全部。柳梦毕竟年长我几岁,见识多,做这种事来几乎超出我的承受范围。 见我这反应,柳梦讶异,笑道:反应这么大,我只是碰了一下,你不要怕。 说着又要坏心眼地来碰。 对于即将发生的未知事物,这种计划之外的失控感于我而言是恐惧,我连说不要,声音发颤,又羞又急。 急着往上挪,结果脑袋砰一声撞到墙,那一刻我竟分出点心思想:无头苍蝇是不是就如我这般混乱。 柳梦看我撞到了头,第一时间过来摸我脑袋,看有没有鼓包。 包倒是没有,就是有些钝痛,柳梦眉心微皱,将我抱在怀里拍拍后背哄,语气里满是担忧和心疼: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叹铃别哭,吓到你了是不是 原来我哭了吗?那铁定是撞太疼的逼出来的眼泪。 心情很奇怪,被柳梦抱住让我当即从混乱无序变得平静安宁,竟不自觉有点鼻尖酸胀。这种怀抱太踏实太温暖,和水下获救那一刻被抱住的心情一样。 这样的转变让我不得已在她肩头落下很多泪,打湿她几缕发。 柳梦不再打趣戏耍我,她被我这如泄洪般的眼泪吓住,连说几声对不起,拉来被子将彼此裹起来,同我无声抱作一团,等我好好缓。 过了好一会,我才平复好心情。 柳梦认真求问:叹铃,你是不是怕这种事? 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一点让我害怕。 柳梦将我扯开点,表情有点惊喜,来看我:就这个原因? 我小心地点了下头,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又开心起来。 也就是说,因为你没见过这种事,所以害怕,而不是不想亲近我,是吗? 我终于明白了她这话里的意思,她误会了我的行为并将其曲解成了我讨厌她。 我很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力图让她从中获得一丝安全感。 如果我不想亲近你,那从昨晚我就应该推开你,更不会和你胡闹到现在。 听完我的话,柳梦笑容渐深,明媚轻快,如探入窗丝丝缕缕的春风。 她甜笑着说:那你再叫我几句姐姐。 现在柳梦一笑或者一板起脸,我就觉得没好事,低头逃避:不叫了,等会你又要闹我。 见我不搭理,她突然靠近,双手捧着我的脸,用鼻尖蹭我鼻尖,好嘛好嘛你叫好听,我爱听。 如果现在让我说出世上有那两样事物是我无力招架的,那第一个是柳梦,第二个是柳梦的撒娇。 我很不争气地硬着头皮满足她这一小小要求。 姐姐 一说完,柳梦不蹭我了,一把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像抱住一个心爱的玩偶,话语里掺着甜蜜笑意,嗯。 在这一天,我收到了来自柳梦最真挚的告白,成为我此生的重大回忆,永不忘怀。 她说。 叹铃,我好喜欢你。 第46章 绿窗纱 等我暂时脱离出和柳梦的温存后,我才后知后觉发现,奶奶并未来到柳梦家找过我。 一夜未归。 这让我有点心里没底。 我担心奶奶要是问起我这一晚没回去,我该拿什么做说辞。总不能说我和柳梦抱作一团在床上胡闹了一整夜和一整个清晨。 第77章 等穿好衣服去卫生间简单洗漱,望着镜子里脸上挂水珠的自己,双颊浮红,绯色氤氲。 当下有种干了亏心事的心虚。 柳梦进来看我,杵在门框边看镜子里的我擦脸。 忽然问:叹铃,昨晚临睡前,我们有没有说过什么话? 看来她应该真是说了梦话,记不得自己说过什么。 我答得含混。 好像是有,但我没听清,你做梦了? 柳梦看了我片刻,才说:嗯,梦到我成了一只鸟,落下来,将变小的你托到背上,带着你一直飞,飞往一个宁静美丽、无边无际的绿原野,那里草很长,风吹时像水浪波动,一浪接一浪,你扑进去,在上面打滚,我给你挡风,怕你真给风吹跑了。 听着实在让人向往。 草地打滚,应该很好玩。 柳梦跟着我一起笑,那要不要找个时间去玩玩?我知道有个地方很美的,那里就有草地,你肯定会喜欢。 我正想满口答应,话还没说出口,眼睛一疼。 俗语有云,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我的右眼皮在这时颤动两下,带着些许刺痛,像是某种信号,扩大了我内心的不安。 我去寻找这一不安的源头,电光石火间,想到昨晚梦里那被困于水面,不停打转的柳叶。 我摸摸右眼,思索着解决对策。 身后的人上前,拿开我手,关切地看我:怎么了,右眼不舒服吗? 我老实说:柳梦,我刚才右眼跳了一下。 柳梦眨了两下眼,没明白:嗯? 右眼跳灾。 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我的话,好笑道:你现在怎么像个小老太似的。 她捏着我脸颊,半开玩笑探究我的神情:你该不会就是不想和我出门才扯这些吧。 其实我直觉还是挺准的,尽管这很玄乎。 不是的,就是总觉得会发生点什么。 处于一种保护心爱之物的心理,我总不想柳梦出事,像林泽熙那样,消失在我眼前。 不要皱眉头。柳梦的食指点住我眉心,是你没休息好,累的,老人话听听就好,怎么还当真了。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 柳梦揉揉我僵直的后颈,安慰:这几天你好好休息,最近发生的事多,你精神紧绷也正常,不要想太多,等过段时间,我带你去散散心。 我心中的郁气被柳梦化解了大半。 好。 我尽可能乐观点想。也许是冥冥中老天不愿我们外出,看来下次要是和柳梦出门,我得看看黄历,择个吉日,现在的话,还是暂时不要脑子一热跟着她去滚草地。 令我烦闷还有另一个原因。 奶奶没有来找过我这件事太反常,我现在得回家看看,心里才算完全踏实。 柳梦体贴道:那你要不要吃点早餐再回去? 我摇摇头,不了,一晚上没回去,怕家里担心。 这一晚没回去奶奶没来找,按平时,要是知道我夜不归宿,她怕是要连夜将整个水街掀起来找我,再骂我一顿。 话说到这份上,柳梦也不好再坚持留我,加上她请了这么久的假,今天必须得回去上班了。不然其余人会有意见。 等我洗漱好,她送我到门口,临走时答应我下次一定会带我去外头玩,还同我拉钩做约定。 我心里藏事,现在对于玩乐兴趣平平,但看着柳梦巴不得将手焊在我手上的举动,我还是忍不住笑:好好好。 看我一点也不严肃,柳梦半威胁道:你要不来,你就是小狗,别想再见到我了。 她这种坚持,很容易让人不得不认为也许真有什么事在等着自己,不过,她笑得这么开心,也许是好事。 总之我今天回家必须得看看黄历。 家里很安静,我推门而入,喊了声奶奶,没人应答。等进了厅,饭桌上用一平口瓷碗压了一张纸。我拿起来看,原来她昨晚出了趟门,去看隔壁镇的妈妈。现在这个时间,妈妈临近生产,确实得多个人照顾一下,听说染坊那的生意几乎都由父亲打理,他很忙,别说照顾妈妈了,怕是连自己都顾不来。 我不确定奶奶何时回来,想想快到中午饭点,便给她和自己做了顿饭。吃完我就拿来墙上那本老黄历研究起来。 偶有几个诸事不宜,统一被我列为大凶之日,不宜外出;凡有宜外出、和喜事一类挂钩的字眼,则都被我称为好日子。如此数下来,三月份里,好日子占三分之二,蛮好。 等做完这一项,我看了眼挂钟,已经是下午一点,奶奶还没回来。 我坐在木沙发上发了会呆,在漫长的等待中,我的心态逐渐从清晨和柳梦的甜蜜躁动,变成一种平静。 开始忍不住思考如今有柳梦参与的未来。 其实牵绊住我的,除开我自身原因,还有奶奶。我曾和她说过我乐意同她一直呆下去,尽管奶奶让我去做想做的,基于道德和往日情分,我难以做到舍下奶奶,和柳梦去新的地方生活。 但眼下我妈即将临盆,奶奶三天两头就得往医院赶,以后那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的小孩生下来,还有更多需要人手照顾的地方。我妈可以不需要我,但绝对需要奶奶。 第78章 那像如今这样空荡的屋子,我是否有一定要呆下去的必要? 胆小如我,将这一问题的答案暗中押在奶奶身上。 下午三点,一阵吱嘎的推门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奶奶那微佝偻的身子站在门前,她脱下围巾和帽子,踏入房内。 奶奶。 她看上去很累,头发乱蓬蓬的,疲态尽显,不知道是不是昨晚通宵照顾了。 她敷衍地点了下头,坐到饭桌前,从保温壶里倒了杯水,然后开始吃冷掉的饭菜。 我赶忙上前,冷了,我给你热一下吧。 她摆摆手,就这样吧,没事。 吃了两口菜,她忍不住说:下次盐少放,吃一口要送半碗饭。 虚心接受她点评是一回事,我在她旁边坐下来,试探着问,奶奶,你去照顾了个通宵吗?看着好累,我妈什么情况? 嗯,马上要生了,吃喝拉撒都得多注意。这阵子都得在你妈那边带着,你要没什么事,要不就和我一块去吧。 孕妇为大,我理解奶奶的做法。 至于我,还是不要去我妈面前晃悠了,她对我的戒备是有的。起初我不理解,后来旁人闲聊,说了怀孕期间的一些事,我才多少理解我妈那种戒备的行为。孕妇情绪波动大,我和她感情不深,又有之前退学留下的矛盾,她出于保护孩子的本能,对我抱有戒备,也算正常。 我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在这呆着看家好了。 说到这,奶奶看向我,后面我不一定会回来。 当她说出这一句话时,我想要的答案,其实已经蒙着层将落未落的纱,来到我面前。 坦白说我不想揭开,因为那极可能不是我想要的答案,可我仍心存希冀。 奶奶,以后那个孩子生下来,你要留在哪里? 奶奶沉默半晌。 说。 我肯定是要帮忙照顾小孩。 的确不会是我期待的答案。 那我怎么办?我问。 只是在奶奶眼中,这并不是道选择题。 她语气放柔:你会有一个弟弟或妹妹,你可以和她好好相处,难道你还想和父母断绝关系不成? 可我不要这种表面和睦的虚伪,你们从没问过我要不要,这是你们硬塞的。 奶奶见我不让步,很快失了耐心,这也不是你做得了主的,江叹铃,你听话些,不要再任性了。 听话、听话,我从小到大学最多的就是听话,最终换来一个迷茫无措,百般抗拒的人生路,导致我在岔口反复徘徊,生怕行差踏错,搭上自己后半辈子。 可我听话,又能得到什么?如果我当初不听话,我就不会呆在这里,我应该会继续在校园里。 奶奶静默着。 奶奶,对于我父母的决定,你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没怪过你什么,即便你只是要我一味认命。 我感激你这些年对我的关系和照顾,我不奢望你时刻照顾我,只是希望过几个月,我依旧会是你心中那个同等重要的孙女。 我要的只是你的表态。 但事实是,她一心扑在了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这意味着今后,奶奶会与我越发疏远,我又将游离于这个家庭之外。 我忽然理解当初要柳如萍做抉择,但最终未被选择的柳梦。 原来我有和她一样的执着,无关年龄大小,无论自己是小孩还是能自立的大人,都希望能是被人无条件爱着的一方。 第47章 去往美丽新世界 奶奶对我无话可说,她不懂我执着的点,并不会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只当我是闹小孩子脾气。 解决钱和温饱、帮助家庭,是奶奶大半辈子的功课。 去谈一个小孩的精神诉求,她们那一辈的人没听过,更无法理解。 并且,在奶奶眼中,她坚信自己一碗水端平,并不是多了个小孩,我就不会关心你,不会拿你当孙女。你这想法是自私的,只顾考虑自己,如果为这个家好,你就不该抱这种想法,该想的是好好相处。自己好好想想吧。 她起身收拾碗筷,留我在饭桌前独坐。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 此后,就如我预料的一样,奶奶只给我留了基本的生活费,很少回来,绝大部分时间呆在妈妈那里。 她不再叫我去医院。一直到妈妈临盆前一天,奶奶回家拿干净的棉被毯子和衣物回医院,那架势像是要去远行,去个三年五载再回来。 大包小包的,她试图一次性拿起,但走两步就得歇下来喘。 我于心不忍,最终上前接过重的包裹,我陪你一起带去吧。 她看了我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我竟在她眼中看到一丝不信任。 而后,奶奶回绝了我的好意,不用了,你爸在门外接,你在家好好呆着。 我试探着问:那我妈要生了,我也不用过去? 这次奶奶不再像那天那样,要我参与进来,你别去了,医院人杂,你身子差,万一在那边被传染了,不好照顾。 真的只是怕我被传染吗? 第79章 坦白说我心凉半截,其实奶奶是怕了我。我那天说的话太自私,让我的主动和示好都带上一层另有所图的意味。 我将那些大包小包帮忙拿到门口, 门前站了个中年男人,手里夹着烟,看着远处施工的大卡车,没有回头搭把手,那是我爸。 一直到奶奶的脚步声来到他身后,他才觉察有人。赶忙接过奶奶手里的东西,见我也来了,喊了我一声小名,我不冷不热喊了声爸,他便没了话。 对于父亲这个人,我心中一直有恨。来到水街后,我们那些少得可怜的相处里,无非三句话走完全程。 叹铃来了啊。 爸。 嗯。 临走时,他难得嘱咐我一个长句:一个人在家注意安全。 在我眼中,这是种客套的关心和笨拙的弥补,于现状无任何改变。 他们走后,这屋子就彻底静下来。我回床躺了好久,一直到下午时分,非但屋子,连水街都安静了,正值水街人休息时间,整条街陷入沉睡。 呆在这种寂静环境里,时间久了会难以忍受。 我起床,拿过钥匙,第一时间出了门。 柳梦最近看起来挺忙,我和她的见面往往是窗边的匆匆一见,现在不用再考虑夜不归宿是否会被骂之类的问题,奶奶已经无暇顾及我了,从今天起,我可以做脱缰野马,无所顾忌。 这一跑,便来到了柳梦家前,但她家没人,我只得去天上人间找她,虽然被骂的风险很大,但是没关系,她骂我我也乐意听,总比枯坐在家好。 公交车一路颠簸,一个多小时后我站在天上人间门前,从前有玉眉陪伴,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看着穿着潮流前卫甚至可以说清凉的男男女女有进有出,穿着厚实的我不免有点想打退堂鼓。 回忆了当初进歌厅的大致流程,踌躇片刻才鼓起勇气往里面前台走去。 结果一个转身,我就扑入一个馨香的怀抱里,抬头,就是妆容精致漂亮,我朝思暮想的柳梦。 她由惊转喜,问我怎么跑来这里了,掐我脸笑:现在胆子大了,不怕挨骂? 见不到人,我就想来找你。 听了我这番话,她立刻松开手,狠狠抱了我一会,说:巧了,我正好下班,接下来的时间都是你的了。 陆续有几个柳梦的同事走出来,见到我,问我是她的谁,柳梦搂住我肩往怀里带,微仰着头,带着一种张扬的炫耀和自豪,半开玩笑向她们介绍,一个妹妹,今天来找我。 她说得真假参半,但这最后一句话,加了重音,我家宝贝来的。 说得神秘,人再想问下去,柳梦借口说有事,匆匆告别后拉上我跑了。 出了歌厅,柳梦看了我一会,随即打趣我:怎么脸红啊,说你宝贝不高兴? 我被她说得挺不好意思,但一颗心跳得挺快,我无法克制心动。 高兴的。 柳梦轻笑出声,正巧走到无人的角落,她停下脚步。 当着我面,拉起我的手在我手背上亲了一口,在上面留下一个浅淡的唇印。 她没有立马放开,托住我手像在做一个绅士的邀请。 叹铃,陪我去个地方吧。 -------------------- 好,下章去约会,嘻嘻 第48章 不夜天永不天明 我缺乏一个希望。 因此反复徘徊,游移不定。 如果要形容我的现状,用上述两句话也许会更加贴切,尤其在我确定奶奶以及这个家庭,并不会成为我所期待的样子后,我开始确信我找到问题的症结之一我不确定如果我远走,我的家人是否会挽留我。 现在我想,答案其实是很明确的:不会。 那我是否还有停留的必要? 这世间有什么需要我为之争取和奋斗的人或事? 我尝试找寻一个能够支撑我过活,能够给予我动力的希望,从前是上学,现在会是什么呢? 公交车道路颠簸。 在和柳梦去往她所说的目的地途中,我有些心不在焉,脑海总不免想起奶奶和妈妈眼中那刺眼的不信任。 一直到手忽然被握住,温热掌心附上手背,我烦闷的心得到安抚。 我便忍不住想,身侧的柳梦会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在想什么,看起来有心事。 身侧人凑过来看我,一张漂亮脸蛋无限放大,带着关切和好奇。 我望着她,发怔了大概有两三秒的时间。 反应过来时,手已经下意识摸上她的脸颊。 柳梦没动,还顺势蹭了下我手心,问我:怎么了? 在她为我担忧前解释。 我妈要生了,我奶奶过去医院陪。 柳梦不解:那你怎么不过去?毕竟这种关键时刻,一家子都得过去看看吧? 她们不让。 为什么? 柳梦也许还不清楚我和父母的关系,其实我和我父母感情不深,被退学后他们把我托给奶奶照顾,去隔壁镇忙生意,这之后我和他们几乎没怎么来往。至于为什么不让我去,可能怕我闯祸,影响肚子里的小孩吧。 第80章 一番话说完,柳梦的脸色从平淡转为困惑和愠怒。 她目光锁在我脸上,所以你不开心,就是因为这事? 突然的发问,让我迎着她的目光,老实且磕巴道:算、算吧。 可你又能闯什么祸,杀人放火还是烧杀劫掠。她替我抱不平,紧接着又问,你想去吗? 我认真想了想,最终摇摇头:我只是以为我会是见证这个小孩到来的一份子,但他们并不希望我这么做,这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并不被需要。 柳梦细眉微微蹙起,满是忧色,不要这么想,你不会没人要呢。 我笑笑,摸摸她那因我皱起的眉,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 也不是坏事,你想我要是过去了,恐怕还不能来赴你这个约。我们还有多久到? 柳梦眉目舒展,拿下我的手,把我手攥得紧紧的,看了眼车窗外晃过的地标。 可能还要半小时吧。她紧挨着我,你要是累了,躺我身上。 说是这么说,她脑袋快要靠我肩上,我对她说:不累,你靠着我吧,这样我心里踏实。 刚说完,肩膀一沉,柳梦挽着我的胳膊,像个没事人似的开始闭目养神。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她手心一翻,彼此根根手指做交叉,十指紧扣,紧密无比。 嗯,你安心休息。我偏向窗,表现得很漫不经心。实际上,车窗倒映的身影里,能看到我嘴角难压住的笑意。 对于这趟出行,柳梦没有透露过多,只说是某个小镇上一处沙丘原野,我去了的话,此生难忘。 我此生难忘的事多了去了,倘若要用简单的字眼概括,柳梦独一份。 但在她那种神秘又透着得意的叙述下,我不免跟着期待起来,会有什么样的惊喜等着我。 公交车在一个陈旧、灰扑扑的终点站停下来。 站牌锈蚀,白漆皮斑驳,我从昏黄的路灯光下仔细辨别,才看明白上面的终点站站名林海镇。 嗯,没来过,不过确实如它名字一样,这里树林繁多,山峦层叠,有别于水街夏天偶尔会弥漫的淡淡水腥气,空气是混着树木的清新。 柳梦轻车熟路,带我走过几个街口,就地找了个小面馆解决晚饭,吃完,她还顺路买了个大毛毯给我披上,说要带我上山去。 上山?我倒是没想到,赶紧回想一下今天几号,十七还是十八的,幸得我把这个月的黄历背得滚瓜烂熟,是个好日子。 但哪怕依托玄学得来的结论也未能令我完全放心。现在乌漆抹黑的,如果柳梦要带我去往梦中那片绿原野,看上去不太合适。山上没有灯,怎么看草?而且摸黑中打滚,一压死些昆虫野兽啥的 我站在山路入口,望着眼前这座暂时看不到终点的大山,庞然大物带来的威压感扑面而来,我仿佛即将成为五指山下的猴。 柳梦牵着我往前走,我走得格外慢,落在她身后,她回头看我,你不想上去? 太黑了。 柳梦攥我的手紧了紧,将我拉近些,恍然大悟:原来我家叹铃怕黑啊。 夸张作态,让我相当不好意思,解释:不是怕黑,我只是怕看不清路。 好好好。柳梦笑着,脸色是不相信的,但还是顺着我的话,放柔声音安慰,这里我熟,从前跟着老板学唱时,经常来这小镇。 那来这做什么,唱山歌?我有点难以想象对着大山一展歌喉的柳梦,不过应该也是有意思的。 柳梦一愣,反应过来后,趴在我肩头上闷笑,问我怎么会这么想,脑袋瓜子都装了些什么。 笑了好一会,笑得我本就脸热这下直接烧得像起火,柳梦才直起身,嘴角还挂着未散的笑意。 等下你就知道了,走吧,你不用怕,我会在身后护着你。 我以为这条山路会很长,很崎岖,但走起来还算平坦,只偶有过于粗壮的树根顶破地面,盘虬于土地之上,偶尔绊住脚、卡住腿,稍不留神容易摔倒。 好在柳梦的确对这里很熟悉,哪儿有树根,哪儿树枝锋利刮人,她都可以赶在我被伤到之前提醒或叫停我的前进。 上到山顶,视野豁然开朗。 但是放眼望去,没有绿原野,只有一片荒芜的沙地,往上就是个小土坡,树林在遥远的另一面,而这儿像被人生生削去了头,只剩下平整的沙地,连草都没有长。 空旷的土地上,最中间有个木棚子,两层,我看不出个门道,但能看出它的搭法很讲究,棚架四角错开呈现八角,边上插了彩旗,随风飘动。看着像是要进行某种仪式。 柳梦说,那个棚子叫花棚,但是那上面没有花。 边上有个炉子烧着火,火舌不时窜出炉子边沿,张牙舞爪的,像炼丹。 柳梦将我带到离棚架子不远处的小土坡上坐下,让我傍着那参天大树的枝干,虽然离没有什么防护的山边还有一段距离,她还是嘱托我:就呆在这,哪里也不要去,不小心掉下去就危险了。 那,我们就这么坐着?我问。 第81章 柳梦倒是反应平平,专注地望着那个花棚,不知道在想什么,答说:还没到时候,再等等,说太明白就没意思了。 夜晚山顶寒凉潮湿,好在毛毯够长够厚,我俩裹在其中,不觉得太冷。 一阵风吹来,柳梦缩了缩脖子,顺手将我肩膀上的毛毯扯至头顶,掖紧。 很快,来了三五个彪形大汉,腿上套着棉靴,身上穿着厚重的棉衣,手上拿着半臂长的木条,就这么风风火火走进来了。 现在怎么看都像误闯他人领域。 为首有个体格很壮的男人,和柳梦远远打了个招呼,柳梦挥手回应,脸上带笑。我问他们是谁,柳梦说是以前学唱时认识的老朋友,多年未见,没想到他们还记得她。 到现在,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什么篝火晚会或者一些当地特色节日举办的仪式,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我和柳梦来到此地的理由。 枯坐片刻,心绪难明。 柳梦已经无聊到薅边上的草把玩了。 我又问:柳梦,我们是不是要围着那个火炉跳舞,或者举着火把在那个木棚边上转圈。 听罢,柳梦抬起头看我看得古怪,忍俊不禁,随即来捂住我嘴:这种怪联想你暂时不要说了。 借着不远处的火光,柳梦双手编着草,不知道要造出什么来。 我怕她冷到,抬手张开毯给她挡风,和她一起看手上翻卷折叠的草,一个圆环初具雏形,但蠢笨如我,暂未看出是个什么玩意。 看着看着,柳梦突然说话,我抬头看她,注意力便来到了她这儿。 叹铃,其实我没有做梦,那些话,只是为了吸引你到这里来,如果你很期待草地打滚,今天怕是没有。 柳梦说得歉意万分,我急忙说:没关系的,和你呆一块我就很满足了。 啊那你也太容易满足了。柳梦语气带嗔,笑容藏不住,又说,还有一句话没告诉你,其实我听到你和家里人关系并不好时,我心里是开心的。 她飞速地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眸,试探我对于这番话的反应。 样子挺心虚,但无惧风险,幸灾乐祸是不是不太好? 我说:为什么? 柳梦笑容浅了些,声音发沉,说话的样子认真,甚至可以说郑重。 和家里人关系不好的话,你就不必太留恋这里,我可以有机会带你走了。 居然只是这种原因。 我哑然良久,一时间心情复杂,并不因柳梦这番她自称幸灾乐祸的话语感到生气,只是感慨万分柳梦带我逃离的念头,从未消失过。 柳梦又答:叹铃,我打算辞掉这边的工作,前老板给我指了条下海经商的路,来钱快,前阵子花钱如流水,之前筹的钱没用上,我全数归还给了福利院,至于我的积蓄,几乎是没了。如果我要带你走,生活保障还是要有的,我还要实现你的梦,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不用再因谁或者因钱做出妥协。 我被震在原地迟迟做不出回应,连指尖都在发出细微的颤抖,叫嚣着这件事于我的震撼。 去考虑我的未来,去告诉我不必再向生活低头。 诸如此类的承诺我其实听过一点,但无人真的为我做到这个份上。 愧疚又感动。 可我内心百般拉扯焦灼:不要背上我的人生,显得我好没用,我怕我真会是个累赘,将柳梦拖得无处飞。 你不用为我做那么多我、我可以和你一起努力的 柳梦抢我话:那晚我还没睡着,你可是答应我的,我听得很清楚,你不许反悔啊。 她看上去真的很开心,好像我这句话,足够让她开心后半辈子,眉眼间染上的笑意维持了很久很久。 我无奈哀求:柳梦你不必辞工作,更不必为我放弃自己喜欢的事 木条在地面划擦的声响变得刺耳,我们的对话被骤然打断。 灵巧跃动的手指在这时戛然而止,我泪眼模糊,试图去看清她编出了什么东西,但因不远处的人聚在火盆上,传到这的火光变得微弱,我甚至快连她的侧脸轮廓都看不清。 忽然对面人的气息趋近,柳梦凑过来,借着毛毯的遮挡,亲了下我的眼睛,不要哭了,叹铃,时候到了,你等等我。 下一刻,她忽然起身离开,毛毯盖住我整个人,她嘱咐我,让我听到她声音时再掀开。 我没来得及抓住她问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她在幽暗中无声无息消失,只留下簌簌风声作响,人间蒸发一般。 突然陷入寂静,我心里没底,害怕变得没完没了。 柳梦我喊了一遍,没人回应,壮着胆又大喊了一声,柳梦! 还是没人答。 去哪儿了?难道掉下去了?为什么会这么安静,其他人呢? 不安持续蔓延,我等不及去遵守柳梦的嘱咐,当下掀开帘子,四周漆黑一片,只余下那个木棚架,那群人不知所踪,柳梦更是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慌不择路,踉跄起身,去边上看柳梦是不是一不留神摔下山。 第82章 可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眼泪汹涌。 以为要在今日失去柳梦,消极无比地想,如果还见不到人,我要跳下去找她的尸体。 忽然,在我冲着那山底落泪无措之时,橙红色光猛然照亮我的周围。 我看清山崎岖的另一面,那里没有触目惊心的惨案发生。 那群人不知何时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火桶又发出亮堂炽热的火光,陆续有人从那边的路上走上来,穿得严实。 站在最前排的是身子高挑,厚衣服全副武装也遮不住曼妙身姿的柳梦,她如玉竹般挺拔站在我面前。 一声空灵熟悉的江叹铃将我拉回神,她双眼笑意盈盈。 她离我其实挺远,手中拿着俩柳木条,一截带着凹槽,另一截无特别之处。 我想去她身边,但脚有点软,走不动。 她叫停我,冲我喊:叹铃,你不要动,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说着,近火炉的男人给她手里的木条凹槽盛了通红流动的铁水,她第一时间朝面前的花棚跑去。 发丝飞扬舞动,身子飒爽,她像个踢蹴鞠,意气风发的少女。 两木条在跑动靠近,以凹槽为点作交叉,跑至近花棚下方,她借助手臂的力,木条下碰上,重重打击凹槽里的铁水。 咚一声闷响,在山谷中回荡。 一时间,铁水炸开,化为万千璀璨的火星,点亮那座本暗淡无色的花棚。 那一刹那,我得到柳梦给我带来的火树银花。 她这份礼物的分量太过重。 我的眼中从漆黑转为漫天华彩。 火星竞相奔逃,像四周泼洒开,化为灿烂的,足以燃烧人一颗寂寥无趣之心的荧荧星火。 这场星落雨华彩艳丽到刺目,惹我眼睛烧灼酸胀,泪流不止,却不忍闭上眼,连这场雨的一丝一毫都不甘心错过。 一直到它深深映入我脑海,我真要如柳梦所说,此生不忘。 终于。 柳梦在这场落雨中短暂抽离,小跑来到我面前。 发丝微乱,她拍拍身上的点点火星,在我面前半蹲下,眼中满是雀跃,眉目灵动。我下意识的动作要比我大脑反应得快,在她跑到面前时,我第一时间伸出双手将她紧紧抱住。 见我哭得厉害,好笑又心疼,脱下手套,给我抹泪:你也不用这么感动的 我心有余悸道:我刚以为你掉山下,吓死了。 柳梦任我抱,抚着我背一边安慰,一边取笑我:不哭不哭,你就这点胆啊。 我怕你不见。 柳梦笑说怎么会。 叹铃,这份礼物你喜不喜欢? 喜欢,非常非常非常喜欢。 我要是不喜欢,绝对是不知好歹。 远处这场星火还在继续,我稍缓,柳梦说有东西要给我。 我从她身上起来,看着她和那身后不断迸溅的火红星雨。 她实在过分灿烂瞩目,火光映衬下,像从彩霞天边来,来到我身边。 她边说着话,一边伸手往口袋里拿东西。 打铁花,古时用于祈福,祈愿全年平安,驱邪避祸,生意兴隆,我替我们打了,保我们此后一切顺遂,心想事成。 所以叹铃,你不必受惊害怕,不用做无谓的担忧和徘徊不定,我诚意这么足,老天会庇佑我们的。 你应该也能看出我的执着了,一句要不要一起走,反复问了你三遍有余。你可能不知道,我其实很自私,遇到了就想独占,希望这个人能够只围着我转,同样的,我要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给她。她要是不乐意,我就得想点别的招把她绑住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刚才编的草环,很小。 一直到草环来到我的无名指中,缠住我的指节时,我才终于懂它的含义。 这就是她试图绑人的工具。 你刚才说,我没必要放弃自己所喜欢的事。可我最喜欢的 只是一个江叹铃。 她摩挲着戴上草戒指的指节,我想和她一起去奋斗,去拼个好人生,最好她现在能和我说一句愿意。 我的眼泪最终掉在她的手背上。 我愿意。 希望以一个全新的面貌来到我面前。 火树银花熄灭的短暂空隙里。 天发暗,远处青山朦胧,柳梦笑了,双目在昏蓝夜色中泛着水亮。 我多想将这颗宝石藏身。 -------------------- 花棚和打铁花原型参考国家级非遗确山打铁花(本文地名架空,无需深究)大家好奇的话,可去搜搜视频,打铁花真的很美。 此章为不夜天分卷出处1 第49章 悠悠我梦 烟花持续了近半个钟头才算结束,散场时,这片空地四周已经点起火把以供照明。 下了坡,我们受柳梦那群朋友的邀请下山去吃顿宵夜。 沿路借着火把发出的光,我才看清这里原来是个社庙的空地,往山下走去,来到山脚,有个挺大的寺,那里灯火通明,红烛和油灯在微风中闪烁亮光,厅入口的石牌匾上模模糊糊能看见隐尘寺的字样。 第83章 不远处已经摆上了几张大红圆桌,上面放了些吃食,还冒着热气,人们纷纷落座。柳梦拉着我找了个比较没什么人的位子坐下,一碗热乎的桂花汤圆挪到我面前,柳梦招呼我快吃,暖暖身子,就差亲手喂我了。 慢慢的人多了起来,有男有女,大多是年轻人,其中一个是在刚才表演中打头阵的男人,现在脱下厚衣服,灯光亮堂,我才看清楚他的面容,他身高马大,长相魁梧,笑起来有股老实憨厚劲,声音很粗犷。 但很奇怪我对他第一印象是亲切,主要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像奶奶家门前镇宅用的门神画像,柳梦喊他刘飞。 他话挺多,说两句就爱笑,乐呵呵的,粗犷的嗓音让他的笑声像怒吼的浪潮,饭局当下热闹不少。他问柳梦这几年去哪儿发财了,到现在才想起他这帮朋友,实在是寒心啊。 柳梦端起一杯酒赔罪,哪里话,随便混混,赚个温饱,等你们发达了,罩罩我这小喽啰才是。 柳儿来啦。谈笑间,一声清透的女声穿来,我身侧的空位又坐下一个人,带着一阵淡雅宜人的脂粉香,她挨我近,发尾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扫到我手背上,痒痒的。 柳梦循声看向我身旁的人,从错愕到展颜,对她说:姐,好久不见。 柳梦口中的姐是个看起来比她要年长几岁的女人,长相偏古典美人,一双颇有神采的丹凤眼,柳叶细眉,头发黑直,编成个大麻花辫在左肩处。穿着更是讲究,乌青色马面裙和斜襟长衫,仿佛从旧时庭院深处走来的书香女子,讲话轻声细语,名字也文雅,叫沈怜双。 一左一右,将我们卡在中间。 在他们的交谈中我大概了解了这场表演的始末。赶上这寺庙一年一度的祈福仪式,这场盛大的焰火表演从一周前就在准备,柳梦收到这个消息时,第一时间联系了这场活动的负责人希望能够参与其中。 早年她跟着师傅学唱时贪玩,练过打铁花,有基础,因此要捡起这门活还不算太难,苦练多日后,这场表演才顺利呈现在我的面前。 他们打趣柳梦,要不是她后面去别的地方发展,他们那老师傅怕是要把她留下来当弟子,把打铁花这门技艺全数教授给她。 柳梦连连摆手:可别,我怕多来几次头发要烧没。 他们叙旧寒暄,我不好参与,埋头苦吃五个红豆汤圆,默默听他们和柳梦是如何认识的。 三人相识于黄梅戏团。那时莫静书不仅打理天上人间,还忙于经商,身体抱恙,便选择在常住的林海镇歇脚,柳梦当时正跟随莫静书学唱,跟着一并住下,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两人住在附近一个很有名的大型戏团里,那是莫静书打小唱戏的地方。她们一呆就是大半年,这期间,柳梦偶尔闲了就偷学戏班子里的人唱戏,其中就有沈怜双和刘飞,在老戏骨里,三人年龄差距不算太大,很快便玩到一块,情谊深厚。 后来莫静书休养得差不多了,回到水街那边的城镇继续经营天上人间,柳梦跟着去,这个铁三角不得已分开,一分就是好几年,所幸情谊尚在,回忆起往事并不存在生分和隔阂。 时至今日,沈怜双还呆在戏团里唱戏,今年刚升任黄梅戏戏团的副团长,下个月就要带着戏团去各处剧院巡演跑跑场;刘飞则因用嗓过度,倒了嗓,再想继续唱戏只恐自砸招牌,在唱戏状态尚好时及时止步,退出了戏团,往后便继续呆在镇子上,负责村子大型表演活动,打铁花就是他的拿手活。 总之各有各的忙,前程说不上好与坏,不饿肚子,手头富余,也算很好了。 几人交谈甚欢,无人在意我。我本该有所放松,但看身边人和柳梦推杯换盏,格外热情,嘴里唤的名字有小梦、柳儿、柳梦,都是我从前没听过的称谓。 听到这,我又不免郁闷,我原以为柳梦应当朋友不多,只身来到水街那里谋生,曾和我一样有过孤单的时候。但其实并不是如此,她朋友多,每一个人似乎都或多或少和她有感情,在旁人眼中,我也许只是一个还算好的朋友。 这么对比,我好像真的没半点特别之处。 碗里的甜汤被我一口一口吃下,一直到见底,心情仍旧有些苦闷。在我胡思乱想之时,我的空碗被拿走,柳梦给我续上又一碗热乎的汤圆。 然后迅速摸了下我手,捏了捏,趁着没人发现,又适时松开,呢喃着:还好,手不是太冷,多吃点驱驱寒。 我感受着那点残存的余温一点点消失,心烦意乱被柳梦轻易化解。 其实我也并不是普通的某一个朋友,我比别人多一个绿戒指。 当下心情变好,吃汤圆都有劲了。 聊着聊着,一旁的沈怜双开始将话题往我身上带,开始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说了一遍:江叹铃。 怕她听不清哪个字,手指点了点茶水,在木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啊原来是这样,名字真好听。 她笑眯眯的,还相当热络地牵起我手喊我妹妹,亲昵过头。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有点惶恐,汤圆被囫囵吞下,差点没把我喉咙烫穿。 轻轻挣动被握住的手,没挣开,她手看着柔,实则用了劲。 第84章 我扯笑打马虎眼:沈姐姐好 她听了,笑意更深了,终于松开我手,转而抬起一根食指,轻轻划过我脸颊,像在描摹轮廓,嘴真甜,你和柳儿是什么关系呀? 我正踌躇措辞,忽然身下的椅子一动,整个人倒退,沈怜双当即和我分开距离。我不受控向后倒,顺势被柳梦揽住肩,稳住身形。 柳梦不再笑,话里掺着警告:我俩亲得容不下旁人,她胆子小,姐姐你可别吓她。 沈怜双见状,耸耸肩,我哪里吓她了,人这么甜,疼她还来不及。 那不行。柳梦笑出声,随即态度明确道,叹铃不是你身边那些小妹小弟,疼人的事我来就行,你,不可以,更不准随便欺负她,否则今晚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沈怜双这才举起双手作投降状,笑得无奈。 这下她身子也没刚才那么端正,一手撑在桌面上支着脑袋,喝一口酒,姿势相当散漫,没个正形,仿佛刚才的样子全是装的,拖长音道:好好好,我不闹就是了,这么戒备,我又不是要吃了她。 在沈怜双做出这种承诺后,柳梦才放下心来。 但也没完全放心,她一只脚勾住我的桌腿,早有预判沈怜双又会黏上来闹腾,赶在她靠近前将我拉到身边。 沈怜双从无奈变为语塞,你要不要这么防备,我只是给这位小客人倒杯待客的甜米酒,尽一尽地主之谊。 说着,她将酒杯推到我面前,笑盈盈的:这是桂花酿,甜口的,不辣,女孩子都喜欢,你喝喝看。 我几乎没喝过酒,酒力是好是坏我也没底。但待客的酒不好推脱,我只好道谢。正准备接过去一口闷,柳梦凑上来闻,还喝了半杯咂摸味道。 然后才拿到我手上,嗯,是桂花酿,没毒,喝吧。 沈怜双当即气急败坏,不再柔柔地唤柳儿,直接喊:柳梦!你过分! 柳梦见她这副着急上火的样子乐得不行,我还不知道你,一肚子坏水,谁知道你是好心还是色心,别装。 沈怜双彻底不装了,哼了一声,拿起筷子喝酒吃菜,刘飞每每想夹菜就被打回去,很无辜地成为了她的出气筒。 我忍不住掩嘴偷笑,老实把那半杯酒喝下肚,其实还是有点辣,但是是温和的,很快回甘,舌根发甜,带着一股沁人地桂花香。 怕这两人真的因我闹掰,我赶忙向沈怜双展示空杯,沈姐姐,很好喝,我都喝完了。 沈怜双刚叼上一根嫩菜心,听到我说话一愣,叶子掉回碗里。 突然,旁边扑哧一声笑,柳梦笑声太明显,一时间我俩都尴尬。 坏了,沈怜双要是因此更生气怎么办。 好在她并不介意这种取笑,很自然地拿出手帕擦擦嘴角的油渍,一扫刚才的闷气,笑着用另一只手来掐我脸:哎哟,乖小猫似的。 冷不丁一句话:要不留下来给我做徒弟吧,好不好? 我被她捏得脸颊发烫,幸好柳梦赶紧解围拍开她手:行了,你见好就收,做徒弟就别想了,你这话我从前听到耳朵起茧。 我又没问你,你都不问人叹铃什么意见,真独裁。 叹铃,你想去吗?柳梦便扭头看我,把问题重新抛回来,手盖在我手上认真询问,她不作表态,没事,随心答。 草戒指压着指节,我只想和柳梦呆在一块,按她所想一同奋斗彼此的未来,其他的,我无心考虑,再者现在学戏,怕是太晚了吧。 我委婉摇摇头。忽然脑袋阵阵发晕,有点头昏脑热。 忽略这点身体不适,我解释说:谢谢姐姐赏识,但我实在对这戏曲一窍不通,而且家也不在这,所以还是不了。 柳梦的神色明显一松,而后得意道:看吧,你这么不靠谱,可别误人子弟。 沈怜双才慢腾腾拿开手,面上满是遗憾,又一转脸,满不在乎道:人求我我还不让呢,不识好歹,你就宝贝着她吧。 这顿饭临近尾声,一桌子人还在聊着天。话题从原先的叙旧闲话家常,慢慢变成了下海经商,有几个面生的小年轻说外头世界精彩纷呈,大城市车水马龙,繁华无度,遍地是黄金,多少人去了一趟回来穿金戴银,阔气得很 很快,柳梦也加入这一话题之中,她问起哪些地方,做什么的,说着真像是要第二天飞奔过去。 这意味着分别,我的大脑第一时间在抗拒。 但此起彼伏的嘈杂声响快成催眠曲,我大脑已经运转缓慢迟缓,脑袋冒出不要去三个字后彻底死机,一片空白。 晕得很,身子有种失重感般的晃悠,眼前景象快成重重幻影,往侧边一靠,才不至于摔倒。 我猜想身后是一堵踏实可靠的墙,将我牢牢固定在原地,那种晕眩感顿时减轻不少。直到这个墙开始说话:叹铃叹铃?怎么了?困了? 唔 墙原来是柳梦。 我急得攀上她的手,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要走,别离开。 第85章 感觉手使不上劲,我连带着脚也一并用上,全然忘了周围有数十双眼睛盯着。 一心只想凑到她耳边说话,一时间,四周相当配合地安静下来。 等到嘴唇的确贴到她热烫的耳廓时,我在她耳边小声说:柳梦,好不好不要去 我没等到柳梦确切的回答。 她只是一只手罩住我脑袋,跟沈怜双借了个干净袍子给我披上,我想说我不冷的,但什么都说不出口,我现在只觉得身体很热,有点喘不过气,绵软无力。 袍子里,柳梦的脸有些发凉,我下意识去抱住蹭一蹭,试图降温,结果耳朵一疼,我不敢继续贴住。 晕乎间,听到沈怜双的笑:叹铃原来私底下这么粘你啊都直接坐在你腿上了。 什么?原来我是坐在柳梦身上了吗? 很快一只手便摸上我脸侧,又托住我的腰,我听到柳梦没好气地追问:你到底给她吃什么了,这么烫,总不会是醉了吧反应会这么大吗? 真有什么的话你怎么还好好的坐在这里,你这朋友是不是没喝过酒。 可能吧,有没有解酒的? 往后又是一阵细细簌簌的混乱声响,正好这顿饭差不多结束,似乎桌上的人已经陆陆续续离场。 我被袍子罩住,除了柳梦的嫩白肌肤和又红又烫的耳朵,什么都看不到。 很快一碗醒酒汤端到我面前,柳梦轻声唤我,我从她肩头起来,稍稍清醒,听话喝下一整碗,才慢慢感到体热得到疏解,而后就是无尽的困倦和疲惫。 柳梦小心问:怎么样?好点没? 我点点头,很不好意思地说:好点了,就是想睡觉 柳梦听完就笑,她行动力很快,我这话刚说完,整个人被她抱起来。她问起旁边人周围有没有空的房间休息,沈怜双依旧热情,说得我更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噢孩子困了是吧,我这里还要帮忙收收场,一时半会走不开。 戏院那里有,就你那间曾经住的屋子,我打扫干净了,就等你来,你应该还记得路吧。 记得。 她拿出钥匙,这给你,还有灯笼,提上照明用。 临走时,柳梦怕我不舒服,将我放下,换成背我,袍子还披在我身上。 今晚的丢脸事在我有所清醒后非常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我小心将袍子边沿往下扯扯,试图让自己变成无人在意的透明。结果怕什么来什么,来一个人就要站前边和我们说再见,我只能硬着头皮和他们一一道别。 晃过了好几个哥哥姐姐叔叔阿姨我们提着灯笼,踏入夜色中。 冷风吹拂,带走我脸颊的热意,酒也已消了一大半,但思绪如浆糊,我趴在柳梦背上望着灯笼发呆。 才走没几步路,柳梦便开始笑,笑了好一会,说我怎么喊人张飞。 我还没想明白刚才是否有这一号人物,柳梦又说:你下次真不能喝酒了,又亲又抱的,好在身边是我,要是换作沈怜双,把你吃得渣都不剩,她可是男女通吃的,下回碰见了,你记得绕道走。 我想说,你也是半斤八两。 刚才趁乱咬我耳朵,可疼。 -------------------- 总之今晚i人叹铃埋头苦吃十个红豆汤圆 小剧场: 一行人吃完告别准备各回各家。 不幸半杯倒的叹铃和众人一一道别(挥手ing):怜双姐姐再见。 沈怜双(笑眯眯):哎哟乖宝,我捏捏我捏捏~(捏脸蛋) 刘飞:明日再聚,先走一步。(握拳) 叹铃(挥手ing):张飞叔叔再见。 刘飞:? 第50章 兰因难悟 夜风越来越冷,我搂紧柳梦,把袍子往她身上匀匀。枯枝落叶踩在地上,在幽静的田间小路上清晰可闻。 我问:你也要去大城市闯荡吗? 柳梦颠了两下我的腿,笑问: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刚才你们聊天聊的,我听到你在问。 不过她这一说,我不免要斟酌一下,是不是自己醉酒犯糊涂了,便很严谨地加了一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柳梦笑我傻,问了又不意味着一定要去,我总得了解下基本行情吧。 噢 但既然都说到了解这一步,柳梦辞职从而下海经商的决心,怕是难以轻易改变。 再往下走,枯枝败叶没了,声响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 你不想我走,对不对? 嗯。我老实承认,但我想,没什么用,你有手有脚,真要想去,我拦不住。 在酒精散去,脑袋重获清醒的数分钟空白里,我不止一次地去想醉酒时黏着柳梦说的话。 但其实我想或者不想,都没有用。 一个人左右不了另一个人的全部,从生活到思想到方方面面,更何况眼前是个有主见,有想法,想了就会做的柳梦。 我去限制她的决定,是自私自利,会变成她真正的负累。 第86章 柳梦调侃:怎么说的你像是要把我手脚砍了,哪儿也去不了。 夜路下讲这种话,颇有几分鬼故事意味。后脊背莫名发寒,我暗暗往柳梦颈窝里缩。 再者我也不可能变态到干出这种可怖的事来。 我没有 那你说说,我为什么不能去?舍不得我? 我当然是舍不得的。谁知道这一去要什么时候才回来,像玉眉那样吗?我已经很久没见她了,玉眉这一别就是数个月,别说见面,就连说几句话的机会都屈指可数,如果是柳梦,怕也是如此情形。 但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 我问:如果我舍不得,你还要去吗? 你猜猜看,猜对有奖。 我: 说话间,她背我跳过一个小水坑,身姿轻巧,脚边一个石子,她能踢上半天。 她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天塌下来也不会有所动摇。说罢,她使坏一松力,我差点掉下去,急急忙忙抓紧她,她又将我牢牢固定住。 心脏隔着皮,她笑我实在胆子小,心脏跳得这么快,吓破胆可怎么办?性子太弱以后被人欺负岂不是要哭鼻子。 我不免腹诽,一个两个的总爱耍我。 干脆咬一口她耳朵泄愤,柳梦见状很是配合把脑袋靠近,生气啦?给你咬给你咬,用点力,这不疼就跟挠痒似的。 实在赖皮,我有气无处使,偏不遂她愿,扭脸不搭理。 见我气闷,后半段路柳梦一直在笑,我真担心她笑岔气。而我的问题,她一直在回避。 等入了戏院后门小路,大片竹林分立两旁蜿蜒的小路,延伸至前方的小院。 柳梦把我放下来,拿出钥匙开门,我站在一旁,看着她柔和,眉眼舒展的侧脸。 门应声而开,她拉我进了屋,里面装潢和外头一样,古色古香的,紫檀酸枝做的家具花纹繁杂,镂空和对称并齐,极富中式美。 近门边有一个小灰炉还有柴火,她拿来火柴和铁钳添柴生火。等炉子烧旺,她拿来两张凳子,自顾自坐下来,手伸到火炉前取暖,又朝我招手。 我原以为是喊我烤火取暖,走过去坐下,学着她伸手的动作,感受火辐射在掌心的热意。 发冷的四肢有所回暖,柳梦靠过来和我依偎在一起,问我还晕不晕。 头一摇脑袋就阵阵发晕,我忍着难受,说:还好。 说着,腰被搂住,肩膀一沉,我成了柳梦取暖的火炉。 想什么呢?想今晚的汤圆,还是想沈怜双啊? 我无心和柳梦打趣玩笑,答得不上心:没 柳梦看了我片刻,又说:唉叹铃,你总是心事重重的。 不怪我多想。 当一份巨大、难得的礼物送到我面前。我第一反应不是开心,而是患得患失,未雨绸缪。 生怕要在某一天面临失去它,或被人夺走的痛苦中。 我确信她急于求成的念头里,一定有我的因。 柳梦献爱热烈又大胆,爱一个人像是要为对方的人生担责。尽管这一举动我回想起仍会为之感动,却不想她只顾别人而失了自我。 柳梦,你这么想谋个好出路,是不是因为有我? 我答非所问,柳梦却能在一瞬间如有感应般戳破我所思所想。 她仰头看我,眉眼弯弯:原来你是担心这种事,你觉得你在拖累我,所以不愿我为此奔波劳累,是吗? 她往我鬓边碎发极慢地吹一口气,食指勾着我的下巴,轻轻缓缓往下顺,没个正经。 调情挑.逗来势汹汹,我不敢同柳梦面对面,她含情专注的双眸于我有种天然且致命的吸引。 柴火噼啪作响,我怕一个不小心,会被她带进巢穴里吃个干净。 但她非要循着我的目光,不让我躲闪。 说着,两只手心忽然按住我两颊,她忍着笑:你倒是看着我。 我动弹不得,现在除了看她没别的法子。 你不必想这些。 她拉过我一只手端详,放在掌心搓热,紧接着又放在唇边。让人以为她要吻,其实只是停在咫尺边她只要我专心地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我考虑的是我们,我和你,而不只是你。 在确信她有考虑自己一份未来,我提到嗓子眼卡得不上不下的心安稳落回原位。 不得不承认,柳梦,就是一剂能让我快速心安的良药。 可我能为她做什么我真的太没用,要人脉没人脉,钱权均无更别提说给她一个她曾百般央求、追逐的理想之家。 柳梦,我好像没有什么能为你做的,我什么都没有 听罢,柳梦捂着脸笑,今天她的话似乎格外多,比我们聊的天都要多得多,其中不乏唉叹铃之类的无奈慨叹。 你根本不必有这种负担,反而是我该担心连累你,和我在一块,你怕不怕被我连累。 我毫不犹豫:不怕。 脸颊一热,她趁我发愣,迅速上前,极快速地亲了一口我左脸颊。 第87章 也不移开,而是将微偏脸,等我动作:现在,换你来亲我。 见我半天不动,她神色从期待到失落、愠怒,回过头看我,抓住我两只手搭在她膝盖上,埋怨我:干嘛,现在不喜欢我了?后悔了? 我总以为柳梦拿玩笑作敷衍、作回避。 其实并不,她望穿我拙劣难掩的隐秘心事,将其剖出一一解决。 双眼如含秋水,瞳孔框住一个渺小的我,火光在她眼中闪动,明亮炙热,我能拿她怎么办。 一双手抱拥她后颈,她便噤了声。 回暖的身体让酒精再度在血液中叫嚣。 我吻住她双唇。 最终,换来衣衫尽数脱落,双双陷入床褥之间。 长发在她微潮光洁的脊背上游走,她在我身上纠缠与索取。 问我疼不疼,快乐不快乐? 又问,爱不爱我? 她的双眼总是亮,含情和柔媚并存。我在那一瞬间,忽然理解柳如萍那句话:她是一个轻易能勾起人欲念的人。 我说:爱,很爱。 一只飞蛾落进火,我彻底迷失在她的巢穴中。 第51章 新生 草戒指第二天因水分流失而干枯发硬。我试图取下,稍稍挪动,它险些被我弄碎。取不下,我不忍心破坏它,最终瞄向床尾一侧放在木架上的水盆。 柳梦起床,在门前见到我第一句话是:你大清早不睡觉,给自己手泡冷水? 就这么件事,柳梦抱着我笑了半天。说搞不清我这脑回路,天那么冷,也不怕把手泡坏。 我只是想着把这戒指泡软,和她解释了这一缘由。柳梦不再笑我,揉两把我脑袋,让我别泡了,随即转身进屋。 我以为她嫌我太笨,懒得再搭理我,不免有些失落。下次绝对不能让柳梦看到我干这些奇怪事。 起身想去看看她要做什么,柳梦恰巧出来,提着一壶口冒热气的烧水铝壶。来到水盆前,倒下热水,蹲下来调水温,顺便喊我过去。 将我泡红的手往水面试探。有点烫,但是回温很快。在确定我适应温度后将我双手往水里带。 柳梦说:没了我可以再给你做一对,你这样不是遭罪吗?好好一双手,冻坏了我会心疼。 柳梦的无名指也有一个,是昨夜下山前闹着要我给她戴上的。 我说:意义不一样。这戒指的诞生由来特殊,往后所有的复制品,都不是它。 柳梦又笑,说我像小孩似的,一根筋。 水中,她的手摸上我的无名指,手法很轻。乐意和我做奇怪事的人,就她一个。 她弄得细致,嘴里话没有停:真想取下来,泡温水不也可以吗? 我怕吵醒你。 怕吵的话,你亲我两下就好了。她又在逗引我,江叹铃,你都不爱黏我,要你主动,比登天难。 怎么样才算黏?我总怕烦着她,而且光天化日,如此亲昵我那点少得可怜的勇气在昨晚就用完了。 趁着四下无人,我火速凑近在她脸颊边亲上一口,再迅速撤离,无奈重心不稳,差点在旁边摔倒。 柳梦拽我的手很快收紧,看我这一番折腾,忍俊不禁:不知道的以为我把你强吻了,反应这么大。 我哑然。 回软的草环开始出现松动,没一会,就脱离指节。 用同样的方法,她也顺利取下了自己手上的,最后都放到我手心中。 不再坏心眼逗弄我,将我双手合拢于掌心,神色郑重,甚至可以说虔诚。 下次,我把它变成永远不会坏的。 林海镇发生的一切最终定格在脑海中,成为一场经久不散的回忆供我在往后反复回味。 回到水街的奶奶家中,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将那两个草戒指放入存钱的木盒里,一处最妥当安全的位置。 家里依旧冷冷清清,没有其他人,对于我这趟出门,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第二天奶奶才回来,脸上带着一种疲乏但喜悦的神态。 推门见到我,说:你妈生了,是个男孩,六斤重,很健康。你有弟弟了。 我并不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因此这个消息对我并没有太大波动,唯一想问:我妈怎么样? 奶奶来到餐桌前倒了杯水一饮而尽,缓解了口渴后,才说:顺产,比生你那会顺利多,过几天出院,我要去那边帮忙照顾,刚生完她要休养,坐月子。 需要我帮忙吗? 这次奶奶不像从前那样明确地说我不能过去。也许是因为一去就要一两个月,时间长,她的态度有所松动,如果你想,有空就去看看他们吧。 我默了片刻,才和她说:好。 奶奶仅仅休息了一个小时,就要去医院陪护。见我闲的很,当天就拉我去了医院。 医院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带着点刺鼻。还没完全走到病房门口,我就听到了婴儿的哭喊。进去时,我妈正坐在病房上,抱着小宝宝,轻声哄。戴着蒙住脑袋的毛线帽,上身穿一件粉色大棉袄,看上去很暖和。 脸是憔悴的,但看向婴儿的神色充斥一种母性的无限温柔。 第88章 我们前脚刚到,我爸后脚就提着热水壶进了屋,和我们打了个照面,匆匆和我打了个招呼,便从我旁边跻身过去,给妈妈倒水喝。 有别于从前那种严肃不苟言笑的大男子主义形象,眼下的他像个刚胜任父亲的男人,倒水试温,透着点笨拙和难掩的激动。杯子在手心处滚动,频频看向妈妈怀中已经安静下来的小孩,朝他挤眉弄眼。递水过去,还不忘伸出食指小心碰宝宝脸蛋,宝宝笑了,他笑得更灿烂。 我不禁想,在我降生时,他们是否也曾用这样的神情看着尚在襁褓中的我?我不会是那个让人苦恼忧愁的费钱药罐子,也不是人们口中忤逆父母,不懂乖顺的小孩。 身份只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在过往那些对父母浅淡的印象里,我已经忘了自己有没有期待过父母的爱,艳羡别的小孩在关爱下长大。 但看眼前两大一小其乐融融,不可否认,我心底里闪过一丝羡慕。 奶奶碰了下我肩膀,将我发散的思绪收回来,催促我:去看下你弟弟,总得看两眼。 上前的步子有点缓慢。等我慢吞吞来到我妈面前,她招呼我坐她身侧一起看,没有了之前的防备,将弟弟的正脸面向我,让我看看。 她们说弟弟和小时候的我长得很像,粉白可爱,遗传了我妈的肤色和大眼睛,脸蛋圆嘟嘟的,一直呆呆望着我。 我妈说:你可以碰碰他。 父亲那种笨拙传染到了我身上,僵硬和无措让我像个听从指令的机器人。我伸出食指,指腹小心又生涩地碰了下他的脸蛋,他一下子笑出来。 我妈凑过来看他的笑容,眉目含笑:看来他见到姐姐很高兴。 他一直笑呵呵的,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挥舞,婴儿的手指真的很小,显得脆弱渺小,指甲盖看上去芝麻点大。 忽然,他的手抓住我的手指,紧紧缠住的力度传递给我,我从这样的脆弱中感受到生命的旺盛。 对于这一降生,才终于有了实感我有了个弟弟。 这之后,我和柳梦的见面不再像原先那么频繁。 清晨窗边匆匆一见,她去往歌厅,我走向医院,各有各的忙。 对于有弟弟这件事,我从抗拒到坦然,事已至此,我除了接受,和平相处之外也没什么好做的。小孩无辜,我的抗拒也没有意义。 晚上给奶奶送完换洗的衣物,回来已近晚上十点。门前站了个人,人影在墙上晃,脚踝上的裙尾随风轻轻荡。 走近后,那人便回过头来看我,手里拎着一个用绳网吊着的小圆酒瓶,还有一个纸包。 是柳梦。 她唤我过去,我一上前,她拉住我手,问我: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 去了医院,给我奶奶带衣服,我妈坐月子,我奶奶忙不过来,我就去帮帮忙了。 难怪,总见不到你。 柳梦语气淡淡,光线弱,她微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我问。 柳梦攥着我手去碰旁边上锁的门,叹铃,我想进屋子里,好冷噢。 我这才想起柳梦等了我很久,还在这里和我站了半天。赶紧开门,带她进屋。 她在厅前茶几坐下,拆开纸包,里面是些果脯和肉干。她说要喝点酒,吃饱喝足了才说事。 等我从茶几底下翻出酒杯,她给我和她各倒一杯。 我酒量差,柳梦是知道,酒液在杯中摇摆,我端起杯,看对面期待我喝下的人。 我问她:你是不是想灌醉我? 问归问,我还是将酒杯喝空。甜的,不太辣,应该是米酒。 柳梦接过我杯子,又倒了一杯放在我面前,笑笑说:没有的事,只是很想和你一起坐下来喝酒谈心。 你还没告诉我,你要说什么事? 似乎是想堵住我的嘴,她拿了个桃干往我嘴里塞。才将事情和盘托出:叹铃,我要出趟远门。 意料之外。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桃干有点酸,我还是想吃,伸手去够,抓了一把。全部塞进嘴,我才感到心中郁闷有所缓解。 那去多久? 说不准,半个月到一个月吧。 这样。时间好久。 她伸手按住我第二次伸向纸包的手,不忍道:不要这么吃,对胃不好。 我转而去喝点温水。柳梦见我实在像个霜打的茄子,双手又来夹我脸,安慰我,我会尽快忙完回来见你的,半个多月不见,我怕你等下把我给忘了。 她煞有其事,我的郁闷少了大半,跟着她一块笑。 在我沉默不语的空当,她告诉我,这趟远门的前因后果。 她已经打定主意辞职,但要完全一走了之很难,压轴歌女的位置还需要新人培训并顶替,要青出于蓝,以便足够安抚旧客的心。 只此美梦,天上人间,柳梦就是那儿的活招牌。 按柳梦的说法,除开培训新人,她还需要去适应经商的业务流程,尽快上手。莫静书包揽的生意从歌厅到纺织厂的经销商,早年收益很好,但近年因为市场竞争过大,织品滞销严重,而近期老合作方也因织品款式不合心意从而拒绝再次合作。失去稳定的大合作商对于经销商而言是致命打击,货物囤积,钱无法变现并盈利,时间久了,是一种变相亏损。 第89章 基于此,莫静书交给柳梦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往北方那块和新谈的意向合作方进行沟通合作,拿下订单。同时还要探索新厂寻找新的货源,解决款式落后这一问题。 要想尽快熟悉并接受这一生意,离不开上述这些内容。如果柳梦顺利完成这些交代,找到货源,拿下大单,接下来关于经销的一切合作全权交由柳梦管理,自负盈亏。 莫静书作为大老板,如有盈利,只得一成分红,走走流程。她并不缺钱,名下可供收钱的房产五套,单靠每月的房租钱,都足够她后半辈子无忧。 于柳梦而言,这不是任务,而是机会。莫静书考量的是,柳梦能否有接住机遇的能力和野心。 第52章 怎么可 我还是醉了过去。 你才喝了两杯怎么醉成这样。 眼前的柳梦一晃成了三个,都在和我说话。我真想把这三个都抓住,藏进口袋里。 睡吧,我抱你去卧室。 话音刚落,天地倒转,我仿佛变作一团云要往天上飞,又被柳梦扯回来,托在怀里。 酒精真的是个害人玩意,古语说什么一醉解千愁,我只觉得烦恼未散,只有无止尽的空白,可即便空白,望着天花板的灯,只觉得眼睛酸胀,好想落泪。 被放到床边,柳梦没有走,和我一起躺在床上。在我昏昏欲睡时,有一下没一下滑着我脸颊,很轻很柔地说话。 叹铃我们要是早几年见面就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早几年我还是个未成年,但早几年的柳梦还是个在陌生城市谋生,一切刚开始,做什么都难的女孩。如果我在早几年和她相遇,和她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我一定尽自己所能为她分忧。 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我也忍不住喃喃。 柳梦捏了我鼻子,我憋得差点喘不过气,她适时松开,好气又好笑:学我说话是不是。 我摇头,没有。 不信。她忽然远离我,同我拉开距离,被褥灌了冷风,冷得我一激灵。 柳梦靠在床沿边,你自己过来,我就信你,不然明天开始就别见面了。 我二话不说径直往她那儿爬去。 手缠上她的腰,柳梦腰细,抱起来软得像没骨头。我紧紧抱住她,脸埋在她颈窝处,感受她那逐渐清晰的心跳,日光刺眼,所有情绪都会变得无处躲藏,我不想被柳梦看去我的狼狈,让她为我烦心。 原来你喝了酒才变黏糊。 喝酒壮胆,这俗语倒是真的。 等歌厅的新人培训得差不多,能够开始上台表演时,柳梦也到了该动身的时候。 收拾好行李那天,我陪柳梦一起去车站为她送行。距离进展检票还有不到一小时时间。 柳梦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玩意,我以为是什么磁带,原来是个传呼机,据说是从沈怜双那里要来的。传呼机手掌大小,如果屏幕里收到消息,我就可以去给她打电话。 也许要长达一个月的分别,我不得不把她的叮嘱牢记,甚至记在了本子上,生怕一个不留神遗漏细节。 火车站还是和从前一样热闹,车站里来往的人大包小包。柳梦简简单单一个手提皮箱,站在候车室那里和我道别。 目的地是一路往北,那里厂子多,意向的合作商也大多在那边。听说有的地方还在下雪,会很冷。路途遥远波折,我把自己过年前织好的红围巾给柳梦围上。 我从手提包里拿出来,柳梦已经坐直身子,扬起头,两手空空,也不动,就等着我给她系。 系好了她才去摸,看我给她系好的围巾形状,夸了句好看。然后摸着摸着,脸色微变,她扯了扯围巾尾巴,好奇问:里头是不是藏了个什么东西? 缝了个保平安的锦囊。 出远门要戴上贴身的平安符,据人说很灵。 看不出你还信这些。柳梦摩挲着那块藏有锦囊的布料,看上去挺高兴,眉梢都带着笑意。 一个小小的符,能让她如此快乐。 我心下喜悦之余又不免有些内疚:感觉能为你做的,也就这点事了。 柳梦哑然片刻。 恰巧广播里发出通知,播报员用沙哑的喉咙催促本趟列车已到,请检票进站。 检票时间十分钟,柳梦用三分钟时间和我说完最后的话。 你真要那么想的话,闲了为我祈福吧,保我此行顺利,钱权两得,好尽早回来见你。 祈福。祈福是门玄学,但玄学的事,又怎么能说得清。 心诚则灵,情真则明,我想多少还是有用的。 祈福这事我还挺熟练,我勾住她左手的尾指,为自己找到了好像能够帮到她的方式而舒心,好,我答应你。 看着属于柳梦的绿皮火车驶远,我在车站呆了足足一小时,才起身回家。 到了家门前,我忽然听到屋里传来些不大的声响。 当下警惕起来,谁在里头?奶奶最近是不可能回来的,我都三天没见她了。 野猫野狗也不可能,我那窗关的紧,除非人为打开。 第90章 总不会有小偷吧? 拿了旁边的晾衣杆傍身,我谨慎打开门 门开了,入眼暂未发现人,时值下午,日光斜斜打亮我那间常待的书房,下一秒,光斑闪动,人影在墙上浮现。 是被拉长变形的人影,看不出到底是谁。我忽然担心今天把自己交代,因紧张害怕而颤抖的手,差点没拿稳晾衣杆。 试图在不惊动对方的前提下小心上前辨认来人。结果越怕什么就来什么,晾衣杆过长,磕到了柜子,发出动静。 那人影忽然停住,头往门前扭,叹铃? 熟悉的女声,难道是玉眉? 没等我细想,那人影火速消失在墙上,最终,一个人出现在书房门前,正是许久未见的玉眉。 她化了妆,烫了发,褪去了儿时那种土气的气质,任凭谁见了,都知道她去过大城市。在那繁华场浸染久了,人就变得多彩精致起来。 我头次对她生出点陌生的疏远感。 僵在那没动,故作自然埋怨她两句:来得这么突然,还溜进我家,我以为是小偷,吓得胆都没了。 玉眉还是一样直来直去,她相当雀跃地朝我飞奔而来。笑我还是和从前一样胆小,像个欢快小狗似的抱住我一个劲蹭,想死你了。 这种久违的亲密让我横生出点抗拒。有种对不起柳梦的错觉,当下还是要避避嫌的,何况是和我从小亲密的玉眉。 好了好了,松开我吧,要喘不过气了。 玉眉这才松开,拉着我就往书房去,边走边解释:喊了半天没见人,才从窗那儿翻进来的。 你怎么突然回来,不用工作吗? 想你就回了呗,我把能调休的假全放在一块了,这样我回来找你就能呆久点。 玉眉带进屋的,除了她人,还有她行李,两个小包,一个大背包。 书桌上摊了个蓝抹布,我视线一扫,就明白了刚才玉眉在书房里干的事。上面留有半个鞋印,看来是还没来得及毁尸灭迹,就被回家的我叫停了。 见我在看,玉眉抢在我前面上前继续,擦拭书桌,心虚且强硬道:没门进,我只能这样的,你不准生我气。 我很无奈:我还什么都没说,生你气做什么。 玉眉嘿嘿笑了两声:怕你怪我弄脏嘛,没生气就好。 大包小包,空间一下子就狭小起来。我绕过行李,在床边坐下,行李怎么不放家里,没回家吗? 玉眉不假思索:我在你这住就好了,不想回家。 我一愣,脱口而出:和我住,不合适吧。 反倒是玉眉看我古怪,和你住怎么了,我们以前不也经常躺一张床聊天。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我欲言又止。她说得也没错,是我反应大了。 和柳梦在一起后,对于旁人的亲密我变得敏感很多,从前没想通柳梦怎么一见我和玉眉就神色郁郁,在一起后才醒悟是她醋坛子翻了。和玉眉保持距离,一是基于从前林泽熙死后的流言蜚语,我必须保持距离才能远离那种目睹死亡的阴霾;二是和柳梦在一起后的道德感作祟,别说男的,就是和同性朋友间的亲密我也得把握分寸,免得给彼此带来不必要的误会。 我怕我打呼磨牙吓到你。 玉眉好笑道:哪有的事,你是不想我挤着你吧,我偏要。 我还想再推拒,她已经抓着我的软肋下手了:回家只有被催婚的命,无论我赚多赚少,他们都只想我结婚生孩子,拿份丰厚的彩礼。我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你这了,你就让我住下吧 短短几句话道出她的处境。的确,玉眉能来的也就我这儿了,其他朋友她交情不深,都是好说话,说不定她一到人屋里,不出一小时,她家就知道玉眉回来了,指不定当即把她揪回家。 再者,我并不想让玉眉知道我和柳梦的关系,她铁定得气急败坏。既然现在躲不掉,我只能装得如常,好不让她多疑心。 那你别挤着我。我顺着她话说。 玉眉瞬间凑过来抱住我胳膊很亲昵地蹭:好好好,你让我打地铺我都乐意。 才说完,她肚子传来咕咕声,是饿了。 我趁机抽开手,行了行了,和我去厨房弄点吃的吧。 晚上吃过饭,洗完澡。玉眉和我躺在一张床上聊天,聊着彼此的近况。她知道了我有了个弟弟,除开偶尔去医院帮帮,其他时间过得像个放养的小孩;我知道了她正准备用空闲时间去服装市场倒腾时髦衣服,这里她当初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在回忆分别后彼此近况上,我们默契避开了林泽熙那件事。玉眉看上去和从前无疑,好像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日子照样乐观过。 说话间,玉眉靠我很近,显然将别挤我这事忘了个干净。我说我热,她说她冷,更来劲地贴我胳膊玩。 但我没有想到玉眉比我想象中敏锐。 叹铃,我感觉我们是不是没以前好了? 我心漏一拍,怕她看出点什么。 怎么会,不好你还能像现在这样躺我床和我聊天吗? 第91章 可你下午答应得并不干脆。 我扯些有的没的,试图转移她注意力:你穿得太精致,我怕你嫌我土包子。 玉眉皱着眉:你明知道我不嫌这些。 她的问题有备而来。 冷不丁问。 那个柳梦呢?怎么不见你提起她? 去外地忙了。 你们这是掰了,还是好上了?昏暗中她目光如炬,你身上的痕迹多了,脖子都遮不住。 玉眉话语里的指责仿佛我是只道德败坏的偷腥猫。 这和你没关系。 可你明明答应过我不再和她往来! 玉眉猛地坐起来,老旧的床板禁不起她这一大幅度的动作,发出吱嘎声抗议。 我懒得再装下去,转身回避。其实该说我不敢看她生气,是我失了信,可个中缘由绝非一两句话就可以解释得通。 把握当下,奔走二人未来,才该是我去努力争取的。 我的回避是默认。 她似乎难以接受我和柳梦在一起的事实,要把我扯回来,语气放软:你骗我对不对,还是说你忘了?我再给你说一遍吧 玉眉,我都记得,但我还是会这么选。 她张了张口,怔然半晌,被我这一句话生生堵了嘴。 无力松开我手。 重新躺下,背过身去。 发颤的声线里不住埋怨:你就是什么都忘了明知错还要往前冲。 然后死一般寂静,过了会,成了细微的啜泣。 我回过身去看她,瘦削的双肩微微颤抖。我真的伤了她心,想伸手安慰安慰,但最终还是停在咫尺又收回去。 这一晚我们都难入睡,玉眉的啜泣声持续了很久才停,我才稍稍松了口气,想来她应该算接受了这一事实。 然而我低估了玉眉的执着。第二天天微亮,我被双眼发肿的玉眉从床上扯起来,她不发一言,神色冰冷。手里拿着我奶奶平日里烧香拜佛用的布包,丢给我一件长外套命令我穿上,就将我拉出门,往深山走去。 山是葬了林泽熙的山。 此行目的要做什么,我们心里都清楚。 几番曲折的路程过后,玉眉将我带到了林泽熙的墓前,深山草木葱郁,入眼的墨绿带着沉重。 玉眉点燃三支香,插在香坛上,跪下后,她扯着我的手,示意我跟着跪。 如果你忘了,那你就看着这个碑,好好想一想,是要继续,还是断个干净。 爱女林泽熙之墓 风吹日晒雨淋,上面野草和青苔蔓延。 短短一句话,记录一个生命的逝去。 错究竟在谁?是那群人的愚昧和封建,却要我与玉眉背上无妄之灾,我深受当初阴影,四面楚歌。对爱的人连看一眼都不敢。 而现在,是玉眉逼我回忆这段痛苦。所幸我并未想象中那般煎熬。 拔走墓碑上的草,我说:玉眉,你想借这个墓吓退我,没有用的,我决定好的,变不了。 玉眉攥着我的手越发用力,让我吃痛,但我没喊一声疼。 我与她的这场较劲,最终还是她先败下阵。 你骗我,常联系是骗我,说和她断,也是骗我 滴答一声。一滴泪掉在草上,压弯了草,顺着叶尖落下。 我回头去看她,她已经低着头眼睛发红,怨气深重。 最终,我还是选择把落水一事告诉她。 你走后,我被恶意报复推下水,差点死掉。 是柳梦救了我。 玉眉的手松了力,我得以解脱。 在漫长的寂静中,山风穿林让一起显得嘈杂又不真实。 玉眉的话一字一顿传入我耳朵里。 带着越发汹涌,收不住的泪。 那如果救你的人是我,情况是不是就不一样? 这层话背后的意思隐晦却可怕。 我别过头去,不忍面对对方的泪眼,同样隐晦地让她断了别的念想。 我欠柳梦的,这辈子都还不完。 -------------------- 章节名是歌名 第53章 一千扎镜花 我与玉眉长久跪立在墓碑前。 不知道该说是让林泽熙审判我和柳梦,还是来见证玉眉眼中这一荒谬变为现实。 风声变得凄凄,连日光都要隐没在乌云中。寂静中无尽的焦灼拉扯在我们之中蔓延。 我说完那话后,过很久,玉眉才缓缓开口。 那你明明有很多种报答她的方式。 玉眉始终无法直面问题的根本。 我只能把话挑明,踩着她最抵触同性恋的这一点让她彻底清醒。 不仅仅是报答,打从一开始我就喜欢她。 我爱柳梦,我爱这个女人。 现在我也成了你最恶心最排斥的那类人。 接下来你要怎么选择,是我们继续友好相处还是好聚好散,我都尊重你。 玉眉的情绪向来外放,接连的话语让她胸口起伏,她的表情从一种麻木、怔然逐渐转变为忿忿,可如何愤懑不平,都不及那双停止哭泣的泪眼含的伤心来得强烈。 第92章 你对我说什么散不散的时候就最果断,完全不会在意我的感受,我还能怎么选,我就你这么个朋友。 我如鲠在喉,再想说什么辩驳的,也已没了兴致。 朋友之中我找不到除她外第二个好的。她说我果断干脆,说决裂,眼都不眨一下,明明玉眉就是太过好,我才不忍心见她如此。 玉眉我不想和你吵,也不想我们因此闹掰,你就当体谅体谅我吧。 说完,玉眉慢慢恢复平静,片刻后,木木地问。 如果有一天她要走,你是不是会跟着一起走? 是。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给过柳梦承诺,柳梦也给过我承诺,并且付诸行动,有了这一场远行。 分别的滋味并不好受,才过一天,我已经内心难安:她好不好?有没有顺利到达?会不会被人欺负全是我静下心时不得不去想的事。 我去幻想等一切都安定下来,等我不必再受家庭和自身的羁绊。如果柳梦要走,那我一定要跟在她身边。 身侧人的眼皮轻轻颤了下,嗓音沙哑又压抑,似乎还不死心。 她值得你这么做吗? 值得。 一炷香燃过半,白香灰骤然折断,猩红处狰狞刺目。 玉眉情绪又变得激动起来。她腾得站起身将我拉起来,抓着我的双肩,声泪俱下。 那我就不值得?我带你走这种话明明是我先和你说的!你连骗我说一声好都没有过,现在却能为一个认识不过半年的人做到这个地步,你把我放在哪里?难道她比我还要重要吗? 我被她摇得头疼,无论是精神上还是心理上。 她们两人之间不存在可比性,完全不同性质,为什么要放在一起比。 玉眉,你是你,她是她,作为朋友你根本不比必为我做到这个份上。 她可以难道我就不可以吗?叹铃,你不一样,我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不就是两人生活吗?我我也行啊,我们还能像从前那样躺在一张床上谈天说地我可以不结婚,可以一心照顾你,陪在你身边 她的声音渐弱,毫无底气。这后半句话仿佛花光了她所有勇气,说得格外违心。 我有过无数次被玉眉这种真诚所打动的瞬间,要说出这番话对她来说已经很不容易,否则当初她也不会和林泽熙闹到关系僵硬。 这番剖白正中我对她隐晦心思的猜想,即使我委婉回绝她这种想法,玉眉只要不撞得头破血流,都不会罢休。 是我就可以,换了旁人便不行,这对林泽熙难道就算一种公平吗? 她的执念快成病态,底线因我变得越发低。 在她眼中,唯一的朋友和唯一的恋人分量相当。 她连自己是何心思都理不清,一心只想为什么在我身边的人不是她,再然后呢?她要突破自己的底线来接受我,做自己曾百般厌恶的事?等她某天醒悟自己模糊了友情和恋爱,我们这段纯真美好的友谊,注定会成为一个狼狈不堪的往事。 她会后悔,而我会内疚,何必呢。 玉眉仍在喃喃着她将要怎么做。 我已经攒了一笔钱,你要是在这里不开心,我带你去深圳那儿生活,不用挤单间我也能把最好的给你 手落在她脸上。 我不敢太用力,轻轻甩了个巴掌,她的话语戛然而止,愣愣望我。 愣得有点傻气。我又怕她不长性,用力掐了一把她脸,疼得她皱起眉。 如果你要继续这么想,那今天起我们就做陌路人,不,不是今天,就现在,你最好别逼我讨厌你。 最终,玉眉抿着唇,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们一个拔草,一个摆祭品,走完了祭拜的流程。 临走之前,玉眉在墓前说了几句话。 察觉到身后没人时,我在不远处停下来等她。 看着她小声且温和地和林泽熙道着歉,看向墓碑时,神情掺着伤感,吵到你了是不是,和你说声对不起,我总是做错事,一个人在那好好的,我有空再来看看你。 她说得很自然,像在和一个平日里总聊天的人说着话。 我不知道这些日子里,玉眉在深圳独自工作时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过活,这种场景,她是否就曾自言自语过无数次。 下山时,我俩一前一后走着,身后的玉眉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我们之间看似没变化,实则什么都变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在林泽熙墓前表露无遗。 枯枝烂叶踩在脚下吱吱作响,快到山脚,下坡的路变得有些陡。身后的脚步声变得有点快,紧接着我的手被拉住,回头时,玉眉没看我,低着头直往前走。 等坡度变缓,脚下的路恢复平坦,走在我前头的玉眉问我,你怨不怨我早早离开,当初没能帮到你? 玉眉这脑回路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 我没有这么想过,我庆幸你没留下来和我一起遭罪。 前方的人脚步一顿。 我跟着她停下,怎么了? 第93章 玉眉拉我的手渐渐用力,攥得连自己的手都在发抖,又猛然一松。 她向我发出控诉、怨怼,和无可奈何。 你让我连讨厌你的理由都没有。 我语塞:那你就别讨厌了,我怕你再乱想下去,把自己脑袋烧着了。 玉眉又说。 江叹铃,你今天做的决定可别后悔,以后要是哭着来找我了,我第一个笑话你。 玉眉放狠话总有一种滑稽的可爱,杀伤力不大。话到这个地步,说明她已经接受了我的选择。 我凑到她身边撞了下她,不后悔,况且你要怎么笑话我都行,我又不在意。 谁知我的毫不在意让玉眉越发气恼,她故意撤开我半步远离我,表情放得更加严肃:我没再和你开玩笑,我说真的!伤心了可别来找我哭,我第一个不理你,门都不给你开,要是打电话,我立马挂断。 把话说得又凶又无情,说得我半点脾气都没了,抿了下唇,怕她看出我在憋笑,又当我不把她话放心上。 好好好。我朝她敬了个礼,谨遵玉眉同志教诲。 玉眉哑了火,重重呼了一口气,拽着我继续往山下走去,饿了,我要吃馄饨,两碗,你请。 我在她后头忍笑,庆幸她后脑勺没长眼睛,请你十顿都行。 第54章 何所求 柳梦的传呼机从她走后的第三天发来简讯,说她已安全到达,请回电话。 我第一时间去往柳梦的家,按着她给我留下的电话号码输下数字,很快,电话那头接通,柳梦的声音从细微声噪中传出来。 柳梦笑声朗朗,听出我呼吸的不平稳,问:喘得这么厉害,跑着来的? 嗯,怕迟了打不通电话。 不会,我刚到酒店没多久,暴雪耽误了后半段的车程,火车停了半天,到了地方外头还有很多积雪,地面还很滑。现在要出门忙活,怕是要摔残了。正好和合作方那边联系,那边连路都堵了,和我约了后天再见面。 我咋舌:雪那么大,那你会不会很冷? 你的围巾很保暖,不会。柳梦开始问起我,这几天在做什么?有没有想我? 我轻轻抠着电话上一个一个透明的塑料按钮,当着柳梦的面,怎么说怎么都觉得扭捏。 想了的。 空房间里回荡着我这句话,偏偏柳梦选择性耳背,失望道:听不清什么呀,你压根没想我啊。这才几天,再过两天岂不是要把我彻底忘个干净。 她那的鹅毛大雪理应落到我这里,六月飞霜,我要比窦娥冤。 我急道:我想了!我有想你的!我还有给你祈福。 观音庙我最近去得比平日勤,早上一次,傍晚一次,门槛都要被我踏破。 柳梦突然笑出声,嗯,这次听清了,我也很想你,被窝可冷,要是你在被窝里就好了。 这话我没法答,感觉再深入点她可以将话题带偏,我说:那你要注意保暖。 傻子。 柳梦好笑道,你见没见过雪? 没有。 我没有见过,只听过从前同学提过,雪很白,星星点点飘在手上,细看是科普书上标志的雪花。 可那究竟是什么触感我无法体会。 那你想不想知道? 我愣住了,这要怎么知道?她的话惹我好奇心四起,想。 话音刚落,话筒那边传来呼啸的风声,狂风席卷,柳梦的呼吸声变得渺小,凄厉寒风传入听筒中,我身临其境,似乎真能从中体会到刺骨的寒冷。 接着,柳梦在那头说详细,力图将那些风雪的声、色、质都让我体会个遍。 窗台外在飘雪,远远看去白茫茫的,打开窗,雪就能扑过来。那感觉像毛毛雨落了脸,只是要比雨更冷点。 我抓了把雪,你听听看。 我将听筒死死摁在耳朵上,听到了类似纸团被人缓慢揉搓的细微声响,但雪并没有纸团那般尖锐,是一种发闷的沙沙声。 吃没吃过松糕,轻轻一咬开了,会散成粉融在嘴里那种。这儿的雪就这样,团成团时很扎实,对着某一点摁下去,又四散开来,在手心里慢慢融化成水,抖一抖,像撒盐。 我听得起劲,玻璃窗倒映着我一张笑脸,是我发自内心的喜悦,你说得好好玩。 风声渐弱,窗门被合上,柳梦问:那你现在见到雪了吗? 我说:嗯,见到了一部分,很喜欢。 柳梦和我诉说着趣事:下火车时因为第一次见到雪太兴奋,不舍得走,在车站外的空地上那团了好几个雪球,玩到一双手发红才想起要回去。 我想象起一个穿着长风衣的女人在雪地前蹲下,玩了半天雪,将雪球排排坐的模样,实在惹人怜爱。 下回我要带你来这儿,我们可以像别人那样在雪地打滚、还可以打雪仗。 好。 单就这一个简单的想象,就够让我向往。 第94章 传呼机简讯和电话让我和柳梦保持一天一次的联系频率。 柳梦的行程在对话中清晰。 隔天她和三个合作方见面,运用自己在空闲时牢记并熟悉莫静书主营的纺织品和合作方一一做出介绍,删繁就简,主推特色、物美价廉且实用性强的织品,如针织毯、蓝白花布,过冬的开衫外套等。 其中一个合作方是个东北女人,钟爱这一类织物,当天就爽快和她达成合作。至于另外两个男合作人是东北女人介绍来的,但则对此反应平平,比较关心柳梦的私事,问她今年多大,有无结婚,是否有另一半云云。 柳梦想拿下和这三个人的合作,无奈织物不够吸引,她还得去新厂进一步了解新货源。接下来的时间,她和这三人保持往来的同时,还得去附近几个厂探查一番。 今天去了个新厂,明天摸了纺织的机器,后天和工人交流产品,大后天和东北女人炕上喝酒,拉拢那另外两个男合作方 每天,我都能得知她的新事情。 她联络我的时间很固定,常在我吃过晚饭后的七八点,准时来信。往常这个时候我已经在饭桌等了,住我家的玉眉见我这副样子直骂我没骨气,一个传呼机快把我吸进去,抢过传呼机,吃过饭才给我。 可直到第七天,一切忽然像被按下暂停键,突然中止。 在我和玉眉信誓旦旦说不会哭着找她的承诺才放出去没几天,就被现实狠狠一记痛击。 没收到柳梦消息的那天,我安慰自己说可能很忙,没来得及传简讯,我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 但随着第二天、第三天这一天天过去,我等不来关于柳梦的任何消息,打过去的电话,没有一次被人接通。 突然的失联才最可怕,人间蒸发一般,我与她相隔两地,要想飞奔过去也要三两天。 我想过很多可能,或许她已经忙得脚不沾地,没空联络;或许她换了个新地址,还没安定下来,所以酒店电话一直打不通,每一个可能都很牵强,可能性最大,也最坏的结果,是她遭到意外,生死未卜。 我要去找她,必须去找她。 心理防线濒临溃败,我一夜未睡,翻身起床,拿出抽屉的记事本,当初柳梦在我本子上记下的住址。 玉眉听到动静醒来,见我慌慌张张找厚衣服塞进包里,发懵,干嘛?你要陪我去车站?我车票下午啊,你天还没亮就着急忙慌的做什么。 我才慢半拍想起来,今天是玉眉要回去的日子。 可我无法去顾及她了,塞衣服的手不停颤抖,不,我要去柳梦,她失联了,这都好几天了。 玉眉起初不当回事,她不走心地想要么柳梦太忙,要么是这人变了心,也不过才过去四天,这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试图拉我好好休息,直到一个怔然无措的我在她面前不停淌泪,她才停止动作。 我怕我等不到她了,玉眉我要去找她。 玉眉没有笑话我,没有任何幸灾乐祸。 她偏过脸,吸一口冷气,再重重呼出来,最终妥协,我陪你去。 到达火车车站时天已亮,里面的人比以往多,拖着各式各样的行李在过道间以各种姿态躺着、靠着、睡着。我无暇顾及周围的人群,奔往购票处,让售票员给我买最近一趟去往柳梦那儿的省份。 售票员的话却让我一颗心沉到谷底。 大雪封路,所有去那边的列车都停运了。 噩耗砸头让我僵在原地,我不死心地作争取:邻省呢?离那地最近的有吗? 我卡在那块太久,身后人不满起哄,封路还能怎么走,等呗急啥我们都在这等两天了,人都快馊了。 售票员同样不耐烦,连连摆手,让我打消念头:再急也得等着,别说车了,人到了那儿都不一定过得去。 我扒在窗户口的手无力滑脱,玉眉将失魂落魄的我拉到一边,你只能等了,等解了封路,我们再来。 我心绪彻底崩溃,平白生出对现下所有不受控的怨愤不平,和对自己能力有限,没能对抗这种不可控的自弃。 我真没用,连个人都留不住 什么都做不了,她怎么办? 泪水打湿手上的帕子、膝上的布料,视野间水雾弥漫,一片模糊,我快看不清前方的路,那个梦中躺在血泊的柳梦直直闯进脑海。 玉眉按住我因焦躁和悲伤反复抠弄甲盖的手,最终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祈福吧,我们去观音庙那给她祈福。 我怔怔然跟着玉眉上车下车,回到水街,在小店里买来很多的香和红烛。 踏进观音庙门,我把手头那一把香全燃了,扑通一声,跪倒在观音庙前的蒲团前,玉眉撤开,在边上注视着我,不发一言,让我静心求愿。 仰头望向面前慈眉善目的观音神像,一把香举止眉心前,献上自己最大的诚意。将全部的希望系数押在这个冰冷、毫无生命力的石像上。 愿我佛慈悲摄受,小女江叹铃,在此跪求救苦救难观世音。悯我等众生,小女愿以此生寿命为报,护柳梦平安归来。 第95章 一把香插在香坛正中间面前的观音云雾缭绕,我恳求它当真有庇佑的神力,能够实现我此刻心愿。 又怕蒲团垫腿没有诚意,我从蒲团下来,跪在地上,不停叩头。 寂静的大堂里回荡着我一声声清脆的叩拜,和喃喃不止的请求。 请护柳梦平安归来 地面开始出现血色,我已失了方向。 第55章 趟浑水 叹铃叹铃江叹铃!停下!不要再磕下去了!已经出血了! 浑身被骤然从地面上拉起来,玉眉骂我快把头磕烂了,可我一点疼的感觉都没有,还想再和观音祈愿,但玉眉说什么都不肯,拉着我就往庙堂外走去。 一路上,她数落我:没见过你这样求神拜佛的,别说观音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见你这疯子都要吓得绕道走。 我大脑空空,整个人像是失去了语言能力,没有任何回应。玉眉见我沉默,一张脸皱得堪比苦瓜纹路。 你都不会觉得痛吗?血流下来了,留疤可不得丑死,被人笑话印堂发黑。 她没好气说着,顺手来掏我口袋里的帕子,往我额头轻轻按压,动也不动,懒死你得了,她要是一天没回来,难道你就这么过下去?跟丢了魂似的。 她的话终于让我感受到一丝痛楚,并非从额头,而是从内心深处传来。 她会回来吗? 你 玉眉当即开口想要呛我,可不止怎么又忽然停下,哑然片刻,语气没刚才那么冲。 现在和我去诊所处理伤口,然后回家好好吃饭休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要找,我就陪你找,就是把整个地撬了我也把人找来给你,行吗? 平和的劝慰甚至能称得上一句苦口婆心。 凉风袭来,五感从混沌逐渐回归清晰,额头是痛到麻木才不觉疼,我只感到些微的凉意,是血渗出来。 我慢半拍回答。 你不回去吗? 就你现在这样我哪儿敢走,我怕我一走,你隔天进棺材里。 玉眉边擦边喃喃,由白转红的帕子边缘偶尔遮住眼,我从余光中瞥见玉眉一双担忧的眼睛。 皮肉嵌了细小的沙砾,惹得她越擦越烦躁,把疯子、白痴、大傻子的字眼接连吐出来。 后面实在难以处理这个伤口,她把帕子扔回我手里,带我去诊所清理。 回到家后我被勒令扒拉了半碗饭,才被按回床褥里休息,这期间我仍旧睡不着,只能看着柳梦给我的那部传呼机。 传呼机对于使用的人来说只有等待,要等传呼台,等简讯,等屏幕亮起。 我厌倦无止尽地等,想去柳梦那儿打电话,心存希冀地想它说不定能被接通,电话那头的柳梦或许正和我一样焦急等待,如此想着,我便起身,却被洗完碗回来的玉眉当即按住。 我抢在玉眉啧声之前拉住她袖子:我睡不着,醒了只会也总念着,玉眉,你陪我去打电话吧,我就求你这一次。 玉眉被我闹得无奈,倒是很顺利带我去了柳梦那儿。 那一个下午,我拨通无数个电话,无一被接通。心情仿佛被人吊起又一点点放入冬天的水河里。 我执着于按键和拨叫,将话筒反复放下又拿起。最终还是被站在窗台前的玉眉叫停,她握住我拿话筒的手,说:歇会吧,要是打坏了你不好随时联系她。 我怔怔地想:没错,要缓一缓,不能太频繁,电话坏了,我就找不到柳梦了。 嗯。我应了一声。 玉眉忽然看我看得古怪,意外又狐疑的神色像在求证我是否正常。 就这么盯着我五秒,直到我放下话筒,我等等再打。 玉眉那难受表情才算恢复为无奈,嘀咕一声:就知道你没那么好说话。 紧接着起身,我目光跟着她动,以为她是等久了要走,结果不是。 我去给你烧点水喝,嘴巴都干了。 玉眉走出门去烧水的期间,我盯着墙上的钟。分针走过两刻度,屋外客厅里水在沸腾,玉眉身影偶尔闪过,墙上的影子被日光拉长,双腿时不时停下,又重新抬起步子,不知道又走到哪里去,墙上没了人。 片刻后,是一阵带急的脚步声,玉眉端着冒白雾的玻璃水杯进来,水呈淡琥珀色,嘴巴微微撅起,给它吹凉,递到我面前,赶紧喝了,温度正好。 玉眉说是麦茶,厨房里拿的。她让我喝水心切,巴不得我赶紧一口吞了,我接过水,尝了一口,有些发苦发涩,而后是柔和的麦子香气。 在玉眉注视下,我将这杯茶喝了大半,搁在一边,再度拿起话筒,准备干正事。 两个未被接通的电话过后,我开始感到周身乏力,像是被忽然抽走精气神,只能双肘勉强撑着桌沿,打起第三个。 玉眉见我状况不对,怎么了? 有点晕,没什么力气。 听闻此话,她来到我身侧扶住我,一只手握着半杯水,我视线变得有点模糊,难以对焦,但能看出她握那杯子是用力的,指节都有些泛白。 第96章 她用格外肯定的语气,按住我的手,对我说:你一定是没休息好,想睡觉了,叹铃,休息吧,我帮你打,有情况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我还能再坚持会,说不定下一通电话就能够被接通。 不可我一摇头,整个人就晕得天旋地转,昏昏沉沉,手肘一滑,瘫倒在桌面上,上下眼皮快要合在一块。 奇怪,我从没有如此嗜睡的时候。 意识几近消失前,我的面前是骤然放大、清晰的那杯茶,以及玉眉微微发颤的手。 那一刹那我才想通这一怪异,声带发沉发黏,我的声音变得微弱,玉眉,你下了药对不对。 面前那只手顿了下,而后视线一暗,玉眉拿手盖住我眼睛,让我什么都看不到。 她承认了我的猜测,一开口,她的心虚慌乱就难收住。声线带抖,但仍一心劝慰我:量不大,我有好好把握,只是让你睡个好觉,你放下心,说不定醒来会有好消息。 药效迅速发挥作用,我费力强撑的气力消磨殆尽,认栽地闭上眼。 玉眉将我拦腰抱起,耳边只剩鞋子踩地,椅凳挪移等小动静还有玉眉断续的说话声。她止不住地叹气,你看你轻得快成一张纸那女人不回来,你半个魂都要跟着去。 被放进被窝中后,尽管我已经睡着,还总能感到床边坐着一个人,在默默地望着我。 或许是玉眉,只有她才会干这种无聊事。 我陷入漫长的昏睡中,已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更难以感知时间的流逝。 一直到一阵电话铃声刺破寂静,闯入睡梦中,催促我必须醒来。 第56章 红痣 这一场睡眠似乎持续了很久。 耳边像是幻听一般响彻规律又急切的铃声。偶尔会以为其实是电话拨通过多次刻下的肌肉记忆,但我还是侥幸寄希望于那是一通被接通的来电。 等我彻底清醒,已经是第二天清晨,被玉眉喊醒的。 她手中握着我的传呼机,一手轻轻晃醒我,表情不太好看,也许是逆光的缘故,总有种愁绪未平的郁闷。 来信息了。 药效还作效,身体虽乏力,她平静一句话犹如一剂兴奋剂重重扎醒我。 我第一时间抢过传呼机看,简讯依旧简短:叹铃,我没事,看到速回电话。 我踉跄着下床,玉眉当即站起来,一只手围着我作势要扶:慢点啊摔了怎么办。 着急中不小心踩了她一脚,但我顾不上道歉和安慰,踏上拖鞋,连家门都不顾跑了出去。 是柳梦是柳梦,她说她没事要打电话。 在一片浑噩难明,数不清时日的日子,我像在海面中飘荡太久,垂死间最终抓到一截浮木争得一丝生机和安定,朝对岸的柳梦游去。 尽管我不会游泳,还怕水。 玉眉脚步声紧随其后,我无暇顾及,跑进柳梦的家里,钥匙抖着手捅了好几遍还对不齐,越急越打不开。天使玉眉降临在我身边按下我焦躁不已的手,顺利打开了。 我猛地推开门冲向房间,被风带起的一阵气流冲散了玉眉那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消弭于耳后。 输入密码、拨号,我因忐忑等待而抠弄的指甲边缘被玉眉用指腹摁住,她不打扰我的拨打,但用蹙眉不悦的神色警告我不要这么做。 电话拨了足足三十秒才接通。 我抽开被包裹的手,将双手牢牢黏在话筒上,生怕错过一丝一毫柳梦的气息。 叹铃,对不起啊到现在联系你。 电话听筒失真,但柳梦熟悉的声音足以直击耳膜,带着虚弱和疲惫。 断联多日的道歉,她明白我同样心急如焚。 声带紧巴巴的,我哽咽到说不出话,只有眼泪扑簌簌滚落,砸在桌面滴答滴答响。手帕递到我面前。我接过来擦,艰难地嗯了一声,柳梦听到我吸鼻子的声音,和我解释:怎么哭了,我没什么事,真的,别担心。 在哽咽有所缓和后,我的话如开闸放水,一股脑倒出来。 那为什么不联系我,我打不通你的电话,从早到晚,上百通,一次都没有被接通,你碰上什么事了吗?为什么声音听起来这么古怪柳梦,你老实说,我辨不清你玩笑话的 柳梦听完,默了片刻,才用认真平静的语气回答:感冒了,这里雪大,日子久了受不了,今天才好了些的。至于你说的电话,我烧太昏,被朋友送到医院住了几天,电话在酒店,我打不了。 发烧感冒那里冰天雪地的确容易风寒,可看似没破绽的话语,我怎么品味怎么都觉得不对味。她身边的朋友不能传达吗?我隐约感到柳梦含糊其辞。 对不起啊叹铃,我保证没有下次了,你可以原谅我吗? 柳梦乞求原谅。我困惑归困惑,断不敢让她心有负担,平安回来就好,柳梦活着就好。 我没有怪过你。 可你听着不太开心啊柳梦说话淡淡,我的忧虑传染了她。这让我苦闷,但又找不到俏皮话缓和气氛。 第97章 结果她话锋一转。 不过没关系,我告诉你个好消息,我马上就要回去了,也许下周,也许几天后! 我心情当下变好,抑制不住惊喜,提了音量:真的?你那儿的事都忙完了? 柳梦在电话那头笑,说是。 我的注意力在话筒,偶尔墙壁光影闪动,我没去细看,一心数着她也许还有几天回来,但柳梦仍旧说得含糊,你猜猜看,至于答案,见面就知道了,你安心在家里等我。 挂断电话前,柳梦让我保持快乐,如果回来见我一副苦瓜惨兮兮样子,我就等着被罚吧。 在得到联络并重拾来自柳梦的熟悉对话后,我才觉得我从海里获救,抵达对岸。 话筒返回原位,我转头想向玉眉报报柳梦的平安,她兴许也曾和我一样担忧过柳梦安危。 玉眉,柳梦她 想说的话戛然而止,我转过头,身后空无一人。 回应我的只有屋外一声门的落锁。 在等待柳梦的期间里,玉眉一直陪伴在身边,陪我做绣布、看书,我的生活回到正轨,每天在期待和忐忑中度过。 由于呆得太久,水街太小,玉眉频繁出现的身影开始传到他人口中。她赶在家人得知前率先回家告知,拿自己手头活还没干完耽误了为借口搪塞过去,避免不必要的,令人厌烦的数落和指责。 也许是有了钱,人也能抬起头来硬气生活。玉眉不顾家人意见,执意要在我这儿呆,放下要是再逼我嫁老男人,一分钱都别想拿到的狠话,最终她的家人不得不同意她这个小小要求,不再强逼她做不愿做的事。 在这期间,我们聊了很多事,大多数时候是我在说。基于那天因玉眉不告而别而产生的些许愧疚,我主动和她搭话,从近日绣布活少,偶尔会被别人抢走,到姐姐们忙于做活无心教授技艺,再到婴儿弟弟呱呱落地,家中无人之类的话。 玉眉做出回应的话不多,她这几天看起来总是闷闷的。沉默地拿过我手中针线,那一个下午,教了我很多绣布的技巧。 全是她在厂里学来的,比那些姐姐会得多,边教边念叨:学多些,以后不用去求人,不会受欺负,我没在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才对,又是落水又是失联,你这人永远都照顾不好自己。 我点头如捣蒜,无心辩驳,专心学习,接过针线重新绣。 说到这里,她面上那郁闷又深了些,这个样子,以后和别人走了,谁放心得下。 我忍不住笑,玉眉做着无意义的担忧。 没那么严重,怎么比我还想多。 你就乐吧。 那我总不能哭出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旧日久违的玩笑相处多少回来了点。 过了会,玉眉转了个身去翻包,再转回来,给了我一个用红色塑料袋和皮筋包裹的玩意,长长扁扁的。 她塞我手里,我拆开来,发现是一沓钱,整百到几十,半厘米厚。 不要。我有些恼怒,自己放着,又不是欠我钱。 万一奶奶她们顾不上你,你挨饿怎么办,总有需要钱的地方。 我不至于流浪街头,甚至还要忍饥挨饿。我只是想和她聊天,她却一个劲地做出对策。 我和你说这些不是要你做什么。 玉眉摇着头否定我,说得理所当然:钱是很早准备的,想到那小孩生下来,你会一个人。其实之前就在存了,想着以后带你来,就连同你的份一块挣了,一起存着。 我僵在原地,绣布的手停了。 她认真履行承诺。既要考虑家用又要存钱,对于她这个普通女工而言,这要如何省吃俭用、日夜不停歇地工作才挤出这份钱。 玉眉不管不顾塞我手里,我俩谁跟谁,你可别又哭了,我没要惹你哭,安慰起来麻烦死了。 她别别扭扭的。在她的坚持下,我收下了这份钱,将它保管好,并告知她钱所放的位置,蹲在地上,拍拍压箱底下的暗格。 我给你保管着,有急用随时拿。她正欲开口,我有样学样,咱俩谁跟谁,就这么定了,算是我们的梦想基金? 玉眉愣了下,跟着我一块笑了。也许也是觉得这名称搞笑。 但很奇怪,赋予这个热血的名字后,日子好像真的越来越有奔头,一切都在向好的发展。 柳梦、玉眉、我,都好好的。 天气开始变暖,绣布的需求上来,我手里的活得以变多起来。至于玉眉,她找了领导多批了三天假,理由是家里人出了意外,为此还假装在电话亭前落几次泪。 我在忍笑之余暗暗赞叹那个笨笨的玉眉已经变得精明了不少,哪里有人再敢欺负她。 得到柳梦联系后的第五天依旧如常。 像是要让我放心一般,柳梦的消息每天都有。只是每当我反复追问她何时回来,她都让我猜,我怎么猜都不对。 这天下午,等我忙完手头的活,吃过饭,和玉眉蹲在门口洗着冬季的被褥时,只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第98章 最开始被玉眉往我脸上弹泡沫的嬉笑声短暂掩盖过,直到那脚步声来到我身边,将泡沫弹到我鼻子上的玉眉忽然停下手,视线上移,笑容变浅。我心莫名一跳,闻到一丝熟悉的兰香味道。 回过头,带着红围巾和长风衣的柳梦,以依旧美丽漂亮的姿态,出现在我眼前。 自上而下俯视,她视线回落,眉眼微弯,抬起的手屈起食指,刮了下我鼻尖,怎么把自己弄得脏脏的。 大脑一片空白。手里的衣服因脱力掉回水面中,啪嚓一声响,我腾得站起来。 如遇浮木,将她紧紧抱住,在急促的呼吸中滚落无数泪。 柳梦没有过多变化,只是瘦了点,不知道是舟车劳顿还是什么的,她看上去有些疲倦。 我给柳梦下了碗面条,走到桌前时,玉眉正和柳梦面对面,气氛凝重,不知道刚才谈了什么话,走近了才听出来。 你睡哪里? 叹铃睡哪儿我就睡哪儿,你不知道吧,我俩打小就这样的。玉眉将打小二字咬得格外重。 柳梦带着淡笑,似乎这并不能引起她的不悦,很好奇地询问,你没家回吗? 我不想回。 这么大个人,闹离家出走啊。柳梦接过面,把凳子挪到我身边紧紧挨着,抽空掩嘴和我小声说了一句,叹铃,帮我吹吹,好烫。 内容还是能被听到的,柳梦是欲盖弥彰,玉眉翻了个白眼,反驳:我只是不想回!你不如说你自己,多大人了还要别人吹凉。 柳梦不甚在意地耸耸肩,以相当自然又得意的姿态,说:有叹铃在,我可以做小孩。 其实做一个想要就要,想撒娇就撒娇,随时能得到回应和宠爱的小孩,放在柳梦身上是奢侈。 她确信我能够成为她所期待的样子,这是信任。 两人幼稚的争执在柳梦慢吞吞吃面后告一段落。到了洗漱睡觉后,柳梦将玉眉的枕头和被子拿出房间,站在门口,堵住进来的玉眉,说:谢谢你阵子对叹铃的照顾,现在就出去睡吧。 玉眉来气,不要,外头冷死了。 柳梦挺意外,那难道换我出去? 她转头看向在床边理薄被的我,将我喊过来,要我加入其中做裁判。揽住我肩膀晃晃,叹铃,你快选一选。 她并不担心结果,因为她知道结果一定会是她想要的那一个,所以总是能饱含胜券在握的自信。 我对玉眉说,你去隔壁房间,我以前睡的那间,这儿不合适,你知道的。 玉眉从呆住到郁愤,显然她能想明白我话里意思。最终抢了柳梦怀里的被子枕头,迈着气冲冲的大步走掉了。 人一走,我脚忽然悬空,柳梦惊喜地抱住我转了一圈,我倒是没想到你说了我们的关系。 她总要知道的,现在和以前不一样,相处要有分寸些。 我好笑又无奈,趁着脚尖着地,推拒了下太紧密的搂抱,别闹动静,玉眉其实挺好的,少逗她,不然要被气得睡不着了。 这句话惹得柳梦笑出声,将我放下来,我当然知道她好,就是反应太好玩了点。 可怜的玉眉。 柳梦埋在我颈窝蹭蹭,但她的快乐并没有完全感染我,我拉她往床边走,休息吧。 躺在床上,柳梦望向坐在床边拉蚊帐的我,似乎有点遗憾,不再做点什么吗? 我回头看她,试探着问:那聊聊天?我问你答,怎么样? 这么正经。柳梦挑下眉,但也可以。 得到准许后,我就难以跟着她笑。手探进被窝,摸到她温热细瘦的右脚踝,拨开被子,踝骨中央那颗红痣旁边,有一抹结痂,渗血,四周皮肤带着斑驳擦伤。 脚怎么伤了,告诉我。 第57章 南无观世音 摔了一跤,剐蹭到的。 柳梦坐起来,拿开我手,把被子放下来,欲盖弥彰,半是埋怨道:干嘛,我刚到家就要凶我啊。 失联的那十多天里,像是被忽然偷走了一块记忆,我无法知晓那个时间段里柳梦经历过什么事,而她的隐瞒,只让我觉得自己只是偶然窥见冰山一角。这样的认知使我没底,自感无用。 你没说你摔了一跤。我不愿看她嗔怪埋怨的样子,只想她如实说话,同样,我也不知道你还能瞒多少事。 再次掀开被子,露出挪动推至脚踝以上的双脚,上面的伤痕斑驳,深的浅的,像错杂纵横的红色柳叶,印在皮肤上。绝非简单一跤才能造成的。 真的只是摔跤吗? 失联的那十多天,你发烧感冒要有多严重,才能连报个平安都做不到? 连番追问,柳梦哑然许久。眉目间那种带着掩饰与伪装的不正经笑顷刻消失。 也许还不止这一处? 她沉默不语,我一心想撬出回答。来到她身上去摸索,她衣衫单薄,睡衣柔软,还笑我:干什么爬上来。 她其实笑得挺勉强,一只手意图捉我手腕阻止,被我躲开了。 第99章 触摸到腹部时她眉头微蹙,隐忍着某种痛苦,我当下捕捉这一细节,她还未来得及拽着衣角遮掩,我已经将其掀开。 腰侧腹一大片刺目的淤青映入眼中。 我被那淤青撼在原地没了动作。 见事实暴露,柳梦握我的手也停了下来,她很无奈地唤了一句:叹铃 你看,你总骗我。我忍不住去碰那团黄紫交加的淤青,那一定很疼,不知道是如何造成的。 柳梦坐起身,伸手按在我后颈。 贴着我鼻尖说话,怕你担心嘛。 可我已经开始担心了。我偏了偏头,不理会她的贴近。 柳梦又来了劲,贴着脖子的手用了点劲让我往她那儿去,我不得不同她面对面,额头贴着额头。 她借机蹭了下我眉心,手劲才慢慢放柔,捧着我脸注视我。 小玉眉说你为了我去庙里祈福,把额头磕得头破血流,痂皮脱了还是能看见模糊的伤痕。就你这般痴态,要我一五一十把所有事讲给你听,我哪儿敢,万一再做这样那样的担忧,我岂不是又害了你。 我沉默不语。柳梦看我半天不答,又黏了上来,这次变成咬我嘴巴。 边亲边说:好啦好啦,我现在全都和你说,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好不好? 说是请求,她越亲越凶,唇瓣湿润泛疼,誓要将我压倒。在她手贴腰腹作势将我摁倒之时我立即撤开脑袋和她分开,打破这种旖旎的蛊惑氛围。 非常谨慎地捂住自己发麻的唇瓣。好险,差点被她带偏。 你说你的,不要动手动脚。 被戳破心思的柳梦瘪了瘪嘴,好无情。 深吸一口气后忽然大展双臂,将我牢牢抱在怀里,往后一倒,一声叹息后,她笑得轻松自在。 好好好,都告诉你。 默了片刻后,她轻飘飘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被车撞了下。 她以一种格外轻松的口吻,将那缺失的十多天空白一一填充细节。 在和我打完最后一通电话的第二天,她去到邻省刚成立不久的一家纺织厂了解新一批货源,并在那里找到了时下的时髦新款,其中以男士衬衫、喇叭裤、花衬衣等等流行款为主的衣服,在年轻人里头备受追捧。 柳梦看重这一点,和厂负责人经过几天沟通后最终拿下独家代理权,并且服装价格相比从前厂家而言是最低的一家,意味着可获得的利润能够多好几倍。 两个男合作人主营生意的场地集中在温暖的南方地区,一直有意寻求这一类型的货,只是碍于南方厂家少,一批货常常因辗转多方才能到达手中,同样的,在这过程中累加的成本也高。基于这一点,柳梦有信心自己能够和这两位合作人取得合作与新厂合作不仅有独家代理权,还有运输,只要有固定地点,并且大量进货,他们可以专门送到某地,省去其中一大笔运输费。仓库,莫静书多的是;大量进货,只要合作人愿意合作,这一问题反而能成为柳梦一大优势。 她一刻都等不及,签署代理权合同后的下午,她从好心的东北大姐那收到合作人即将在第二天离省的消息。因此第一时间拿着样衣前往车站,希望能够赶在他们离开前谈下这笔生意。 好在当晚她就到达目的地,和他们见上了面。 酒桌上,有别于之前明确的拒绝态度,在柳梦将这批货和报价说明后,他们的态度松动不少,并有了一定合作意愿,只是还要再考量考量,确定了再作答复。 柳梦怕再多几日考虑,对方就会没了打算。第二天,合作人离省,只和柳梦交换了公司的联系方式和地址。意思就是待定,合作人模棱两可的态度意味着这生意没到非做不可的地步。 当下该把握时机,柳梦她想赶紧签下合同,这样就能早点回来,除了想见到我,还能开始着手准备仓库改造的事。 她急于求成,再打了个电话试探合作人后,最终发现问题出在了报价上,报价过高,合作方能够盈利的空间很低,对比其他大单子,这生意可做可不做。 话说得吊人胃口,都是行业套路,说白了就是还想再压价,即使柳梦开出的价格比同行低了一倍。在合作人角度看,这东西越好,报价就越要低,这才能把物品价值发挥到极致。 为表诚意,柳梦决定即刻动身,再次前往合作人所在地。那天积雪消融,路面湿滑,在赶往公司的路上,一辆白色小轿车忽然打滑失控,朝过马路的柳梦冲过去,车里的男人见状急转方向盘,降低车速,但仍旧无济于事,一切发生太快,柳梦躲闪不及,幸得旁边有路人觉察拉了她一把,让她不至于被车迎面撞上。 最终打滑的车子擦着身体过,将她撞倒在地。 融化的路面旁有很多细碎的石子和大小不一的石块,刮破脚踝细嫩的皮肤。周围乱作一团,柳梦意识发昏,只记得被车上那男人送到医院,再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病床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热心的东北女人,另一个就是那个撞人的男人,这几日一直医院附近等着柳梦醒来,给她正式道歉,给她升了病房,还负责了她住院期间产生的所有费用。 第100章 医院诊断结果有软组织挫伤、轻微脑震荡,还有淤血,受伤最严重的当属腰侧腹肋骨骨裂,还有内脏出血。 好在送医及时,出血情况得到控制。柳梦昏迷几日醒来,体征一切正常,仪式清醒,情况算是很好的了。 在得知柳梦车祸后,那两位合作人来探望过她,并给出确定合作的答复,说是怕再拖下去了,过了这村没这店。 彼此各退一步,柳梦降低一点价,合作人可以长期合作。 总之因祸得福,在柳梦醒来的那个下午,三人各自分别签了合同,柳梦得偿所愿。 剩下的时间就是继续住院观察,休养生息。但柳梦和我已经有数日未联系,隔天她想出院,被医生拦下,脑内淤血未清,不能出院,还有个小手术等着她,加上她脑震荡头晕恶心得厉害,腹部生疼,难以下床,更别提拖着身子去打电话。 坏消息接踵而来,外头暴风雪封路,波及三省,又因积雪过厚,切断很多通信设备,柳梦想联系我,难入登天。 等到冰雪消融,通讯恢复正常,身体也休养得差不多后,她才能够给我打上一通电话。 她想过我会担心,但没有想到我会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 柳梦弹了下我眉心,现在我好好地回来了,你就不要再瞎担心了。 弹得疼,我揉了两下,躺在她怀里,她那鬼门关走一趟的故事我还心有余悸,寥寥数语带过车祸一事,又骨裂又手术的,想必实际情况要比她说得更惊险。 那团淤青在眼前晃,我忍不住再次伸手去碰,是不是很疼? 柳梦摇了摇头,看着吓人啦,其实不疼。 那你刚才怎么皱眉头? 我怕痒。柳梦将我手往腰间按,小声又神秘道,不信你试试? 柳梦没个正形。我不敢轻易碰她,怕她把她碰疼,那你现在没事了吗?还有哪里有伤吗? 当然没事,生龙活虎的。柳梦躺在床上,手脚呈大字展开,现在给你检查吧。 她说得像是要我把她衣服脱光光,我只认真检查了手和脚,最后捧着她脸左看看右摸摸。她向我眨巴眼,样子无辜得很,等我摸她耳朵后她偏开头笑了:你故意的是不是,这儿我是真的痒。 不是说伤了脑袋吗,我再看仔细点。说着我想去扒拉她头发。 柳梦拉下我的手,好笑道:怎么觉得你在抓虱子,要把我每根头发都翻个仔细。 说着,她侧着脑袋,手指了指后脑勺:这儿,淤血的地方,刚撞那会鼓了个小包,现在已经没有。 至于疤,还是有一个的,在左耳后近头发处,有两条褐色的,两厘米长的交叉疤痕,还是因为被路边碎石刮到。 去一趟回来差点没命。我忍不住轻声叹气,柳梦说我怎么老气横秋的。 我摩挲着那个形状独特的疤痕,有些郁闷:我什么忙都没帮上。 柳梦忽然双手夹我脸,说:瞎说什么,你可帮了我大忙。 她夹得我脑门发懵,不知道这个帮忙从何而来,啊? 当初旁边路人拉住我,拉的正好是你给我的那条围巾,如果没有它,我恐怕真的就见不到你了。 柳梦细数我帮她的种种。 还有啊,有你去观音庙给我祈福,我才能好得快,没有任何生命危险,也不会缺胳膊少腿,该完成的事也顺利完成了。 她将这些事都归功于我的祈福,她才得以被神明庇佑,现在,你还觉得你没用吗? 这些话安慰成分居多,但于我效果显著,跟着她笑时眼泪就流下来,下一秒抱住眼前这个真真切切回到我身边的人。 那我下次得好好去还愿,感谢观音。 第58章 回不去的过去 要把草戒指变作金与银,永不枯萎。 要把我们以后要住的房子,打造成理想乐园。 更重要的是,把你放回你本该走的路。 清晨的柳梦醒得很早。 在凌晨五点盯我睡觉,盯到我不得不醒来,然后背过去躲避她这炙热视线。 当然,我背过去没几秒又被她给揪回来,亲了半天,把我瞌睡虫彻底亲没。 亲累了,就把我抱住,把玩我的手。迎着晨光在上面轻轻掰我蜷起来的指头,数着她想做的桩桩件件。 品尝到成功的甜头让她兴奋到难以入睡,开始一一设想计划,描绘未来。 我扭头看她,阳光下笑眼闪烁快乐的光,觉察到我的视线,她回头对上我眼睛,笃定得像在发誓:叹铃,这些事很快就会实现,你信我吗? 我要承认,柳梦身上那种胜券在握、把控局面的自信是足够迷人的。 只是她的目光灼灼,让这层光芒多了一丝近乎病态的执着。 心急容易坏事,我劝她一句:我当然信你,但你慢慢来,不要急。 柳梦喟叹一声,一只手蒙住我双眼,下巴抵着我发顶,轻声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清晨的温存没有持续太久,吱嘎一声打破我们的对话。 第101章 只见玉眉大剌剌推开我的窗,对于我身侧多一位柳梦这事还没怎么适应,自然地丢我一份刚出炉的馄饨,唤我:还要睡多久啊,馄饨要坨 等看到抱作一团的我们后,她的话卡在了喉咙间。 柳梦又开始逗她了,趁我坐起来双手揽住我脖子,将脑袋搁我肩膀处,埋怨玉眉扰人清梦。 状似嗔怒:大清早的,你把叹铃吵醒啦,昨晚我和她闹得太晚,她眼睛都熬红了,你还不让她多睡会,你怎么这么狠心啊。 这话里有话的,没什么都要给她说成有什么。玉眉那脸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别扭抛下一句硬邦邦的道歉:对不起,打扰了。 扭头跑没影,我想和她解释都没来得及。 你俩一碰面就要争口舌,玉眉被你怼得没话说了。 柳梦耸耸肩,还挺委屈:玉眉对你那么好,而且你俩一起长大,感情厚,单论这点,她炫耀起来可不比我轻。 看来是在报昨日饭桌上的仇,我好气又好笑:没想到你挺睚眦必报的。 柳梦乐了,捏我鼻子,假模假样威胁道:是啊,我超级坏的,你可得小心点,再做出像之前那样的傻事,我要从你身上十倍讨回来。 北上求新,拿下合作这件事柳梦圆满完成,凭此敲门砖叩开入新行的大门。 短暂的休息后,她又要重新忙起来。 回来后当天晚上,莫静书约见了她,说是要给她办庆功宴,到时会有很多朋友来。朋友二字说得委婉,其实是莫静书这些年结识的业内大拿。 表面上是认识朋友,实则拓人脉,打通路。她让柳梦好好把握,自己想干的事、想做的计划,趁此机会一举拿下,对往后事业上的帮助大得很。 若没此次北上,莫静书断不会无私到拿出自己人脉为她铺路。得此结果,柳梦深知自己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幸运,得到赏识。 好机会当前,势必要把握。按柳梦的想法,她有意将原有的仓库进行改造,扩大,再凭借和工厂有合作的优势创建个人品牌,比起做一个卖衣服赚差价的无名中介,她希望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铭牌,在别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象,才能将这条路走得长远。 庆功宴还是在天上人间举办,莫静书考虑周全,以柳梦最后一次演出为开场,让人群焦点都往她身上引,让柳梦给那群朋友们留下个绝佳形象,后期介绍起她来就能顺利很多。 庆功宴要办得隆重,不容差错。柳梦在莫静书的指导下安排起人手布置场地,从下午忙到晚上,回来我这蹭了碗汤饭后,又得回去继续忙活。 回来不到一天,我只占去她时间的三分之一。送柳梦到林荫道上分别,柳梦和我挥手完,朝前走了几步路,突然转回身看了我两眼,然后朝我飞奔而来。 趁只有清凉月色的无人地,她将我狠狠抱住,抱得太凶,快要将我压弯,像是犯了瘾似的很是留恋地在我颈窝处又蹭又嗅,还猛亲了三口我的脸颊。做完这些才松开我,笑得满足:行了,回去吧,不要送了,我晚点就回来。 她不要我陪,说那儿布置的东西多且乱,万一布置过程中有什么灯啊装饰之类的掉下来砸到脑袋,让我受伤可就麻烦大了,还说有我在容易分神:怕自己顾着看你,忘了手头的话。 我只好作罢,目送她再度走向大马路,踏上回程的红出租车。 快速远去的清丽背影在月色下看上去有点孤单。 那个但她看起来干劲满满,比起那个因柳如萍离世而郁郁寡欢失魂落魄的柳梦,我还是更喜欢这样浑身发着光的明媚柳梦。 自我排解完消极情绪后,我去找了半天不见人影的玉眉。自早上那会到现在,饭点她才回来和我一块做饭,吃完就走。柳梦前脚刚踏入,后脚就跑开,拦都拦不住。早上的尴尬我想解释还是没来得及。 我以为她回了家,想去她家找找看。但没想到绕过大榕树,要找的玉眉正坐在树墩子上捡石子往水河里投。 你躲这儿干嘛?我上前拍了下她肩膀,她抬头看我,又扭回去,屁股一挪,给我腾出个空位坐。 没躲。我坐下后她开口,水面银月亮碎成一滩,波纹荡漾,衬得玉眉的脸忽明忽暗。她面无表情的,侧脸冷硬,不知道谁又惹了她。有可能还在因早上的事生气。 那个柳梦性子是这样的,爱开玩笑。你别放心上。 仿佛忽然被踩了猫尾巴,她炸起来:我把她放心上干嘛,神经! 我一时语塞,我是说不要在意她说的,她没恶意。 玉眉不答,手奋力一挥,又一石子落水,咕咚一声响,周围静谧无比,她半天才答:嗯。 那现在和我回家去?我试探着拉了拉她衣角,再扔下去,水河要被你填满了。 玉眉没有答好,那人在不在,她在我就不回。 像是还和柳梦堵着气,我无奈笑道:刚走,她忙着呢,很晚才回来,你就安心回家睡觉吧,我保证她不再逗你。 第102章 玉眉这才不情不愿起身,揪了根狗尾巴草对着空气乱抽,嘴还很硬地嘀咕:才不是因为这些 我见她这孩子气模样就忍不住笑,问她: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和她很不耐烦地吐出这几个字,又跟突然被扼住喉咙似的骤然中止话语,长出一口气后,快我一步走掉,不说了,懒得和你说,反正你也不会把我当回事。 她像个和自己生气的人,让我摸不着头脑,也插不进话,找不到问题所在。 她自顾自回家,我也懒得再追,跑步太累了,她也不知道吃什么大的,精力充沛,跑几里路都不带喘的。 快到家时,碰到一个叮叮糖小摊,我买了五角钱,一小袋,带回家给玉眉时,玉眉正坐在饭桌前咕咚咕咚喝凉水。我把糖放桌上,她看了看它,又看了看我,明知故问:你干嘛? 我还能干嘛,买给你吃的啊。我拆开袋子,挑了个边缘比较圆润递给她,试试,听说掺了桂花在里头。 她先是呆了片刻,才很慢地接过去,含在嘴巴里,偶尔会鼓起的腮帮子似在细细品味,眉头却越来越皱。我见她表情不妙,不好吃吗? 她没有答。吃着吃着把身子背过去,在我发懵之际吸鼻子的声音突兀响起,又火速被咳嗽声盖过去,我赶紧跑到另一边去看她怎么了。 哪知她眼圈通红,泪水打转,紧闭着嘴看向蹲下来的我,我被她这样子吓住,急道:噎住了?还是因为太难吃? 可对方就像哑巴了一样不说话,眨了下眼,眼泪就掉下来,可怜又委屈,还让人匪夷所思。 总不好被糖黏住嘴吧?我伸手,虎口卡她下巴,试图把糖从她嘴巴撬出来,一直像被定住玉眉这才将我双手扯下来,说了话:一点都不好吃。 我松了口气,没事就好。你吓死我了 话音刚落,一股掺着桂花和麦芽甜香的气味跟着玉眉一起过来,牢牢将我锁住。 玉眉抱住蹲在地上的我,放声大哭。 震耳的哭声传入耳膜,她哭得痛彻心扉。 这晚的玉眉到底为什么哭,我始终找不到合理的解释,甚至话也总是说得莫名其妙。 她伏在我肩头,那颗她说很难吃的糖,被她咬得咔嘣响,粉碎入肚。 等哭声渐止,她说出怨怼的话。 都回不去了江叹铃,我讨厌死你了。 -------------------- 不知道有没有在这里说过,完结后的番外有打算整点玉眉篇(已经心血来潮存了一咩咩了!)。至于玉眉为什么哭,也会在玉眉篇里做出解释,坦白说写得我心里酸酸的。 真的很喜欢三个乖宝吵吵闹闹的互动呜呜tt,请允许我私心再写点她们的小日常。 第59章 无名堂前泪 当晚的玉眉哭到眼睛红肿,说完讨厌我后起身走去洗澡睡觉,不发一言。只在睡觉前和我说了句:我睡了。 然后走去房间里,关上门,没有再出来过。我敲门,她还是那句:睡了。 做完第二天要交的绣布,我带着满腹疑问躺回床上,摸不明白玉眉是想和我绝交还是什么的,不过想想应该也不至于,毕竟她回房间时把一整袋糖拿走了。 我左思右想,最终将问题归结于她也许只是还在气早上的事,因此再度责怪起我当初一意孤行,只想着和柳梦在一起,让我与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做可以相依为命的姐妹。 望着门外过道煤油灯的光,光不灭,说明柳梦还没回来,旁边的房间也很安静,不知道明天醒来,又要面对一个什么样的玉眉。 心里装着事,后半夜睡得浅,闭上眼还能感到微弱的模糊火光在眼前跃动。一直到那模糊光影熄灭,床旁边躺下一个人,一只手搭上腰间,我才彻底睡过去。 柳梦回来后,我变得格外嗜睡,像是要把失联那阵子缺的觉全部补回来,以至于柳梦离开时我毫无觉察,醒来时床旁边已经空了,我摸了摸微陷的枕头,早已冷冰冰的。 不过对面的桌子上放了两碗刚冒气的豆花,蓝白花碗下垫着一张纸,我抽出来看,上面用娟秀有力的字体写着:豆花一人一碗,我出门啦,晚点见。 右下角落款柳梦二字。 我把那纸张看了三四遍,对于头次看见柳梦的字感到新鲜,最后把它和草戒指放一块这个我也想保存起来。 拿着另一碗豆花走出房间,和肿着眼睛的玉眉四目相对。 我对于眼前的玉眉有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如果她再说点这样那样的奇怪话,恐怕再多叮叮糖也不好哄了。 豆花,给你的。 我睡眼惺忪,她看我还没换下的睡衣,问:谁买的? 柳梦。 不要,你自己吃。说着她就要从我身旁走过去。 我赶紧拉住她,好声好气对她说:两碗我哪里吃得完,而且这可是她特意给我们买的,你试试味道?很好吃的,很甜。 玉眉视线从我攥住她的手再到我的脸上,嫌弃似的白了我一眼,冷冷道:什么好话都往她身上揽,你就向着她吧,软骨头,被人吃得死死的。 第103章 嫌弃归嫌弃,她最后还是和我坐在一张桌子上吃豆花。 当我问及她昨晚为什么哭时,她答:没有的事。 她装不知情,埋头苦吃,就是没抬起头看着我说话。 你肿着眼睛说这话很没有说服力。我说。 玉眉握汤勺的手一顿,抿抿嘴:你就当我喝醉了说胡话。 冷水喝不醉人,叮叮糖也总不能掺假酒吧。不过既然玉眉不想再提,我再为难她就太坏了些。 我问:那你说讨厌我,是要和我绝交吗? 我没说过绝交,你又乱讲了!玉眉当即抬头,气鼓鼓的,对于我歪曲事实相当气愤。 她真的很像麦田里那只容易炸毛的橘猫。 好好好。我憋着笑,是我理解错了,对不起啊玉眉。 哼。 于是那个清晨,气愤的玉眉喝光了豆花,并吃掉了半袋糖。我由此判断,昨晚她说的话以反话居多。 距离玉眉离开回去工作,还剩下不到三天时间。 她陪我交完一批绣布,取回工钱,便同我一道买上香烛纸钱,去往观音庙还愿。 清晨的香客格外多,我们在庙外等了二十来分钟,才挤进燃着红烛的玻璃灯台里取火点香。 我像从前那样,极尽虔诚叩拜之意,跪在蒲团前向石佛像奉香,献上供品,感恩观音庇佑柳梦平安归来。 还完愿,不好再求,怕叨扰观音,嫌我太贪心,不得灵验。心里默默想,等过两天再来。 我起来时,玉眉还跪着,闭上眼不知在求什么愿。 我便坐在右侧小门的一个门槛上等她。临近饭点,嘈杂渐渐平息,寺庙周围归于寂静。但很快,这种寂静被打破,一阵一轻一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突然停止,取而代之是塑料袋掉落,我我回头看去,一个瘦小的挽发女人正蹲在地上,拿散落的水果和香烛。 我下意识走过去帮她捡起来,塑料袋破了,我把竹编挎包给她用。 她只比我高出小半个头。瓜子脸,细眉薄唇,肤色苍白,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杏眼空洞,望过来时会有一丝阴沉沉的怨气,好像她的对面会是个该死的罪人。 总之看着面生,不像是本地人。 着装更是特别,素白的斜襟宽袖上衣,墨黑带金线的缎面马面裙,一根紫檀木簪挽住发,人像是从旧时代走过来的。雍容华贵,庄重肃穆,带着一种保守的封建味。 她柔声道了谢,站起来似乎重心不稳,摇摇晃晃的,我才发现她右脚有点跛,搀着她,稳住她身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拂开我手:没事,谢谢你。 看出她的窘迫,我没再帮她,收回手,小声提醒她:小心些,这里容易滑的。 她点了点头,想朝庙里走去,我不忍看她一个人,摔在阶梯上很疼。上前和她一起走,又怕伤害到她自尊心,解释:正好等朋友。 她怔了下,眼中那种奇怪的怨毒气减轻了点,看起来就没那么戒备我,没说话,但是嘴角挂着一抹浅笑。 好在一切顺利,她没有摔,我的担心过度。和她齐齐踏入殿内,玉眉还在认真许愿,什么愿望要许那么久,我真怀疑她是不是闭着眼睡着了。 等到那女人落在她另一端的蒲团上,玉眉才睁开眼看了下来人。 我还是坐在门槛上等着。殿内只有玉眉和那位女人,看着看着,我的注意力就跑到了那个女人身上。不知道她到底是从哪个深宫宅院里走出来,腰板挺得正,仪态端庄,很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我不可避免对她产生了浓烈的好奇。 在沉默许愿的空当,那女人握香的手逐渐发出颤抖。紧接着,眼泪就流下来,和昨晚伤心的玉眉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她断续和细弱的声音里,我听到了约定、变心、背叛之类的话语。 痴男怨女的几率比较大,想来观音左下,香客所求也无非几种:家庭、婚姻、爱情等等。我猜想这个女人困于一段变心的爱中,并且有可能会是男方嫌她身体不够康健。诸如此类的版本我听过太多太多。 白衣女人身上的神秘感有所减弱,那种悲惨的破碎感加重不少。但对这样的人报以同情反而会遭鄙夷,我坚信她不会如表面那般弱,眼中那种震慑人的怨气,会是她的利器。 在我思维乱飞时,玉眉已经完成了祈愿,同时,那女人也站起身,玉眉也看出了她身体不便,在她快要摔倒时当即扶住她,小心点。 那女人看了玉眉,又看了我,忽然笑着问我:她就是你朋友吧? 忽然被点名,我僵着身子点头,是。 她了然:难怪,人以群分,好人都玩在一块。 玉眉不知道又在哪一句上较上劲:不一样,我没她那么傻的。 女人被她逗笑了,把竹编袋子交给我,郑重向我们道了谢,还说要带上我们去吃点心,就当谢礼。 她倒是没我想象中那么内敛,在我们称呼她姐姐时,她顺带作了自我介绍,沈素衣。 和我猜想的一样,沈素衣不是本地人,才搬来这附近没多久的。 第104章 她来这儿的目的是要找她的丈夫,说是许久未归,玉眉问是不是失踪了,沈素衣说不是,他是搞贸易和金融的,得到处跑,只是太久没回,我担心,便来找找他,到这儿碰碰运气。 玉眉不禁猜测:这么久没回,怕不是外面有 她口无遮拦,我当即在桌下踢她一脚,玉眉才赶紧闭嘴。 沈素衣也不傻,明白玉眉后半句话,坚持说:不会,我们感情很好的,结婚快十年,没吵架过。 沈素衣的确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千金,听说祖上世代做官,往后经商也是赚得盆满钵满。 她的残疾很可惜,年幼时骑马,马受惊失控,她从马上摔下来,混乱中被马蹄踩断踝骨,才落下旧疾。她口中的丈夫是十年前入赘她家,说是不嫌弃她这一疾病,和她恩爱多年。 沈素衣说着这些事时,我很难把她和那个在观音前落泪,哀怨控诉背叛、变心的女人联系起来。因此怀疑是不是我曲解了唇语和她的伤心泪。 玉眉叹气:哎,骑马这么危险,折了一条腿进去。 沈素衣浅笑着,对于那段惨痛的童年回忆,反应倒是平静,骑马是当时我最快乐的事,不用每天面对书本,骑上马,自由无度,但事已至此,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玉眉关心的点总能超出我的想象。她问:那你后面还有再骑马吗? 沈素衣摇了摇头,没有起伏道:没,马都被家里处理,断了四腿,没再让我碰,至于那匹将我踩伤的马,被挑断脚筋后还活着,等我能下床后,父亲给了我一把刀,让我将它刺死。 寥寥数语,定下马匹生死。 我与玉眉哑然,只觉得后脊背发凉。沈素衣过于平静,昔日一同玩乐的马被视作罪犯处死,死法却是草率暴力、毫无人性的。 沈素衣见我们都愣住,知道我们真被吓住了,我胡说的,别放心上,马儿老死的。 但,以牙还牙是祖训,只是给它们挑断了筋。 似乎比原来的版本要好上些许,但还是怪瘆人的。说话间,点心都上齐,沈素衣招呼我们吃,把这个话题给翻了篇。 除开沈素衣刚才的恐怖往事,和她那种泛冷光的神秘气氛。多数时候来说她是个温和好相处的女人。 她说她在这儿没什么朋友,人生地不熟的,有机会来马路对面的红房子玩,人一天没找到,她就会一直呆在这里。所以欢迎我们来,像今天这样闲话家常。 等吃过点心,我们和她分别后,我看见她腰间缀着的两块一凹一凸、长相奇特的象牙白挂件,有包浆的莹润。 玉眉好奇问:那是什么? 沈素衣把它拿在手里摸摸,说:马踝骨,留作纪念的,伤了我,总要留点东西嘛。 到这一刻。 我才真的肯定。 沈素衣的确没有那么弱。她是睚眦必报的,有病态疯狂的偏执。 第60章 真真假假 小心上当 回家路上,玉眉拉着我胳膊走,她手心潮热,胳膊那块皮肤快被她弄得湿漉漉的。 我回头看她一眼,她表情像吃了苍蝇,很难受的样子。见我看她,反问:你干嘛,被那骨头吓到了是吗? 我想说她看起来比较像被吓到,摇了摇头,还好。 不信,你这么弱,肯定是在嘴硬。 害怕得冒冷汗的玉眉这种时候也不忘挖苦我两句,我懒得回。 走没两步,她又操心起我来:不要去找她玩,客套两句就好,虽然她跛脚看起来挺可怜的,但更像个蛇蝎女人,避开最好。 玉眉这人虽然看起来粗心莽撞,但现在在一些细节上倒是意外的上心。人总是要长大,玉眉也不例外。 又在想什么,笑我干嘛,我说的你听进去没啊? 她晃着我手,我连忙点头,嗯嗯嗯,听了听了。 你那位柳梦那么忙,可不像我那么关心你,自己上点心。而且玉眉顿了下,似有顾虑。 而且什么?我问她。 她声音低低的,我必须回去了,后天就得走。 脸上写满不想走的意思,我顺着她话说:嗯,毕竟都这么久了,再不回,恐怕老板要把你辞退。 以后我去找你,别垂头丧气的了。我贴贴她胳膊,安慰她,来回的票,我还是付得起的。 说完,玉眉那表情才稍稍和缓一点,偏开身子快步往前,和我拉开距离,话语磕绊,饿了,少、少废话。 我忍不住说:你才吃完点心 回到家,刚打开家门,就被抱了满怀。 柳梦突然出现,将我抱离地面转了一圈,笑意盈盈。 又去哪儿玩了,回来见不到你。 和玉眉还愿去了。 还愿要这么久啊。 柳梦有些惊讶,我正纠结要不要把今日见闻告诉柳梦,但她只是随口一说,没再探究下去。很快把我放下,拉我进屋,既然这么辛苦,得吃点补补,我做了一桌子菜等你们。 第105章 今天的柳梦依旧高兴,等我们落座后,她又是盛汤又是舀饭,要我们一滴不剩地吃完。 吃完这顿饭,我只有两个念头:柳梦手艺很好,我真的好撑。 玉眉没有吃完,柳梦一看,高兴减半,怎么,浪费粮食? 太撑。 你怎么比叹铃还小鸟胃。 我们刚在外头吃了东西,不信你问江叹铃,她现在铁定撑得要命。说着,玉眉往我这儿倾,摸我小腹,你真霸蛮,明知道江叹铃不晓得拒绝人,还这样。 柳梦愣了下,看着快黏作一团的我俩,边说边把我拉过来,过程自然到只是想和我亲昵点,好让我听清楚话。 她从不按玉眉期望的走向进行下去,睁一双水亮的眼睛看我,你们上外头吃好吃的怎么不叫我? 这问题来得突然,轮到我愣住,脑内一片空白。 嗯?怎么不说话?她继续问。 我只能拿玉眉的话搪塞,饿、饿了就吃了。 她眼中的委屈又多了几分,仿佛我干了件非常罪恶的事吃好吃的怎么可以不带上她呢? 下次给你买买好多给你。 话音刚落,柳梦忽然环抱住僵硬的我,闷在我锁骨处止不住地笑,好笨蛋逗你你也信。 玉眉白眼快翻到天上,受不了我们这副样子,当即起身一走了之。 最后,为了不让我撑坏肚子,柳梦将我带出门,说是散步消食。路过凉果铺,买了一袋糖山楂,塞了一颗进我嘴里,看我酸得直皱眉,柳梦忍俊不禁。 牵着我到河边的树墩子上坐下,树墩子离水河两米远,柳梦问我:现在还会害怕水吗? 近来日子太安逸,落水仿佛成了上世纪的事,久得我快要忘记,眼下水面波光粼粼,一片安宁,我说:不太会。 那就好。柳梦放松身子,倚靠在我身上,手滑向腰际,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像条没骨头的蛇,就这么缠上来。 语气懒洋洋的:让我抱抱,不能让玉眉太猖狂。 看样子是在醋刚才玉眉摸我肚子。我低头去看她。她闭着眼,看上去有点累,不过眉目舒展,嘴角含笑,我感觉自己被当成了让人安心睡觉的床。 怪联想冒出头,我忍不住笑,问她:今天不用去忙吗? 忙完了,庆功宴今晚七点开始。 她忽然抬起头看我,视线落在我唇上,盯了片刻,极迅速地仰头,蜻蜓点水般嘬了一口。 顺势趴在我耳边,说:今晚是我最后一次上台,往后估计就没什么机会了。你要不要来? 最后一次,谁忍心拒绝。我没有任何犹豫:要。 树叶间簌簌作响,偶尔有走动声和人声,不过总归没人发现我们。 我们享受此刻不多得的安宁,柳梦捏着我手指指腹,摸到上面被针扎的痕迹。 最近活很多吗? 嗯,钱也比以前多了。 有没有看书呢? 有时看看,忙起来就没看了。 柳梦停顿了很久,说:叹铃,你的学校是 后半句话没说完,身后有人唤了声柳梦,语调上扬激昂,听着很热情。 柳梦从我身上起来,我俩齐齐回头看起,一男一女,一高一矮,正朝我们这儿走过来。 说话的是穿貂烫发,圆脸的微胖女人,大概四十来岁的样子,柳梦见她就笑,陈姐,你怎么来了? 女人从嘴巴里哗啦啦抖出好多话:凤鸣说无聊想来这儿走走,正巧我也无聊,就一起过来了,嗐,结果往树下一看,那细腰大卷发的,怪眼熟走近了瞧,可不就是你嘛!真是有够巧的。 说话间,她看向我,突然哎呀一声,相当自来熟地牵起我手。 另一只戴着大金镯子的手往我脸上来,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夸张道:嗨呀!你们这儿特产是美女吧!这女娃娃长得和你一样漂亮,跟地里挖出的白藕似的,水灵得很。哎哟还有这眼睛,这小巧鼻子,你是猫儿变的吧? 她粗中有细,指腹轻轻碰我眼尾慨叹,我被她说得僵硬又脸热。她笑容很和蔼,单纯的欣赏和赞叹并不会让人有被冒犯的不适,就是这种热情快让人招架不住。 这位就是那个帮了她很多忙的好心东北大姐,叫陈雪。 她是和柳梦一块回来的,说是要来这水乡小城看看,就当旅游了。又听闻今晚有庆功宴和柳梦的终场演出,更巧的是得知柳梦的老板莫静书是家里老一辈的至交,连夜改了今天的车票,说什么都要来参加这场宴。 柳梦介绍起我来:这是我家宝贝小妹,江叹铃。 她捡了个委婉又颇具血缘纽带的说辞来表明我们之间的关系,这种方式于我们是最稳妥安全的,免去很多麻烦事。 因此陈雪压根想不到我们是恋人关系,只当我与柳梦亲如姊妹,乐呵呵地挽着我手,说:还宝贝嗷,你们姐妹亲就是好,心连心的,电话都得打个百八十回才罢休。 第106章 她说的是我,想来医院一天几回电话已经给陈雪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是吧小铃铛? 她用这称呼喊了我一遍,虽然不知道这名字在转述时哪儿出了差错,但我不算排斥,出于礼貌喊了她一句:陈姐姐,你好。 说完就不妙了,我感觉整个人骤然被她从地面上拔起。 她大我一大圈,我得到一个相当厚实的拥抱,把我喊那么年轻哟,来当我干女儿吧,我带你吃香喝辣!我老早就盼着有这么个乖女儿了! 出趟门天降干妈,这场面我完全无法应对,求救似的看向柳梦,柳梦笑着看热闹,手盖在我脑袋上揉,陈姐疼你呢,没事。 好在陈雪也只是开开玩笑,拍了拍我后背,说以后有机会,邀我去东北,听小梦说你没见过雪,那儿冬天雪多着呢,给你玩个够。 我们聊了半天,旁边一直沉默看着的男人轻咳两声,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带了过去,他做出这举动的时候,正偷偷瞄了两眼对面的柳梦。 而柳梦只专注于用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勾我鬓边的头发,置若罔闻。 因这声咳嗽,陈雪这才像刚想起有这么个人似的,给我作起一长串的介绍,小铃铛,这位是单凤鸣,凤凰的凤,鸟鸣的鸣,这小子三十来岁咯,是不是看不出来? 的确看不出来。 高陈雪一个头的男人西装革履,相貌堂堂,与报纸上那种梳着油光背头的成功人士不同。 他的头发很黑,没有被梳起,而是放下来,清风扬起,很柔顺。让他像个青涩稚嫩,初入社会的青年,又因外表光鲜,其实说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更贴切。 双眼皮,大眼睛,睫毛长,抬眸看人有种小鹿般清澄无辜,虽然放在男人身上有些违和,但我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去描述他这种干净气质。 陈雪似乎很赏识单凤鸣,越说越多,钦佩之意溢于言表,你别看他嫩哈,三十岁创办贸易公司,分店从上海开到深圳,生意都做到海外去了。妥妥成功人士!就这么个人,至今单身,我都替他急了!要我年轻个二十岁,这会直接把人绑走,生米煮成熟饭。 单凤鸣的脸比刚才红了点,叹了口气,强笑道:陈姐没那么夸张,就是几个小公司罢了,再者,你后半句怎么说的像个土匪。 陈雪一巴掌甩他后背,对他这番话并不买账,看看,多谦虚。 但不管眼前这位凤什么明的如何成功,如何有钱,都不妨碍我讨厌他。我讨厌他投向柳梦的眼神,带着和许流齐一样的贪婪和痴态。 他朝我伸手,向我打了声招呼:妹妹好。 我回他:你好。 正犹豫要不要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客套两下,脸颊边被人戳了戳,柳梦把我戳回神,在我耳边补充,像告状:这人就是开车撞我的那个人。 这一说完,我的手抬一半迅速收回,对他的讨厌又重了几分。 陈雪见状捂着肚子,笑得快要背过气,咱铃铛爱恨分明啊。 单凤鸣讪笑着,把尴尬的手放回后脑勺摸两下,看着柳梦说:这事实在是我做错了,只要你能原谅我,要什么补偿我都接受。 柳梦摆手让他打住,笑容淡淡:我还没说什么,你这么急,听着像是我过分了。 说话时看都不看他一眼,手开始捋我发尾,说话冷冰冰,看我的神情却很温和。 单凤鸣急忙摆手解释:没有没有,我没有这么想过 他话还没说完,柳梦掐断了他的回答:行了,不用道歉,我随便说说的,晚上你们最好早点来,晚了不好进。 陈雪附和,很是仗义:那铁定得准时来啊,这种重要日子,迟到可是败兴的。 单凤鸣则很诚恳地重重点了下头,会的。 柳梦又和陈雪简单问候了两句,然后向这两人道别,说的居然是:那我们先回去了,叹铃要午睡,我也得回去准备了。 陈雪心大,还真信了,又是唉哟一声,催我们快走:那赶紧回吧,可别累着我家铃铛。 我无奈看向柳梦,而她的嘴角扬起又压回去,将我揽进怀里,边走边学着陈雪的话:是啊,我家铃铛可别半道打瞌睡,欸,要不要我背你? 她还在逗趣我,还拉起我一只手作势要将我背起。我羞得不行,又没地找缝钻,只能压着声拍开她手阻止:不用背的。 身后还传荡着陈雪那宽厚嘹亮的声音:瞧瞧,姐妹俩感情真是好啊。 等我们转过弯,身后无人,柳梦自顾自开口:单凤鸣对我有意思,你看出来了吧? 我有点诧异柳梦的坦白:嗯。 什么想法? 我老实说:有点生气。 柳梦便笑出声,不止有点吧,看你刚才气鼓鼓的,戳起来好玩。 我没话答。 她笑了片刻就停了,神色变得正经,将想法告诉我听。 单凤鸣如果真如陈姐所说,生意做得很好,那他对我帮助很大。我想探探他的底,看他到底是真有本事,还是打肿脸充胖子。 第107章 -------------------- 怎么说呢,咱叹铃在一众姐姐面前就是个看起来毛蓬松漂亮,软软的,很好吸的猫猫。 叹铃对帮助过柳梦的女人:姐姐好^^ 叹铃对男人:你好。(冷漠脸) 第61章 天注定 怎么个试探法,柳梦没明说。 下午时,她给我和玉眉一人一朵胸花,红色的,花瓣弯曲,花蕊细长,像彼岸花,是进场的通行证。 她走得匆匆,交代我们后,上路边拦了出租车,回天上人间准备表演所需的服装和发型。 晚上七点,庆功宴准时举行。 等我揣着偷溜出去买来的小礼物,和玉眉到达舞厅门口时,门口已经停了好几辆车,白的黑的灰的,人陆陆续续从车子里,高矮胖瘦,穿戴奢华。鳄皮包、尖头皮鞋,定制西装,看上去地位不凡,富得流油。 整条街属这儿最热闹,灯光绚烂缤纷,门前挂了很多暖黄色小彩灯,一串串从门上方垂落下来,随风舞动,像飘荡的星河。 门两边各站了两名年轻男生,他们穿着黑白色制服,有的在用红丝带和红毯铺设的入口过道处招呼来宾,有的则给那些来玩的客人说抱歉,今天暂不营业。 有柳梦给的胸花,其中一个服务生将我们往里头带。 里面已经预了场,乐声热闹欢腾,哪怕在外头也能听到。 布置也和从前我们来的时候不一样,原先共客人跳舞的大舞池撤去桌椅,留中间空地,两旁摆放数张铺着孔雀石绿桌布的宴会桌,上面吃食皆有,已经陆陆续续有人落座,举着红酒杯和邻座交谈。 场上没有一个和我们同龄,我和玉眉正愁在这热闹地没处下脚,肩膀被人一拍,回头一看,是涂了红唇、紫眼影,贴了卷翘浓密睫毛的陈雪。这妆容很有个性,但好在她五官大气,配合她热烈性子,竟也显不出违和。 她大喜道:小铃铛,你怎么也来啦! 陈姐姐。她一笑我也跟着笑,回说,今天她最后一次表演,邀我们来看看。 啊那也是,毕竟姐妹嘛陈雪恍然大悟,对于我与柳梦是姐妹一事深信不疑。 什么?姐妹?身旁的玉眉开口,仿佛向我求证真假一般,再次震惊道,姐妹?! 我怕玉眉说漏嘴,急忙拉住她手打断,对陈雪说:这是我邻居发小,玉眉。 又向被摁着手,嘴巴快抿成线的玉眉介绍:这是陈雪,随柳梦一块回来的,就是那个很好很热心的姐姐。 陈雪听了,掩嘴笑得娇憨,喜上眉梢:没有没有,瞧你这话说的,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长辈在,玉眉收敛了脾气,学着我喊她姐姐。 陈雪应该格外喜欢被人这么喊,玉眉刚说完,她又像白天那样笑得合不拢嘴,我没那么年轻啦,玉眉也好漂亮哈,又高又瘦的,还是卷发,打眼一瞧,我还以为柳梦表演完了来找你呢。 仔细想想,陈雪说的也不无道理除开相似的身材,似乎玉眉每一次回来,都存在些细微的变化,修细眉,烫卷发,还有越发成熟精致的衣服。 暂且不说这些外形上的相似,她偶尔刻意流露出的冷感,和平日懒散,无心留意人的柳梦很像。 我没多想,只当玉眉在大城市熏陶下学会打扮自己了。 不过把颇为反感的人放一块比较,任谁听了都不会高兴。玉眉的神色肉眼可见变差,从被夸漂亮的不好意思,到被人说像柳梦的垮脸。 好在陈雪心大,觉察不了玉眉的小情绪,她急于向我们展示她在这里新买的漂亮衣服,看看,我这旗袍怎么样? 她穿着一件偏紫的水墨旗袍,身上披了个像雪狐尾巴的小披肩,她体型微胖,但凹凸有致,整个人看上去是圆润富态的古典美人,是有别于白天貂皮的温婉。 很好看,光彩照人。 陈雪笑得眼尾细纹都快要出来了,赶紧摸眼尾,睁大眼撑撑眼皮,对我夸赞道:一看你就是老实人,讲话中肯。 笑完才想起办正事,哎呀瞧我这笨脑袋,让你们站半天,随我来,我带你们去坐会吃点东西,晚点表演就开始了。 跟随陈雪的脚步,我和沉默的玉眉在后面走着。 等来到稍微安静的角落头,我准备放开玉眉的手,反被她忽然抓住,闷闷地说:我不是她。 她还停留在刚才被人说相像的事情里没出来。 玉眉容易死脑筋,一件事如果不入脑,顷刻就能抛去九霄云外,可要是被她多思考三秒,指定得绕死胡同去。 我让她先坐下,她照做,拍拍她不安的手,郑重地对她说:我知道,你是你,柳梦是柳梦,你不是她。 不知道是我说的不好还是什么的,似乎起了反作用,玉眉抬头看我,错愕分明。 难道这话不对? 我小心补充后半句,所以你不必在意那些话,明白吗? 然后我俩就这么眼瞪眼僵持了片刻,玉眉把头扭回餐桌,没好气地说:知道了。 哎,这阴晴不定的玉眉,我干什么都像踩到她猫尾巴。 第108章 考虑到我们在这宴会上容易放不开,也不认识别的人,陈雪特意和服务生沟通,给我们找了张没什么人坐的宴会桌。只是位于角落,总有点昏暗,好在这桌子最靠近舞台,往台上望去,能看见中间唱着夜上海的歌女。 台上在欢歌热舞,玉眉埋头苦吃,而我则慢吞吞吸着橙汁,等待这场表演步入尾声,期待红幕布后的柳梦会以什么样的面貌出现。 没多久,歌女唱完歌,跳舞的人换了一波,全是穿着流苏金裙,画着舞台妆的姐姐们。和上一次见到的一样。 紧接着,中间的人让出一条道。 聚光灯来到她身上,柳梦依旧穿着那件剪裁得体,随着走动会发出熠熠光辉的鎏金旗袍。 四周寂静,只有高跟鞋点地的踏踏声。 她一步一步来到台前,柳叶细眉,肤色暖白,红唇明艳,上挑的眼线在抬眸颇为妩媚,配合她那头被卷至齐肩的波浪发,一颦一笑都透着风情,一如初见时撼动我心的样子,出场便是抓人眼球。 不多时,一位满头花白,穿着珍珠黑旗袍的老太太在金裙小姐的搀扶下走上舞台。这位应该就是莫静书了,从苍老的面容能依稀窥见她年轻时一定很漂亮,美人迟暮,岁月没有带走她太多的美丽。 柳梦亲昵挽住她伸过来的胳膊,站在这位庄重优雅的老太太面前,像她某位明媚俏丽的千金孙女。 莫静书向众人介绍柳梦,说她是自己的得意门生,更是自己的干孙女。 有几个男人在场下回应说这么漂亮的孙女,怎么不早点介绍给大伙认识认识。 莫静书笑了笑,回着客套话:我太宝贝这孙女,不舍得呐,怕介绍多了,稀里糊涂被人拐跑了。 但这次给她庆功,自然是要大排面,感谢大家肯赏几分薄面来参加这场宴。莫静书让出一步,让灯光再次聚集在柳梦身上,今日是宝贝女最后一次演出,还望各位多多照拂。 在心中的分量够重,才担得起一句宝贝,莫静书向众人表明对柳梦的重视。 我莫名想到柳梦向旁人介绍我的话,同样宝贝二字常挂嘴边。原以为她是逗趣,现在想想,大概也是把我看得很重吧。 又一波响彻全场的掌声过后,伴奏响起,人群寂静。 柳梦把住话筒,唱起那些歌厅经典曲目,从《夜来香》到《月亮代表我的心》婉转空灵,又颇具韵味,初见时那吸引我的宛如老式留声机流淌出的曼妙嗓音,如今依然慢悠悠钻进耳膜。 一曲又一曲,将场内气氛推入高潮。 酒足饭饱的人们在悠扬情歌和多彩旋转射灯的烘托下,陆续从座位上起来,带着女伴来到舞池中央,跳起交谊舞。 大家沉浸歌声里,舞步随着慢歌节拍柔柔踏出,女人裙摆在空气中流转中摆动。贴近身子,亦步亦趋的舞步,歌声仿佛成就数对佳偶。 舞台中央的柳梦光鲜亮丽,魅力无限,震耳掌声如接连不断的浪潮,一波盖过一波。 陈雪边听边啧啧拍手惊叹:小梦今天这一身实在美啊歌也好听,只可惜最后一次,以后怕是没机会再听她唱了。 玉眉声音小得只能我听见,她嘀咕着:不是和上次差不多吗 最后一曲,是一首很新鲜的流行歌曲。我从依稀的话语中辨别出一部分歌词。 还没跟你牵过手 走过荒芜的沙丘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并不是和之前差不多的,我在心中反驳玉眉的话。 一年后的柳梦要比一年前更夺目。 唯一不变的,是我与她之间的位置。 我在昏暗处,她在明亮里。 被紧攥在口袋里的礼物,让我忽然有些拿不出手,它和我一样黯淡,怕与她不相衬。 我默默注视台上,去听那有点伤感的终场曲。 直到身旁的玉眉忽然又开口,说:这歌我在出租屋的时候听过,林泽熙经常哼,但哼得难听。 我回头去看旁边人,她看上去有点落寞,视线始终投在舞台上。 叫什么名?我问。 红豆。 相聚别离,冥冥天注定。 玉眉自顾自喃喃,而后问我一个很深奥的问题。 你说那些伴侣,能走多久呢? 说是伴侣,我却觉得她问的是我与柳梦。 第62章 第二个野心家 玉眉促使我思考这样的问题:伴侣之间能走多久? 一生一世一双人,盼一个天长地久。 这种说法,在我与柳梦这对特殊的姐妹之间,能够实现吗? 舞厅入口,单凤鸣捧一束向日葵花束前来。他气喘吁吁,终于赶上见到柳梦最后一刻的歌唱。 最后一个尾音落下,在雷鸣般的掌声下,他适时上前,献上那一束花。 众人有鼓掌,有吹口哨起哄,是不是男朋友来了? 单凤鸣忙摆手,笑着和人解释:朋友而已,没什么。 柳梦神色闪过一丝僵硬,但很快就被那标准笑容掩去,接着他的话说下去:真要是男女朋友,该送玫瑰吧。 第109章 陈雪见此情景,嘴角都压不下笑,乐道:嘿这小子,来的很不是时候,又很是时候。怕不是顾着买花,跑几里地才回来。 她一心图个看热闹,邀我们一起参与:欸你们看,这两人站一块,是不是挺有郎才女貌那意思? 我违心地说:一般般吧。 玉眉看了我一眼,否认陈雪的话:没有。 陈雪便又说:哎你们这女娃娃,看来是还没开窍,我给你们讲嗷,这玫瑰是热烈告白,这向日葵,就是含蓄表达喜欢。按这单凤鸣内敛礼貌的性子,当然不可能话都不说一句就跑上去大喊我爱你,让小梦难堪的事,他可不会做,但是呢,又忍不住要献花,你们看他那耳朵红的 看来这单凤鸣,和那个流氓浪荡的许流齐还不太一样。 玉眉又看了我一眼。随即打断陈雪,柳梦不能喜欢别人。 这话出来,惹得我下意识看向她她怎么突然为我抱不平了。 这下换陈雪不懂了:怎么个事啊?咋还不能喜欢人嘞?人条件那么好,以后要是结婚了,可是后半辈子无忧! 玉眉不管不顾,反驳:总之就是不能。 你看柳梦的好妹妹,可还没说什么呢! 陈雪提及我,我勉强笑笑,说了也没什么用,陈雪沉浸于见证不存在的爱情,想象只是可能,要实现很难,柳梦自有傲骨,仅凭一束花和些公司名头便委身他下,她不会做的。 她能说什么?玉眉说归说,还得踩我一下。 陈雪思维跳脱,反问玉眉:你总说不行不行,又没个理由,咋啦,难道你喜欢她嗷? 仿佛被榔头敲了脑袋,玉眉当场顿住,语塞得脸都憋红几分,回头看我看得幽怨,如果眼睛能开口,她铁定是说:你赶紧说两句啊!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我无心参与她们的对话,忍笑着,拍拍她膝盖作安抚,我没事啦。 玉眉泄了气,长出一口郁气,没好气地对陈雪说:才不是,我要喜欢她我去跳楼。 陈雪忙说:那不能这么偏激。 一曲终了,柳梦接过那一束花,单凤鸣熟知礼仪,伸出绅士手邀柳梦一起走下舞台。下了台便放开,绝不多接触,柳梦从他身边路过,跟着台下起身的莫静书去宾客间举杯交谈,后面的单凤鸣完成使命停在原地,在陈雪的招呼下,来到我们这一桌。 单凤鸣和我们简单打了声招呼。玉眉没搭理,我只回两个字:你好。 至于为什么都没上前跟着柳梦去交谈,陈雪说她今天只管尽兴,不谈工作;单凤鸣的话,从他痴痴望着柳梦的背影、侧脸来看,他此行目的只为这么个人。 众人推杯换盏。所幸柳梦碰杯多,喝的少,只浅啜两口,不然照这速度,她酒量再好,也要当场醉倒。 莫静书浑厚的女中音在嘈杂中很好辨明,她正将话题带到柳梦近来做的生意上,人都赞她能力出众,年纪轻轻干完别人小半辈子的成就,现在居然还要自创品牌当大老板,是个出色的野心家 他们说着生意场上的事情,那是柳梦此刻要做的任务,也是她这些时日的追求。 相隔一个过道的距离,我有点想把口袋里那件不起眼的礼物交出去,想趁柳梦靠近时,偷偷塞给她。 在我手伸口袋之时,对面有位穿着藏族服饰,面颊两片红晕的女人准备了礼物,说是给柳梦的见面礼。布绒锦盒一打开,博得众人惊叹,好像是什么玛瑙彩石,还有人说收藏夹五位数起步。 莫静书笑呵呵替柳梦接下,聊了会后又走起来,离我越来越近。 莫静书视线游走,自动忽略了我与玉眉,向陈雪和单凤鸣简单打了招呼,我们先去忙会,你们随意,回见。 我与柳梦视线相触不过片刻,她望着我似乎有点什么话要说,结果突然转身,被莫静书拉着,去往下一桌继续谈天说地。 玉眉见我手还在口袋里没拿出,问:你不给她吗?不是挑了一下午吗? 我没有勇气拿出手了,怕丢了柳梦的脸,我的礼物比不过众人眼下的彩石,更不能用这种小丑行为夺去人们对柳梦的关注。 今晚她是主角,我不能破坏场合。 我们的距离开始越来越远。 柳梦只管追逐理想,断不能回头来迁就我的意愿。 只是她在明我在暗。 她跻身上流,在觥筹间追名求财,而我在底层苟生,只为博那一亩三分地。 我要怎么去跟上她脚步? 我想不明白,因此想提前离场独自琢磨。 正巧陈雪他们和邻桌聊得火热,我以呼吸有点不畅要去外面透回去为由,溜出外边。 幸运的是玉眉也没有跟来,我走出大厅外,吸一口清新发冷的空气,才感心情有片刻缓解。 此时街道还算灯火通明,我漫无目的地走,希望街道亮起的小商铺能够给我点法子。 大概走了数百米,我来到一条带有小拱桥的小河前,吸引我的是从拐角处,河面被遮挡的地方,飘过来的两个河灯。 第110章 什么人会在这寂静地放河灯祈福?出于好奇,我来到拐角处,看见了蹲在河岸前的沈素衣。 有人进入,沈素衣极迅速抬头看过来,像猫嗅到危险的敏锐戒备。 素衣姐姐,是我。 她的眼瞳很黑,微微眯起,看清是我后,才放松下来,叹铃,怎么是你? 碰巧路过。我走过去,看她手中还没放出去的荷花灯,你在祈福吗? 嗯。给家里妹妹祈福,她最近脚不舒服,给她除晦气。 我原以为她是独生女,没想到你还有个妹妹。 沈素衣提起妹妹时眉目温柔,对,她其实有点像你。 像我?和我同龄吗? 沈素衣笑了一声,不是的,我俩双胞胎,和我一样年纪。我是说气质上,你俩有点像,都闷闷的,没表情时带点凶。 这样。我的关注点在双胞胎,听说双胞胎会有心灵感应,关系很亲密。 一般来说河灯对应一个愿望,眼下有三个,不知道另外两个干吗用,难道是新的祈福方式,其他河灯是做什么用?我对这儿的习俗不是很了解。 沈素衣将最后一个灯放下,看它越飘越远,她轻飘飘地说:没想好,想放就放了,就当我为民除害? 透着随心所欲。转念一想,沈素衣的戒备,大概也不会对我全说实话。 她开始问我,总说我,说说你吧,你在这儿住? 不是,我来参加宴会的。 难怪,穿得这么漂亮,这蓝裙子很好看,你像蓝宝石。 沈素衣微凉的指腹蹭过我鬓发,将我被风吹散的碎发捋到耳后,我从她眼神中看出怜爱之意。 面对突然的夸奖,我一时卡壳。彼此沉默的间隙,一声礼炮从身后炸响,沈素衣抬头看炸开的烟花,说:那儿是天上人间,对吗? 你知道那?我问。 沈素衣答:买灯的时候路过,那儿很隆重,我印象深刻。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宴会是不是在那里? 是。这场庆功宴确实办得很大型,人想不记住都难。 沈素衣指了下我胸口:里面有你什么人吗?看你还带着胸花。 我朋友在。 沈素衣呵呵笑了声,你这话说了像没说。 我勉强跟着笑,对于见不过三面的人剖白真心,沈素衣不会做,我同样也做不到。 不过她没有对我继续探究下去,锤着酸胀的腿,望着天幕不时绽放的绚丽烟花,说:我羡慕那儿的人,光鲜,美丽,并且拥有一双健康的,可以用来跳舞的腿。 第63章 地久 但她们孟浪轻浮,举止龌龊不堪,实在配不上这种光鲜艳丽。 沈素衣这话一说,我顿时对她的印象差了几分。难道她也和水街那些人一样,用职业歧视对他人妄加臆断吗? 为什么要这么说? 沈素衣愣了下,停下捶腿的动作,回头看我,过了片刻才慢慢绽开一抹笑。 你怎么在冲我发脾气,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她明明是笑的,可双瞳幽黑,随波荡漾的河灯烛火熠熠,倒映在她眼中,霜寒瘆人。 一时间,我仿佛被她那双目扼住喉咙,说不出话来。 所幸她很快转开眼,看向湖面越飘越远的河灯。 要得到钱与财,有的人只需要样貌好,身段佳,轻轻勾手再投去几个笑,脱三两件贴身衣物,就可以惹得旁人前赴后继,甘愿奉献。手段愚笨的人求财都轻易,手段高明的人更博人心。 都是娼妓把戏,你说说这样的人,凭什么顺风顺水,想要就能得到? 一句反问像质问。 她的这番话使我气愤,她带着强烈的鄙夷和轻蔑将他们的生存之道看作极为肮脏低贱的手段,一竿子打死天上人间的所有人,这其中包括柳梦。 我自认我还算和柳梦最亲近,更能明白她如今这些成就背后付出的心血,说搭上半条命都不为过。 沈素衣出身富贵人家,又能懂多少贫苦人为谋生付出的努力。 我害怕她那淬毒的目光,但仍想作出辩驳。 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哪怕有,他们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并不觉得这是很不齿的事。财和人心,如果对方无心,那脱去再多衣服,都没用。过错并不一定出在他们身上。 她从平静,到再次发笑,没想到你牙尖嘴利,反驳起我来了。你何必那么激动,难道那里面有你很好的朋友? 她的确没指名道姓,是我反应过大。一心只想为柳梦做声辩和维护,而沈素衣固执己见,我的争辩,也不过是缓解一丝内心的不平。 如果是的话,那我和你说声道歉。 她说这话时,眼睛还是没什么温度,让人不可避免要衡量她其中的真诚有多少。 我言不由衷,泄气道:不用,没关系。 忽然抬起的手让我心一沉,她是否已经暗下杀心,要发狠地将我推入水。 第111章 在我胡乱揣测时,我不切实际的担忧并没有实现,那手来到我发顶,随意揉了揉。 你想得太简单了,各取所需的前提是不能抛去道德伦理,他们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遵守这点,就这样的人,你还觉得她好? 我执着于这点,所以我说,不是所有。柳梦哪里是这样的人。 沈素衣笑意减淡。 不过你说的对,过错并不一定在他们身上,招手的,和被勾走的,都不可饶恕。 我说是这样说,本意并没有她说的那么过分。她怨念过深,让我不禁想到那位迟迟未归的丈夫,莫非沈素衣早受情伤,才会如此愤慨? 你丈夫回来了吗?我问。 嗯,找到他了。沈素衣表情没太大波澜,既没有丈夫回来的喜悦感,也没有愤怒生气之类的情绪,但他并不想回去,我会继续在这里呆着直到将他带走为止。 沈素衣说出的话都透着和腰间那块马踝骨相似的执念,带走,仿佛所说的对象是物而不是人。 我想到在观音面前祈愿,流着泪控诉的沈素衣;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在玉眉面前以夫妻恩爱有加为理由,作掩饰的沈素衣。 他变心了,对吗?我问。 是。这次沈素衣承认得很干脆,但她的反应还是极平淡。 我继续问:你不生气? 气过,但比起变心,我更难过的是,他不再属于我。 要按第一印象来,我想现在的沈素衣相比起为爱痴狂,占有和归属才更符合她的性子。 她静静注视着我,一眼能把我看透,看来那天观音庙里,你是知道的。 那你知道我向观音许下什么愿吗? 她掰起苍白的手指数。 一愿妹妹万事如意,平安健康。 二愿丈夫回头,别再横生枝节,回到我身边。 三愿世无祸害。 你说,这些能灵验吗? 我独独无法理解世无祸害这句话。 她问我的问题,我也没来得及作答,脖颈一个后扯的力,玉眉从我脑袋后头来,探上前,你跑这儿干嘛,也不和我说一声,让我好找! 玉眉见到对面的沈素衣,一愣,我解释:偶然碰到的,她放河灯祈愿。 说完,玉眉手抓我肩往她身上拉,才和对面的人打起招呼:好巧啊,又见面了。 沈素衣没再把刚才的话题继续进行下去。她起身,朝玉眉笑了下,但可惜我马上要回去了,只能下次见了。 玉眉忙说:没关系,你快回去吧。 急切的语气倒是像赶人。 几乎是下一秒,不远处马路上传来汽车鸣笛声,沈素衣回过身缓步上前,临近车门就已经有人从车上出来给她开车门。很快,这辆车便消失于夜色中。 在我们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情景,玉眉看着远去的车,不禁感慨人和人差距怎么能如此之大,专车接送,得是多么富贵的人家 回程路上,玉眉有抱着一肚子话要和我说。 先问:沈素衣刚和你聊什么了,你脸色白白的。 内容太多了,我无心作概述,随口说:被她那腰间的骨头吓的。 那你这反应有够慢的,见第二次面才知道怕。 接着问:她没事放河灯做什么? 给家里人祈福用。 最后问,你趁我上厕所跑出来干嘛?柳梦后来还问我了,说你怎么不在。 透透气。我捕捉到关键字,扭头问,柳梦找我吗? 嗯。玉眉又开始有些不耐烦,她说她抽不开身,让我去找你,还数落我怎么不把你看紧点,丢了怎么办,真是笑掉大牙,我可比她要清楚。 我笑不出来,口袋里的小盒子时不时咯着我腿。 这份送不出去的礼物让我心烦。 玉眉看我心情差劲,你为什么不把礼物给她。 我说:别人出手就是大几千的礼物,我怕我的拿出来,太小气,柳梦会被别人笑话。 玉眉很是不解:你管别人做什么,你都把你钱盒的钱都拿出来了,哪里会小气,别人出手大几千是因为别人有这么多。而你是全部,哪怕没别人那么有钱,你的心意都是最重的。 这番心意之谈,居然能从玉眉口中说出来,她是不是在深圳呆的时候学了会说话的艺术。 很好的是,她把我从死胡同里解救出来,我感到心情好了些。 玉眉正踢着脚边石头,接触到我视线后,脸垮下来,干嘛,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 我笑着摇摇头,对她进行最真诚的夸奖,怎么会,你说得对,非常对,很有用,不愧是我好玉眉。 马屁一个接着一个来,把玉眉耳根子拍得微红,玉眉错开视线,扬起脸,鼻尖都带着傲意,就是啊,谁人像我对你这么好,你偷着乐吧。 第112章 临近深夜,桌前只剩一盏煤油灯时,柳梦才回来。 回来的方式很特别,翻窗进的。要不是窗门发出吱嘎声将我吵醒,我还不知道。 一睁眼,窗门开了条缝,正当我猫在床头角落,手持煤油灯防备可能要出现的小偷时,旗袍女人从窗缝探出头来,带着绯色双颊和娇俏神态,冲我打招呼:叹铃,你怎么团成团在床边。 我虚惊一场。赶紧起床想把她从窗边扶下来,她拂开我手说不用,小事。 柳梦别了别被微风吹散的鬓发,侧着身,手搭窗框边,屈身坐在窗沿成了一副美丽的画。鞋尖踮在桌面上,旗袍裙尾一角从她大腿中部的开叉口落下来,露出暖白光洁的肌肤,漂亮双腿的主人忽然停下动作。 你在看哪里?柳梦噙着笑,耍流氓啊? 我赶紧抬眸看她,我没有。 柳梦嗔怪:盯着我腿好半天,还说没有。 我理亏,转了话题:你怎么从这儿进来,我刚还以为是小偷。 小偷有我漂亮?不过也行,来把咱家小铃铛偷走。 她半抬身子从窗沿起来,很自然地伸出右手,示意我扶着,在我的牵引下,来到椅子前,慢慢走下来。 落了地,她靠坐在桌前,手忽然一使劲,将我扯过去,双手紧紧搂住我腰不让我走。 她坐着,我站着,高低的差距让她抬起眸看我,委屈道:门也不给我留,我只能爬窗啦。 月色凄楚,她眼眸泛泪,模样可怜。 天地良心,我没事把她关外头干嘛,睡前我还好好看了下门闩松动的大门,我留了的。 柳梦抬手点我鼻子,不信,你一定是生气了,才会不打一声招呼离开。 她已经有些醉态,点鼻尖的手力度虚浮,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的。 我只是 话音被突然袭来的柔软红唇淹没,柳梦咬我下唇,亲吻带点狠劲。唇舌间充盈清冽的兰香,丝丝气息中混杂的红酒味道烧得人意识昏昏。 在我因舌尖被咬疼而发出呜咽声时,柳梦的动作由急变缓。亲吻变成一种绵绵细雨,窒闷,又让人心安。 不知过多久,濡.湿的双唇得以分开,两人气息不稳,轻轻喘着气,柳梦还是自下往上仰视我,用她那沉静专注的美丽面容。 江叹铃,不许生气,也不许不要我。 煤油灯火光的影子在墙上闪动,跳跃,成了面前人双眼流转的光。 我曾在许多祈愿的香客眼中见过,这是一种可以称得上虔诚的注视。 可我实非神明。 柳梦更不是位合格谦卑的祈愿者,倒像个跑入庙中举刀对准神像香油钱的霸蛮歹徒,说出的话,无异于:你要是敢把我扔了,有你好看。 我没有不要你,只是那会空气太闷了,我出门透会气。 那你要给我的东西呢? 柳梦摊开掌心,向我索要。 玉眉给我送出礼物的勇气,但我有些忐忑,对于已经见过太多珍宝的柳梦,她是否还能接受它。 踌躇再三后,我拉开抽屉,将那个总藏在口袋的小黑礼盒拿出来。 打开之前,我先给柳梦打一剂预防针,说话的口吻也不免被她传染,先说好,你不许嫌弃。 柳梦很配合,老实闭眼:我高兴都来不及。 我怀揣一颗紧张和怦怦乱跳的心,将那礼盒打开,取出其中一件物,拉过她一只手,她手指修长匀称,只可惜无名指处留有一处因车祸被路边石子划伤的一点白疤。 柳梦已有所预感,唇角笑意藏不住,睁开眼,叫停我正欲先斩后奏往她无名指怼戒指的不浪漫举措。 叹铃,这次我第一次被求婚,拜托你正式点,好不好? 其实我本意不是想求婚。 可你都买戒指了。柳梦双腿在桌面下轻轻晃动,甜笑着,我说是就是,你快点。 我不忍破坏她现在的好兴致。 她有些不管不顾,手伸到我面前,像很久之前,她带着手腕淤青来到窗前,要我给她擦药酒。如今场景何其相似,却仅仅是过去了一年,这太短了,我觉得我们应该相遇得再早一些,三年、五年好多年。 柳梦,我不想问什么你愿不愿意嫁给我的话。 打了柳叶式样的银戒,被我小心翼翼地套进柳梦纤细的无名指中。 白天偷偷用细绳丈量的尺寸,让戒圈正正好贴合在她指节上,恰好遮盖住了突兀的白疤。 那天清晨,你掰着手指头给我列出的三件事,我总想给你分担点什么,挑来挑去,好像也只能暂时先做到这个了。 柳梦没再笑了。 她的眼泪在打转,一眨,一滴泪像雨珠,砸在我手心,凉凉的。 傻子,那是我该做的事。 柳梦落泪,仿佛一根细线牵动我心。我抹掉那泪痕,可这是我现在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追上现在的你,所以我逃出去想了好半天这戒指到底是送还是不送,一直到现在,才敢鼓起勇气拿出来。我幻想过如果从前我们能够早点相遇,最好我比你大些,你就不会吃那么多苦。 第113章 拿出所有家当来到金银铺子前,我看着只能买得起的银戒指,幻想过不止一次,如果我们很早就相遇,我一定要意识到钱是很重要的东西,我要提前准备好很多的钱和很多的爱,来迎接好柳梦的到来,让她不用那么苦,也不用周旋于麻烦迂回的生意场中。 但幻想终归是幻想,打破时间规律也是天方夜谭。现在我只想追上你脚步,好不让你过得太累。 你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说不是求婚。 柳梦笑起来,接连的泪珠便像断线似的落下来,她拿过那小黑盒,把那余下的柳叶戒取下来,比我还要郑重地将我手托在掌心,将戒指一点点推入无名指中。 戴好,她低头亲吻了下那处指节。 叹铃,人戴戒指盼一个天长地久,我不求与天长,但求我们比地久。 第64章 初见静水 清辉洒下的红床前,柳梦托住我戴上戒指的手,透过那月光漏进镂空刻花的木床一角,交叠的银对戒闪着刺目冷光。 眼眶微红的柳梦趴在我身侧,脸上的酡红消了一些,只是酒意未散,那股慢悠悠的懒散劲比平日更重,望着那对戒指很久很久。 忽然歪了下脑袋,搭在枕头上的手掩住她半个下巴,我看见她那唇角藏不住的笑意。 好看,比那些玛瑙珍珠什么的还好看。 闪光不时折射在柳梦眼眸中,分外璀璨,但我有点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泪。 宴会上人送我太多太多金银首饰,玛瑙珍珠,只是那场上的人,大多只是看在莫静书的面子上才肯分我几分薄面,礼物说是送我,想讨好的,是我背靠的老板。 没有一样完全属于我,所以我把它们都给了莫静书。 但只有这个。 柳梦握紧手,将我们的手举到彼此之间,看向我,她总是笑着。 它是独一份,完全属于我,还有你,同样属于我。 那种少见的,充斥满足、幸福的笑意,终于来到这个命运总不太眷顾于她的女人身上。 叹铃,我这辈子头一次觉得自己幸运。 像一根软刺扎进心里。 这对小小的,说不上多奢华名贵的戒指,竟能让她说出这种慨叹和满足,我何德何能。 我对她举三根手指发誓:我以后会努力,买很多很多比这更漂亮的首饰给你。 柳梦往我这儿来,抬起上半身,又在我身上趴下来,不重,轻飘飘像朵柔软的云,很黏糊地蹭我颈窝,拖长音道:好好好看来你要养我呢。 她这么说让我有些不好意思,眼下囊中羞涩,没钱真窘迫,想养柳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一定努力。 柳梦又稍抬身和我对视,再度亮出手背,这一晚,她真的展示很多次她这只戴戒指的手。 不过我手上的这个最宝贝,去哪儿我都要戴着它,你的也要好好保管,别弄丢了,不然我后半辈子都要伤心了。 她朝我伸出尾指,做一些等她清醒了一定会觉得是幼稚的孩子气许诺。 快和我拉钩,不然我欺负你。 我忍不住笑,她这副模样一改往日的冷淡,有种耍赖皮的可爱,伸手去牢牢勾住她的尾指,再盖个章。 我答应你,永远不丢掉。 这份承诺深深刻进脑海中,我永不忘记。 清晨醒来,入眼是一双晃动的紧致小腿,脚踝处那一颗朱砂红痣和浅淡的褐色疤,在来回摆动间化为一抹虚幻的红影。 醒了? 小腿的主人仍趴在床上,欣赏她那亮晶晶的无名指,见我醒来,侧头问我。 此刻的她换了身新衣服,卸了妆的面容素净,酒气全无,取而代之的是淡雅清新的兰香。 幸好她已经洗漱好,不然我要以为她这一晚上都是在趴在床上度过,肋骨裂过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要好好保护才是。 我扒拉她肩膀让她侧卧,不要老是趴着。 柳梦好脾气地顺势侧身,半抬起,支着脑袋问我,什么时候给我套的戒指? 我一愣,过一晚她就失忆了吗?这酒还有如此魔力? 我猛然坐起身,急忙问她:你不记得了? 柳梦也被我这动静弄得一怔,反问:嗯?难道我应该记住什么吗? 这怎么可以呢,明明明明昨天那么重要。我急得有点语无伦次,你你再想想,昨天,你翻窗进来,然后你说要礼物的,你、你怎么能给忘了啊 柳梦迅速将我抱住安抚,好好,别急别急,要不你再给我求一遍婚? 她分明记得清楚。我很无奈,主要是对自己无奈,成天上柳梦的当,当当不一样。 我和她分开,埋怨她,你又逗我。 谁让你老没个戒备,我说什么你都信。柳梦被揭穿,笑声朗朗,这种事,我要真忘了,十恶不赦。 她拉我起床,说是要看我吃过饭再走,天上人间那里还有很多事要忙,莫静书打算把从前合作过的旧厂合作人交给她去对接。 第114章 前些年莫静书忙于打理天上人间,这一块的生意就逐渐被搁置下来。如果柳梦有需要,可以去看看现在那些厂子还有那些能合作的,好扩充衣物品类。当然,烂摊子也挺多,有些中途违约的厂子,需要柳梦去跟进。 至于仓库和品牌的事,柳梦已经和莫静书商量过扩大旧仓库,莫静书许诺全权交由柳梦,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洗漱时,我看着镜子里像身后长了尾巴的柳梦,她像总也看不够,看我又是刷牙,又是洗脸,不说话也能看我半天。 我便问她:那你想好要创的品牌叫什么了吗? 柳梦不假思索:嗯,很早之前就想好了。 是什么? 静水。 沉静的静,水河的水。 水河?我挺诧异,原以为水街这个充斥流言蜚语和偏见的地方,柳梦应当不会对它存有太多情感。 为什么是这个名字?你喜欢水河吗? 不,和这没什么关系。 镜子里的柳梦缓步向我走近,来到我身边,替我捋顺被水打湿变,扫到眼睛的额前碎发。 我下意识闭眼,直到眼尾痒意消散。 再睁眼,能看见沐浴晨光中的柳梦,一如当初来到窗边,穿着黛绿旗袍的柳梦,在我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她说。 是第一次在水河边见到你,想到的。 柳梦从来没和我说过她对我的初印象,如今听到她这番话,我去回忆当时的我与她。只记得她笑我一句在河边洗脚,小心挨骂。 而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仍是那稍纵即逝的红旗袍裙尾一角,在沉闷压抑的水乡里,是一抹极鲜明突兀的存在。 柳梦的掌心抚上我半边脸颊,眼眸中有忧色。 叹铃,以后不要对着水河发呆。 原来她早已知晓当初我那行为背后的意思。我点点头,很认真地说:好,没有下次。 忧色转淡,她笑得很柔,捧着我双颊,和我说起悄悄话:那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她神神秘秘的样子惹我发笑,因我而来的名字,我高兴都来不及。 学着她的样子去捧她的脸,回以一笑:当然。 吃过早餐,柳梦离开也有了半小时,玉眉房间的门才打开,和正欲敲门叫醒她的我面面相觑。 她刚睡醒,头发睡得有点乱。屋内太阳光一照,逆光中,她头顶那几根稍短的发丝便斜支八叉指向天花板。 我废了很大劲才忍住笑,问她:你怎么睡那么晚。 收拾行李。玉眉忽然皱了下眉,视线下移,看向我手边,下意识抓过来,手上什么东西闪我眼。 定睛一看,惺忪的神色消了大半,她看看手,又看看我,用嫌弃又狐疑的眼神,质问我:你掏空钱盒子,就买这玩意? 昂。我老实答,很奇怪吗? 玉眉重重呼出一口气,丢开我手,绕开我,真是受不了你。 没事总要数落我两句,我心念一动,决定这次不惯着她。跟在她后边问,昨晚是你把门上锁了吧,柳梦只能翻窗了。 话音刚落,玉眉越走越急,径直来到卫生间,关上那木门。 我索性杵在木门边,用指甲挠门,会发出有些刺耳的嘶嘶声。 玉眉被我闹得烦了,赶我:走开,我拉屎。 我很笃定:你早上没这习惯的,顶多上小的。 过了会,玉眉果然打开了门,表情烦躁郁闷,和我干瞪眼,我看你纯闲的。 我继续追问她:干嘛要这么做? 看不爽就做了,那么晚才回,不如别回了,还有你,下次碰到这种,别留门,让她知道晚回的后果,别成天被人吃得死死的。她伸手将我推到一边,别挡道,我要刷牙洗脸。 居然是这么简单直白的理由,我心底一暖。其实如果没玉眉,我怕是很难送出这对戒。 我冲她后背喊句谢谢。玉眉身子一顿,头也没回,骂我一句神经。我看她那头发实在狂野,这次是真的憋不住笑了,惹得玉眉三步并作两步跑,消失在门边。 和玉眉相处的时间像是一眨眼,等我真正有她已经要走的实感时,我已经和柳梦一起在站台前送别她了。 这天,柳梦挤出一上午的时间,买了些杂七杂八的糖果点心,赶在玉眉给林泽熙上完香,下了山后带回来,让玉眉带走,玉眉不接。 玉眉面对柳梦还是很别扭,一直到现在的月台前,她仍是硬气地说:不要,我才不要你的,好像谁没吃过似的。 柳梦被她气笑了,直接塞她手里:死小孩,管你要不要,给我好好吃,到了那哪有这东西,你就知足吧。 玉眉还在推拒,不过柳梦有治她的招:你要不收,叹铃接下来胡思乱想郁郁寡欢,就是你的错。 搬出我,玉眉塞回去的动作才停下来,老实收下,很不服气地说:行了行了,知道了。 列车即将发车,乘务员拿着喇叭催促乘客赶紧上车。 第115章 原本在柳梦面前维持冷脸的玉眉,第一时间张开手抱住我,一吸鼻子就是在哭。 她说:我没假期了,以后你要多来看看我。 我回抱住她,她似乎又长高了些,从前身量小小的,如今似乎连骨头都大了点,快能将我罩住。虽然平时总是互相数落闹腾,到了分别时刻,我还是很不舍她。 嗯,一定。 玉眉适时分开,带着一双泪眼。旁边柳梦张开双臂,等着她过来抱。玉眉看了眼,扭开头不打算理会。 柳梦也不在意,手一张,主动抱住她,玉眉僵硬得像块木头,脑袋和脖子不住后仰,吓得大喊:你干嘛!我没要你抱!别恶心我。 一听这话,柳梦坏心地笑起来,将她抱得更用力,拍拍她后背,先说句:感谢你这阵子对叹铃的照顾,在那边要好好的。 然后在玉眉快要被肉麻得昏过去时松开,柳梦拍拍她肩上的书包,朝车门扬扬下巴,行了,走吧。 第65章 十字与菩提 回家的路上,柳梦和我抄小道,走过从前那条她带我去吃馄饨的路,这儿人少得像一处树木繁杂的秘密基地。 柳梦带我走过那些乱石尖锐,树根盘虬交错的小坡。路段逐渐恢复平坦,她突然续上我们几天前被打断的对话。 叹铃,你学校是哪儿? 其实她当时没追问我是窃喜的。我当校园是一场美好旧梦,选择去搁置,去遗忘,去翻篇步入新生活。去重新揭开它总是不好看,仿佛我只要多看两眼,遗憾和难过就会从四面八方袭来。 现在这个问题再砸过来,我还是不知道是否坦白,她曾说来实现我的梦,我却不想她总抱着这种心态过活,尤其是她现在事业才刚刚起步,压力会很大。 我反问:你总问这个做什么? 柳梦看了我一眼,愣了片刻,没啊,我好奇问问嘛,我家小才女考到的大学,我难道不能知道吗? 她眨巴眼,无辜情态便流露出来,说得更真的一样。我的防线变得可有可无,算了,说了也无妨。 市中心那儿的。 柳梦一声啊高低起伏,恍然大悟,喜道:杭大啊,重点大学呢。 然后又问:什么专业。 文学。 吐出这俩字,我就觉得脸躁得慌。也恰恰因这不是什么吃香的工科商科,父母在给我办退学时才会如此果断干脆。 没想到柳梦一声哇又拐起弯来,赞叹:难怪,你看起来就很有书卷气,文学好,养人心性。 就像我的姓名一样,我的专业常被家人唱衰不唱好,不是贬低就是看不起,唯有柳梦能从一个新角度出发,对我进行称赞。这其中也许存在出于恋人身份的安慰,但也已足够慰藉我心。 不过我仍要提醒她,这些都过去了,现在我只想向前看,你明白吗? 柳梦笑容慢慢淡了,问:如果就这么过去,你会甘心吗? 甘心? 像石子落水,溅起波澜。 那天烈日炎炎,我与父母提上大包小包的行李,我坐上灰扑扑,皮革混尾气的老旧长途公交,和父亲给我留下的如火烧般的巴掌印,用逐渐远去的大学城和越来越近的小镇告别昨日。 我很清楚,只有心存不甘才会在后来的时日中浑浑噩噩,丢不开那些沉重的书籍。 轻易翻篇固然可惜,可人总要向前看不是吗?至少我还拥有一位正爱着我的柳梦。 好了,我知道了,没事,当我没说,咱们回家吧。 柳梦口吻轻松的一句话将我拉回神。 我回头看她,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她的好心情从昨天一直持续到现在,像个没心没肺的快乐少女。 快到家时,她突然问我,如果我奶奶问起我手上的戒指,我要怎么解释。 对策我已经想好了:总之打死都不提柳梦,避免横生事端。 经由林泽熙那事后,我戒心变得挺重,走路要走少人的小道,举止只要不过分,外人看来只当我们亲如姊妹。 对于不是关系亲密的人,绝不说出我与柳梦的事,最重要的是,无人能够分享或评判我们这段关系。 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通知与不通知,没有太大必要。在这点上我和柳梦想法一致,她说:管别人怎么想,我又不是和他们谈。 得知我的对策,柳梦半开玩笑:那如果你奶奶真发现了,你就逃出来,我来接住你,带你私奔。 虽然是玩笑话,但我觉得她倒是真干得出来这种事。 我问她:那你呢,别人问起你,你要怎么做? 简单啊,就说我宝贝小妹送我的呗。柳梦漫不经心的,伸直手背欣赏着,微扬起的眼尾带点狡黠,悄悄说,正常人应该不至于往背德方向想,对吧? 我心说:可能只有你恶趣味才会这么想。 到了路口,柳梦要先回去继续忙工作的事,留我自己回了家。 柳梦的嘴像是开过光。我一进门,就和在餐桌上整理菜的奶奶对上视线,照顾小孩极其耗费精气神,她抬起的面容似乎要比原先苍老消瘦,鬓边白发比之前还多。 第116章 奶奶随口问:去哪儿了? 我镇定道:玉眉今天回去,我送送她。 哦。她朝我招手,你过来,交代你些事。 我走过去,她把桌上新鲜的肉菜匀了一小角给我,开始念叨:今天去了大市场买菜给你妈补身子,医院附近的菜没这儿好。喏,这一块给你,你这两天好好吃,一阵子不见,脸怎么还黄了。 我下意识摸了下,应该只是在夸张,早上玉眉还说我脸色苍白如纸,半夜不用点灯。 说着又来掐我胳膊,她不耐道:肉也快瘦没,你对自己上点心吧,我没空管你的。 倒是不烦她这种口是心非,唠叨声在玉眉离去的寂静室内回响,有效减缓了因不舍带来的沉闷心情。我一边扒拉着奶奶给我的那些菜,一边老实点头,嗯嗯,一定。 手忽然被按住,奶奶蹙眉道:哪儿来的戒指,交朋友了? 我谎话张口就来:玉眉送我的,说给我当嫁妆用。 奶奶那眉心皱得像团成的纸,一下子对这玩意没了兴趣,甩开我手,没好气地说起我俩:你们加起来还没十岁小孩大,不懂你们现在女孩子心思,这东西哪能随便送。 我无心附和着:就是说啊,想不通她在想什么。 我说的是你俩。 嗯?哦。 奶奶看我这像听不懂好赖话的样子,欲言又止,抿起唇纹遍布的嘴,瞧我瞧得心烦,摆手让我呆一边去:算了,勉强二十出头,不指望你们能开出什么窍,别烦我,我等会还要过去。 她做了很丰盛的一顿饭,又是鲫鱼汤又是糖醋排骨红烧肉的,考虑到我中午饭还没吃,临走时还整了俩荤素搭配的菜。 我送她到路口搭车,她上车前,一改之前强硬不让我去看弟弟的想法,说:人多你弟容易生病,再过段时间,等你弟身体稳定了就带你去看看他。 公交车不等人,奶奶说完话,不知是出于一种内疚还是无心之举,揉两把我脑袋,回去吧,别送了。 一天之内体会两次分别,我感觉心神沉闷到疲惫。 这种难受心情一直持续到晚上回来的柳梦躺在床边,而我依偎在她怀里才得到疗愈。 生死有命,命运总是以无常的形式存在着。 我这个被奶奶说勉强二十还不开窍的人身上,比起学习爱这一主题,体会生与死似乎要来得更早,更深刻。 柳梦回来不足半月,莫静书沉寂多年的乳腺癌病毒突然如火山爆发般蔓延至全身。 那两天我偶尔会过去医院帮柳梦跑跑腿,买莫静书住院需要的一些用品。也不可避免见到备受病魔折磨的莫静书。仅仅两天,这个原先满头华发,精神矍铄的老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随之而来的是各处器官衰竭。 第三天我过去时,医生已经给她停掉了呼吸机。门口也站了好些人她的儿女从各地赶来,有的人还在赶来的路上,兴许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只有柳梦是从头到尾都陪在她身边的人,见证她如何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终点。 病房变得逼仄,我身为外人不好多停留。放下了柳梦让我买的入殓用的寿衣,走到门外走廊边,偶尔能听到里头人讲的话,和断续的啜泣声。 莫静书和那些赶来的儿女交代完后事。最后喊来柳梦,说的最后几句话是:那些厂全权交由她打理,好的留下,坏的扔掉。让她要好好干出一番成就出来,可别再被人看轻了。 浑厚的嗓音成了破碎的抽风箱,白被掩住她皮包骨的身子,一双眼瞪得圆圆的。弥留之际,她依旧拉住柳梦不住嘱托,让她一定要好好干,把自己没能继续完成的事,好好进行下去。 莫静书走得不算太安详,瞪圆的眼和微张的口,似乎还藏着很多要和这个世界说的话。 等我走上前时,恰巧看见柳梦抬手放下她的眼皮,好让她看起来安详些。 五天过去,莫静书的尸体火化,骨灰装进骨灰坛子,安葬在他儿女给她买好的墓园里。 新碑立起,那个宴会上容光焕发的莫静书仿佛还停留在昨日。 穿一身肃穆黑裙的柳梦在绵绵阴雨中打伞,注视这个带有莫静书黑白照的墓碑,对站在一旁的我说:在莫静书心中,我是得意门生,更是一个干孙女般的存在。曾经她说看我是个好苗子才想把我挖过来当摇钱树,谁知我有心报恩,对她比她那群一年见不到几回的儿女们要好很多。她享受这份恩情的回报,时间久了,她就想,为什么我不能是她的孙女呢? 那场宴会的目的虽然带了些功利,但出于对柳梦的关照和真情不假。莫静书希望她这个干孙女事业一帆风顺,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这是她对柳梦最大的祝愿。 柳梦注视墓碑的眼眶发红。微凉的手心牵住我,从我这儿汲取温暖。 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珠在伞盖滴答作响,带来寒凉的水汽和窒闷的低气压,又将那石碑洗刷出青灰、黯淡。 柳梦收紧手。 我从其中感受她的不甘和怨恨。 叹铃,命运真无常。 第117章 要好人昨日生,今日死。 莫静书去世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还在水街停留的王雪和单凤鸣。准确的说是陈雪将这事告诉了单凤鸣,还说柳梦这会正伤心呢,得陪在她身边好好安抚她。 于是便有我们一出墓园后,就被单凤鸣拦住的情景。 单凤鸣撑着黑伞上前,先是被柳梦那淡漠的神情吓住,憋了好一会,对柳梦说一句不痛不痒的废话,节哀。 现在柳梦没心情再和他维持表面客气和礼貌,瞪了他一眼,拉住我绕道走。 单凤鸣也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在后面跟着,说:我知道你对我存有芥蒂,也不愿见我。但你总要给我一个表现机会,我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 见面前人不为所动,他又说:柳梦,我可以帮你,莫老太太去世,想必你一定还有很多事务缠身,我真的可以帮你,只要你一句话的事,我就能够帮你解决。 柳梦原本脚步不停,在听到他后半句后慢慢放缓,转过身,和我一起看着慢慢走近的他。 细雨打湿他额前头发,他面庞更显稚嫩,唯有双眼偶尔会流露出一丝精明:他的话说到了柳梦的心里。 但到底是个绣花枕头还是真材实料,本事了得?放在这样的人身上,我很难做出判断。 柳梦问:你什么都能帮我解决? 只要你说,我一定帮你。 似在辨明他话语的真假,柳梦凝视了他得有好几秒,最终答应了他这一请求。 行,我只要你帮我干一件事,这事你直接去问陈雪。如果能把它做好,那往日恩怨一笔勾销,我交你这个朋友。 单凤鸣露出笑容,看样子势在必得,没问题。 说完,柳梦不多停留,拉起我的手就要走。那单凤鸣又忽然叫住了我们,那个,你们的手 柳梦耐心快要告罄,扭头看他:又什么事。 单凤鸣的笑意早已消失,他有些惊愕地看着我们的手,那上面款式相似的对戒格外显眼。 柳梦丝毫没有藏着掖着的想法,明目张胆地将交握的手抬起,你想说什么? 就是想问、问哪儿来的,挺漂亮。他的磕巴套话难掩他那好奇猜测。 柳梦坐实他心中所想,我身边这位送我的,有什么问题? 单凤鸣从惊愕到错愕,喃喃地说:可你们都是女人啊 像是触及到柳梦的底线,她的冷言冷语化为无情刺刀,一刀砍断单凤鸣的种种念想。是男是女重要吗?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宽了。 然而单凤鸣仿佛陷入一场相当难解决的难题,但依旧坚持己见:这有悖常理,不该如此。 柳梦的脸色到这时候几乎是黑沉一片了。 单凤鸣,你要想表现,想做朋友,就藏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至于我们的事,轮不到你来管,如果被我知道你说漏哪怕一个字,我们这些约定都不作数,到时候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在放出这些威胁后,柳梦对他做最后的问题。 现在,你还愿意为我做那些事吗? 单凤鸣过很久,久到我怀疑他已经想好拒绝的措辞后,他说:愿意,我承诺过的,一定不会食言,更不会说漏嘴。 好不容易打发掉单凤鸣后,回去路上,柳梦说:原来还有比你更傻的人。 我一愣,莫名其妙挨骂,又为单凤鸣夺走柳梦心目中我最傻的头衔而有些郁闷。 我问,那你相信他是一心一意的人吗?坦白说我甚少见过有人会如此毫无私心的奉献只为博美人一笑。 一心一意?柳梦笑得凉凉的,指腹揉起我的掌心,怎么可能。 他不单纯,说是真心帮我,却是通过莫静书去世,而我事务繁多为由拿捏我;说是做朋友,实则想从朋友开始和我相处,自以为等时间长了我便会为他倾心。他如此大度说替我们保密,是因为他根本不把这种关系当回事,本性难改,他那些刻板观念同样如此。这在他眼中是奇闻,甚至连真都谈不上,他又何必当回事。 五指穿过指缝,她用十指紧扣的行为让我安心。 叹铃,你想想,他快三十岁了,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机会比我们都多。天真是可以被伪装出来,但他眼中的目的性,骗不了人的。 所以无论这个单凤鸣做得如何好,柳梦断不会向他交付真心。 至于柳梦想让单凤鸣做的事,我尝试问过几次,柳梦只简单说是工作相关的事,再多就没了。我也没深想,柳梦的工作内容我其实不大懂,只知道最近她又开始忙得脚不沾地。 又要改建仓库,又要去找设计品牌的店家。这还都不是最重要的。 莫静书之前提及的旧厂一事,有一位违约的厂家拖欠款项,是笔烂账,但如果能够将它收回,这笔钱就能解决仓库改建急需的资金。据律师了解,这厂并不是没钱还,当初莫静书没时间管,那厂领导就干脆拖了了事。 第118章 现在被柳梦重新翻出来,他又死皮赖脸不认账了。要彻底解决,必须要前去谈判,如果谈判不成,就得让第三方介入裁决。 这意味着柳梦又要出趟远门,虽没之前去的地方远,也不至于大雪纷飞,但还是偏北地区,性质也不同于之前的求合作,这次要面对的人形如豺狼,我挺怕他被逼急了,恶向胆边生,把柳梦吃个骨头不剩。 晚上,陈雪组了个聚会,说第二天就要回去了,邀我们前往一起吃这最后一顿饭。 陈雪一听柳梦只身前往,很是担心,说总得有个男人陪着一块去,正好她北上,单凤鸣也无所事事,提议陪柳梦一块去。虽然信不过单凤鸣,不过有陈雪在,她应该还是挺靠谱的。 柳梦动身的时间很紧,就在第二天下午。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又要面临第三次的分别,我想不接受也得接受。 柳梦和另外两人吃过饭,还要继续商议第二天到达后的安排,我帮不上什么忙,便说困了,先回家去。陈雪还笑我:这孩子睡眠很好啊,吃饱就睡。 我干笑两声,和陈雪和柳梦依次道别。出了门,一路快走回到家,拿上香油值钱,来到观音庙前。 它前些日子被修缮过,殿前掉的金漆彩饰被补上,看上去流光溢彩,慈眉善目的观音像更显神圣庄重。 我想,我也不是什么忙都帮不上的,我还能为即将再次远行的柳梦祈福。 等我点燃香,跪在蒲团旁的地板上,不住念叨着:恶鬼驱散,愿观音护佑柳梦平安。 上完香,烧完纸钱。我从后门走,发现那儿摆着一张铺着红锦帛布的桌子,上面整齐摆放一盆白菩提子,上面花纹像波纹,不太规则,但边缘圆润,有点像人张开的眼睛。 来了一个身着袈裟的光头和尚,应该是打理观音庙的负责人,他说:这是佛眼菩提,带身上,只要心诚则灵,便可驱邪辟鬼。 见我被菩提子迷住,也知道我是刚才虔心上香的香客,为我挑选了一把成色良好,形状大小一致的菩提子。 和尚很好心,不仅帮我穿了孔,还给了我一条带穗的红线用于串珠,让我得以编成驱邪手串。 等我做好手串,周围静的只剩树木沙沙声。我干净跑回到家,发现柳梦早已经在房前等我,她坐在床沿,挺生气,语气都有点冲:你不是说回家吗?怎么还比我晚回来,去哪儿偷玩了? 我在她面前蹲下,拿过她一只手,将凤眼菩提套到她手腕处,我去给你祈福,还求来了这个了,那儿的袈裟说驱鬼辟邪很有用的。 柳梦的怒气烟消云散,端详手腕间莹润匀称的珠串,笑意渐浓,怎么觉得你越来越信这些。 总要为你做点什么。 柳梦将我从地上拉起来,顺着我说:那好,那就祈祷它和观音护我周全,更要护我的叹铃,好好在这儿等我回来。 今晚月色格外冷,还格外亮。 把柳梦照得虚虚实实的,就好像,我快要抓不住她。 我心不受控一颤。 于是我又神经质地想。 不够。 还是不够。 我去书柜翻出一支难以洗去痕迹的油性笔,转过身对她说:柳梦,袖子拉上去,我再给你画个十字吧。 柳梦虽不解,但还是照做,亮出雪白的胳膊。 我在上面画了个很标准的十字架。 十字架也是辟邪用的。 那上面擦不掉的十字,像一个小小的纹身。 你脑袋瓜成天都在装着什么。柳梦忍俊不禁,抱住我腰,将脸埋在我小腹处,中西两边的守护神都快被你请来,看来这次我想受点皮外伤都难了。 明明有菩提子和十字架的两重保护,可我的心还是有些不安。 刚才沉浸在月色中,却仿佛快要消失,无法抓住的柳梦,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第66章 来亲亲我吧 叹铃,你抱得我快喘不过气。 被我抱住脑袋的柳梦拍我的腰侧,我终于从怔忡中回过神。 刚才不知不觉中,紧抱住她脑袋,松开时,柳梦仰起头,发丝微乱,呼吸局促,一张脸因我憋得发红。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脸色这么差? 凄清月色晕在她的脸部轮廓,她如水中月般不真实。 即便此刻我触手可得,我依然有种难以名状的空荡和不安。 这种奇怪又强烈的预感从何而来我只能想到是接连目睹两次死亡,再加上当初柳梦的失联给我留下重大心理创伤,以至于从她要再出远门开始,我便神经兮兮地认为她将会在我面前消失。 柳梦,我怕你又会像之前那样,忽然失去联络。 你那么怕我消失不见吗? 我点了下头。 来,坐上来。柳梦拍拍她的腿,命令我往她腿上坐。 这姿势不合时宜的暧昧,我试图侧身,她将我拨回原位同我面对面,这么坐就好了。 最终只能难为情地来到她腿上。刚坐下,便同她严丝合缝地紧抱在一起。 柳梦嗅着我颈窝,缓缓问:那如果真的会有这一天呢? 第119章 我不愿去设想这一可能,思考多一秒都是对我的凌迟。 明明深知生死无常,在见证过两次人死于眼前,我却更加排斥柳梦终有一天死去这种事实。 不会有,更不能有。 柳梦笑得无奈,和我拉开些距离,一手的掌心撑在床板上支起上身端详我,你真的有够犟的。 她叹一口气,笑意未减,无需我多言,便能读懂我心中所想。 叹铃,发生的已经过去,无论是林泽熙、莫静书还是我当初的失联,过去不会再重来,不要再反复回头看。 说着,空出的一只手抚我后颈,拇指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按揉着。 而且,你对一个马上要出远门的人说这些话,是不是有点太不吉利? 轻微的痛感让我从阴霾中清醒,得以暂时脱离这种消极情绪。 我的确又在乱想些有的没的,忽然没了勇气去和柳梦对视,视线放在那像被观音垂目注视的佛眼菩提子上。 我坚信它会有神力,为柳梦消除那些不可控的无常。 像之前那条红围巾一样,将柳梦完完整整带回到我身边。 孤注一掷,将希望全数寄托在这串菩提子上,我理应相信它的。 我错了,你会平安的。 可你低头讲话欸,这道歉,太没诚意了吧。柳梦责怪的话语说得像玩笑,指腹上移,勾我鬓发,随意将其弯绕撩动。 目光开始变得认真、柔和,就这么定定地看过来。 叹铃,如果实在怕,现在就来亲我吧。 她收回勾我发的手,呆在原地不动,仍旧撑着上半身,等我动作。 我为她这突然的索吻感到古怪。 一直到她说。 因为我同样害怕未来会有看不见你的那一天。 所以,来亲亲我吧,叹铃。 她没有太多琐碎的动作,只有对我漫长而安静的注视,带着要我主动来做的渴求。 我倾身上前,距离骤然变近,不到一掌的距离,我将柳梦看得仔细。 手去碰她腕间的菩提子,碰她薄薄皮肤下跳动的脉搏。 是如此鲜活、美好的她。 唇与唇相碰,舔舐轻咬,我沉迷于这少得可怜的唇舌接触,来同她能多相处一秒是一秒。 吻到最后咸涩的泪填满唇间和齿缝。 人究竟要经历多少次分别,才能换来一次长久。 我偏头碰她抚摸我脸的手心,抬眼看她,柳梦,不要让我等太久。 别让我一个人。 第二天。 柳梦收拾好行李,中午出发的时间,陈雪和单凤鸣已经在水街入口等她了。 走去和他们汇合的路上,柳梦和我说了她要去的两个地方,分别是北边的南燕山和北荡山。南燕山要找那个拖欠工资的厂领导,北荡山则去看那间厂是否有可利用的价值,以防如果厂领导拿不出钱,可以用厂做抵押。 到达水街入口。除开陈雪和单凤鸣,还多一个女人的背影。穿着藏青马面裙,我几乎下意识以为是将马面裙焊在身上的沈素衣,但那背影显然要比清瘦的沈素衣身量高些。 那背影听到身后的动静一转身,我才看清她是久未碰面的沈怜双,我都快忘了这么一个人。 来到他们面前,陈雪已经和沈怜双聊起来了,单凤鸣在旁边很安静,女人聊天他从来都插不上话。 见到我们,陈雪喜道:你们可算来来啦!小梦,你朋友来送你呢,我们都聊了好一会。 沈怜双前来送行,这让我有点出乎意料。柳梦见她前来,也挺意外,你怎么来了,送我啊? 不送你送谁?沈怜双对于柳梦这种惊诧表示不满,噢,我给你那没用几次的传呼机,你用完我就扔,没来找我玩也就算了,现在我正巧路过,来送送你,你还不乐意? 柳梦笑起来,解释:乐意乐意,别说得我像个负心汉似的,你电话上说不就行了,何必来。 沈怜双冷哼一声,我又不像你,电话说多没诚意,顺带来看你混得怎么样。 那现在怎么样嘛?赶紧的。柳梦催她讲快点被耽误时间。 沈怜双抱臂上下打量了她几下,勉勉强强过得去吧,继续保持,来年做大富豪包我戏院全年。 柳梦忍着笑,顺她意思:行行行,等我有钱。 出发在即,沈怜双也不多废话,把手里的东西给她。 一把做工精美小巧银弯刀,手掌的大小。剑鞘为银制,龙凤暗纹作装饰,剑柄呈乌黑,拔出刀,刀身冷光乍现,锋利无比。 拿着,给你防身用,听你说那儿都是难搞的主,你随身携带啊,就当护身符吧。 柳梦接过来端详:你这传家的贴身玩意,什么时候这么大方肯给我了? 沈怜双直说:所以用完记得拿回来给我。 柳梦看样子对它挺喜欢,收起刀放进大衣口袋,没有半点推脱,行,我拿去吓唬吓唬人。 紧接着,单凤鸣上前接过柳梦的行李,准备帮她放进后备箱,抬眼和沈怜双对视上。 第120章 不知为何,沈怜双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不同于简单的打量,沈怜双脸色是严肃的,唇角平直,带点冷意。 这点反常,让我忍不住问沈怜双:怜双姐姐,你们认识? 柳梦看了我一眼,转而去看向他们。 嗯?不认识啊。沈怜双回过神,脸上那点变化又被吊儿郎当的笑意揭过去,瞧他长得挺好而已,你叫什么名字,现在认识一下?刚都没见你说过话。 单凤鸣微笑着伸出手,颇有风度:女士说话,不便打扰。我叫单凤鸣,凤凰啼鸣的凤鸣。 悬在空气中的手被回握,沈怜双念着他名字,似在品味,凤凰的凤现在放男子身上,好像不是什么好词。 这下换单凤鸣面上尴尬,但沈怜双很快又夸他:不过还是好听的。 松开手,彻底到了分别的时候,三人接连上了车,柳梦最后上,她站在后车门前回头看我和我旁边的沈怜双。 嘱咐沈怜双:你好好送叹铃回去,可别把她丢了,更不许欺负她。 好好好沈怜双点着头。 我与柳梦的联系方式仍旧是那部传呼机和电话。 笑一笑嘛宝贝。柳梦上前一步轻扯我嘴角。 看来是我表情太难看,让她不放心,她向我举起三根手指做出保证,天地明鉴,我发誓,这次绝对不会像之前那样。 菩提手串的红穗子在她腕间晃,十字印迹在手臂处长存,银弯刀锋芒乍现。 三重保护,你放一百个心吧。 一旁的陈雪在旁边看着我们彼此手上不时闪光的银戒,笑着感慨:唉哟你们可真是姐妹连心,这戴着玩的小戒指要一样的不说,现在手拉手嘱托这嘱托那的,谁见了不得说句亲姐妹,可快走吧,等会太阳要下山了,列车可等不了人的。 车子驶向远方,消失于拐角处,看不见柳梦身影的路口。 眉心微跳,被短暂遗忘的不安又再度袭来。勉力支撑的笑容彻底垮塌。 叹铃?你怎么了,脸色那么差。 没事。 沈怜双揽着我肩膀往回走,不让我继续望着路口出神,她很快回来的,我们先回家去,我答应柳梦的,要把你安全送回家,可别让我难做。 话到这份上,我也只能跟着她走。 深色裙摆在清风中飘动,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到那个放河灯的沈素衣,那个对天上人间里的人抱着艳羡却又充斥敌意的矛盾体。 这世上会有如此巧合吗? 又是同姓,又是花样华贵的罕见马面裙,还有冷下脸来略显刻薄无情的相似神情。 怜双姐。 嗯? 你认识沈素衣吗? 同我并肩走着的沈怜双这时回头看我。 她的微笑面容没有因我的话产生半分波澜,这反倒让我的猜测变得虚无。 什么名字? 沈素衣,素色的素,衣服的衣,和你一个姓的。 我暗暗望向她的侧脸。 话语落在她耳朵里。 下一刻,她踢起脚边的石头,语气稀松平常。 挺巧,但我不认识。 第67章 世界静得夸张 沈怜双将脚边石子挨个踢空,问我为什么会这么问,沈素衣是我的谁? 一个刚认识的朋友,你们穿的衣服很像。 沈怜双听罢,摇头笑说:戏院里多的是啊,我找人随便做的,至于你说的那位,难道我和她很像吗? 现在的她是笑着的,在五官上,两人虽同属美人行列,气质却截然不同,沈怜双没有沈素衣那种阴森气,是温婉典雅的气质。 不过既然她和沈素衣没什么联系,我便没再继续探究下去。 沈怜双在门口和我道别,她来了又走,成为普通日子的一件小小插曲,我没太放心上。 往后,柳梦的消息和电话每天在晚饭后八点准时到来。 她们到达南雁山的第二天,工厂领导先是积极款待她们,但只字未提还钱的事。所幸柳梦早有准备,一落地就将之前联系好的当地律师带过去,推了他假意讨好的饭局,当面理清这笔账。 律师强调如果这事一直拖不解决,那就上法庭,到时候这个账要是高了,可就没什么谈判的余地。 搬出这种话,厂领导才老实坦白,卖卖可怜以博得同情,这两年厂经营状况很差,每个季度几乎都是亏损的状态。工人钱都难开,而他上有老下有小,更别提还这条拖欠多年的违约金。 为了让他们相信,还拿出了账本让他们过目,虽然确实是亏损,但程度不是很大,从整一年来看,盈利和总成本几乎是持平的状态。 柳梦在北荡山探查过该厂,里头工人懈怠,管理不善,机器效率滞后,是厂最大的问题。但地段交通便利、材料上乘和纺织技术极佳都算得上是优势,否则这厂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倒。 所以既然要不到钱,拿厂做抵押也可以。 但厂领导耍无赖,喊来几个地痞混混撑场子,强调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第121章 柳梦不怕这种威胁,拿出银刀,握住柄,越过桌面直直往那领导眼睛过去。 刀锋与他那吓得瞪圆的眼珠只有咫尺距离。 恐吓效果良好,厂领导是个欺软怕硬的主,被刀吓唬两下就松了口。柳梦见好就收,软硬兼施,说折个中,违约金只要赔一半,另外一半就用厂来抵,她当半个投资人,后期收益要和她五五分。 这事才算谈妥。 电话里,柳梦说还有一些手续流程需要办理,最快大概要后天才能回来。 时至四月,她说等她回来,就能带我去林海镇踏青,这次一定会让我看到绿原野,她保证不骗我。 陈雪先回了东北老家,留下单凤鸣和柳梦二人。 剩下的三天里,除开晚上两人在不同酒店睡觉,其余时间单凤鸣都像跟屁虫似的在柳梦身边转悠。 我忍不住说:他难道没有别的事做?怎么成天跟着你。 柳梦那里正在下雨,雨珠打在玻璃窗上,透过听筒,传来发闷失真,交错凌乱的沙沙声。 雨势渐大,容易掩住人声,柳梦将窗合起,在被隔绝的骤雨中慨叹:少爷哪用急着解决温饱,想玩就玩呗,随他去了,我反正是没空搭理他。 不过商业知识方面他懂挺多,倒是没有看起来那么废物点心。 我有点不是滋味,你头次这么夸他。 叹铃你真的柳梦笑得过分,话都不连贯起来,脑回路总是很特别。 我承认我此刻醋意大发,但并不是因为柳梦会被单凤鸣的花言巧语哄骗走,要是我也在你身边就好了。 你以为我不想吗。柳梦笑声朗朗,叹了口气,可我怕你来了,我就没心思忙工作了。而且这儿风大,干冷还燥,你细皮嫩肉,身子骨弱,来了水土不服都算轻了,我怕你要搭上半条命。 说来惭愧,我从小是药罐子没错,应该不至于那么弱到玉眉和柳梦都要来说我一嘴。 我有那么弱吗? 你看起来本来就挺好欺负的啊。柳梦不假思索。 我破天荒有点想挂断这通电话,困了,你好好休息,明天再聊。 柳梦揶揄我:怎么还说不过我了。 这通电话没有持续太久。柳梦原本还要继续拿我开玩笑,忽然响起的敲门声,将我们对话中断。 等我一下。柳梦搁下听筒,走去门前,门和电话距离应该很近,我能够清楚听到柳梦慢悠悠的脚步声,和打开门后,对面人的说话声。 是单凤鸣。 柳梦,抱歉啊,这么晚打扰你。 来做什么?柳梦对他的态度还是冷得像要把人当场踢出门,别进来,站门边说就行。 啊明白。单凤鸣有些尴尬,是这样,刚收到消息,金主任说北荡山通往车站的大路发生山体滑坡,抢修怕是要两天,我们要从现在的临江镇过去,必须经过大路,这样的话,我们后天怕是不能按时回家。 柳梦沉声重复他的话:回不去? 事发突然,天灾总是无法预料,我心不由得跟着一紧。 没别的路可走?柳梦问。 大路是主干道,它这断了,很难有其余路可以代替。 单凤鸣的声音又再次响起。我不知道现在柳梦的神情是如何,但从他的问询来看,她应该是和我一样焦急的。 你很急着回去吗? 家里人在等我,我不想让她等太久。 需要我帮忙吗? 柳梦笑了,带点淡淡的嘲弄,这位神通广大的单少爷。这你要怎么帮?把路修了? 还是别打趣我了,我是说可以买到另一趟不用经过大路的水运票,就在隔壁镇,最快的话,明天出发。 你这么好心? 单凤鸣苦笑道: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相信我。 不奇怪啊,没人傻到无条件对一个认识不久的人好,除非有利可图。 柳梦对他并没有太信任,就像她说的,真诚可以被伪装。只是她暂时找不到他对自己如此好的理由,难道只是对已经过去很久的车祸的赎罪和肤浅的崇拜吗? 良久,单凤鸣忽然说:柳梦,我也只是想早点离开而已,这很过分吗? 什么? 非但柳梦,电话这头的我也没搞明白他想离开和过分之间有什么必要的联系。 单凤鸣柔声解释:我是说离开这儿。 腿长你身上,又不是我说了算,睡了。 一声关门落锁,结束了这不算太短的对话,我耳根霎时清净,并为柳梦兴许能提前回来而暗暗开心。 柳梦重新拿起话筒,我问:他走了没? 偷听不少啊叹铃。 我答:耳朵想听,我控制不住。 你就装吧。柳梦笑着嗔我一句,这下真不能说了,我得赶早去看看票还有路况,看看是不是真如单凤鸣所说。 第122章 我问:如果有票,你要回来吗? 当然。 挂断前,她很认真说。 叹铃,明天见。 顺利的谈判,顺利的行程,顺利买到的返程票。 顺利到我一度认为我那如吊钢索般的担心是多余。 第二天,柳梦和单凤鸣先走水上轮渡,渡过临江镇的奈婆海,来到陆地搭乘直达水街城镇的火车站。 可惜火车票只剩一张,在奈婆河地的车站上,单凤鸣买下那仅有的一张票,将它让给了柳梦。柳梦问他自己怎么办,他说等有票再回去,他不要紧,只是如果柳梦再不走,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见到家人了。 话里话外都在说:机会难得,要她好好把握。 离发车不到十分钟时间,列车员举起喇叭催促月台上还没上车的旅客。柳梦没有太多能够去思考的时间来深究单凤鸣的善心。 等我收到柳梦的简讯,她已经上了车,告诉我:单凤鸣还留在临江奈婆的月台前挥手目送。 我从白天开始期待她的到来。 去等待那些不安将会在柳梦到来那一刻落地、消失、终了无痕。 可预计的时间开始变得越来越久。 原定四个小时的车程,开始变成六、七、八 我坐在木窗前对着面前逐渐暗下来的天幕咬手指。 咬到血腥味弥漫,直到指节在齿间破了皮,我却不觉得哪里疼。 明天见 说好明天见,说好今天就要见到,你不能不讲信用,柳梦。 静谧的水河河面开始失去温和,河面被数不清的细密雨滴砸中,木窗发出沉闷的吱嘎,裹挟细雨的风穿进来。 电话里的那场疾风骤雨在这一时分降临到我头上。 桌面上的传呼机屏幕终于亮起。 我松开流血的食指,当即将它抓过来看。 上面的简讯此时如雷电过耳,将我重重震在原地。 -叹铃,是我沈怜双,速来市医院一趟吧。- 我在暴雨中不停奔往简讯所说的目的地。 眼前是黑沉沉的水街,我快要看不清路时,余光中如有红火燃烧,血雾弥散。 暴雨倾盆,途径一处偏僻巷口的拐角,我未来得及琢磨这奇怪的幻象,忽然被脚下硬物咯到摔倒,扑倒在地。 一直到我跪立在地,才终于明白造成这种幻象的源头:朝前能看见观音庙宇,玻璃台红烛火闪烁其间,长明不灭;视线下移,有混在雨水中,嵌在石缝处丝丝缕缕飘荡的血。 血被冲淡,被隐匿,我颤着手去碰,却什么都捞不到。 唯有接触到它的那一刹那,不祥预感如凶铃作响,将我紧绷的神经反复拉扯折磨。 最终,在偶尔乍现的闪电中窥清元凶红线挣断,红穗散乱,被流淌中的泥水淹没,而它的旁边,是数颗滚落在青石板路上,混着泥,蒙了尘、掺杂血的白菩提子。 菩提子散,连日来的不安终于落地。 可它没有消失,而是生了根,以不可预见、不可控制的速度生长、膨胀、席卷周身,如藤蔓般缠住我前进的脚。 前方,观音庙中的红火骤然熄灭,那一瞬间心脏仿佛被死死扼住,无法跳动。 我直直望向面前的路,好像怎么都过不去。 第68章 火烧观音庙 一连数日,高烧不止。 我在混沌醒来,身边围了好些人,密密麻麻的人影,和张张愁云密布的脸,像那晚被落雨打破平静的河面。 我开始感到窒息,从我醒来的那一刻起。 心像是被什么硬生生撕走一块,空荡、填不满。 我无法想起发烧前的事。 有没有必须想起它的必要?可以不去知道吗? 我想问问柳梦。 但我环顾一圈屋内看着我的人:奶奶、抱着婴儿的妈妈、不知为何会出现的沈怜双,和本该没有假期,更不应该会回来的玉眉。 我的柳梦呢。 去哪儿了。 你终于醒了。 玉眉第一时间在我旁边坐下来,扶我起来,语气是欣喜的,但眉目忧思过重,让她看起来像在强颜欢笑。 一向快乐的玉眉现在不快乐。 于是那种空荡感开始变为无尽的悲伤,压得我快透不过气。 她摸着我额头问我:你怎么样,已经发烧昏迷快三天,嘴巴都要烧干了。 头晕。 我没有太多的力气,连坐起来都不得不靠在玉眉怀中。奶奶接过来一杯热水,我尝试去握,差点没握住泼在被子上。 没办法,玉眉最后接过水杯,一口一口渡到我嘴边让我喝下去。 勉强喝下半杯,我喝不动,按住玉眉继续上移的手,摇头让她停下。 婴儿忽然发起啼哭,是和我流着一样血的弟弟,他的出现于我而言和陌生人无异样。要我爱他,护他,至少现在我无法去做到,更不想去深究久未见面的她们为何而来。 这背后的原因,也许不会是个好消息。 借病发作,任性妄为。 很吵,玉眉,耳朵好疼。 我捂住耳朵往玉眉怀里躲,在看不见柳梦的四周里,眼下只有她的怀里要安全些。 第123章 玉眉身子一顿,顺我意,帮我请走房间里我暂时不想见到的人。 奶奶,江阿姨,你们先回去照顾宝宝吧。 奶奶还想再对我说什么,妈妈在旁边拉她袖子劝,让她先好好休息吧。 两大一小走出房门,啼哭声远去,房间不再逼仄,只剩下一个沈怜双,她没有走,反而上前一步,来到我面前。 我的视线停留在她那双微微发红的眼上。 突然很想问她些话。 怜双姐,柳梦呢? 沈怜双表情微微愕然。 她反问我,你忘了吗? 我要记住什么? 对方的视线开始越过我,去到我身后的玉眉那,像是心照不宣地密谋起不愿让我知道的事。 她的回避让我愤怒。 沈怜双,看着我回答。 沈怜双嘴唇微抿,目光重新回到我身上,在我对面的床沿坐下,一字一顿对我说,她不会来。 她已经坐上了返程的票,她答应我要带我去踏青,看绿原野。 她还和我约定,明天见。 她只要向我做出保证,就决不会骗我。为什么这么说她? 沈怜双沉默不语。 我对这样的她抱以极大的不满,高烧带来的怔忡让我对自己这一莫名冲别人撒火的变化产生自我厌弃,但我难以冷静。 仿佛被困在原地徘徊,始终无法消解的坏情绪驱使我将敌意放在她身上。 就好像,她成为柳梦无法前来见我的罪魁祸首。 我紧咬她不放:这次又是因为什么,难道又是像上次那样失联吗? 良久,她将藏在袖子的一个桃木小盒拿出来,放到我手上。 叹铃,你我,包括现在抱着你的玉眉,都清楚柳梦为什么不会来。 她叹一口极轻的气,双肩微沉。 等你想起来了,再来找我吧。 说完,她起身离开。 房间只剩下我和玉眉两人。我安静多久,玉眉便陪我多久。 你怎么回来了?我问。 听到你的事,我担心,索性辞掉了厂的工作,回来看看你。 噢。 隔了会,玉眉主动问我,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她不来? 我从她身上起来,蒙上被子,大脑空白一片,我隔着被子对她说,她又失踪了,我知道的。 身心俱疲,神经像被绷到最大程度后卸了力,变得格外松弛,难以复原。 玉眉哑然。 那这个盒子呢,你不好奇里面的东西吗? 不。 在我又一次陷入沉睡前。 被我抛在身后的玉眉轻声对我说,叹铃,你成了胆小鬼。 称得上是哄劝的小声埋怨。 我一句话都反驳不了她。 脑中有个声音催促我不能继续这样浑噩下去,要去寻找失踪的柳梦这一念头变得越发清晰。 一直到它将我唤醒。 叹铃怎么一直在睡,你不想见我了吗。 熟悉的,富有韵味的懒散低语直击耳膜,我骤然惊醒,当是柳梦已然回来。 可睁眼,是昏昏发暗发蓝的房间,而在床边趴着睡觉,守护我的,除了玉眉,没有别人。 我望着窗外的夜色。 耳边仍不时响起的熟悉声音,这让我想去将寻找柳梦的念头付诸实践,同时探寻这一声音的源头。 轻轻扒开玉眉的手,她不知是累还是天生好睡眠,我手滑,不小心让她的手磕到床沿掉下来,她也没醒。 我带上那个小木盒,揭开被子,绕开她,再次逃进夜色中。 声音如影随形,像是附着在大脑中,我漫无目的地走,等我有所意识自己在做什么,我已经站在了柳梦的家门口。 关门用的方木条横搭在门后,锁了个上锁没关系。我拿出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门进去。 淡淡的兰香将我包围住,我步步上前,往柳梦常待的那间卧室走去。 越走近,呼唤我的声音就越清晰。 进了门,未开灯的房间比我那儿还要暗。 但我确信床上有个旗袍女人侧卧的曼妙背影。 是我的柳梦没有错。 她穿着那件朱红旗袍。 失踪这么久了,连我生病都没来看看我,却躲在这里睡懒觉。 我的脚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很慢很慢地挪动脚,来到床边。伸手,去触摸她的后背。 她这些天一定是吃瘦了,后背能摸到瘦削单薄的肩胛。 衣服很湿,带着雨丝寒凉和泥土腥气。 她看起来真的很累,我如何晃她都不应答,甚至没有回头来看我一眼。 我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算了,不吵她了,我冲她背影小声说:我晚点再来看你吧。 走出门,有东西从眼眶里涌出来,我抬手抹了一把,手背湿漉漉,是不知何时落下的泪。 我本应高兴才对。 我要往红房子那儿去。 那个屋顶鲜红的新房子,富人家住的地方,我要找沈素衣,执念要我这么做。 第124章 我必须要找到她。 桃木盒在跑动中发出响动,我不停奔跑,一直到前方那个走路不太平稳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她挎着的竹编包又再次从里头掉出几根香和红烛。 不得已,她停下来捡。 就在我与她的距离逐步缩近时,有人扯住我,拉进拐角处。 你想做什么! 玉眉在我耳边大声质问。 你要跟踪人吗?跑得那么急,是要对她做什么?! 我怔怔看着眼前气急败坏的玉眉,对她说:玉眉,原来柳梦没有失踪,她在家里。 你 玉眉正要发作的火气好像因我这话生生掐灭。然后,又是我醒来时那副忧愁不已的样子。 她开始将语气放柔。 是吗? 嗯,她在房间休息。 她捧起我的脸,拇指指腹抹过我脸颊处的泪痕。 一句话,击溃我的所有防线。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伤心,叹铃,你真的忘了吗?不要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观音庙宇的玻璃灯台从没有倒塌过,熄灭的红火是手术抢救室的红灯。 与人搏斗的柳梦被人重击腹部,肋骨原本愈合不久的骨裂伤遭到损伤,导致肋骨骨折,断骨刺破脾脏,造成大出血。 医生无力回天,抢救无果,只给我留下四个字:抱歉,节哀。 留我在太平间与柳梦见上最后一面。 我将她那张仍旧美丽的脸看了无数遍。 眼泪却忘了流。 就好像她只是像寻常夜晚那样,猫进窗,来到床边抱我入睡,从未离开过我。 她的戒指不翼而飞,身上有着大大小小的皮外伤。 还有那带有红痣的脚踝处,在本已愈合的疤痕上,有一条细而齐整的伤痕,像是要把什么挖去,又不知怎的。临到末尾带着旋,变浅,一切完好。 我将这些端倪看了一遍又一遍,清楚明白世间巧合绝非偶然。 隔天,柳梦的葬礼一切从简。 是我亲手推她入火炉,在林海镇的原野上为她竖起新碑,在那跪坐一天一夜。 这就是真相。 刻意忘却的真相从未远去,将我丢入清醒和怔忡中反复磋磨。 迟来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不住地往下落,玉眉挑起衣袖为我拭去,忧色变成了伤心,叹铃 我愤然推开她,不要命地往前跑。 一直来到观音庙的偏门前。 那淡漠的声线在大殿里回响,如尖刀刺进心脏,致使我脚底发软,双膝重重砸在地上。 今日还愿,感念观音佛心慈悲,助小女除害,免除祸害 世间祸害 为民除害 河灯那晚沈素衣说的话,我终于彻底醒悟,她针对的是谁。 和当初被狠狠抛入刺骨的水河一般,我周身冰冻,无法接受这一骇人可怖的事实。 呼吸开始变得不畅,我想要往那女人那边去。五指挠着脖颈,指甲划破肌肤,我张开口大口呼吸,氧气像是被阻隔在外,让我越发窒闷,虚弱无用的身体难以支撑我前进半步。 我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影起身,上香,转身步入后门,消失在眼前。 发颤的手被我攥紧,指尖嵌进掌心,流出的血和疼痛让我有一丝清明。 沈素衣没入夜色中。 柳梦消失不见,我寻不到她人。 唯有观音座前永远明亮。 桃木盒在刚才的跌落中裂开,是混着泥与血的菩提子和残破脱线的红绳。 上天到底要我怎么做。 为什么非要夺去我这辈子唯一的希望。 眼泪终有流干的一天。 我必须要给柳梦一个交代,谁都不能放过。 很久之后。 我从无尽的震颤中缓过来,终于能够挪动脚。 去到旁边莲花灯池中,取下一根火苗最盛的红烛,再一步一步爬到蒲团前。 举向面前这个慈眉善目,却毫无温度的观音石像。 人常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善恶终有报。 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柳梦做错了什么? 我求天怜我,天真以为心诚则灵便可摒除万难,善始善终,不曾想这世间多的是造化弄人。 善恶黑白可以颠倒,恶人可以相安无事,流言秽语可以长存,继续加害新的人。 红烛火舌将桌台前的庄重华丽的经幡锦布一点点蚕食。 烧焦布料翻卷燃烧,化为灰烬扑簌簌落下来。 连片的火逐步蔓延,将观音包围,它那没温度的脸终于在这时候因火光有一丝人气。 天公不作美,在这时候再次落下暴雨,落进的雨顺着观音眼角落下,仿佛为眼前这个疯子落泪。 我不禁发笑。 世人皆说,观音最心善,是救苦救难的神仙,原来你是假慈悲。 我很恨。 恨老天无眼,观音不公。 何以渡恶人,却不渡我一个柳梦。 一夕之间,赖以支撑的精神寄托被火海吞噬。 我扔下红烛,走出观音庙,望着那在昏暗中明亮到炽热,烧灼人心的火光,眼泪再度落下来。 第125章 好安静。 柳梦。 明明是不夜天,为什么你却没有来。 -------------------- 章节灵感来源歌:火烧金阁寺,哪一位比我痴。《风吹草动》 不夜天分卷出处2,对应章节不夜天永不天明。 下章开始最终分卷,时间线正式进入开头第一章 入戏·旗袍 写到现在,感谢大家一路陪伴和喜欢,新年快乐。 死亡不会是她们的终点,故事还会继续,我们下次见。 # 墨水河 第69章 在地狱呆坐 天落暴雨,浇灭火势。 被雨浇透的观音庙形如灰烬。 观音庙如何成为今天这副模样,只有天知地知我知。 当然,还有一个在我对着葬身火海的观音庙发呆时,将我强行拖到无人河边洗手的玉眉。 她不责怪我烧去水街人赖以生存的信仰。 反倒担心起我安危。 拉住我双手的手抖得厉害。玉眉低头时眼泪不停下来,颤着声怨我:江叹铃,你现在真够大胆的,被烧死在里头怎么办 她将我手按进水河中,一点一点拭去指腹间的黑灰,又用肩膀擦干自己的泪,随即很严肃地说:记住,不要和任何人说,不然麻烦就大了,她们会恨死你的。 我怔怔看着她发急,想不出要说些什么能够止住她眼泪的话。她拿出帕子给我擦手。 玉眉。 嗯。 天不怜人,观音不公,我没一样留得住。 玉眉动作顿住,过了会后,将我抱住。 她说,那就不要去信。 回家的路很长。 玉眉背着我从无人的小道上一直走。凉风掠过脸颊,空气中混杂焦炭的味道,挠破的脖颈如火烧。我伏在她肩头,沉重的疲惫和空荡袭来。 记忆越发混乱,模糊。快分不清虚与实,唯有手中发亮的戒指,提醒我与柳梦的过往并非一场易醒的美梦。 叹铃,你不要再想东想西了。 玉眉说得好轻松。 我埋在玉眉的肩上假寐,闭上眼,看见在很久的梦里,躺于血泊中的柳梦。 冥冥中,天注定。玉眉说过的去留不由人,可我仍旧痛恨这世道不公,命运无常。 它们将柳梦从我身边带离,留我一人在世上独活,我想不明白为什么。 关于柳梦的一切像是被生生按下暂停键,戛然中止。 我坚信沈素衣和柳梦的死逃不开干系。 可她仅仅是出于对天上人间的柳梦那禁不起推敲的嫉恨吗? 直觉告诉我并不。 同样的,沈怜双的突然出现,并第一时间发现柳梦出事,也存在端倪。 大雨洗刷罪证,警方调查取证困难重重,单靠柳梦身上的伤痕和我的怀疑并不能成为指控罪犯的有力证据。 但无论前路多难,我一定要为柳梦的枉死伸冤。 弄清事实真相,揪出幕后真凶,亲手将其送入监狱,至少目前,我要坚持下去。 回到家的房间依旧充斥婴儿的啼哭声。 妈妈和奶奶在厅里围着哭泣的弟弟转,一个擦脸一个摇拨浪鼓哄。玉眉跟她们说:我们去换衣服,淋了雨。 说完背着我快步往书房走去。 一进屋就锁上门,将我放下,轻车熟路从衣柜里抽出干净衣服想让我换上,我的视线却跑到衣柜,在边角处有当初柳梦留宿我这换下的两件旗袍,朱红和黛青。 玉眉比我急。 别愣着,快点,你身上全是灰。 说着上手来扒,我才做出反应。背过身去慢腾腾换衣服。转身时,玉眉正背对我,侧头问我好了没。 换好了。 她回过身来看我,表情又逐渐变得凝重起来。最终叹了口气,算了,你去床上歇会吧,我给你擦擦头发。 像童年那样,我躺在被窝里,湿发偏开一边,她跪在床沿边,摊开毛巾包住我头发,与从前一顿乱搓不同,这次她温柔很多。 有时我会受不了这样的小心翼翼,一反常态是不断提醒我今非昨日的信号。 那种柳梦走后的空荡感快变成一种吞噬人的黑洞,一点一点将我吃下去。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一天没吃了,身体会坏的。玉眉凑近问。 甜豆花。 晚上没有,吃点别的好不好?明天再给你买。 嗯。 玉眉走出门,再回来,给我倒了碗米汤。她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分不出太多心思去想她的举动。出于对她的信任,好玉眉虽难以理解我,但决不会害我。 待我喝下后,玉眉对我语重心长道:叹铃,你要接受现实,不要再这么浑噩下去,明白吗? 我低下头没说话,往后玉眉说什么,我都没怎么听下去。 很久后,婴儿啼哭没有了,房间很安静,只有睡在我身侧的玉眉传出的均匀呼吸。 我对着发蓝的天花板发呆,慢慢的,视线飘忽,转到衣柜那两件旗袍上。 在怔忡中,看着那边的人影,漂浮不定的心慢慢落回原地。 第126章 我想和她说:柳梦,我不要接受这样的现实。 观音庙被烧毁的消息在第二天传遍街头巷尾。 迷信的袈裟和尚认定其为不祥之兆,是老天发怒降下神火,惩戒香客心不诚,杂念多,供奉观音时多有懈怠。 在进行封庙修缮之前,召集那些虔诚香客前来参加求老天原谅之类的仪式,仪式最后,是捐善款,什么人捐了多少钱,以后都会刻在墙上的石碑上,用描金的正楷字一笔一划写上去。 清晨时奶奶前去捐了一百,中午回来,和妈妈讨论今天观音庙前举行的仪式。比起所谓的神火,奶奶比较相信是今日雷风暴雨大作,烛台被风吹倒导致失火,说到最后,还是归结于不祥。 除了捐款,她还求来了道符,在房间前喊我们出来。 玉眉打开门,奶奶对她说:叫叹铃出来,要给她洗洗,去去晦。 去什么晦气,我身上哪里可能会有这种东西。但玉眉当真听了奶奶的话,过来叫醒我,我躲进被窝里不肯挪动半步,拿后背对她。 叹铃,不要怕,很快结束的,你出来,等弄好了,我带你去吃豆花。 我开始有点动摇。 如果我吃了,也许就能见到柳梦,像从前很多个有甜豆花存在的日子。 一碗下肚,过上一段时间,最晚不会超过第二天,柳梦便会出现在我床头。 在我动摇之际,玉眉小心拉住我一只手,试探着揭开被子唤我,我答应你,你出来,再磨蹭下去,就没有了。 新年前求平安、踩到他人出殡洒落在地的纸钱,或者接触到死去的人等等,要洗符水或柚子水,叫除晦。 为了甜豆花,我暂且忍耐这种与事实不符的荒诞行径。 站在露台的井旁,望着前面晒衣杆那几件我昨晚换下又被洗好,滴着水的衣服。 火柴划擦火柴盒,呲一声变出火苗,我的注意力来到跃动的火舌上,看着它将道符燃烧,落下飞灰。奶奶的速度极快,在道符成灰那一刹那迅速摁进搪瓷口杯中。 随即来到我面前,拇指食指中指并拢,轻点水面,然后来到我眉心处,屈指轻弹,将点点符水洒下。她绕着我转了一圈,重复刚才的动作。 剩下的符水,让我喝下。 我喝完,立马跑向玉眉那里,执着于要吃那碗豆花,玉眉,快走。 好在我和柳梦常去的那家豆花摊子,玉眉要了两碗,我又追加了一碗,她皱着眉看我,你吃得完吗? 我给柳梦带的。 玉眉欲言又止,顺手接过老太太递来的第三碗,交给我,那你给她保管好吧。 吃完豆花,我感觉整个人变得没有那么疲惫,抱着豆花和玉眉走回家去,路过人早已散去,门槛前满是焦黑脚印的观音庙,里面,观音石像不复往日光彩,雨水浇湿石像大半部分,烧焦后又被泡发掉落的房梁碎屑掉落在观音额头和双肩。 我心无波澜,和庙里观音那双留下黑泪的眼对视片刻,移开视线,继续往前走去。 越靠近家门,那种火盆烧纸钱的味道扑鼻,这让我莫名感到烦闷。 循着这味道往前走去,来到原先奶奶朝我洒下符水的地方,先看见的是母亲的背影,她右手拿着火钳,拿过左手像是什么衣物的东西,要往里扔。 待我看清她那件绿衣服实为柳梦那件绿旗袍后,甜豆花从手边滑脱,掉在地上,瓷碗四分五裂,我连滚带爬,碎片扎进膝盖顾不得疼,踉跄着往她那儿飞奔过去。 传说中火刑为地狱第十六层的酷刑,放火之人要入这一层,活烧而不死,受尽折磨。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对我的一种惩罚。 腾起的热浪和大火将母亲一张脸照得明明灭灭。 像地狱中审判鬼魂的差使。 我跪倒在母亲脚边,慌张呢喃。 不可以不可以烧了的她要穿的为什么 可她动作不停,冷淡又不悦催我离开,不要闹,这东西晦气,不能留的。 不得已,我转而去抓那件燃烧的旗袍。 母亲尖叫一声,蹲下来和玉眉一块阻止我伸向火盆的手,我架不住两个人往后拉的力气,被压倒在地。 眼睁睁看着它烧成发白的灰,散在烈风和火海中。 身上的重压减轻,母亲从我身上起来,并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妥。 朱红旗袍掉在地,她再度拿起钳子,想夹起它一并投入火盆中。我没让她得逞,第一时间抓过来紧紧抱住。 她想从我怀里抢过去,我拼命躲,她责怪起我这些天像失心疯。 你这孩子,怎么总不听话,不就是那朋友的几件衣服,就值得你这么宝贝,这死过人的玩意,留不得的啊,会给家里带来不幸的。 望着那烈火中同样丧失掉往日光彩,失去美丽的黛青旗袍,我头次感到绝望。 无力感攀上全身,一直被压制住的力气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然后奋然起身将她推到在地。 凭什么!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给我退学还不够,现在还要将她烧死是吗! 第127章 她惊骇不已,一双惊恐的眼倒映我的疯态。 仇恨让我迷失心智,我不停质问这个生我,养我,最终又一步步夺取我希望的母亲,最终伸出手扼住她脖颈。 但良心在挣扎,我知道我难以用力,双手从用力到泄力不过几秒时间,颓然松开。 眼泪开始不停滴落。 玉眉将我从母亲身上拉起来,带我到边上去,现在只有玉眉才能让我感到安全。 搭在手上的朱红旗袍变得孤零零的。 我捂住双眼,没有勇气再面对眼前的所有,感觉快被那可怖的黑洞蚕食殆尽。 无名的悲怆侵袭内心,我埋在玉眉怀中,止不住一星半点的啜泣。 她们到底还要从我这里拿走多少 为什么要这么恨她。 她明明会回来的啊。 第70章 暗无天日 奶奶将受惊的母亲扶起,好好一顿安抚后,将我拉到书屋,处理好膝盖上的伤后径直走出去,将我关了起来。 门窗紧闭,房门外,她说,你做得太过火,呆在里头好好反省吧,等你知道自己错哪了,再出来。 玉眉被拦在门外,摇着门锁焦急道:怎么可以关她!现在都什么社会了,叹铃都把脖子挠破了,你就不怕她连自己都伤害 她满含哭腔地哀求我奶奶,你把叹铃放出来吧,你们不管她我管她我可以管好她的,不会让她再乱来的。 奶奶压低声,回答她:你们当我不知道观音庙怎么起的火吗?她衣服上那几处烧焦,如果不是我先发现,她怕是要被村里人害死,一个林泽熙妈还不够她受的? 好孩子,你先起来。 奶奶柔声细语,但态度强硬。 你要想护好叹铃,现在就冷静下来,后面的事,你不要插手了,我自有办法。 我靠坐在木门前,望着墙壁上渐渐下沉的日光,和慢慢变暗的房间。 那件红旗袍被我重新挂在衣柜正中央,却始终等不来人去将它穿上。 她一定怨我没能护好她的衣服,才迟迟不愿来见我。 吃了甜豆花也没用。 房门传来声响,有人隔着门在我旁边坐下来,叹铃,你饿不饿。 原来是玉眉在问。 不饿。 你在里头害怕吗?如果你怕的话,我就把锁砸了放你出来。 不怕。 噢玉眉顿了片刻,你在干嘛呢? 我想了想,又说,玉眉,柳梦她还是没有来。 玉眉很久没有回答我,我继续问她。 是我错了吗?为什么要不经我同意,就烧了她的衣服。 门外的人答:你没做错什么,是这儿的人太迷信,不是你的错。 可旗袍没有第二条。 迷信也好,害人也罢,总有人做错事得不到应有的报应。死对他们而言,是最简单轻松的惩罚,只有带着罪恶活下去,才是极刑。 所以死亡不会是终点,我不断让自己接受这句话,借此来填补一丝心中的空缺。 柳梦只有我一个人。 那些她无法做到的事,我必须要为她去做。 我转过身,面向门,对门前的玉眉认真说:玉眉,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 我要去红房那里,你可以把我放出来吗? 玉眉淡淡嗯了一声。 但她并没有立马帮我砸开门,而是起身,走之前说,那你先好好呆着,等我去拿吃的给你,再给你开门。 好。 没有钟表,只能从透进窗落日余晖感受时间的变化,我在地板独坐很久,门前还是没有人来。 玉眉失没失约我无心追究,唯一不想再枯等下去,起身尝试推动笨重的木门,但门锁和榫卯的双重作用强大,我更无法成为大力士徒手将门破开。 我没有等到玉眉,但等到了打开门的奶奶,还有她提着的一个行李袋。 逆光中,我看不真切她的脸,只能听清她对我说:叹铃,陪我去个地方吧。 玉眉呢? 她会来的,你要见她,现在就跟我走吧。 去干嘛? 最近忙,没有时间好好照顾你,陪你去散散心,你总闷在这也不好,奶奶陪你走走吧。 我的视线落在行李袋上,要去出远门吗? 不是很久,睡一觉就到了,你不是还要找人吗?等到了那边,你就能见到你想见的人。 真的? 奶奶何时骗过你。 她说出的条件太过诱人,我几乎没有太多挣扎,轻易将手伸向她。 走之前,她递给我一杯红糖水让我补充体力。但等上了车,我没有恢复体力,反倒感到周身乏力,困困沉沉倒在奶奶怀中,除了被动接收外界向我传达的所有,我一概不能做出多余反应。 耳边模模糊糊有玉眉的说话声,她在问母亲:你们要把叹铃带到哪里? 第128章 母亲不知道和她说什么,越到后,她越激动,声音直直穿入我耳膜中,这就是所谓的治人方法,简直荒唐!我看你们才是疯了! 叹铃人呢!我问你人呢!我要去找她 我没能听清母亲口中的治人法子,玉眉那慌慌失失、掺杂哭腔的喊声先一步盖过我心中疑问。 我也实在没用,最近总让玉眉这么伤心。 她已经为我做太多了,还是不要让她知道我去哪的好。 可我一句请求的话也说不出口,像被红糖水封住声带,我只能任由意识消失,陷入无尽的沉睡中。 对不起啊玉眉 记住,现在已经没有青灰巷那个叫柳梦的旗袍女人了。 她已经发了癔病,要是她问起这件事,一概说没有。 听明白了吗? 再睁眼,我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第一反应是,原来奶奶也会骗我。来医院散心,果然荒唐过头。 可我分明没有病,根本不必将我带到这里。 奶奶在和旁边的医生沟通,隔得远,我不知道她和那秃顶医生说什么。 回头看见我醒来,和医生一起走过来。 我直直望着她,说:你骗我。 我为你好。 这算哪门子的好,大人永远爱说大话,热衷将自私当善意,横加在对方身上。 我重重呼出一口气,尽可能平和地对她说:我要回去,奶奶,我还有事情没办完。 你还能有什么事,过去的事都和你没关系了,你不要再费神想那些有的没的,现在安心呆在医院里头。 我一愣,急得当即抓住她胳膊问:你什么意思,我不要呆在医院!我有要紧事的,我没有胡说! 护士迅速上前阻止我的过激举动,奶奶顺势将我手扯开,抚摸着我发顶作安抚。 说的话却让我整个人霎时落到谷底。 我已经给你办了住院,这是我求了老朋友才换来的单间病房。 她向我介绍起旁边的秃顶医生,他一张圆脸显得和蔼,没什么攻击性。 这位是精神科的主任,贺医生,医术很好,这里的医生护士也会对你很好,你放心,安心在这里治病,等你好了我再接你走。 奶奶放下行李袋,嘱咐说里头有我的衣服,洗漱用具等等,下定决心要将我留在这里,再站起来,说她过两天再来看我。 我推开抓住我的护士,这次攥住了奶奶的衣袖,只感血气上涌,我没有病!我好好的,根本不用治病!你无权将我关在这里! 奶奶一脸不忍,却还是将我的手硬生生拿开。 江叹铃,你根本不清醒,到现在还不肯相信那人已经死了,你清楚你为她做出了多少糊涂事吗?你已经快精神失常,这难道还不算病? 我执着认定柳梦从未远去,我已经见过数次她出现的身影。只是无奈我做得不好,让她不愿回头看我,来找我。 甜豆花丧失掉它的魔力。 我心存希冀地想,等我去揪出伤害了她的人,她兴许就会回来。 我不能呆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我从床沿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拉住奶奶挪动的脚步,哀求她将我带走。 我错了奶奶,你不要生我气,我以后绝对不会冲动了我不会再吓妈妈,也不会再罔顾神明。 话语被哭泣干扰得快不成连贯的句子,额头点地,我极尽虔诚和卑微的姿态,祈求奶奶收回这样的决定。 我错了我向你们道歉,不要不要把我留在这里她还等着我,我不能留她一个人在那里 奶奶轻叹一口气,哎,叹铃,不是对与错的事。 你变得越来越过激了,必须要治疗。 她不为所动,连同医生护士,一起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跪求奶奶无果,我只能凭自己的力气去挣扎,可一人难敌四五个人的控制。 他们按住我的手脚,用束缚带将我牢牢固定在床上,我一心想着走,攥紧拳剧烈摆动,妄图扯掉带子,但徒劳无果,只留下带子擦破肌肤的血痕。 混乱中,这个秃顶主任拿手垫在我不停向后砸的后脑勺上,后头冲身后的护士喊,去拿镇静剂,快! 很快,护士哪来的针管往我脖子上扎。 药效游走周身神经,我的挣动慢慢平息。重新恢复到了无力疲乏的状态。 奶奶在我床边站了会,她因我红了眼,充满怜爱和心疼地望着我,将我凌乱的发丝拨开,喃喃道:你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为这么个歌女,何必呢。 不要怪奶奶心狠,你总要好起来的 眼睁睁看着奶奶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水雾漫上视野,模糊掉眼前可见的一切。 我在绝望中闭上眼。那不断扩大膨胀的黑洞终于将我彻底吞噬。 原来它并没有想象中可怕,相反,它很安宁,像平静的水河,像婴儿在母亲子宫中被羊水包围。 第129章 我坦然接受这样的环境,甘愿缩在这样的空间里,逃避接下来要独自面临的所有。 而在那无尽的黑暗中,我终于等来了心心念念的柳梦。 她仍旧穿着初见时的朱红旗袍,腰间的花纹还有本被烧成灰的黛青色。 然后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像梦中那只在天边盘旋、消失又重新出现的无脚雀鸟,如此轻巧地来到我身边。 她将我轻轻揽住,对着蜷缩在她怀里安睡的我说。 叹铃,我会在这里保护你,不要哭。 但你必须要醒来。 第71章 火柴天堂 我和地中海,也就是秃顶医生,日复一日争辩几个问题。 首要问题是:水街的青灰巷里,是否存在一位名为柳梦的旗袍女人? 我将答案贯彻到底:有的。 紧接着,他会问:她叫什么名字? 柳梦,杨柳的柳,美梦的梦。 她是什么样的? 爱穿旗袍,很漂亮,细眉凤目,俏丽非凡。唱歌像老式留声机放映的曲,舞台上她是最瞩目的存在,谁人都比不上她,她对我很好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她是你什么人? 我会在这个时候变警惕,因为我要考量他是否会泄密,给我与柳梦招致祸端。 朋友。 只是简单的朋友吗?我头次见一个人会对朋友存在近似恋人的夸赞。 他带着淡淡的笑,镜片后的眼睛目光灼灼,像是早已将我看穿。 我沉默着与他对视。 地中海便适时停止追问,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欸,别那么凶,我就好奇问问,不用太防备。 然后开始例行检查,问我最近的服药情况,身体有无不适等等。 地中海的确是个和蔼风趣的人,没有太多医生架子,每天抱着检查册子来我病房问我些有的没的,别人开他玩笑,他也少有生气的时候。 我被奶奶强行留在这里的第二天清晨,地中海推开门,白大褂下是特地定做的隆重灰西装,进门被一护士看出来,笑问:贺医生今天穿这么正式,要去相亲啊? 他嘿嘿一笑,这你都看出来,厉害! 我在病床上刚被护士抽完血,屈着手臂止血,看到他那不值钱的笑就烦。 来到这里的原因存在欺骗,我与这治疗所有极其不好的开头,也因此,初到的时候,我对周遭一切都抱有敌意,说话变得不客气。 地中海的笑容一直保持到他来到我面前,和我故作熟络地打起招呼:早上好小江,我叫贺海,你今后的主治医生。 我移开眼,没搭理他。 他偏又不死心,绕过床走到我眼前,要不然你帮我看看,我今天这身怎么样? 我没去注意他这一身如何,一眼就能看到白炽灯下他的秃顶。 他梳了个油光锃亮的头,但因为发顶毛发少得可怜,头顶锃亮的其实是他的头皮,几缕头发稀稀拉拉的,整齐划一地黏在头顶上,像秋收后贫瘠的田地。 脑袋像地中海。 旁边给我重新束上束缚带的护士扑哧一笑。贺海面色一僵,但很快又自嘲起来:怪我早年用脑过度,闪到小江眼睛了,实在抱歉 他轻轻将这尴尬化解掉。 即便后来我喊他习惯性说地中海,他也不生气我对他的这一绰号。 但他也不是个没脾气的人,偶尔听气了,顺手拿手上的文件夹子拍下我脑袋便作罢。 见他好说话,在我装听话,老实配合检查,进行了大大小小的药物和电磁治疗后。 第十天,检查诊室里,我试探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小江,没有那么快。 那到底要多久? 就等你他咂摸着,经过一番深思,等你不会再看见那位女人开始吧。 我恼羞成怒,腾得站起来,抓过他手边的廉价钢笔奋力往桌板扎去。 地中海,你是庸医。 抛下这句话,我转身往门边走。 他在身后问:去哪儿啊? 回牢里,还能去哪。 话虽如此,我没有按自己说的老实回病房去。 幸运的是,我并非一直被限制住行动。 因为配合治疗,也没有自残倾向,这两天经过考量,护士不再给我上束缚带,来减少我日常活动中的不便,因此,我得以趁机溜出病房,今天似乎是什么开放日,来治疗所的人格外多。 我披上一件拖到脚踝的长风衣,掩住身上病号服,挤入人多的过道处。 逃跑进行得很顺利。我不停往前走,将半张脸埋进立起的风衣领子,即将看见人们来往的楼梯口,只要下了楼,再转过一个弯,便可以抵达大门。 胜利在望,我快步奔过去。 可就在我途径过道,快要抵达楼梯口时,一个眼尖的小护士远远地认出我,小江!是小江吗?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有所预感,连来找我都是跑着过来的,这还不够,在我拔腿往反方向跑去时,她已经喊来帮手将我束缚住。 第130章 半开窗的玻璃窗探进清风,奔跑的过程遥远漫长。 我不想被抓住,可为什么总是差那么一点。 窗外的枝头正抽出新芽,充斥嫩绿,饱满生机,眼下正是踏青的好时节。 这是柳梦承诺过我的。 日光隐匿,过道摇身一变化为黑色空间,我朝唯一的光亮处奔去,踏上窗框,无视身后的那些喊我停下来的医生护士。 往下望去,二层楼下是松软的绿茵地。 机会难得,跳下去,不要怕,你不是总想这么做吗?叹铃,我会接住你的。 风在耳边呼啸,猎猎作响。 我循着这个声音,纵身一跃,在迅速后退的景物中,看见林海镇的绿原野上,回头朝我微笑的柳梦。 跳楼一事轰动全所。 不过二楼的距离,我没死没残,只是地上打了个滚,被枯枝和树叶蹭出点皮外伤。但因性质严重,他们唤来了病人家属,也就是我的奶奶。 那天下午,除了奶奶,一起过来的还有玉眉,我没有太意外。早在我住院头两天,我就让地中海转告奶奶,不要让玉眉来看我,不要让她担心。但现在这事严重,我简单的口头阻止,拦不住过分在意我安危的玉眉。 她和奶奶分别坐在我两侧,玉眉更过分,对着我又是捏脸又是抬手,最后蹲下来看我腿上的擦伤,低语道:这么多天不见,你又瘦了 嘴巴一瘪,眼泪就当我面落个不停。 叹铃,你真不要命。 我说:楼不高,我有分寸。 玉眉骂我:有分寸你还跳! 我哑然。 奶奶见我没事,拉过我手,问我:为什么做这种事? 他们一直追我,追个不停,我才跳的。 是因为你要逃走,他们才追的你。 药让我每天都困困沉沉,像是被夺走了必要的活力,我像一株等待枯死的植物,对那淡绿色的墙和天蓝色的窗帘发呆;接连不断的电磁治疗让我的记忆力减退,快要记不起我原先想要做的事。 我不想一直困在这像牢笼的屋子里心中执念告诉我必须要出去,我还有要为柳梦做的事。 但奶奶的决定仍旧没变。 叹铃,以你现在的状态,不能离开。 我的状态要变成怎么样才算痊愈出院,我想不明白。我不知道解题的关键,无法知晓如何获得从牢笼出去的钥匙。 老实呆在这里,不要再做出这些伤害自己的事了。 说完,奶奶先出去和地中海沟通,留我和玉眉再聊会天。 等你好起来,就能回家了,你再坚持坚持,好吗? 我扭头反问她: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有病? 玉眉哑然片刻,等无人时,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到我手中。 你不在的这两天,有人找上门,自称是设计师,说这个是当初柳梦委托他设计的品牌,后面说要送给一个很重要的人,在敲定样式后,做出了这个胸针。只是迟迟没有人来取,他只好按柳梦留下的地址将这东西送上门。 我看着掌心的小物件,愣怔了很久。 那是个琉璃彩做成鸟羽的胸针,收拢的彩羽有点像水滴。 我在中央较为平坦的地方,看见两个用小楷刻成的小字:静水。 柳梦和我说起这两个字的缘由恍如昨日发生,每分每秒却又漫长得像是上世纪的事。 叹铃,看在这个胸针的份上,你再坚持一会,等你恢复原样,我们就一起去做那些你说想做的事。 如果后面你忘了,我会一直帮你记住,直到你回来。 她伸出尾指,耐心问:好吗? 良久,我才有所动作。去勾住她的尾指,答应她:嗯。 玉眉和奶奶离开后,我在病床前握着胸针静坐很久。那个认出我的小护士端着消毒用具进来,无事人似的问我:小江,她们回去了吗? 我没有理会她。她也没说什么,我的这点闹腾她见怪不怪,在我面前坐下,镊子夹着消毒棉球给我脸消毒完,又来到我手上,手臂被树枝划伤有点深。 她动作温柔,从小臂来到手心,见我一直握着拳头,问我手里藏的什么东西。 我朝她摊开,亮出里面的胸针,她圆眼一亮,惊呼一声:好漂亮,是刚才那个朋友送你的吗? 我摇摇头,观察着她的眼睛:是柳梦。 啊,这样。她弯弯的笑眼有一瞬间僵硬,转而去问:那这个戒指呢?你这个年纪,不像是结了婚的,是你的男友? 朋友相称的弊端,是少有人将我与柳梦实为恋人的事实当真。好像我们的关系见不得光的,只要我不袒露,永远无法被看见。 这称得上可悲,比泄密而招致祸端还可悲。 我不想再藏,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藏着又有什么意思。 不。 它原本有一对,还有一个在柳梦那,但是它不见了。 小护士眼中的笑意没有了,只有被我这句话震在原地的愕然。 第131章 我笑了一下,觉得她这样的大惊小怪挺滑稽。所以这个事实说出口,在旁人看来,是种天方夜谭。 你可以帮我保密吗?你害我逃不成,要弥补我的。我说。 也许是我笑得太难看,小护士的愕然变成平常,认真说:嗯,我会保密。 她继续忙手上的事,蹲下来给我清理脚上的伤口。 她神情专注,没什么心眼。我便问她:我要怎么样,才算好?为什么不能出院? 因为你不清醒啊,总不肯相信人死不能复生,总要说旗袍女人是存在的,和医生护士对着干,妄图把梦当现实,这怎么才能好呢? 我把她这话逐字逐句听进耳朵里。 忽然间,好像摸到了出去的钥匙。 第72章 心不死 模糊人影前,一双秀手洁白,五指并拢,轻轻盖住我的脸,蒙上眼,让我将注意力全部放在耳朵上。 叹铃你不想见我了?快点醒过来吧。 自跳楼一事发生后,我成为所里重点关注对象,护士来我病房呆的时间久了,地中海一天也要看我个三四回,甚至连我出去上个厕所,都得有人带着并看守。 我在他们这已经失去了信任。因此,立马给地中海想要的答案,他只会琢磨下次要整点什么新治疗给我治治,要重新建立信任需要时间,我只能老实度日,等时机成熟再逃离这里。 药物和电磁的治疗副作用还是大的,我常常会忘记昨天做过的事,说过的话。 睡眠时间变得很长,偶尔做梦,梦里有葬于火海的旗袍、血泊中的柳梦,有她脚踝的红痣与疤,还有一双总是望着我的眼。 在治疗所的第二十天,我照例和地中海作争辩。 地中海说:小江,没有这个人的。 我很无奈:你又胡说了,她有时会来,只是你们从没注意。 地中海对此很是头疼,挠挠太阳穴,拿起钢笔在蓝色文件夹上刷刷写,估计又想给我加大剂量,延长治疗时间。 非但是他,每一个前来探望我的人,都试图将我洗脑,用惊惧的、极不可思议的语气强调:你说什么胡话,没有柳梦这个人。 我听了太多太多这样的话。 但争辩久了也没意思,我慢慢和这样的说辞达成某种程度的和解。 我知道你们讨厌她,恨不得她消失,算了,我知道她在就好了。 说完,我不再理会旁边人的神情,蒙上被子把自己躲在黑暗里。 外面的时间照旧进行着。 玉眉来找过我两次,会和我说很多话,但关于柳梦和沈素衣的所有,她只字未提。 我主动问起警察是否有上门来调查柳梦受伤一事。 玉眉愣住,先是问:你认为她只是受伤对吗? 我反问:不然呢? 她迟迟不作答,也不看我,面色凝重。我只好转为别的话:你还有没有见到沈素衣? 话音刚落,她捂住不让我继续说了,这些不是你现在该想的事情。 后面,我安静下来,听她说我家里的事。奶奶和妈妈仍旧围着我弟转个不停,父亲在为他的户口和名字转个不停,跑手续。 我对我这天降的弟弟知之甚少,难得起了点兴趣,他叫什么? 可别又像我当初那样,被工作人员错写了名字,太冤枉。滞涩的大脑像被轻轻拨动了下神经,我恍然想起柳梦当初说的那句铃铛叹,这一想,如同触发机关,头痛欲裂。 遗忘的后遗症显著,会伴随头疼恶心,可无论这些副作用多大,都无法杀死柳梦,关于她的所有,像永不灭的长明灯一样,长存于心。 但执着将她刻入脑中的后果就是,一旦想起,来自身体的反馈会更剧烈。 你怎么了,头痛吗?玉眉低下头来看忽然捂住脑袋的我。 幸好剧痛只是片刻,缓过来后,我摇摇头,没事,没睡好而已,你继续说,他叫什么名字啊? 江祈灵。 麒麟?我重复了一遍,以为是上古神兽之类的。 嗯,你奶奶取的。玉眉怕我不知道字,拉来我的手写,祈求的祁,灵验的灵,和你的铃字同音,大概是想你快点好起来吧。 我怔了一瞬,才作反应:哦。 见我反应平平,玉眉忍不住问,不好听吗? 不会,挺好的。我笑笑,心中不免觉得可笑可悲。 为我作祈求吗?若它真的灵验,我断然不会干出烧观音这种旁人眼中大不敬的事;若奶奶真心为我好,又何必将没病的我关进精神病院。 有句玩笑话说,精神病人从不认为自己有病。 所有人都觉得我不正常,然后在这二十天里,我从反抗到认栽,时至今日,我已经难以像当初那样,坚信自己一切正常,我或许真如她们所愿,成了疯子。 我都分不清了。 走时玉眉问我,有什么需要她带的。我说:给我带本日记本吧,可以上锁的那种。 第二十五天,治疗升级成作用更强的电极片治疗,还换了新药。 第132章 一个疗程过后,我有了恐慌感:遗忘症变得越来越严重,身体的疲惫让我无法过多思考,总是困困沉沉度过每一天。 心提到嗓子眼,为自己忘掉某些很重要的事而极度不安。 值得欣慰的是,我现在还能记得住这一念头:要出去,必须要出去。 黑暗中的人影变得模糊飘渺,我快要抓不住她。 我必须阻止这一变化滑向极端。 电极治疗无法自行中断,我只能从药物入手,那些花花绿绿的胶囊被包成一包,每天中午都会准点放在床柜子上的不锈钢托盘中。 小护士要监督我吃下,基于之前我都有好好服下,她看得不仔细。 我把药抵在舌头下,喝下一杯水,张开嘴巴亮给她看。她扫了一眼,照例夸我:嗯,很棒。 胶囊在融化,我借口去厕所,她带我过去,在门边守着。我迅速把药吐掉,如此反复数天,才暂时避免遗忘的加重。 第三十二天,症状减缓,我那滞涩多时的大脑慢慢恢复原状,但我得继续表现出一副被治疗折磨得无活力的状态。 清醒的时刻变得太过漫长,往后的时间,我醒来做最多的事,是用玉眉给我带来的日记本上写很多很多以前的事,所有我能记得的,我都写了。 第二件干最多的事,是在最后几页写下无数个:一定要出去。 因为我确信,有人在等着我。 第三十四天。 沈怜双来找我。 护士领着她进来,说:小江,有人来看你了。 长达一个多月没见,当沈怜双重新出现在眼前,我最开始没反应过来她是谁。并不是她样子有了什么变化,是关于她的记忆被药物磨灭得只剩零星。 但即便如此,我见到她时,那种愤恨、怨怼便如火烧般升起。 她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妆容寡淡,有些憔悴。 来到我面前后,勉强笑着同我打了声招呼,叹铃,好久不见。 我保持警惕,合上日记本,绷直身子靠坐在床头看她,你来做什么。 听玉眉说你来了这。来看看你,不行吗? 她在我床头坐下,我下意识往边上挪,不愿她靠太近,我们没有好到这种地步,你有事说事。 沈怜双只好停在床沿边,问:你最近好吗? 很客套的问候语,我敷衍着:嗯。 你会一直呆在这里吗? 不会。 那如果你出去的话,还要帮柳梦找凶手吗? 一语惊醒沉寂许久的大脑,那些模糊散乱的过去回归原样,无一不指向这件我遗忘最严重的事我要的真相。 我抬头去看她。见我有反应,沈怜双继续说:警方介入调查后,找到了当初殴打柳梦的男人,审讯时,那两个人交代了打人细节,说以前和柳梦有过节,在巷子里预见,恶向胆边生,一时冲动才酿此情形。但他们独独说不出戒指去向,警方怀疑背后有人指使,不过他们嘴巴很死,撬不出新东西来,更不怕坐牢判刑。 我把警方难以得出结果的棘手问题丢给她,那你觉得会是谁? 沈怜双没有顺着我的话答,不知道。 可我觉得你会有答案。 若说现在的我对沈怜双为什么存在这么大的敌意,如果那天去医院找柳梦的雨夜,我没有看见院后门沈怜双和沈素衣的碰面和争执,兴许我仍会蒙在鼓里,听信她说并不认识这个人。 有太多蹊跷的点与沈素衣相关,如何让人不怀疑。 可即便我当面戳破沈怜双的谎言,她依旧选择隐瞒,说沈素衣不过是个问路的无关人员。 被我戳穿心思的沈怜双卸下微笑,低垂的眉目暗淡下来,叹铃,没有证据,我不想冤枉人。 难道我就有证据?我反问,你找我,不是单纯来看望我的吧? 她不作答,我无心再多说,掀开被子准备睡觉,不料被她拉住手,丢我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条件。 你不想亲手抓住凶手吗? 我当然要,只是困于治疗所,我要脱身很难。 沈怜双见我动摇,手开始攀上胳膊,将我拉过来。压低声的话语带有蛊惑力,我可以帮你。 理由呢? 我们目的一致。 我现在很难信你。我抬眼看她,怕她再次说谎,反攥住她手腕,不敢错过她脸上半点变化。 不然,你先说说你和沈素衣是什么关系? 我越趋近,她反倒稍稍后退了身子,在她瞳孔中,我看见一个阴沉得像要吃人的我。 我曾经好奇一个人心中要怀有多大的怨恨不甘,才能成就沈素衣眉目间那种的怨毒气。 现在我懂了。 沈怜双闭上眼,终于选择坦白。 她是我堂妹,从小看着她长大的。 我没有太多意外,直白问:那如果她和这件事有关,你会揭发她吗? 会,我不会让她继续错下去。沈怜双表明立场,颇有大义灭亲之势。 但是不一定就是她。可话锋一转,她又说,车票不是她买的,你知道吗? 第133章 一语中的,在那一刹那,我惊觉自己忽略了那通电话中存在的第三个人单凤鸣。 叹铃,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单凤鸣和沈素衣,是夫妻。 又一个新线索在我脑中炸开。 而对于真相,沈怜双有她自己的看法。 你不如我了解单凤鸣,他虽不认识我,但我最清楚他秉性,他最擅长做的事是推脱,所有他觉得麻烦或者推不开的事,他会将其转移到别人身上。 你有没有想过,最直接接触,也最方便在柳梦身上做手脚的是谁? 她将我手从胳膊上拿下来,用一种循循善诱的口吻,来告诉我她眼中的真相。 妻子一心等丈夫归家,尚不知外头发生的事情,单凤鸣却倾心柳梦,但在发觉你们亲密无间,他无望等待,因爱生恨,干脆指使他人伤害柳梦。在这其中,他只需要付出一张车票,假意让柳梦去到他设好的陷阱里,就可以把嫌疑转到在水街的沈素衣身上,半点嫌疑都不沾上。 沈怜双说得有头有尾,而在我心里很有嫌疑的沈素衣,到了她口中,变得无辜清白。 但是不巧,我也有沈怜双并不知道的事,她不知道沈素衣祈过的愿。 她尝试说服我,尽管解释漏洞百出,她隐瞒与沈素衣的关系,加上柳梦脚踝奇怪的伤、不翼而飞的戒指、观音庙前的还愿 凡此种种,单凤鸣或许有罪,但沈素衣绝对不无辜。 单凤鸣原来是这样的人。我去肯定沈怜双这番话,并问,有什么我能做的? 铺垫了这么久,沈怜双终于将此行目的说出来。 单凤鸣失踪了,我想知道的是,柳梦联系你的时候,有和你说过什么,关于他去哪里之类? 我忍不住讽刺,你们有钱有势,怎么会连个人都找不到? 沈怜双长出一口气,才说:柳梦她们走后,我有心留意单凤鸣的去向,但现在他藏得太严实,我只知道他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在北荡山,而柳梦从哪里来,又是从哪里下车,我也无法知晓,车票已经被她扔了。 单凤鸣在哪里,我或许是唯一一个知道的。传呼机里柳梦的最后一条简讯,将他最近一次出现的地方写得清清楚楚。 她一再强调,要想找出凶手,单凤鸣是关键,你明白吗? 我看着对面人的迫切,有些遗憾地答:但是过去太久,我已经记不得了柳梦有没有和我提过。 小护士进来,告知我去进行新一轮治疗,沈怜双无法和我继续说下去。 最后,我向沈怜双保证,如果我想起了,第一时间联系你。 精神类的药物和电极片治疗,似乎将我安放进了现实中,我的情绪比以前稳定很多,看样子已经达到了他们口中说的清醒痊愈,在医生的多方评估下,确定我已经老实得不能再老实后,正式撤去床栏边上的束缚带。 第三十五天,我等来了最后一次评估。 这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隆重,全家都来了,至于玉眉,听说她在家里做各种准备,等待着迎接我。 诊室里,地中海照例问我之前的问题。 你还有见到其他人吗? 见到谁? 比如水街的女人,她没有来找过你吗? 我倒是想,没有了,我很久没有看见她。 柳梦离开时,告诉我要醒来。 而沈怜双的到来也一再提醒我,不要再龟缩在这里,我必须要出去。 地中海蹙起的眉稍稍舒缓了些,最终决定让我出院,同意出院的红章重重打在我的病历纸上。 我拿过这个期盼已久的钥匙,打算头也不回地奔向外头。 起身时,地中海兜了一箩筐话给我。 以至于我被奶奶领回家去的路上,脑子里都是地中海在诊室说过的话。 小江,和其他精神病人比起来,你是最正常的那一个。 我忍不住问,你这还有做病人总结的吗? 地中海跟着我笑,然后开始吹嘘自己,我这从医二十年的经验告诉我,其实你可以是没病。 这玩笑话不好笑。 突然告诉我没有病,那我这三十多天里,治的是什么?所以我本可以从第一天就离开,只要地中海这一句话。 气血翻涌,我尽可能冷静,咬牙问他:你什么意思? 地中海收起嬉皮笑脸,变得像个医生:但是小江,伪装成无病,也是一种病。 我问:那你现在怎么不把我关起来? 我治的是疯子,不是正常人,你那么清醒,我还继续治你啊?地中海开起玩笑,我怕我饭碗在你这断了。 反正你也是庸医,怕什么。 地中海笑着拿起文件夹敲我头,嘱咐我药还是要吃的,不然太清醒也不好。 疯子最怕的是醒来。 第73章 夜来伴我坐 即便在治疗所里,所有人都在向我传达这世上已经没有柳梦,我却从不认为柳梦早已离我而去。 第134章 任何人都无法将她从我脑海根除。 她存在于我所能见各处角落,虽然并不总是出现,但我确信她会在。 就在沈怜双看望我的前两天,柳梦半夜坐在我的床头边看我。 那时我还在熟睡,原以为是做梦,隐约中感觉有什么东西来到面前,加上清风扰人,我不得已醒来。 一眼就能看见月光下独坐床沿边的柳梦背影。 红旗袍上那些蕾丝纹路幽幽发着亮,她回头看我,巧笑与美目依旧夺目。 宝贝,你醒啦? 她问得我想哭。 一只手伸过来触摸我脸颊,眼泪从她指腹间滑落。 柳梦轻叹气,怎么那么傻,还去跳楼。 我说:我在那片草地上看见了你。 她笑了笑,和我道歉,说:对不起啊,我从没想过让你一个人的 我半抬起身,想把她看得更清楚些,比起怪她,更多是想她,我没有一个人,你在的。 你意志这么坚定。 柳梦打趣一句,又问:会不会太累? 我承认:累。 柳梦已逝的言论如墙般压过来,高高筑起,将我困于其中。 强迫自己清醒,不受言论干扰,这比浑噩度日要累。 不怪地中海说,疯子怕的是醒来。 话音刚落,柳梦的手来到我的双眼,蒙住,让我在黑暗中得到短暂的安宁和沉溺。 没关系,总会有尽头的,叹铃,下次见。 我不知道这个下次见是多久,如果不在治疗所,那也许就是水街那儿了,柳梦也就在这几个我能看见她的地方出现。 地中海给我开了一大袋药,回到家,本打算出门去感谢朋友的奶奶和父母没有立马走。妈妈给我做了碗窝了蛋的长寿面,看我吃完,奶奶端来杯热水,让我吃下药,她比小护士严谨很多,不得已,我只能吞下药,奶奶捧着我脸左看右看,确定我完全服下,才放心和我父母出门去。 门一关,我跑回卫生间,药粘在舌根下,待我抠着喉咙吐出来,溶掉的胶囊已经漏出药粉,弄得我舌根发苦。不过这点药,应该也没事。 出了卫生间,我走向书房。 那里还和离开时一样干净整洁,衣柜打开,那条红旗袍被挂起来。 我将它取下,捧在怀中仔细检查,还是完好无暇的样子。这其中有玉眉细心照料的功劳。 感谢好玉眉。 今天午后的光线格外刺眼,让四周亮堂得如梦如幻,我看着这样的书房,久远到恍惚以为是上世纪的场景。 才入房门,咔哒一声,我听见鞋跟落地的声音。循着声走向檀木床,在那里,看见了柳梦,她似乎才工作完回来,穿着身上那身只有上台唱歌时才会穿的鎏金旗袍。 她取下耳环,又踢掉了鞋,离地的双脚转动,缓解因久站而酸痛的脚踝。 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看我,和那天夜里来时一样,半嗔半笑: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一会了。 她躺回床边,给我留了些位置,让我能够躺上去和她相拥。 午后阳光虽刺眼,但是温暖,让她的怀抱变得格外踏实温柔,全无一个月前我触摸她后背那种潮湿。 入眼是一片朱红,我埋在她怀里说:绿旗袍被烧掉了,我没能留住它。 柳梦却说了我不爱听的话。 你无需为它伤心。她抚着我的后脑勺,轻柔得毫无力度,衣服只是死物,不用有太多感情。 我情绪顿时失控,头次冲她发火,不是死物!她不是的! 凶完她,我又觉懊悔。她安慰我,给我顺背消气,愧疚感弥漫,我再次往她怀里缩,哽咽着说对不起。 柳梦笑声轻,摇摇头说:这又没什么,我哪里舍得怪你。 在我困意渐渐袭来,她仍然像之前那样,蒙住我双眼。可我却不敢真的睡过去,我怕一闭眼,她又要离开。 柳梦问:怎么了,你不想睡吗? 我坦白说:我怕你走,你总是一会在,一会不在,总是这样。 柳梦否认:我没有,我一直陪在你身边,你不记得了吗? 我心一沉,被蒙住眼,眼前因光线过强来到眼皮处而产生的模糊失真的光晕,只能见到面前柳梦的影子偶尔晃动。 我忍不住问:什么? 变作飞鸟远去,直到有人呼唤我,我折返落下。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 叹铃,是你留住了我。 第74章 傻女的新衣 我得到一次足够长且舒适的睡眠。 我被牢牢抱在怀里,柳梦的怀抱温暖得要命,我越发沉迷其中。但偶尔她会和我说话,说些有的没的。我即使再困,也会想着去回答。 叹铃,你怎么抱得那么紧,是在想我吗? 嗯。 可你以前不会这么黏我 我也想黏着呀,但她三天两头就要出门,我没那么多机会,我想的,可你都没空。 第135章 胡说,我不是有去看你吗,你又忘了是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柳梦好多话,我含混着:没忘。然后往她身上又贴近些。 片刻后,她问:叹铃,我是谁? 我不假思索,柳梦啊 醒来时床头没有人,现在的我对这场景见怪不怪,在从前,柳梦忙于工作,就常常这样,神出鬼没。 我为她找了个合理的好理由,保持乐观地期待着与柳梦的下一次见面。 叹铃,你醒了? 我回头去看,玉眉正满含喜悦地朝我走近,我还没坐起来,她已经床沿边蹲下。 她说:你睡好久,天都黑了,这么久没回来,本来还想和你多聊会天。 玉眉一会笑,一会怨。趴在床沿边不满嘀咕,像只在呜呜的小狗。 我学着她动作,同她一起趴下来,你现在也可以和我聊天。 玉眉望着凑上前来的我一愣,然后点点我鼻尖,问:叹铃,你现在这样算好了吗? 我不知道她说的好指哪方面,解释说:我现在心情挺好。 玉眉笑问:为什么,见到我心情好? 我摇头,说:柳梦来找我了,在我睡觉前,你知道吗? 话毕,玉眉眼中神采暗了暗,回我一个哦。 提到柳梦,玉眉容易不开心。我不好再继续说下去惹她烦,毕竟她一心等我和她谈天说地,总说她不想提起的人,我未免太没眼力见了点。 你去干什么了,回来时我好像没看见你。 你能看见柳梦,却看不见我? 我没明白她这莫名其妙的话,她没好气道:我去买菜了,做好吃的给你接风洗尘,还摘了柚子叶,给你洗掉在治疗所待的晦气。 说着,起身,又把我拉起来,走吧,吃饭去。 我忍不住笑,很正式地对她说:玉眉,你要是我妹妹就好了。 如果,人能自行选择想要的家人,我必定要将玉眉纳入其中。 称职的父母是什么样,我没想过,但要是姐妹,玉眉一定是对我很好很好的妹妹,这辈子做不成,下辈子也行。 玉眉不认同:说什么呢,我比你大半岁,怎么都得是做你姐姐。 吃过饭洗过澡,手法笨拙的玉眉拿柚子水往我脑袋上泼。 正常来说应该像奶奶洒符水那样,指尖沾水点眉心,然后再沾水依次洒向身上,柚子水同理,叶尖点水轻轻弹向脑袋,再到周身。 玉眉不是,她将柚子叶按进水中,大有淹死它的气势,再从水里拎起来,手一杨,大量水往我身上甩,最先遭殃的是头发,不多一会,脑袋变得湿漉漉。 我抹一把脸上的水,有些无奈:玉眉你让我觉得自己从坟墓地里爬出来,晦气深重。 玉眉正好甩完,抬手揪了下我脸,别讲这不吉利的,你去那么久,多洒点水才好。 回到客厅,监督我吃药的任务来到玉眉手上。 我抗拒吃药,望着她递过来的水和药包,小声求她:玉眉,今天我能不能不吃啊?就一晚。 玉眉决绝:不行,必须要吃,吃了你才能好全。 我又没病 她把水杯塞到我手中,忽然对我说:如果你乖乖吃了,我就告诉你,关于柳梦的事。 这我必须要吃了,老实接过药吃个干净,摊开药纸给她看,吃完了,你说吧。 玉眉重重呼了一口气,对于我这般迅速一时语塞,然后在我旁边坐下,她动作慢吞吞的,让我不得不去摇她胳膊:快说呀。 柳梦之前忙的那些厂商合作被他那老板家的儿女接手了。玉眉顿了片刻,律师在跟进,说是她老板遗书啥的没来得及修改,这部分到了她儿女手中。 听罢,我过很久才反应过来玉眉说的内容,简洁地更正了一下她的话:那个叫遗嘱。 玉眉笑说还是我懂得多,她还奇怪那律师干嘛突然提猪,我笑了笑,心中泛起的悲凉只增不减。没曾想柳梦一心经营的生意,最后被别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拿了去。 玉眉拍拍我肩膀,不过柳梦创的品牌还有那个仓库,归她所有,她应该早就有和老板确认过。 她安慰道:也不是一点都不剩的,你别伤心。 她这样说,我才感到心情有所缓解。时间不早,玉眉拉我去休息,我难得精神,躺在被窝里,玉眉熄了灯,见我不睡:你干嘛,还有话要和我说? 我问:你最近有见过沈素衣吗? 没。玉眉思索着,沈怜双倒是见得多。 既然是这样,那沈素衣也许还在水街没有离开过。 你为什么总要提起她? 好奇而已,不知道她找到丈夫没。我没和玉眉说实话,私心不想她参与太多,给她带来麻烦。 有空好奇她,怎么不多想想我。玉眉说得酸酸的,话锋一转赶紧睡,别想有的没的,医生之前说了,你还有个毛病就是想太多,把脑子想坏了。 第136章 叹铃,出了治疗所,很多事情都过去了,再怎么咬着不放,结果都不会变,你要向前看。 这么哲理的话,可不像是玉眉说的。 说完,她抬手盖住我眼。 我莫名从中品出些许熟悉,而这让我心一紧。 但我未来得及深想,就因药效发作睡死过去。 醒来第二天,我被弟弟的哭闹声吵醒,很难得地和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吃了顿早饭。 但处处透着的生疏让我想逃,喝完一碗粥便下了桌。 回到书房,我翻出那个被玉眉放在木盒子里的传呼机,幸好还有点电量,我得以翻开柳梦之前给我的简讯。 上面清楚写着:他留在临江奈婆那。 单凤鸣最后出现的地方。 身后传来敲门声,玉眉进屋,见我一大早翻箱倒柜,有点紧张问:拿这个出来干嘛? 我问她:这个东西,有谁看过吗? 没有。 我再次确认:真的? 玉眉举手发誓:骗你干嘛,你去治疗所后我整理你房间,你成日捧着它,把它当宝贝,我哪里敢让别人随便碰。 我舒心一笑,夸她:好玉眉,你最可靠了。 我将那地名记了又记,最后将这个信息删除,以绝后患。 这件事刚做完,好巧不巧,沈怜双上门来看望我。 带了好些礼物上门,我隔老远就能听见母亲很热情对她说:怜双来啦!叹铃在家了,喏,在书房呢。 看来我不在这段时间,沈怜双来得很勤。 她应了母亲,然后来到书房前找我,站在门边,大麻花辫解开了,变成了又黑又长的直发,垂落在腰间。不愧是一家出来的人,总或多或少掺点阴森森的感觉。 她对我和玉眉打招呼,亮了亮手中的礼盒,对我说:庆祝你出院的一点心意。 不必这么客气。 沈怜双放下礼盒,走进来。 玉眉有点警惕往前一步,稍稍挡住我一些,你可别烦她,她刚出院的。 沈怜双摇头,说她没要做什么,隔着玉眉和我寒暄起来:出院感觉怎么样?有好点吗? 我直觉她话里有话。 玉眉,你去给我倒点水吧,我口渴,要热的,不然拉肚子。 你玉眉看看我,又看看她,哼了一声走出房门。 玉眉好护着你。沈怜双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点评起来。 找我什么事?我直接问。 你最近有想起什么事吗?她提醒道,我那天去看你,和你说过的。 这事我还是记得的,至于想不想得起来,我摇了摇头:抱歉啊,暂时想不起来。 沈怜双静静看着我,似在辨认话中真假,片刻后,叹了口气:没事,不用道歉。 可以把传呼机给我吗? 她突然说。 为什么?我反问。 不用紧张,工作需要,我没空卖新的,只能先借回来用用了。 她边说边打开手提的皮包里,取出一封牛皮纸包成的信。 其实这次来,是想把它交给你。说归说,她并没有立马将它递给我,而是像刚才亮着礼物那样,亮出信的正面。 上面用娟秀的小楷字写着:叹铃亲启。 她说得很委婉:柳梦去北方之前找过我,在我这里留了封信,叮嘱我如果以后自己有什么事,找个时间交给你。 正好你现在回来,想来状态应该好了些,该把这信物归原主了。 我指尖发颤。 突然觉得心中那堵抵挡谣言的墙在逐步坍塌。 这封信是什么性质,其实我心里清楚。我既想去拿,却又不敢去拿。 沈怜双还是轻轻将信放到我的手中,问我:可以把传呼机给我吗? 我在怔然中回过神,并没有真的打算霸占传呼机,更不想让沈怜双觉察出端倪,回身将它柜子里拿出来,权当与她做交换。 走时,沈怜双见我对着未开封的信发愣,安慰我:总要打开它的,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她走后,我坐回床边。关于柳梦的一切我都想知道,现在却要踌躇再三,才敢颤着手去打开。 打开,展开白底红线的信纸,上面只有寥寥几行清秀的字: 亲爱的叹铃,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不见,不要为我伤心泪流。 -你可以选择常来来看望我,也可选择面向新生活,怎么样都随你。 -但请你保持盼头好好生活下去。 -我会在不远处陪伴你。 -永远。 光是第二句话我就无法做到,抱着这样一封单薄的,轻飘飘的信,淌了很久的泪。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又是如何昏过去。 再醒来天已经暗下去,发着幽蓝的暗。 若我坚信柳梦一直存在,那她又何必为我留下这封信。 我感觉大脑几乎到了宕机,无法运转的程度,快要分不清哪一处才是真。 第137章 未开灯的房间只有微弱的光线。屋子进了一个人,带着熟悉的,鞋跟点地,慢慢悠悠的踏踏声。 她走动着,一步一步走到对面的落地窗。 我看着她的背影。 板正的腰杆,纤细曼妙的腰身,恰到好处的臀型曲线,她撑得起这件红旗袍,穿在她身上格外贴身。 走动时,摇曳生姿,暗红的裙摆从脚腕处荡。 可好像有什么不对之处。 她侧过身子,在落地镜前打量。长腿在旗袍的摆动时隐时现。 我后知后觉想起来,脚腕少了那颗红痣。 然后我感觉有什么从眼睛里滚出来。 很多,越来越多。烫得鼻子眼眶酸胀灼热。 我再次想起那条被烧掉的绿旗袍。 火舌吞噬织物,青绿变成焦黑,数不清的飞灰,湮散在风里。 那些灰烬像柳梦身上的淤青,鲜红的火像她身上的斑斑血迹。 她的手从我手心滑落。 血色尽褪,然后她消失不见。 我没能留下它,正如我没能留下柳梦。 你怎么哭了?吓到你了? 她走近来,半挂的纱帐帘将她脸挡得朦朦胧胧,可无论她将头发挽得如何像,无论她们的身段有多么相似,都无法改变她本不是柳梦的事实。 叹铃怎么才能让你不伤心她向我寻求答案,我喉咙发紧,答不出半句话。 直至温热的吐息如羽毛拍脸,她停在我咫尺前。 她想在我额前落吻,像从前她无意撞见柳梦常对我做出的亲昵举动。 可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连自己都无法瞒骗自己。 我轻轻拿手盖住她的唇。 毫无生命力的红旗袍附着在另一个人身上。 巨大的悲哀像迟来的风暴,席卷并摧毁我全部心神。 我注定要面对现实,它残破不堪,血淋淋一片。 玉眉,死物是不会亲吻的。 有什么东西骤然断了。 清醒远比活着痛苦。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时日无多。 -------------------- 傻女醒了。 第75章 希望你永远快乐 因我的清醒,玉眉有整整一天没有出现,谁人都不知道她的去向。 等我第二天醒来,朱红旗袍被叠的好好放在我的枕头边。老实说,我不愿意醒来,去面对这个了无生气的死物。 我把她可能去过的地方找了个遍,包括她的家。 她妈妈一听,连忙摆手,很是不耐烦道:她成天呆在你那儿,你怎么会不知道?还倒先问起我们了。 玉眉她弟弟在旁边帮腔,对我作了个鬼脸:就是!疯婆子自己找去,别烦我们! 明晃晃的露缝大板牙和核桃缝大小的眼,配合从他母亲身上学来的市侩与刻薄,让人观感直降,他与玉眉形成两种极端,一个良善且好看,一个恶劣且嗯。 我视线下落,看了他不过短短三秒,玉眉妈当即将他拉到身后护着,对我充满警惕,甚至稍稍后退一步。 见此情形,我也懒得再问,那打扰了。 转身欲走,玉眉妈忽然叫住我,我回头去,她毫不客气提出无理要求:先说好啊,如果我家玉眉出了什么事,我可要你们赔钱的! 从心到眼都写满二字贪财。提到女儿不见,非但没半点紧张慌乱的神色,更不想着去找人,反而第一时间琢磨着怎么讹人钱财。 玉眉远走打拼是好事,就这么个家,换我待我都替她委屈。 我回她一笑:好啊,那如果我把玉眉找回来了,你们可要好好待她。 玉眉妈拉着她儿子退到门后,面露惧色,像是怕极了我突然扑上来咬她。 欺软怕硬的小人,笑一笑就怕成这样。 我上前一步再加把火。 如果被我知道,你们敢对玉眉有半点不好,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门砰一声合上,带起一阵微风,她们已经吓得紧闭门窗,隔音差,我听到她们后怕地说:这个江叹铃真是疯了 我敲敲旁边的窗,里面霎时噤声,人影偶有晃动。 疯子身份让我很有底气胡来,为水街这极易一点火星便可燎原的流言特性做迟来的报复。 多说些,好让疯子咒你们下半辈子不得善终。 恶言治恶人,我到现在才感到内心稍稍轻松点。回去路上,又觉得嘴上说说没太大作用,柳梦要是在,可能还是会笑我小孩子气吧。 一直走到水街入口,我在买车票的小卖部那,问到了玉眉的行踪。小卖部的大爷说玉眉买了趟去城里的车,说是去逛逛。 看来是我紧张过度,玉眉心大,吃好玩好心情好,应该不至于因我戳穿她的扮演而伤心欲绝。 找玉眉不再是现在排在首位的事,我在路边等到了公交,去往辖区的公安局。 在那里得知,柳梦一案并未继续调查下去。 柳梦没有家人,关心她的人死的死,走的走,而最为在意她的我,被困在治疗所还没出来。 线索被大雨冲刷个一干二净,嫌疑人突然暴毙,不是心脏病发就是脑梗。至于法医当初对柳梦进行的鉴定伤,脚踝那处有别于殴打伤和路面擦伤,痕迹鉴定显示应该是某种尖细刀造成的伤痕,但难的是找到这把刀和持刀者。 第138章 线索中断已久,时隔一个月,这个案终于来了个人,负责此案的警察前来大厅,带我到较为安静的办公区。 警察一男一女,看着都年轻。 女警叫白江雪,眼睛大且亮,在问话前,先给我倒了杯热水,让我放松些,我对她第一印象很好。 之前就想去找你了,但听你家里人说你当时生病不便前来,我们也不好多做打扰。 对于这件事我毫不知情,想必是被奶奶她们瞒了下来。 抱歉,耽误你们这么久。 白江雪忙说没事。 我试探着问,那没有其他人再来问过吗? 半个月前,她朋友来过,姓沈,你应该知道她的。 沈怜双拿我传呼机不过是两天前,却有整整半个月没有问过柳梦的事。 这样。我握住一次性水杯,对那微微晃动的水面出了神。 白江雪开始进行询问,方便说说你和柳梦的关系吗? 一旁的男警察摊开本子,拿出笔准备做记录。 我看了他一眼,白江雪领会了我意思,冲他说:我来吧,不用两个人,你去忙别的。 男警察一愣,手指指向自己:让我走啊? 白江雪不多废话,直接抢过他手里的东西,将他赶走,还嘱咐他:记得把门带上。 关上的门隔绝了一部分门外的嘈杂,我向对面的人亮出手背,戒指在光下闪烁,这个。 她明显一怔,眨巴着眼。但良久后,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看着我说:嗯,我明白了。 她费力消化这个怪谈,并用一种坚定有力,不带歧视和探究欲的注视,向我传达她已接受了这一事实。 白江雪是个好人,我用直觉做了个判断。 她问我,柳梦之前是否接触过什么人,或者有与她结怨的人吗? 我笑笑,回忆起当初从别人口中了解到的旗袍女人:恨她的人多了去,但几乎没有人会杀她。 为什么? 水街人欺软怕硬,喜好传播流言蜚语,但不会大胆到去杀人,他们只想安稳过日子。玉眉妈就是个典型。 白江雪又问:除了水街的呢? 我摇摇头:柳梦很少和我说过工作上的事,她不是个爱结怨的人。 和柳梦有过过节的,我只能想到两个人,一个是许流齐,但早在柳梦从天上人间辞职前,他已经被他爸抓去厂里拧螺丝了;还有一个是被柳梦拿刀吓住的金主任。 我把这两个人名说出来,白江雪说这两人不认识嫌疑人,也有不在场证明,早已被排除在外。 你知道单凤鸣吗?她突然问。 我说:知道,他很崇拜柳梦,怎么了,他有嫌疑吗? 白江雪笑了下,没直说有或者没有,我们没有找到这个人,在调查他们的行动轨迹上,没有实质证据,暂时还没结论。所以想问问你,对这个人了解多少?看看有没有一些可用的信息。 我思索了片刻,有些丧气地低下头,说:在电话里,我只知道他们去了北荡山,碰上山体滑坡,说那儿抢修道路需要两天,所以改了时间,提前回来。 白江雪眉头微皱,两天?你确定吗? 她的反问让我品出端倪,一直到她说:北荡山那天下午的确发生过滑坡,但程度并不大,抢修只花了一个晚上,新闻在第二天清晨做出了相关报道,并且当时的交通已恢复正常。 那单凤鸣为什么要撒谎,他难道是害死柳梦背后的推手吗?这一猜测让我后背发寒,还有愤恨。 改行程了之后,柳梦还有和你说去哪儿了? 我尽量克制内心的波动,镇静道:没有。 白江雪给我留了个电话号码,让我如果有线索,随时再联系。我握着那薄薄一张纸,说好。 回到家,玉眉已经出现在我房间。我走进去,冲她背影问:你去哪儿了,一句话也不说。 玉眉回头看我,眼圈红红的。窘迫与尴尬似乎围绕了她很久,我的平常注视让她无地自容,眼神躲闪。她移开眼,转向书桌上的一个大布包。 我去买东西了。 我走过去看,玉眉拆开蓝布包,拿出一个喷漆有点斑驳磨损的相机。 二手的,不贵。她把相机递给我,给你解闷用。 玉眉说这是时下年轻人最流行的玩意,有钱人人手一部,可以用来拍照录像,很好玩的。 我笑得有些无奈,可是我也不会用呀。 玉眉说:我会,我教你。 她挪了挪屁股,给我腾出大半边位置让我坐下来,教我如何捣鼓这相机,操作不难,步骤很简单,打开取景器,选定想拍的地方,按下按钮,咔嚓一声,就好了。 就是拍出来的要比肉眼看见的模糊点,色调沉闷些。 玉眉还在向介绍新功能,很认真很仔细,但我没听进去。一心看玉眉,等她何时才敢看向我。 咔嚓响了半天,玉眉就是不看我。 我按下她摆弄的手,玉眉,我没有不开心,不用特地买相机安慰我。 第139章 是我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错把你当作柳梦,玉眉,我错得太离谱了。我看着她慢慢流出泪的双眼,内疚横生。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玉眉放下相机,奋力抱住我,哭得一抽一抽的,哽咽道:我没没怪你啊 我伏在玉眉肩头,感受她因啜泣而发颤的身体,她的难过传递给我,让我再次感到疲累和空落清醒的痛苦,像是柳梦在我心里又死了一回。 值得庆幸的是,大脑绷着的弦一直在,单凤鸣还没找到,柳梦死亡的真相,我尚未摸清。 它们吊住我一口气,我得以时刻保持清醒。 玉眉哭到我半边身子都快被她震麻了,过很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等她从我身上起来,我问她:玉眉,你接下来要做什么,打算一直呆在这? 玉眉眨眨眼,挂泪光看起来可怜又可爱,她居然说:不行吗?我不能和你呆一块吗?我放心不下你。 我笑她小题大做: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我已经好了,玉眉,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的。 说是这么说,她不是很信。 为求真实,我举三根手指发誓,如果我有半句假话,罚我入十八层地狱。 玉眉吓得赶紧按住我手,我信我信!别发毒誓! 这副慌慌失失的样子才像她。 她嘟囔着,那等你想离开这儿了,我们就一起去打拼,去深圳!怎么样? 雀跃明亮的眼睛让我不忍说一句拒绝的话,玉眉,今天我去了趟公安局,警察找我问过话。单凤鸣失踪了,要找到他才行。 她明显失落下来,原来你还想着这事那你还说你好了。 我说我好了,不代表可以将过去的一切翻篇,当无事发生。 我不想你参与这些。玉眉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万一被人暗中报复,你陷入危险怎么办?又是烧庙又是跳楼,要是那凶手真的来了,你被捅刀子都不一定想着去呼救,你根本就不惜命。 我内心泛苦,又觉得好笑,玉眉想真远啊我拿出那张留有白警官电话号码的纸,亮给她看,这是那个警察给我的,你放心,我不会涉险的,我会找她。 看到手机号码,玉眉没再说话,忿忿吐出一句:你最好是。 我笑了笑,她则看我手里的纸发呆。 我之前不是答应过你,要去深圳看你吗?这个承诺一直没向你兑现。 我和玉眉虽说打小认识,但相处时间少得可怜,满打满算,也不过两三年。但玉眉对我的好,可以说与柳梦分量相当。 我伸手去勾她尾指。 等这件事尘埃落定,我们就去深圳,把我们想玩的玩个遍。 玉眉由忧转乐,面上一喜,问我: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当然,骗人是小狗。 为避免她胡思乱想,我让她好好为后面的旅行做准备。玉眉胸有成竹道:放心,包在我身上,相机是一定要带的。 她手去拿相机,胳膊不小心搭在布包上,喀拉一声响,我好奇问:里面还有东西吗? 玉眉才想起来自己买了个小蛋糕。拿出来,没压坏,粉红色塑料壳做成花篮造型,蛋糕中间裱了多淡粉色的玫瑰花,周围则是一圈圈柠檬果酱。 把它给忘了,我顺路买的,想当作你出院的礼物,也怕你会很难过,想着吃点甜的,你会好受些。 玉眉总用一种笨笨的,又足够真心的方式保护我。 她拿出一根蜡烛,插在中间,拿出打火机点火,捧到我面前。 许个愿吧。 我看着火花中那双眸闪烁的泪花,熠熠如星。 其实醒来也不完全是坏事。 我闭上眼许下心愿。 希望好玉眉永远快乐,不要因任何人而哀伤忧愁,更不要以我为中心。 她这么好,努力、勤奋,总会有自己的一片天。 第76章 相残 我去公安局一事,很快被沈怜双知道。 第二天,她来到家里,这次没有寒暄和客套,见到我一个人在书房,径直走进来,关上门,质问我:你去公安局了? 是。 他们提起沈素衣了? 没有,单凤鸣婚姻一栏显示未婚,加上背景过于空白,没人查到沈素衣。 且不说单凤鸣背景那种被处理过的干净,对于结婚这一点,我一直有疑问,他们没有领过证? 没有,素衣向着那男人,男人觉得结婚证是束缚,素衣便没再强求,随他去。 看样子,沈素衣对这单凤鸣有够上心的,连结婚证这种事都可以做妥协。 她略带责怪道:你这么贸然过去,怎么不先和我商量? 商量?我们之间有过这个约定吗?沈怜双那越发收不住的心思让我感到可笑,但我不想与她撕破脸皮,我只是想去了解一下,调查到那一步了。你猜警察怎么说?线索断了,因为没有人问询,只能暂时搁置在一边。 第140章 我委婉说:怜双姐,我以为你会对这事很上心。 她微抿唇,沉默片刻,才做出解释:我最近在忙工作的事,坦白说,柳梦是我朋友,我每去一次那地方,心里就要难受很久。 我直白问:你究竟是不想,还是不敢? 她抬起眸来,语气变得不善,叹铃,你想说什么? 我老实说:好奇问问,怕你反水,一心想着沈素衣,柳梦应该和你说过吧,我很没安全感的。 沈怜双苦笑一声,你多想了。 她上前来拉我手,做出一副姐妹好的亲昵,虚按住我的手背。 我不是向你保证过吗?叹铃,我堂妹如果真有错,我还去护着,就是在害她。 我抽开手,后撤一步与她拉开距离,淡声说:嗯,知道了。 沈素衣现在在哪?我随口问。 她没有正面回答:怎么了? 我说:不能说吗? 不是,我不知道她在哪,很久没见到她了。 好吧。 从沈怜双这儿估计很难撬出沈素衣的行踪。 我在书桌前坐下来,去拿日记本消磨时间,但碍于旁人在,我不好打开,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你先回去吧。 她问:警察和你说什么了? 他们也在找单凤鸣,还说,柳梦脚腕的刀伤有疑点,极有可能是主谋干的,但是现场没有找到刀。 你给柳梦的银弯刀呢? 在柳梦返程途中,这把刀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上。 不知道,柳梦出事后,我第一时间去找过,草丛,石头缝所有可能掉的地方全翻了个遍,但还是没找到。 我枕在椅背上看她,看她样子不像在说谎。 警察说,找到刀,说不定能揪出背后的主谋。 我接着问:你发现柳梦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吗? 沈怜双很坚定地答:没有,去到的时候,她已经躺在那里了。 你为什么会过去? 因为柳梦联系过我,说她在回来的路上,要给她接风洗尘。 我默了好一会,才轻声说:怜双姐,你可不要骗我。 你今天沈怜双稍作停顿,似在琢磨措辞,状态有些不一样。 我坐回原位没再看她,承认:嗯,我没再做过梦了。 沈怜双没呆久,给我留下传呼机后就走了。传呼机保持原样,连同上面的简讯,一条不落,但我确信,她已经翻阅过。 傍晚时分,我被玉眉拉出门一同买菜,她说老市场入口来了家买斑斓糕点的小摊,我也许会喜欢。 等我们去到那里,小摊拿还剩两块用斑斓叶包装的椰汁方糕。玉眉全买了,一人一块,边吃边往买鱼的档口走去。 她让我在边上干净地等,杀鱼的血腥气很冲,容易反胃。 我说好,来到靠近巷口的石板路边作等待,最后一口椰汁糕吃完,身后有人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去看,是多日未出现过的沈素衣。 我停在原地与她对望。 她说:叹铃,好久不见,方便谈谈吗? 我问:谈什么? 谈谈柳梦和单凤鸣,怎么样? 她笑着,像一条淬毒且乖张的蛇。 我跟着她,来到观音庙后一处尤为破败荒凉的象棋台前,千年大树枝繁叶茂,垂下的藤条将天幕割成千百道,隆起的树根顶破水泥地,盘根错节覆盖于地面。 比死了人还寂静凄清。 沈素衣拂开石椅上的枯枝败叶,邀我坐下。我没动,和她拉开些距离。沈素衣行事不定,不知道沈怜双和她透露了什么,突然找上门来和我说这件事。我小心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找我谈? 听说你和柳梦,很相爱。沈素衣笑着,缓缓解释道,凤鸣是我丈夫,但他喜欢上了柳梦,我本意是想找到他,将他彻底关在大院里,哪儿也不能去,但没想到他现在躲起来了,我找不到他。 她把关人二字说得云淡风轻,真像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人,我问:你这么爱他? 爱?哈哈沈素衣笑容放大,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直说了吧,我不是爱他,我只是不允许自己看了这么久的东西,被人抢了去,或者长腿自己跑了。 单凤鸣是我选中的人,丈夫这个词,只是因为他想,我才给他这个身份。 结婚与爱,在沈素衣眼中像过家家,我问:你们的事,和柳梦又有什么关系? 她是蛊人心的祸害,总要被惩治的。 沈素衣说得理所当然,让我想撕开她这张笑脸下的皮。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杀了柳梦。 她站起身,走近两步,和我相隔不过咫尺之远。用只有两个人的音量,我原本不想杀她的。 第141章 我只是试探,但我没想到沈素衣变相承认了这个事实。 叹铃啊一只手顺势搭上我肩,她附在我耳边低语,我想杀的其实是凤鸣,他在北荡山那取了一大笔钱,是做好了离开的打算,我给他发话,如果再不回,今后就休想再有机会出去。 原以为有这一层威胁,他会乖乖听话,回到我身边。 但我没想到那天来的人成了柳梦。况且我并没有下死手啊,只是让那两个手下给她些教训,她倒在地上晕了过去,她的确很漂亮,我原本打算取她踝骨留作纪念的,终归不忍,会有很多血的,落在皮肤上不好看。 啊这件事沈怜双也知道啊,她没有和你说吗? 真相被沈素衣轻轻松松送上来,以如此荒诞可笑的面貌。将他人做牺牲,成全他们这场你追我跑的猫鼠游戏。 她笑声琅琅,全无对自己犯下的罪孽有半丝愧疚。 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无耻冷漠,这就是观音想护的人?真够荒唐。 对沈素衣和单凤鸣的那种恨快要成为灭顶的程度。 如果那张车票,单凤鸣没有让给柳梦,柳梦还能与我相守而终,绝非是现在这样枉死于水街巷子里。 颊边一凉,沈素衣拭去我眼尾边的泪,好奇问:你为什么要哭? 你很爱她? 接连的追问让我厌恶,她试图从我这寻求关于爱一个人的答案。可沈素衣心肠冷硬,冷漠无情,谈爱,她怎么会懂。 你拿走了戒指,对吗? 沈素衣从衣裙口袋里,拿出了那柳叶结圈成的银戒,在我眼前晃晃,怎么了,你想要? 她耀武扬威般像我炫耀她手中的战利品。我下意识去抢,她收回手,不让我碰,我未能得逞让她很开心,笑起来眼睛幽幽发亮。 要拿可以,你先和我说说,柳梦和你说过什么,你们既然这么相爱,而且无话不谈,不应该连她从哪里来都不知道。你老实告诉我,我不害你的。 沈素衣,你不杀我? 沈素衣微歪头看我,对我这一发问表示疑惑:我杀你做什么?我说过的,你像我妹妹,我哪里舍得杀你。 那你就不怕我把你揭发出来? 我何必怕。这话对沈素衣不起威胁,如果你想揭发我,何不直接去公安局将我抖出来,而是直接跟着我过来。 现在我给你想要的真相,你打算给我什么? 她像从前在河灯前那样,轻柔拂过我鬓边发。 然而今非昨日,一切都大变样。从前这位在我心里,似乎有些悲惨,久站与走路容易让病腿发痛的瘦弱女人,现如今,她仅仅是轻抚过颈侧的手,都如蛇吐信子般到惹人遍体生寒。 我不想放过她,更不想放过单凤鸣。善恶有报,他欠柳梦一条命,那就不要妄想逃走,一了百了;同样的,沈素衣也不能独善其身。 沈素衣,你想找到单凤鸣吗? 想啊。 她再次试图抹我眼泪,我偏头躲掉她的触碰,来到她耳边同她密谋。 我们做个约定,今天我们当没有见过,等你找到了人,我们就在红房那儿见面。 余光里,她的唇角微扬,好。 只有我知道的秘密,终于成为一把绝佳报复的利器。 临江奈婆,沿河道往上,说不定他就藏在那些小村镇里。 第77章 积木与圆 我和沈怜双彻底撕破脸。 在没有其他人的后院里,她抓着我双肩厉声质问:你见过她对不对?我现在怎么都找不到她,别人说她收拾行李去省外,你和她说什么了? 我只是告诉她单凤鸣在哪里而已。 肩上用劲的手骤然一轻,我顺势扯开。 她失望道:你骗我。 这种指责对我而言谈不上伤害,甚至觉得好笑,她又哪里来的资格说出这句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年纪小,好糊弄?以为把我耍得团团转,就可以保护沈素衣。我无心再同她做无谓的伪装。 事情兴许可以追溯到沈怜双来到水街送别远行的柳梦,见到单凤鸣的那一天,甚至可以去还原沈怜双所谓的偶然路过,是为沈素衣作掩护,将现场当成意外,和她统一口供,才有当初医院前两人的拉扯。 你当初说,你只是偶然路过,见柳梦躺在那里。沈素衣却说,你知道其中原委,你说我该信谁? 沈怜双,你说我骗你,如果你对我当真没有半句谎话,你就不该来到我这里质问我沈素衣的去向。 我反问她:你不是说站在我这边吗?忘了? 良久,沈怜双垂下头,低声说: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干,素衣她不懂情爱,只知道要一件物势必要得到,谁都不能抢去,我想过让她回头的。 可这样的说辞并不能激起我的怜悯。 那你的沈素衣真无辜,在你们心中,爱比杀一个人重要。 柳梦尸骨未寒,凶手逍遥法外,你隐瞒事实真相,对柳梦这个朋友就没半分愧疚吗?要她当你们沈家恩怨情爱的垫脚石,你叫我如何不恨! 第142章 对面人落下泪,在我面前跪下来。 叹铃,算我求你,告诉我她去了哪里,等找到了她,我会让她去自首,绝不包庇。欠柳梦的,我会连着她的份一块偿还。 还?我怒极反笑,弯下身看她,怎么还,你能让柳梦起死回生吗? 如果她真有这种魔力,那我甘愿与她作交换。 可惜这是无稽之谈,对方久久说不出一句肯定的话,我一点希望都没有。 活着要比死亡痛苦。 我希望他们每一个直接或者间接加害柳梦的人,都要带着忏悔和罪恶度过余生。 我已经替你省了让她自首的步骤。单凤鸣和沈素衣的所有事,我都毫无保留地告诉给警察了,现在就看是沈素衣找得快,还是警察抓得快。 沈怜双的下跪多余又卑微,我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这是你们要赎的罪。 至于你们欠柳梦的道歉,死后下了地府,再做忏悔吧。 说完这些,我起身离开,从那之后,我没有再见过沈怜双。 这件事过去后的第三天晚上,玉眉陷入熟睡的一晚,有人敲响书桌前的门,对我说:八点半,红房见。 走之前,我给警察打了通电话。赶来需要时间,但我等不到他们过来,率先前去赴约。 沈素衣比警方先找到单凤鸣。 等我踏入那红房时,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似乎还夹杂些什么东西,不免令人心惊,走近大木门,有人在拖地,水泥地黑黢黢的,分不清那上面是血还是水。 红房的布局设施透着古朴。沈素衣坐在厅中间的紫檀椅上,在那里点着老灯座上的红蜡烛和煤油灯,见到我,笑容淡淡:你来了。 我望见她白裙角那点点喷溅状的血迹。也许是因她那句不杀我的承诺,我对她没有丝毫害怕。 她挥挥手,其他人便走出去,很有眼力见地将门关上。 她命令我在对面坐下,给我倒了杯茶,看起来闲情逸致,我问她:单凤鸣找到了? 是,在旁边的房间,还剩一口气。 我眉心一跳,你做什么了? 我断了他脚筋,他后半辈子都跑不掉了。 和那红马一个下场。她究竟是把他当人还是将他作牲畜。 烛光摇曳,隔着被热浪扭曲的空气,沈素衣向我讲述她的人生。 我是个废人,被受惊的马踩断脚踝,并且因犯了错,被父亲杀马用以警告,从那时候起,我和妹妹就时刻活在那种马死前嘶鸣的阴影之下。 因为残疾,我失去被父亲用于商业联姻的价值,这一生基本都呆在偌大的沈家院里打转,这就是我的宿命。 我和凤鸣,认识很多年,我生病后,父亲嫌我丢人,将我与妹妹留在家中接受教育,后又怕我孤独,招了一批同龄的书童来家里,那时凤鸣作为伴读,来到我身边,他的确有趣,讲的乡间怪谈总能让我快乐,能让我暂时忘却脚伤愈合的痛苦,加上我身体残疾的缘故,他对我照顾很多。 成年后,父亲有意撮合我与他,我没有想过我与凤鸣之间存在这种可能,我并不爱他,我也无法爱上其他人。父亲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并且,没有人能改变他。 至于我为什么不能放过他,因为我认定他归我所有,我需要他的陪伴,如果他一心离开,我就是被背叛的一方,我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沈素衣扭曲病态的心理早在童年目睹马死亡时种下。 形容沈素衣的一生,是积木与圆的不相容。 她是无心无爱的木头人,扭曲让她生长出足以中伤他人的棱与角,却又被迫框于狭小的圆中,将自己与他人都折磨得血淋淋。 我想留住他,就像当初想留住的那匹马。但如果我没有疾病,或者,能够脱离终年围绕阴霾的沈家院,我想我的结局不是困于这片小小天地,终身围着一个单凤鸣打转。 她笑得有些苦涩,我羡慕柳梦那种光鲜迷人,她在宴会里发着光的样子,摄人心智,还有一种张扬的自由,这是我与凤鸣都未曾拥有的,这惹人向往。 桌上放下一把那消失已久的银弯刀,她为柳梦脚腕的伤痕给出解释。 沈家祖传的,每个人都有一把,在认出这是堂姐那把后,我才没有狠下杀心。原本想在她身上留下点什么解恨,刀尖轻轻划了一下,便改了主意,最终还是不忍破坏她这份美丽。 叹铃。 她唤我一声。 用一种忧伤但温和的口吻,不必迁怒于怜双,她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因为心系于我,才会时刻注意我行踪。柳梦倒下后,是我叫的救护车,也是我通知的她。 我已经不愿再去分辨这其中的真与假,你们,一个都不无辜。 你现在很难过吗?就因为我错杀了柳梦? 沈素衣的神情实在平常到仿佛只是在问我吃了没有,她双眼幽深,烛光都不免因她削弱几分光亮。 我憋着满腔愤恨,难道我该原谅你们? 第143章 不,沈素衣摇头,你怎么样我都无所谓,这不是我关心的。 听人说,戒指是恋人间海誓山盟的证明。她拿出了戒指,自顾自地说着话,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而后忽然起身,来到我面前,拿起我一只手,将戒指戴到我身上,消失已久的柳叶戒来到我无名指节,和我手上的凑成一对。 她很专注地看着。 凤鸣说,我什么都不懂,像个没心的空洞木头。 这一个小小的戒圈,就能够说明相爱吗? 套入彼此手中,许诺天长地久,永不分离,她握住我手问,是不是就像现在这样? 我为她将我作试验而感到厌恶异常。 握紧拳试图挣脱,但沈素衣的力气和她的偏执程度相当,收紧时力大如咬人的铁钳。 她垂眸看我,眼神骤然冰冷,回答我,不许不答。 手上有那戒指,我怕沈素衣疯起来会连着我的手砍了,把它抢回去。 没有办法,我迎着她视线,最后说:地久,我们只承诺地久,旁人的,和我们没关系。 僵持一瞬,沈素衣听闻我这话,忽然笑出来,那在你心里,何为地久? 古语里,天长地久代表永恒不变的爱情。柳梦不要比天长,但要比地久,现如今离我而去,我能想到的是,死后同眠。 若我死,便与她葬在一地,来日若成鬼,也可与她于地下长相守。 腕间一松了力,我迅速抽回手,手腕一圈红。 是么 沈素衣做什么出乎人意料。就比如她现在蹲下来和我面对面,我被她逼到墙边,她却将双手搭在我腿上,歪头问:叹铃,爱人是什么体验?我学不明白,你可以和我说说吗? 可悲她到如今,还在琢磨爱与不爱。 如果她能懂,她应当体会我现在失去柳梦的痛苦。 但她没有,她只将柳梦标为美丽的化身,是冷冰冰的象征物。 我告诉她:你永远不会懂。 看来你不想和我说。 我原以为她要迁怒于我,谁料她不怒反笑。 那你说和她长相守你能肯定你死后会遇到她? 杀人凶手轻轻一句话,妄图来打碎我的幻想。她笑得肆意,为成功将我激怒而快乐。 恨意冲出的一刹那,我已失了理智。 双手奋力一推,将她推到地上,抓过桌上的刀,往她那笑意盈盈的眼扎去。 -------------------- 大家好!开了沈素衣妹妹,沈青衣的相关文,也是一款青梅竹马强制风味,感兴趣可以去点点收藏,感谢~ 第78章 追凶十三载 躺在地上的沈素衣丝毫不惧怕停在她瞳孔处近乎毫米距离的刀尖,她透着诡异、难以自抑的高兴。 刺下来,你可以把我杀了的。 你想解恨对不对?不用怕。我把柳梦杀了,你理应这么做 一命换一命,要为爱人报仇啊,你不是一直想这么做吗? 这些话对于失智的我充满诱惑力,手隐隐发颤,残存的一丝理智在动摇。 江叹铃,不许做 耳边久违地出现了幻听。 一时间,我想到太平间柳梦那张始终安静的脸,止住了动作。 但身下的沈素衣突然抓住我握刀的手,将刀尖抵住喉咙,恶毒森寒的言语将我霎时拉回神。 我们一起下地狱,怎么样? 我幡然醒悟这是她的诱哄。险些中了对方的陷阱,我不想背着杀人的头衔去见柳梦,那会让我无地自容。 所幸她这次没有用多少劲,我奋力一撤,那刀便从我们手中甩脱,滚落在不远处。 沈素衣的轻笑成嘲讽,真没胆,还口口声声说爱她,怎么不随她一起去。 趁我手脚发软之际,她坐起身来,我不可避免向后倒,她又伸出双手迅速将我扯回来。后果就是被她把住腰起不来,这让我恼怒,想挣脱她的手起来:放开我! 沈素衣冷下脸,施加的力度快要将腰勒断,她对于我的行为相当不满:不准讨厌我,我妹妹从不对我这般态度,你也不准。 她在正常人和疯子之间的切换没有丝毫过渡。 我疼得倒吸一口气,只能死死摁住她的手,企图能减轻一丝力,我费力强调:我不是你那什么妹妹! 沈素衣置若罔闻,你没见过我妹妹吧,我妹妹叫沈青衣,人都说我们一个模子刻出来,不过她能跑能走能跳,很健康。 她抬手抚过我鬓发。 我确信她一定常对她的妹妹这么做过,借此透过我那与对方相似的眉眼,来对她妹妹说心里话。 可惜有我在,她哪儿都去不了 腰间终于松力,我得以喘口气。 她黯然道:你要是真和我下地狱就好了。 不知道那位沈青衣听到会作何感想,莫非姐妹也有仇怨到要将人拖下水同归于尽的地步。 但沈素衣疼爱她妹妹,以她这种病态心思,比起同归于尽,倒像是要九泉之下作陪伴。 第144章 泛凉的指尖逐渐下移,划过颊边,指腹有更浓重的血腥气,是水洗不掉,茶香也驱不散的恶念。 它掩盖住了空气中稍显刺鼻的古怪气味,我难以捕捉那气味是源自哪里。 不过你也许不想吧。她自说自话,起身也要一并把我拉起来,我有种难以沟通的无奈。 但比起拖住沈素衣等待警方上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室内寂静,偏房开始传来些微因疼痛产生的低吟。单凤鸣应该是醒了的,正忍受断筋的痛苦,不知道会不会在哪个瞬间熬不住了,忽然死去。 我想找到单凤鸣还有一个私心我想知道柳梦要他做的那件事是什么。 沈家这三个人诸多隐瞒和谎言的叠加,我不好全部听信。 里面会不会还存在一些我不知道的隐情,牵扯了哪些人,是否同样是害死柳梦的一员,我都想挖个干净。 可以让我见见单凤鸣吗? 她挡住那条去往偏房的路,看向面前的我,不要去,里面很血腥的,会吓住你。 这种突然的体贴只让我感到阴森。 你到底想做什么,杀一个人还不够? 我不是和你说了,你都没有听,沈素衣一字一顿道,我说我要下、地、狱。 坦白讲,我没懂她现在说的下地狱是什么意思,又是以何种形式。但她热衷拖我下水。 经验告诉我,面对疯子,最好的方式是顺她意。 我说:你不是想拉我一块吗?我答应你。 沈素衣眉一挑,嘴角噙笑,我辨不清她是高兴还是讥讽,真的? 我点点头,但我有个条件,让我见单凤鸣。 为什么一定要见? 柳梦要他做一件事,我想知道。 啊你说这个,不如直接问我。 沈素衣仿佛了然这其中的缘由,走到檀木桌旁,拉开抽屉,拎出一张叠得四方的纸。 凤鸣的事业,是我帮他打理的,他什么都不会,遇到难事更不会解决,只会找我,因为他知道我什么都能做好,我什么都能答应。 那阵子我一直在找他,原本约定说,放他一段时间去游玩,但他失言,一去就是大半载,从未联系过我。让我一度以为他死在哪儿的角落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得找他,但没有想到是他先找上了门,像从前那样,求我帮他做件事。 为了讨好柳梦,博得她的信任和好感,向沈素衣寻求帮助。 后又为了逃离沈素衣的控制,不惜拉柳梦当垫背。 真应了沈怜双对单凤鸣的解读,他毫无担当,最擅长的事是推脱,藏于人后,以窝囊无耻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问他想要做什么,他说,让我帮一个叫江叹铃的女孩。 凤鸣没能力解决,又只能找我。我不懂他何必要打肿脸充胖子,应人帮这个忙。 沈素衣看着站在一旁的我,像正常人那样心平气和。 我本不想惯着他,假意应允,看看他想做什么。基于这点,我误认为他倾心的对象是你,便查了关于你的一切,又听你住在这儿,索性在这里住下,好接触你,看看你有什么魔力能让凤鸣久不归家。 这种推论令我恶心不已,我根本不认识他。 我不知道这与我又有何种联系,更不理解我在这柳梦这件事中充当何种角色。 沈素衣了然笑笑:是啊,我当然知道,认识他的另有其人。 遇见你很偶然,我原以为你会是孟浪轻浮的女人。 她用一种缅怀往事的口吻描述她眼中的我,没想到是个心善单纯的女孩,垂眸的样子和我妹妹难过时实在太像,因此,你向我伸出手那一刻,我便乐意为之。 如果我能够知晓后来发生的种种,我断不会让单凤鸣再次接触柳梦,害得她被眼前这疯子盯上,更不会对沈素衣产生恻隐之心。 我很后悔,早知道你是这样的祸害,我绝不会踏出那一步,去帮你捡东西。 沈素衣笑眯眯的,对于我的责骂没有任何意见。她将纸放在桌面上,不容我的意愿和抗拒,径直将我拉过来。手劲大得很,她能不能好好说话,非要动手动脚。难道又像刚才那样,使狠劲逼得我不动弹。 我与她僵持不下。一直到她说:不好奇这纸的内容吗?这可是你的好柳梦为你求来的机会。 我霎时定在原地,连挣扎都忘了。 隐隐的,我忽然有些不敢去看。 但她拉住我手腕不让我走,另一只手点在那张纸上,指尖拨动,将纸张缓缓展开。 白纸红字的文件。 上面赫然四个大字复学通知。 我心一颤。 再往下,某个字眼扎进眼。 杭大。 这个柳梦问过我上学的学校 她一心在为我着想,不惜请求那该死的伪君子单凤鸣,并在最终招致疯子沈素衣的注意。 说来也幸好有你,我才能顺藤摸瓜,找到柳梦。 第145章 往事像回旋镖,飞去又折回,斩断脑中那条紧绷的弦。 兜兜转,一切绕回原点。 原来我也是害死柳梦的一员。 -------------------- 一年为一载,但对叹铃来说,没有柳梦的每一天,是度日如年。 第79章 入地狱,落火海 哭了? 你怎么这么爱哭? 我妹妹都不像你这么爱哭。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带你去看单凤鸣好不好?沈素衣将纸放回到我手里,拿我当小孩哄,用她那带血味的指腹拭去我泪。 我偏开头躲避她的示好,将那张纸叠好,放进口袋时,它如有千斤重。 我要见他。 沈素衣又露出了刚才被刀尖指向瞳孔时泛起的轻快的笑,拾起地上的刀,问我需不需要。 我无心力再同她多说话,她转身将它放在桌上,走到近偏房处的门前,敲两下,对那边的人说:把他带上来。 单凤鸣是被两个男人放在轮椅推上来的,兴许是疼昏了头,他还没完全醒,脖子微仰,靠在轮椅的枕垫上。 搭在脚踏上的脚缠着白绷带,渗血。他身上干干净净,藏身多日,除了皮肤黑了点,消瘦些许,没有太多变化。 断筋带来的疼痛是巨大的,他咬牙硬撑着。额头蒙上一层细汗,一呼一吸间,难免泄出些痛苦低吟。 凤鸣。 沈素衣唤他一句,他就睁开眼。眼眸泛着泪光,他那双很像鹿的眼睛在烛光中变得特别亮,与他那种仿佛快要烂死在角落的颓丧截然不同。 他看向面前的我们,沈素衣在这时拿过桌上的一盏茶,来到他身边。 茶沿贴住他干裂的唇瓣,让他喝下,喝了,喝了就不疼了。 单凤鸣盯着那茶,起初没有动作,似在犹豫,但也只是片刻,他将茶喝了个干净。 沈素衣见他听话照做,冲他一笑,替他抹去嘴角的水渍。她的笑容少有温度,对人像对阿猫阿狗。听话了,就摸摸它脑袋;不听话,就扼住命脉,直到对方乖乖服从才罢休。 他轻声哀求,一度抓着她衣袖,你能不能放了我,素衣,你放过我好不好 沈素衣摇摇头,我不是放你一回。现在没有机会了,这是你自找的。 大概是单凤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沈素衣扯下他的手,半劝半哄:你不是说我不懂爱人吗?我有在努力学啊。 沈素衣混迹人堆里格格不入,当同温顺、忠于她的宠物作伴才显得有一丝人味。 恰巧单凤鸣温顺又服从,以菟丝子方式依附沈素衣存活。 我感受不到他们之间是恋人的氛围,这更像是姐弟,有姐姐对废物弟弟的呵护还有惩戒。 我不懂这样的模式要如何谈相爱。真要说爱,她也许最爱的是妹妹,只有在谈及妹妹才多少像个人。 也许沈素衣天生就不会爱其他人,她只是抱着好奇心观察这个世界,跟着既定的规则,要把自己削成俗世的圆做匹配,只会让自己煎熬,难以融合。 单凤鸣此刻的样子成了绝望、灰败。 你老实些,不要总想着逃,明明是很小的事,你非要闹大,现在好了,仇家找上门,你有苦头吃了。 沈素衣开着玩笑,没有离开他半步。 然后对我说,问吧,抓紧点,时间不等人。 我问他:她要你帮的事是什么? 帮你复学。 一样的结果,我的求证是让这个事实板上钉钉。 我深吸一口气,强撑着那点摇摇欲坠的意志力,继续求证更多内容。 车票是你故意给她的对不对? 是。 即便知道会害了她? 同样的,单凤鸣也没有半份害死人的愧疚,他平静道:我只是想活命,以为把目标转移到她身上,素衣就会放过我,我只需要躲起来,度过这阵子,我就能自由。 他苦笑一声,只为自己没能逃走而惋惜,话越发大胆起来:你们根本不懂,我终日困在那沈家院和这个疯子谈情说爱有多痛苦! 一记巴掌,将单凤鸣扇得偏了头,沈素衣容不得他说一句坏话,但面色始终无喜无怒,话语都是平淡,注意说话。 我问。 为什么是柳梦。 为什么偏偏是她。 旁人死活都与我无关,我只是想要一个柳梦,想与她去往那绿原野,在那里厮守一辈子。 这种要求很难吗? 单凤鸣答:既然她不会喜欢我,我又何必留她,你们这样的人,不被唾弃鄙夷都算幸事,你该庆幸自己安然无恙活到现在,若她能救我一命,也算积了件天大的福德,我这是帮 恶毒的言语霎时止住,我大喘着气,回过神来时,银刀已经扎在他大腿上,鲜血直流。 但却不是出自我手,握住刀的是沈素衣。 她拿出白帕子团成团塞到单凤鸣嘴里,阻止他发出震耳的嘶喊声,单凤鸣疼得身子打颤,后仰,脑袋不停往后撞。 沈素衣有点不悦:凤鸣,你越来越不像话了,没看到她已经难呼吸了吗?你可不要来害她。 第146章 血顺着裤筒淌到地上。 浓郁的血腥气在一定程度上转移了我的注意力。场面的确残忍可怖,但这是他应得的。 沈素衣用带血的手帮我顺背,用对单凤鸣还更轻柔的语气对我:好啦,现在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下回记得擦亮眼睛,识人才清。 门外,警笛突兀响起,划破寂静的长空。 紧接着大门口传来闷沉的撞击,喇叭声遥远模糊,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只有几个字眼清晰:开门,还有放弃抵抗。 然而警察到达不过一分钟,厅门前突然腾起火。 放眼看去,烈火绕厅一圈,火光熠熠,有的爬上窗柩,有的漫上门框边 我到这时才明了血腥味里夹杂的古怪味道是什么。 难道这就是她所谓的下地狱?这分明是要拉上这屋中的所有人一并葬身火海中。 黑烟滚滚,我咳嗽不止,沈素衣看了眼我,唤来一个手下来擒住我手,我被那股蛮力弄得跪下。虽有预感今日或许会逃不出这儿,可我不知这将我往尚未燃起的门外扯去又是和新计谋。 沈素衣,你又要做什么? 我没要做什么呀。 橘红色火光将她苍白的脸平添颇具迷幻鬼魅的神采。 她稍弯下身,怜爱地揽抱住单凤鸣的脑袋。 冲我笑笑,很认真地说。 我一直想结束这样的日子,一直想。 这烂脚烂心的人生太乏味。 我虽无法决定我的生,但可以决定我的死。 她的遗言说得正式又沉重,我没想到她生命的终点会在这里。 传言火烧可洗清此生业障,保来世无忧。也不知是真是假。 叹铃,不必同我下地狱,你想要什么,现在我都给你,两命抵一命,怎么样? 她笑得太轻松,太如常。而她双手之下的单凤鸣认命闭上眼,流下泪两行。 不不要别这么做 他们必须活着,活着才能算赎罪。 我慌不择路,想去扯她那马面裙尾,企图让她中断这种决定。 可我过不去,那手下将我与他们拉开距离,扯住我不断往门口走去,我连阻止他们赴死的机会都没有。 漫天火海里,她留给我最后一句话。 只拜托你一件事,如果见到我妹妹,记得对她说,这是我自己选的。 抓住我的男人带我避开掉落的木柱房梁,一路护我到正大门前,松开我后,头也不回地扑入火海中,同样是做好赴死的打算。 火势迅速蔓延,门外人在喊快救火。 滚滚浓烟掺着火星飘向天空,被火包围的木制门窗,逐步坍塌,扑簌簌掉落,不断堆叠堆叠再堆叠,于烈火中发出凄惨刺耳的喊叫。 而厅的中央,热浪曲折的空气里,那个清瘦的女人,接过仆人递上的一杯茶,仰头喝下。而后白瓷盏落地,四分五裂。 她跪坐在轮椅前,双手搭在无声无息的,已经合眼的单凤鸣腿上。 鲜血染红半边洁白的脸,她像一个伏在大人膝上听故事的孩童,以安然幸福的姿态闭上眼睛。 人变成模糊重叠的影,影影绰绰,飘渺虚幻,不发一言,在安静中等待死亡的到来。 我试图上前将那里的人揪出来。 然而才往前走一步,窗门玻璃在高温下碎裂,爆炸。扑出的热浪炙热,威力巨大,当即将我掀倒在地。 门应声破开,人如鱼群挤入。 救火的人手上只有水桶,接连泼洒在起火的地方。但不过杯水车薪。 烈火所到之处不是猩红就是焦炭灰烬。 一声巨响过后,失去房梁支撑的屋顶轰然倒塌,那模糊的人影消失在那堆废墟中。 一切都已来不及。 领头的是白江雪,望着眼前漫天火海,她面色凝重,但在见到旁边跪地试图爬起的我后,松了一口气,这里很危险,你们先去外头呆着。 伸手要帮我起来,但她比快一步的是玉眉,她着急忙慌朝我奔来,脚底一软,就这么跪到我身边。 双手在我脸上不停摸,打转的泪要掉不掉。 你、你有没有事哪里受伤了她对你做什么没 我当即抱住她。 玉眉被我吓得不轻。 她错愕惊慌,回抱住我的身子不停发抖,仿佛我已经将半条命交代在了沈素衣那儿,牙关打颤,你你你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不断揉搓她后背,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玉眉、玉眉,别害怕,我没有事,没事,一点事都没。 然后绵长压抑的啜泣声从锁骨传到耳朵。 怀里人哭得比我还像个被挟持过的受害者。 她边哭边痛骂我,为什么总是不说一声就跑开,你考虑过我没有! 如果我考虑过,她兴许只会拦我,所以我才会招呼都不打,趁着她熟睡偷跑出来。 江叹铃,你到底要丢下我多少次! 她骂的没气势,最后成了哀求。 叹铃我禁不住你吓你别再丢下我好不好 第147章 在这些用泪水,药物和怔忡填满的浑噩日子里,我记不太清玉眉因我哭过几回。 但只要她哭,一定会是最难过的,她会习惯躲到某个地方独自消化完毕,再带一张笑脸回来看我。每一次。 以后不会了,不会再有下次,真的。 她的身后,是火海中的废墟,还有连片奔往夜空的火星,仿佛又一出漫天华彩不夜天。 我的好玉眉啊,何苦要因我受罪。 我害了柳梦,不能连她也一并害了。 第80章 沈青衣与忍冬 扑灭火的屋子成了易碎的焦炭。白江雪他们在那里找到了沈素衣和单凤鸣的尸体,除此外,还有三具尸体,是沈素衣极忠心,愿意舍身赴死的手下们。 审讯室里,我将柳梦一案,还有刚才与沈素衣见面的所有内容都向白江雪交代完毕,对于我未及时告知单凤鸣行踪一事,她对我进行了批评教育,但没做过多责罚,让我回去休息,后续再有需要补充再联系。 走出审讯室,过道里,我和双眼红肿的沈怜双对上视线。她无波无澜,一句话没说,移开眼,与我错身而过。 又一转角。 大厅门口,进来两个女人。 视线停在她们身上的原因是,第一个女人的长相和沈素衣极相似。有着健康的瓷白肤色,更为娇俏精致的小脸。 重工刺绣的黑金马面裙,和当初初遇沈素衣时一样华贵。 望向我的杏眼不含秋水温情,轻飘飘的一瞥,扫过我,只停留片刻。 气质也是同样的,甚至更出众。披散在细腰间的黑直发,带着神秘、不可轻易接近或触碰的奇异色彩。 我确信她就是沈素衣口中的双胞胎妹妹沈青衣。 第二个是被她牢牢牵在手中的女人,似乎比她还要小些。清丽面庞有些青涩稚嫩,像刚刚十八岁,对周围一切抱着玩心和探索欲,喜好上树摘果子、下地玩弹珠的活泼玉眉。 更特别的是,她有着和单凤鸣相似的眉眼都是那种抬眸时发亮,显无辜相的鹿眼。只是她的双眼要更柔和,更专注。 她好奇打量这周围,偶尔会因绿植或者旁边的普法墙停下脚步。 三米长的路,可以停下三次。每一次都会遭到前面人回过头来看。沈青衣不用说一句话,只是静静盯着她,她便会迅速贴近,跟上对方的脚步。 但背过身的沈青衣也未能完全限制住她,她边走边看,沉迷于墙上的小人涂鸦连环画,最后沈青衣没办法,让她呆在那儿等。 一位警察上前对沈青衣做简单询问,她直说:认尸。 这对姐妹总是冷冰冰的,既没温度,也没感情。但即便这并不常见,她们拥有的可以是比血缘还紧密,无法割舍姐妹情谊。 沈素衣是个好姐姐,不然也不会临死前都在想着妹妹。 我希望单凤鸣和沈素衣认罪伏法,在牢狱里度过余生,一生都为柳梦作忏悔,作为赎罪。以命换命,又不能让柳梦复生,他们的死有何用。 玉眉见我出来,迅速上前,担忧地问我:你会不会被抓起来? 她想一出是一出,我要真抓起来,不会一个人走出来找她,不会。 鼻腔和喉咙还留有些呛入浓烟的不适,新鲜冷空气的刺激下,我鼻子和喉咙发痒,咳嗽不止。 玉眉将我拉到远离风口的廊道,让我歇会再走,她要去给我倒热水缓缓。 我一个人坐在廊道前的过道处,掩着口鼻,咳嗽轻,但每咳一次,烟尘焦油的味道和痒意就多几分。不知道是不是被浓烟伤到了。 在我咳得视野满是水雾时,脚边出现一双黑布鞋,白金线点缀的黑裙摆所步子轻轻晃动,面前人带来一股发冷的木香气。 咳嗽声止,我抬起头,对上沈青衣那漆黑的瞳孔。 离近时,我对她的印象更为具体的形容是了无生气的精致洋娃娃。黑直发和齐刘海将她那张脸衬得小巧俏丽。 两姐妹虽像,但相由心生,与沈素衣身为姐姐特有的柔和不同,妹妹的恶感更重,更直白。 她瞳孔虽黑,但是光下显得亮,紧盯着人时,目的性很强烈。 是个有野心的人。 你就是江叹铃? 我反问她:沈青衣? 沈青衣话不多,单刀直入:她对你说过什么? 警察应该和你说的很清楚。 不是这些,是她留给你的话。 我想到沈素衣临死前拜托我的话,看来她早预料到她妹妹会有这一出。 这是她自己选的。 沈青衣冷淡的神情出现一瞬困惑,什么? 我只能提高音量,将原话一字一顿复述给她:她让我对你说,这是她自己选的。 沈青衣又问:她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很安然,伏在单凤鸣腿上,像睡着了。 据白江雪说,沈素衣和单凤鸣死前已经服下无色无味的剧毒,即便没有火烧,要不了多久也会死去。而所谓的剧毒,恰恰藏在那盏茶中。 我万幸躲过一劫,沈素衣没有哄骗或者强求我必须喝下那杯递给我的茶。她只想杀单凤鸣和自己而已。 第148章 空气的凝滞让三秒沉默变得漫长许多。 沈青衣没再说什么。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打破沉寂,沈青衣扭头对过道拐角的脚步声说:忍冬,我在这。 下一秒,那个跟着她的女生从拐角探出半个头来,一双颇有灵气的小鹿眼锁定在沈青衣身上,眼睛一亮,一路小跑来到沈青衣身边。 手上还滴着水,脸也是湿漉漉的,黛眉更浓,肤色更白,像山水画里灵动活泼的阳光少女。湿的手偷偷去勾对方的手,沈青衣忍不住蹙眉,拿出帕子,很冷,擦干手。 好吧。这位名叫忍冬的女生接过帕子擦手,她应该有点怕陌生人,缩在沈青衣身后,紧紧贴在她身边,但双眼又会止不住的好奇,不时看我。 一旦与她视线接触,又会转开视线假装看空气。 还有事吗?我问。 我希望她们赶紧离开,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她们的亲密无间让我感到孤单,我的身侧空荡荡,只有一张放在心口处沉甸甸的纸。 沈青衣看了我一眼,最后拉着人走了。忍冬嗓音清亮,声音不大,但足够我听清她们的对话。 她问: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 沈青衣声音低。 我没有姐姐了,她不要我了。 走了两步,她又说:你以后不能丢下我。 忍冬说得有些勉强,有些无可奈何,但仍旧顺着她意思。 那好吧。 -------------------- 沈青衣:阴暗风黑千金(控制欲和宠人兼得,和她姐姐相当,甚至青出于蓝) 忍冬:温润型元气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正处于对世界抱有强烈的好奇和探索状态^^) 详情可关注专栏预收《撕烂这天地》~ 第81章 一根断裂的绳 她们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后。在我望着那门时,眼前递上一杯冒热气的水,玉眉在我旁边坐下,问我在发什么呆。 没什么。 喉咙又开始痒起来,我止不住咳,接过水润润嗓才好受些。 玉眉说:你怎么总是咳,要不去医院看看? 浓烟呛的,没事。 玉眉哦了一声,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她神秘压低声,严肃道:我刚才好像见鬼了。 怎么了? 我见到了沈素衣。 两人很像,也不怪玉眉错认,我说:那是她的双胞胎妹妹。 玉眉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愣愣地看着我。 真的,刚走出门。我强调道。 她一连串追问:来干嘛?她没对你做什么吧?可别又向那个沈素衣伺机报复。 来领遗体,顺便问我沈素衣临死时说了什么话做什么事而已,说完就走了。想来警察已经把事情原委都向她说明过,不是我杀了沈素衣,看样子应该不会报复我。 希望吧。玉眉稍稍松了一口气。 回去的公交上。 下午时分作为都很空,我们靠坐在最后一排,日光有些晃眼,我拉上蓝遮光帘也未能挡住车窗斜照进眼的日光。半敞开的窗子带来的柔风里,有田野中青草树木的清香。 我在这样的环境里有些昏昏欲睡,不过很难睡着,后面变成了看迅速倒退的景物和过缓行带时会颤动的玻璃窗发呆。 玉眉起初很安静,但车窗里映着的她总是频频看我。 所以她的安静只是一会儿的事,欲言又止的样子说明此刻她已经憋不住话了。 对于柳梦之死和沈素衣单凤鸣等人葬身火海一事,我并未向玉眉透露过多细节。她知道结果,但未知里头的弯弯绕绕。 玉眉,怎么了? 对方身子一僵,她似是有所顾忌,嘴巴微抿着,又不说了。 你想问就问吧。 玉眉才说:叹铃,现在这些事算结束了吗? 算吧。抓到凶手,得到真相,柳梦泉下若有知,兴许也能有所宽慰。 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我想了想,发觉脑袋空空,只剩茫然。 不知道。 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此后,窗前永远不会出现旗袍女人这个事实。 清醒实在痛苦。 但我必然不能将这后半句告诉玉眉。 抓到凶手是好事,但是你既不轻松,也不高兴。她顿了顿,叹铃,你状态不太对。 我心下哑然。只能找个理由:他们死在我面前太吓人,我还没缓过来。 我不是说这个。 肩膀一沉,她挨着我,将脑袋贴上我肩头,手搭在我手背上。 我们相互依偎着,像童年那会她玩累时伏在我肩上睡觉。 想想也是,这一天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她怕是已经困得要命。 到了我会叫你的,安心睡吧。我在心里默数她大概几秒钟会入睡。 但长达数十秒过去,她除了握住我手外,半点打呼声都没有。 她说。 我觉得你心里有数,却骗我说不知道。 第149章 过很久后,她又说。 等你调整好,我们去深圳吧。 春天步入末尾时,在那场火灾里遗留下来的咳嗽还是没有好。 具体表现为,天气一旦起风或者突然降温,我的喉咙就会忍不住干痒难耐,多在半夜反复咳,一直到天蒙蒙亮才稍稍起了困意。在玉眉的陪伴下,我去了趟诊所,还是那个很久之前帮我处理过脚伤的林医生。 他还记得我。但是对于我的状态,他挺困惑。很久没见你了,现在怎么精气神这么差?生病了? 我勉强笑笑,不知道。 之前陪你来的那位呢? 没回来。 林医生客套地问,我敷衍地回。 他对我的咳嗽进行一番望闻问切。推测是烟尘损伤喉咙,加上春季多飘絮,引起的慢性病。只能慢慢吃药做调理。 他开的是需要煎服的中药。整整三大袋,可以从月头吃到月尾。 草木柔风变成玉眉每天蹲在院子前煮中药的苦味。 她这些日子时常早出晚归,但只要是我吃药的时间,她必定要回来。我说我自己能行,但她就是不放心,让我一边呆去,周围静得只剩遥远的捣衣声。 现在这间屋子越发冷清。奶奶她们,父亲染坊的生意越发红火,必要时奶奶也要去帮忙。母亲照顾小弟,加上之前掐她脖子,她还有些芥蒂,便不常来我房间看我,经常是在卧室或者在厅里纳鞋底织毛衣,有时则带弟弟外出。 玉眉拿蒲扇给火炉扇风,我左右无事,拉来凳子问她最近在忙什么,她说瞎忙。 我问:什么时候去深圳? 等你好了再说吧。 慢性病死不了人,玉眉又在小题大做了。 自从因咳嗽导致作息被打乱,我的睡眠时间不知为何变得很长。 印象最深的一次,我从上午睡到晚上,谁叫都不醒。绝大部分时候是因为身体太累,不想理人,尤其是我那还没床沿高的弟弟总是摇着拨浪鼓进来扰我。被玉眉逮到抓出屋外才安静。 一安静,我就困,一困,很快便陷入漫长的睡眠中。 现如今尘埃落定,再没有能牵住我的绳。 意识就像下坠一样止不住地往下掉。 傍晚我还躺着,玉眉探我鼻息,一度以为我死透了。扛起我就往诊所去,速度之快,力气之大,就差将我背出五里地。 中途我被颠醒了,我无奈强调我没事,只是困乏。玉眉不信,非得让医生看了才行。到了诊所,玉眉跟医生说我总是睡觉,这种药有什么安神功效吗? 林医生说:一点点,不至于嗜睡。 玉眉更想不通了:那为什么 林医生看向我,突然问。你叫江叹铃对吗? 我点点头,他又说,其实我听过你的事。 应了柳梦那句话:水街无秘密。 我为什么会这样,其实没人比我更清楚。 我丧失了坐在这里的耐心,起身对玉眉说,我在外面等你。 走出诊室,斑驳的蓝塑料椅只与诊室一墙之隔。 里面的对话还在进行。 她人很清醒,好好的,药也按时吃,怎么总是一直睡? 心病,积郁成疾。 第82章 好日子 医生一句论断,玉眉仿佛天塌了一般。 出了诊所,回家的路上,走在前头的人一直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只能看到玉眉背影,她步子快过我,快能走出半米远,我只能快步上前拉住她手。 没有他说的那么严重,我缓缓就能好。 那你要怎么做? 我停下脚步,很诚恳地说:我以后不睡就是了。 玉眉跟着停下,回头来,泪眼娑婆,瞪我:你总这样不当回事,你知道你现在什么样子吗?要死不活的,脸白得像死了三天,像是下一秒就要跑去上吊。 这是这些时日里玉眉第一次那么骂我。 其实也不难听,她怎么骂我我都觉得无所谓,一是因为她是玉眉,二是因为内心泛不起半点波澜。 我知道她归根结底是想我快快打起精神来,恢复正常生活。可这不是靠两句狠话就能解决的事。 你能让柳梦回来吗? 玉眉哑了火。 答案是不能。 我说:玉眉,我真没事,能走能跑能跳能吃能睡。 良久,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之前不是问我最近在忙什么吗?我现在告诉你,前提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说得真神秘。我快要以为她是不是真把柳梦复生了。 但这是空谈妄想,我没有抱期待,只是配合她,不然她估计又要哭个没完没了。 深吸一口气,以示自己做好准备,做好了,说吧。 玉眉从哑火变成哑然,嘴巴张了张,最后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玉眉带我去往林海镇,那个葬着柳梦的地方。 起初我不明她的举动,看一座柳梦的碑,只会徒增悲伤。 第150章 但很快,我才发觉她此行目的并非如此,她往这条路的反方向走去。 来到一处小村镇,途径热火朝天的市场和居民区,很快一阵桂花香充盈鼻腔,桂花开的比往年早,沿路金桂丹桂洒满路,橙黄交织如天上的碎星,只是她不会眨眼睛,没有被世人称为天上魂守护一方。 远山的绿层叠不一,过了春入了夏,是生机正盛的季节。再不是当初在荒山平地看见的贫瘠黄土。 四季轮换,一切转了新的样貌。只是物是人非,我等不来一个踏过绿原野的约定。 玉眉看我,我在看景。她问:这儿好看吗? 好看。 她肉眼可见地愉快起来。 挺好。 考虑到两人肚子空空,玉眉怕我饿晕在半道上,她真的很容易在这些奇怪的点上琢磨。随后就近买了两份撒了桂花的蜂蜜冻。非要盯着我吃完才走。 简单对付完一顿。我问,为什么要来这里?要去看柳梦吗? 玉眉静默片刻,让我觉得其实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分明是她。 你还记不记得莫老板送给柳梦的那个仓库? 记得。 我带你去看看吧。 穿过闹市,来到路尽头,是一众用红黄雨帘棚搭就而成的服装摊位,在它们的最左侧,有一处有别于旁边统一陈旧的铺子。 它用银色卷闸门关着,上面牌匾被丝绸红布牢牢遮住,既未知晓全貌,亦未知店名。 耳边清脆的钥匙声,玉眉来到我面前,蹲在地上解开锁。 随后卷闸门帘徐徐升起,露出里面的门面崭新亮堂。以木质色为主色,看着像是刚刚装修完不久的服装店,里头整齐摆放一排排衣架,还未挂上成衣。 玻璃橱窗两侧,分别站立着女性人体塑料模特,只露出合上眼睛的一颗头颅,身子用白纱做遮挡,日光下透出朦胧曼妙美感,似肤如脂玉的断臂维纳斯。 午后阳光正盛,比起完整的维纳斯们,我很快被墙壁上的灯吸引注意。开始感觉到有些奇怪的地方,忍不住走上前去观察。 上面有部分灯饰长相特别,不是常规的白炽灯管,壁灯成枝桠状,上面缀一个个小圆灯,表面是琉璃做成的不规则碎彩块,还未开灯,我已经能想象亮灯后投射在墙上的多彩。 但让我顿住视线的,是日光照射过后的形如展翅的投影,熟悉感到这时候才落地是那枚胸针的小鸟图案。 我有些难以消化。服装、店铺、琉璃胸针、林海镇这绝非巧合。玉眉想做什么,想实现柳梦的梦想吗? 我回头看她,你租的? 玉眉摇头:不,这里是柳梦的仓库,只是被我改成了服装店,你先别生气,这件事是我没提前和你说,当时你状态不好,我不想刺激你。 她没说到点上,我更多的是困惑:既然是柳梦的,为什么你可以使用它,还能擅自改动? 玉眉没说话,转身去拿了店门后的撑衣杆,站在店门前,抬手,将那红布揭下来。 布帛飘飘荡荡地落。 牌匾像经过一场血的洗礼。 我看清了那上面的字静水。 当初律师来找我,是因为这仓库所属权,写的是你和我的名字。 她将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全部告诉我。 在我进治疗所治病期间,负责莫静书遗嘱的律师找上门,莫静书只来得及和柳梦商讨仓库的所有权,她早有意将这废旧多年的老仓库全权交由柳梦打理。 柳梦接手后,对仓库进行了简单修整,后面找来原先的律师,像莫静书那样立起遗嘱,为未来做打算。 只是做打算的对象,变成了我,然后是玉眉。 这就是律师交给我的全部东西。玉眉拿出一张银行卡,一张存折,存折和卡是柳梦从做生意起到现在攒下的所有钱,同样,还是我俩的名字。 她将这两样放到我手上。 遗嘱上面说,存折可以做门小生意,银行卡是生活费,两个人的。 我打开存折,上面的数字足够我们去经营一家店或者支撑我们成长多几年,从家庭里独立出来。单这一本存折尚且如此数字,我不敢想那卡里又会有多少钱,又是如何攒下来的。 我问玉眉:你们早就商量过了? 她摇头,并不知道这件事。 她从前问过我,以后想要做什么,那会我随口提了句卖衣服后来去到仓库,发现它已经有了服装店的基本样子。 手心的银行卡上一滴泪四溅,连她自己都意外。 我没有想到会是我。 我颓然瘫坐在旁边的圆椅前,玉眉挨着我坐。我看着被阳光下照射的银行卡,上面浮尘跃动,和我心绪一样无序。 我问:你们还瞒了我什么事? 玉眉轻轻将我揽进怀里,缓缓说。 柳梦回来那天晚上,我们坐在饭桌前,她问我和你是不是很要好。 我以为她八卦,后来她又说,我的家庭怎么样,我没说全,但她也能猜到七八分,重男轻女,拿女做礼,换取钱财,水街这儿,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第151章 她从家庭问到我工作,我最常干什么,最喜欢干什么,以后是呆在水街,还是要出去打拼,走越远越好? 还问起我和你的关系能有多要好?比查户口还仔细。 我不耐烦,问她老问这些干嘛,她说,她要对你的人际关系负责,好好把关一下。 玉眉当时只以为她打翻醋坛子,便大肆渲染我与她的友谊如何要好,说得仿佛只有天上有,巴不得把我们的童年细致到摘了多少颗果子都向她炫耀。 本想让柳梦气急败坏,但她只是舒心一笑。 突然问:如果哪天我不在,可以拜托你好好照顾叹铃吗? 我只想着逞能和较劲。 那时的玉眉不以为意,完全无法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她这话一说,我想都不想就答应。照顾你,我当然乐意了,我自信我铁定能把你照顾好,哪用她柳梦来操心。 可我怎么说她都不生气,温温柔柔地笑着听我说话,让我像个跳梁小丑。 玉眉脑袋抵在我肩膀上,埋住脸:她说,你在这里并不开心,记得要把你带到更远的地方去。 你现在明白吗? 指腹点在我眼尾,我才发觉泪水由温热转为冰凉,早已泪流满面。 玉眉与我面对面,双手捧我脸,她一双眼湿润发红,神色里都是心疼和不忍。 柳梦是要你好好生活的,她从来没想过放弃。 与林泽熙戛然而止,什么都没留下的死亡不同。 死去的柳梦依然会存在于生活各处,渗进那些细节中,等待我们去发现她为我所留下的一切。 从复学通知,到现如今的钱和仓库。 面对柳梦的死亡,是一场绵长的痛苦。 即便我尝试去回避,去融入,清醒后刻意放在一边,但总会不可避免地滑向极端。它一点一点蚕食掉我的全部意志,再在某些瞬间,吞掉一大块。 走出水街,去美丽新世界落地生根。 若她出了意外未能实现,便将这个接力棒托付给玉眉,让她代自己完成这一夙愿,甚至乐意将玉眉考虑在内,希望我们能创一个自己想要的生活。 柳梦啊柳梦,你又骗我,口口声声绝不单为我着想。没曾想你精打细算,为我与玉眉铺后路,却半点不为自己考虑。 可是没有你,这样的好日子,于我有什么意义。 第83章 贪嗔痴千百样 叹铃,我有时候错觉你马上会在下一秒消失不见,红房起火那天,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像那样不打招呼就走。不会再让我提心吊胆,你答应过我的 连绵不绝的哭声,闪光的戒指,崭新的银行卡和存折,空荡有回音的小店柳梦的印记无处不在,每看见多一处,内心便如数百根针扎般泛起细密的痛楚。 面前的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玉眉叩住我双肩。 不能让柳梦白白浪费了她的努力。 我说:我明白。 她做了那么多,我怎么敢去辜负她。 玉眉又抓起我手,掰出三根手指举到面前,做无助的哀求。 你发誓你会完好无损地留在这里,永远不会离开。 我从她眼中,看见一个双眼空洞,麻木的自己。 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我已经成了折磨玉眉的人,还是不要太让她伤心的好。 我答应你。 玉眉双眼灼灼,要我亲口说出来,你发誓。 童稚年岁里的我们常做这种约定,诸如拉钩说明天你要来找我,不许爽了约。天寒地冻,玉眉真蹲在门口等我等到鼻子通红,鼻涕横流,人哆嗦成一团。 从小到大,她把约定看得这么重、这么纯粹。给一次誓约,就多一颗定心丸。一旦我说出口,没得再回头。 只能硬着头皮进行下去。 举好三根手指。 我发誓。 春天已过,七月如流火。绿茵地变成叶尖有点扎人的硬草地,从嫩绿转成墨绿。 我现在每天和玉眉在店里收拾,有时候是看工人铺砖,有时候是和玉眉一起商量上什么衣服。 玉眉真的懂很多,文字对她来说是天书,但服装设计书她能一看就是一天。有之前在服装纺织厂工作过的经验,还有在深圳的市场里倒卖时髦衣服,她能够敏锐察觉到时下女性服装的流行风向。最近正和之前柳梦交涉过的服装厂联系,寻找理想的图样和款式,为接下来第一批试上架做准备。 我能做的不多,顶多给玉眉补充点从前在外头生活中见到的漂亮衣服,还有部分衣服上的花纹装饰。 过了上午,工人午休。我和玉眉吃过饭,便上山去往柳梦的墓碑,有时给她拔拔草,有时给她擦擦灰。 擦着擦着,停下来观察黑白照那张脸。 相机咔嚓一声,定格她的青春美丽,让她永存在二十六芳华年岁。 初见时那美得惑人心魄的脸,柳叶眉,眼尾微扬的凤目时冷时热。探窗来看我,从此她的贪嗔痴千百般模样我都有幸见过。 细数我与她认识短短一年,却有种过一世纪的陌生遥远,恍惚失真。 第152章 柳梦再没入我梦里来。 游走在幻想和现实的两条线,我变得格外分裂。会忍不住这样想:柳梦是否曾参与过我的生活,难道只是癔症发作的大梦一场? 叹铃,你总是偷偷掉眼泪。 我愣愣回头去看身侧的人,她叹一口气,无奈又哀伤地看着我,给我递来一张帕子。 看来是有的,她真真切切来过我的身边。并不是虚无美梦。 不然我为什么要哭。 后来玉眉对我的担心稍稍削减了些,我能够独自上山去。 坐在碑前的草地前,看日升日落,等太阳彻底消失在地平线,才有度过了一天的实感。 到这一刻,对于柳梦踏过绿原野的约定,我终于有所释怀。背靠冰凉的碑,权当是她的赴约。 这样的自我安慰让我得以熬过炎热的夏天。 但内心的空荡永远无法被填满。 四季轮转,山上一草一物几乎没变化。 起风时动,无风时静。周而复始,秋风凄凄,听着树叶摇摆中发出舒缓的白噪音,靠着墓碑睡过去,醒来时身上多一件外套,身边会出现个玉眉,没说话,安静地陪着我。 墓碑数米远的地方,有一棵参天大树,有点倾斜,弯弯绕绕竟也能存上数百年,伞盖巨大,是个乘凉地的好地方。它的树干粗壮到五人合抱都未必能完全圈住。上面是涂过白漆但又皲裂的树皮,有的剥落,露出白的皮肉。 树干中下部,有一处树洞,听人说它的由来是早年受过白蚁侵害,所幸发现及时,只蛀空了这一块,后来树干持续生长,包裹住那些被蛀掉的边缘。成了个圆润的,仿佛能容纳住很多世人心声的树洞。 组织坏死,木质部输送的养分见到它要绕道走,所以它不会愈合,不会长出新的组织填补空缺。 空空如也,突兀地留在那,那是树的疤。 我望那树洞发呆,开始想通心中所谓的空荡从何而来那是柳梦的位置。 被挖走,被夺去。剜肉般的痛苦,露出鲜血淋漓的肉,不会愈合,一直空在那里,无人替代。 我还能坚持多久。 强颜欢笑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开始频繁出现些小意外。 有时候跟着玉眉看书,看着看着,视线跑向玻璃窗外,望着不知何处发呆。好几次,玉眉手举在我眼前来回晃,大声叫我,才将我唤回神。 她问我在看什么。 我想起来,我一直在看丹桂树上盘旋的一只鸟。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灰麻雀,不是我心目中美丽多彩的雀鸟。 看小鸟。 玉眉看着我半天不说话,也许是对我的行为感到语塞。但她放在了心里,回家路上,忽然问我:要不要买一只小鹦鹉给你养养,小鸡仔的那种黄色,很可爱的,叫玄凤鹦鹉。 我先是惊诧,后又觉得没有必要。我问她:养死了怎么办? 鸟的生命短暂,饲养意味着那是一只有感情的活物,注定要面临它的死亡。早知如此结果,何必再做多余事。 半晌,玉眉回:也是,我也不会养,死了都遭罪。 不时发生的恍惚和走神开始愈演愈烈,开始出现了耳鸣。有时候玉眉在我旁边说话,到了耳朵,成了嗡嗡声,总听不全玉眉讲的话。仿佛置身玻璃罩,我与外界的沟通和联系变得越来越薄。 玉眉以为我最近太累没休息好,中午也不让我上山了,买了个躺椅让我必须要休息,不然会出问题的。 被当作休息室的小隔间里,我抱着她塞过来的枕头被子反复确认了三遍。 我真的不能上山去吗? 玉眉果断:不能。 可我刚吃饱,立马睡下不好。 玉眉抿着唇,压着火,我让你吃药,你说头疼,口苦。我让你吃饭,你吃不下半碗。现在我让你睡,你又有理由。叹铃,你明明答应过我要好好的。 我难以反驳。但事实是我只有在山上,这个存在着柳梦的地方,才能好好睡觉。 我的沉默让玉眉径直将我摁在躺椅上,放好枕头让我躺下,我配合地拉上被子,观察玉眉沉闷的脸色。她站在边上看我,看样子是想守我入睡。 我抬眼看天花板,余光里的人像座岿然不动的雕塑。视线下落,和我对视上。 干瞪眼片刻后,我说:你站那儿我睡不着。 玉眉的脑回路仍旧奇妙。她来到我面前,扒着脑袋旁的床沿,那我蹲下来。 我很无奈。 她拨我额前几缕发丝,用尽她平生最大的耐心和温柔,温声细语道:叹铃,你总要走出来,原地打转不行。 满目哀伤。我不忍再多看玉眉那双暗含期待的眼。 转过身背对她。我说:可是这样好累。 无意义的生活,行尸走肉般苟活着。 后背忽然被玉眉的额头抵着,她仍做坚持,轻声说,你会好的,一定会的。 玉眉并不懂我,也许还会难以理解,认为我尚未走出柳梦死亡的阴霾中,只要时间久点,只要再多做点别的事转移注意,就可以走出来,迎接新生活。 不过这也不全是坏事。虽然对我不适用,但换做是玉眉,她一定会这么做的。我无需太过担心她一个人会做伤害自己的事。她心大又乐观,善于压力化动力,有了目标便会卯劲直直奔向它前进。 第153章 就这样的人,很难会伤害自己。这是这些天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不间断的小毛小病积攒,意外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 天花吊顶在安装一个吊灯,玉眉选的是一款以轻金属的银丝带缠绕水滴玻璃而成的水晶灯。 我站在边上作监工,离它有一米的距离。原本水晶灯的安装一切顺利,安好后,师傅拿撑衣杆揭下上面包装罩纸,碰了下水滴玻璃,忍不住赞叹:这灯还怪好看 窗外的鸟叫声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回头去看,不是灰麻雀,是一只红嘴,胸口明黄色,身子从上至下是青绿向淡蓝的过渡,尾羽向下掺了点点嫩嫩黄。 是一只羽衣尤为华丽的小鸟,鸣声清脆悦耳,我回头去看,它忽然就停止鸣叫,歪头看我。 那一瞬间。 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一声空灵飘渺的熟悉女音。 叹铃,不要走神 话音刚落,余光里的时钟发生倒数,眼前飞速掠过救护车的影子。 如同催命铃的滴滴滴由远及近,无限放大到趋近耳膜,又骤然远去。 那一刹那,我突然听到一丝刺耳的崩裂,像天花板发出不明的弹珠弹跳,它从身后传来。我肯定那不是幻听,猛然回头,看见摇摇欲坠的水晶灯。它的半个底座脱离吊顶,像是撕裂了天花板,露出了里面的工形架,灯座上的螺丝掉在地上,仍在不断迅速扩大裂口,不到两秒彻底剥离天花板。 工人早已从梯子上下来,边跑边大喊所有人小心,快跑。 我成了离它最近的人。 第一反应是千万不能受伤,不然玉眉要生气。 迅速抓过旁边椅子上玉眉留下的长披肩,趴在地上将自己缩成一团,完全罩在披肩之下。 玻璃在脚边炸开。 它像落雨般掉在身上,很快,便停止跳动。周围陷入死一般的宁静。 而后,急切的脚步声传来,视线霎时亮堂,玉眉掀掉我身上的披肩,喘着气与我对视。 脑海里是刚才碰到鸟起发生的一切,真实,清晰,绝非虚幻。 窗外,那漂亮鸟从枝头飞走,留下轻晃的枝桠。 我愣怔了一瞬。 对眼前人说:玉眉,是柳梦救了我。 -------------------- 红嘴相思鸟。经不太严谨的百度查阅,它应该是诗句在天愿作比翼鸟的小鸟原型。 第84章 天堂乐园 玉眉将我扶起来。一张脸阴沉沉的,明显不信我的话。坏了,真生气了。 我没有事,碎玻璃都落在披肩上,脚穿了袜子,不会划伤。 没事就好。她扶我到隔间休息,没做停留,转头就要走。这种山雨欲来放玉眉身上稀奇得像太阳打西边出来,看样子还不是冲我来的。 我问她:你去干嘛? 玉眉说:我问他们怎么一回事,你安心在这休息,别乱跑。 说着,抓了门边一个不锈钢撑衣杆。我心提到嗓子眼:你说归说,别动手,不然事情就严重了。 玉眉头也不回:扫把坏了,我用它扫扫玻璃。 我一时语塞,这要怎么扫,杆子丢地上用脚推着扫吗? 走时她关上门,将我反锁在内,摆明不要我参与。估计是怕我担心,又重复了一次:我很快回来,别害怕。 其实这小隔间隔音效果一般。外头的人声音稍微大些,能听个一清二楚。 玉眉叫来工人理论,里头还包括卖灯的,装吊顶的,安灯的。 为什么灯会掉下来? 我就是正常安装啊。严格按照手续来的,要有问题,只能是灯质量不行,要么就是吊顶承重有问题。听起来是刚才装灯的师傅。 卖灯的加入对话:放屁!我这重量尺寸写得一清二楚,正常吊顶不可能拉不住一个灯,指不定就是你们吊顶没搞好。 负责吊顶的工人不服:你胡说!我们干这么多年没出过这档事! 你一言我一句,三个粗嗓门丢皮球般争辩,乱作一团,分清谁骂谁。 我很怕玉眉面对那几个男人会受伤害,试图打开门锁,可惜它实在牢固,还是铁门锁,我既没工具又没力气。只能干着急。 结果砰一声,玉眉拿撑衣杆往桌上一砸,那几个声音霎时静了下来。 差点出人命了你们还有脸在这推卸责任!如果今天坐在里面的人有什么事,我把你们告到倾家荡产都不为过! 那几个人默不作声,更没人站出来表态。 你们不给说法是吧?行,我报警,叫警察来处理。 不出十分钟,警察到了。经过专业人士的分析和鉴定,很快给出结果:是吊顶承重有问题,低于标准,无法承受灯具重量,才会造成灯具脱落的原因。 责任在吊顶工人,这一查,还查出了这工人背靠的公司培训不规范,使用材料低劣,存在极严重的漏洞,必须彻查整顿。 吊顶工人被带走调查,后续的赔偿问题也会及时跟进通知。 众人散去后,过没多久,门打开了。玉眉神色倦怠,没什么精神。 第154章 我夸她:你好有气势,人都被你唬住了,还知道叫警察。还对她竖了个大拇指,玉眉,你现在变得超级厉害! 玉眉站在门前看我一举一动,疲惫的脸勉强笑了笑,傻子。 我想到一年前我刚到水街,在窗前看书,玉眉骂我,笑比哭还难看。现在终于懂她骂我时的心情。 她走到我面前,在我旁边坐下,有没吓到你? 我摇摇头,哪里会,要不是你反锁了门,我都想冲出去给你打气,太解气了。 玉眉说:你夸得好假。 我真心的。 她踢掉我脚边不知何时掉下的一颗玻璃碎。问:刚才又走神了? 嗯。 那为什么会说柳梦救了你? 我见到了一只鸟,色彩很斑斓,很漂亮,和平时的不一样。我听到有人唤我名字,叫我别走神。就是那一瞬间,眼前闪过救护车,铃声很急,像是某种危险的征兆,然后我听到了天花板的响动。 如果没有这只鸟和那句话让我得以从走神中及时抽离出来,我兴许会被玻璃割得血流成河。 你玉眉欲言又止。 我忍不住问:很奇怪? 我那躲过一劫的说法,想必在玉眉眼中是疯言疯语,是我的某种臆想。 她踌躇着,叹铃,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的状况确实很差,频繁走神恍惚。今天还差点被灯砸伤。 问我如何想。再多的说辞到了嘴边,也只是这一句:玉眉,我每天都这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那如果离开这儿呢? 她问得突然。 什么? 玉眉向我解释,我是说我们之前说好的去深圳,叹铃,我们去散散心吧,说不定会好些。 我问:那这儿怎么办? 后面的赔偿结果要等,天花板重新装修也要时间,急不来。 她眼睛亮了亮,莫名愉悦起来,过半个月不就是中元节了吗?那儿会有祭祀和驱鬼神活动,很热闹的,我去年见过一回,叹铃,我们去吧。 兴奋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拉上我手跑出家门去田野里疯玩。 她笑起来,我也跟着她笑,好。 将这个决定简单通知了奶奶,奶奶对于玉眉格外放心,她看出我对玉眉的亲近和信任,有她陪着,我怎么都不会出事。手一挥,爽快道:玩去吧,注意安全就行。 下午做的决定,晚上我和玉眉两人便收拾起了行李。 两个老式竹编手提箱,玉眉什么都放了遍,衣服,牙刷,漱口杯,鞋子等等一股脑塞进去。她解决完自己的,又来看我的,我才收拾到一半,叠着衣服,玉眉在旁边看,叠了也得拿出来穿,干嘛叠这么漂亮。 难怪玉眉从前衣服总是皱皱巴巴的,肯定是没好好叠。玉眉左右无事,帮我想还有什么要带的,最后拿来了我吃的药,一罐红糖块,甚至还将之前去治疗所带给我的日记本也一并拿了过来。她没打开,递给我时看了眼日记本的厚度,看那些写过的纸,你写了这么多啊。 我拿过来,把它塞到最底下。 玉眉出于尊重没贸贸然打开它,但我知道她真的很好奇,就比如现在她视线跟着日记本走,不自觉地凑过来,一直等到我放进箱子,她才扭头好奇问:写的什么呀? 玉眉毕竟还是二十岁年纪,双眸在这时难得流露出一丝幼稚可爱的天真。 我打趣她:反正没说你坏话。 玉眉愣怔,随即脸上一喜,你写我啦。 嗯,有机会给你看看。 收拾完行李的那晚,我们躺在一张床上,得知我以后会给她看日记本,睡觉时连嘴角都是翘的。 踏上深圳的土地,面前高楼大厦直冲云霄。随便一处楼,比我从前见过的建筑都要高。 我们离开火车站,搭上去往市中心的公交,玉眉向我介绍沿路的地标建筑,一会指说那顶一大圆盘的方体高楼说是国贸大厦,一会又指那红头白脸黄身子的洋人雕塑是麦当劳的标志人物 是个很热闹又似乎什么都在快速变化的地方。 这里的男人穿西装打领带,提个皮革公文包奔波忙碌;女人穿花衣裙短上衣,着装清凉大胆,妆容精致,走动中连同扬起的发丝都带着自信和漂亮,比那本服装设计里的模特图还多彩,更不会被任何人议论或鄙夷。 深圳和水街,是一个天,一个地。 若柳梦生于此地,想必会是那些都市丽人中的一员。 玉眉问:是不是很热闹? 我点点头,看车窗外一幢幢倒退的建筑。自下而上仰望它们的巨大,我们渺小得像地上的蚂蚁。 玉眉轻车熟路往她之前住过的城中村走去。 在这里,远远看去,楼宇间缝隙狭窄如火柴。 它们在城市高楼大厦中夹缝生存,比起城中的光鲜亮丽,这里展露最原始,最具烟火气的一面。可以是丑陋脏乱、污水横流的道路,太阳永远照不到的窗户,也可以是在氤氲水汽中拉肠粉,叫卖包子油条的早餐铺。 第155章 逼仄有限的空间让这些事物变得更紧密,成为标志性记忆深深烙在每一个初到深圳的人中。 玉眉最后选了个六楼的两室一厅,说是两室,夸张的描述像一个单间砍成了两半。不过好在干净整洁,没有刚才路面上爬行的大蟑螂。更重要的是,有太阳。 有了个歇脚地,我们将行李放好,玉眉打算带我去周围逛逛,走前拿了钱、相机和帆布包,嘱咐我:贵重东西贴身放,防着点比较好。 我想了想,从手提箱里抽出日记本,放帆布包里。 玉眉看着袋里的本子,和我确认:就这个? 嗯,没其他的了。 玉眉带我去楼下吃过早餐,又回到市中心去游乐场玩了个遍,什么旋转木马,滑滑梯,碰碰车,飞椅玉眉只要是玩就起劲,拉着我将所有项目玩个遍。 一轮下来,我从飞椅上下来,腿软,踉跄地跑去垃圾桶吐了个昏天黑地。 玉眉吓得赶紧买了瓶水给我漱口,拉我到边上休息,很是内疚,还会难受吗?对不起啊,玩入迷了。 牙关因酸水而发涩,我喝了口水,摇头说没事。 玉眉小心问:我是不是做得很糟糕? 把她自认最好的玩意分享给我,这样怎么会糟糕。 我摇头笑:不会,这儿很好玩,我很喜欢,尤其是旋转木马。 玉眉由阴转晴,那我们再坐一遍? 游乐场人声鼎沸,多是小孩和家长,或者恩爱情侣。 我和玉眉被木马载着,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眼前掠过的,是晴天之下,沐浴在阳光中的游乐园,那些五彩缤纷,充满童趣设施闪闪发光。 人们在这里收获短暂快乐,忘却烦恼。 等八音盒音乐结束,木马停止旋转,下了马,便是现实。 我抱住木马的脖子,吹着风,看那些因烈日而发光的绿树。 身后的玉眉突然喊我。 我回过头去,微风撩开挡住视线的几缕发丝。清晰视野里的玉眉正拿着相机,猫成一团在找角度,不知道拍了我多久。 她笑着,珍珠色的牙可爱齐整,冲我说:来,茄子。 我没学她,笑她:好傻。 而后咔嚓一声,她摄下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我。 游乐园嘈杂人声化为远离耳边渺远的背景音。我们相视而笑,回归儿时的简单快乐,没有幻听,没有臆想,没有苦闷和忧思。 大概因为这里是天堂。 第85章 留不低 一连数天的疯玩。玉眉把每一天的行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坚决不让我有任何思考发呆的可能。 两室一厅,有床不睡,她总要和我挤一块。睡前将相机举到头顶,打开相册翻出今天拍的相片给我看。里面以我居多,内存快要告急。她一张张点开,给我作讲解:你看,你吃冰淇淋吃到鼻子上。 我闭着眼假寐:那明明是你点的。 玉眉笑着,继续翻:游乐园景色好梦幻,你坐在木马上那张最好看,笑容甜甜的,很有精气神。 我解释:我是学的你,你笑得好看。 玉眉不相信:屁,你明明骂我傻。 我底气不足,那你确实容易笨 她立即出声打断:江叹铃! 我迅速蒙上薄被躲起来,说坏话的后果是被玉眉隔着被子挠我痒痒肉。两人胡闹作一团,一时分不清谁笑得更大声些。 夏天的热气在被子间流转,耐不住闷热,我求饶:错了错了,不玩了 玉眉这才放过我,我掀开被子,两人的脸都笑得红彤彤,躺倒在各自枕头上。 头顶悠悠转的天花板大吊扇驱散热意。我们默契地准备进入梦乡。 安静等待的间隙,旁边的玉眉说:它会不会突然掉下来? 我闭上眼,感觉困意渐渐起来,为玉眉无来由的担心感到好笑,掉了让房东赔钱。 那我们被砸死了咋办? 总比被热死好。 玉眉翻了个身,看样子是面向我,鼻息不时扑到我脸颊。好不容易酝酿出睡意,我懒得再睁开眼:你别盯我,不然我睡不着,就挠你痒。 玉眉不再和我闹,很认真地问出今日结束语。 你今天开心吗? 每一天睡前她都要问这句话,一样的字,一样小心又试探的语气。 当然开心。 但这次没有说完便睡,玉眉继续问:那明天我们不玩了,去厂里学点东西,好不好? 听到这句话,我不免睁开眼回头看她,还是很认真老实的模样。 要不是玉眉和我打小知根知底,换做别人和我说,我会以为她先给我点甜头,让我沉溺快乐,最后再将我拉到黑厂里打工,赚人头钱。 学什么? 就之前我呆的那块地方,学学她们怎么做衣服、绣东西,好吗? 我有点跟不上她的思路,突然让我去学习,难道是嫌我帮不上忙吗?不过也是,我没什么本领,那点绣布的技艺,放到快节奏的深圳,怕也是早早被人淘汰掉。 第156章 再者,她专注的请求,我真怕我要是不答应,她要当场哭出来。 好。 玉眉才算放心闭上眼,嘴角挂浅笑,拉我一只手睡,理由是半夜万一有人将我劫走,她能第一时间知道。睡觉还不安分,嘴巴里总在喃喃:你一定要开心点不要总是皱眉头。 我心说我哪有。倒是她,踢掉被子,露出肚脐,见风着凉。也不知道以后玉眉的另一半是怎么样,可要待她好好的,怎么都要比我好才行。如果敢让我的好玉眉受委屈,化作厉鬼收拾他。 我暗自作好不切实际的计划,顺手替她拉好衣服。闭上眼,听屋外人声狗吠,还有天蒙蒙亮时早餐店的叫卖声,偶尔会掺杂鸟叫,不知是不是柳梦来看我。 如此,又是新的一天。 去厂里干活并不难,四肢健全,健康正常就可进去。试用期一个月,干得了留下,干不了走人。流水线作业,日夜班颠倒,玉眉本意是带我来学习,不必上夜班劳心伤神,玉眉和老板沟通只安排日班,幸得之前老板好说话,同意了。 其实在那里能学到的不多,流水线上器械负责衣服主要的制作。机器无法代替的,才需要人工来,比如剪线,放衣服,缝纽扣等等。 这儿的工人基本都是年轻女性,从五湖四海来到深圳。不论学历,不论出身,只要有手有脚,勤快能干,就能赚到钱。 玉眉也被安排了一份工作,在另外一个车间当质检。 原本老板不想让已经辞过职的玉眉再进来,玉眉出于可以随时看我情况的想法,最后给老板说她可以无偿工作。免费的不要白不要,老板这一听,拍桌而起,手一指,让她赶紧去检查成衣质量,好让新一批货顺利发出。 她那里的工作要比我灵活点,可以偶尔走动,她会偷偷溜过来或者来到门边看我在做什么。一到午休时间,她会立刻出现在我面前。像小学那些早在门口蹲守等待的家长,一见到小孩就要大声喊,玉眉就差没绕着我转一圈再将我举高。 在食堂吃饭,玉眉问我:干的怎么样,有没有学到东西?还会想东想西吗? 她很难隐藏住自己的心思。嘴一快,什么都说了出来。单论那最后一句,我突然就有点明白她这么做的目的。美其名曰学习,实则让我被重复繁琐,需要眼与手全神贯注去配合的工作挤占大脑,没有半点去发呆走神的可能。 我笑说:看机器运作倒是了解了一点。 玉眉变得有点丧气:可是你现在看书都不感兴趣,你以前很喜欢的 我问她:那你觉得我干这活就能好转吗? 她嚼饭的腮帮子一顿,终于醒悟她的心思早已被我看了个干净。眼睛一眨,眼底流露的落寞就显露出来。 我听到她说。 万一呢? 她把头扭回去,埋头吃饭,越吃越急,塞得两颊鼓鼓的。 万一呢,万一能行呢?万一我在重复的工作中走出阴影,治愈自身,去迎接柳梦留给我们美好的未来。但问题根本,是我已无法从失去柳梦的事实中抽离开来。 谁都救不了我,我或许注定会让玉眉失望。 从前我想,普通人的一生,最顺遂的路是生老病死。 生命的戛然而止,同这条路背道而驰。 柳梦命不该绝。 我们的未来被强行按下暂停键,并且,不可逆。 没有一刻体悟过永恒的意味,这世上能有什么长久的东西吗? 我从前想不到,现在有了。 我永远失去了她。这就是永远。 离中元节还有不到三天时间,玉眉带我离开了那个厂。 一切发生得很突然。 事情起因是和我同一条线上的两位女工,在我初到工位时向我展露友善,非常耐心地教我操作上的问题。她们对每一个新来的人都抱以友好和好奇。起初我与她们相处融洽,玉眉还说,交朋友,是好事。 但慢慢的,随着时间推移,她们的友好逐渐超出了度。时常二话不说将我拉去食堂,即便我说我要等我的朋友来,不能不打招呼走,她们仍不放心上:哎呀你朋友和你天天见,我们还只能白天才能见着呢。我们可是喜欢你才找你吃饭的。 我莫名有点不适。喜欢又不能不尊重人,玉眉岂不是又要急得团团转。 而且与她们吃饭,很有压力。两人比玉眉还要聒噪,只要一碰头就在聊八卦,说第几车间第几条线上那个谁又和谁一块了。又说哪个宿舍谁谁谁被人偷了内衣内裤,怕不是有变态狂出没,还说谁和谁搞在了一起 我们这点肤浅单薄的友谊停止在第三次吃饭中。 我戒心重,她们从我身上挖不到任何值得当下饭菜的八卦后,突然问起玉眉,其中一个说:你那朋友,是什么来头?看起来和老板很熟的样子,工资是不是蛮多的? 不适成了反感,我格外讨厌她们这种毫无分寸的猜测和臆断。 不知道。 我将餐盘挪远,与她们拉开距离。另一个拖长音怪腔怪调:哎呀你和她那么好,怎么可能不知道,而且她又不在,你偷偷告诉我们嘛,我们都和你说这么多事了,你还防着我们,是不是不把我们当朋友? 第157章 这是什么天大笑话。她们像倒垃圾似的一股脑说出来,容不得我听不听,怎么还怪起我来了。 开口闭口朋友朋友,我为与她们同坐一张桌吃饭感到后悔。 见我迟迟不开口,她们又开始做猜测,难道是什么说不出口的秘密 话毕,两人对视,默契一笑,挤眉弄眼的喜悦,像是挖到了今天大宝藏。 这样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隐私上,她们的笑容带着邪恶和刺眼。 我直白道:是你们嘴太碎,没有也能说成有,说了,你们会害人,今后别再来找我。 没了胃口,饭吃不下,我起身走人。看着她们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才有些许解气。 回到车间,落单的玉眉正坐在门边啃包子。见到我,又看了眼时钟,吃这么快?没吃? 我摇头:没吃完。 伸手去碰她用塑料袋垫着的包子,冷的,你就吃这个? 嗯,早上的,不吃多浪费,而且货还没检查完,懒得跑一趟。你的新朋友呢?怎么不和你一块。 她们不是我朋友。 玉眉眨眨眼:怎么了,第一次见你这么生气。 问你和老板的关系,快要以为你和老板真有点见不得人的,我很反感,让她们以后别再找我了。 我和个糟老头能有什么关系,思想也太肮脏了吧。玉眉不怒反笑,安慰我,好,以后不来往了,我们叹铃人见人爱,不缺这种人。 中午才分开,下午那两个人便离我远远。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扫,对上了视线又迅速偏开。 原本我无心理会,但随着一天,两天过去非但是她们,这种带着探究和审视的目光开始出现在越来越多人身上,并开始见到我就绕道走。 在我不小心碰到人后,我才知晓其中缘由。刚到点下班,门口有个女孩打闹,没看到身后的我,我没来得及躲,那人撞我怀里,连声道歉,回头见到是我,还在讲话的声音突然拔高数倍,从我身上弹起来。 躲我远远的,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你见到我,很害怕? 那女孩似乎比我小,白着脸,愣愣点头。 为什么? 她是疯子,你怎么不小心点!门边有一双手突然将她拉出门外,我看清了她们的身影,是那两个女生。 白着脸的小女生吓得跑没了影。 我上前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质问:胡说什么?现在不谈八卦,谈造谣了? 我们是有凭有据!她又急又慌,眼神躲闪,还有一层心虚。她旁边的女生甩开我手,还向我扔来一个空药盒,那本该出现在我包里。 你吃精神病药,不是疯子是什么? 我要告诉老板去,你这样的人留在这,会害了我们的! 说着,两人出现了极违和的正义感,两人各自抓住我一边胳膊,像扭送犯人一样拖着我往办公室走去。 玉眉从车间出来,一眼看见我们。神色一凛,你们在做什么!放开她! 谁人都挡不住发怒的玉眉,她疾速走来,扯开钳制住我的手,将那两个女生推出半米远。待看清上面的药盒,她一下子就了然了。 嘴上是笑的,话是咬牙切齿的。 好啊偷东西是吧,是得找找老板,万一还顺走厂里这个那个的,可不好办。 两个女生不服,后来真就闹到了老板那儿。 她们一到办公室就和老板告状,指着我:她有精神病,是疯子,吃的药物就是什么精神类,这种人很危险的,指不定那天发疯砍人了。 老板一听,当下皱起眉,问玉眉:真的? 她没有病!她只是有些不开心,哪里会到砍人的地步。 唉哟那这个就难办咯你之前也没说,按规定,要是出了什么事的话,你们得负责,保险起见还是先回去再好好休息 老板委婉又怂包的说辞说白了就是要炒掉我,我倒是无所谓。 但玉眉忍不了,她尽可能克制住了自己,我从她暗暗握紧拳的一只手中感受她压抑住的愤怒。 沉默僵持的房子里,两个女生的唇缝间泄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 玉眉看了她们一眼,突然说:你们想错了,她不是疯子。 比起歇斯底里,她面上很平静。 走到老板的办公桌前。在所有人无法预料中拿起拆信刀,刀尖向下,奋力直直往那木桌扎去,力气大到甚至扎穿了桌板,老板吓得后撤。 其实那药是我在吃的。 玉眉粲然一笑,真有几分杀红眼的疯子样。 疯子也不是无缘无故发疯啊,万一碰到几个破皮无赖,换谁不疯? 说着,她拔出刀,走到那两个女人面前,她们吓得连走都忘了。玉眉轻轻将刀尖拍在她们的脸颊。 传说碎嘴之人,死后下了地府,要处拔舌之刑,才能将死前做的坏事一笔勾销。 如果要报警,警察怕是没有这刀来得快,如果是向她道歉,并保证绝不会出去乱说的话,你们舌头会完好无损。玉眉刀尖一一划过她们的唇,催促,选选吧。 第158章 俩人被这么一吓,眼泪不停落,忙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该偷你东西,还到处说你 玉眉嫌恶道:哭得真丑。 刀一远离,两个人软作一滩,瘫坐在地上。玉眉朝我走,刀往后一扔,丢回桌子前。拉上我走,不忘对那老板说:你那破桌子,用我和她的工资抵,绰绰有余。 出了厂,我们走在光明大道上,空气很清新。 但玉眉的神色还是郁郁。我问她:万一他们真报警了怎么办? 不会的,老板会安抚她们。从前有员工闹克扣工资,要找警察说理,老板一下就慌了,给了一笔钱作补偿。有人说他干了太多见不得光的事,找警察就是死路一条。 这是吃准了对方不会报警,我感动归感动,又怕玉眉这样的冲动会遭到反噬,未来容易吃亏。 玉眉,谢谢你为我出气,但下次别冲动,不然该换我担心你了。 玉眉忽然嘴巴一瘪,隐含哭腔说:叹铃,你总说我笨,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理性上我不支持你这样做。感性上我回身抱住她,在她耳边喊,我觉得非常非常解气! 玉眉像个英勇的战士,站在我面前,说我不是疯子的那一刻,注定了她在我心中是高于家人的存在。 如玉眉所料,厂里那儿没有任何动静,更没有警察找上门。风平浪静。 但没有了工作,我们又再度闲了下来。我不免又回归到了对着天花板发呆的状态。鸟叫声偶尔出现,但我回头去看,什么都没有。 那天坠灯之后,回到水街的书房里,我查了那鸟的名字,原来它叫相思鸟。 据玉眉后来所说,那天方圆数里没有出现过什么救护车,至于我的听到的兴许是种幻听,毫无根据。我偶尔会非常唯心地想,兴许柳梦就在等着我,我明明都不怎么吃药了,哪来的幻听,那可以是真实发生的,玄学的确难以解释,但我仍心存希冀。 我的漫长睡眠再次袭来,一睡又是大半天,玉眉破天荒没吵我。 只是我醒来,看见她正坐在床头。腿上摊开一张纸,还有一本没打开的日记本。 月色照进来,昏昏的亮。 床前的人沉默着,我觉察出她细微耸动的肩膀,像在啜泣。 我很心疼,玉眉你怎么了。 探身过去,我终于看清了她腿上的纸,是被我夹在日记本里的复学通知。 它早已过期。 玉眉泪眼万分可怜,其实她能懂这意味着什么。 她哽咽地说:叹铃,我是不是救不了你。 -------------------- 留不低,粤语里留不住的意思。 第86章 七月半 鬼门开 一张过期的复学通知令玉眉哭得这么伤心。 这是柳梦给你弄的对不对。 是。 之前怎么不和我说? 没有提的必要。 我偏开头去拿手帕想让她擦擦眼泪,玉眉来追我回避的视线。她越问越急,越问越气。 那你为什么不去?你不是最想上学吗?为什么没有去? 左躲右避怎么都逃不过,她含泪的目光像甩不开的吸铁石。我不得已转回头看她,直说:我不想去。 柳梦帮你争取来的机会,你也不想珍惜吗? 若我真的按时报道回到学校,玉眉早已无法见到一个好好站在她面前的我复学通知的存在反复提醒我,这是柳梦拿命换来的。我无法心安理得地坐在课桌前努力学习,无法忍受没有柳梦存在的世界。 重返校园于我而言已失去了任何意义,美好生活亦是如此。 我将帕子递给她,她甩开了,带着火气。 玉眉抛给我一个非常刁钻,谁都没有曾当面戳破的问题。 你只想死,对不对? 玉眉说救我。 笨拙地、执着地、真心地想挽救一个绳索挣断,慢慢沉入黑渊里的我。 我头次希望她不要变得聪明机灵,在对于我的事上最好再笨点,再粗神经些,什么都不要察觉到再好不过。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帕子往她脸上贴,试图哄说:玉眉,我没这么说过。你不要担心些有的没的。 一遍遍擦掉她这止不住的眼泪,我说:我们不是作约定了吗?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现在不肯信了? 泪珠沾湿帕巾,啜泣变成了抽噎,她哭得和小时候因踏空门槛而摔掉乳牙一样狼狈。 抓我一只手,小小声地说:叹铃,你每晚入睡都会掐自己,不是掐胳膊,就是掐脖子,恨不得将自己杀了。握住手时,你的手指都在忍不住用力,眉头皱成团,很煎熬。 我第一次知道我这些无意识的举动。那些本该出现在身上的伤痕在玉眉一次次守在床边的保护下销声匿迹。 玉眉抓住我擦泪的手,不让我再动。 其实你从来没有走出来过。可人死不能复生,不能再搭上一个你,叹铃,我很想抓住你。 请求沉重得像块巨石,心脏如有重压,我有些喘不过气。沈素衣毅然决然扑向火海以求解脱,我为何不能决定自己的去路。 第159章 可是玉眉 你说。 我踌躇犹豫,明知话会让她伤心不已,却还是想她能借此死心。 若我始终无法走出阴影好起来,玉眉将因我负累一生,这不是好局面。而毫无疑问的是,我终归会有死去的一天,早点晚点又有什么区别。 留下来的人要怎么过下去? 玉眉,我过不下去。 我与玉眉背对背,沉默着。我的真心话一说出口,她不再理会我,眼神怨怼,警告我不许看她,更别想和她说上一句话。 态度强硬冷淡,但转回身躺下来的一瞬间,她没绷住,又开始轻声啜泣。 很久之后,她指责我:江叹铃,你只会哄骗人。 时至天蒙蒙亮,啜泣声渐止。 身侧的人停止哭泣。我尝试回身去看她有没有好点,才刚动,她立即叫停:不许转过来,给我好好躺着,我现在要出门买早餐,你要是敢伤害自己,我们就绝交! 我心说你不如直接带我出门 中元节前夕,我们回了趟家,依次给林泽熙和柳梦扫了墓,并烧了很多很多纸钱,玉眉给她们都买了烧鸡,烤乳猪等大荤的菜,隆重得像是过春节。 我忍不住说:泽熙姐可能喜欢吃,但柳梦不喜欢,她不喜欢大荤的,你不要浪费。 玉眉数落我什么都不懂,胡谄的话张口就来:七月半鬼门开,鬼魂来人间,她不吃,可以给过路人吃,省得欺负她。 胡谄得有理,我老实点头:哦,这样,明白了。 柳梦的碑前很快多了些灰,手一抹,指腹灰蒙蒙。我买了很多果脯给她,尤其是糖山楂,满满一牛皮纸袋,放到墓前,多到溢出来。圆滚滚的两颗红果落到刚擦净的石碑阶上,我拿起来吹吹灰,递给玉眉一颗,问她吃不吃。 玉眉不情不愿接过去,扔嘴里嚼两下,酸得龇牙咧嘴。 忍不住腹诽:她就爱吃这玩意?不怕酸到反胃。 整条水街就数这家凉果铺的山楂最酸,味最足,只有这家才是柳梦爱吃的。她只喜欢这种。 但我吃完一颗,咂摸不出之前初尝糖山楂的味,只觉嘴巴发涩。 玉眉问:你不觉得酸? 我摇摇头。没感觉。 她不再说话。和我一块坐在旁边,等地平线上的红日渐渐下沉,天变成灰蓝色,到了该下山的时候。我和玉眉的相处还和从前一样,只是话变得很少,一天说不到三句。今天她说了三四句,挺难得,我猜想现在的她稍稍冷静下来,也许勉强能说得通。 前头的人在费劲扒开挡在前面的树枝,手所到之处,是折断后掉落的树枝。可能是为了发泄,也有可能是为后头的人开路。天色渐暗,山脚的路从陡峭到平缓,干枝条踩在脚下咔吱响,我折掉钩住她头顶一缕头发的树枝,借着柔风问:玉眉,我们要一直这个状态吗? 她停下来,头也不回。 叹铃,你有没有想过我要怎么过下去? 说实话,她问得我大脑短暂空白。我其实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就像老婆和孩子掉水里,我应该先救谁一样难抉择。 我委婉说:我只会拖累你的 她厉声打断:你怎么会是拖累!我拎起你和提小鸡一样轻松。分明是你压根没考虑过我,是你太自私,只想着你自己。 这让我无言以对。可对现在的我来说,活着何尝不是痛苦,行尸走肉般喘息至今,权当作是我对柳梦的赎罪。 玉眉说到这份上,的确是我没有隐藏好,将这种负面信号传递给她,让她敏感多疑,惴惴不安,每天踩着江叹铃马上要死了的钢索过活。 我说。 玉眉,我想通了。我会陪在你身边,是多久就多久。 她顿时扭头看我,大眼睛愣愣的,显然没反应过来,满脸不可置信:你 如果我有半点瞒骗,天打雷劈。 对面人恼怒得一跺脚:别发毒誓! 我忍不住笑:你现在能信我了吗? 几个呼吸来回,她慢吞吞朝我走过来,和我肩并肩走着。但似乎没有意料中那么高兴。 过半晌,她说:你现在的话我不敢全信,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陪我回深圳看表演。 现在的玉眉,应该是能信我了吧。 我回答她:当然。 舞狮抢孤是这个片区一年一度的表演,形式格外隆重,一为酬神,二慰亡魂。 下午,我们到了玉眉说要举行表演的小村。小村不算大,但有非常浓厚的封建信仰气息。入口五百米处,先有土地公,后有神佛庙,大榕树下挂红丝带,比水街的求神拜佛还要厚重。 所谓抢孤,是指在中元节这天搭设数十公尺高的棚架,棚架最顶层放上祭品,人们登高争抢,抢得祭品者可得神鬼庇佑,吃下祭品同理。 它本是这儿中元节特有的庙会活动,但由于早年抢孤过程意外频发,不是发生踩踏就是有人坠落致残或死亡。近两年人们更改形式,将抢孤交由舞狮团进行,只要摘得顶棚的顺风旗,准备好的祭品会从上方洒下,让每一个目睹这场表演的人得到一整年的祝福和庇佑。 第160章 今年的舞狮表演将从村尾到村头,再从村头一路游行至几公里外的城中,抢孤就城中所搭建好的棚架进行。 万人空巷,前方锣鼓击打声富有节律,声浪一声高过一声,由远及近。表演队身穿金红戏服,边走边跳,在两旁行人的簇拥下慢慢来到我们面前。 数十米远,我和最中央的金狮子对上视线。 它由两人撑起,狮子身上的网格纹路是用红衣做底,黄色流苏为点缀,华丽崭新。 一双大眼用金边描,烈日当空,如有神采。摇摆的脑袋虽锣鼓声时高时低,对着人群不时眨眼张嘴摆摆头,活灵活现,仿佛拥有着新生儿初到人世对世界的好奇。 有些小孩手中举着大小不一的风车,坐在父亲肩上,指着狮子兴奋地喊:大狮子!有狮子! 大狮子被其中一个女娃儿的大风车吸引,脑袋左摇右摆地靠过去,女娃刚还乐呵呵的,一张大狮子脸凑近,把她吓愣住,张开的嘴巴迟迟收不回去,嘴巴没再吐出半句话。狮子眨眨眼,嘴巴一张,衔住她手里迎风转动的大风车,试图抽走。 众人一看哈哈大笑,只有女娃娃在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伤心欲绝。 狮子赶紧松嘴,让大风车好好留在她手中。哭声骤止,挂泪的女孩紧紧握住拳,生怕手里的玩意没了。趴在父亲脑袋上,扭头不再看狮子。 趋近的队伍要给他们让路,玉眉望着那女孩发呆,迟迟未动脚步,我问她:怎么了? 玉眉才答:她有点像你。 不知道她的思绪又跑到哪里去,更无法将自己和小女孩做联系,我手里没东西。 玉眉没解释,拉起我走,躲避前进的人群。 道路两旁不时有几间香烛纸铺,最外头摆着的是祭祀常用的物件,玉眉回身从那倚在墙上的稻草扎拔下正在迎风转的彩色风车,我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已经迅速地将钱递给老板。 风车最后来到我手上,玉眉说:这叫转运风车,可以保平安用,你不能把它扔了,得好好拿着。 村子不算大,过几刻钟到了村头,舞狮的队伍很快往城中走去。它一路引我们来到棚架,那周围街道同样聚满了人。 人们欢腾哄闹,锣鼓声比刚才还要更震天响。狮子在人群里一步一步往棚架上走,站上一层就要回过头和众人互动,上一层楼拖磨两三个来回,有时是站台太高,看样子无法跳上去,有时是狮子起玩心,好不容易上去,又骤然要跳下来,惹得大家心急如焚的同时吊高期待,替它捏一把汗。 一旦两人配合的狮子轻松跃上比自己高的台子,众人会鼓掌喝彩,拍手称好。 玉眉在一旁解释,说这是杂技表演的一部分,狮子要是太顺利上去,就显得这仪式差点意思。 玉眉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说我大概能懂。无人可以顺遂安稳度过一生,多加坎坷波折才可收获幸福,这是人生常态,因此苦尽甘来,是能使人信服的表演方式。 终于,狮子在声声喝彩浪潮中越登越高,棚架那用五彩锦布做成的顺风旗直指天际。烈日高悬,狮子抬起整个身,弯下的脑袋遮蔽烈日,嘴巴开开合合凑到旗子前,拈花一般将顺风旗衔下,仰头亮给众人看,日光重新洒下大家眼中。 被太阳照射的狮子金光闪闪,嘴巴叼着的旗子都带着非凡的气势与威武。 锣鼓声在那一刹那如烟花炸开般化为节奏强而有力的敲击,沉重的牛皮鼓带出的鼓声悠远厚重,一下一下叩在人们心中。礼花在四周建筑楼阳台炸开,彩带倾泻而下,人们在这样的氛围中欢呼、雀跃,伸手接住棚架上的狮子和主办人抛下的糖果糕点。 它们用小红纸包成一小包,玉眉接住了其中的三个,喜上眉梢,当着我面打开一个,是洁白中点缀点黄的桂花糕。她掰下一小块塞进我嘴里,祭品,吃了能幸福平安。 糕粉化在嘴巴里,糊得我快张不开,尝试说句话,到了玉眉那儿成了呜呜声,她看出我的狼狈,笑出来,稍不注意被我抢过剩下半块塞进去。她话音戛然而止,和我一样说不出话来,这次轮到我笑她。 抢孤圆满落幕,玉眉说接下来还会有大神庙前的百人宴,吃过宴,可以去给亡者放河灯。寓意是让来到人间的鬼魂有得吃,还能找到回去的路。 百人宴由村民发起,庙前搭起数十米的红棚、八仙桌和长椅,红灯笼挂在棚子四周,作为魂鬼的引路。祭品道道,摆满桌,八仙桌正对面的庙宇有神佛像。领头的人在那里烧香和纸钱,一声锣鼓敲响,便是开宴。 周围都是不认识的老人,坐在一块就能聊起天,唾沫饭粒四溅。方圆十里无人开店做饭,免费的午饭不吃白不吃。我和玉眉没有说话,捂着碗沉默地吃了个七分饱,在耳朵起茧之前迅速逃离。 天色渐暗,我们走到街尾发现一间香烛老店大排长龙,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站在镂空的红格扇门前,不时伸颈往里头张望。 那里在做什么?我好奇问。 玉眉说:问神。 为什么要问? 有时是求神旨意,好做决定,有时是询问故人近况,在哪儿缺不缺东西,过得好不好。 第161章 听起来挺玄乎,我了然点点头,抬脚继续走,玉眉没有动,忽然说:叹铃,我们也去问问吧,万一能问到你想知道的人呢? 她说的是柳梦。 我想她其实并不相信世上真有什么鬼神,只是从前家人要求神拜佛,她也得跟着做,要说庙里几个神仙几个佛,她一概认不全。 至于我,早在未得观音庇佑后失了信仰,更别谈这世上是否真有鬼,对这一点,我更倾向于是人们寻一丝精神寄托,或为那些超出常理之事寻求解释而造就的说法。 玉眉在说安慰话,但自清醒后,我明白关于柳梦的幻想无非是自己一场自欺欺人的梦,梦醒,我不再自欺,这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不复返。 我勉力笑笑:玉眉,我早就不信这些了。 更不信一个人有通天的本领可与神作商讨。若一切如愿,或者命中灾祸可以轻易被化解,那这世上怎么还会有那么多悲剧发生。无非是假借鬼神之说敛财的手段罢了。 玉眉像是听到我心声一般,说:我之前来过这,人都说这个神婆很灵,而且不收费,是无偿为人答疑解惑的。 玉眉跃跃欲试,我也不好扫兴,那我陪着你,你问就好了。 等了快有三刻钟,我们才进去,过道烛台黄色灯光勉强能照清路。我们摸索着,来到房间里,这是个红灯光昏暗的房间,有淡淡的纸钱香烛燃尽时特有的灰烬味道。红光来源于身后红色的神坛台,而它面前坐着的是个很普通的老妇人,也就是神婆。 我原以为氛围会很严肃,但她笑起来很温和,让人缓解了些许因寂静和神坛肃穆带来的紧张。 她先是看了我,再看了玉眉,招呼我们坐下,问:你们想问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她看向我时有种古怪的探究,我指了指玉眉,她问,我不问。 她顺着我的手看向玉眉。微笑着微扬下巴,示意她说。 玉眉不拖拉,直说,她有位朋友前两年走了,想问问她现在怎么样?不用想也能知道,是林泽熙。 神婆问这位朋友的生辰八字,玉眉说了。她点点头,然后闭上眼,嘴巴念念有词,仿佛在跟谁说话。片刻,她睁开眼,求证:姓林的女人,被尖刀捅死,身上还背了条别人的命,是她吗? 全说对了。我和玉眉都吃了一惊,想过也许神婆会碰巧说对,但没想到能够如此精准又细致地说出来。 玉眉忙不迭点头:对,是她。 神婆说:她现在很好,今天吃了你带的东西,过了今天会去投胎,这辈子熬了苦,下辈子是顺遂的富贵命。 玉眉明显开朗不少,真的? 神婆跟着她笑,很诚恳地回答:是,千真万确。 她继续问:还有什么想问的? 额玉眉卡了下壳,还没吐出后半句。神婆意有所指地说:没事,慢慢想,你的,或者帮你朋友问的,都可以。 像是给她提了醒,玉眉扭头看向我,问:叹铃,你在外边等我会,行不? 意思是想我回避了。 我顺着她说:那我去买河灯,等你回来放。 走之前玉眉还有些不放心,拉住我叮嘱:你千万小心,买完在门口等我。 出了门,我往卖河灯的地方去,拿下最后两盏荷花灯,往前方望,蜿蜒栏桥通向远方,人们举着灯慢慢往那正盛放灯盏的河面走去。 回到神婆的香烛铺,排队的人只有零星。大概一刻钟的时间,在我把脚边石头踢飞时,扇门吱呀声起,我扭头,是玉眉出来。 也不知道神婆说了什么,玉眉的脸色像将要落雨的天。 我扬扬手里的灯:我们去放吧? 玉眉说好。 路上我问她,神婆和你说了什么,让你的脸色变得这么难看? 玉眉答得敷衍:随便问问。 河灯这里已经没什么人,只有飘远的灯在水面和夜色中闪烁。 我点燃火柴,将中间的灯芯点燃,玉眉问我:怎么买两个? 一个给林泽熙,一个给柳梦,刚好。 依次将荷花灯轻放在水面,恰巧起风,它们晃晃悠悠飘起来。我手轻轻一推,它们就开始往前走。玉眉望着灯发愣,让我不免担心她是不是因那神婆丢了魂。 玉眉,神婆的话不必全信,又不一定是真的,万一是哄你的呢。 玉眉却说了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话。 叹铃,你还记得你出院那一天,回到书房的事情吗? 这我永远都忘不掉。 我于那日午后得到柳梦久违的温暖拥抱,却又在那晚梦醒之时,醒悟所谓的柳梦不过是一个穿着红旗袍,学着柳梦姿态安慰我的玉眉。 记得,你在我身边。 在书房的那一天,从始至终,只有玉眉。 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 喃喃细语和着风飘过来。 但是叹铃,那天下午我没有在家。 第87章 输与赢 河灯摇曳的灯光在她的双眸中闪动。说的话,仿佛真像见了鬼。 第162章 我把我所记得的细节向她挑明,你说过你去买了菜要给我接风洗尘,是在我睡着了之后。 玉眉直接把话明着讲:我的意思是即使是你睡着前,我也没有在家。我不知道那天下午你说见到的柳梦是谁扮的,等我回来,你已经抱着她的衣服睡着了。 房门上锁,如果你没有在,那屋子里只有我一个。我说,我吃了药,抱了柳梦衣服,错认为是她。 提到药,我突然知道怎么为这件蹊跷事寻求合理解释:玉眉,是药的副作用,没错的。只会是药力催生下的心智混沌,让我在迷糊中看见她。 如果真的是她来看你呢? 那神婆到底是给了玉眉何种离奇的言论,能让一个从前希望我从幻象中清醒出来,不要困于过往的人,来向我说出柳梦存在这种话。 玉眉,神婆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半晌,玉眉才缓慢地,生怕第二个人听到般轻声解释。 她说,你的身旁一直有位漂亮女人跟着你,与其说是恶鬼缠身,更像是守着你,总是在看着你,或者顺着你的视线去看别的地方。 简直是天下奇闻。 她收你多少钱,这么哄你? 我的第一反应是胸腔腾起的郁怒。这算什么?打算消费死者来做新的敛财手段? 玉眉呐呐道:我没给钱 那她这样说你就信了?现在没给你钱,说不定抛给你一点诱饵,引你出多一分钱向你泄露那所谓的天机。 她开始从郁色转为困惑,按住我一只发颤的手,反问我:为什么你要生气?为什么不肯相信她会呆在你身边。 轻轻淡淡一句话,直击心底。 有水落河面,玉眉扯起干净的袖口来擦我的脸。 你知道死是什么? 我开口,她便停住。 是领一张死亡证明,看着她无声无息躺在太平间,不会再对我笑,对我撒娇,摸到的皮肤是冰凉的,失去弹性的。 太平间不可以长存,尸体会腐烂,要亲手将她推进火炉里,将肉身烧个干净,只剩一捧灰烬。 你说这样要怎么存在? 玉眉,死了就是死了。 心脏仍在拥有如同被抽筋剥皮的痛,我此生难以戒断。 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她。 我已经接受了我明明早就接受了柳梦早已不存在,不要再给予我任何虚浮的,不可触得的可能。 面前的玉眉发出卑微细弱的祈求。 还是不行吗 你不想再相信了吗? 她红着眼,颤着声说,比我要悲伤,比我要绝望。 叹铃哪怕抱点期待过活好不好,她还陪着你,哪怕仅仅是这一点。 神婆妄言仿佛成了真,声声追问像钝刀摩擦理智,一一将我击溃。 我最终埋首在玉眉怀里,少见地嚎啕起来。 柳梦是否真的陪着我。 又会否再次被老天带离,让我再心碎痛苦多一回。 丢失了尤为重要的珍宝,又突然寻回被人重新放于手心。我保持质疑,不可置信,直觉荒谬可笑,又神经质般侥幸地想:万一是真的呢。万一是真的呢。 她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会停留,又为什么不再入我梦来见我。 其实一切并非毫无依据。 治疗所某个梦见她的夜晚,她坐在我床边,对我说:叹铃,是你留住了我。 水晶吊灯掉落刹那,窗外枝头那只斑斓的相思鸟和那声幻听。 无一不是冥冥中的征兆。 为期半个月的深圳之旅于中元节这天结束。 第二天,我们收拾行李回到林海镇上的店里,一切还保持着离开时的面貌,碎玻璃已经清扫过了,但被灯撕开留下大洞的天花板还在。我和玉眉各忙各的,我将室内放置的桌椅架子搬进隔间,玉眉则去从水街那儿打听了靠谱的装修公司来,将吊顶全部拆了重来。 很快,回来后没过几天,之前公司的赔偿款下来,解决了我们钱吃紧的问题。 解决完装修问题的玉眉第一时间回来和我一块搬东西。店里东西暂时不多,一个上午就将东西挪好,盖上防尘的白布,只等吊顶弄好,就可以重归原位。到吃饭时间,我们坐一张桌吃饭,玉眉沉默地夹菜,时不时往我这夹,自己吃饭倒不上心,筷子戳着碗里米粒,半天吃不了半碗。 现在的她比我还容易走神,有好几次,我不得不在她面前晃手让她回神。 就比如现在她一勺饭在嘴巴里嚼嚼嚼,还没咽下,就鼓着腮帮子开始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甚至还莫名其妙红了眼圈。 我赶紧起身去到她那边看是怎么回事,大幅度的动作让她回神,躲闪我时,已经晚了,我按住她的肩膀,让她面对我。 你从回来后就不对劲,是不舒服? 玉眉慢吞吞把饭咽下去,摇了摇头。 那是不开心?眼圈都是红的。 第163章 她扭开了头,毫无底气地说:没有,不是。 我说她:你连撒谎都不会。 我拉来椅子在她面前坐下,做好与她畅谈的打算,玉眉被我逼到墙边退无可退。捂着脸叹气:哎呀你干嘛我只是发了会呆,好好吃饭就是了,别看着我。 我扯下她的手,她露出和河边那晚一样哀伤的神情,眼眶湿润,不知道究竟在为何哭泣。 你从中元节那天问了神婆之后就一直不对劲,是不是还瞒了别的事没和我说? 玉眉嘴唇紧抿,看样子是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再逼她讲出来,怕也是会惹得她难过,我软下语气劝她:玉眉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神婆的话不能全信,你听听就好,明白么? 玉眉说:叹铃,那你还会信吗? 问的是,我还信不信柳梦停留在我身边的话。 不得不承认的是,我的确在嚎啕大哭时产生过不切实际的期待和惊喜,但冷静后,只感到绝望和怅然。 信或不信,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人死不复生,这是事实。 如果我相信,那是阴阳相隔,看不见,摸不着,我注定这辈子永远等不来一个活生生的她。 如果我不信,我依旧沉湎于对她的怀念中,以无尽的空荡和苦痛的形式去缅怀这个人。 无论哪一种,结果都一样生不如死。 没有了柳梦,你只会痛苦和茫然,对不对? 要我讲实话? 玉眉很强硬:必须要。 我答:对。 对方睫羽微颤,良久,又哑声道:即便有我陪着你,你也还是会不开心,对吗? 问话的内容从柳梦变成她。 玉眉尝试挽救我三回。 第一回游乐园哄我开心,第二回为我找工作让我重拾学习兴趣,第三回借神婆之口告知我柳梦的存在,让我能够继续生活下去。 全部都以失败告终。 三魂七魄早已跟着柳梦走了一半有余,我要如何以正常的生活秩序进行下去。能坚持到现在,全赖玉眉一心拉住我的意志。 玉眉,你是你,柳梦是柳梦,没有谁会是谁的替代品。 玉眉呼吸变重,目光如炬,这是生气的表现,眼睛再度气红,还掉出两颗眼泪。 意料之中,玉眉每每听到这种话都会暗自神伤许久。我于心不忍,但必须要让她认清现实。 她半天不动,就这么看着我,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正欲拉她一只手让她听劝,指尖才碰到手背,她猛然收手,侧过身回避我,甚至连侧脸都不给我留,你让我自己静静。 她的抗拒让我束手无措,只好起身将椅子放回原位,顺着她话,那我出去走走,不吵你了。 今天是阳光明媚的晴天。正值秋季,盛开的桂花可以香飘十里,深吸一口,桂香沁人心脾,我却只感到有晚秋的凄清。 不能沉浸在这种如吃人黑洞的情绪中,我得先把不开心的玉眉哄开心。 往热闹的市集走去,耳朵被嘈杂充斥,眼睛被货架琳琅商品捕捉,脚步便跟着一块过去。我来到一家卖有孩童玩具的小铺门口。这里有很多玩具,闪光塑料宝剑插在空水桶中,桌子上从左到右是各式棋子棋盘、沙包、铁皮跳蛙、卡片和连环画等等。 最边上是五彩的蛋白糖饼干。 童年时的玉眉颇有争强好胜的风范,为一罐蛋白糖饼干和水街一小霸王大打出手。小霸王是个很圆的男孩,圆头圆身子的小胖墩,喜好路上打劫比他小,比他弱的孩子,从他们身上抢走好吃的。 我和玉眉无意路过,被他截获了奶奶朋友从香港给我和玉眉带的一小袋蛋白糖饼干。这在那会是不多得的零食,我和玉眉想拿回来,那人身子撤开不然我们碰,拿到就是我的。 是个十足的无赖。 玉眉那会瘦得像个小猫崽,气得五指弓起,恨不得手撕对方的脸,哪怕被对方挥拳掼倒在地,也能从泥土地里爬起来往对方身上扑,大喊:还给我们! 小霸王顶着脸颊两道划痕,选了折中的方式求饶:你要是不服气,那我们就来个玩弹珠,三个弹珠进沙洞就算赢。 这瞬间点燃玉眉斗志。她太爱玩了,尤其是五彩斑斓的珠子,在她的人生信条,必有赢这个字眼。 对方最开始耍诈接连取得好几分,玉眉步步死咬,最终追回比分,对方冒了一头的汗,再怎么弹珠子,就是不进洞,眼睁睁看着玉眉甩他一大截。 最后一局,三颗珠子全数进洞。玉眉把对方打了个落花流水,心服口服。小霸王只能不情不愿地将饼干还回来。玉眉得意洋洋,扬着头,以胜利者的姿态施舍一颗饼干给他,拉着我蹦蹦哒哒走回了家。 回到店里是黄昏时分。玉眉在店前支着小锅煮青菜面,正在打蛋,看上去似乎恢复了冷静,眼圈的红淡了不少。扭头看见门口的我,满含幽怨:你要是再晚来几秒,我就要去找你了。 很符合玉眉日常的口吻,我晃晃手中的红黄条纹塑料袋,我去买好玩的了。 第164章 玉眉看了眼它,但看不清里头是什么东西,催促我:先洗手吃饭。 吃过饭后她才对这袋子里的东西产生好奇,食指压下提手一角,有些意外,你买这些干什么?你又不喜欢这些。 谁说的,我想吃,也想玩。 我拿出跳棋,拆开塑封,搁在桌子上,玉眉,陪我玩一局放松放松,怎么样。 她有些挣扎,但视线就没从跳棋上移开过,最终坐下来,和我一块布棋。 玉眉还和当年那样,玩什么游戏都上手。 连着两局,玉眉都赢了。我实在玩不了这些游戏,哪怕把规则烂熟于心,也常作输家,不如初学者的玉眉玩得来。 作为赢家的玉眉调转棋盘,认为我玩跳棋的方式低级拙劣,大有放水之嫌,你是专门买来哄我的吧。 哄倒是真的,我玩得太烂也是真的,我承认:我玩游戏真的没天赋。 玉眉说:那是你不用心,不在意输赢。 看来玉眉选手在获胜这件事上很有心得。 她说玩游戏得有赌注,她很想从那小胖子抢回蛋白糖,所以才必须要赢,蛋白糖就是赌注。 而现在,玉眉的赌注是:如果你赢了,我就答应你一件事。 我忍不住笑:为什么不是你赢? 玉眉摇摇头,说她没有什么想要的。 我发誓我真的很用心了,可这棋子怎么跳都没有玉眉那边的快。她的红珠几乎都来到我的蓝格子,而我的蓝珠只在她的区域孤零零躺了两颗。 玉眉只差最后一颗,就能赢我。我等着她出棋,但她突然将珠子带出棋格外。 在我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她再度调转棋盘,将手中最后一颗放上。 满格的珠子对向她,她说:叹铃,你赢了。 这一行为生动诠释了什么叫规矩是死,人是活的。 只是我没想通她为什么非要我赢。 直到这位将约定看作比生死还重要的女人,用发哑、令人心感酸涩的嗓音说。 我答应你,从现在开始,我们之前的约定全都不作数,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随便你了。 -------------------- 玉眉想要的,是希望叹铃过得好,以叹铃渴望的方式。 第88章 石头荡游在空中 约定不再作数。 我好像到现在,才真正懂得玉眉这个人。 向来幼稚天真又固执的游戏玩家一夜长大,早在不知哪个瞬间看淡输赢,放我一次自由,让我自行选择去路。 回顾我和玉眉童年的两年相处,其实比父母陪在我身边的时间还短。 一别数年,从未联系,我们的友谊戛然而止,又在我重回水街后再次续上。 时间无法冲散玉眉对我的情感,她永远停在那段我们儿时的年岁里,习惯将所有的好倾注在我身上。 未得家庭喜爱,不耽溺于儿女情长的她将友谊放在第一位,这份友谊比那些爱把海誓山盟挂在嘴边的恩爱情侣还长情恒久。 在做出决定后,她默默与我收拾碗筷,洗漱睡觉。 压抑的风平浪静是假象,这晚的玉眉仿佛把人生前半程积攒的眼泪全数哭干。 无论我是回避还是主动,都在不断影响玉眉。自我到来,她的难过比快乐多。我活像个灾星,总惹得她着急跳脚,郁郁寡欢,不得喜乐。 此时的她背对我,侧身躺着,捂住脸啜泣,被放在桌上的五彩跳棋还保持着刚才的样子,透明彩珠在昏暗中发着幽光。 玉眉做出让步,这一切都不是梦。 她的背影实在可怜寂寥,惹得我眼眶和鼻尖都在酸胀。 连成全我心思都如此费劲煎熬,玉眉在面对我事情上是脆弱的,我断不能在此时离她而去。 额头抵住她单薄的后背,因啜泣而微微发颤的脊骨偶尔摩擦眉心的皮肉。 我想在有限的时间里为玉眉做点什么,最起码要让她后半生少些忧思苦恼。 我守着哭泣的玉眉一整晚,后半夜她翻一个身面对我,肿成核桃的双眼紧闭,原来是睡着了。在治疗所的时候,听人说过睡觉有助于恢复精神健康。像人的自我保护机制,伤心难过了睡上一觉,醒来就没有那么难受。我的亲身经历告诉我这一方法对我不起作用,清醒后面对残酷现实只让我感到窒息憋闷。但它放在玉眉身上很合适,效果显著。 清晨,她迷迷糊糊醒来,对上我的视线。眼皮浮肿,快将双眼皮撑没,狼狈中透着一丝滑稽的傻气。我忍不住笑出声,指着她眼睛说:有点丑。 玉眉一只手向我袭来,捂住我脸,说:你才丑。 透过手指间的缝,我看见她忍笑的嘴角。 我和玉眉进入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谁都没再提起那天的事。 如常得像是从没发生过。 但玉眉看我的时刻多了不少,我走去哪里,她视线就要跟到哪里,热切的目光会让人不忍心强装忽略。 我问她干嘛,她会敷衍地说:没,好奇你要做什么。 起初我觉得玉眉是过度紧张我会在哪天消失不见。 但古怪的是,有时我去山上去看柳梦的墓,在那里呆着。玉眉不再上山来找我,没变的是只要回去晚了,坐在店前台的玉眉捕捉到我身影的那一刻,会像突然被闪电砸中般从椅子上弹起来,问:去哪了,怎么回来这么晚。 第165章 她比从前要克制情绪,装作日子还不是照样过的轻松作态,却又比从前更小心、更提心吊胆。 恐怕玉眉再这么一惊一乍下去,精神也得跟着崩溃失控。我上前去,隔着桌台和玉眉商量。 我说:玉眉,我们得好好相处,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不用担心有的没的,你乐意吗? 玉眉听出我的意思,睫羽低垂,很僵硬地点头,嗫嚅道:当然乐意。 挨近的距离,连忧郁都是无限放大,偶尔出现的沉默放在我们这对挚友身上,有违和的生疏和别扭。 可你好像还是不太开心。 我伸出食指,两指点在她平直的嘴角处,轻轻向上扯。 被我强硬做出一个笑脸的玉眉,低声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离开。 这问题我很难作答。 不要想那么远的事,时间浪费一秒是一秒。 双手夹住她的面颊,好让她专注于此刻活生生的我,希望能挤走她那一发不可收拾的苦闷。 老话说,活在当下,及时行乐,我们还有很多好玩的事要做,总是难过,是不是有些太可惜了? 转入秋季,我的咳嗽再次卷土重来。 天花板动工要大半个月,为避免再次出现上次那种情况,玉眉和我时刻监工,防止有什么意外或者工人敷衍了事等事情发生。 这期间,店里常常粉尘扑飞,到处落灰。转季加上粉尘,很快就将旧疾引出来,天花吊顶彻底完成的那天,我从细微的喉咙痒变成了连环咳。用玉眉的话来形容:快要把心肝脾肺肾咳出来。 咳到腹部抽痛,肌肉撕裂,肋骨酸痛,严重时甚至能感觉到喉咙有血腥味。像场急性发作的病症,上午还能和玉眉聊天,晚上就沙哑到失了声。 前不久才好不容易接受我提议的玉眉,又开始了新一轮提心吊胆,她以为我一夕之间被新装修的吊顶毒哑,二话不说拉我去最近的医院挂急诊。 结果当然是虚惊一场。季节性流感加上之前被浓烟伤过,多重因素叠加,导致声带充血,这才出现了失声。 我像打不死的小强,虽是体弱多病的药罐子,但又不至于累及生命。磕磕绊绊活到二十岁,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 鉴于我的病症较为严重,这家医院采用中西结合的治疗手段,白天一副中药,晚上一小包西药。我又回到拿中药做汤水,西药当下饭菜的日子。 再往后,玉眉不常让我在店里呆着,在彻底完成所有装潢之前,我从监工变成了煲药。玉眉赶我去门外呼吸新鲜空气,顺带看炉子,怕我忘记,每每都要叮嘱我:三碗煎作一碗水,先大火,后小火,多翻药渣。 我闲得无聊。有时上街给玉眉买护手的厚手套、买扳手、锤子、钉子等等,有时则去柳梦墓前和她说说话,意料之中,她没有理我。 回应我的是头顶树梢的鸟叫,都是群活泼的灰麻雀,终归不是那种斑斓鸟。我躺在草地上,入秋时节,原野从嫩绿转为灰败的土黄,草根褪去青葱,填充成枯萎和死亡的色彩。 我看着光透过树影缝隙,上面有一只蹦跳的鸟儿剪影。忽然在想。 未来的玉眉如果和此时此刻的我一样,想必也会很孤单,甚至比我还差。 我起码有个玉眉陪伴,时时刻刻盯着我,但玉眉什么都没有。 柳梦,你说怎么办才好? 我翻过身,问墓碑上的人。 树上的鸟叫了两声啾啾,但柳梦不会发出鸟叫。我看着那张被框定在某个时刻的照片,忍不住再次问:你是不是在等我啊 一声清脆的啼鸣挑动神经,睁开眼才发现我睡着了,灿烂日光投射在她背后,逆光下只余一个朦胧高挑的身影。我定睛看了很久,心难免漾起涟漪,快连呼吸都忘了。 喂,叹铃,你忘了煲中药了。熟悉的声音从那儿传来。原来是玉眉,心中那点隐隐的期待照旧落空。 不过这也值得意外,最近玉眉几乎没上山找过我,今天破天荒地来了。我和她一块下山,路上忍不住问:你前阵子怎么不来找我。 我怕听到坏消息。 避开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 玉眉掐着衣摆一角,停顿片刻,柳梦走后,你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 我想了想,说:有时是,有时不是。 避开时可以骗自己说柳梦还没回来,人还好好的,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注定要面对柳梦的死讯,更要寻找真相,绝不能让她枉死。也正是如此分裂的想法,让我的精神在清醒和幻想中徘徊,也不怪别人说我是疯子。 我总要面对的。我说。 我没有你那么勇敢。玉眉说,叹铃,你离开水街之后,我就没玩伴了,身边的人玩不过我,会孤立我。我在心里骂他们玩不起,输了净会耍损招,愿赌不服输。后来我就自己玩了,但是好安静,干什么都觉得安静,你在的话就不会。 心里酸酸的,我的离开竟会让她如此难受,我装作轻松,笑说:你是觉得我吵是吧? 第166章 你成天看书怎么会吵,吵也是书在吵,刷拉刷拉地响。 说到这,我想起我离开那天给她留了本《十万个为什么》,我是不是给你留了本书,它后来去哪了? 她看了我一眼,明显一愣,然后才说:记不得了,可能压箱底了。 别是丢了吧。 怎么可能丢! 那你看过它没? 我字都认不全,它里头讲什么我不知道。 时隔多年后的今天,我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个礼物选得非常没用。年幼的玉眉连大字不识几个,又怎么会对它感兴趣。 风沿山坡上来,惊走一片雀鸟。玉眉仰头看那些飞远的鸟群,停在原地没有动。我看了她一会,然后问:玉眉,你喜欢鸟叫声吗? 玉眉不假思索,喜欢啊,听了会容易犯困。 奇妙的是,我和玉眉性格迥异,在这些事情上倒是奇怪地一致。 泡在花鸟集市整整三天,我挑到了一只品相完好,健康活泼的玄凤鹦鹉。也就是玉眉说过的黄得像刚出生的小鸡崽,两颊还红扑扑的鸟。 我赶在临近饭点时提着小笼回到店里,拿上了布罩套上,打算给玉眉一个惊喜,但店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打乱我的计划。 是玉眉那有好事给儿子藏着,坏事才想起有个女儿的爹妈。 他们来找玉眉要钱,说她弟弟要学费,她作为家里一份子,得帮弟弟出这份钱。 我离门还有几步远,就听玉眉说:一年的学杂费不至于要上千,你们当初决定要他上学,可没说要我来担学费,何况我也没钱。 她爹质疑:你要没钱怎么开得起这店的? 玉眉显然被他们惹急了,压着怒意的语气,这里人来人往,她不想闹太难看,朋友让我帮忙打理。 他们并不信玉眉这套说辞,坚信玉眉要么是傍上大款,要么就是藏着一笔巨款不让人知道。 玉眉妈声泪俱下:你什么朋友这么有钱,还肯让你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来打理?现在你想怎么混就怎么混,我们也没拦你,没想到现在要你拿点钱出来帮忙都不肯,真是白养你这么多年! 你们要是再不走,我就喊人来赶你们了。 玉眉爹要钱不得,恼羞成怒,拿起地上工具箱的扳手作恐吓,行啊,你叫,等他们来之前我先砸了这店,反正都别好过。 眼见扳手就要往前台的大理石桌面砸去,玉眉当即用双手拦住他向下砸来的扳手。一眼望见门边的我。 我对玉眉爹说:我报警了,警察正好在附近巡逻,一分钟后就到,你不想吃枪子的话,最好现在把扳手拿下来。 玉眉爹也是个欺软怕硬的怂包,更不懂法,一听要吃枪子赶紧收回手。玉眉妈见到我像见到鬼,之前我的疯态让她留下阴影,她迅速拉住男人,压声说快走,别惹她。 两人活像个笑话,灰溜溜离开。 我上前察看玉眉的手,她的虎口处因生生接下扳手红了一片,不知道隔天会不会变成淤青。 我拿来药酒帮她擦,顺便问:他们之前都在找你要钱吗? 玉眉摇头:就今天。我每个月都有给生活费,足够他们一个半月的开销。至于学费,他们早年是攒了钱专门给我弟上学用的。 所以归根结底,只是想从玉眉身上多贪点。 谁会嫌钱少。玉眉说,捞不着彩礼,总要从我身上榨多点。 涂好手,玉眉往门口张望,你真报警了? 我弹她脑门:怎么可能,我又没电话,吓唬他们的,一吓就跑了。 玉眉捂着眉心咧嘴笑:那你说得跟真的一样。 室内传来一阵清脆悦耳鸟啼,玉眉误以为是窗外又停了小鸟,今天的鸟叫怎么这么大声。 我趁她探身往窗边看时,去拿放在门边的鸟笼,随即走到她面前。 玉眉,你看看这个。 嗯?玉眉回头,先是看我,视线下移,看见了我手中的鸟笼。小鸟望她,歪着头的,满是好奇。 她第一反应是戒备:你干嘛?送我? 我骗她说:这是一只折翼的小鸟,老板说便宜卖了,如果还没人要,就要扔掉,我不忍心,把它买下来。 玉眉有些不高兴,之前问你要不要养,你又说不要。 那你忍心它被扔掉吗? 这我可不管。玉眉故作冷漠,说不定是老板哄你的。 我解释:它叫声很好听的,我还想着你应该会很喜欢才对。 玉眉的郁闷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状似不在意,嘴角又忍不住扬起:给我看看先。 那一整个下午,只要闲下来,玉眉都在笼子前。看得出她真的很喜欢这只小鹦鹉。我和她一起在窗边,她站着,拔下鸡毛掸子一根羽毛来逗小鸟,我坐在旁边晒太阳。 玉眉左看右看,看不出它哪儿受伤了,翅膀看起来是好好的。 它哪里伤了。 第167章 我继续圆谎:它不会飞,骨折了,飞不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养好。毕竟还小,当然飞不起来了。 玉眉信了,难怪,不怎么扑腾,只会跳来跳去。 得好好养着的。我说。 当然啊,不养怎么行。玉眉顺着我的话答。 我没有太多能为玉眉做的,希望这只小鸟能好好陪她。身边多个伴,总不会太孤单。 所以你以后要好好照顾它,可以吗? 我仰头问她。 玉眉和小鸟玩而产生的笑容僵住,回头看我。好一会,才说:原来你是打算拿它绊住我? 她已经明白我的目的不纯,我回以一笑,当作默认。心下有些忐忑,要是玉眉不答应,我反而会担心她的以后。 一只手盖住我脸,只听对方说:放心吧,我会把它养很好的。 是我低估了玉眉的坚韧。 -------------------- 在听《石头雨》 第89章 请保护她天真琐碎的梦 我做了个此生相当大胆的决定。 我怂恿玉眉拿出一笔钱买断恩情,最好和她父母断绝来往,避免再次出现上门闹事,三天两头要钱的情况。 更重要的是,未来的玉眉决不能被他们拖累。不然就真成了折翼的鸟,被这一家子拖着无处飞。 在说出这个想法后,我又觉得不妥:是不是越界了,我会不会多管闲事了,玉眉会因此生气吗?我观察着玉眉的表情,她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我开始有些底气不足,小心问:我是不是有点太坏了 严肃的玉眉盯着自己受伤的虎口,摇了摇头,说:你说得对。 三天后,我和玉眉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写下协议书,最终回到玉眉家中,和她父母商量。 协议内容大致为从今往后玉眉只固定每个月的生活费,每年定期打一年学费的一半,其余费用自己承担。非大病别找上门,如果再出现像上次砸店或累及个人的事,一分钱都不会给,直接报警解决。 那对夫妇起初不服,两人听完协议上的内容面面相觑,短暂的眼神交流后,男人开口:你这是打算和家里分清楚?别那这种玩意吓唬老子,谁知道里头有什么坑人的。别整这些有的没的,你是家里一份子,养你到大,给钱是天经地义! 实在无耻,我想骂回去,骂他们只巴不得榨干玉眉。儿时要她做这做那,全家的活几乎都给她担着,大了不仅让她中途辍学,还要把她卖给糟老头子赚彩礼,如今玉眉赚到了钱,又恨不得掏空她钱包。 我讨厌这对夫妇,极度讨厌。如果玉眉这辈子都不和他们来往,我会拍手称快。 玉眉按下我放在桌面上因气愤而握拳的手,她学着她父亲无耻的语气,说:行啊,那你闹,闹到公安局里,关个十天半个月。我还省了一大笔钱。 她食指点着桌面,一字一句强调:你也会说是我在给你们钱,要么就接受这些条件,要么这辈子都别指望我拿出钱来。 她将手印和笔推过去,示意他们签下协议,软硬兼施:你们自己掂量掂量,这世上,除了我,谁会给你们白白送钱,见好就收,知足吧。 我松了握拳的手,在桌下默默给玉眉竖了个大拇指。 玉眉父母最后只能认了,老实签下合同。但加了个条件,要她腾出自己的房间,既然不回来,永远都别回来,玉眉说没问题。 当天下午,我陪她回到早已成为杂物间的房间里,那里走一步,地面的灰尘在浮动,墙角蜘蛛网随风飘荡。早在玉眉去深圳那阵子,这房间就不再属于她了。 玉眉要把留在这个房间里的东西拿走。只是杂物太多,要挪开,玉眉埋头苦干,我拿下抵着她胳膊的一个木椅凳,问她:他们不让你回来,你以后会不会后悔? 玉眉说:不会。 真的? 真的。 那你以后怪我? 玉眉回头看我,困惑道:怪你做什么? 我怕你听了我话太冲动。我有私心的,我不想你被他们打着亲情牌拖累。 玉眉眨巴两下眼,身子凑近,靠在我耳边说悄悄话:做出这个决定,我心里暗喜很久,但我没敢和你说明白,怕你嫌我不孝,连父母都不顾。 我们对视片刻,被彼此的小心思震在原地,只剩愣怔,几秒后,玉眉捂住嘴巴,眼尾弧度扬起。 她在笑,说我:你傻,我也好不到哪去。 玉眉要拿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个小木箱子,几件旧衣服。 衣服放在柜子里,都是她很喜欢的,不想放到发霉浪费了,干脆带走。拿完衣服,玉眉转身从书桌下像挖宝又像文物出土似的拿出一个小木箱。 竹编蒲草做成的小箱子,上面蒙了一层灰,但完好无损,玉眉将它放在木桌下的柜子里。 里面放的有花花绿绿的发饰、攒了很多年的小玩具,还有些乍一看看不出是什么小物件。 我粗略看一眼上面满满当当的玩具,发现光是铁皮跳蛙她就有五只!其中两只还是儿时我送给她的。 第168章 有些掉了漆,露出了原先的金属色。我拿出一只,按压它的头部,再松开,但因为太久,零件锈蚀,它已经跳不起来了。 你还留着它们。 玉眉的怀旧程度是我没想到的。 玉眉忙着叠衣服,无所谓我对木箱的好奇和探查,头也没抬:舍不得丢,就攒一块,闲了还能拿出来看看。 我拿开一本遮挡下方的连环画,在那里发现了一罐蓝墨水,它只剩下薄薄一层水液。 因为它放了很多年,玻璃瓶身兴许会缺一角。我对它再熟悉不过那是我童年离开水街后没有拿走的墨水。 往下,是我写过的钢笔字帖,还有别再上面的钢笔,笔头都生锈了。 你怎么还放了我这些东西? 收拾好的玉眉回过头来看,当初你奶奶收拾屋子,问我有哪些需要的,没有的话一起扔了,我想着万一哪天回来你用得上,就给你保管着了。 我将它们拿出来,没想到下面还有,是那本我送给玉眉的《十万个为什么》。它真成了压箱底,但存在翻动过的痕迹,我原以为按玉眉的说法,她不会打开这本书。 你看过它? 没看,只是翻过。睡不着的时候经常翻,想着翻书声会不会容易睡着些,结果没有。 有点无厘头的说法,不明白何来翻书催眠一说。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以前听你翻书很容易困,自己翻反而很难睡着。 我哑然许久。 玉眉翻了翻书,放下后又格外自然地拿起墨水瓶在光下端详,我没有打开过,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去看,它总是一点点变少。 木盒子藏的非但有玉眉的童年,还有我的童年。她好好保存着我们共同的回忆。 我问:我要是一直不回来呢? 放着呗,你的东西我都不想丢。说到这,玉眉突然朝我笑起来,带一丝窃喜,而且你不是回来了吗?它们等到主人了。 玉眉有她奇奇怪怪的想法。 她欣喜又有些落寞的神情,让我确信其实真正等待我的是她。 -------------------- 保守估计四月初正文完结,番外大致脉络也已经想好 分别是玉眉篇还有新世纪传说篇? 应该不会让大家太难过的,真的tt 最近非常忙,捋线啊还有三次的事,评论不常回还请见谅捏。完结后记会在所有番外结束后放出,因为对我来说那才算是《傻女》真正的结束,还请大家继续支持,并耐心等待~ 第90章 倒数日 日子跨过深秋,进入初冬。 我们像揭过一张写满喜怒哀乐往事的纸,迎来崭新空白的一页,等待新事物将它填得满当。 正如此刻我合起笔帽,将刚写好的日记本合上。 那些我想说的,我记得住的,我想记下的,全都写了下来。如今日记本快被我写完,没几页纸可写了。 喝完最后一口黑乎乎的中药,我与买桂花冻回来的玉眉隔着玻璃橱窗打招呼。 她往窗边哈一口气,白雾贴在冷窗前,玉眉用手指在我面前各划三条线,笑嘻嘻扮个鬼脸,幼稚地做了个口型:猪。 我改主意,作势摊开日记本,打开笔帽,预备将玉眉是猪四个字写满一页。 玉眉火速跑进来,脚底打滑差点摔倒,把着门大喊:不准! 我被她急赤白脸的样子逗乐,想笑,结果一激动猛地吸了口冷气,惹得喉咙痒,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拼了命往下淌。 最后变成玉眉给我顺背,再偷偷合上我的日记本。然后用笃定的口吻,重复:你是猪。 时间在打闹中一分一秒中流逝。玉眉肉眼可见地开朗起来,她眼中的我似乎也充满蓬勃向上的生机。 至少玉眉是这样认为的。 具体表现为我一改旧日的垂头丧气,郁郁寡欢,其一是在静水装修期间突然起了干劲去拿水街的针绣活做。 坦白说我是奔着钱去,有钱不赚王八蛋,何况今年的绣布价格翻了三倍,收货人要的量也多,我不仅能赚到钱,还可以用它来打发时间。索性一股脑揽下来,从早弄到晚。 每拿到一份钱,我就觉得心里多一分踏实。 玉眉看我在隔间的床板上数钱,笑话我活像个财迷,怎么突然间对钱这么着迷。我专心数钱,没空搭理她,敷衍地嗯两声。 玉眉以为我是担心最近装修开销太大,所以才对钱上心,又安慰说:钱还有的,柳梦的,我自己攒的,够了,你不用那么劳累,就当爱好偶尔弄弄就好。 玉眉苦口婆心地劝,我确认钱数无误,将它放进小隔间柜子的蓝布袋里,嘴角忍不住翘起,攒着高兴嘛。 玉眉揪了揪我嘴角,揶揄道:这么乐,打算攒着当嫁妆啊? 我仔细想想也不是不行,反正都是给玉眉的,主意不错。 她认为我变好第二件事是去联系柳梦当初有合作过的厂子,为新衣的上架做准备。 这些本来是玉眉想做的,但她还要监工,离不开,分身乏术。我和她商量,我去找厂家沟通选样和成衣。玉眉问我能行吗?我猛点头说,等着吧。 第169章 当天下午我就联系上了厂的负责人,在得知是柳梦的朋友后挺意外,毕竟柳梦很久都没来过,当初谈好的生意也中途换了人交接。她以为柳梦是辞职了。 我有很久没从别人口中听到柳梦这个名字。两个字像石子砸到头,带起一阵久久无法驱散的疼痛。 她出了意外,走了。 对方啊了一声,很意外,没想到是这样抱歉,还请节哀。 很无力的安慰。我笑说不用道歉,转了话题,谈要紧的事。 负责人决定送一批销量不错的成衣过来。有之前与柳梦的合作经历,她认为柳梦的朋友也会是靠谱的,只要了一成定金做保障,等我们回了本赚了钱,再补上剩余的货款。 我把这个好消息讲给玉眉听,玉眉愣了片刻,以为我在骗她,刚取下的手套啪嗒一下掉地,我强调:真的!三天后到! 玉眉才有所动作,呆脸顿时绽放出笑容,她抱起我转了一大圈,说:叹铃你真厉害! 被玉眉喂肥的小鸟后来被她取名叫汤圆,看到我们的动静蹦哒来蹦跶。和玉眉的高兴有得一拼。 由于我不断接下针绣活,做得又快又好,收货的人仿佛碰到了个完美针绣机器,巴不得让我全包了。这就导致水街一部分人拿不到活干,还震惊于我的手速和耐力,别人一个月的工作量,我半个月就能干完。她们在讨论我的过程中给我取了个拼命三娘的美称。 十一月月末,我的蓝布袋变成厚厚一沓。 和攒钱一样顺利的是,十二月的第一天,静水迎来开业。 玉眉借鉴了从前在深圳看人开店的仪式,买来礼炮和两个开业花篮,和我在门口办剪彩,还弄了开业大迎宾,全场特惠的大立牌,牌子红底金字,相当醒目。 林海镇民风淳朴热情,一有新店开张就会来捧场凑个热闹,我们在这住了几个月,和周围的街坊邻居也混了个眼熟。常热络地称我们为服装店姐妹花。 下午三点,玉眉剪断红带,礼炮声炸开,静水正式开张。 礼炮彩带纷纷落下,一切尘埃落定,在纷乱的绚丽中亮出一家崭新亮堂的店。 我突然很想哭,也不知道柳梦见到这副场景,会不会很高兴。 这是新开始,会是玉眉人生的全新开始。 有街坊帮衬,加上成衣上乘的质量和新款式做支持,开业第一天,生意很好,货架上的衣服少了大半。不到五天时间,我们还清了货款,为下一批的货做准备。 开业热度散去后,每天的进账也很可观。玉眉主打薄利多销,良好运用她在深圳市场倒卖衣服的经验,早就捣鼓出一套方法,嘴巴甜,热情有度。 经验告诉她如何为每位客人挑到她喜欢的衣服。如果实在没有,还可以走定制,帮人做。 睡前的玉眉掰着手指头,朝我进行兴奋的构想:我会裁缝制衣,你会针绣,我们强强联合,一定能把这店做大,赚很多很多的钱! 我蜷在一边听她讲。煤油灯在墙上发出舞动的灰烟,玉眉眨巴的眼像流光溢彩的琉璃珠,盛满这世间最纯粹干净的快乐。 好啊,我帮你。 玉眉没听清,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问我刚说什么。 我翻一个身,回她:玉眉是猪。 十二月中旬。我将我从做绣布以来接触过的布料、针法走线、图案式样全都集合成一本册子,图文兼得,快要用完一瓶蓝墨水。最终将它和蓝布袋放在一块,放得好好的,等回了家,就将它们放在暗格中。 十二月下旬,天气骤冷。哈出的白雾困住人们出行的脚步,让人不得不提前翻箱倒柜将压在箱底的厚大衣和大棉袄拿出来。 意外但又不太意外,我在这一天彻底病倒。 反复地咳嗽,高烧不止,药都不管用了,我躺了一整天,烧得嘴巴起皮,到了下午发了点冷汗,有了点精神下床吃饭。恰逢近日天气过于寒冷,店里的客流比之前少了些。玉眉无视我的推拒,直截了当写下休息条贴在卷闸门帘上,关店带我看病。 苦药快要将我肠胃浸苦,连舌根都有股无法驱散的苦味。 我不想再踏入医院,除非它有特效药,让人忘却旧日所有苦痛,治愈一切旧疾。 这世上没有如此好药,我永远都治不好。 我坚称我只是小病犯了加上天冷,坚持不到去医院。玉眉神色焦急,在去医院和回家中犹豫片刻,我脚步虚浮发软,风吹便倒,堪堪倒在她怀里。 玉眉无奈,只能将我带回水街的家里。奶奶对于我们的突然到来表示惊讶,举着一把还没择完的菜。 怎么回来了,今天没开店? 玉眉半抱着我往里拖,将我放在书房的床前,回身问奶奶:她发烧了,临时关了店。家里有药吗?没有的话我去找诊所医生来。 奶奶递给我一杯热水,皱着眉摸我额头,没有药,怎么这么烫 我被体热弄得快睁不开眼,脑袋沾到枕头,连眼皮都懒得抬,着凉了吧。 再之后我就什么都听不清了,房间里的人声变得飘渺。 第170章 睡一觉的功夫。我感觉有人在搬弄我的手。睁开眼,和身穿白大褂的林医生对上视线。他带着口罩,坐在床旁替我把脉。 旁边站着玉眉和奶奶,等待诊断结果。 林医生拿下听诊器,说我是受了冷风和操劳过度,免疫低下。他表情非常凝重,比我之前去还要差劲的脸色。仿佛眼前是为病入膏肓的绝症病人。 林医生走出书房前写了调理身体补气血的方子,让玉眉按这方子好好去抓。 他唉声连连,哀叹怎么会有身体这么弱的人。 嘱咐这屋子里的人:要好好养,让她停下手头做的活,她这身子骨太虚了,比上次还要虚。要想活命,就不要劳心费神,必须要静养休息,多出去走走。 医生走后,奶奶和玉眉的反应各不相同。一个平静,一个脸色沉得如临大敌。 奶奶问我是不是这阵子忙店里的事累了?我的身体弱是打小就有的,她认为是医生夸大了,大惊小怪。何况我熬过了当初治疗所的事,变得正常。再差都不会比那时候差。 她安慰两句,让我好好休息。是药三分毒,发烧,喝点热水发出汗就行了。另一个房间的弟弟在哇哇大哭,她起身去做饭,一家子饭等着她去做,这件事比较要紧。 屋子里剩下我和玉眉。 玉眉握着手里轻飘飘的纸,沉重地像握了个秤砣。 我看她自从医生说话后状态就很不对,把她拉过来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和我一样发烧了? 玉眉留给我一个沉默的侧脸。 我没事的,真的,休息就是睡觉,睡一觉就会好了,而且不是开了药方吗?多吃几包药就没事了。 我把睡觉和药吹得神乎其神,虽然心里并不认可。但我要是不这么说,我怕玉眉会当场倒下,一蹶不振。 玉眉看着我。 眼神很可怜,很哀怨。让我恍惚我从绝症病人变成了薄情寡信的背叛者。我不理解她的反应为什么会如此大,不是什么癌症晚期,更不需要动大手术。只是养着而已。 她没头没脑回:太操劳是不是会死。 我用那残破嘶哑的破喉咙挤出一句:玉眉没有那么严重。 薄薄的单子被收拢的拳头弄皱,隐忍又压抑,这天的玉眉向我表达了她新学来的词。 别人说这像是油尽灯枯。 第91章 美丽故事主人(完) 今天是1999年12月31日。 我形如空壳的身体被中药填满,短暂获得下床走动的机会。 汤圆在小笼子里蹦跶来蹦跶去,时不时歪头看我,两颊红晕像天边行将消失于地平线的美丽橙红色落日。 我忍不住上前摸摸它的脑袋,见它专注看着桌边食盘的白瓜子,捻了一粒给它吃。 门应声打开,玉眉端着冒热气的药进来,熟悉的苦涩药味差点把我吓回床去。 见到我,她反应比我还大,在桌子上放下药,从旁边的衣帽架上取下她前阵子给我做的长披风,二话不说往我身上披。 一层夹了棉的长披风,一丁点儿寒风都进不来。 你今天怎么下床了,天寒地冻的,你受得住吗?玉眉裹粽般拢紧我领口,我感觉双手连动动手指都十分困难。 今天好些了。 趁玉眉转身关窗,我暗暗松了松领口,快喘不过气。 关好窗,玉眉对我左看右看,看出我起色红润了些,嗯看样子确实好了点。 我拿开她手,我身体怎么样我还能不知道。 玉眉耸肩:你的话没一句真。 我现在在她那里算是彻底失去了信任。我说什么她得进行过一番求证才肯相信。 来,把药先喝了。玉眉将药碗挪到我手边催促道。 移动中漾起的褐色波纹有种快将人吸进去的魔力。我和它对视良久,深吸一口气,才敢端起碗一饮而尽。 良药虽苦口,利不利于病,难说。 你今天下床,有什么想要做的事吗?玉眉问。 我从碗底的药渣看向面前的她。 我说,我想去柳梦的家看看。 玉眉顿了很久,眼睛都忘了眨。她兴许是嗅到了一丝不寻常,蹙起的眉暴露她的戒心。 为什么? 反常要从前三天开始说起。 在高烧不止中,我被烧得神识混沌。 也许是玉眉那声油尽灯枯,我在迷乱模糊的白色梦境中,看见自己。 她近似透明,只可依稀辨清身形轮廓。柔纱白裙,微卷的头发上,耳边戴着白纱织成的玫瑰。她占领书房那张我常睡的床,跪在床头,对着窗外看。 像平日的我。 莫名一股力促使我前进,走向她。 我走上前去。她形如无实质,我得以轻易穿透,学着她的,或者是我的姿势,跪在床边。身形完全契合。只是她不说话,不笑不哭不闹,是空洞的身体和空洞的脸。 唯有那望向窗外的眼睛,透出一丝像人的执着。 活像世界存在的第二个我。 又像困在这个房间,这个视角下的一丝魂。 第171章 为我带来一个可预见的未来。 她会看什么? 她到底在看什么? 我学着她,微微转头,望向窗原来那里早已是空无一物。 没有轻而富有节律,走入我心的高跟鞋点地声。 没有转瞬即逝的旗袍裙尾一抹朱红。 更没有那个携着一袋红莲雾,同我分食一个果的美丽女人。 透明体眨了眨眼。 心脏同频震动,她困住我,我困住她。她伤心,我难过;她悲怆,我泪流。 晴天忽变黑压云的阴,倾盆大雨落下,雷电乍现。 豆大的雨滴打落柳叶,困于涟漪中的柳叶顺风漂浮旋转,无法挣脱。 窗外景象成为水街去往灯火通红的观音庙的路。 被雨浇透的我跪伏在青石板路上,翻找嵌在石缝间、藏于泥水中的白菩提子。 我循着它们的痕迹,在不远处的窄小巷子里,发现一大滩骇人的血迹。 而那里本不应存在,早早被沈怜双送去医院抢救的人,倒于血泊中,任由因雨水流淌的血染红衣裙。 苍白的脸,闭上的眼,死亡带走她的灵动鲜活,让她成为无声无息的睡美人雕塑。 它和曾经的噩梦产生重叠。 桩桩件件,上天早作回应。 一夕之间观音庙置身火海,火星随风纷飞,热浪烧灼双眼,直至我们不得已闭上眼。 眨眼功夫。我们站在柳梦家的枣红木门前,里头有人在走动,偶尔站在紧闭的窗子观望。 透明体与我分离,穿过门,进了屋。 我推开没上锁的门,里头依然是无人气的空荡,透明体呆坐在沙发上。 我学着她坐下。 然后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 叹铃,你怎么还不来。 对面窗台落下从前那只神出鬼没的斑斓相思鸟,它第一时间锁定我的双目,静静沉沉地看着。 时间仿佛静止,定格在这古怪又安宁的节点中。 踏踏两声响。像笼子里的鸟因不安分躁动,用爪子叩击用以站立的横枝。 斑斓鸟骤然飞走。 透明体追逐它,我与她本为一体,她轻盈地奔跑在斑斓鸟身后,我如获千里眼,看见她所能看见的一切。 鸟儿飞向幽深的山林,高低起伏的山峦,郁郁葱葱,层次不一的绿树、灌木丛。这里是林海镇的山。 越往深处,越幽暗。 直到它在一片荆棘丛中停下来。道道荆条纵横交错,像戒备森严的笼。 我从缝隙中窥探,有人被困在其中,背对着的熟悉身影。那个治疗所中,总在黑暗中见我的旗袍柳梦,重新出现。 在被荆棘丛筑成的穹顶下,她穿一袭青红旗袍侧躺在空地中间,闭眼喃喃,眷恋不舍:叹铃叹铃 又一声啼鸣,将我从纷杂的悲惨梦境中拉回神。 我睁眼,与笼子里的鹦鹉对上视线。黑暗中,它的眼睛在发光,灼灼如人眼。 脑海里回忆的是神婆说过的话,还有玉眉的解释。 很久之后,我对着鸟儿说。 你在等我,对不对。 怪梦并没有就此消失。 往后我梦见荆棘丛消失不见,里面的人不知所踪,我不停奔走在山麓间寻找柳梦的身影。一直到远山的那抹身影往水街方向走去。 我猜想她是想回家。 但我离她太过远,再想去追寻,却因头顶鸟群的鸣叫戛然而止,回归现实。 后来我什么都没有梦到,虚弱枯萎的身体倒是奇异地好起来。发烧褪去,我越发清醒,手脚也有了些力气。 我开始觉得这并非是高烧糊涂之下,因执念过深而产生的偶然梦,它像某种预兆或指引,告诉我得做出行动。 所以有所恢复后的第一件事,我要循着梦里的自己,去找她。 我要去她家里看看。我坚持道。 玉眉僵硬的双肩泄力般垮下,无奈答应:好。 现下站在枣红木门前,入眼是萧索凄清,了无生息。那些柳梦种下的花草,早因无人打理枯萎凋零,风吹,枯叶碎纸花般扑簌簌落。 吱呀一声,未上锁的门被吹开。我没时间感伤,迅速上前去看。 妄想好梦成真。心存可笑的侥幸推开门,等来的却是一间什么都没了的空房子。 我神经质地走到原先有沙发的位置。 什么都没有。 连丝毫的声响都没有。 只有玉眉在说话:听人说房东要把这里拆掉重新建,旧家具拿去回收 拆掉重建,意味一点痕迹都没有,往日点滴被抹擦得一干二净。 我抱膝坐在地面,咬着指节琢磨。 梦里的柳梦为什么要来水街呢?她不爱这个地方,一心远走,理想是安居在如世外桃源的林海镇否则我也不会将她葬在那座山上。 齿间的指节突然被扯离。回过神,玉眉在我面前焦急大喊,不要咬了!出血了! 她按住我双手,和我平视,让我冷静:叹铃,拆掉是没办法的事,别难过,柳梦不是还给你留过很多东西吗?不代表什么都没了的。 第172章 但事实上令我怔忡的点并不是这个。 玉眉,我梦到柳梦了。 她来水街。 来找我。 可是柳梦,现在我要怎么找到你。 玉眉将失魂落魄的我带回家。 我强撑精神吃过饭喝了药,玉眉看我实在无精打采,愣是在床边陪了我三小时,给我讲从前有座山的故事。断续的话语和重复的故事内容,终于将我催眠。 幸运的是,梦境又莫名其妙地续上了。 我看见穿着红旗袍的柳梦,在雨过初晴的天气里,支着边角挂水珠的油纸伞,站在水河上游。 微风吹起一角红裙尾,伞下的她持着欣赏的姿态,侧头微笑看向石阶。那上面是透明体的我,正脱下鞋袜,想将双脚没入水中。 我回头看她,她同样看我。有别于初见时的错身而过,我们这次面对着面,看见彼此。 柳梦再次说起那句轻笑后的友好提醒。 上游玩水呢,小心挨下游洗衣的人骂。 一声鞭炮炸响,我猛然苏醒。冷风灌进来,面颊湿冷,泪水早不知何时淌了满脸。 这究竟是我日有所思的臆想,还是柳梦游荡人间的残魂未散。 我无从得知。 一切仿佛被拨回原点,回到那个我第一次碰见柳梦的场景。传言说,人之将死,会看见逝去的至亲回来,带走她。 兴许这个她所停留的地方,是我从始至终的归宿。 玉眉趴在床沿边睡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她眼睛还没睁开,手已经习惯往床头摸索,只要没摸到我会顿时清醒,比任何鸡鸣犬吠都有效。她迅速抬身,确认床铺是否有人,叹铃? 我在。 玉眉当即转身,幅度过大,板凳都没她转得快,导致她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到地上,好在双手后撑,她没有太狼狈。 见到端坐在书桌前的我,她松一口气,吓死我,以为你又跑哪儿去了。 她从地上起来,拍拍尘土。来我身边,怎么脸色又变得这么差了,早上明明好了些。 她一手支起我脸端详,呢喃:白得快成透明弹珠 我扭开脸,笑说:我看你才像个弹珠。 玉眉把板凳拉过来,问我:坐在这里做什么,盯我睡觉? 这话不假,我要把从小到大的玉眉一点一点记在脑海中。生命里难忘的事少之又少,我要把有限的脑容量,全留给柳梦和玉眉。 我被鞭炮吵醒,醒来没事干,换我守着你。 我支着下巴,看玉眉那双眨巴的眼,因我这话红了脸不敢对视,转而看向旁边笼子里的汤圆。 我偏开头,看向窗外,为什么今天会放鞭炮? 玉眉说:过了今天,就是千禧年,还是二十一世纪,人都说是个全新的开始,值得纪念。 所以大家放鞭炮就当庆祝了,这个点,多半也是小孩放着玩,听说旁边村镇还要办晚会。说到这,她有点欣喜地问,叹铃,要一起去跨年吗? 新世纪,全新的开始。相当美好的词汇。 迈向新世界的最后一天,也同样值得纪念。 那今天会是难忘的日子。我摇了摇头,玉眉,我想和你聊聊天。 玉眉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有点卡壳,好、好啊,聊聊什么。 我拉过她双手。看着她这张陪我度过数年,褪去稚嫩、褪去婴儿肥、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脸。 以后要是去了别的地方,要记得好好照顾汤圆,还有自己。 玉眉的僵硬慢慢消失了,半垂目,静静听我说。 好。 我想留在林海镇,一直都在那。 好,我陪着你。 她还是像从前那样迟钝,没有听出我的言外之意。这让我感到庆幸。 我搓搓她发凉的双手,捧在手中,用前所未有的郑重口吻。 我少有幸运的时候,一向难得上天偏爱垂怜,但它将你带到我的身边,我此生幸事。 玉眉,很高兴认识你。 玉眉眼中似有泪光打转,可能我这番举动来得太正式。她别扭地挣开我的手,干笑两声,闷闷地说:干嘛啊搞得像宣誓。 吃饭吃饭,等会饭都凉了。她摆摆手起身,留我一个快速逃离的落寞背影。 奶奶和老朋友们外出看隔壁村的跨年活动。 妈妈抱着还在咿呀学语的弟弟,坐在厅里,逗他玩。 时间已近十一点。 玉眉和我坐在院前的门槛上,仰头对着天上明亮的月亮,问:叹铃,真的不想出去玩吗?外面会很热闹的。 怎么热闹? 人们会聚在一起放烟花,还会掐着秒表倒计时。零点一到,这个天会变得很灿烂,像过大年一样。 我反问她:那我们有烟花吗? 玉眉一愣,显然她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没有 第173章 我笑着请求:我想放烟花,玉眉,你可以去买吗?我走不远,怕连累你。 很久之后,玉眉才有声音。 那你要等我。 外头风大,不能久坐,玉眉走之前将我送到书房前。我趁她搀扶完,松手之际,深深回抱住她。 分开后,给她留了个平常的嘱托。 注意安全。 玉眉踏出门时,莫名又回头看我,看得我有点心虚。 不过她只轻声说:这里离卖烟花有好一段路,你不用一直等。想做什么就做吧,随你。 话毕,毅然踏入夜色中。 她的身影慢慢凝成一个点,到最后消失道路末尾,再看不见。我忍不住叹口气,为她这份体贴和合时宜的迟钝感到歉疚。 解开上锁的抽屉,拿出针绣图册,蓝布袋和日记本。希望她不要怨我分量太少。 日记本剩下最后一页,我写完最后想说的话,为它们落下最圆满的句号。 叠摞起来,齐齐放进衣柜下的暗格里,它们的旁边,是牛皮纸信封包着,写有梦想基金四个大字的厚厚一沓钱。 往下,是一个木盒,我将它拿出来。 这里藏有柳梦为我做的琉璃胸针、对戒、完好的朱红旗袍。 倘若有缘遇见,我要为她重新戴上。 妈妈在厅前打瞌睡,在我收拾好包袱,意图从窗边逃走时,一只手牵住我一根手指,死死抓住。 我回头去,是刚会走路的弟弟。面色红润健康,粉雕玉琢。旁人都说他和我长有七分像,玉眉也曾这么说过,像个男版的我。三分不像的,兴许源于我这病弱气质。 没有办法,我怕他惊动了厅里的妈妈,只好拿来床前遗留的小拨浪鼓哄他,对着他晃晃。 江祁灵? 夹夹 模糊的音调,我听不懂,直到他另一只手伸出来,才明白他被拨浪鼓吸引。我将拨浪鼓塞到他手里,让他晃着玩,好解脱我的手。 他确实安静,看着我踏上窗门,只是嘴里不断发出类似夹的声调。一直到我即将跳下窗,才听出他说一句清晰的字音。 姐姐 我回过头来。 恻隐心难免升起一点,还是要为这个弟弟做好好的道别。他本无辜,我并不恨他。 摸摸他的头,心里想,我小时候应该没有他那么呆的吧。 嗯,再见。 我披上披风,戴上帽兜,从窗边逃走。 一路来到水河上游,此刻的人们都在另一处的广阔空地准备放烟花,这里无人经过,静谧又深邃。 只是石阶依旧没有撑伞女人,再一次的,我的美梦似乎落了空。 但这次我没有气馁。 像很久之前那样,脱掉鞋袜,脚尖触及水面,刺骨的冰凉。 它似乎变成了柔软有实质的透明床。脚尖让水面漾起一圈圈波纹,波纹不断变大扩散。有种天然吸引力。 我对着水面发了很久的呆。最终身随心动,我踩了上去,一步一步往前走。 冷硬的石板触感消失。周身被柔软如果冻的水包围。我终于知道以平和的姿态置身水河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原来它如此安静,让人沉醉。 同上天作赌,拿命当赌注,是疯子作下的决定。 我想我会赢,无论如何我都会赢。 水面之上,突然爆发出人群激烈的吼叫,被水阻隔过的声音渺远而神圣。 倒计时从十变五。 我在发暗的深水中,见到长眠地底的人。 倒计时从五变三。 她在这时回过头,向我游来。青丝逸散,我看清她微红的双眼,和怀揣爱意的笑。 我甚至能听见她心底的声音她在唤:叹铃 我抱住她,她究竟是虚是实?我固执地想,我见到了她,眼见便为实。 像迟来的雨润泽大地,我久违感受到充盈周身的快乐。 死亡绝非终点,这是我这一生唯一赌对的事。 渺远的人声还在继续做着倒计时。 三! 二! 一! 随后,砰一声,无数烟花炸开。 天边彩光乍现,亮如不夜天。 上边的人迎接新世界,而地底的我重逢旧爱人。 我说。 柳梦,好久不见,我很想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