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善良又无辜》 第1章 [古装迷情] 《她善良又无辜》作者:二点二三【完结】 【文案】 萧蕴龄是生长于高枝的贵女,不出意外的话她会和王府的姐姐们一般,拥有顺遂安稳的一生。 但她被发现私会外男,一夕之间,她从枝头跌落,多少人等待她腐烂在泥土里,又有不轨之徒欲采撷这朵还未完全衰败的娇花。 萧蕴龄前十五年汲汲营营为自己谋划,却落得被许配给商人表哥的下场。 在被管家纠缠的不安中,她盯上了沈策,那位从京城来的将军。 - 黑暗静谧的亭子外,传闻中不堪的萧五小姐正双手握着匕首,颤抖着声音警告那对她意图不轨的管家。 沈策在亭子中听完全程。 她太软弱了,那把匕首应该直接刺入敌人的皮肉,而不是仅仅划破他的衣裳。 - 沈策将萧蕴龄视为己物,他眼中的萧蕴龄单纯无辜,他只是暂时将她寄养在别处,不曾想她学了许多坏习惯。 直到他发现她隐藏在无辜皮囊下的虚荣,与那一开始便存在的利用。 - 女主白切黑,男主占有欲偏执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相爱相杀 成长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蕴龄,沈策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感情骗子 立意:只有自身强大才能掌握命运 ============================================ 第1章 萧蕴龄双手握着伞柄,步履匆匆走在小道上,脚下的青石砖偶有开裂,借着黄昏的余晖她得以绕开,宽大的伞面被压得极低。 有侍女在几步外瞧见伞下露出的一截皓腕,她驻足看着那一纤细的背影远去,奇怪地问同伴:“那是哪位主子?怎么独自一人?” 同伴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嫌弃道:“幽宁院的五小姐。” 侍女将将出口的话卡在喉中,脸色也变得难看,她甩甩袖子,仿佛身上被沾上了脏东西,“她怎么还在这里,我要是她,都没脸活着!” 五小姐萧蕴龄不知道路上还有其他人,她走得很急,好像身后有人在追她。 看到幽宁院那块陈旧的牌匾,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只不过这种轻松的心情在推开院门后消失殆尽,姨娘的房门大开,披散着长发的姨娘坐在屋檐下,听到声音她染指甲的动作停下,王霓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 小院门边挂着的灯笼在她身上撒下昏黄的光,光影朦胧,显得萧蕴龄气质淡雅,见此王霓嗤笑一声。 真是冤孽。 萧蕴龄握着伞柄的手不自在地往回收,沾了泥土的衣袖往回收遮掩,上边是一个男人突兀的手掌印。 姨娘上下打量的目光让她感到不适,但对姨娘的畏惧让她不敢抬起头,只语气讨好轻声道:“姨娘,我回来了。” 王霓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再次强调:“明天打扮得好看些,让你表兄满意,我后半辈子可就靠你了。” 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瘦,好像轻飘飘的一下子就能被推倒,但长长的影子张牙舞爪,萧蕴龄心中升腾起恐惧,她胡乱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手指搭在房门上,萧蕴龄回头看了眼王霓,她正举起右手看自己颜色染得是否均匀,嘴边的皱纹在灯下愈发明显,像两道深深的沟壑。 她很想和姨娘说刚才她遇到的事,又想问姨娘知不知道外面在打仗。她看见姨娘又开始染另一只手,耳边又响起刚才听到的污秽之语,心情和漫长的雨季一般湿漉灰暗。 萧蕴龄将油纸伞靠墙放着,推开房门走进这间狭小的屋子。 一眼便能将屋内的布局看清,床放在最里靠左,泛黄的床帐被钩子往两边勾起,床前是一张方正桌子,右边则是用屏风隔出沐浴的区域。屋内唯一好点的家具就是那只贵妃榻,在门边,紧挨着窗户。 澄心进屋时便看到五小姐拥着被子靠坐在榻上,盯着窗户,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是一扇破窗户,有什么好看的。 她将水壶搁在桌上,不耐烦道:“五小姐,夜深该睡了。” “你说它会不会掉下来?”萧蕴龄像是没听到她说的话,只看着被风雨拍打的窗户忧心道。 澄心翻了个白眼,转身退了下去。 她实在不知道五小姐一天天的担心这么干嘛,自己都要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情关心一扇窗,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被派到这幽宁院中,望不到出头之日。 萧蕴龄看着房门砰的在眼前关上,她还有话要说的,“前院好像有人来了。“ 可惜没有人和她说话,熟悉的黑暗再次笼罩这座被遗忘的小院,以及王府的五小姐。 黑暗中,她总感觉那道窥伺的目光隐匿其中。 雷鸣轰隆,闪电接连不断,王府被阵阵白光短暂照亮,誉王从温柔乡被叫醒,他不耐烦地披上外裳,骂道:“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新进府的女子疑惑地看着王爷离去,呆愣许久才重新躺下。 林管家跟在誉王身后,神情惶惶,来的人可是长公主的爪牙,武安侯之子沈策。 誉王远远便看到坐在会客厅的青年,他一身黑衣,在暗夜中显得来者不善。誉王整理好心情,端起笑脸迎接来人:“沈将军一路奔波劳累,实在辛苦。” 第2章 沈策放在茶盏,起身行礼,“参见誉王,这是沈某职责,谈不上辛苦。” “是是,吾等为人臣子,当尽心为陛下分忧,本王亦是如此。” 坐下寒暄几句后,沈策问:“夜已深了,不知王爷是否为沈某一行人安排住处。” 誉王脸色一僵,随机热情道:“当然当然,府上其他的没有,唯独房间众多。”他招呼林管家,“快带沈将军一行人前去歇息。” 林管家上前道:“请将军随我来。” “叨扰府上了。” 誉王目送黑衣男子离去,感慨道:“长公主这是连我也怀疑啊。” 他也没了心情再当新郎官,回自己居所辗转反侧,虽然他问心无愧,但不知道长公主和新皇对他们这些叔叔是什么态度,再加上半年前府上发生的祸事,让他愈发忧虑。半梦半醒之间,誉王想着,和沈策搞好关系倒是一条路子。 清晨还有些细雨,澄心用力将伞上的水珠甩干,她推开门,果不其然又见到萧蕴龄坐在那张贵妃榻上,她定是半夜睡不着,跑到这张榻上睡了。贵妃榻靠近墙壁,屋内的炭火不够驱除外面渗透进来的寒气,睡上几晚怕是要病了。澄心刚想提醒萧蕴龄,但下一刻又将未出口的话吞回去,如果小姐病了,她反而清闲了呢。 “五小姐,用膳吧。” 与早膳一同被摆放在桌面上的,是一碗黝黑的药,映出澄心紧皱眉头的脸。 王霓虽然失宠多年,但萧蕴龄到底还是誉王的女儿,本不该过着这样清贫的日子,怪只怪她不自爱,做出私会外男的丑事,连带着其他小姐名声都被影响,还留着她在府上已经是难得。 萧蕴龄简单喝了粥,神情平静地将药一饮而尽,她见澄心抬头看过来,疑惑地看了回去,杏眼圆而明亮,笑容乖巧。 澄心心中不知名的烦闷又出现了,以前的五小姐容貌娇美,性格活泼,常常能看到她与侍女一块玩闹,是她们很喜欢的主子。只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外人看来完美无瑕的五小姐内里却是如此不堪的。 她还是道:“五小姐,窗边寒冷,还是不要一直待在榻上了。” 萧蕴龄意外她的话,打量的目光悄悄落在澄心身上。 澄心不知道她的打量,她往窗扉一看,惊讶道:“这里怎么有个洞?” 萧蕴龄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本来平整贴在板棂窗的绢布破了一个手指大小的洞。漫长的夜里,不知道是否有人贴在窗打量着屋内的一切,打量着她……那道下流的目光似乎又落下她身上,伴随着挣脱不开的拉扯。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急急往外走:“我要出去。” 澄心虽然不乐意,但她不想留着院中面对王姨娘,她计较后道:“我陪您去吧。” 踏出房门时,雨已经停了,萧蕴龄经过姨娘的屋子时害怕地看过去一眼,房门禁闭,可能还没有起床。她松了口气,快步离开。 雨后的青石板被冲刷得光滑可鉴,萧蕴龄低头看着水滩中自己的倒影,她回忆二姐出嫁时的模样,想象嫁衣穿在自己身上的场景,她会离开王府,有一个自己的家,孕育儿女。只要她离开这里,她会重新把生活过好的。 “萧蕴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萧蕴龄的思考,她慢腾腾转过身,看到了风风火火的萧蕴晴。 “三姐姐。”萧蕴龄柔柔喊道。 澄心看着萧蕴晴身后的丫鬟,身上的衣裳看着比五小姐还好呢。 “你怎么在这?”萧蕴晴质问道,“你也要到爹爹那里?”她上下打量了萧蕴龄几眼,心生不满。 “没有,我只是出来走走。” “谅你也不敢,爹爹可不想见到你。”她说话一点也不客气,萧蕴龄习惯了她这副做派,安静地听她训斥,只是心中总时无法平静,明明她们都是父亲的女儿,可是境遇大不相同。 “对了,刚才陈实在找你。”萧蕴晴嫌恶道:“你真是一刻也安分不住,勾搭这个那个的。” 府中人人都知道,萧蕴龄曾经和陈管家走得近。 她说着,也不顾萧蕴龄恐慌的眼神,道:“你跟我走。” 她不等萧蕴龄答应,转身向会客厅走去,萧蕴龄只能跟在她身后,澄心远远看着,总算觉得哪里怪异了,五小姐淹没在其他丫鬟之中,就像是跟在三小姐身后的丫鬟一般。 誉王捧着茶杯,心中感到稀奇。他年轻时与沈木峥接触过,虽然是一介粗人,但做事谨慎,听说他的夫人是有名的才女,想来也是知书达理的人,这对夫妻生出的儿子却和他们一点都不像。沈策虽然言语上没有出格之处,但誉王知道他对自己是没有多少尊敬之意的,像一柄出鞘的剑,丝毫不掩盖自己的锋芒,和那对夫妻的处事风格完全不同。 誉王看着一旁放下茶杯的年轻人,心中不满,但脸上仍是笑容亲切。 - 隔着屏风,萧蕴龄的目光扫过那位陌生人。他穿着玄色长袍,浑身装饰不多,只在腰间别了一只玉佩。她不懂得如何判断玉石质量,但她能看出他衣服布料比她身上的好。其实哪怕不看穿着,那男子的气质也昭示他非普通人。 父亲是萧蕴龄心中最具权威的人,但在父亲面前,这名男子似乎不感到害怕,他也不像其他人一般讨好父亲,他只是神情疏离,偶尔心不在焉地回答父亲的话,姿态散漫,令人好奇。 第3章 她知道萧蕴晴让她跟来的原因了,偷看外男这种事,萧蕴晴父亲责备,于是拉她一起。 她听到父亲称呼他“沈策”。 语气温和,态度和蔼,像是对待喜爱的后生时的模样,这让萧蕴龄感到很稀奇。 - 誉王的目光顿住,镂空雕花的屏风后面,探头探脑的不是他的三女儿是谁。 “蕴晴,找我有什么事?”择日不如撞日,正好让沈策和他的女儿接触接触。 躲在屏风后的萧蕴晴吓得一哆嗦,她对上誉王的目光,才发现自己已经暴露了,萧蕴晴只好拉着萧蕴龄和她一起从屏风后走出。 “爹爹。” “父亲。” 两道声音前后响起,相比前面的撒娇,后面那道声音若不仔细听便淹没在誉王的笑声中。 萧蕴晴行礼后亲昵地跑到誉王身边,克制又好奇地看着那位长相出众的男子,长相好看的人她见过不少,但是被父亲这样带着些恭敬对待的却从来没有见过。 萧蕴龄安静地退到一旁,寻了个角落。 誉王拉着萧蕴晴道:“正准备和你们介绍,你就来了。沈策,这是我的三女儿,蕴晴。”他视线扫过萧蕴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但又被掩饰下来。 “这位是沈将军沈策,在府上暂住几个月。” “将军是从京城来的吗?”萧蕴晴问道,她刚才躲在屏风后面,听过他说话,口音不是他们这里的。 沈策微不可见地皱眉,誉王的意图不难察觉,他起身道:“王爷既然有事要忙,那我先告退了。” 誉王阻拦不了,只能让他离开。 沈策转身离开,他闻到了清淡微弱的花香。直到踏出房门,那一缕味道似乎还萦绕在身边,外面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潮湿最终覆盖了那不起眼的味道。 萧蕴龄微微侧身看着人离开,她一直安静待在一旁,没有人注意到她。 “爹爹,你看他什么态度!”萧蕴晴一向顺风顺水,哪里被这样无视过。 誉王脸上也有些尴尬,但是想起外界对沈策的传闻,他作风一向如此,倒也不是针对他。 誉王有四个儿子,女儿有九个,除去嫡出的大女儿和四女儿,他对三女儿最宠爱。王妃不愿意他插手四女儿的婚事,他将希望放在三女儿身上,毕竟从一个男子的角度看,沈策是一个不错的夫婿。 他耐心地和萧蕴晴解释沈策的来历。 中途萧蕴龄离开,在跨过大门时,她听到父亲对三姐姐说:“你已经十六岁,该议亲了。” 她想起自己今天要见面的商人表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没有再回头看那对父女。 第2章 沈策是大名鼎鼎的武安侯之子,他的父亲是开国功臣,随先帝四处征战,履立战功,他的母亲是礼部尚书长女,以才情闻名,所作书画很受文人骚客追捧,而他本人在新皇登基时带兵控制宫廷内外,掌管禁军事宜,颇受帝王和长公主信任。他来永州是为了解决叛军作乱一事,这个消息随着他的到来迅速传遍府上。 新皇登基突然,朝局不稳,四方人心浮动,燕王便是在这个时期质疑先帝死亡原因,指责长公主以新皇为傀儡操纵朝纲,而后打着拨乱反正的名头一路北上。 原本这些都和誉王没有关系,永州位于西南,不是叛军经过的地界。但燕王准备谋反初期曾邀誉王入局,誉王思量再三,还是选择将消息递给朝廷,半路消息走漏,燕王顺势起兵,并因为记恨誉王的背叛,在攻下又一座城池之后,带兵南下攻打永州,此时大军已经驻扎城外。 打仗对王府的人来说很陌生,但给沈策带来了许多光环,一时间他成了誉王府热议的人物。只是处于讨论中心的沈策已经多日没有出现,他住在军营中,只有他的几个手下还留在王府。 他人不在,有关他的讨论却没有停下。 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被从外推开,澄心跑了进来,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欣喜。 她近来过得欢喜,原本五小姐让她带人把幽宁院的缺一角的围墙补好她还嫌事多,但自从墙补好了之后,五小姐便很少出门,澄心落得清闲,每日都往院外跑。 萧蕴龄继续绣着手中的嫁衣,头也没抬问道:“又听到了什么?” 澄心一边将晚膳从食盒中拿出来,一边难以激动道:“沈将军孤身入敌营,打得敌军措手不及。” 他已经有这么高的身份地位,打仗居然是亲力亲为,他不怕死吗?萧蕴龄一怔,一不留神便叫尖锐的针头刺进手指,疼痛让她回了神。豆大的血珠掉落在嫁衣裳,融于红色的丝线中。她急忙用帕子擦拭,但已经于事无补。 “嫁衣如此,是否有些晦气?”澄心听到她这般说。 可不是晦气嘛!堂堂的王府小姐,却要嫁给一个商人,这种事也只会发生在他们府上。 “小姐,你真的愿意嫁吗?”澄心忍不住问道,她知道萧蕴龄的脾气,才敢这么问她,换做是王姨娘,澄心连话都不敢和她说,怕引起她的疯病。 萧蕴龄一愣,她看着窗外,姨娘还坐在廊下,仔细梳理她干枯的头发。 疼痛从手指丝丝缕缕传到心脏,王府,或者说永州,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澄心问完就发现这哪里是五小姐愿不愿意的事情,她的名声都这样坏了,没有挑拣的权力。澄心很焦虑,如果五小姐嫁到那个商人家里,她作为丫鬟也是要跟着去的,商人是贱籍,她哪还有什么奔头。 第4章 刚刚因听到沈将军消息的心情都冷却了下去。 - 让萧蕴龄担忧许久的叛军很快在沈策的反击下节节败退,燕王已经被押送进京,听说路上不甘受辱自尽了。她听着那些关于他的传说,不免对他产生了许多好奇。 前院偶尔的欢歌笑语飘来,今天是誉王为沈策举办的庆功宴,压在誉王心头上的石头终于被挪去,原本他应该大松一口气的,但看到新皇对兄长燕王的毫不留情,他难免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 柔媚的舞姬扭着腰肢在鼓上起舞,席间宾客揽着美人寻欢作乐,胭脂与酒味弥漫整个宴席。誉王的目光越过美酒佳肴落在沈策身上,他姿态散漫地喝着酒,目光看着舞女,带着几分醉意。 看到此景誉王心中更是忧虑,沈策虽然看着这些歌舞,但以誉王在风月场所的经历,他并没有把这些美人放在眼里,他漫不经心,不喜爱不在意。 誉王喜爱美人,府中家妓近百人,好几个在永州闻名,但这些美人没一个能吸引沈策的目光。美色美酒和钱财宝物无一能入他的眼,誉王心中忍不住骂他不懂生活。 注意到沈策不喜爱美色的不止誉王。青莲侍奉在州牧大人身旁,州牧大人更喜爱腰肢盈盈一握的笙娘,正笑着咬住她以嘴相喂的果子。 青莲在另一边很受冷落,往常她庆幸自己可以偷闲,但是她转头看向隔壁位置的沈将军,他正一杯一杯地倒酒,执酒壶的手指骨节分明,手背的经络随他的动作起伏,他年轻又好看,与在场的其他老男人不一样,与其等着被其他男人挑选,她宁愿侍奉的是沈将军。 她款款行至沈策身边,主动在他又空了的杯盏中倒酒,“将军,奴为你斟酒。” 酒液轻轻摇晃后平静,映出美人含羞带怯的面庞,誉王怎么只有这一招,永远都是美人计,沈策心中厌倦。 青莲伸手端起杯盏,主动递到沈策面前。 沈策未看她一眼,拿起桌上的酒壶起身离席。 青莲无措地看向誉王,他也无可奈何。 林枫接过青莲的杯子一饮而尽,赞道:“誉王府上的酒真不错。” 吴百山看着沈策离去的身影,不放心道:“我还是跟着主子吧。” 林枫按住他起身的动作,“主子哪用你跟着,喝酒!” - 沈策随意找了个地躺下,凉风吹拂,他脸上的热意散去许多。 此处隐蔽,宴席的歌舞声在风中断断续续。 “陈实,你简直大胆!”女子刻意压低又饱含怒意的声音响起。 沈策于黑暗中睁开眼,眉头皱起,那声音还在继续说着。 “事情闹大了,对我来说不过是糟糕的名声更糟一些,对你可不一样。” 这声音沈策并不陌生,在一个月前他曾在誉王会客厅听过。 外面的人不知道亭子中还有人,她站在亭外的树下,双手握着短匕,声音的颤抖被死死压抑着。 陈实看着锋利的刀刃,他伸手抓住萧蕴龄被风吹起的一缕长发,在对方怒视中置于鼻端轻闻,他深吸一口气,平时维持的风度翩翩在此时消失殆尽:“龄龄表妹,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能这么说呢?” 她忍不住想学李嬷嬷唾他一口,“尾随我的是你,在院外偷窥、入我房中偷拿衣物都是你,这是什么你情我愿。” 陈实忍不住又靠近她一步,他的影子几乎将她笼在怀中,又因顾虑萧蕴龄手中的匕首保持着距离。虽然在他看来萧蕴龄没有胆子伤他,但是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咬人呢,他怕死。 “龄龄表妹,你现在就去我姑父姑母面前,把你这段话再说一遍,你看看他们是信你,还是觉得你勾三搭四。”淫邪贪婪的目光在女子玲珑身姿上流转,陈实语气不屑:“表妹,你都和野男人苟且了,给表哥一次又怎么样,这副贞洁烈女的模样没必要,实在没必要。” 这话刺激到萧蕴龄的痛处,她被污蔑在兄长的院子私会陌生男子,父亲不愿听她的辩解,母亲愤怒她影响了女儿的名声,姨娘受到刺激疯病更加严重,她从王爷的女儿变成不知廉耻的女子,只能寄希望于那商人表兄能娶她,原本她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陈实仗着王妃是他姑母,丝毫不把她的反抗放在眼中,他鄙夷的面容在萧蕴龄面前放大,他笃定她懦弱不敢动手,萧蕴龄害怕地闭上眼,手臂下意识挥动。 陈实大喊一声后退瘫坐在地上,他动作慌乱地低头仔细检查自己的胸前,匕首划过的触感还残留,锦袍被割开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白色的里衣,甚至里衣也破了一些,他的手指在裸露的胸膛来回摸索,发觉没有受伤才大松一口气。 萧蕴龄后背靠在树干上,几缕碎发沾在脖颈上,她用尽力气才没有像陈实一样腿软坐下。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 陈实往后蹭了半米,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站起来,他脚步踉跄,眼中虽有顾忌,但兴味更浓,不怀好意道:“表妹,你晚上睡觉可仔细窗户。” 他看了一眼萧蕴龄手中的刀,五指揪着衣服破开的口子大步离开。 沈策不耐烦地听着亭子外的争执,她太柔弱了。 他到来之前已经查清了誉王府的情况,萧五小姐是一个名声败坏的少女,还在闺中便与男子私相授受,连累得家中姊妹也难以寻得好人家,导致誉王府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第5章 她该是堕落的,腐烂的,在春日万物复苏时成为湖底的污泥。 而不是枝头颤颤巍巍开放的梨花。 以她这副的性子,她还会再遇到刚才的事,那男的不会善罢甘休。 那男子的脚步声远去,而萧蕴龄却往亭子中走来。 亭中黑暗,只有她手中的灯笼照亮周围方寸之地,但足以让她看见亭子中的另外一个人。 那人躺在亭子中的长凳上,几乎与暗色融为一体。 “你吵醒我了。” 萧蕴龄还未出声,那人已经先发制人,她先前准备的话语都卡在喉中,脸上原本该是惊惧害怕的,此刻不上不下显得滑稽。 好在他没有看到。 凑近的灯笼晃眼,沈策抬手遮挡光源,他坐起身子,“沈策。不用照了。” 他刚才都听到了,遇到弱女子被骚扰,他竟然没有出面帮她。 “沈将军,对不起。” 他听到了那怯弱的声音,还带着亭外残留的哭腔。若隐若现的梨花香又飘浮在身边,将他笼罩其中。 “萧小姐,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 这话说得奇怪,这是誉王府,他是客人,她则是这府上的主子,而客人和主人说不应该来。 萧蕴龄猜测他的意思,这里已经离开了女眷居住的后院。 他是在关心她的安危吗? 刚刚提上的心又放了下来,他终究是一个有正义感的将军,即使表现得稍微不近人情。 衣袖扫过沈策的手背,暗香浮动,她在他身边坐下,灯笼被放在两人之间。 沈策闭着眼都能感觉到不可忽视的光,他的头又开始发痛。 耳边想起窸窣声响,萧蕴龄慌张地看着沈策撑地站立起来,他很高大,却不肯俯视她一眼便抬脚欲离去。 第3章 沈策感到衣摆的牵扯,他顺着力道看去,几根纤细白皙的手指紧紧拽着他的衣袍,玄色衣摆上,那手指看起来孱弱苍白,因为用力而颤抖不止。 “萧五小姐?”沈策终于看向她,那是一张柔美的脸,此时圆润的眼中盛满祈求,泪水将那双眼浸得澄澈,他才知道她还在哭。 “将军是嫌弃我吗?”她虽然用尽力气拉住他,但只要他想,轻易便可以挣脱。 她哭得话都说不连续了。 “将军刚刚是否听到了。”她说着害怕地靠近沈策身边,“求将军救我。” 沈策靠在亭子的栏杆上,右手百无聊赖地敲着围栏,耳边是断断续续的啜泣。 “五小姐,这里是你父亲的府邸,你遇到危险应该找他。”他给她指了指路,道:“他还在宴席上。” 他们这里还可以听到宴会上的靡靡之音,宾客谈笑声断续传来,她只要再往前走一小段距离就可以见到王府的主人,她的父亲。 “父亲……”她难堪地低下头,“父亲不会管我的。” “那你又如何认为我会帮你?”沈策无视她的眼泪平静说道。 萧蕴龄有些错愕,她抬起头,正正撞进沈策的眼中,他的眼中没有她以为的同情,也没有对她惺惺作态的鄙夷,他只是漠视,不好奇她的遭遇,不关心她的困境。 “你是将军呀。”语气崇拜,仿佛将军会想话本中一般惩恶扬善,保护弱小,“将军治下严格,您的军中从来没有烧杀抢掠的行径,对俘虏的女子也不似他人一般侵占,您是正人君子。” 沈策语气中带了些笑意,“五小姐,你对我误解颇深。” 萧蕴龄摇晃着站了起来,她的手指松开了他的衣摆,握住了他的袖子,不敢过分逾矩,又怕他离开。 他的头痛暂时缓和下来,便多了些耐心,他看向萧蕴龄,“小姐另寻高明吧。” 用银色丝线修成的回纹从她指尖擦过,沈策转身离去,下一刻浓郁的香味包围着他,沈策低头,腰带上是一双莹白的手,十指交扣,因为用力他的玉佩被扯落在地,发出“咚”的响声。 “我能帮助将军。”她着急地说道,手臂更加用力地环抱着他,生怕他离开。 宴席不知为何开始放起烟花,随着舞女的惊呼声,盛大的烟火在空中绽放。 沈策看不到萧蕴龄的脸,但他感受到她在颤抖,淹没在热闹中。 “你能帮我什么?” “你先答应我别走。” 萧蕴龄听到他叹了口气,之后妥协道:“可以,你松手吧。” 她松开僵硬的手臂,后知后觉感到不自在与羞赧,但沈策表现如初,他坐回原来的位置,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萧蕴龄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望向湖中。 “沈将军是为叛军之事来永州的吧?”她原想和沈策谈判,但沈策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语气中少了许多底气,此时不过强撑着,“叛军可不止在城外。” 沈策笑道,“他们总不能在誉王府中吧?” 萧蕴龄转身面对他,那双杏眼夹杂着沈策看不清的情绪,或许是怒火,或许是委屈,“将军英明,除了叛军,我还有更重要的消息想和将军说。” 她自幼汲汲营营,会因为陈实是王妃的侄子、管着府内事宜而主动送礼讨好,也会因为三哥哥萧敛竹受父亲重视而刻意亲近,这是她如今遭遇的祸根,但她了解的信息也是她脱离困境的唯一法子。 他此时也能猜到这位软弱的小姐有所意图,主动问道:“你的条件是什么?” 第6章 “我希望将军能够护我周全,直到我顺利出嫁。” “你何时出嫁?” “半个月后。”这门亲事虽然是她目前唯一的出路,但她还无法坦然接受,好在沈策没有继续问,不然她难以启齿对方的身份。 沈策弯腰捡起地上的环佩,白玉在月色下萦绕着微弱光芒,静静躺在男子宽大的手掌中。 萧蕴龄疑惑地看着沈策递过来的玉佩,直到他说:“信物。” 她脸上露出笑容,喜悦从嘴角传递到眼睛,拿起信物时指尖擦过对方手掌都被她的开心忽略。 沈策垂眸收回手臂。 天真且冒进,他心中评价。 - 雨季漫长沉闷,细长的雨丝落在屋顶,顺着屋檐汇集成一串串水珠滴下。 萧蕴龄靠着窗前,闭着眼吹着凉风,她一想到此时的誉王府还住着沈策,心中便是一阵雀跃,玉佩被她戴在脖子上,隔着里衣贴在衣物上,还能感受到散发出的微微凉意。 澄心都看出了萧蕴龄的心情不错。 “五小姐,你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她难掩好奇问道。 萧蕴龄闭着眼,笑道:“嫁人不是好事吗?” 一提到出嫁澄心便安静下来。 澄心心不在焉地应着,她心中乱成一团。 正想着,屋外一阵巨响传来,澄心连忙跑出去看,萧蕴龄也被吓了一大跳。 王霓的疯病犯了,萧蕴龄匆匆赶到姨娘的房门前,被一只扔出来的茶杯砸中小腿,残留的茶叶落在她的裙摆上。 李嬷嬷压着王霓,大声喊她:“姨娘!清醒过来啊!” 屋内容易被摔的东西很多年前就已经被摔没了,但现下被褥衣裙散落一地,上面是被打翻的水盆。 萧蕴龄连忙进门帮她,紧急熬好的药还散发着热气,被放在盛满凉水的木桶中降温。 李嬷嬷看到萧蕴龄,忙道:“五小姐,快把药倒出一些来。” 怎料王霓突然挣脱李嬷嬷扑打过来:“贱人!我怎么生了你这孽障!” 她面目狰狞,眼中是浓烈的厌恶和憎恨,吓得萧蕴龄呆愣在原地。 萧蕴龄被她抓住手臂,手中的瓷碗随着落下,还滚烫的药汤撒在她手背上,与疼痛一起到来的是姨娘的指甲抓过她的脖颈。 萧蕴龄惊惧不已地被澄心拉开,喃喃道:“姨娘想要掐我。” “五小姐,药快拿过来!”李嬷嬷唤她。 她回过神,慌乱地拿了一只新的碗,将剩下的药倒入碗中。李嬷嬷控制着王霓的不乱动,萧蕴龄将碗递到王霓嘴边,硬逼着她喝下去。 喝下药之后,王霓的挣扎逐渐减小,只是口中骂声不断,一盏茶后才沉沉睡去。 李嬷嬷安慰萧蕴龄:“姨娘是病糊涂了,把您和她的其他死对头混淆了。” 姨娘的死对头有许多,王妃,府中其他的姨娘,甚至父亲豢养的家妓都会被她骂上几句。 萧蕴龄看着姨娘不再年轻美丽的脸庞,莫名感到悲哀。 澄心扶着萧蕴龄回房,心有余悸,“姨娘的病好似严重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萧蕴龄的手指抚上脖颈上被划破的伤痕,如果不是她被设计坏了名声,姨娘的病也不会加重。 她心中愧疚与怨恨夹杂成一团,眼前又浮现姨娘充满憎恨的双眼,脖子上的刺痛仍然存在,萧蕴龄不受控制地想着,姨娘病的时候想要杀她吗? 申时过后,王妃院中突然派人来请萧蕴龄过去。 此时王霓已经苏醒,她精神萎靡地躺在床上,听到这个消息撑着上半身坐起,她看向屋内奉药的女儿,怀疑道:“你做了什么?” 要知道王妃深居简出,一心扑在儿子和两个女儿身上,对她们这些妾侍所出的子女从不过问。 萧蕴龄想到了陈实,她看着姨娘带着病色的脸,不再敢和她透露半分陈实的事,她把王霓身上滑落的被子拉高,掖着被角道:“许是嫁妆的事情。” “王府女儿出嫁,是该有一份嫁妆。”她抓住萧蕴龄还未收回的手,嘱咐道:“多要点,到时候你夫家没人敢看轻你,才会对我们母女更加上心。” “女儿嫁给他,已经是他们的荣幸了。”萧蕴龄难掩不满道。 “你懂什么,现在你名声不好,总要靠些金银傍身,让他们知道你还是誉王的女儿。” 萧蕴龄不耐烦和她谈论自己的婚事,胡乱应了几声。 她心中担忧,找到正在浣洗衣物澄心道:“你现在去找沈将军,让他去王妃院外等我。” 沈策现下还住在王府。 “啊?”澄心惊讶地看着小姐的神情,姨娘的疯病怕不是传给五小姐了,大白天的她在说什么梦话,“五小姐,沈将军也不是你能吩咐的啊。” 萧蕴龄不好让王妃的侍女久等,只道:“你按我说的做。” 澄心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身影,犹豫了片刻,一边往外走一边自言自语道:“还是去吧,万一她真的出事了。” 第4章 王妃住着王府最好的院落,往来仆人安静有序,皆默契地绕开房门外的萧蕴龄。 萧蕴龄已经在这里跪了半个时辰,被云层遮盖许久的太阳西下,明月未现,星辰暗淡。 院子中却亮如白昼,数不尽的烛台被侍女有序点燃。 萧蕴龄垂眸跪在房门外,身形不动,神情乖顺恭谨,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第7章 萧令涵透过门缝看着萧蕴龄单薄的身影,她只比萧蕴龄大四个月,见此不忍道:“母亲,你要让她跪到什么时候?” 王妃木云将手中的笔搁下,案几上是已经抄写完成的佛经。 莲花纹卧香炉中白烟升起,檀香弥漫。 木云睨了女儿一眼,向一旁的侍女吩咐道:“让她进来。” 侍女应声出去,站住萧蕴龄面前没好气道:“五小姐,随我来吧。” 萧蕴龄忍着双腿的疼痛,维持仪态跟上她。 萧令涵看着感叹:“五妹的礼仪是我们之中最好的。” 面对心地善良的小女儿,木云心中犯愁,这般没心没肺,在夫家该如何立足,也因此对萧蕴龄的恼怒更深。 萧令涵是木云的第三个孩子,她出生时木云对誉王已经完全失望,不再参与府中无休止的争宠与敌对,因此萧令涵不知道后院暗藏的刀光剑影,将那些姨娘的儿女视为兄弟姐妹。 木云深知女儿性格,为了规避女儿在夫家可能遇到的各种麻烦,又要让女儿出嫁后身份依旧显赫,木云挑了许久才选中合适的对象,花了将近半年和对方搭上关系,结果快要定亲时出了萧蕴龄的事,萧令涵名声受累,被对方找了借口拒绝。 因此在看到款款走近的萧蕴龄,木云很难有好脸色。 “母亲安好。”萧蕴龄行礼后,又对一旁的萧令涵道:“四姐姐安好。” 萧令涵对她笑了笑,温和道:“五妹。” 木云审视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少女身上,她安分地站在原地,长发只用一根素白玉簪挽成简单的发髻,青色襦裙颜色发旧,但不掩她的妍丽,瞧着比一年前更加清瘦了。 那时的萧蕴龄面上尽是被发现私通的惶恐不安,手指因紧抓被子而发白,生怕被子滑落,但在场的何人不知晓她仅着里衣。 王府的五小姐被发现和外男睡在兄长的床上,恰逢王府宴请宾客,目击者众多,哪怕誉王和她竭力控制,这丑事依旧传出王府。 “坐下吧。”萧令涵见母亲迟迟不说话,想要缓解气氛。 萧蕴龄迟疑地看向木云。 木云回过神,冷淡道:“你四姐让你坐便坐。” 她放缓语气,对萧令涵说道:“你父亲在前面款待客人,你去帮我盯着下人,别让他们出错了。” 萧令涵明白母亲这是想要支开自己,她对萧蕴龄歉意一笑,起身离开。 待到侍女回禀她已经离开,木云才把心思放在萧蕴龄身上。 她不喜欢这些妾侍生的孩子,平日里从不用他们来请安,因此对他们的了解都来自下人的描述。 在沉湎淫逸的父亲和各种来路的女子共存的王府中,这些孩子被养得和他们的父亲姨娘一般,贪图享乐、虚荣肤浅。只是这位五小姐倒是很不一样,她不与姊妹发生口角,敬重父亲兄弟,体谅下人,每个人提起她都称赞她的善良、她的品德。 因此木云可怜她,可怜她被驯化成为那种模范女子,为虚名枷锁不断妥协。 只是木云没有想到,她眼中可怜可悲的女子竟然做出那样的丑事,连累整个王府成为他人的笑柄。 此时她再看萧蕴龄,只觉得她和她那姨娘一般,是个爬床的卑贱货色。 “听说你订亲了?” 萧蕴龄恭谨道:“是的母亲,下月初十出嫁。” 她说完便听到木云的笑声,像是听到好玩的事。 “急匆匆的,倒是和你二姐一般。” 二姐出嫁时,嫁衣下已经隐约窥得小腹的隆起,因此婚事低调简单地完成了。 哪怕知晓王妃言语中隐含的羞辱和讽刺,萧蕴龄脸上依旧平静无波,一副认真听从母亲教诲的模样。 难怪从前人人称赞喜爱她,木云竟不知道这个五小姐才是府中最能忍的角。 木云对萧蕴龄更加不喜,“你二姐当时闹出的事虽然难看,好在只有几个主子知道,外人看来是誉王的二女儿慧眼识珠,相中当时还只是举人的探花郎。而你不同……” 她话锋一转,手中的杯盏也随着放在案上,咚的轻响敲打在萧蕴龄心上,“你是王府的罪人,倘若我待你和其他人一般,犯错者未得到惩罚,后来者有学有样,怕是府内要乱套了。” “你的嫁妆便自己准备了,你姨娘曾经很得王爷喜爱,凑出一份嫁妆应是不难。” “你未来夫婿听说是商人,也算是正经人家,想来不会是那等谋划妻子嫁妆的。” …… 一字一句敲打在萧蕴龄身上,哪怕她来时有所预感,此时心中还是难免委屈。 浓郁的檀香熏入鼻端,不叫人感到宁静,反而让她有些心悸之感。 “我知晓的。”她乖顺道。 “还有一事。”木云靠在软枕上,明明都是坐着,却给人居高临下之感,“五小姐,你姨娘难道不曾教过你‘安分’二字如何写么?” “母亲这是何意?” 她看到了萧蕴龄脸上平静的面具破碎,看向她的目光有隐约的愤怒,看着像是活过来了。 只是不知道这是否还是她伪装的伎俩。 “人应当知足,如今你的吃穿用度是不比从前,但你闹出那样的丑事,能留你在府中已经是王爷网开一面,不应该为此巴结下人,再丢了你父亲的脸面。” 第8章 她说的是陈实,她的侄子在她面前苦恼地倾诉五小姐的纠缠。以前这位五小姐便和陈管家有所来往,因此木云不怀疑陈实骗她。 自从萧蕴龄闹出丑事后,木云再回忆她曾经的行为,她与所有人交好,投其所好送给管家礼物,那些曾经以为是友善的举动,此时再看都充满了谋划与算计。 这样的对话萧蕴龄并不陌生,在她被压着跪在地上,脸面贴着冰冷的地面时,他们也这么对她说。 没有人愿意听她的辩解,也没有人去调查,他们把处置的结果当作对她的恩赐,毕竟她这样的行为除了送到乡下庵里,便是无声病逝。 但这些都只是针对她,她可以忍,可是他们不应该总是拿姨娘来说事。 萧蕴龄知道他们看不起姨娘,她是父亲在回京途中纳的,都说是姨娘勾引的父亲,可是父亲难道就光明磊落吗? “姨娘出身寒微,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我出身皇家的父亲和身为侍郎之女的母亲从未教导过我,我亦不知在这座王府中还有‘安分’二字。” 面对她的愤怒,木云显得平和从容。 “你是在怪我们。这个王府有一个纵情声色的父亲,一个不管事的母亲,所以造成了你的悲剧。可从前你在憧憬未来,利用自己的身世谋划时,你怎么不来我面前说这段话?你还有你的那些庶出姐妹,每一个都肤浅冒失,只知道一时的欢愉,出事了反而怪罪我来了。” 木云不再有耐心和她说下去,“你走吧,去了夫家改改你的性子了,下半辈子不要和现在一般失败。” …… 萧令涵回来时正巧碰到萧蕴龄出门,她拉住萧蕴龄的手,仔细端详她的面容,眼眶微红,但仍勉强着对她微笑。 “回去好好休息,缺什么来找我。” “多谢二姐。”萧蕴龄心中感激,在她目送中离去。 木云看着进房的的萧令涵,问她:“前院如何?” “一切都好。”她记起父亲的嘱咐,道:“沈将军会在府中暂住,父亲让我和您说一声。” “你父亲用什么留住他。” 萧令涵笑着凑到她身边,“母亲英明,美人计不行,父亲便用古剑挽留,这次沈将军总算动心了。” “他哪来的古剑?”木云讽刺道,她的夫君只知享乐,她倒不知道他还懂什么兵器。 “从西北找到的,运过来要好些时间呢,沈将军估计要留下挺久的。” - 随着萧蕴龄走得越来越远,王妃院子附近的繁华逐渐消失,通往幽宁院的小径阴暗幽深。 她谨慎地打量着周围,没有陈实,也没有沈策。 难道沈策已经帮她解决了? 可是心中总有些不知名的恐惧,驱使她步伐加快,前面是荒凉许久的假山,只要经过这里,便可以看到小院昏黄的灯光。 被树木包围的道路像一个张开的大口,缺少修剪的枝丫张牙舞爪,黑夜中像是能把人吞噬到无边地狱。 树叶沙沙声中,她隐约听到枯叶被碾压的细响。 远处零星的灯光闪烁,微风浮动萧蕴龄的长发,几缕飘在眼前,遮挡了她的视线,她无暇将它们拂开,所有心神都在那微弱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身后…… 枯叶被碾压的声响窸窸窣窣,伴随着似鬼魅的轻笑。 第5章 是陈实的声音,她还是遇上他了。 是澄心没去通知沈策?可是以萧蕴龄对澄心的了解,澄心虽然好吃懒做,且埋怨主子境遇不好,但心地还行,不会无视她临行的嘱咐。 难道是沈策没有履行约定?沉甸甸的玉佩还隔着里衣贴在她身上,或许是他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也未可知。 虽然这样猜测,萧蕴龄对沈策还是有几分迁怒。 陈实前面的身影停下。 她像是被吓住了一般,定在原处。 “龄龄表妹,别来无恙啊。” 陈实踏着枯枝败叶走来,他不再掩饰自己的存在,脚步声在这隐蔽的空间回响。 他垂涎地盯着眼前的猎物,他在誉王府待了四年,亲眼目睹萧蕴龄从被无视的庶女成长为美名远扬整个永州,她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哪怕她偶尔驻足与他交谈,他们的生活也从未有过真正的交集。 直到她从枝头坠落,摔烂在泥土里,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将要到手的猎物被他的声音惊动,慌不择路地向前跑去,青色的裙摆翻飞,耳坠碰撞出脆响。 萧蕴龄喘着气向前跑着,她的双腿沉重,心脏疯狂跳动。 这里好像越来越偏僻安静了。 忽然一阵大力拉扯,尖叫声未出口,一只手掌已经捂住她的嘴。 她被人拉着压在假山外的老树树干上,粗粝的树皮将她的背磨得生疼,萧蕴龄惊恐地瞪大了眼,看着面前的陈实。 “抓到你了。”他得意道。 陈实从前住在老家破败的屋子时,为了抓满屋乱窜的老鼠养过一只猫,那畜生抓到老鼠后总要玩弄许久才吞下,此时他也体会到戏耍猎物,看着她做徒劳的挣扎的快意。 “你身上好香。”他凑到萧蕴龄头发上闻,“是桃花吗,我知道你院子里有一颗桃树,很香。” 有泪水滴落在他手上,陈实抬眼看着被捂住嘴的少女,她哭得很可怜。 第9章 “好好一个美人,哭成这样。”他说着松开手掌。 萧蕴龄用力挣了挣,她的双手被紧紧缚住,他仅用一只手就控制住她,手臂压着令她无法离开。 “陈管家,求求你的放了我吧。”她哽咽着求道,“我那日不该用刀伤你。” 如珍珠一般的泪珠一串串落下,好不可怜。 “表妹,你只是划破我的衣裳,你怎么有能力伤到我,即使你有刀。”他自信笑道。 “是我错了。”她仰着头,神情楚楚地求他,祈求得到他的心软。 陈实的手指擦过她的泪水,他欣赏萧蕴龄因他的动作而颤抖,却只能抑制转头的冲动,任由他动作,他心中更加得意,她哪里能斗得过他。 “表妹,你想怎么弥补错误呢?” 萧蕴龄看他越发丑陋的笑容,对他更加厌恶,她声音几不可闻,陈实靠近了听到她道:“你不要让其他人知晓。” 窥见她脸上的服从与默许,陈实兴奋得发抖。 萧蕴龄亲眼看着陈实不断放大的面孔,她忍住呕吐的冲动,唇上的口脂散发腻人的香气,混着穿肠毒药。控制她双手的力道减弱,衣袖下是她挑选许久的匕首。 她会让陈实痛苦又无能为力地死去。 她脸上顺从哀伤,在他要吃到毒药,而她也准备抽出匕首时,“砰”的巨响,扬起的尘土迷了萧蕴龄的双眼,她下意识将出鞘的刀藏回宽大的衣袖下,泪眼朦胧中,她看到沈策一脚踩在陈实脖颈上。 他还是出现了。 萧蕴龄小跑着到他身后,小心扯住他的一角衣袍,“我以为你不来了。”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但仍能让人听出她的惊喜。 沈策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到她怯生生缩在他身后的模样。 “抱歉,来晚了。” 堂堂沈将军居然会和她道歉,萧蕴龄一时间受宠若惊。 “你们!奸夫淫/妇!” 陈实的声音将萧蕴龄的注意力拉回,她怒瞪他道:“你胡说些什么?” “不是他怎么会为你出头?”陈实大声道。 萧蕴龄被吓得一抖,来不及反应,陈实便被拎着领子拖起,拳头砸在脸上的声音响起。 刚刚她无力反抗的陈实被沈策揍了一拳便无力瘫倒在地,面容恐惧,和她刚才一样。 萧蕴龄压下上翘的嘴角。 她不能无动于衷,不能让沈策怀疑她,萧蕴龄上前拉住沈策的手掌,害怕地看向嘴角流血的陈实,“他怎么样了?” 柔软冰冷的手贴着他,沈策垂眸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掌,她的手还在微微颤动。 她的发髻早已散开,乌黑浓密的长发垂落在肩上,显得她姿容狼狈,被头发衬得更近苍白的脸上,眼尾发红,唇上的口脂被人用力抹过,沾染了些在嘴角和脸颊。 难以想象他晚来一步,萧蕴龄会经历什么。 见他观察自己,萧蕴龄微微侧身避开他的视线,只是手掌依旧牵着他。 沈策歪着头从一侧观她面容,疑惑道:“你担忧他?” “当然不是!”她摇摇头,右边耳坠因她的动作而滑落,勾在头发上。 他轻笑了一声。 圆月已经从厚重的云层出现,皎洁的月光落在远离住所的小坡上,树影婆娑。明明还是方才那幽暗可怖的地方,观感却大不相同。 “你想怎么做?”沈策问她。 听闻他们交谈的陈实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身体却一阵发麻不受控制,他以为是沈策那一拳的影响,毕竟他的牙齿也已松动。 “你们不能这么对我,王妃不会放过你们的。”他声音越来越小,沈策刚才盯着他的眼神还在脑海中,仿佛在看死物。 他闭上嘴,警惕地盯着眼前的两人,今天看来不会让他好过,只要等沈策离开这里,他要让萧蕴龄生不如死。 毒蛇般的目光落在萧蕴龄身上,恍如实质,她往后退了一步,眼眶中盈满的泪水落下,神情无措地望向沈策。 “他对你恨意颇深。” 沈策旁观这情形,他无视萧蕴龄祈求的神色,无视她不断落下的泪珠和被抑制的啜泣。 只等待萧蕴龄说出她的决定。 他和萧蕴龄只是交易,他负责萧蕴龄的安全,以此交换她保守的秘密。 待解决誉王府内潜藏的叛军后,他回京,她嫁人。 握着他手掌的那只手依旧冰凉,她不敢用力,却又依赖,指腹轻轻搭在他的掌心,沈策微一挣脱便将它们分开。 “我……”察觉沈策的动作,萧蕴龄更加着急。 她应该怎么说。 她听懂了沈策的暗示,他可以帮她解决陈实,消除祸根。这不是他好心,只是沈策不想再为她处理这种事,他倾向一种一劳永逸的方法。 以她对沈策的观察,他应该是不喜欢麻烦的,如果她能说出“杀了陈实”这种话,想必与他作风相符,他们会合作得很顺利。 只是…… 她不想他们只是关系淡漠的合作者关系,因此她不能给他留下心狠的印象。 “将军帮我警告他一番吧。” 隐含哽咽的声音随风送到沈策耳中。 哪怕沈策知道她胆小懦弱,也被她的回答气笑了。 “你知道他心中在怎么谋划对付你吗?”他只觉心中气闷。 第10章 她抬头望着沈策,被泪水浸湿的眼睛澄澈明亮,她担忧道:“我担心连累将军。” 不如多担心自己,都自身难保还想着其他人。 这是沈策原本想说的话,但话到嘴边却没有出口。她太脆弱了,这让他觉得棘手,他心中叹息。 听到他们对话的陈实连忙求饶道,“我错了沈将军,您就饶了我吧,以后我一定不再打扰龄……五小姐,放过我吧……” 她耳垂的银叶子耳坠勾在垂下的发上,又滑下几分,将掉未掉。 沈策伸手将它取下。 “你可以杀了他。”随着他的低语,是被放置到她手心的耳坠,尖利的叶子边缘触碰她的肌肤,萧蕴龄的手指下意识蜷缩。 那边陈实感到身上逐渐能动弹,借着衣摆的遮挡,他摸索着拔出藏于靴子中的刀。 这原本是留着防范萧蕴龄的。 沈策背对着他,萧蕴龄被他所遮挡,现下是最好的时机!陈实咬破舌尖,借着痛感的刺激向前扑打,利刃锋芒在月光下折射出光亮。 怎料眼前的人像是身后也长了眼睛,陈实眼睁睁看着沈策拉着萧蕴龄退开几步,自己收力不止摔倒在地。 “啊!”萧蕴龄看见他手中的刀刃,惊吓出声。 她的手腕被沈策握住,尖叫时整个身躯往他怀中缩。 淡雅微弱的香气扑满他一身。 沈策抬手,洒满他手心的乌发便如流水一般出逃离开。 他这个合作伙伴实在太心软了,沈策不希望后续她还是如此,索性借此机会改变她懦弱的毛病。 他将萧蕴龄转过身看向陈实,陈实自知打不过,早已踉跄着往前奔去。 萧蕴龄疑惑沈策握着她的肩膀将她转过身,她看到陈实的背影,心下着急,难不成沈策真听了她的话放过陈实,那她今晚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还未出声,沈策低醇的声音在耳边,带着蛊惑:“这才是有用的警告。” 随着他话音落下,眼前白光闪过,前方的陈实忽然停下脚步,几息后重重倒在地上,鲜血自他后背流下,汇集在低处洼坑。 萧蕴龄呆滞地扭头看向沈策,他手中是一把小巧的弩。 绕是她计划着杀了陈实,她也从未知晓人有这么多血。 她脸上的血色消失得一干二净,双唇颤抖着,拼凑不出一句话。 “走了。” 沈策提醒她,下一刻,带着馨香的柔软身躯扑在他身上。 第6章 沈策一时不察,被她扑倒在地。 他撑坐在地上,右腿被萧蕴龄压住,她缩在他怀中。沈策感受到她的颤抖,瘦削的肩膀随着紧促的呼吸颤动。 将她拉扯开的手指在空中停顿,她似乎被吓得不轻。本该落在女子肩膀的手掌迟疑地落在她的背上,隔着发丝不自在地轻拍安慰。 夜已经深了,远处的灯光早已熄灭,风也停了。万籁俱寂中,唯有萧蕴龄克制不住的啜泣声在这处无人来访的空间响起。 许久后,她从沈策的怀抱中退出,坐直身子,脸上还带着泪痕。 沈策被她压在身下的衣袍沾染尘土,黄色的泥土和金线混作一团,萧蕴龄歉意道:“沈将军,你有没有摔受伤。” 沈策移开视线,眸中的情绪被隐藏。 “无妨。”他的声音无甚情绪。 这和萧蕴龄预想的不一样。 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亦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于他而言是怜惜,还是厌恶? 她原本想引起他的情绪,可似乎毫无作用。 沈策的目光停留在远处已经没有气息的陈实身上,出声道:“五小姐,你怯懦怕事,我不清楚我们是否还能顺利合作。” 他语气淡漠,似乎和刚才安慰她的不是同一个人,后背残留的触感只是她的错觉。 萧蕴龄心下惊慌,她难道弄巧成拙了吗?沈策孤身一人便敢闯入敌人军营,他行事干脆果敢,她刚才的种种表现与他完全相悖。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他看了她一眼,而后越过她看着一旁的枝桠,不在意她的示弱。 她意识到自己刚才行为的冲动。她过往生活接触的人除了誉王府中的人,便是同龄的闺阁小姐,她的那些伎俩对付其他人还好,但是沈策从京城来,见多识广,怕是看不上她。 萧蕴龄挫败地垂下头颅,准备和他说明白她的计划,退居到合作者的身份上,他还能保护她一段时日。 忽然她视线停顿,印入眼帘的是沈策黑色的衣摆,那上边已经脏污不堪,而衣袍之上,她还坐着,压着他的大腿。 他纵容她的越界。 萧蕴龄心中渐渐平定,冷静下来后她便发现沈策的意思是“不清楚能否顺利合作”,他给她留了许多余地,如果他真的行事果断,他应该直接表明他们不合适。 想明白这一点,萧蕴龄扯住沈策的袖口,唤回他的注意。 “我胆小软弱,为何便不能和沈将军合作?”她问道。 “你会耽误时间。”落在他袖口的手指白皙修长,指甲透着粉,他终是选择无视它们。 她身体向前微微倾斜,明明她只动了毫厘,他却感觉她身上清淡澄净的香味更浓郁了。 萧蕴龄直视沈策的双眼,她有一双弧度圆润的杏眼,此时专注认真,她疑惑,“我不似将军勇敢,我遇到困难会担忧,会犹豫,这便是将军所评价的怯懦。可正因我的担忧和犹豫,我会提前准备各类情形的应对措施,不会自作主张自作聪明。” 第11章 “沈将军,我不会拖累你。”她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可是杀人放火这样的事情,我还需要时间适应。” 沈策沉默地听完她的话,她的话有漏洞,但是他却觉得不无道理。 波谲云诡的朝堂和生死瞬间的战场,懦弱被等同于无能,它是失败者的原因,是该被剔除的。 她倒好,坦然接受这一切。 恍惚间他仿佛又听到无边的黑暗中孩童的啼哭。 “沈将军?” 萧蕴龄说完那段话后便见沈策神思飘离,这段话算是她的肺腑之言,只是她没有说完。 懦弱也可以是她的弩箭,像沈策方才一般出其不意便解决陈实,毕竟没有人会把一个懦弱胆小的女子放在眼里。 这是沈策第一次见到有人不排斥胆小懦弱的性格。 有光亮从推开的门扉照入,沈策蓦地回神,动荡的情绪被掩盖在平静海面之下,他将袖子从萧蕴龄手中抽出。 下一刻沈策指着腿示意道:“起开。” 萧蕴龄挪开后,沈策站起身,他俯视她,道:“走了” “我通过考验了吗?” 欣喜的声音响起,沈策淡淡嗯了声。 萧蕴龄撑着地站起来,她毫无防备地转身向前,一下子陈实的尸体撞入眼中,他的血流了一地,颜色已经暗淡。 她猛地停下,余光瞥见沈策还在往前走,萧蕴龄思索片刻,随即无力瘫软在地。 她要让沈策知道她的胆量真的很小,绝对不会做出下毒杀人这样过分的事。 沈策听到身后的声响,他回头便见萧蕴龄委顿于地,裙摆如莲花一般散开。 她睁着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上翘的睫羽毛像被打湿的蝴蝶翅膀,艰难地抖动。 “沈将军,我害怕,走不动。”她哽咽着声,神情忧伤。 空气中弥漫微弱的锈味,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泪水遮挡了萧蕴龄的视线,她看不清沈策的表情,他在原地沉默与她对视,而后抬脚向她走来。 萧蕴龄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给突然升腾的力道吓了一跳,她慌乱抓住沈策的腰带,撞到他腰间的玉佩。 安稳后萧蕴龄缩在沈策怀中,“沈将军,我的发簪掉了。” 她的发簪在与陈实争执时已经掉落,万万不能留在原地。 素白的玉簪安静躺在陈实尸体旁边,萧蕴龄双手圈住沈策的脖子,他弯腰捡起。 溅了几滴血珠的玉簪递到她眼前,萧蕴龄向他考得更近,头埋在他臂弯中,害怕道:“有血。” 沈策叹息一声,他随意擦拭一番,见萧蕴龄还是害怕不敢碰,只能将它暂时藏于袖中。 “尸体怎么办?” “有人处理。” 问完萧蕴龄就安静下来,她顺从地倒在他怀中,离开时,她悄悄看了一眼地上的陈实。 他双眼不可置信地瞪大,五指如鹰爪张开,似乎要抓住什么。 他死了。 这半年来笼罩在她头顶的乌云散开了一些,她嘴角漾起清浅的笑,一切苦难总会过去,她不会让自己烂在泥里。 男子的胸膛坚实沉稳,他是她破解困境的唯一转机。 萧蕴龄感觉他很矛盾,一边不耐烦她耽误时间,一边又对她心软。从在父亲的会客厅初见沈策,她便开始了解他的信息,他不爱父亲赠予的美人,那么他对她的容忍是为何? 在一切未明了之前,她要好好维护和沈策的关系,他对善良怯懦的她有纵容,那么她便扮演好这个角色。 - 澄心挑着烛芯,余光留意着在贵妃榻上看书的少女,她不知道看了什么好玩的,脸上笑容从未落下。 烛火昏暗,不比王妃那明亮,萧蕴龄看了一会儿便觉得眼睛干涩。 她将话本合上,放在架上时看见偷瞄的澄心,她不为所动,坐在床上准备歇下。 澄心终于忍不住好奇心,悄声问:“五小姐,您认识沈将军吗?” 天知道她看到小姐被沈将军抱回来时的震惊,久久才回过神,现下心中激动难抑,那可是沈将军,如果五小姐认识沈将军,还有那商人什么事。 “认识呀,将军他……。”萧蕴龄神情羞涩,话说一半忽然认真嘱咐道:“我与沈将军的事不宜声张,你可要替我保守秘密。” 澄心见她言语欲盖弥彰,脸上怀春,心中狂喜,连忙应道:“我晓得!” 即使是当世子的妾侍,也好过嫁入商户千倍万倍,在侯府当侍女也比商户的丫鬟体面,澄心感觉生活又有了奔头。 五小姐已经闭上双眼,澄心第一次在她房中放轻脚步声,把烛火熄灭后悄声离开。 - 陈管家失踪了。 卯时小厮推开他的房门,发现屋里不见管家身影,他当陈管家早已起床,便将门掩好离开。 巳时王妃派人寻他要账本,府内遍寻不到,王妃对这个侄子感到不满,他行事愈发懈怠了。 直到下午陈实还不见踪影,他们才发觉异常。 “听说报官了,衙门派了许多人去找。”澄心听其他侍女说道。 经过两日仍然不见陈实踪迹,王妃只能先让他人替上管家一职。 就在大家要忘记陈管家时,捕快在城外的山上找到了陈实的尸体。 春日多雨,他的尸身已经腐败得厉害,仵作验尸后主要发现他后背的伤口。 第12章 找了几日才找到陈实的尸体,上级怕被誉王认为能力不足,让仵作赶紧将结果呈上。 仵作仍然怀疑尸身上奇怪的斑点,但大人催得急,他也无暇深究。 “是遇到城外流窜的叛军了。”誉王和王妃说道。 “他怎么去那么远?”王妃疑惑。 “城外养了个寡妇呢,这是牡丹花下死。” 木云一下子失去询问的兴趣。 - “这肖姨娘最近倒是出来走动了。”澄心陪萧蕴龄去拿王霓的药,看到几步外赏花的肖慧心。 明显宽大的衣裙穿在她身上,她伸手去折桃枝,露出素白瘦削的手腕。 满园春色照映下,她带着病容的脸色多了些光彩。 肖姨娘是下属送给誉王的,两年前进府,后来她总是生病,深居简出,久了大家便不太记得她了。 “五小姐。”肖慧心亦看到了萧蕴龄,她向她走来。 她许久没有和他人来往,两颊凹陷的脸上,刻意露出的微笑表情僵硬不自然,无端的有些诡异。 “你解脱了吧。”她说。 第7章 天气已经回暖,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萧蕴龄后背却出了阵阵冷汗。 “肖姨娘怎么奇奇怪怪的。”澄心还在耳边说道。 肖慧心留下那句话便离开,衣裙随着她走动贴着身躯,肩胛骨撑起明显的弧度,像一副将要散开的骨架。 恍惚间,萧蕴龄竟在她身上感受到腐朽的气息。 - 萧蕴龄的婚期越来越近,还有二十天就是她离开誉王府的日子。 她和沈策说过,她知道叛军在誉王府有秘密,因此获得和沈策合作的机会。但自那天他送她回来之后,他们已经有七天不曾见面。 如果不是脖子上还带着那块玉佩,萧蕴龄都要怀疑一切是否真实。 乳白的和田玉被她从衣领下拿出,它原本洁白无瑕,但因为之前被她扯落时摔在地上,裂痕从底下往上蔓延,横亘在中间,像掌心的生命线。 萧蕴龄不知道沈策在做什么,她听闻父亲热衷于向他介绍自己的女儿,府中都在猜测哪位小姐能和沈策结缘。 又听闻沈策喜欢喝酒,常有下人偶遇他提着酒壶,有侍女想趁着他酒醉接近,差点被他提剑砍伤。 为什么他不来询问她手中的线索,难道他又在怀疑她的能力吗? 萧蕴龄很是气闷。 外面不知为何很是吵闹,嬉闹欢笑传入耳中,让她更是难受。 “外面是怎么了?”萧蕴龄问刚进门的澄心。 澄心如今对她多了不少耐心,闻言回道:“是三少爷回来了呢,她们都跑去迎接了。” 三少爷萧敛竹风姿卓越,在府中很受欢迎。 他还未娶妻,没有侍妾,这次他游历回家,誉王想为他挑几个通房,消息被传了出去,适龄的侍女争相表现,卯足了劲要给萧敛竹留下印象。 “我们这么偏远的地方,都有好些人去前院瞧三少爷,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 澄心说完,屋内安静了下来。 她疑惑地看着五小姐,按照五小姐的性子,此时她会温柔问道“你怎么没有去”,澄心都做好给五小姐表忠心的回答。 可是现在的五小姐怔怔地看着前方,连手中的玉佩滑落在书上都没有察觉。 她似乎很哀伤。 - 阁内暖香阵阵,华灯盏盏,一派天伦之乐。 下人簇拥在外面,克制着伸长脖子去看席间的三少爷。 他一身月白锦袍,桃花眼缱绻多情,只是他神色淡漠,周围清冷之意让人不敢靠近。 誉王和王妃坐在上首,他满眼慈爱地看着儿子,问:“阿时,这次回来便不走了吧?” 阿时是萧敛竹的小名,听到熟悉的称呼,他眸光微动,只道:“您说笑了。”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誉王长叹一声,顾及阿时的心情,终是没再劝他。 他虽然有九个女儿,儿子却只剩下两个。 萧敛竹是他第一个健康长大的儿子,大儿二儿在总角时便因后院争斗离世,很长时间里他只有萧敛竹这一个儿子,对他的感情是其他孩子比不上的。 被他寄予厚望的三儿子无心<a href="" target="_blank">官场,誉王便也认了,左右靠着荫庇可以保他一生顺遂。 可是他害怕阿时以后会和这半年一般不在永州,他实在挂念担忧。 木云心中冷笑,他这会儿倒是慈父心肠。 “别叙旧了,菜都凉了。”她不耐烦这对父子的温情,淡声道。 萧敛竹环视四周,他寻找的身影不在家宴上,问道:“五妹呢?既然是家宴,为何单独缺少五妹。” 他一出声,席间人人神色各异。 他一母同胞的妹妹萧蕴意神情晦暗,伸出的银筷停滞片刻后被收了回来,她垂下眼眸,手指紧压银筷上凹下的缠枝花纹,指尖发白。 三小姐萧蕴晴奇怪地看了这个三哥一眼,半年前的事情他知晓得最多,萧蕴龄不在家宴的原因他一清二楚。 气氛沉寂下去,在身后侍奉的下人察觉不对,一时间也不敢为主子布菜。 誉王脸色难看,他沉沉呼吸几口气,心中怒火没有半分消减,最终忍不住将手中的筷子用力一掷,银筷与碗碟碰撞,一阵清澈脆响后滚落在地毯上。 第13章 “你回来只知道问你五妹,这个家里只有她才是你的亲人是吧!”他气得站起身,手指指着萧敛竹骂道。 自从萧蕴龄闹出丑事,这个儿子便借口游历不再归家,他心中只有他的五妹,丝毫不在意家里其他人还在等他,他怎么不多考虑考虑他这个父亲。 他越说越气,脸涨得通红,身旁的木云忙给他递上茶水,誉王饮下后一口气才喘过来。 萧令涵连忙起身帮忙,萧蕴晴吓得绷紧身子,反应过来后怕被萧令涵比下去,也上前去。其他人沉默着不再说话,只剩下萧蕴晴的关切声。 “行了,好端端提她做什么。”木云瞪了萧敛竹一眼。 下人呈上新的筷子,誉王缓了会儿,而后夹着肉片和萧敛竹说这道菜好吃,席间又开始热闹交谈,仿佛刚才的争执没有发生。 萧蕴晴凑到萧蕴意身边,手肘轻撞着她好奇问道:“三哥哥为何对五妹总是比我们要亲近?其实他对我不冷不热也正常,但是他对五妹比对你这个亲妹妹还好,我从小便不理解。” 萧蕴意放下筷子,她转头直视萧蕴晴这个蠢货,轻声道:“再说把你的嘴巴撕烂。” 被她黑黝黝的眼珠子盯着,萧蕴晴直觉她不是在说笑,她哼了一声,起身俯视她道:“难怪三哥哥喜欢五妹呢,你比她恶毒多了。” 萧蕴晴心中有些怵她,怕真被她撕烂嘴巴,嘲讽后便回到自己的坐席。 萧蕴意望着前面的哥哥,心里恨意蔓延。 哥哥是誉王最宠爱的孩子,虽然是庶子,但在王妃没有再诞下嫡子前,他在府中的待遇和亲王世子没有差别。 天子骄子,才华横溢,却对谁都不亲近,唯有萧蕴龄是例外。 萧蕴龄可以自由出入他的静竹院,可以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说笑打闹。每逢萧敛竹外出,带回来的礼物中,萧蕴龄那份总是最花心思的。 可惜她一点都不感恩三哥哥对她的优待和照料。萧蕴意心中愤恨,她竟然利用三哥哥的信任,在静竹院私会外男,让三哥哥沦为他人取笑的对象,他身份高贵,哪是那些贱民能够议论的。 木云目光沉沉地旁观丈夫对萧敛竹不曾停下的关心,过了半年,他对这个庶子还没有失望。 他对她的儿子何曾如此耐心过,煜儿刚满两岁,而他的兄长已经弱冠,木云不止一次看见丈夫遗憾地看着煜儿,神思不属。 他是在遗憾煜儿的年幼,还是遗憾煜儿抢夺了他宝贝儿子的世子之位?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绝不允许有人再来伤害她的孩子。 “王爷,妾身乏了。”木云打断誉王的喋喋不休,起身道:“先离席了。” 誉王被扫兴,但他对这个妻子感情复杂,只无奈道:“让下人仔细照顾着。” 王妃不喜三少爷人尽皆知,只是没有想到她未动筷便起身离去,半分情面也不留。 萧敛竹神色平静,不在意王妃的态度。 - 许是其他人都去凑热闹了,幽宁院这里比平时更安静了。 繁星颗颗点缀在暗夜中,院子中的桃花开得浓密,浮动阵阵清香。 裂缝弥漫的地砖上落了花瓣,王霓躺在桃树下的竹藤躺椅上,捡了几片贴在指盖上。 李嬷嬷劝说道:“姨娘,进屋吧,小心着凉了。” 王霓不为所动。 “五小姐真的歇下了。”李嬷嬷苦口婆心,“您睡觉去吧,这里有我守着。” 王霓真有些困了,萧蕴龄屋内的灯光早已熄灭,她不放心地交代道:“嬷嬷,你可把她给我看严了。” 终于劝动她了,李嬷嬷忙连声应下。 窗外的交谈终于停下,萧蕴龄侧身躺着,脑中思绪混乱,她梳理着过往,计划接下来的行动,她想是该去找沈策了。 - 花骨朵上缀着露珠,天色灰蒙黯淡,日光还未破云,呼吸间全是冰凉之气。 萧蕴龄走得匆忙,衣裙扬起的轻风扫过桃枝,圆润露珠啪嗒一下掉落在泥土里。 地砖老旧,她走动时隐约听到砖块松动的声响,萧蕴龄警惕地看了王霓的房门,屋内静悄悄的,还不到姨娘起床的时辰。 熟练地将手搭在门栓上,只要用力拉开便可打开院门,她得赶在大家苏醒前去找沈策。 萧蕴龄动作一顿,她的视线落下阻碍她的门栓上,那上边罕见地加了把锁。 她直觉不对劲,下一刻便听到身后姨娘的声音。 “我就知道!”女子怒气冲冲的声音传来,萧蕴龄刚一转身,便被钳住手臂,王霓的手指深深嵌在她手腕上,她无法挣脱,整个人被她扯着摔在地上。 手肘摩擦地面,指甲陷在地砖的裂缝中,又因为收力不止而被掰断,萧蕴龄痛得咬紧下唇。 王霓才不管她有没有受伤,她脸上癫狂,双目憎恶地看着萧蕴龄,“我怎么有你这么下贱的女儿,我说昨晚怎么没动静,原来是等着今天去找他。” 萧蕴龄瞧见她脸上神情不对,怕她发病,忍着痛意解释道:“姨娘,我不是去找他。” “那你去哪?!” 萧蕴龄沉默下来,她不能说自己是去找沈策。 王霓见她如此,怒极反笑,“你看看自己这副模样,我还能指望你什么?嫁妆没有,清白没有,好不容易你表兄愿意娶你,你还不安分。” 第14章 “姨娘,你能不能不要提那商人。”萧蕴龄也恼了。 “好好好,我不提你表兄,你这会儿心高气傲了,怎么在你三哥面前百般讨好,人家舍弃你了,还巴巴凑上前。” “那日要是他替你说一句话,你父亲都不至于立刻放弃你。” 第8章 “姨娘睡着了,小姐快去快回吧。”李嬷嬷将院门打开,叹息道。 王姨娘闹了一通,病发后神志不清,被喂药之后总算睡着了。 萧蕴龄的袖口还残留药渍,这是方才强喂姨娘药沾上的,她自责道:“若不是我,姨娘也不会如此。” 李嬷嬷苍老的手轻轻拍着面前已经长得娇妍的少女,她比她姨娘年轻时还要好看,只是王霓少时骄傲于自己的容貌,性格张扬跋扈,萧蕴龄从小活在王霓的责骂声中,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事事忍让的性子。 萧蕴龄盯着手上的污渍,即使她有不得不离开的原因,可是让她踏出幽宁院,让她有背叛姨娘的负罪感。 她害怕姨娘,她说话总是不留情面,伴随谩骂的是长鞭破空的声音。 可在她儿时,姨娘也曾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念叨着要给她梳最好看的发髻。 而且姨娘生她时艰难,据说当时情形危急,王妃都发话保大,可姨娘拼死也要生下她,哪怕自己死在产房。 萧蕴龄从不怀疑姨娘对她的爱,姨娘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是她心中少有的牵挂。 “等我处理完这些事,我会听姨娘的话。” “小姐……”她嘴唇翕动,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萧蕴龄离开后,李嬷嬷独自在院中站了许久,她替姨娘撒了谎,即使她本意是不想五小姐对姨娘失望,可如今成了困住五小姐的牢笼。她见过五小姐那个未婚夫,好在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五小姐有自己的家后,会逃离这一切的。 - 天色已经大亮,带着热意的阳光照耀在湖面上,微风拂过,波光粼粼,似宝石在湖面跃动。 萧蕴龄不由自主地驻足,前方矗立一座凉亭,单檐歇山顶上青色瓦片鳞次栉比,琉璃戗脊上,三两麻雀探头探脑。 隔了近十日再经过这里,萧蕴龄望着熟悉的建筑,心境却大不相同。 上一次她持刀与陈实对峙,虽然做足准备,但她心中忐忑沈策是否愿意帮她。 她骗了沈策,其实她知道他在亭子中。 得益于她曾经追求的好名声,她长年在府中经营,热衷于与各类人交好,付出金钱时间无数。虽然现在她名声败坏,成了过街老鼠,任谁都能骂一句踩一脚,但总归不是所有人都是白眼狼,她还能找到一两个愿意帮她些小忙的下人。 于是下人替她留意宴席后沈策的行踪,得知他独自来到亭中饮酒。 萧蕴龄对陈实发出邀约,他对她意图不轨许久,收到她传递的消息,立即来到约定之地。陈实没有怀疑过她,毕竟她已经没有反抗之力,毕竟她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的性格。 自她听说朝廷将派一位将军前来处理叛军作乱一事,她便开始为这位将军的到来准备。 在会客厅初见沈策,打听他的作战风格后,她精心为他设计了一场大多数男人都会上钩的英雄救美戏码。 只是沈策没有离开凉亭,他旁观了她的困境。 她绝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陈实的骚扰让她恐惧,私底下她练习了许久如何挥动匕首,她凭此吓退了陈实。 她独自踏入亭中寻他,故意将他的玉佩扯落,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一切都是刻意,好在结果与她所求相同。 萧蕴龄收回目光。 靠近湖边小径时,修剪枝叶的下人多了起来,他们见她过来,神色各异,但都默契地无视她。 前方传来交谈声,萧蕴龄听出来是谁,想要往回走时已经来不及,萧蕴意看到了她。 她身边簇拥着四五个侍女,提着的竹编篮子中铺满各色花朵,萧蕴龄一下子就瞧见了上头的牡丹魏紫,千叶花瓣层叠,颜色绚丽。 时人称赞魏紫为牡丹花后,栽植魏紫是富贵人家的象征。 萧蕴意是萧敛竹一母同胞的妹妹,摘一朵盛开的魏紫无人置喙。 她和萧蕴晴不同,萧蕴晴靠着父亲对姨娘的宠爱在府中横行,而萧蕴意依赖于萧敛竹在父亲心中的地位,他越得到器重,她便随之水涨船高。 萧蕴意脸上的喜色落下,她厌恶萧蕴龄。 她身后的侍女亦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嫌恶地看着萧蕴龄,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萧蕴龄了,听说她的姨娘将她许配给娘家子侄,那王姨娘本就是商户女子,生的小贱人原本就该回到贱籍。 她从前总是比不过萧蕴龄,哥哥更喜爱萧蕴龄,其他人也都称赞她那副虚伪的嘴脸。 萧蕴意对如今的萧蕴龄感到陌生,她向前几步靠近萧蕴龄,目光从上往下,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了几遍。 昔日在府中风光无限的五小姐,如今穿着去年旧衣,裙摆明显短了一截,而陈旧的月白衣裳上,袖口那团褐色污渍显得突兀。满头青丝只用一根看不出形状的木簪挽起,一副穷酸样。 萧蕴意心中一阵快意,以后萧蕴龄只能这幅打扮,混迹于低等贱民之中,哥哥是天生的贵人,萧蕴龄只是地上的尘土,他们会回到各自的位置。 第15章 只是哥哥还在意萧蕴龄,他多次不自知地望着幽宁院的方向,若不是她拦着,怕是他第一天就上门去了。 明明他们才是一起长大的兄妹,哥哥却只在乎萧蕴龄。萧蕴龄出事时,她庆幸哥哥终于认清萧蕴龄的为人,不会再被蛊惑,可他还是放不下。 萧蕴龄是哥哥的阻碍,也是她的阻碍。 萧蕴龄避无可避,神情平静道:“六妹。” “萧蕴龄,你真是在哪都挡路。”不仅挡住她的路,还挡了哥哥的大好前程,她想起魂不守舍的兄长,愈发记恨萧蕴龄。 萧蕴龄怒极反笑,她转身想要离开,察觉她意图的侍女早已挡在她身后。 “我和他没有来往的必要。”萧蕴龄回道,“可以让我走了吗?” 萧蕴意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她轻声轻语,面上一派天真,却口吐恶言:“如果被我发现,你就去死吧。” 萧蕴龄从萧蕴意身旁经过,萧蕴意下意识回头看向她,如同过往的无数次一般,看着她仪态出众,步履轻盈。察觉自己对萧蕴龄的过分在意,萧蕴意脸上神情变换,直到她看到了美丽的湖面,忽地绽开笑颜。 早在儿时哥哥教萧蕴龄凫水时,她躲在树后偷看,她便想象着将萧蕴龄推入水中,最好能把她淹死。 萧蕴意向身边侍女使了个眼色,这些侍女跟随她许久,一个眼神便能知晓她的命令。侍女们互相对视一眼,大步向萧蕴龄走去。 萧蕴龄莫名觉得诡异,还未细想,肩膀与后背便被不可抗拒的力气往前推下。 这条小路环湖而建,与湖泊只有小臂长的绿地间隔,工匠建造时想象府邸主人在此感受波光跃动,欣赏湖上清风,却没料到缺少栏杆的设计可被用来将人推入湖泊。 附近的下人只听到水声扑溅的声响和一声短促的尖叫,那是女子的声音,那一声之后便是不再出声,只有挣扎带动的水声。 他们立即往声音这处赶来,担心有人淹死在湖中。 湖边六小姐言笑晏晏,拇指与食指悠闲地捻着牡丹花瓣,名贵的花朵被她随意扔在地上。 她配得到世间的一切,萧蕴龄哪里值得她在意。 湖水中,五小姐挣扎着浮出水面,长发湿漉地贴在脖颈和脸颊。 “下次就不止是湖水了。” 春寒料峭,湖水仍带着刺骨的寒意,丝丝缕缕渗入她的骨头。萧蕴龄双肩以下皆沉在湖面下,她的衣裳浸湿,是不该被其他人看到的,起码不能让萧蕴意如愿。 萧蕴龄曾经将萧敛竹当作尊敬的兄长,她喜欢待着他身边,听他念书,看他写字,而那时她总能遇到萧蕴意,她极力掩饰却仍然十分明显的恶意,萧蕴龄一直都知道,只是那时她众星捧月,对此毫不在乎,毕竟谁会在乎躲在阴暗处的臭虫? 可是如今的萧蕴龄跌落枝头,将腐烂于泥土,面对虫子的啃咬无能为力。 萧敛竹的虚伪和残忍隐藏于君子皮囊之下,而萧蕴意却从不掩饰,她是个疯子。 萧蕴龄沉默下来,只等着萧蕴意离去。 离开前,萧蕴意看向赶来的下人,温和道:“要是让我知道谁拉萧蕴龄出来,我便让他在湖心泡一天。” 萧蕴龄自己攀着湖边坚实的泥块爬了上来,湖边已经没有人了,那几只麻雀也早被湖边的动静吓飞,只有安静的亭子还在原处。 因为地位之别,萧蕴意便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她推入湖中,如果今天她不会凫水死在湖底,不过是是一卷草席匆忙下葬,而萧蕴意不过是被训斥几句。 待她嫁给表兄之后,这种仰望权贵鼻息的日子,她会习惯吗? 萧蕴龄不敢再深思,她怕自己动摇,那姨娘对她就完全失望了。 - 持续不断的敲门声传来,咚咚咚地打乱林枫的节奏。 他扔下手中长剑,气愤道:“谁啊?” 门外无人应答,与他切磋的吴百山上前开门。 林枫等着吴百山将门外某位女子打发,却迟迟没有等到他回来。 他心中纳闷,这吴百山怎么办事的?跟着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住,表情惊讶。 “五小姐?怎么这幅模样了?” 早在他跟随沈策来到誉王府之前,他便将誉王身边的人打探清楚,因而对萧蕴龄不算陌生。 画像上清丽婉约的美人此时抱膝坐在他们院门外的地上,长发湿漉漉地往下淌着水珠,衣裳更是脏污地贴在身上。 林枫忙转过身去。 身后吴百山还在语气耐心地问道:“五小姐是遇到什么难题吗?我先派人寻五小姐的侍女来,好吗?” “我想见沈策。”无论他怎么活,面前的少女只有这一句话,神情执拗。 她衣衫不整,吴百山和林枫不敢轻举妄动,吴百山是阉人才敢上前劝说,而林枫为了避嫌只安静背对他们。 吴百山无法,对萧蕴龄道:“我去通报,但主子不一定愿意见你。” “好好看着。”他小声对林枫嘱咐。 林枫点点头,他才放心进去。 身后安安静静,林枫难得好心劝说:“五小姐,主子不是良人,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自从他们住进誉王府,敲他们门的莺莺燕燕不少,有三小姐这种被拒绝一次后恼怒不已的,也有锲而不舍的。林枫烦不胜烦,当沈策的下属很不错,但是当沈策的女人,那真是想不开。 第16章 他正胡思乱想着,蓦地看见吴百山跟在沈策身后走来。 沈策没有理会林枫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他带着一身酒气,眼睛困意朦胧,径直走到萧蕴龄跟前,俯视缩成一团的少女,嗤笑道:“怎么每次见面都如此狼狈。”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湿润的睫毛艰难地颤动,萧蕴龄抬起眼帘看向来人,茶色眼眸中终于有了情绪,“所以你要保护我。” 她轻声说道,声音微不可闻,但沈策还是听到了。 他眉毛微挑,不置可否。 第9章 黑色披风从头顶罩下,萧蕴龄抬头,盖在她头上的披风顺势滑落,搭在她的肩上,在阳光下掺于其中的金丝熠熠生辉。 萧蕴龄神情可怜地望着他,她的眼睛生得漂亮,却总是盛满泪水,哀伤又隐藏坚韧,像柔软又生机勃勃的蒲苇。 “进来。” 他说完抬脚走回院中,吴百山看着萧蕴龄怯怯的模样,温柔着声音道:“五小姐请随我来。” 这处院落是给沈策一行人住的,除了吴百山照顾沈策起居,其余几个都是跟随他的部下。 那几个部下已被派往各处,林枫歇了一天,吴百山担心萧蕴龄不自在,打发他提前离开了。 林枫满目赞叹地看着他,啧啧道:“不愧是从长公主身边来的。” 吴百山手捧着换洗衣物等一应用品走到门外,他敲响房门,隔着门扉歉意道:“五小姐,我们这里没有女子衣物,托盘中的衣服虽是男子式样,但没有人穿过,您先将就着用,稍后我再给您送来合适的衣裳。” 萧蕴龄的声音从房内传出,娇弱轻柔的声音感激道:“您言重了,是我打扰你们了。” 吴百山让她先避于屏风后,他带着小厮将热水倒入浴桶,之后房门被掩上,萧蕴龄从屏风后出来,落下门栓。 托盘被他放置在案几上,托盘的一角压着一张废稿,写了半张纸,字迹凛冽,好似透着亘古的冰寒。 她一看便知道这是沈策的字,纸张的一角皱起,连带着那处的墨晕开,糊成一片,这是沾水之后落下的痕迹。 萧蕴龄勉强判断出这是两句诗。 “死生……无……”她读了几次,拼凑不成完整句子。 萧蕴龄将纸放回原处,看来这是沈策的住所。 她在这里,是沈策的安排,还是吴管家的主意?萧蕴龄不知道,但唯一确定的是,沈策允许她待在他的空间。 - 吴百山进门便看到主子头朝外躺在床上,他没有束发,因刚沐浴而头发半湿,从床沿垂落。 床上没有被褥,床板裸露,这是他们住进来后便空置的床。 “安排妥当了。”吴百山恭敬道。 他们这里有空置的床,却没有空置的屋子,让萧蕴龄去哪间屋子都不合适,相比让她待在几个陌生男子居住过的屋子,沈策的房间成了唯一的选择。 吴百山提议时有些踌躇,心里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没想到沈策会答应,他很意外。 沈策淡淡嗯了一声,他宿醉刚醒,整个人都透着慵懒。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沈策已经无聊得开始喝酒时,吴百山进来替萧蕴龄传话道:“主子,五小姐想见您。” 沈策没有对此感到意外,她被欺负成那样都坚持要见他,没有达成她的目的,她是不会回去的。 沈策提着剩下的半壶酒回到自己的屋子。 敲响房门的手指还未放下,便听到一声“请进。” 明亮的光线争先恐后洒入弥漫水汽的房间,很快又被隔绝在外,无奈落于禁闭的门扉上。 男子背光站着,萧蕴龄看不清他的脸,她拘谨地等着他。 沈策一眼便看到披着他披风的女子站在书案前,长发被木簪挽成简单的发髻,她神情自若,见他进来露出清浅笑容,如果不是她抓住披风的手指用力蜷缩,那她的表现确实算得上平静。 沈策的目光在她那几根手指上停留了片刻,在这间屋子里,她的存在太明显了。 他收回目光,神情淡漠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萧蕴龄坐在他对面,被书案遮掩的十指不自在地缠绕。 披风下,她穿着男子的里衣,光滑的锦缎贴在肌肤上,没有明显的触感。萧蕴龄在王府长大,吃穿用度皆是永州勋贵人家的标准,因而她知道自己身上这件里衣只能是沈策的。 即使吴百山说没有人穿过,她依旧难掩尴尬,且这衣服是按沈策的身量制的,穿在她身上过于大了,光滑的布料总是往下滑落,她端正地坐着,不敢有大幅度的动作。 为了让自己显得得体些,她仔仔细细用了三条布巾才将湿润的长发绞干,又赶着时间给自己梳了发髻。 只是沈策似乎没有她的这些担忧和顾虑,他披散着半干的头发,提着酒便来了。 见他如此,萧蕴龄的不自在消散了些。 “沈将军,我今日是有要事来找你。”她开门见山道。 “说吧。”他拿起桌上的杯盏,端起酒壶将酒水倒入杯中,浓郁的酒香飘荡开来,盖过女子身上沐浴后的馨香。 沈策只专注地盯着杯盏中晃荡的液体,似乎对她口中的要事毫无兴趣。 萧蕴龄说出这个秘密都要深吸一口气,见他不以为然的模样,她担心他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便伸手将他的杯盏挪到自己面前。 第17章 她动作有些快,酒水晃动得厉害,溅出几滴在她的指上。 沈策凝视了那几滴水珠,而后顺着她的手指往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随着她动作微微掀起的披风,他视线没有停留,直到定在她不满的脸上。 “嗯?”沈策疑惑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不说?” “沈将军,我说的是要事。”她强调道。 沈策靠在椅背上,闻言点头,示意她继续。 萧蕴龄凝重了脸色,压低声音道:“府中,有叛军。” “你说过。” 她的声音变得更低了,像在他耳边轻声耳语,“叛军,是萧敛竹,我名义上的三哥。” 他眸光微动,捕捉到她话语中的暗示,“名义上?” “他是……”萧蕴龄忽然顿住,她紧张地看向门窗,棂窗和房门皆紧紧关闭着,没有留下丝毫缝隙。可如果有人站在窗外,隐于门后呢?她无法控制地猜测。 她蹭地站起身,沈策不解她忽然的动作,便闻到熟悉的香味,清雅不可忽视。 她走到他身边,停在他右手旁。 有气息喷洒在他耳边和脖颈,她弯下腰对他耳语道:“他是先皇子嗣,不是父亲的儿子。” 萧蕴龄说完,等待着沈策的追问,可是他没有做出半分反应,只盯着手中的酒壶。 他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是对她的漠视。 “沈将军?你有没有听我说!” 沈策回过神,他下意识看向声音来源,四目相对,沈策避开她的眼睛,垂下眼眸,目光猛地停顿。 “吴百山给你穿这个?”语气中怒气不可忽视。 萧蕴龄被他吓了一跳,她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披风因她弯腰而向两侧散开,露出底下洁白的里衣,里衣宽大,被腰带紧紧缚住,只是领口处仍然敞开了些,露出锁骨。 她应该为此情此景羞红了脸,可沈策的话让她在意。 他生气于她穿了他的衣服,他为此凶了她。 往常他虽然对她偶有纵容,但更多是无所谓和不在意。 萧蕴龄脑中的弦绷紧,她竟然昏了头,忘记注意自己与沈策之间的界限,她对沈策来说只是永州之行暂时交集的陌生人,短暂来往后他回到京城,她只是他的过客。 这样的陌生人,是不应该一再越界,挑战他的底线的。 她方才已经将保守的秘密交底,如果这时沈策厌恶了她,她手中毫无筹码,将失去翻身的机会。 她需要尽力挽救,修复和沈策的关系,让他消气。 萧蕴龄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她的手指抓着里衣的领口,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我……我不知道这件衣服不能穿。”她声音哽咽,语气惶惶不安,“你不要生气,我立刻脱下它。” 她说着,手指便要去解腰间的衣带,只是手颤抖着,抓握不住。 比她大许多的手掌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茧子触感明显,压在她的手指上。 她听到沈策的叹息,他的怒气被压制,声音带着倦意,“我不是怪你,我是怪吴百山。” 面前的女子因为他的话,哭声从紧紧咬住的唇泄出,她哭得更悲伤,“不要怪吴管家,是我的错,我不该穿您的衣服,也不该来打扰您。” “不是衣服的事。” 沈策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是他窥见自己里衣贴在她身体上的在意,还是瞥见她衣领下起伏时的僵硬。 “是我的错。”他承认道。 被他紧握双手的女子忽然扑过来,他伸手稳住她的身体,柔软馨香的身子倒在他膝上,她跪坐在地上,伏在他膝上,哭声渐渐大了。 “您不要吓我了。”萧蕴龄声音委屈,“我今天在湖水中很害怕,我怕湖中有毒蛇,又怕有水草缠绕我的双脚,我怕我会溺死在湖里。那湖水有臭味,我害怕……” “我禁不起吓的,刚才……”她抽抽噎噎道:“刚才我以为将军也讨厌我了,我真的很害怕。”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害怕,说起她今天为了见他的不易。 沈策听着她的哭诉,想着她这样的性子,不知道她是怎么在誉王府安全长大。 沈策不自然地将手掌轻轻落在她的头上,她的发髻乱了,他拔下她的木簪,手指穿过她柔滑乌黑的长发,梳理着,带着安慰。 他认识萧蕴龄之后的耐心多了许多,以前如果有人在他面前哭个不停,他早已将人一脚踢出门外。 只是……沈策看着哭得打嗝的萧蕴龄,她性格太软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柔软的人,似乎有羽毛轻拂过他的心,让它难以抑制地颤动。 萧蕴龄依恋地趴伏在他膝上,因哭得久而轻声喘息,她眼泪未停,心中却逐渐不再焦虑,她没有赌错,他喜欢她的柔弱。 第10章 女子的长发柔顺,和她的性格一般乖巧,自肩膀流淌于背上,几缕落在他的玄色衣袍上。 但此时萧蕴龄无暇顾及这些细节。 接近午时,温热的阳光从菱花格照入,过于明亮了,让她的窘迫无所遁形。 她怎么还在哭。 沈策想自己的耐心果然有限,他可以接受萧蕴龄短暂在他身边哭诉,但不意味着他愿意一直迁就她。就像主人可以忍受狸奴一时的淘气,但那只是闲暇时的消遣。 “起来了。”他推了推萧蕴龄的肩膀。 第18章 “我起不来。”女子娇柔的声音中满是尴尬,沉闷闷地传出。 沈策以为她双腿久坐麻痹,手掌托住她的手臂便要将她从地上拉起。 察觉沈策的动作,萧蕴龄下意识躲避,她的双手紧紧拉住沈策的手掌,他的手掌比她温暖许多。 沈策皱眉看着萧蕴龄的抗拒,挣扎之中她的落了发尾更多在他身上,与他还带着湿意的发丝缠绕。 从前王妃给自己的女儿请过宫中的嬷嬷教导礼仪,誉王让其他女儿跟着一起学。 昔日她即使头顶着瓷碗依旧步履生莲,萧蕴龄的行为举止从未出错,哪怕她方才是跪在地上,她也不会腿麻。 她只是…… “我衣服散开了。”声音不自觉带上哭腔,她甚至能感受到沈策衣袍上红色丝线绣成的波纹针脚细密,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若即若离。 声音落下,室内陷入沉寂。 “我先出去。”几息之后,沈策出声道。 “好。”她松开他的手,低头不敢看他。 头皮被拉扯的疼痛倏忽传来,萧蕴龄顺着力道倾斜,他起身的动作有些着急,因而萧蕴龄被他带着撑起上半身,又因为头上的痛意向他靠近。 女子身上的香气包围着他,沈策被她压着坐回圈椅,宽大的手掌落在她的身上,握着她因倒下为不断扭动的腰肢。 “我的头发。”声音从他怀中发出,萧蕴龄不可避免地感到气恼,究竟恼怒什么却寻不到源头。 “和我的腰带缠绕在一起了。”腰带上缀着宝石,将青丝紧紧绑缚,又因他起身而扯下了几根,难怪萧蕴龄会痛。 沈策的手指在案上不紧不慢地敲打,如钝刀子一般一下下落在萧蕴龄心上,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跳逐渐与他敲桌子的声音同步,像被抛弃到岸上的鱼儿,她快要窒息了。 她现在是一点也不敢动弹,里衣自肩膀滑落,露出大片肌肤,与沈策的胸膛严丝合缝。腰间的大手将她压在怀中,那些坏事的宝石还硌着她的小腹。 她能听到沈策的呼吸,随着胸膛的起伏,他每一次呼气的落下,便是她忍不住的战栗。 她很想让他不要呼吸了,磨得她难受。 沈策没看她,他伸手将她的披风笼紧,便要去解她缠绕的头发。 萧蕴龄的手指扶在他肩上,她绷紧了身子,羞恼地将脸埋在他怀中。 “你还哭上了。”沈策语气藏不住的无奈。 丝丝缕缕的头发在他指尖被解开,他垂眸看了一眼在他怀中抽噎的女子。 “好丢脸。”萧蕴龄自暴自弃地靠在他身上,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遇上这些难堪的事。 沈策专注手中的头发,他想过直接把它扯断,但是萧蕴龄又要哭了。 “沈将军,你难道不嫌弃我吗?”她安静了片刻,忽然问道,“你应该知道我的事。” 沈策淡淡地嗯了一声,他没什么反应。 萧蕴龄不死心地继续说道:“你觉得我会做出与外男私相授受的事吗?” 她问完看着如今的场景忽地泄气,这个问题对沈策来说该是可笑的,她衣裳不整,头发凌乱地靠在他身上,却问他对自己的看法。 “做了如何?不做又如何?”沈策对她的问题并不在意,“自己快意即可。” 萧蕴龄不再说话,她庆幸沈策言语中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可是她又羡慕沈策说出快意即可的底气。他是武安侯嫡子,又被长公主重用,即使远在永州,在她父亲面前,他行为处事也仅凭自己心意,丝毫不用讨好和顾忌他人。 萧蕴龄微微抬头看着身边的人,她大抵能理解府中女子对沈策的追捧。 这样灿若骄阳却态度疏离的郎君,到哪里都能吸引旁人目光。 她的视线停留在他脖颈上的凸起,喉结的旁边,是一颗红色的小痣,她的手指动了动,最终不敢落在上边。在往上,是线条分明的下颌线,薄唇和挺拔的鼻,再之后便是凛冽的凤眼,那双眼睛忽然转过来与她对视,似不解她的凝视。 萧蕴龄心中一阵心虚,她避开沈策的目光,手指在他肩上无意识地摩挲。 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除了酒,还有父亲说要为他寻来的那柄剑。 屋里又安静下来,只余留耳边的呼吸声,萧蕴龄感到不自在。 她又出声道:“我好像没有和将军说过我的经历,可能你也听到了些许。” 她解释着,“可事实不是那样的。” 那段时间萧敛竹总在府外奔波,萧蕴龄很少见到他,父亲问她哥哥的近况时,她道不知道哥哥在忙碌什么。 誉王对女儿不及儿子重视。 萧令涵是王妃的女儿,她有王妃为她谋划,以后能像大姐一般嫁得一位家世匹配,人品贵重的夫婿。萧蕴晴的姨娘在誉王面前有几分情面,因而誉王对萧蕴晴较为上心。 可是她的姨娘失宠多年且患病,她既无父亲宠爱,又没有兄弟可依靠,萧蕴龄唯一能努力的便是讨好萧敛竹,她从小便凑在这个哥哥跟前,期望得到他的注意。 结果如她所期愿,她是萧敛竹最宠爱的妹妹,父亲也开始注意到她,她成了誉王府知书达理,温柔良善的五小姐。她的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人,他们称赞她,他们喜欢她。 人的贪欲是无限的。儿时的她在幽宁院望着萧蕴晴伴着父亲出游时,她想着最幸福的事便是父亲将她抱在怀中。后来她接近哥哥,得到了父亲的些许在意,她又想让父亲觉得她有用。 第19章 因此在面对父亲忧虑哥哥走上歧途时,萧蕴龄决心去探清哥哥在忙什么,她希望得到父亲的夸赞。 静竹院的人对她很亲近,她很顺利地进去了。 她在书房见到了一个陌生男子。 “他是燕王手下,他要挟萧敛竹协助燕王谋逆,不然他便向外宣扬萧敛竹一直和他们有往来。” “当时是母亲的生日宴,府内宾客众多,他已经将人引过来,如若被他们看到萧敛竹和叛军来往,永州便陷入叛乱争端。” “而父亲虽然怕麻烦,但他在政事上一向谨慎多疑,恐怕会引出萧敛竹身世的秘密。” “后来他们又发现了我……” 说到这她的声音颤抖了一下,连带着沈策手上动作一顿。 “再后来便是我醒来时,见到房门大开,我和那叛军在床上,周围有许多人。” “牺牲我一个人,所有危机便解除了。叛军成了情郎,谋逆大罪成了男女私情。” “将军说做与不做无所谓,快意即可,可这些事我都是被迫承受,我不知何为快意。”她如同攀附救命稻草一般缩在他怀中,手臂勾着他的肩膀,哀楚地注视他,“希望将军能还我清白。” 沈策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打量,她脸上是被欺骗被放弃的委屈和气愤,她在述说这些事情时非常详细,唯恐漏了重要信息,但她回避了萧敛竹的身世,整个事情中最重要的部分。 她只是简单的落下一句:“曾经偷听到萧敛竹是先皇流落在外的孩子。” 萧蕴龄的心紧张跳动,她屏息承受他如实质的目光,她的谎言几乎无从遁形。 “解开了。” 他的声音打断了萧蕴龄的情绪,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沈策在说头发。 沈策的手松开她的腰,示意她起身。 萧蕴龄抬头看他,他的双眼已然阖上。 “不放心便将我的眼睛缚上。”他好似看到萧蕴龄的打量。 萧蕴龄乖顺道:“我信得过将军的为人。” 第11章 哒哒的敲门声响起,随之是吴百山的声音:“五小姐,您的衣裙放在门口了。” 萧蕴龄拢紧披风,她局促地从沈策身上起来,匆忙道了声:“劳烦了。” 门外,吴百山将装着衣裳的包袱放在地上,房门被打开,他一起身便看到沈策。 修长的手指伸到他面前,吴百山怔愣地将包袱放在他手上。 砰的一声轻响,房门从他面前关上。 吴百山若有所思地离开。 身上总算穿戴整齐,萧蕴龄状若无事的坐在沈策对面,问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你不用管。”沈策转着手中的杯盏,剔透的琉璃在折射出璀璨的光彩。 萧蕴龄焦急道:“怎么可以,我可以帮忙。” “我不需要帮忙。”他语气平淡道。 “可……” 他打断道:“我保证你能顺利出嫁,事情查清楚之后亦会还你清白,至于其他的事,你不适合参与。” 这才是沈策,杀伐果断,不容置疑。方才他的随和耐心不过是闲暇时逗弄小猫小狗的消遣。 萧蕴龄心中挫败,她放弃说服沈策和他一起调查,转而道:“你保证在我出嫁前要保护我,我一离开幽宁院你都要跟在我身边。如果你没有空闲,也可以我跟在你身边,只要是你能护住我的地方。” 沈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的算盘打得明显,不过是想借着在他身边打听调查事宜。 “可以。” 她脸上露出笑颜。 已经午后,萧蕴龄想起姨娘,起身道:“我会让人传信给沈将军,先告辞了。” 萧蕴龄最后透过门缝看着房内,沈策正仰头饮下杯中的酒,喉结滑动,可惜她看不到那颗红色的痣。 她将门合上,离开了这里。 身后的视线消失,屋内氤氲的香气渐渐变淡,沈策将酒壶抛下,吐出一口浊气。 - 幽宁院一片寂静,萧蕴龄轻手轻脚走回,心中有不详的预感。 往常这个时候不会一点声音都没有。 李嬷嬷守在门边,几乎在她进来便对她摇摇头。 她心中生出一股浓烈的怯意,让她想要逃离,可她没有其他去处,她总要回到幽宁院的。 她推开房门,跪在地上的澄心闻声回头,她脸上赫然是红肿的巴掌印。 她双唇颤动,害怕得说不出话。 王姨娘真的疯了,她是个可怕的疯子,如果五小姐还不回来,她甚至还想用指甲划她的脸。 萧蕴龄的视线越过她落在榻上,王霓背光坐在上边,身后的棂窗透过大片日光,有细小的微尘在期间飞舞。王霓闻声睁开眼,目光憎恶分明,握着长鞭的手经脉凸起。 “姨娘。”萧蕴龄叫她,而后跪在澄心身旁,道歉道:“我做错了。” 破空的抽打声在耳边响起,澄心吓得尖叫一声往一旁滚开。 萧蕴龄猛地闭上眼,疼痛在肩膀绽开,吴百山新买的衣裳就这样破裂开。 在下一鞭落下前,萧蕴龄忍着痛道:“女儿要成亲了。” 王霓手上的动作停下。是了,萧蕴龄要成亲了,她有一张好看的脸蛋和一身雪白滑腻的肌肤,如果洞房时丈夫看到她身上的疤痕,会嫌弃她的。 第20章 长鞭被扔在地上,王霓靠在榻上,她此时头脑清明,那些混沌凌乱的记忆暂时被关闭,因而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干什么。 王府的人踩高捧低,因她的出身百般嘲弄,后来连王爷也嫌弃她满身铜臭。 可王爷的女儿,皇室血脉,和她这商户女子也一样都是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他高贵的血脉也一样肮脏。 长久的沉闷在屋内弥漫,澄心几乎要窒息,她的膝盖已经像有一万根针在里面穿梭,脸上更是火辣辣的疼。 她看到萧蕴龄对她使了眼色,忙手脚并用爬出这让人恐惧的地方。 王霓看着她的小动作,嗤笑一声。 “这种时候,我的女儿还是这么善良。”她遗憾地叹气道:“‘一个疯子,居然有这么善良的女儿,她女儿真是悲惨’,你说那小贱人出门后是不是会这么想。” 萧蕴龄心中不好受,“姨娘,不要这么说自己。” 王霓不在意她的回答,质问道:“你去见谁了?” 萧蕴龄沉默下来。 “是叫沈策吧,那个从京城来的将军,侯府世子。”见萧蕴龄看过了,她咯咯笑道:“你下人背叛你了,她被我一吓,立马什么都交代。” “女儿只是有事需要他帮忙。” “龄龄,我是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你嘴里答应着嫁给王万利,可是你行动上又给自己找了其他男人,你总是给自己留许多选择。” “姨娘,我会嫁给表哥,您不要再说了。”萧蕴龄不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看,就是这副模样。”王霓抬起她的脸,这副和她相像的容貌,眼尾仍带着晕开的殷红,双眸澄澈单纯。 “这副可怜无辜的模样,最适合勾引男人。”她的手指抚摸破开的裂口,满眼可惜,“这样昂贵的布料,我好多年没用上了,你哭一下,他就给你买了。” 萧蕴龄心中恼怒,她承认姨娘是戳破了她一些想法,可是姨娘为何不能给她留些情面,总要用肮脏的言语形容自己的女儿。 “姨娘,如果我能嫁给沈策,难道不比嫁给表哥体面吗?”她说出心中的不满。 几乎在她说出这句话,王霓的脑海中立即警惕,那些混乱的画面不断冲撞她的脑海,过去的,梦中的。 刺痛从头顶传来,萧蕴龄的头被扯着仰起,王霓扯着她的头发,眼中怒意几乎溢出,她瞪大了眼,嘶吼道:“你要离开永州?!你要抛弃我!” 她说着将萧蕴龄推到地上,带着皱纹的手指掐着她的脖子,边哭边喋喋不休地重复:“我拼死生下你,你不能抛弃我。” 萧蕴龄发不出声音,肺中的空气逐渐稀薄,她伸手去掰王霓的手指,姨娘癫狂扭曲的脸在面前晃动。 明亮的光线蓦地照在她脸上,脖子上的力道被卸下,哭喊尖叫声夹杂着姨娘的挣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许久之后她模糊的眼前清晰,澄心在她面前哭得厉害。 屋外,姨娘拍打房门的声音持续。 “会结束的。”她拍着澄心的手安慰道。 - 粗大的链条穿过房门镂空处环绕,锈迹斑斑的铁锁将其锁住。 这把锁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了。 王霓被发现疯病便是因为她让人打造了这链条和铁锁,将九岁的萧蕴龄锁在房内两天,吃喝拉撒皆在狭小的屋内进行。 彼时李嬷嬷回家探亲,仅剩的几个小丫鬟被王霓吓住不敢往外通传。 她意识模糊被萧敛竹从充满腐朽味道的屋内抱出来,当时他们想让她和姨娘分开,姨娘刺耳的尖叫在她耳边,她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哭喊着不肯放开。 萧蕴龄见不得她这样,她爱美又骄傲,却为了不和女儿分开在众目睽睽下撒泼打滚。 于是她选择继续和姨娘待在幽宁院,那个时候萧敛竹还是关系亲近的哥哥,他总会来看她,提防王霓虐待她 萧蕴龄摸着脖子上青紫的痕迹,将手中的信件折叠装好。 澄心敲响窗户,将食盒递了进来。 一封被折叠的信从窗户递出,萧蕴龄压着声音道:“送到王万利那里。” 澄心一听是那商人,面上抗拒,萧蕴龄解释道:“他帮我出去后,我才能见到沈将军。” 澄心这才将信件塞进袖口。 - 林枫看着舞剑的主子,肩膀撞着身侧的吴百山,问:“那位五小姐最近有来吗?” 吴百山摇摇头,自从那天萧蕴龄离开,他已经有五天没有见到她了。 “是因为临近嫁人,有些忙吗?”林枫拔高声音问,他余光注意着沈策动静,没有发现一丝端倪。 吴百山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小声道:“不像喜欢。” 他原本以为沈策对五小姐有心思,还在担忧五小姐的未婚夫,可是后续几天沈策和平时无异,且他像找到线索,一门心思在打击叛军残留在永州的眼线上。 沈策开始做正事,他们这些下属就有得忙了,吴百山便也无暇再想起五小姐。 见沈策停下,吴百山递上擦汗的布巾,并道:“誉王府的六小姐明日举办赏花宴,邀您前去。”他补充道,“萧敛竹也会到场,您要去吗?” 沈策捡起地上的外袍,边向湢室走边道:“去。” - 静竹院书房中,竹叶在窗户投下阴影,萧敛竹久久盯着手上的纸条,眸中风暴酝酿。 第21章 纸条被投入香炉,可见上边写着,“五小姐传信王万利。” 第12章 五小姐那位商人未婚夫上门了,自他进府,小厮和丫鬟私底下窃窃私语,打量不屑的目光隐晦地在他身上来回扫动。 王万利脸上并无不适,总是带着一丝笑意。这个世道商人被归为贱类,即使他家产比普通百姓富足,但在誉王府这种贵族人家面前,他一介商人还入不了他们的眼。 “果真脸皮厚呢。”他们讨论着,又呵呵笑道,“和五小姐倒也般配。” 于情于理,王万利登府应该先去拜见誉王和王妃,但他名头上是王府姑爷,却改变不了商人本质,因而无人愿意见他,只派人传话让他直接去见王姨娘。 萧蕴龄第二次见到这位表兄,凭心而论,他模样周正,身姿健壮,单看相貌还算顺眼,可他脸上总挂着谄媚讨好的笑,萧蕴龄对此厌烦。 他的名字也不好听,一本万利,一听就是个商人,只知道钱,过于庸俗。 王霓笑着端过王万利奉上的茶,目光扫过萧蕴龄,她刚刚梳洗好,脸上被热气蒸得红润,比方才一副病秧子的模样好多了。 萧蕴龄与王霓沉默对视,她借着王万利的到来逼王霓放她出来,她很少反抗王霓,因此心中紧张。 王霓心中清楚萧蕴龄的伎俩,但在侄子面前她不能表现出来,她不动声色地瞥了萧蕴龄一眼,便又亲切地问起王万利来时是否遇到困难,生活有没有不便。 萧蕴龄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王万利殷勤地端茶滴水忙上忙下,这副德行,难怪姨娘喜欢他。 “表妹,这是给你的。”他将一盒糕点递过来,盒子的式样标示它来自城中有名的点心铺,这商铺外总排满了人,需要等待一个时辰以上才能买得一盒。 萧蕴龄接过来,羞涩笑道:“谢谢表哥。” 她气质纯净,不似传言那般不堪。但接过的糕点被放在一旁,她未打开。 王万利看着她,一时忘了神,直到那双弯起的眼睛露出疑惑,他才眨眨眼收回目光。 澄心守在萧蕴龄身后,自从见到王万利,她心中便充满嫌弃,只是脸上压抑着不表现,但也沉着脸。 见这商人一直偷偷看五小姐,澄心更是不忿,看什么看,五小姐才不会嫁给这种人。 王霓许久没有这么开怀了,她脸上的笑容不曾落下,精神看着比往日好许多。 这个表哥能讨姨娘欢心,萧蕴龄本该高兴的,但看着姨娘对一个见面不过十次的侄子嘘寒问暖,笑容和熙,她心中对王万利更加讨厌。 油嘴滑舌,难怪哄得姨娘非要把她嫁到王家去。 他们聊了很多,许多是萧蕴龄不知道的王家亲戚。 “行了,带你表哥四处转转。”王霓止住话头,她撑着头,眉目疲倦地对萧蕴龄道。 这是放她出门了。 萧蕴龄面上如常,眉目温顺地道了声好。 - 他们顺着小道走进幽静的花园,萧蕴龄想着应付完这位表哥,她便去沈策那打探他调查的情况。 “表妹会制香吗?” 王万利侧身看着身边的女子,她比他矮一个头,霜色襦裙穿在她身上,显得她如出水芙蓉清雅,她正看着路边的芍药,王万利只能看见她小巧精致的下巴,和嫣红的唇。 萧蕴龄回过神,她浅笑道:“和姨娘学过。” “身上的熏香是自己制的吗?”他问完察觉此话的唐突,忙解释道:“我闻着有檀香和蔷薇味,似乎是姑母自创的荔香,甜而不腻,清幽自然。” “表哥竟知道荔香。” 王家是做香料生意,他能闻出香料种类不奇怪,萧蕴龄诧异他知晓姨娘自制的香。 王万利笑道:“姑母是制香高手,父亲曾说他一辈子都达不到姑母的水平,姑母还在家中创造的几款香,至今是我们王家的招牌。” 萧蕴龄从不知道姨娘有这些手艺,她听到王万利问她:“表妹想必继承了姑母的手艺。” 她叹息道:“我只会荔香,其他不曾了解。” 姨娘不怎么教她,而她更多的是将心思放在借着香料遮掩从外购置迷药毒药。 萧蕴龄既不想太热络使王万利看轻了她,又不想太冷淡把关系闹僵,因而一路上随不至于气氛僵硬,但也淡淡的。 王万利倒是不在意这些,他极为主动,和萧蕴龄介绍家中情况,萧蕴龄偶尔询问几句,脸上挂着轻笑。 澄心跟在后面翻了个白眼。 步入廊桥,旁边忽然有男子的声音传来“这位也是府上的小姐吗?” 萧蕴龄闻声看去,一眼撞入萧敛竹的凝视中,他在桥下伫立,不知道看了他们多久。 她站在重檐下的阴影,而他身后是明亮的日光,明暗分明。半年未见,他还是如记忆中一般没有变化,只是她心境已完全不同。 木廊平桥架在蜿蜒的河流上,河流连接着人工挖掘的湖泊,通往府外。湖泊旁隐约能看到树木遮盖下,三三两两少男少女结伴,其中一些人萧蕴龄不算陌生,不远处的亭子中置有席位,亭中似乎也有人影。 他们在此处举办春日宴会,吟诗与琴声相伴,欢声笑语推搡而来。 “这是我五妹。”她听到萧敛竹介绍道。 萧蕴龄眸光微动,她在桥上与他们互礼,之后道:“我和未婚夫还有事,先走了。” 第22章 说着便要拉一旁的王万利离开。 听到未婚夫的字眼,萧敛竹神情冷下,但萧蕴龄没有再注意他。 “五姐既然来了,不如与我们一起。”萧蕴意看到了萧蕴龄的身影,她匆匆赶来,隔在三哥哥和萧蕴龄之间。 目光落在对面的陌生男子身上,是个很普通的的人,萧蕴意心中畅快,笑道:“顺便和我们介绍介绍你的未来夫婿。” 她声音落下,便听到身后萧敛竹渐远的脚步声,脸上笑意更盛。 萧蕴龄与她无声对峙,忽然莞尔道:“好呀。” 行至亭中,萧蕴龄看到靠在围栏的沈策,他看了她一眼,便又移开目光,萧蕴龄亦待他如陌生人。 他身边围绕着几个年轻郎君,正争相与他敬酒,对面又有三两贵女克制羞涩地打量他。 萧蕴晴离沈策最近,见萧蕴龄看过来,警告地瞪了她一眼。她为沈策而来,本就为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感到烦躁,此时看到萧蕴龄更是心烦,好在沈策并未记得她。 萧蕴意招呼道:“随意坐吧。” 其他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亭外的五小姐和她身边的陌生男子,想必这就是她那传闻中的未婚夫婿。他们毫不避讳地打量他,心中不屑,这未婚夫长得平凡,出身更是微贱,不过萧蕴龄现在只能配上这种人了。 他们从前也和萧蕴龄交好,热衷于赴五小姐的约,但自从萧蕴龄的事情败露,他们已许久不和她往来,更是以曾经和她有交集为耻辱,迫切地和她撇清关系。 萧蕴龄从容地踏入亭子,她找两个相邻的空位,神情自若地坐下,裙摆如花瓣于身下绽放,仪容娇美,身姿优雅,不为周边的窃窃私语影响。 王万利察觉气氛不对劲,他安静地跟着萧蕴龄,刚要倾身坐下,停滞的空气传来嘲讽的男声:“商贾贱类,也配和我们坐在这里。” 萧蕴龄看向那人,是个陌生的男子,似乎是长史的儿子,她无视他轻视的神情,拉着王万利坐下后,声音轻缓道:“在我家中,我未来夫婿,怎么坐不得?” 那男子声音噎住,余光瞥见沉下脸的萧敛竹,讪讪地闭上嘴,他怎么忘了萧敛竹对这个妹妹很不一般。 但大多数人觉得萧敛竹早已不待见萧蕴龄,昔日讨好巴结萧蕴龄的某个幕僚之女娇声笑道:“蕴意姐姐,王爷和王妃真是好心,如果是在我府上,这种水性杨花的女儿,是要被主母浸猪笼的。” 她说罢,周围传来一阵笑声。 沈策抬眸往萧蕴龄看去,她没有看他,而是注视着她名义上的兄长。 萧敛竹心中疼惜,从前她遇到伤心的事情,便总这样无助地看着他,但那时她会拉着他的手,撒娇让他帮忙而不是此时这样安静失落。 他冷声道:“我妹妹还轮不到你议论。” 那女子笑声顿住,无措地看着萧蕴意。 萧敛竹唤来下人,指着那女子道:“将她请出去。” 萧蕴意脸色难看,这是她邀请的客人,将她赶出去,无异于打她的脸,这让她在其他宾客面前如何自处。 但她看到哥哥眼中冷若冰霜的情绪,似乎下一刻便要化作利刃,她避开那女子求助道歉的话,道:“你先走吧。” 王万利眼观鼻鼻观心,他来时便做好被刁难的心理准备,此时心中无甚波澜,而他身边的未婚妻,她总看着她兄长。 整个赏花宴被萧蕴龄害得气氛奇怪,萧蕴意克制着怒气,努力招待其他人,可她知道,他们在背地里会肆无忌惮地笑话她。 她一直注意着萧蕴龄,她和那商人说了什么,而后起身离席,不过片刻,哥哥也跟着离开。 沈策垂眸将杯中的酒倒入湖中。 第13章 手腕被身后的力道拉住,萧蕴龄回头看向来人,她的目光陡然变得愤怒,另一只手去掰手上的手指,可她的力气如何比得过萧敛竹,不过蚍蜉撼树。 萧敛竹沉默地看着她挣扎抗拒,但手上力道未减。 心中担忧被他人听到动静,萧蕴龄压低声音怒道:“放开我。” “我们谈谈。”萧敛竹沉声道。 她挣扎的力度不变,甚至要低头去咬他的虎口,刺痛自手掌蔓延到心脏,萧敛竹掐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冷声道:“谁教你这般粗鲁。” 血腥味余留在口腔中,萧蕴龄眼神嘲讽,她像一头发怒的小兽,莽撞地攻击一切,“不知廉耻的女子,行为粗鲁些怎么了?” 下巴的力道加重,她如愿看到萧敛竹不再平静的脸,桃花眼中风暴酝酿,弧度多情的眼尾发红,这双眼睛此时显得悲悯慈悲。 “松手。”她重复道。 萧敛竹不顾她的挣扎,手指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将人带到廊桥下,借着桥柱遮掩,此处自成隐蔽的空间。 他一松开手,萧蕴龄便退后警惕地看着他。 她的防备让他怒气升腾。 “半年了,你给自己选了一个商户子。”他语气不屑,对她的选择极其不满,“无能且堕落。” “他不嫌弃我这般名声狼藉的女子,我选择他很正常。”萧蕴龄别开眼,冷漠道,“他愿意娶一个荡/妇,我应该感恩戴德。” 脖子上传来压迫感,萧蕴龄低头看着落在脖颈上的手掌,冷笑着继续道:“刚才她说得没错,我是该浸猪笼,最好让全城的人都看着,以此警示那些愚蠢的女子。” 第23章 纤细脖子上的手轻柔地擦过她落下的泪珠,她流着泪,吐出的话语却淬着毒药,萧敛竹叹息道:“你不用再贬低自己试图激怒我。” 他无视萧蕴龄的抗拒,将她拢于怀中,他靠在她肩上,闻着熟悉的香气,疲倦道:“你不要和我闹。” 他规劝着她,如同从前许多次一般,谆谆教导,“龄龄,你方才看到了,商人在那些人眼中是上不得台面的贱类,你嫁给他,日后便要忍受这些人的羞辱和世人的冷眼。” “你再等等我。”他压着她的腰靠向自己,声音如出鞘的利剑,泛着冷然的寒光,“待我如愿,与我并肩之人是你,受万人尊崇,万民跪拜。” 萧蕴龄推他的手臂缓缓落下,她无力地垂下手臂,被迫听着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此时不再像第一次那般惊恐,也没有了将要冲破心脏的惊喜。 她凝望着诱人的宝物,只期待着触摸的惊喜,殊不知宝物所在之处,常有恶龙盘踞。 那时她太轻狂,骄傲于自己的小聪明,高估自己的重要性。 “我会被抛弃的。”她轻声道。 她不似刚才情绪激动,所有动荡的愤怒和委屈都被压制在平静的湖面下,不见丝毫涟漪。 最初她接近萧敛竹是为了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兄长,她目的不纯,可后来她投入的情感越来越多,她甚至失望萧敛竹不是王霓的儿子,她和他终究隔了一层。 十三岁冬日,萧敛竹将身世的秘密告诉她,这位她亲近的兄长,另有高贵身份。 彼时他神情迷茫,对前路惶惶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去争夺原本可能属于他的皇位,还是在永州当一辈子庶子。王妃已经诞下嫡子,他的处境愈发尴尬。 “如果哥哥是皇帝,我会是公主吗?”她双目尽是憧憬,带着不谙苦难的天真。 萧敛竹从回忆中抽离,他闭上眼,脸颊眷恋地贴在女子温凉的脖子上,许诺道:“我不会抛下你,你会永远在我身边。” “可哥哥不是已经放弃我了吗?”萧蕴龄避开他的触碰,她的目光落在远处摇晃的树影上,语气悲伤。 “龄龄,那个自作主张的手下已经被我处置了,以后不会有人牺牲你。” 是吗?萧蕴龄的手轻轻环上男子的后背,真的是手下自作主张,牺牲她的名声保全主子的秘密吗? 她转头深深凝望哥哥,他一点都不知情?即使他真的被蒙在鼓里,当父亲的巴掌落在她脸上,当众目睽睽下她被从被子里拉出来,跪在寒风凛冽的石砖上时,他为何不发一言?是因为她已经被设计了,索性将计就计,物尽其用吗? 她认为的感情深厚的哥哥,还是抛弃她了啊。 如果她拒绝他的提议,知道他身世秘密的她,会不会被又一次放弃呢? “我很讨厌他。”她说着王万利,心中的委屈好似宣泄出来,泪水落在他的衣袍上,“从前我看都不会看他一眼,现在我却要忍着恶心和他交谈,对他微笑,因为我怕成亲后他待我不好,毕竟我名声那样坏了,没有人愿意娶我,只要他不嫌弃我。” 萧蕴龄从他怀中抬起头,泪眼朦胧,委屈道:“哥哥,以后我都要过这种日子吗?” 萧敛竹审视她,她像被湖边水草中湿漉漉的毒蛇注视,萧蕴龄呼吸逐渐缓慢,她克制紧张,抗拒又依赖地靠近他。 他抚摸她的脸,吐出的话却不近人情:“去拒了他。” 她猛地向后退,直到后背靠在桥柱上,她红着眼,情绪激动道:“哥哥从不为我考虑,世人对女子名声多苛刻,若是我拒绝他,我还怎么活下去,你要逼死我!” “还有姨娘,姨娘的病不能再受刺激了,我已经是一个失败的妻子,我不能再做失败的女儿。” 他的妹妹总是过于柔软,顾念虐待她的姨娘,顾忌世人看法,而他是要下地狱的人,她应该陪着他。 萧敛竹怜惜地看着她,“我不逼你。” 萧蕴龄心中迟疑,她面上怔愣地问道:“真的吗?” 他又将她拉入怀抱,道:“你出嫁途中,我会安排的,那商人不敢声张,你姨娘也不会知晓。” 寒意自她脚底往上,她抖着唇,问道:“安排什么?” “誉王府五小姐仍会嫁给他,你会有新的身份,和我一起。” 萧蕴龄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她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因为过度气愤。 “好。”她哽咽道。 玉石碰撞的清脆声音自头顶响起,发髻上坠着沉甸的重量,萧蕴龄伸手触碰,指尖摸到垂下的珠串。 “及笄礼物。” 今天是三月初十,七日前本是她及笄的日子,但姨娘只知道三月二十二日是她的婚期。 那天晚上她关紧门窗,将仅剩的一根木簪郑重地插入盘好的头发中。 萧蕴龄摸着垂落下的玉石珠串,心中冰寒,她主动靠向萧敛竹,沮丧道:“只有哥哥记得我。” 此时萧敛竹只想将天下宝物都送给她。 - 萧蕴龄和萧敛竹分开,她让萧敛竹先回去,她的眼睛有些红了,她需要整理仪容。 路上,萧蕴意拦下萧蕴龄,她睁大了眼看着她头上的步摇,红色的宝石在日光下璀璨生辉,细糯的玉石被分割成珠子点缀其中。 萧蕴意越看越觉得那剔透的宝石碍眼,玉石轻碰的声音亦十分聒噪。她伸手要去拔,萧蕴龄避开她,怒斥道:“强盗行径。” 第24章 萧蕴意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她仍不可置信道:“这是哥哥送你的?” 萧蕴意心中已然确定,但仍不死心地问出问题。 怎么可以?这样的物什,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几回,而哥哥回来不曾送过她什么,却一见面就给了萧蕴龄华贵的步摇,难怪她方才见他身边的小厮离去,原是回去拿簪子了。 “是呀。”萧蕴龄睁着无辜的眼,笑盈盈道,“他没有送你什么吗?” 她的话正击萧蕴意的不甘,戳破了她今日努力营造的兄妹亲近假象,她像戏台上的丑角,被哥哥和萧蕴龄愚弄。 她娇美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脸涨得通红,她怒不可遏地嘶吼道:“你去死吧!” 离亭子还有一段距离,旁边的河流水声淙淙,盖过宴会交谈声,而萧蕴龄正抚弄垂下的珠子,脸上带着喜色,一副毫不设防的蠢货模样。她性格懦弱,上次将她推入湖中亦不见她声张,萧蕴意曲着手指扑打过来,她将萧蕴龄的嘴脸撕烂。她没有的东西,萧蕴龄也不配得到,她宁愿这美丽的物什摔碎,也不愿看到它簪在萧蕴龄发间。 萧蕴龄一直留意着她的动静,见萧蕴意靠近,她敏捷地往旁一步退开,趁着萧蕴意身形未稳,萧蕴龄干脆地一脚踢在她小腿,双手用力将她推入缓慢流淌的河流。 远处的人声飘渺,似乎在远去。扑腾挣扎的水声随着萧蕴意的求救声响彻在河边,她不会水,此时流水淹没她的口鼻,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挤压肺中空气,她本能地扑打河面,不顾形象大声呼救。 萧蕴龄猜想是人群先到还是萧蕴意先沉落河底,可萧蕴意恐惧惨白的脸叫她害怕,她的尖叫更是让她心脏发颤。 她应该走了,胆小如她不敢直面这样的场景。 萧蕴龄转身走上廊桥扶梯,她的手撑着木质扶手,闻到了微弱的桐油味,迈过一节节台阶往上走,眼前忽地投下阴影,她心中咯噔一下,脚步顿住。萧蕴龄仰头向上看,扶梯末尾处,翼角展翅下,沈策立在那里,眺望着桥下。 那里,萧蕴意正被赶来的侍从拖抱到岸边,意识模糊地咳嗽。 第14章 沈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在这里看了多久?他看到是她将萧蕴意推入水中吗? 萧蕴龄脑海中闪过许多问题,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和萧敛竹在桥下时,她注意过周围是否有人,直到萧敛竹离去,此处都没有他人存在,所以沈策是在萧敛竹离去之后来的。 萧蕴龄双手背在身后,手心冰冷的簪子被她紧紧握住,在沈策看过来前,她换上一副仓皇失措的模样,在见到他时脸上的紧张卸下,像终于看到了可依靠的人。 “六妹妹落水了!”她提着裙角从阶梯下奔向他,无助地抓着沈策的袖子,像救命稻草一般攥着,急急道:“你快去救她。” “她从河里出来了。”他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衣袖上的青葱手指上,语气不明。 萧蕴龄心中一跳,她看着被披风包裹的萧蕴意,她正被人扶着,脚步虚浮地离开。 她满目担忧,秀眉微蹙,“不知道她是否有事。” 他身上带着初春的寒意,凤眼微垂,意有所指道:“你未婚夫还在宴上,你求救为何走向这边?” 萧蕴龄不知道他只是单纯一问还是试探她,河边已经没有萧蕴意的身影,剩下三两仆从收拾现场,她低声道:“六妹在水中形容狼狈,若是让客人知晓,怕又要传出诸多议论,我想去另一边找人来。” “你倒是好心。” 沈策更期待她无视那捞什子妹妹,而不是以德报怨。他从未见过萧蕴龄这样软弱不堪的人,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感。 她听不出来这是夸赞还是讽刺,有心问他看到了多少,却又怕惹他怀疑,便解释道:“我总不能看着她淹在河里。” 萧蕴龄神情犹豫,试探着问道:“将军在桥上看到六妹出事,为何不去帮忙?我方才几乎乱了分寸。” 沈策靠在桥梁栏杆上,那栏杆看着坚实,但离地有一成年男子高,萧蕴龄看着心中战战,她总是提防各种意外的到来,因而离着栏杆一步远。 “五小姐似乎总认为我很好心。”他轻笑道。 他一说,萧蕴龄便又忆起当初陈实骚扰她,他却在亭子中休憩,无视了她的困境。 “我也在河边,我以为将军会顾及我的存在。”她说完这句话,脸涨得通红。 沈策对此无探究之意,他问道:“萧敛竹和你说什么了?” 悦耳清扬的玉石相碰声响起,莹白的手心伸到他面前,绚丽夺目的步摇静静躺在她手上,她无奈道:“他给了我步摇,可能是补偿我吧。” 萧蕴龄心中藏着推萧蕴意的事情,说着便又拐到她身上,语气自责,“怀璧其罪,六妹看中这步摇,方才想要抢夺,我一时惊吓推开她,竟害得她摔在河流中。” 沈策表现得对河边的事情毫无兴趣,他拿起她递过来的步摇,手指捏住簪身时,指尖触碰到萧蕴龄带着冰寒的手心,她下意识微微蜷缩手指。 “他表现得顾念曾经和我的情谊,可是我发现他和叛军联系的秘密,我一直担心他杀人灭口,方才他对我的温情或许是为了使我麻痹。”她篡改了萧敛竹的意思,可是真相不重要,她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第25章 至于萧敛竹所谓的“换个身份重新开始”,萧蕴龄此刻想起仍然愤恨。他原本就不是誉王府三公子,这个身份于他而言可有可无,可她不同,她生来便在这府中,萧蕴龄这个名字跟随她十五年,几乎融进她的血肉。若是让她抛弃名字身世,用一个全然陌生的身份生活,那么她过去十五年又算什么?被她舍弃的萧蕴龄将永远与私通外男的罪名捆绑,被人唾弃。萧敛竹自私强势,他单凭自己的心思便要决定她的去留,如同那日在危急关头立马舍弃她。 沈策对萧蕴龄的话没有做出反应,他把玩手中的簪子。 萧敛竹这礼给得大气,沈策认出上边最大的那颗红色宝石出自前朝皇后发冠,凤冠以两颗进贡的红宝石嵌入凤凰的两只眼睛,另一颗现在在长公主的库房中,这样特殊用料的簪子,查找它的来路不难。 他将步摇放回萧蕴龄手上,她伸手去接,沈策目光在她手背上的伤痕停顿片刻,几道红痕落在她细腻光滑的手背,破坏了如玉质般的美感,那伤痕处深可见血肉,是被指甲划开的,瞧着是新伤,沈策记起她方才说萧蕴意抢夺步摇。 萧蕴龄心中忐忑,她装作无意地露出手上的伤痕,可沈策将步摇递给她之后便收回视线,神情与刚才无异。 他究竟看没看见她推萧蕴意。 萧蕴龄知道以沈策的性格,他即使看到她的动作,也不会在意分毫,可萧蕴龄习惯于伪装自己,她不想让沈策觉得她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姨娘说得没错,她总在为自己寻找退路,哪怕此时王万利在亭中等着她,她依旧不能完全将未来托付。 “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这是沈策对她猜测萧敛竹动机的回复,也算兑现了保护她周全的诺言。 萧蕴龄泫然欲泣,“可是我只信得过沈将军。” 沈策垂眸看她担忧的脸,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 “不要得寸进尺。”他淡淡道。 沈策想他对萧蕴龄果然是有些不同的,可是这些不同仅限于他愿意停留片刻听她哭诉,他不喜欢别人质疑他的安排。 “是我逾矩了。”她轻声道,只是在尾音落下时泄出几丝颤意。 她匆匆地行了礼,转身从来路回去,鞋履在木制阶梯上发出哒哒声响,裙摆晃动飞扬,步伐凌乱。 又哭了啊。 他眼眸中露出愉悦情绪,从她牵着未婚夫步入宴席时便堵在心中的气蓦地消散。 - 萧蕴龄回到亭子中时,客人已经陆续离开,气氛冷淡。 王万利坐在座位上,他周围空出了一圈,显得他孤零零的,他似乎不为环境影响,正专注于桌案上的佳肴。 熟悉的香味来到身边,王万利抬头看到萧蕴龄,她眼眶微红,手中拿着一只步摇,商人本性,他立即在心中估算这步摇的价值,又不可避免地猜测他的未婚妻如何得到它。 他一直在这里,亲眼看着未婚妻与她兄长前后脚离开,而后另一位王府小姐脸色难看,一盏茶后便要寻了借口离席,她久久未归,客人逐渐不满离去,包括那位京城来的将军。 此时他的未婚妻沉默地坐在他身边,对面那位将军也回来了,他偶尔看向他们这边,王万利一边觉得只是巧合,一边又觉得以萧蕴龄的容貌,吸引他人目光再正常不过。 见萧蕴龄看过来,王万利露出笑容,关怀道:“吃些点心吗?” 萧蕴龄便问他:“哪个好吃?” 王万利将他觉得好吃的递给身边的未婚妻,他言语耐心,神态温柔地看着她小口咬下清甜的糕点,又伸手将她落下的碎发拂在耳后。 萧蕴龄疑惑地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察觉他的意图后杏眼弯起,微微倾身靠向他方便他的动作。 王万利平心而论,她会是一个很好的妻子,即使她名声在贵人圈子中已经脏污不堪,但在他们这些普通人中,一个王府的小姐依旧有巨大的价值。 只是他的未婚妻,似乎不安分。 他面对未婚妻的笑颜,满目的珍惜与喜爱愈发明显,倒让旁人讶异这对声名狼藉的未婚夫妻似乎恩爱非常。 - 萧蕴龄将王万利送上马车,临行前他说道:“有事便给我写信,我都会帮你。” 车轮从身旁滚过,行走在宽阔的路上,萧蕴龄出神地望着远去的马车。 澄心最担忧五小姐看上那商人,她连忙出声提醒道:“五小姐,天色已晚,该回去了。” 萧蕴龄嗯了声,随澄心从侧门回去。 将要进入后院,澄心忽然停下,萧蕴龄疑惑地看着她,便见她一脸惊喜,语无伦次道:“五小姐,那边……” 她顺着澄心的视线,看到了等候的吴百山,吴百山常常跟在沈策身边,澄心她们都认得他。 萧蕴龄站在月亮门前,身后隐于天际的绮丽晚霞将要堕入黑夜。 “五小姐。”吴百山一看到她便笑着走来,他生的唇红齿白,总是一副轻声慢语的模样,萧蕴龄即使对他主子有意见,也不能迁怒他。 “这是主子让我给你的伤药。”他说着,递过来一小巧的瓷罐,浓郁的药味从中散发出来。 “不是说不要得寸进尺吗?”萧蕴龄接过,轻声道。 吴百山没有听清,再问时萧蕴龄已经不说。 沈策让吴百山送来伤药,萧蕴龄心中沉着的石头终于消失,他应该是没有看到她将萧蕴意推入河流,不然他不会信了萧蕴意抓伤她的事。 第26章 待吴百山走后,澄心欣喜地接过瓷罐在手中珍惜地抚摸,“沈将军对小姐可真是不一般。” 萧蕴龄神色平静,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偶尔露出些难得的耐心,只是因为对她残留几分兴趣罢了,实际上他不把她当回事,她的喜怒哀乐只是他的消遣。 说到底是他们不对等,而她想做的便是不断试探他的底线。 第15章 王霓的病似乎逐渐好转,她每日坐在镜子前梳理头发,为自己仔细抹上胭脂,再坐在屋檐下染指甲。 这几天王万利常来看望她,带来了许多礼品,十足的孝顺模样。王霓自觉又找到了可依靠的人,蒙在心上的阴霾渐渐散去,她满目喜爱地看着面前年轻的侄子,终于不用担心自己在王府被遗忘而死。 萧蕴龄总是安静乖巧地陪伴在他们身边,她看着姨娘言笑晏晏的模样,沉默地为他们煮茶,她在不在场其实没什么差别,正如这份婚约似乎与她无关。 “姑母,我今日来,还想带表妹到阳湖游玩。”王万利说出目的,这几日他虽然能见到萧蕴龄,但他很少能与她谈上话,她在王霓面前总是很拘谨,不似私底下活泼,他有心与她多相处,因而想带她离开这里。 她侧身睨了萧蕴龄一眼,王霓自认是最了解女儿的人,她知道萧蕴龄无非是担心自己的言行被她看出端倪,因而小心思小伎俩从不敢在她面前显摆。 到底还是留着贵族血液,随了些千金大小姐的脾性,坏事可以做却怕人知晓,在意自己的那点脸面。 “带她去吧,省得一天天摆个脸色给我看。”王霓慢悠悠道。 她说完,王万利便又是对她一阵吹捧,夸得王霓咯咯直笑。 萧蕴龄闻声脸色淡淡,似乎应了她“摆脸色”的说法。 - 离开幽宁院,那股沉闷的腐朽气味消失,四处景象生机勃勃。 萧蕴龄走在王万利身边,闻到他身上杂糅的香料味,这样的气味从前姨娘身上也有,这让她莫名回忆起曾经无忧无虑的时光。 嫁给王万利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至少能让她离开王府却又能照顾到姨娘。抛开出身,他是个很不错的未婚夫婿,脾性温和耐心,家中虽不是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对姨娘也十分上心。 待解决了萧敛竹的事情,她便安心与他过日子,将婚后的日子经营好。萧蕴龄不断说服着自己。 他们走到青盖马车前,王万利扶着萧蕴龄,她脚踏上杌凳,将要步入车辇,身后忽然有人叫她。 “龄龄。” 萧蕴龄站在杌子上回望,萧敛竹站在侧门前,漆红大门在他身后缓慢掩上。 他向她走来,目光落在王万利牵着她的手上,被人家哥哥撞见,王万利下意识松开萧蕴龄的手臂,宽大的袖子从他手中落下,袖口的缠枝花在空中摇曳。 下一瞬,缠枝花被修长的手抓住,养尊处优的手掌托着他妹妹的手臂,微微用力便将她从杌子上拉下。 萧蕴龄没有反应过来,身形不稳地扶着萧敛竹的肩膀,他的手还在她的小臂上,另一只手因她踉跄而落在她腰侧,待她站稳便克制地松开。 萧敛竹无视她的疑惑,他看向王万利,礼貌又疏离道:“王公子与舍妹毕竟还未成亲,孤男寡女同乘一辆马车有碍名声,龄龄便和我一辆,我们跟在王公子马车之后。” 萧蕴龄惊讶道:“哥哥也要与我们去游湖?” “嗯。”他矜贵地应道,不看她一眼便转身上了马夫驾驶过来的另一辆马车,车身王府的标识明显,衬得王万利的马车简陋矮小。 马蹄轻踏地面发出嘚嘚声响,萧蕴龄为难地看着王万利:“你不要在意哥哥的话,他只是担心我。” 兄长忧心未出嫁的妹妹再正常不过,王万利没有放在心上,他将车上早早备下的燕窝递给萧蕴龄,温声道:“你的手总是冰凉,需要多补补。” 萧蕴龄接过食盒,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 … 萧敛竹看着抱着食盒坐在对面的萧蕴龄,嘲讽一笑道,“不过一碗燕窝,竟让你不舍得放下。” 食盒仍然留着温热的余温,萧蕴龄手指描绘着上边的花纹,道:“这是人家的一片心意,我很感动。” 手中的食盒被夺走,萧敛竹将它扔在一边,他无法忍受自己宠爱多年的妹妹对一碗燕窝万般珍惜的模样,这让他觉得从前他对她的教导很失败。 萧蕴龄的目光飘向窗外,热闹喧嚣的街道让她有些陌生,她眷恋地靠在车壁上,听着外边的烟火气息。 她不知道怎么和萧敛竹独处,她可以戴上面具和他撒娇,可是她觉得疲惫。虽然对萧敛竹早已失望,但她被抛弃背叛的记忆犹在,窒息感握住了她的心脏,密密麻麻的疼痛如鬼魅般无法摆脱。 萧敛竹清楚她的心结,他强势地拉过她的手,晶莹剔透的手镯被套上萧蕴龄的手腕,她抬手,那碧绿手镯便从腕骨下滑,玉质无暇,晃动时似乎在流淌。 和犯人的手铐异曲同工,萧蕴龄看着它出神。 - 阳春三月,湖边柳树依依,各色花卉姹紫嫣红,湖面波光粼粼,如鱼鳞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湖边游人结伴,饮酒作诗,烹茶舞乐,踏歌与琴声相和。 王万利将他们带上湖边的画舫,二层的画舫金碧辉煌,船柱上以彩色颜料绘成祥云慧草,再以金箔装饰。他定下了二楼的亭阁,四角的飞檐翘角挂着铃铛,在风中发出清脆悦耳的轻响,亭阁四周围上,与外边的游乐声响隔绝开,一开门便是暖香扑鼻。 第27章 里面备下了一桌酒席,王万利为他们各斟了一杯酒,恭敬地端到萧敛竹面前,“三哥,请。” 相比王万利的拘谨,萧敛竹作为上位者显得淡然自若,他接过王万利端过来的酒,却只是放在手边没有喝。 萧蕴龄喝了一口,是不醉人的果酒,酒味清甜,她喝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萧敛竹从马车下来后便不再理会她,此时只专注和王万利寒暄。 他和王万利谈起他在永州认识的人脉,那些权贵只要指缝中漏出一些便可让王万利赚得盆满钵满,王万利听懂了这个兄长的暗示,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待他更加殷勤。 殷勤得,让萧蕴龄觉得有些丢脸。 她的目光与萧敛竹在无声交汇,萧蕴龄知道他是故意的,因为马车上她的沉默疏远,所以他要让她看见自己的未婚夫是这样一个谄媚卑微的男人,让她意识到自己选择嫁给这样一个人是多么堕落。 他知道怎么拿捏她,萧蕴龄心中对萧敛竹愤恨,但她无法不去想自己未来的生活,脑海中王万利笑容讨好的脸逐渐与她的脸重合,她打了个寒颤。 萧蕴龄双手纠结地攥着腿上的布料,忽然她的手被握在干燥的掌心中,带着薄茧的指腹搭在她的镯子上,慢条斯理地拂拭。 萧蕴龄微微挣扎,她怕被王万利听到动静,手指无助地蜷缩,下一刻指缝被人强势插入五指交握。 王万利很早便知道未婚妻有一个疼爱她的兄长,只是在幽宁院问起王霓时,她神情厌恶,言语皆是对萧敛竹的不喜,他不知道缘由,以为他们兄妹早已疏远。 不曾想萧敛竹待这个妹妹仍然关爱,连带着照顾她未婚夫婿的生意。 他爱慕地看着身边的萧蕴龄,温柔地呢喃“龄龄”。 她的心紧张地颤动,桌下的手要摆脱萧敛竹的掌控,他察觉她的意图,更加用力。 这是将她当作什么了?他为何总要不顾她的意愿,将她置于难堪的境地。 萧蕴龄胸膛因气愤而起伏,她抬眸看着他,杏眼明亮地直视他,嘲讽道:“哥哥做事从不敢在明面上。” 声音落下,厢内一片寂静,她如愿看到萧敛竹沉下的脸色,她推开他的手,获得自由的双手捧着杯盏,因尝到果酒的口感而眉眼盈盈。 王万利以为她在说萧敛竹帮他的事情,忙缓和气氛道:“兄长毕竟还要入仕,如果让他人知道兄长和商人来往,恐怕会被拿来做文章。” 可无人在意他说什么,阁外歌女婉转的歌声咿咿呀呀响起,她唱着痴男怨女的故事,而后游人又爆发出因纨绔子弟一掷千金的欢呼声。 萧敛竹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白皙的手指上,她挑衅地回望,良久,他起身离开,椅子与船板划拉出刺耳的摩擦声,王万利无奈地看了萧蕴龄一眼,也追了出去。 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听到王万利呼唤萧敛竹的声音,又听到他在和萧敛竹道歉她的不懂事。从前她还未及笄时,她犯错了,萧敛竹便是这样和别人解释,现在她即将出嫁,替她道歉的人成了未婚夫。 萧蕴龄隐约察觉到,她是父亲的女儿,她是兄长的妹妹,是丈夫的妻子,是这些男人的附庸。 不知缘由的痛苦裹挟着她,萧蕴龄趴在臂弯中,难过地流泪。 等到她心情平复下来时,萧蕴龄从交叠的手臂中抬起头,她疑惑地环视周围,他们出去了许久,外面的琵琶声和歌声都停止了,空气中只剩铃铛偶尔几声脆响,余下皆是不合时宜的寂静。 在这诡异的寂静中,她听到了刀剑出鞘的声响,哭泣与尖叫声像刚从牢笼逃出,一瞬间充斥着在湖心荡漾的画舫。 出事了。 第16章 萧蕴龄慌乱地站起来,她握紧身上藏着的一包毒药,缓慢向花窗靠近。 外边凄厉的尖叫夹杂着血腥味从梅花窗飘入萧蕴龄鼻腔,她透着窗看到了外边修罗场景。琵琶断了弦被抛弃在地上,慌乱的脚步踩踏过去,面板断裂成两截,兵器在日光下反射出冷光,不断有跳水声在船周围响起。 船上有刺客,谁能想到白天的一艘普通画舫会遭遇这种劫难,萧蕴龄的目光搜寻着萧敛竹和王万利的身影,可她找不到他们。 砰的一声,身旁的门被重力撞击打开,萧蕴龄本就紧绷的身体一下子往后退,屏息间一陌生劲装男子踏入,他立马看到了靠在窗边脸色苍白的萧蕴龄。 “五小姐,我是沈将军的人。”他解释道。 萧蕴龄吓出一身冷汗,听到对方的话,她恍惚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沈策曾说过会派人保护她周全,她从来没见过身边有其他人出现,以为那只是沈策的塘塞之言。 “五小姐,外面情况混乱,这船撑不了多久,请随我从湖中离开。”他上前加快语速道。 “我哥哥和未婚夫还在外面。”萧蕴龄想起他们,担忧道。 “他们已经离开,五小姐不必担心。” 她甚至来不及对他们的离开做出反应,萧蕴龄立马决定道:“我和你走,我会凫水。” 她跟着护卫从后面的窗口沉入湖中,屏息往湖边游去,就在他们离开一丈远时,身后轰然燃起巨大的火光,灼热的黑烟直冲云霄,不过半刻,精美华丽的画舫向湖中倒塌。 萧蕴龄不敢松懈半分心神,她不去想任何事情,游到岸边的信念支撑着她忍受刺骨的湖水。 第28章 “五小姐,你没事吧。”护卫李明世将萧蕴龄从水中拉出来,她失力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咳嗽。 萧蕴龄将眼前滴水的头发拨开,问他:“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李明世神态踌躇,嘴边的话来回犹豫几次都不曾出口。 “护卫大哥,你直说便可。”萧蕴龄道。 “五小姐,将军让我保护你的安全,可是方才船上刺客人数众多,而将军身边只有三人,我想去将军身边帮忙。” 李明世说完低头不敢再看萧蕴龄,他知道自己的请求可能将萧蕴龄置于危险,可他的主子是沈策而不是萧蕴龄,保护主子安全才是他的首要任务。 “好。” 女子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李明世惊喜抬头,便又听到她说道:“但你要带我一起去找他。” 李明世立即拒绝,“这样对你太危险了,主子不会答应的。” “沈将军也没有让你抛下我去找他,你已经违背了他的命令。”萧蕴龄冷冷看着他,声音坚决:“你不带我去,我便不答应你,当然你也可以不理会我的反对,反正我不能对你如何。” 只是他会因为无法得到谅解而遭受负罪感折磨。 萧蕴龄清楚李明世的心理,他又要忠心自己的主子,又不想遭受良心折磨,如果这时萧蕴龄善解人意,那么他便可以安心离去。在他离开后萧蕴龄即使遭受危险,由于是她同意了他的离开,李明世便可以获得良心上的免死金牌。 或许他没有想那么多,但他直觉便选择了有利自己的法子,如同王万利和萧敛竹遭遇生命威胁时,立马选择能让自己活命的路。 人人都自私,她不必为此伤怀。 “我答应你。”李明世妥协道。 他们换掉了湿漉漉的衣裳,换了一匹马。 李明世骑马带着萧蕴龄往沈策的方向赶去,一路上他和萧蕴龄介绍当时画舫的情况。 沈策截了萧敛竹的书信,发现他今日将会与手下见面,于是萧敛竹一出门沈策便带人乔装跟随。 在萧敛竹离开亭阁,王万利追出去不久,画舫上隐藏的刺客直冲萧敛竹而去,招招想取他性命。 危急时刻萧敛竹被手下护送离开,沈策正在跟着他们,那不知来路的刺客亦追踪着萧敛竹的踪迹。 “沈将军今天也在画舫上?”萧蕴龄不确定地问道。 李明世道了声是。 - 经历一整个冬天的树木长出新芽,枝叶青翠,地上铺满了腐败的落叶,与干燥的沙砾混合在一起。 不远处猎户设下的陷阱中猎物血迹斑斑发黑,又有鲜红的血液喷溅其上。 萧敛竹被护卫层层守护在身后,他警惕地看着对面蒙面的男子,无法确定对方的身份。 沈策微眯着眼,手握长剑与对面十几人对峙,他身边只有三人,却仍然能不使萧敛竹占据上风。 “阁下究竟是何人?”萧敛竹冷声问他,如临大敌。 回答他的是沈策劈过来的剑光,招招不留后路,是异常强悍的进攻打法,如果不是使用者武艺高超,这种只攻不守的方法近乎送死。 对面四人皆是高手,萧敛竹的手下严阵以待,只有有半分松懈便被斩杀于剑下。 “活捉。”粗粝的男声轻蔑地响起。 对方的声音陌生,萧敛竹不知道是谁在针对自己。眼瞧着身边的护卫一个个倒下,他脸色铁青,若是落入对方手中,不知道对方会利用他做什么。 沈策转动手中长剑,现下萧敛竹身边的护卫数量只与他相当,局势已定。 忽地空气被破开的刺耳声响从身后传来,沈策挥剑斩落身后的冷箭,随即阵阵脚步声踏在荒凉的山路上,接连不断的羽箭向他们而来。 “来了。”萧敛竹的手下惊喜道,方才逃跑路上,他们发出了求救信号。 萧敛竹一下子占据了上风。 - 萧蕴龄和李明世赶到时,地上只有落下的羽箭和尸体。 李明世查看了之后,暂时松了口气:“没有我们的人。” 他们继续沿着路上的痕迹往前,越走李明世神情越凝重。 宽大的帷帽遮住萧蕴龄的容貌身形,她扶着帽檐,克制干呕冲动。 前方传来打斗声响,李明世担忧地看着萧蕴龄,可是不可能在这险象丛生之地放下她,他咬咬牙,驱使马匹向声音来源处去。 - 手下护在沈策身边,他们寡不敌众,身上伤势轻重不同,已经撑到极限。 萧敛竹处于打斗之外,他观察着对方的的首领,尽管已经是强弩之末,对方仍然不见慌乱,手臂上的血浸透衣袍,但手中剑力道不减半分,这样拼命的模样,萧敛竹只在死士身上见过。 难道他是某位皇叔派来的死士?自从燕王叛乱时寻找他的合作,萧敛竹便知道自己的身世在某几位亲王中已经泄露。 萧敛竹出神之际,二人一马从包围圈外突破,马上的男子从马上跳下,剩下那女子伸手拉住那群人的首领,手指修长柔软,在阳光下白皙莹润,不是习武之人。 沈策认出了马上的李明世,立即反应过来另一个是萧蕴龄,她伸长了手臂拉他上马,又笨拙地拉着缰绳驾马。 身后李明世向四周撒了什么。 “是一些毒药。”萧蕴龄怕他不和自己走,解释道。 第29章 “你哥哥还在哪儿呢。”沈策接过她手上的缰绳,改变将要撞上树干的方向。 萧蕴龄沉默下来。 一路上只剩下耳边的风声和马蹄声。 “这里……”萧蕴龄犹疑地看着前路,“好像没有路了。” 前方是一处断崖,马蹄踢踏将悬崖边的石子踢落,久久不见落声,沈策调转马头往回走,与一行蒙面人相遇,身下的黑马焦躁不安地往后退。 “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漏网之鱼。”萧蕴龄听到对面说。 对面人数众多,又都骑马持剑,他们怎么打得过。萧蕴龄看向沈策,帷帽下的眼睛惊惧恐慌。 沈策垂眸看她,浓密的睫毛在盛着暖黄日光,于眼眸下投射如扇的阴影,露在外面的一双凤眼因笑意而弯起,他声音愉悦地道:“一起死吧。” 萧蕴龄瞪大了眼,她荒谬地猜到,沈策这句话不是对敌人,而是对她说的。 第17章 “不可以!”她颤声反对,双手握住沈策拉着缰绳的手臂,想让他清醒。 身后响起轻笑,眼前寒光闪过,萧蕴龄吓得闭上双眼,她以为沈策真的要杀她。疼痛久未落下,有温热的血液溅到她手背,惊起她一声短促的尖叫。 刀光剑影就在萧蕴龄身边实实在在发生,她不敢看眼前的场景,可是不断溅到她身上的液体让她脑海中想象出可怕的画面。 她不断往后缩,几乎将自己嵌在沈策的两臂之间,偶尔他松开缰绳将她的身体扶正些,免得她摔死在马蹄下。 萧蕴龄几乎被他逼疯,她抖着声音道:“你不用管我,专心一点。” 专心杀人吗?对面的人被他们的动作气得更加拼命,叫嚣着要让他们死在一起。 萧蕴龄余光只见到身旁的马侧身倒地,轰隆扬起一阵尘土,他们的马被惊得嘶吼一声,前蹄向上扬起,马背颠簸,萧蕴龄脚踩不到马蹬,唯一的支撑便是沈策的手臂,她双手慌乱无助地在空中寻求着力点。 “别掉下马了。”他甚至还抽出空隙取笑她。 他真是疯了。 沈策换了只手拿剑,她才发现他手臂上被砍了一刀,血液从伤口流淌下,浸透了右臂的布料,往下滴在萧蕴龄的身上。 她艰难地稳住身形,将手帕压在沈策伤口上,企图给他止血,但伤口太大了,她的手帕很快也被染红。 他们还是回到悬崖边,他们的这匹马本就不是跟随将士出生入死的,此时它口吐白沫,前腿跪地,已然坚持不下去。 萧蕴龄被沈策从马上拉下来,她看着向他们包围过来的蒙面人,脑子一片空白:“我们要死了。” “是啊。”沈策声音有些虚弱,可听上去没有半分忧伤。 “杀了他们!”随着对方一声令下,两只小队从左右包抄,她眼前只有不断靠近的人脸。 “闭眼。”沙哑的男声在她耳边轻语,萧蕴龄下意识紧闭双眼,坚实的手臂从身后环上她的腰,失重感产生,猎猎风声就在耳际,她大约猜到自己从悬崖掉了下去,随即吓晕了过去。 - 周围是滴滴嗒嗒的水声,萧蕴龄睁开朦胧的双眼,印入眼帘的是层叠的树叶,光线从树叶缝隙洒下,形成一条条光柱。 手指触碰到了温暖的皮肤,这是她的哪里?萧蕴龄摸索着,直到触碰到皮肤上凸起的一颗物什,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此时她侧身躺着,抬头看见了沈策的侧脸,她的手指正按在他坚硬的喉结上。他们摔在了离悬崖几米远的地方,陡峭笔直的崖壁上,有阶梯般的突出,形成一块三尺宽的平地,她的脚微一动弹,便有石子滚落的声音,萧蕴龄不敢再动。 “沈将军?沈将军?”萧蕴龄叫他,可他没有半分醒过来的迹象,她的手又轻拍他的脸,凑在他耳边叫道:“沈将军,沈策!” 他的额头一片滚烫,嘴唇也失了颜色,萧蕴龄甚至拿手指去试探他的鼻息。 萧蕴龄躺在他身边,目光搜寻周围情况,树木遮掩下,这里自成一处小天地,让他们避免摔死在悬崖底下,又不会被敌人发现。 视线所及究竟有限,她的手撑在沈策脸颊旁边,身体往他那边靠着缓缓起身,害怕一不小心滚落崖底,她屏住呼吸,手肘紧张地发抖。 蓦地,身下睁开的凤眼讶异地看着她,撑在身上的她。 第18章 萧蕴龄从来没见过沈策这样的眼神,冰冷如出鞘的利剑,寒芒刺向她的心脏,似乎让她无处遁形,她支起的腿被他突然醒来惊动卸了力气,无法平衡的身体将要随沙石摔落时,腰后落下的力气将她揽向里侧。 沈策从最初的惊醒中反应过来,他想起了刚才的一切。 抱着萧蕴龄跳崖后,他的剑在将要断裂时插入一处松软的泥土中,让他们有了缓冲,最终停靠在这一小片地方。 她吓晕了,他也很困,此刻离他们摔落已经过去半个时辰。 沈策懒得动弹,但他不舍得让萧蕴龄在悬崖地下摔碎,于是单手抱着她,不想她再折腾。 从头顶悬崖上的沙砾滚在她身上,身下的枯叶被慌乱的手掌碾压出沙沙声响。 萧蕴龄严丝合缝地压在他身上,一只腿落在沈策双膝之间,另一只脚耷拉在陡峭的崖壁之外,一只绣鞋从她脚上掉落到深不可见底的树木灌丛从中。 第30章 她趴在沈策身上,面色僵硬呆愣,耳边只剩下呼呼风声,方才几乎落崖的可怖经历攥紧她的全部心神,直到耳边的闷哼声让她回神。 她的肩膀压在沈策的伤口愈合上,萧蕴龄缓缓向里面挪动,直到自己靠在他身上。 她一点也不敢再动弹,周围的血腥锈味随着她的呼吸愈发明显,她清晰地意识到沈策正在流血,她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血液滴落在地的声音。 萧蕴龄的全部心思都在如何起身,她对沈策的异常沉默无所察觉,只当他是太痛了,这让她愈发觉得压在他身上很过分。 她应该先起来,再想法子离开或者求救。 沈策无力地躺在地上,他的目光越过颤颤巍巍的萧蕴龄,落在冷杉树伸出的枝干上,细长茂密的叶子摇晃,朦胧微光从叶子缝隙落下,像是树叶本身熠熠生辉。 千万里上碧空如洗,云似轻纱,缓慢悠闲地移动。 这样的天气,暖洋洋地让人昏昏欲睡,是一个不错的死亡之地。 他的视线移到萧蕴龄身上,她跪坐在他双膝之间,手指抓着崖壁上坚硬的石块,腰背绷成僵硬的弧度,手腕上无暇的玉镯在她的手臂上投下剔透的光影,随着她的动作摇曳,是他之前没在她身上见过的。 沈策的眼神逐渐迷离,他对萧蕴龄是有些喜欢的。 她纤弱胆小,总是被人欺负得狼狈可怜,他多次看着哭泣的她,心中升腾起微弱的怜惜和诡异的欣喜,丝丝缕缕,像蚕丝般脆弱一扯便断,偏又密不透风地缠绕他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随着每一次呼吸,渗入血肉,让他无法忽略它们的存在。 他意识到他们此时的处境,远离所有过去的永州,无人涉足的峭壁上,在阳光明媚时,和他喜欢的萧蕴龄一起被遗忘,他们腐烂在一起,残留的骨头随着日日夜夜不停的风逐渐风化,成为这里的一部分。 那些丑陋的现实与他们无关。 沈策沉浸在美好的结束中,手臂的疼痛离他远去,萦绕在鼻腔中的血腥味消散,只剩下萧蕴龄身上清甜的冷香,他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满足包裹着他。 萧蕴龄终于在这狭小的空地上为自己寻得一处安身之地,她的手指被锋利的石子边缘划出细密的伤口,但她仍然双手攀着它们,尽力靠向里侧。 恐惧还残留,但由于她还活着,并且此刻安稳地跪坐在险境中,惊喜与庆幸让她察觉不到身上的疲惫,她想要离开这里,并且她觉得自己有希望离开这里。 “沈将军,我们找找离开的方法吧。”她此时跪坐着,只看到沈策的下颌线与滑动的喉结。 她听到沈策轻飘飘地嗯了一声,等了一会儿,太阳又往西行了一步,也不见他有丝毫动作。 她这才发觉他的奇怪,萧蕴龄想起方才他发热的额头和未曾包扎的手臂,心中的庆幸霎时被担忧替代,她一只手拉着石块维持不摔倒,另一只手去摸他的额头,温度依旧烫人。 萧蕴龄面色凝重地看着他被衣袖掩盖的伤口,那一片衣袍本是黑色,被血染透了也不见太明显的区别,她转头凝望了许久身下的深渊。 这么高的地方,唯一能带她离开的沈策却伤重。萧蕴龄眼眸酸涩,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将泪意逼退。 她单手摸索着将系在腰上的腰带解下,目光在沈策的手臂和悬崖下来回,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另一只扶在壁上的手轻轻松开,五指逐渐离开墙壁,直到指尖的触感完全消失。 不知道他身上是否有其他伤,她尽量靠在触碰不到沈策的地上,勉力去够着他的手臂,布料柔软的腰带从沈策上臂绕过,月白的带子立马被染红,她饶了许多圈,直到布料用尽,再用左手手掌将一边带子压在地上,另一只手的手指勾着带子打上死结。 全程沈策都没有说话,如果不是他盯着她一动不动的眼睛,萧蕴龄以为他昏迷过去了。 “你感觉怎么样?”她回到刚才的位置,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崖壁上,担忧地问他。 “没事。” 他声音随风飘来,萧蕴龄又问他:“我们应该怎么办?” “和我一起待在这里。”他只看得到她不断飘动的衣袖,偶尔拂过他的脖子下巴,让他知道她还在身边。 萧蕴龄以为是在此等待救援,她忧虑天色,待到太阳落下,夜间寒冷,对他们很不利,遂问道:“他们要多久能找到我们?” 沈策想起自己最初对萧蕴龄的评价,“天真且冒进”,她如此天真,总是相信他,以为他是一个正直磊落的将军,放心地将自己的生命交付于他。 “不会有人来。” 将要出口的疑问卡在喉间,萧蕴龄以为自己听错了,几息之后,她不可置信地问道:“什么意思?不会有敌人来了吗?” 长久的静默在他们之间蔓延,他的眼神悠远,里面是她看不懂的情感。 凌乱的思绪中,她忆起了在悬崖上,沈策曾说过“一起死吧”。那时震惊害怕过后,由于沈策仍在杀敌,她便将那句话当作他狂妄的玩笑话。现在那几个字不断在她脑海中重复,如同索命的绳索。 那张被晕湿的纸忽然浮现出记忆,“死生”、“无”,但她拼凑不成完整句子,仅剩的这几个字便已经能窥探他的悲观。 第31章 他竟然存着死志。 巨大的荒谬将她吞噬,她抖着身子,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他明明有那么好的家世,有她羡慕的权势地位…… 曾经她听说的,沈策不顾危险单枪匹马进入叛军地盘,那时她好奇他为什么不怕死亡,她直觉他是个危险的人,她一向谨慎,在见到沈策这样的人,却像飞蛾永远无法拒绝燃烧的火焰。 荒谬中,萧蕴龄开始憎恨他,她这么拼命地为自己谋划,祈求父亲能给予她一丝重视,希望命运施舍她一个安稳的未来,而对这些触手可及的沈策却毫不珍惜,神明如此不公,嘲弄她的挣扎。 她应该怎么办?若她刺激到他,让他直接拉自己摔死怎么办? 她直视着悬崖下的漆黑,在绿意盎然的树木之下,是地狱藏身之处。 萧蕴龄安静了下来,沈策很想抱抱她,可是他懒得起来,懒得再去思考。 她那样胆小,或许已经放弃求生,她身边的人不断抛弃她,那个世界没有什么值得她眷恋不舍。 微弱的啜泣在耳边响起,如濒死的幼鹿。 萧蕴龄冰凉的手塞入他的手掌中,他的手从前一直是温热的,此时也和他一般冷,可是相贴的手心却逐渐发热。 她拇指摩挲他的手背,上面有一道陈年疤痕,萧蕴龄的泪水颗颗滴落,她怕得要死,却还要努力安慰这个疯子。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的过去,说着她院子的桃树,说起她的姨娘,她构想的未来。 她想在嫁人之后,养一只毛发柔顺的猫,她抱着它算账,抱着它管理府内事务,她会是一个称职的主母,维持府内的正常。而在丈夫留宿在其他女子房中时,她就可以抱着猫儿在床上入睡。 在她生下自己的小孩后,她的猫可以帮她陪伴孩子,她则有了新的陪伴,她养育他们长大,和她的猫一起老去,可能猫会先走,然后是她,她会平静地老去,让皱纹在她脸上生长。 “我不知道我老了是什么样子,还好不好看。” 她说着趴在他身上,头顶蹭着他的脖颈,那么软和,像一团云,轻飘飘的。 在生命流失的最后阶段,他对萧蕴龄的情感却在增长。 沈策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落在她单薄的背上,蝴蝶骨随着她哭泣一颤一颤的,他抱着她,空旷的心脏被填满,苍辽寂静的原野上,寄生的菟丝花根茎细弱,开着一簇簇黄白花瓣。 他随着她的描述好奇,她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子,她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她的丈夫是谁…… 第19章 萧蕴龄心中绝望,她估摸自己爬上去的可能性,踩着凸出的土块,拉着横出的树干,运气好些或许能够爬到上边,可对她来说摔落的可能性更大。 发上的抚摸让她知道沈策还醒着,周身逐渐感觉冷了,她今天在湖中泡了那么久,此时脑袋有些晕沉,可她不敢松懈半分。 沈策握着她的手,他的下巴靠在她发上,那些落不到实处的虚空因为她而短暂凝结。 她很悲伤,抽噎不停,她和他到底是不同的,他惶惶多年,对自己已然没有期待,而她才十五岁。 沈策心中叹息,是他魔怔了。 他松开萧蕴龄的手,萧蕴龄察觉他的动作,十指紧紧扣着他不让他离开,仿佛他松开便是全然丧失希望。 “你想在这里躺多久?”他说道,声音虚弱沙哑,但不掩其中的笑意。 萧蕴龄红着双眼,脸上落了几道脏污的痕迹,她撑起上半身,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他躺在枯叶与黄土中,嘴角擒着笑,他又成了那个桀骜不羁的沈将军。 她的眼神涣散,与他的目光无声交汇,片刻后,萧蕴龄小心从他身上离开。 沈策不像萧蕴龄一般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他从绑着死结的伤口上收回视线,他干脆利落地从这狭小之地站起身,抬头打量前面几乎笔直的崖壁。 此地隐蔽,由于树木遮盖,悬崖上无法发现,这也是那群人以为他们已经摔死在悬崖底的原因。如果向空中发射鸣镝给自己人求救,除了救援还可能引来敌人。 萧蕴龄弯曲着双腿坐在地上,她仰头看着这处枝叶横生的墙壁,春日抽出新芽,叶子青嫩碧绿,生机勃勃之地却伴着重重困难,这里承载他们一时的生机,却也困着他们。 她几乎看不到可以借力的地方。 萧蕴龄看着目光停顿不动的沈策,她担心他又和方才一般放弃,轻声道:“沈将军,我只能靠你了。” “除了你,没有人愿意管我,他们一直在放弃我,因为我是他们的累赘。” “今天我和王万利。”她想起沈策可能不记得王万利是谁,解释道:“就是我的未婚夫,还有哥哥在画舫,有刺客的时候,我在阁中等他们,可他们都离开了。” “还好有将军的人在,否则我自己无法离开。”她语气崇拜地吹捧他。 萧蕴龄在和沈策的多次相处中发现,他明明看不惯她柔软不堪的模样,却忍不住对这样的她多了些耐心。 因此她强调自己的可怜和他的重要性。 萧蕴龄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她分明是为了让沈策多怜惜她一些,但说着也觉得自己过得是有些失败了。 难道她上辈子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吗?所以这辈子身边围绕着许多烂人,借由他们来惩罚她的作恶?可是她听说十恶不赦的人,死后会落入畜生道,是没有机会投胎成人的,所以她上辈子是做什么了。 第32章 她胡思乱想着,感觉自己的额头也开始发热,让她的注意力无法凝聚,眼眸湿润怔松,看到的沈策也有些模糊。 她尚且如此,沈策烧得那么厉害,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萧蕴龄担心他没有办法带她离开,她年轻漂亮,实在不想和沈策一起死在这里。 沈策抬起手臂扯动峭壁上的枝干和凸出的石块,他寻得几处比较坚实之地,试图攀爬上去,手臂用力渗出血,将萧蕴龄的腰带外圈也染红了,萧蕴龄看得胆战心惊,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他低头看着地下小脸苍白憔悴的萧蕴龄,道:“我先上去,再拉你离开。” 萧蕴龄点点头,嘱咐道:“你小心一点。” 她还在说话时,他已经开始向上攀爬,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的叮嘱。 滚滚沙尘和枯枝败叶随着沈策的动作向下撒落,周围无人,萧蕴龄索性将外裳脱下遮挡在头顶,她的头越抬越高,脖子酸涩,但她目光紧张地追随沈策的身影,直到他完全被树木遮掩。 如果不是树叶飒飒声,她几乎觉得自己被遗忘在这里。 萧蕴龄对沈策不完全信任,他答应了保护她直到她顺利出嫁,可是他也起过念头要带她一起死,但现在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祈祷他真的放弃了那些疯狂的念头。 在她看来,沈策和萧敛竹没有区别,天底下的男人都没有区别。不损害自身利益时对她百般呵护,金银首饰毫不吝啬,但他们只凭自己的意愿做事,她要遵守他们的规则,他们才会在顺心时给她抛些小玩意打发她。 手腕上的玉镯澄澈晶莹,搭在她的腕骨上,似乎有流水在玉中安静流淌。 在漫长的等待中,她背靠着崖壁,手指握着玉镯将它从手腕上脱下,它在空中停滞了片刻,随着手指松开,便跟随石子沙砾一起落在悬崖之下。 萧蕴龄面无表情,她拢紧身上的外袍,头顶的动静已经停止,她在寒风中等待沈策的救援。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意识模糊,眼前发黑,萧蕴龄听到了哨声,她迷蒙地看着旁边,手指仍然紧紧抓握着墙壁,在她身边落下小臂粗的藤曼,她的下唇被咬出斑驳血迹,疼痛让她清醒过来。 萧蕴龄将粗壮的藤曼绕着自己缠绕,她不放心地系了许多个结,紧紧拉着藤曼后,萧蕴龄用力拉扯着它,很快从悬崖上的力道将她拉起。 她四肢着地从底下爬上来,手掌已经磨伤流血,沙子嵌入血肉。 沈策的手掌托着她的胳膊,将她从底上拖起来,萧蕴龄狼狈地倒在他身上,她喘着气,喉咙像被刀片割过一般每次吞咽都是刺痛。 沈策比她好不到哪里去,他们精疲力竭躺在悬崖边,头顶上圆月皎洁,为他们盖上轻柔的光辉。 今晚是三月十五,月色下,他想起萧蕴龄的婚期在二十二日。 她会得偿所愿。 他们身后,在周围盘旋的手下终于赶到。 萧蕴龄被厚重的狐裘包围,她的脸埋在温暖的狐毛中,陷入长久的昏睡。 - 鸟鸣声聒噪地传入耳朵,正午的阳光被帷帐挡在床外,萧蕴龄困倦地睁开眼,她侧躺着,目光所及是她熟悉的摆设,这里是幽宁院。 她看到了一个身影,朦胧光线中,他背对着床站立,她半睁着眼,哑声道:“沈策。” 男子转过身,他急忙走向桌案边,流水声停下后,他又用手背试探杯壁的温度。 萧蕴龄已经知道了那人不可能是沈策,他才不会这么照顾她。 男子端着杯子来到床边,萧蕴龄看清了他的脸,是王万利,他一脸担忧,轻声道:“先喝点水。” 他听到了她刚才叫的名字,萧蕴龄下意识要和他解释,但想起画舫上他抛下自己离开的经历,她又不想对他说话。 她沉默地接过杯盏,低头轻抿了一口,温度刚好,将一杯水饮尽,王万利接过杯子放回原处,再回头,萧蕴龄已经背对他躺下。 他站住原地深深凝视了她一会儿,抬脚离开。 门扉吱呀的声音响起又安静,萧蕴龄将自己埋在被子中,屋外的交谈声不停。 “她呀,大小姐脾气,你别在意。” “再过五天,龄龄就是我的妻子,照顾她是应该的。” 还有五天,萧蕴龄望着榻上已经绣好的嫁衣,莫名的悲怆笼罩着她,她将被子罩住头顶,只剩下一条缝隙透气。 她真的要出嫁了,嫁给她看不起的商人。 澄心推门进来,她小声唤道:“五小姐?” 萧蕴龄掀开被子坐起身,澄心看见五小姐眼角的泪光,她仔细将房门关上,小跑到萧蕴龄身边,神情焦急烦躁:“五小姐,时间不多了,您真的要嫁给王公子吗?” 她的唇张张合合,说了一大堆话,意思无非是劝她不要想不开嫁给王万利。 澄心一直记着萧蕴龄和沈策的事,但时间久了,她也开始怀疑五小姐是否在欺骗她,毕竟王万利来得愈发频繁了,而沈将军她见得不多。 萧蕴龄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问她:“你知道我如何回来吗?” 澄心不明白她突然的话题,但还是回答道:“五小姐出游的画舫着火,被官府的人发现您晕倒在湖边,是王公子带我去接回您的。” 原来沈策是这么安排的,如果澄心知道她一直和沈策在一起,便不会是这副模样。 第33章 她拉过澄心的手,许诺她,“我知道你在忧心什么,即使我嫁到王家去,也不会把你带去的。” 澄心脸上喜忧参半,她看着五小姐笃定的模样,犹疑道:“是吗?” 得到萧蕴龄郑重的答复。 澄心从房中退出,五小姐喝了些粥后又疲倦入睡,透过门缝,老旧的被子盖住她玲珑的身姿,她或许应该信任五小姐的,毕竟五小姐没有必要欺骗一个下人。 院子中,王万利告退离开,王霓唤来一旁的澄心,命令道:“送姑爷出府。” 澄心老老实实地将他送出誉王府,她满怀心事地看着王万利上了马车,转身欲回幽宁院时,身后站着的侍女眼眸亮起,她似乎等待多时。 是六小姐萧蕴意身边的丫鬟流云,澄心认得她。 第20章 澄心手持捣衣杵,她出神地翻动盆里的衣物,捣练间溅出水滴落在她鞋袜上,可她无心顾及。 澄心又一次看向五小姐的房门,她从画舫回来之后,已经在房中躺了两天,比往常更加沉默,偶尔望着窗外,或是伸手去摘房前垂下的桃花。 她大概也心有不甘吧,毕竟从前五小姐可以嫁给永州的贵族公子,现在却只能对一个商人强颜欢笑。 澄心挂念着六小姐交代她的事情,萧蕴意和五小姐关系不好,澄心不可能全然听从六小姐的话,而且背主在誉王府是很重的罪名,她不敢赌。 可她也想要博一个前程,五小姐明明有机会和沈将军在一起,却不愿意争取,澄心觉得很可惜。 五小姐的性格太优柔寡断了,还不如她勇敢,如果她帮助五小姐嫁入京城世家,五小姐会感激她的。 - 萧蕴龄不知道澄心的心思,她的手指摸过绣好的嫁衣,她在对王万利的厌恶中绣成了这件嫁衣,远看喜庆,凑近了便能看到不平整的针脚和隐秘处随意的花纹。 王万利不似她想象中不堪,可她现在的情绪却比当初还要低落,随着婚期越来越近而愈发浓烈。 她摸着嫁衣上的鸳鸯,她想应该认命了,这是对她也是对姨娘最好的选择,她不该去妄图不属于她的宝物。 晌午过后,萧蕴龄在榻上打盹,澄心敲响她的房门进来。 她凑到萧蕴龄耳边小声道:“三少爷找您。” 萧蕴龄睁开眼,她回府之后有打听萧敛竹的动向,他从那日出游后便没有回府,只派人送了口信,誉王还因此责怪萧蕴龄,埋怨她教唆兄长疏远家人。 难为父亲看得起她,竟然觉得她能左右萧敛竹。萧蕴龄对父亲已经完全失望,心中毫无波澜。 现下萧敛竹回府,难道他已经解决那日刺客的事情?萧蕴龄不自觉蹙眉,这是她不希望看到的。 那沈策呢?他在萧敛竹这件事上不知道进展如何,从湖边回来后萧蕴龄便没见过他,她像避着洪水猛兽般避着他。 或许该去萧敛竹那打听一下。 萧蕴龄将头发梳上,穿戴整齐离开幽宁院。王霓见她安分待嫁,最近不再管她,因而萧蕴龄离开小院十分顺利。 跟随院外等候的侍女,她被引导静竹院,一路上那侍女未曾说过一句话,萧蕴龄无法从她口中得到任何信息。 竹子环绕的清幽之地,竹香沁人心脾,似古时君子之风遗留之地。 她上一次来静竹院是元康二年的秋日,九月植物枯黄的时期,也是她走向衰败的伊始。 踏入熟悉的院落,萧蕴龄呼吸一窒,那日的记忆可怖地涌上来,耳边的指责轰鸣,膝上的寒凉渗入骨头,要将她敲碎。 她虽然总花费心思谋算他人,内里也不似表面无辜,但她到底是脸面单薄的女子,却在那日丢失了一切,她几乎被从生活了十几年的环境抹杀。 萧蕴龄面色难看地进入萧敛竹的书房,他正坐在书案前,忙碌地写着密信。 “哥哥,你找我?”萧蕴龄在房门前站定,隔着一段距离问他。 萧敛竹将手中的信件折叠封好,很快有下人进门接过离开。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那些信件上,又不在意地移开。以萧敛竹的性子,能在她面前写的信必然不会有什么重要的内容。 萧敛竹起身,他神情凝重,在见到萧蕴龄时克制地露出几丝笑意,温声道:“现在随我出府一趟。” 萧蕴龄感到莫名其妙,她当即拒绝道:“我须得在姨娘醒来前回去,出府时间不够。” 他忘记了面前的萧蕴龄,已经不是半年前从不质疑他的妹妹,他脸上的笑意卸下。 事发突然,萧敛竹来不及和她解释。马车已经备好,他拉着她往外走,语气强硬不可抗拒:“先离开。” 萧蕴龄此时也察觉他的不对劲,她扭动手腕,挣扎着不肯和他走,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听话!”他呵斥她,脚步不停,萧蕴龄力气不敌,被他拽着走。 “救命……”她的话未出口,便被萧敛竹捂着嘴,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眸中情绪惊恐不安。 发生什么了?让萧敛竹加快计划。 后门不见其他人身影,一辆普通马车停在门口,杌凳来不及准备,萧敛竹抱着她上了马车,门窗从外面阖上,随即马车快速前行。 离开大路后,马车驾驶得几乎飞起。 “我们现在离开永州。” 第34章 萧敛竹松开她,萧蕴龄惊慌地打开窗户,他们正在往城外去。 她抓着窗沿,勉强维持声音的冷静,“不是要等我出嫁那日离开吗?” 萧敛竹有一双神似誉王的桃花眼,与誉王总是含情的眼睛不同,他周身总是萦绕冷清之气,像对世事不感兴趣。可这样一双缱绻多情的眼眸,即使再冷,看人也带着一分柔情。 他眼神无波地盯着萧蕴龄,眼底藏着探究审视,她神情仓惶不解,对当前形势毫不知晓。 萧敛竹为自己的怀疑感到可笑,不是萧蕴龄泄露的消息,他的妹妹没有这个能耐。 “计划有变。”他对身后无法甩开的尾巴感到烦躁,这几日他的势力被不断捣毁,又有如影随形的追杀,萧敛竹被折腾得身心俱疲。 “我们要去哪里?”萧蕴龄试探着问他。 他好似遇到了大麻烦,此时阖上双眼,眉毛紧紧皱着,不愿意和她解释太多。 萧蕴龄安静下来,萧敛竹睁开眼看了她一会儿,她悲伤地坐在窗边,认命了一般,他闭上眼,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得到暂时的安宁。 - “将军,发现踪迹了。”手下在地上抓起一把沙子,随着手指捋动,沙子从指缝流下,掌心留下细密的香粉。 “几乎每隔一丈,地上便有这些标记。” 沈策在他递过来的香粉中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他策马进入曲折的山路,冷声道:“追上去。” - 马车在深山处的木屋停下,屋檐下挂着猎户的蓑衣和弓箭,几张兽皮摆在石凳上。 萧蕴龄被颠簸地双腿发软,一下马车便急忙扶着车辕干呕。见萧敛竹走向木屋,她回望一眼来路,便提着裙角紧跟着他进屋。 这里从外面看是一间山中猎户的木屋,里边却另有天地,从阶梯往地下走去,泛着冷光的兵器堆满着屋子。 萧蕴龄呆愣地站在阶梯上,寒气自脚底迅速往后背蔓延,她第一次具象地知道萧敛竹在筹谋什么。 如此大逆不道的场景,偏偏被她瞧见了。 萧敛竹平静地看着她,她从来没见过他真实的模样,见他看过来,脸上的震惊害怕无处遁形,目光颤颤巍巍与他碰撞。 “龄龄,我答应过你。”他缓缓说着,声音回荡,“你会是皇后。” 萧蕴龄抓着扶梯才没能摔下,他的野心太大,不是她能承受的,她不敢回应萧敛竹的话。 见此萧敛竹只微微一笑。 他带她到后面的一处小房间中,屋内虽不比静竹院的构造,但一应用品俱全,“你先在这里歇息,不要离开。” 他说完匆匆离开,暗格的门被他关上,留下萧蕴龄在四处不透风的密闭空间中。她瘫坐在椅子上,环视着这处空间,激烈的心跳声在耳边不断回响。 - 萧蕴龄是被叫醒的,她等了萧敛竹许久,地下这处密闭的屋子让她心中沉闷,不知不觉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看到了萧敛竹,他俊秀的面庞因愤怒而扭曲,他绷紧着声音道:“我们被追上了。” 他低估了身后苍蝇的能力,这里是他最隐蔽的藏身之地,竟然不到三个时辰便被他们追上。 面前的萧蕴龄闻言慌张失措,她站起身跟随萧敛竹离开,行动间撞到了一边的茶壶。 瓷片在地上跳动,发出刺耳的声响,萧敛竹停下脚步,他牵过萧蕴龄颤抖不止的手,是他吓到她了,安慰道:“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他们刚出木屋,便和外面的一行人狭路相逢,他们骑着马,气氛肃杀,萧敛竹看着端坐在马背上的沈策,冷笑道:“竟然是沈将军。” 萧蕴龄躲在他身后,她被萧敛竹牵着,像待宰的羔羊,她求救的目光看向沈策,雾蒙蒙的。 萧敛竹的人护着他们,剑鸣声嗡嗡,与沈策无声对峙。 沈策居高临下,与这个先皇血脉对视。 先皇遗留在外的儿子,这个消息被有心人推动已经在各地传播开,皇帝的叔叔们对这个流落在外的孩子表现出巨大的“怜惜”,纷纷上书为他求取爵位。 皇帝年幼,执政长公主本就被他们怀疑控制帝王玩弄朝政,他们不满听从一介女流的命令,便乐于寻她的不痛快。 先帝驾崩时,太子不到十岁,公主萧华扶持太子登位,以镇国长公主身份辅佐年幼的皇弟。 她不希望现在冒出一个成年的皇子,但局势不容许她将萧敛竹的存在压下。 沈策不能杀他。 第21章 “萧敛竹,随吾等进京面见圣上。”沈策道。 萧敛竹闻言冷笑一声,他嘲讽道:“圣上?是面见长公主罢。” 沈策擦拭着手中的新剑,不在意道:“长公主自然也想见你。” “沈世子果真是萧华的一条好狗。”他语气嘲弄,拉着萧蕴龄的手气愤得用力,沈策看到她忍痛着眉毛蹙起。 “我不会和你去。”萧敛竹扬声道。 身后的木屋随着他话语落下燃起熊熊火光,浓烟滚滚,萧蕴龄闻到火油味,她疑心底下的兵器已被运输离开。 箭矢燃着火焰,从木屋后往沈策一行人射去。 在他们闪避箭矢时,萧敛竹翻身上马,萧蕴龄被他带在身前,随着“驾”的一声,他们往木屋后离去,萧蕴龄回头望着沈策,他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点点星光在他身边不断落下。 第35章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不敢发出。 他们已经在城外,萧蕴龄不认识这些路,只知道周身环境越来越荒凉,一路上几乎没见到人烟,偶尔几名打猎砍柴的农夫见着他们,都远远避开。 马蹄声轰轰烈烈踏过草地,带起地动般的摇晃。 “哥哥,我们去哪里?”她忍不住问道。 “覃州。”他落下两字,便又专心赶路。 那是定王的地盘了,萧蕴龄垂下眼帘,睫羽轻颤,她带的香粉已经快用完了,只能尽量沿路留下踪迹。 暮色深沉,手下神情慌张不安,“主子,他们追上来了。” 萧敛竹猛地回头望去,夹在他们马蹄声中,还有远处的嘚嘚声。 他简直要气笑了,“他竟然能找到。” 余光瞥见萧蕴龄疲倦担忧的脸,他安抚道:“没事,他不敢伤我。” 萧蕴龄心虚地嗯了一声。 人影逐渐清晰,夜色中如鬼影幢幢。 “萧公子,别负隅顽抗了。”沈策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他漫不经心道:“违抗陛下旨意,是大罪。” 萧敛竹不为所动,他与长公主是天生的敌人。她以加官进爵诱惑他投诚,可日久天长,他能否在权势中全身而退还未可知。更何况,他为大业筹谋多年,断不可能轻易放弃。 “武安侯随先帝征战沙场,骁勇无双,是光明磊落之人,沈世子竟无半分令尊风范,心甘情愿当误国奸佞的走狗,真让萧某大开眼界。” 他口中的误国奸佞是长公主萧华,朝廷政事离萧蕴龄很遥远,但她偶尔也听闻长公主手腕强硬,心狠手辣,是玩弄政治的高手。 她看着对面沈策的身影,月光黯淡,她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见他的轻笑。 随着他轻飘飘的命令落下,身后的手下一拥而上,与萧敛竹这边厮杀在一起。 刀光剑影中,萧敛竹带着她从后方离开,被沈策拦截。 萧敛竹目光沉沉地看着面前黑色劲装的男子,“沈世子究竟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自从沈策来到永州,他身世的秘密便开始暴露,为了自保他只能顺水推舟将事情闹大,但从暗处走向明处,他行事被动了许多。 刚开始萧敛竹没有怀疑到沈策身上,他以为是燕王旧部在作乱,直到最近他才与沈策正面交锋。 萧蕴龄低头坐在马上,她的手指捋顺马背的毛发,安抚它焦躁的情绪,她的心高高提起,生怕被萧敛竹发现自己的异常。 沈策不再看她,他闻言只淡淡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能藏在誉王府二十年,已经是幸事。” 萧敛竹笃定沈策不敢伤他,萧华本就被天下人口诛笔伐,她不能再让自己染上戕害兄弟的罪名,她便是想要随心所欲,也至少不会在她执政的第三年。 他拉紧缰绳,马儿嘶鸣一声扬起前蹄,萧蕴龄察觉他要离开,压住他的手臂劝说道:“哥哥,别反抗了。” 她都能看清楚此时的局势,他们已经被包围,走不掉的。 萧敛竹垂眸冷冷地看着她,目光冰寒令她瑟缩,她发髻歪斜,将要被风吹散的模样。 萧蕴龄只觉得自己要被马甩下去,她尖叫一声,眼睁睁看着萧敛竹策马向包围圈冲撞上去,那些士兵避开,他们向着不明的黑暗前去。 她被困在萧敛竹双臂之间,无助地往后望去。 刺骨的寒风伴着他们行进,黑夜中偶尔听得几声兽鸣。 在这诡异的黑夜深林中,萧敛竹眼眸漆黑一片,他终于发现妹妹的异常。 “龄龄,你在看他。”身后的声音响起,萧蕴龄目光一顿,她缓缓看向萧敛竹。 他抓过她的手腕,在她指尖闻到熟悉的香味,她指甲中残留细腻香粉。 他的试探随着萧蕴龄脸上的惊慌而逐渐确定,窒息的桎梏抵住她的脖颈,他掐着他多年的妹妹、他倾心的女子,满心荒凉可笑,他怀疑过许多人,独独忘了她会背叛自己。 “为什么?”他怒道,手上随着心中怒火高涨而收紧,她纤细脆弱,谁能想到一切是她在从中作梗。 萧蕴龄去掰他的手指,她意识渐渐模糊,手上卸了力气,在支撑不住时,萧敛竹松开她,萧蕴龄趴在马背上喘着粗气,咳嗽不停。 从后方劈开剑风,萧敛竹侧身躲开,下一瞬他身前的萧蕴龄被人捞走,她侧坐在与他并驾齐驱的骏马上。 萧敛竹怒目而视,看着她娇弱地靠在沈策怀中,泪光点点,她将沈策视为依靠的模样刺痛他的眼,萧敛竹怒吼一声,便要上前。 身后赶来的手下将他困住,才不叫他冲动行事。 “你竟然弃我而去!”男子绝望的怒吼在暗夜中响起,惊起栖息的飞鸟。 萧蕴龄虚弱地轻轻咳嗽,濒死的恐惧仍然笼罩着她,见到萧敛竹绝望的模样,她心中快意,却又觉得他像个笑话。 “我只是选择对的道路。”女子轻缓的声音似轻纱拂过,她抱着沈策的腰,借着他身上的披风取暖,大义凛然道:“叛乱是大逆不道的事,我在阻止你走上歧途。” “哥哥,你一意孤行,会害了誉王府的。” 萧敛竹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他听着她满口仁义道德,连声称好。 萧敛竹看着她露在外面莹白的指尖,目光顺着她腰背弧度往上,沈策一身黑衣,几乎融进夜里。 第36章 他蓦地想起那日在画舫被追杀后遇到的蒙面人,那时,头戴帷帽的女子,倾身去拉被包围的蒙面人,她的指尖亦如今日一般,泛着玉质寒意。 原来那时她便在沈策身边。 他从来不知道萧蕴龄有这样的本事,他看着一脸冷漠的沈策,咽下喉间涌上的血腥,嗤笑道:“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何必抛下安稳生活铤而走险,现在你与我口口声声忠义仁孝,我竟从来没认清你。” 萧蕴龄顾忌地偷瞄了一眼沈策,他表情平静如水,似乎不为萧敛竹的话动摇,她抓着沈策的披风,轻声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说了哥哥想听的话。” 即使没有她,萧敛竹也会走上如今的道路,只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 她从前不懂哥哥总是喜欢一个人待着,远远望着誉王出神。后面她知道了他的身世,他对誉王愧疚,偏偏又不舍得誉王府的荣华,他活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唯有恢复皇子身份才能将他从中解救。 那时的他拥有权势报答誉王的养育,也有理由粉饰曾经的犹豫。 他在誉王府安稳生活与夺位的凶险中犹豫不决。 于是在萧蕴龄说出“如果哥哥是皇帝,我会是公主吗?”的疑问时,他心中的石头终于消失,他有了理由去做旁人眼中的大逆不道。 他爱慕萧蕴龄,他从来都知道他们不是兄妹,为了心爱的女子能坐上至高后位,他决定去争夺。 这是萧敛竹一直以来为自己寻找的理由。 萧蕴龄看得清楚,她说的是自己的愿望,何尝又不是萧敛竹的渴望,如若他没有表现出对皇位的半分渴望,她不会说出那番话。 萧敛竹满目恨意地看着她,她如夜晚蛊惑人心的精怪一般,睁着无辜的美目,躲在男人怀中汲取他人精气。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原来她已经是他人口中的荡/妇。 其实她在恨他,她想要报复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便筹谋这一切?在他从画舫抛下她时,还是他要她隐姓埋名跟随他时,抑或是她名声尽毁时? 拦着萧敛竹面前的手下痛呼一声,萧敛竹以剑柄撞开他们,夺过他们手中的弓箭,锐利的箭矢直直对着萧蕴龄。 她该死。 他看到她瑟瑟发抖,祈求地流着泪,萧敛竹绷紧弓身,在他决心卸下力气的前一刻,从她身后射来的箭矢正中他的肩膀,手中的弓箭脱力掉落。 穿透皮肉的声音响起,疼痛让他无法保持上身直立。 沈策身后的弓箭手换上新箭,等候沈策的指示。 血味弥漫中,萧敛竹被人护送离开,他捂着肩上伤口,潺潺血液自他指缝流下,他回头,看到萧蕴龄眼眸含泪地看着他。 目光交汇时,她眼中的担忧做不了假。 第22章 沈策听到了萧蕴龄轻轻的一声叹息,自从萧敛竹中箭,她便神思不属,此时更是无声流泪。 “心疼了?”他问。 萧蕴龄摇摇头,她虚弱地靠在沈策身上,脖子上的窒息感仍在,她只是心中有些难过,但也说不上来自己在难过什么。 萧敛竹无法再左右她,原本她以为自己会很开心,此时只剩下疲倦。 曾经他们也是亲近的兄妹,曾经她也将他视为未来依靠。 “沈将军,我有些冷。”她轻声细语道。 厚重的披风将她盖住,萧蕴龄被裹在其中,而后晕晕沉沉地被带着回府。 - 澄心在幽宁院外看着高大的男子抱着五小姐过来,她已经睡着了,被抱在沈策臂弯中,从玄色披风中露出一只粉色绣鞋,引人浮想联翩。 “交给我吧。”澄心小声道。 萧蕴龄听到她的声音,从睡梦中惊醒,她被沈策放下,澄心扶着她。 男子的身影隐于浓稠的夜色中,萧蕴龄目送他远去,转头见澄心一脸出神。 见五小姐看过来,澄心心虚地避开她的打量。 “五小姐,沈将军与你真的没有可能吗?”澄心喃喃道,心中很是惋惜。 萧蕴龄叹息道:“他是天上的鸿雁,我与他相隔太远。” “可他看着对你很不同。”澄心继续道,希望激起她的信心。 “是吗?”她反问一句,便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王霓早早歇下,萧蕴龄回来得十分顺利,没有人知道她这天经历了多么惊心动魄的险境,她躺在床上,很快坠入梦乡。 澄心收起萧蕴龄放在一旁的披风,她爱惜地抚摸着名贵的布料,内里柔软的皮毛让她放在里面的手掌快速温暖起来。 这样的好物件,她可没在五小姐屋里见过,只能是沈将军的。 她回到自己屋内,幽宁院的下人,除了李嬷嬷和她,剩下几个年少的洒扫丫鬟,此时她们都已经睡下。 澄心在床前披着那件被她偷偷拿来的披风,她新奇地来回走动,借着盆中的清水看着自己的身影。 过于宽大,但她仍然觉得自己看着体面了许多。 她摸着手上冻疮,提着拖地的披风走到自己爬到床上,手掌在枕头下来回摸索,响起的动静让隔壁床的丫鬟呓语着翻了个身,澄心待她安静后才将枕下的物什拿出来。 是一张黄纸包裹的药粉。 那日六小姐萧蕴意递给她,令她倒在五小姐的吃食中,促成五小姐和王万利的事情。 第37章 澄心不明白萧蕴意为何要在五小姐成亲前设计她与王万利,他们是未婚夫妻,这种事早晚会发生,她的行为显得多此一举。 但五小姐和沈将军不是,如果他们能发生一些关系,便有多一重在一起可能。 澄心看得分明,沈将军看向五小姐的眼神并不清白,她为五小姐的怯懦感到烦闷,为何五小姐不冒险一次,成功了她嫁入侯府,即使不成功,她还能嫁给那商人。 既然五小姐不敢,那便推她一把,事成之后五小姐会感激她的。 - 次日,萧蕴龄于房中整理嫁妆,王妃因她搅黄了女儿的婚事不愿为她准备嫁妆,因而她的陪嫁显得寒酸,一些是她从前的积累,一些是四姐萧令涵私底下塞给她的。 她脖子上围着毛茸茸的围脖,遮掩淤青的勒痕。醒来她便感觉头有些重,应该是着凉了,因而见她穿戴得较他人暖和,王霓不觉得奇怪。 房门被推开,上边的囍字崭新,随阳光一道令人晃眼。 澄心一脸不满地走进来,“六小姐邀您见面。” “她来了?”萧蕴龄讶异问道。 “她邀您去她院子外的花园。”澄心说着压低声音:“不知为何,今早王爷大发雷霆,将徐姨娘关在佛堂里,那佛堂都荒废好多年了,也不让六小姐出府了,她现在行事低调得很。” 此事萧蕴龄今早葱王霓口中知晓,多年宿敌落败,王霓兴奋地见人就说,此时她还在房中自言自语,咒骂徐姨娘曾经与她争宠,现在下场比她还差劲。 看来是父亲知道萧敛竹的真实身世了,徐姨娘不是萧敛竹的生母,她曾在宫中当宫女,因美貌被誉王在宫宴上看中,是他向先帝讨要来的。 萧敛竹是徐姨娘在宫中好友被帝王临幸后生下的孩子。 那时前朝皇子的矛盾逐渐摆在明面上,帝王不满成年儿子对权力的觊觎,在帝王权术与兄弟斗争中,几乎没有皇子全身而退。 前朝的波谲云诡带来后宫的腥风血雨。 这样的混乱中,籍籍无名的宫女诞下的皇子,最容易成为他们的棋子,牺牲在对皇位的角逐中。 她将儿子托付给随誉王留在京城的徐姨娘,希望能保全儿子的性命。 誉王的后院是后宫的缩影,留在永州的誉王妃和郑侧妃不是容人的性子,那时的徐姨娘需要一个儿子巩固地位。 因此萧敛竹成了誉王的三儿子,成了誉王唯一健康活到成年的儿子。 萧蕴龄不想见萧蕴意,她继续忙碌手上的事,让澄心去拒绝。 一刻钟后,澄心匆匆推开房门,“六小姐在幽宁院外了,她说如果你不见她,她就砸了我们的门。” 萧蕴意才学不会低调。 - 萧蕴意站住树荫下,她面色难看,眼下是熬出的青黑。 萧蕴意向来看不起幽宁院,这还是她第一次站在院子外等候萧蕴龄。她没有哥哥的任何消息,她别无他法。 见萧蕴龄出来,她上前质问道:“你知道他在哪里是不是?”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萧蕴龄,带着瘆人的执拗。 萧蕴龄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她否认道:“不知道。” “不可能!他肯定和你说过什么。” “我要嫁人了,他能和我说什么。”萧蕴龄语气平淡,脖子上的痛意随着说话而深入皮肉,“你不必在我这浪费时间,我对他没有那么重要。” 相比萧蕴意,萧蕴龄显得冷静许多,这种平静在萧蕴意眼中是冷血,这才是萧蕴龄的真面目,一厢情愿的哥哥真是可笑。 萧蕴意眼中情绪癫狂,双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她指着萧蕴龄,恨不得让她下地狱,“现在哥哥失踪,父亲怀疑我的血统不纯,姨娘也被关起来,一切都是因为你!” 她从小就在姨娘的隐晦言语中知道哥哥的身世高贵,他是她的堂哥,是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帝王亲子,他有光明灿烂的前途。 而她作为哥哥一起长大的女子,她最有资格站在他身边,可那属于她的宝座,因为萧蕴龄而离她渐远。 父亲突然知道哥哥的身世,整件事看似与萧蕴龄毫无联系,但萧蕴意直觉是她的缘故,哥哥的每一次失控总和她有关,她是哥哥的最大阻碍,她就不应该活着。 萧蕴龄声音泠泠地提醒她:“我劝你不要疯了,总做些不自知的梦。” 澄心警惕地盯着她,六小姐看着不太正常,见六小姐看过来的一眼,澄心不自在地退了一步,她的眼神实在可怕。 萧蕴意的目光在澄心脸上停留,这个不忠心的下人。 她忽然咯咯笑了起来,片刻后,她恢复了从容的模样,一字一句道:“我不会放过你。” 只要哥哥还在,她的希望便在,哥哥不能不管她的,姨娘对他那么大的恩情,他一辈子都还不完,这是他欠她们的。 她步履平稳地离开, - 见到萧蕴意,澄心意识到她应该尽快行动了。大后天是五小姐出嫁的日子,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 幽宁院早已挂上了喜庆的红绸,泛白陈旧的灯笼换成了鲜艳的红色,目光所及之处,贴满了囍字。 “五小姐,这件披风应该还给沈将军吧?”澄心抱着折叠整齐的披风过来,提议道。 萧蕴龄差点忘了它,她吩咐道:“你拿去给吴百山就好。” 第38章 她的指尖在算盘上拨动,算珠碰撞出清脆声响。她不喜欢商人的身份,但算账这些事做起来却得心应手,王万利便把家中的一部分账本交给她,让她提前了解王家情况。 澄心踌躇地在她面前站定,她低声道:“我害怕沈将军,不敢一个人去。” 萧蕴龄温柔笑道:“你去还披风,不会碰上他的。” 他空闲的时候,像沉睡的猛虎,慵懒不理人。 “万一碰上呢?”澄心不死心,她拉着萧蕴龄的手,阻止她继续算那些捞什子账本,“小姐陪我去一趟吧,就当出门走走。” 那双清湛的杏眼落在澄心脸上,她讨好地笑着,萧蕴龄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时间仿佛停滞,澄心的手心出了汗,一片粘腻。 有那么瞬间,澄心以为五小姐看穿了她的用意,但她又立即否认,五小姐向来单纯不设防,她不可能知道。 萧蕴龄移开目光,她将算好的数字标记在一旁的纸上,毛笔放下的声音让澄心回了神,她见五小姐站起身并疑惑地问道:“走吗?” 澄心心中激动,她顺手将一旁的瓷碗端过来,黝黑的药在其中泛起涟漪,她最近不是落水便是吹冷风,这是治疗她风寒的药。 “五小姐,先喝药吧,回来该凉了。”她的手指在身后紧张颤抖,在她的注视下,五小姐毫无防备地将它一饮而尽。 第23章 堂屋明亮,暖香自香炉缓缓升起,萧蕴龄抱着披风坐在椅子上,浑身暖洋洋的。 誉王对待沈策的到来很重视,将一处独立的院子给他们一行人住,但沈策不喜欢住处看到陌生人,因而没有安排下人。 他们一般都不住在这里,留下吴百山悠闲地守着小院。 吴百山将茶盏放到她手边的桌子上,他脸上挂着和善的笑,与萧蕴龄解释道:“主子方才出门散步了,我去寻他回来。” 她刚想说不必麻烦,吴百山已经离开。 澄心站在萧蕴龄身后,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心中紧张,她心虚地说道:“王姨娘的药我忘记煎了,得回去一趟。” 萧蕴龄见她面色紧绷,只当她是担忧姨娘的药,毕竟她因忘记煎药而被李嬷嬷罚过几次。 “你去吧。” 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和往常无异,澄心疑心那药没用,但又没胆子守在这里,她快离开,待走到门口时,她微微侧身,五小姐正捧着茶杯饮茶,殷红的唇染上茶水而晶莹,显得有些妩媚,她蓦地红了脸,急忙离开。 萧蕴龄听到院门阖上的声音,她疑惑澄心的行为,但想起这里只有自己一人在,便觉得将门关上安全一些。 她或许感染风寒了,脑袋一阵阵的晕,迷离含雾的双眸落在角落的莲形博山炉上,她觉得这味道熏得她有些热。 沈策进门时便见到萧蕴龄端着杯盏要将水倒入香炉。 她梳着简单的发髻,被两根银质发簪固定,珍珠耳饰长长垂下,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藕色裙摆下,露出绣鞋的一角,蔓延着攀枝花。 “找我何事?”他走过来坐在她对面,经过时扬起的袍角扫过她的手背,惹得她微微战栗,奇怪的触感。 萧蕴龄无暇思考自己的异常,她一心要将那燃烧得室内灼热的香炉熄灭,茶水自杯口流淌而下,博山炉中终于不再有飘起的白烟。 她的指尖沾了水,被放置在她腿上的披风因她歪斜着身子去够香炉而散落,从腿上滑下的一角将她的裙摆遮住,耷拉在地上。 腰间的褶皱堆叠出纤细的腰身,沈策垂下眼眸,他们不是同类人,他认为他们不应该再有交集。 “想把披风还给将军。”她一出声便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如幼猫啼叫,似乎能掐出水。 萧蕴龄看着已经落了一角在地上的披风,心中懊悔,它何时掉在地上的,她竟然没有察觉。 “给我吧。” 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腕骨上有一道陈年疤痕,隐隐发白。 萧蕴龄将披风折叠抱在怀中,她感觉自己的头更难受了,后背渗出细密的汗,她疑心自己发烧了,脸颊发烫。 她分明将香炉熄灭了,为何她还这么热,心中似乎有蚂蚁在啃咬,难以形容的难受。 她撑着圈椅站起来,檀木发凉,她短暂地得到舒缓。 披风被安稳放到沈策手上,沈策接过随意放在一边,她身上的香气更浓郁了,本该令人安神的味道此时却让人心中烦躁。 沈策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下一口,他盯着杯中飘浮的茶叶:“你该离开了。” “嗯。”女子轻轻应了一声。 她也觉得自己该走了,身体的异常让她本能觉得危险,她雾蒙蒙的双眼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端着杯盏,几根修长的手指在白瓷衬托下更显冷白,她莫名想起上一次她在这个院子中,衣衫不整时他也是这只手握着她的腰,带着她无法抗拒的力量。 萧蕴龄脸颊发烫,她怎么可以想这些。 萧蕴龄摇摇晃晃地站直,绣着缠枝花的鞋履轻抬,那只在身体深处的蚂蚁倏地咬了她一口,她身子忽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腿失了力气。 她摔在沈策腿上,柔软的腹部贴着他的大腿,肩膀撞着他的手臂,杯盏因此倾斜,带着余温的热茶倒在她背上。她穿得厚衣裙,但仍被浸透的茶水吓得溢出一声短促尖叫。 第39章 她胡乱中拉扯到桌上的披风,指尖握着黑色的布料,余下的皆掉落在地。随着她怔愣地松开手指,那件要还给沈策的披风已经完全散在地砖上。 午后的阳光将堂屋照得通亮,大开的门扉,院子中枝叶繁茂,吴百山正拖着扫帚扫着地上的灰尘。 沈策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女子像被抛上岸游鱼,因渴水而难耐地发出细弱的求救声,他从塌下的腰身与垂落的裙角间收回目光。 瓷杯与桌面碰撞出声响,他将杯子放下,手指捏着她的后颈就要把她提起来,穿过毛绒的围脖,带着茧子的指腹落在她温暖的皮肤上,是春日湖水的冰凉,此时浸润她的燥热。 萧蕴龄难言的不舒服在此时得到舒解,她没有察觉来自脖子后的危险,反而乖巧眷恋地蹭着他贴过来的指腹。 直到男子含着警告的声音响起:“五小姐。” 他提醒她的行为已经越界。 萧蕴龄在他腿上挣扎着翻了个身,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动作的冒犯,只奇怪道:“我好难受。” 她带着哭腔说着,目光在他喉结旁的红痣顿住,抬起手去触碰它,指尖在它周边轻柔抚摸,它的颜色可真好看,在它旁边凸起的喉结也会随着她的动作上下滚动。 他半眯着眼审视略显笨拙的萧蕴龄,他的声音冷下,“谁让你来的?有人逼迫你来找我?” 他想起她那位热衷美人计的父亲。 回答他的是脖颈上柔软的触感,萧蕴龄痛呼一声,她被捏着后颈拉开,唇上残留水光,面上像被夺了饴糖的孩童般焦急。 “难受。”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能重复着自己不舒服。 她只是喜欢那颗红色的小痣,她很想触碰他,萧蕴龄心中恼怒,她都这样难受了,沈策还阻止她。 阻止她做什么呢?萧蕴龄歪着头想,也没想清楚自己要干嘛。 沈策凝视她迷离的双眼,她的身上泛着不正常的灼热,此时脸上焦急地要将自己完全纳入他怀中,脖子上细密的触感又传来,她根本什么都不会,却来做这些事。 “吴百山!” 沈策怒吼的声音传出门外,吴百山放下手中的工具,他一进门便猛地停住脚步,神情不自然地转过身去。 但方才所见仍让他尴尬,耳边还响起细小的水声,是因为他的主子正被人亲吻。 沈策嫌弃地避开身上的傻子,“找个大夫来。” 吴百山还未出声,坐在沈策腿上的萧蕴龄从他怀中抬起头,她神情疑惑,喃喃地问道:“找大夫?你生病了吗?” 她见沈策嘲讽地笑着,他说道:“是你中药了。” “什么药?”她毫无察觉自身处境,只下意识问着。 “虎狼之药。” 随着他一字一字落下,萧蕴龄愣了片刻,而后眼睛睁大,无措地看着他。她一见到他,身体中隐秘的渴望又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更印证了他的话,也让她明白话本所说的虎狼之药是何功能。 吴百山正要离开,身后女子焦急的声音响起:“不可以去!” 沈策按着她的腰,阻止她离开的动作,她浑身没有力气,几乎瘫成一团水,一下地便会失去支撑立马摔倒。 她尖叫着扭动身子,手掌推动他的肩膀,却无法撼动半分。 沈策额头青筋直跳,一向懂事的萧蕴龄此时想疯魔了一般,让他有些束手无策。 吴百山无措地看着这场闹剧,沈策一只手按着腿上挣扎哭泣的女子,语气发冷地吩咐他:“去。” 随着他命令落下的是女子绝望的哭声,“会被人知道的。” 恐慌攥紧她的心脏,萧蕴龄惶恐不安地看着他,眼眸被泪水冲刷得澄澈透亮,她祈求道:“我的名声不能再有污点了。” 嫁人前出现这样的事,她的婚约如何继续得下去。 “我不会让人知道的。”吴百山安慰她道。 “万一呢?”她哭着不愿意,从前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名声狼藉,世上没有绝对的事,万一就被人发现呢? 吴百山犹豫不决地看向沈策,他听过关于五小姐的传闻,此时见她悲痛欲绝的模样,十分理解她心中恐惧,名声已然成了她的心魔。 她哭得要晕厥过去,沈策叹息一声。 “你先下去。”沈策出声道。 吴百山担忧地看了萧蕴龄一眼,出门时他将门扉阖上,大片日光被挡在屋外,无法窥探屋内情形。 他手指掰开她的双唇,一颗黝黑苦涩的药丸被塞入她嘴中,萧蕴龄本能抗拒,她的舌尖舔过他的手指,沈策漠然地将手指抽出,他捂着她的嘴,看着她因苦涩而皱成一团的脸,“不想难受就吞下。” 萧蕴龄忍着苦味将药丸吞咽入喉中,她的双腿绞在一起,衣袖下滑,露出一节如藕节的玉臂,手指难耐地攥着沈策的衣袖,在金线上泛着微微的红,吐息间带起难言的战栗,和微弱的轻吟。 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的困境,吐出对她的判决,“忍着。” 第24章 萧蕴龄难以形容身体的感觉,她总觉得自己在渴望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呢?她想不出来,她只能无助地焦急,试图通过沈策知道答案。 她一声声地呼唤着“沈将军”,无援地试图摆脱沈策的束缚,他不愿意回应她,浑身散着冰冷之气。 第40章 对于理智被灼热的萧蕴龄来说,越冰冷漠视,对她的吸引力愈发强烈,她徒劳地一次次靠近他。 她咬唇抑制着哆嗦的轻/喘,失了气力躺在男人腿上,他为了阻止她触碰他,单手将她双手桎梏,如钉死在她手上的拷锁。 洒在桌面的茶水顺着边缘滴答滴答地落在地砖上,昭示时间流逝的缓慢。 药效开始起作用了,萧蕴龄的精神没有方才模糊,在粘稠阻滞的思绪中,她努力让自己神识归位。除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她逐渐意识到自己现下的处境。 萧蕴龄的脸颊还贴着沈策的胸膛,原先她靠着他的脖子,在她绚丽的梦境中,总忍不住那颗红痣对她的吸引,因而被他拉下来,脚尖也因此能够触碰地面,胡乱地踢踏着脚边的披风。 她现下可真窘迫,衣裳凌乱,发髻歪斜,将将坠落,足上的鞋袜因燥热而褪下,白皙的脚背不自在地往后缩,隐藏在沈策的袍角下。 萧蕴龄力竭地低着头,视线在他的手上游离,上边青筋微微鼓起。 她想着或许该为自己谋取些什么,毕竟她已经如此狼狈,不能毫无所得。 名声固然最重要,但反正她此时的所作所为无人知晓不是吗?她何必守着那些外人眼中她早已没有的贞洁,只为了在洞房花烛夜珍重地献给王万利,以此换取他多一些的怜惜吗?王万利才不会如此,他是个重利之人,只要她的身份有利于他身价提升,他才不会在乎她是否纯真。 目光落在沈策闭眼休憩的眼眸上,他为何如此冷静? 他真的冷静吗? 萧蕴龄脚踝晃动,使得沈策的衣袍荡起阵阵涟漪。 “有虫子咬我。”空余女子轻吟的空间里,响起她难受的声音。 “没有。” 她看着沈策不曾睁开的眼,听着他斩钉截铁的回答,神情委屈,“你怎么能确定没有?它明明在我脖子上,它在咬我。” 她说着,忍不住要去抓挠,但双手被沈策桎梏,她使劲却推动不了分毫。 她的围脖早已在挣扎扭动间掉落,露出脆弱的脖颈,淤痕突兀地横亘在上边,显得她更近可怜。 沈策缓缓睁开眼,凤眼中波澜不惊的海面,平静却让人恐慌于风暴的到来,萧蕴龄蹙眉对他对视,被他握住的手指贴着他的手背,讨好地摩挲。 “好痒。”真的有虫子在咬她。 “闭嘴。” 她尚不明晰他口吐闭嘴时神情的古怪,便被脖子上的疼痛激得往后缩,他的手指正缓慢地擦过她脖子上的青痕,带着微许的压迫,压在她的伤痕上。 手指搭在脖侧跳动的血脉上,似乎能感受血液流淌的温热,他目光落在萧蕴龄脸上,语气懒散地重复道:“没有虫子。” “因为它爬到我腰上了。”她望着男子冷漠的面庞,可怜兮兮道,“我没有骗你。” 她的头因祈求他而仰起,神情虔诚,带着献祭的纯洁。 沈策难免感到烦躁,他多次与她说不要相信他是个正义之士,而她仍然无一丝防备,在他面上露出这种模样。 弱小的猎物应该具备更高的警惕心,而萧蕴龄无疑是不合格的猎物,她不让猎人感到有些许挑战性,便早早丧生与其他猛兽口中。 他不理会萧蕴龄,等待着药效的发挥。 耳边哼哼唧唧的声音从未停下,脚尖在晃动中踩在他小腿上。 “沈将军,帮帮我。” “萧蕴龄。”他垂下的眼睛冷冷盯着她,一瞬间萧蕴龄以为他洞悉了她的用意,可在面若冰霜的之下,那枚红色的小痣快速滑动了一下。 他第一次喊她名字,已然是被她气到不轻。 “难受。”她不顾他的警告,踩着他的警戒,萧蕴龄凑近他,像幼兽一般蹭着他的胸膛,幼兽能有什么心思呢,它只是天真地舔舐成年的兽王,希望兽王也摸摸它罢了。 沈策按住她扭动的腰肢,她的衣领已经散开,丝丝缕缕的头发从领口没入,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起伏,他移开视线。 她仍在重复着让他帮她。 萧蕴龄听到他轻笑一声,她尚不知他笑声中隐含的轻蔑,随之而来的是腰上落下的力道。 她蓦地睁大了眼,里面明晃晃的慌乱。她感受着后腰的力气,和干燥的掌心…… “在哪?”他声音低沉,如玉石碰撞,随意地落在她的皮肤上,拨动琴弦般,惹起阵阵战栗。 藕色衣裳下,被撑起的弧度缓缓起伏,她眼中盛满晶莹水光,懵懂地依偎在他怀中,随着腰上缓慢如凌迟的动作,她呼吸渐渐急促。 双手不知何时被松开,她无助地抓着沈策垂下的衣袖,金丝纹路将她细腻的指腹磨得微痛,一如腰间男子带着厚茧的手掌。 幼兽不懂欢愉的原因,她本能地、贪婪地靠近让她快乐的源头。 细小的微尘浮在眼前,闪着微弱的金光,萧蕴龄伸手去碰它们,却只能从它们之中穿过,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处现实还是虚幻的梦境中。 沈策伸手拨开她被汗湿的头发,萧蕴龄双目失神地盯着虚空的一点,她眸中光彩成片片碎片,檀口微张,恍惚地呼着气。 - “让我进去!” 屋外的吵闹吓得萧蕴龄回过神,她辨认出是萧蕴晴的声音,她虚虚地望着禁闭的房门,这时她才忆起他们是在堂屋,她身上泛红,又因听到萧蕴晴嚷嚷着而绷紧脚尖,踩在沈策皂靴上。 第41章 她侧过脸看向沈策,他不为外边的动静影响,仍专注地梳理她的头发。 他发现了难得的趣事,比起冰凉的兵器和灼烧喉咙的烈酒,萧蕴龄的反应更让他愉悦。 养着她或许也不错,沈策想着,难怪萧蕴龄想养猫,偶尔亮出毫无杀伤力的爪子,在主人怀中徒劳地挣扎。 “怎么办?”她以气声问他,湿润的睫毛扫过他的手指,他将最后一缕头发梳理好,轻轻嗯了一声。 萧蕴龄要被他不紧不慢的态度吓死,“我说她进来了怎么办?” 萧蕴晴可不是省油的灯,她不似萧蕴意恶毒,但也是被娇宠长大的,养成一副跋扈自我的性格,她早早将沈策视作囊中之物,如果被她知道萧蕴龄和沈策私底下在一起,怕要闹到父亲面前。 “难道有什么我见不得的?” 萧蕴晴盯着吴百山,心中猜疑更甚,她听闻有女子进出沈策的院子时只觉得好笑,沈策对她都不甚上心,哪能有其他女子入他的眼。 但现下吴百山拦着不让她靠近那禁闭门扉的堂屋,她心中逐渐对传闻信了几分。 “大白天的,关着门做甚。”萧蕴晴上下扫视着沈策的管家,冷笑道:“怕不是沈将军不在,你这奴仆在屋子里藏人了吧?” 隐约的,她恍若听到门后传出女子的娇吟。 萧蕴晴抬脚便要往那边走去,她倒要看看是哪个贱人,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勾引沈将军,府中的人都知道她中意沈策,敢接近沈策,无疑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三小姐,我哪敢骗你呀。”吴百山挂着熟练的笑脸,拦着她好声相劝,“主子真的不在,也没有其他人在。” 自从住进誉王府,三小姐除却刚开始恼怒沈策不理会她而安静了一阵子,之后几乎天天派人往这里送吃食物什,偶尔也亲自来访,但总碰不到沈策,不曾想她今天又亲自来了。 萧蕴龄将掉落的鞋袜穿戴好,她环视着堂屋,寻找避身之处,余光瞥见沈策不为所动的模样,她真是嫉妒沈策的身份和地位,同处一样的场景,与她而言是关乎生存的窘境,对沈策来说却无需在意。 他不把萧蕴晴放在眼里,萧蕴晴看不上她,她真是这场闹剧的最弱者。 这样高高在上不染一尘的人,真想将他拉入泥潭,与她一起被污泥沾上鞋履、攀上衣摆。 萧蕴晴冷下脸,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眼前俊秀的青年,她因吴百山是沈策身边的人而以礼相待,此时因为他三番五次的阻扰而失了耐性,命令她的侍女道:“拦住他。” 一个下人,竟然也敢拦着她,这院子的一瓦一石都是他们誉王府的,何处她去不得。 堂屋的门被砰的一声打开,门扉撞向两侧摇晃了许久才停下。 萧蕴晴站在门口,耀眼的阳光从她身后投射而入,随着她的视线到达每一处角落,屋内的一切无所遁形。 吴百山跟在她身后,他不受方才阻拦的影响,语气依旧温和平缓,“三小姐,这门是主子离开时关的,期间无人来往。” 萧蕴晴脸色好看了一些,她扬起嘴角,在吴百山的注视中踏入这间,号称无人进入的堂屋。 第25章 堂屋以中间为轴线,门扉正对面楹联与匾额。萧蕴晴从门口走进,她从太师椅上收回视线,忽然目光顿住,她走向条案。 “这是什么?”她看着桌面上打翻的茶盏,歪斜而下,内里的茶叶与茶水洒在桌面上,地上是一件黑色的披风,在地砖上凌乱地散开。 “主子弄倒的,他手臂的伤还没好,端起茶杯时不慎将它摔下。”吴百山站住几步之外,从容地回答。 萧蕴龄又看到了浮在光中的微尘,闪着黄色的暖光,她躲在房梁上,许是下人偷懒,上边落着的一层灰尘没有清扫,随着她呼吸飘向她,她没有心思顾及,仔细听着下边的动静。 萧蕴龄听到了他们的交谈,她跪坐在梁柱上,侧过脸时正好与沈策对视,她担忧地看着他之前中箭的那只手,她方才竟然忘了他曾经受伤,挣扎地那般厉害,不知道有没有使他伤势加重。 她心中懊悔,遗憾没有早些关心他的伤势,让他知道她是在意他的。此时听他人提起后再显露担忧,效果便减弱了。 沈策目光平淡地在萧蕴龄脸上停留,她正蹙眉地打量他的右手臂,试图穿透衣袍和绷带看到伤口的真实情况。 眉目间是无法忽视的关怀。 “怎么不打扫?”萧蕴晴的声音从底下传来。 他无暇理会他人的动静,沈策讶异地看着凑近的萧蕴龄,她害怕此时不安全的处境,自从待在这上边便小心翼翼,现下却探身过来,凑近了去嗅他身上的味道,试图以此分辨他伤势情况。 他身上没有血腥味,也没有药味,沾染了一丝细腻的甜香,萧蕴龄靠近了才发觉是她的味道,她身上的香味染到他衣物了。 她面上疑惑,这才过去四天,他的伤口不可能完好,只是为何闻不到药味? 难道他不上药?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靠得越来越近,沾染着更多香味到沈策身上,她只是专注地、谨慎地嗅闻。 垂下的长发尽数落在沈策支起的腿上,又滑落到一旁,脸上残红未褪,下唇还留着齿印。 莫名绮靡,让人又想保护又想摧毁,矛盾的阴暗沉默着滋生。 第42章 她是不谙男女之事,还是单纯地不认为他具备威胁,于是在他面前毫无防备地露出这副模样。 沈策轻抬手臂,萧蕴龄耳垂上的珍珠耳饰正落在他的手指上,食指与拇指捏着那颗圆润的珍珠,他心情烦躁地揉着。 既因为萧蕴龄的无防备,又因为此刻的处境。 如果不是萧蕴龄拉着他的手撒娇,他绝不可能躲在房梁上,他毫无顾虑,而牵制萧蕴龄的人和事却太多。 她担忧萧蕴晴会告发到誉王和王妃那里,影响了她的婚姻,担忧她的夫婿知晓她和他私底下的牵扯。 “主子因伤口未好而心情烦闷,不让我们靠近,所以我们不敢擅自进来。”吴百山面不改色地编造理由打发着萧蕴晴。 萧蕴晴隐约记得沈策的伤,她当时好奇打探他受伤原因,却无人知晓,她也就抛之脑后。没想到沈将军因为伤势而苦恼,看来可以送些伤药给他,她自觉寻到了接近沈策的途径,顿时又觉得自己希望很大。 她转身就要离开,对面的一个茶盏毫无防备地映入眼帘,这是谁用的? 萧蕴晴心中疑窦丛生,意识到吴百山或许在欺瞒她,萧蕴晴心中霎时燃起燎原的怒火。 吴百山看着她大步走向那个未来得及收起的茶杯,跟了上去,在萧蕴晴发怒前连忙道:“这是林枫的。” 林枫?那个跟在沈将军身边的手下? “哦?他不是沈将军的下属吗?”她言语间尽是对林枫配与沈策饮茶的怀疑,觉得吴百山是在诓骗自己。如果是她,她才不会自降身份和下属同座。 “林枫很得主子信任。” 萧蕴晴手指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水,隔着一尺的距离细细端详。 萧蕴龄的注意力被她吸引,她心中咯噔一下,手指擦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查看,指腹没有染上颜色,她目光犹疑地看向沈策的脖颈,那处靠近喉结的皮肤上,被她吻上了暧/昧的红痕,连红痣都被淹没在殷红之中。 她在沈策的冷笑中垂下头,又因耳饰仍在他手中而倍受牵制,好在他松开了手。 下一瞬萧蕴龄眼眸被逼出泪光,她的耳垂被他捏在手中,微痛的触感使她的耳朵立马上了一层薄红。 萧蕴晴心中莫名古怪,她环视这间堂屋,从太师椅到条案,无论是绣着骏马的绢布屏风及摆放各种瓷瓶摆件的博古架,抑或是角落的褐色香炉,一眼便能将所有物件尽收眼中。 堂屋宽敞明亮,不是能藏人的地方。 萧蕴龄捂着耳朵避开沈策的触碰,她将垂落的裙摆提起压在膝下,手扶着支持屋檐的金檩保持平衡,沈策屈起一条腿,看着她一副警惕的模样。 也不知道是在警惕梁下的人,还是在警惕他。 萧蕴晴最后望了一眼屋内,终于放下心离去。 她步履生风,姿态高傲。如今她在府中风光无限,是除了王妃的子女外最受宠的小姐。 她不知道萧蕴意兄妹如何得罪了父亲,但现下萧敛竹失踪,徐姨娘被送往乡下庄子自生自灭,而萧蕴意,她听闻父亲打算将她远嫁。 她与这些庶姐妹,今后地位悬殊,她们恐怕再没有与她来往的机会。 萧蕴晴心中得意。 萧蕴龄将捏着的裙摆放下,如鱼尾摇曳的裙摆从梁上垂落下,沈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她知道他在无声催促她松开对他的束缚。 因为她除了自己的裙摆,还压在他的衣摆。 “对不起嘛。”她语气中不自觉带上撒娇,“委屈你了。” 她托着尾声,声音婉转娇媚,一如刚才她问他能不能带她上这房梁。 沈策三两下从梁上跳下,他踩在地砖上,看着萧蕴龄委屈无措的脸,“跳下来。” 她踌躇着,不敢将生命交给他。 萧蕴龄看着沈策要离开的模样,她咬咬牙,不放心道:“你要接住我哦。” 她小心磨蹭到边缘,双脚垂下,不住地往前挪动,直到再移动便会滑落。 “我跳了。” 随着她声音落下,是扑入怀中的馨香,她似乎很顾忌他右手的箭伤,因而在被扶着站稳后立即离开他的怀抱。 - 太阳西斜,橙黄的云在天际燃烧,被揉碎晕染开的光穿透院子中的桃树,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王万利遗憾地起身,他除了有些失落,情绪依旧平和,言语体贴:“正好与姑母聊聊天,姑母便让我尽尽孝心,陪您解闷,不要责怪龄龄。我听闻北边一些习俗是未婚夫妻婚前不能见面,我与龄龄倒是阴差阳错遵了礼。” 王霓原本担心他因为萧蕴龄不在而迁怒她,此时见他仍然和往常一样孝顺,顿时笑容满面,心中对萧蕴龄的不知踪迹也愈发埋怨。 她尽会惹事。 将王万利送走,王霓沉下脸,嘴角的两道沟壑便耷拉着垂下,“她去哪里了?” 澄心跪在地上,眼神飘忽不定,“奴婢不知道。” 啪的一声,鞭子落在她背上,澄心痛呼一声,忍着对王霓的恐惧辩解道:“五小姐说要散散心,奴婢真的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王姨娘知道五小姐和沈将军的事,最怕五小姐不嫁给那商人的,便是王姨娘了。 “你跪在这,她不回来,你就一直跪着。” 澄心盯着地上被踩烂的桃花,王霓下手从不留情,她背上恐怕破皮了。 第43章 只要再忍忍,待她去了京城,在那繁华地,她便能摆脱现下猪狗不如的生活。 她看着天色,忽略背上的疼痛,心中雀跃,五小姐去了那么久,恐怕是成事了。 随着她做着美梦,一双绣着粉色攀枝花的玲珑绣鞋出现在她视野,澄心抬起头,看到了穿戴整齐,与离开时一般无二的五小姐。 萧蕴龄目光凌凌地盯了她一眼,转身进入姨娘的屋子。 漫长的骂声与争吵终于在澄心耳边停止,随着一句“跟我进来”,萧蕴龄从澄心面前离开。 澄心对她是有些愧疚的,但她更认为自己是为了五小姐的将来好,她从地上爬起来,在踉跄中默念自己早已想好的理由。 “把门关上。” 澄心将门禁闭落锁,她主动跪在萧蕴龄面前,态度诚恳地认错:“五小姐,请您罚我吧,是我对不起您,我不会有丝毫怨言。” 她又急忙解释道:“但我是为了您好,我不想您嫁给王万利,如果您嫁给一个商人,那您以后还有什么指望。” “你觉得是为了我好?”她依旧如往常一般温柔,声音听不出任何愤怒。 “我明明答应你,不会让你和我一起去王家,为何你还要背叛我?”她眼中疑惑,不明白澄心的动机。 澄心在这样的氛围中也松懈下来,“五小姐,即使您不带我去王家,我在誉王府中,在幽宁院,我过得也不好。” 第26章 “你能忍受, 我不能。”澄心坐在地上,撇嘴道,“五小姐, 我一个奴籍都知道往上走, 你却要嫁给王万利那商人, 我想不明白你。” “那你觉得我除了嫁给他还能嫁给谁?” “沈将军啊!”澄心膝行到萧蕴龄脚边, 仰头神情期盼:“我看得出来他喜欢你, 只要五小姐主动一些, 哄他开心,便可以让他带你去京城。” “然后呢?”萧蕴龄低头看着她,落日的余晖洒在她身上,恍若为她增添了几分神性的悲悯。 “然后……然后……”她嘴唇分分合合,一时想不到后续的发展。 “先不说姨娘那关, 如若他真的愿意带着我离开,难道让我无名无份跟在他身边,争取他施舍我一个妾室的位置吗?” 萧蕴龄语气不急不缓地分析,沈策对她有着不符合世俗观念的吸引,但也仅限如此,她不可能像只知眼前火焰的飞蛾一般,除了一时欢愉,她还要顾虑未来安稳。 “万一呢?”澄心紧皱着脸, 她急迫的反驳:“万一沈将军很喜欢你, 愿意娶你呢?” 她说着音量逐渐低下, 她连自己都无法说服,更何况说服五小姐了。 睫毛的影子根根落在萧蕴龄眼下, 随着她眨眼而移动,她似乎很无奈, “你总在赌万一。” 这个词已经揭示了万一的难得,更何况是她们这样赌不起的人。 “你对我下药时心中想法是什么?你明白如果事情失败,我会遭受什么,可是你义无反顾地做了。你在赌万一沈策真的喜欢我愿意娶我,你也在赌万一我不会惩罚你。” 五小姐的表现不像生气的模样,但迟缓的恐慌渐渐漫上心头,因为她被猜中了心思,无从狡辩。 “你赌错了。”她听得五小姐这般说。 萧蕴龄未言明她是赌错了沈策的喜爱,还是赌错了不会受罚,或许是两个都错了。 澄心仰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语气隐约埋怨:“可我是为了您好,而且、而且您现下不也安全回来,就算沈将军对您做了什么,你我不说,又有谁知道,我不会让五小姐落入险境,我并没有背叛您啊!” “我会将一切告知王妃。”萧蕴龄平和地说着,她站起身俯视面色惊慌的澄心,“会有人告诉你哪些是对错。” 澄心不相信五小姐会这么对她,可是五小姐已经转身要出门去。 澄心尖叫一声,对王妃的恐惧让她扑上前,双手紧紧抱着萧蕴龄的小腿,手指抓着她的脚踝,咬牙道:“您不能这么对我!” 她害怕得流下泪水,语无伦次:“王妃才不会管您呢,自从大少爷被郑侧妃害死,她已经好多年都不管事了,您不要找她,我知道错了。” “那你……”萧蕴龄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门外的动静打断。 砰砰的巨响从摇晃的门上接连响起,王霓拍打着门,大声骂道:“都死里面了,给我开门!” 尽管萧蕴龄不断否认她是去勾搭男人,但王霓寻思许久,愈发觉得她行为怪异。萧蕴龄从小便知道如何讨其他人欢心,王霓疑心她是为自己寻了其他退路。 她需得再警告她几句。 萧蕴龄将门栓放下,王霓推着门风风火火进来,她盯着跪在地上哭泣的澄心,又将怀疑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她新奇地看着萧蕴龄,“五小姐这是在罚下人?她做了什么?或者说,她为你做了什么?” 萧蕴龄避开王霓手指的触碰,低声道:“一些小事罢了。” 王霓讥笑一声,她脚尖踢了踢澄心,催促道:“你来说。” “在说大少爷。”澄心身子一颤,说得断断续续。 “好端端的说个死人做甚。” 府上二少爷和大少爷接连离世的往事,是誉王的忌讳。 这是在王霓进府前发生的,她被誉王带回来时,郑侧妃已经被处死。 据说那是誉王的青梅竹马,原本会是他的王妃,只不过被木云那贱人截了胡,求着太后亲自赐婚,最后郑侧妃只能是侧妃。如今已经没有人记得郑侧妃叫什么,反□□中从那时开始只有一个侧妃,知晓她的名字也没有用处。 第44章 “木云害死郑侧妃的儿子,郑侧妃便将她儿子掐死,公平得很。”如此蛇蝎心肠的女人却霸占着王妃的位置,王霓每每想起便觉得可恨。 “姨娘慎言。”萧蕴龄见她又说些毫无根据的话,担心惹祸上门,“这件事父亲不让议论。” 在父亲和王妃的相处中,他对王妃似乎有愧,因而萧蕴龄更相信另一种传闻,郑侧妃的儿子失足跌落浴池,伺候的人以为他只是在水中玩闹,待到她们发现异常时已经晚了。郑侧妃认为是王妃设计,从而报复了她。 王霓瞪了萧蕴龄一眼,“当初我生你的时候,她还让保大呢!假惺惺的,分明是担心别人抢在她前头生下儿子。” 萧蕴龄从未听说这件事,心中划过一丝疑惑,但此时她一心在担忧姨娘知晓沈策的事,无暇深究。 王霓想起来这里的目的,她掐着萧蕴龄的下巴,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又将她脖子的围脖扯下,眯着眼端详她脖子上是否沾上其他痕迹。 萧蕴龄退后几步,她整理着被扯开的衣领,遮掩底下不合身的白色里衣。 王霓没有发现女儿那件明显是男子式样的里衣,她满意地松开手。 “姨娘救救我!” 那个跪在地上的丫鬟拉着她的脚踝,哭喊着不愿意去木云那里领罚,王霓被她吵得头疼,她的思绪总是很混乱,现下被她一闹又记不清自己来萧蕴龄房中的目的。 澄心被王霓一脚踢开,她捂着胸口,眼睁睁看着王霓无视她出门。 屋内只剩下她和五小姐。 萧蕴龄走到床边,澄心看不清她的动作,从窸窣的声响中猜测她在储物的那几个木箱子中翻找。 屋内无人点灯,只有从外边隐隐照入的微弱光亮,将澄心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也见到了,没有人在乎你的死活。王妃或许不管事,但我想处置你,她不会阻拦。” 萧蕴龄说着将澄心的卖身契从上锁的木盒拿出,澄心一下子便认出那是自己的卖身契,她十岁时被兄嫂送到人牙子手中时,沾着血在上边印了手印。 她身子打着摆,终于意识到萧蕴龄再不受宠,自己在她面前仍然只是一个下人。 澄心怔怔地看着萧蕴龄在她面前蹲下,面色灰败。 手心忽然被陌生的触感塞满,她木然地看着被放在手上的纸张,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卖身契,只是她从未拿在手上过,“五小姐……” “我一直知道你在担忧什么。”萧蕴龄与她平视,“没有人瞧得起我,连带着你被其他人欺负。” 她的手掌搭在澄心手上,轻轻抚摸澄心手上的冻疮,经过一个冬季,她的手指肿胀发红,摸起来没有温度。 “我答应过你,出嫁后会为你安排好去处,你不愿意信我,我只能先让你离开了。” 萧蕴龄原本打算出嫁后将澄心放走,等到她在王万利家站稳脚跟再给予澄心一些财物。 现在她的作为不过是将一切提前。 萧蕴龄对澄心的背叛没有太多情感波动,她不愿意细想原因,这会让她对嫁给王万利一事愈发抵触。 她只需要麻木地保持着情绪的平静,时间久了,她会接受这场婚姻的。 脑海中蓦地闪过沈策的身影,她后腰仍然残留他的指印。半个时辰前,在她换上他过于宽大的里衣时,她瞥见那几道引人遐想的痕迹。 她不应该再和沈策见面。 澄心怔愣地将手上泛黄的纸张展开,那枚在她手指还稚嫩时按下的手印,时隔多年她再次见到,“这是我的。” 眼泪滴在卖身契上,澄心忙将它挪开,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折叠起来藏在荷包里。 “去衙门登记后,你便不是贱籍了,今后造化只看你自己。” 澄心可能不用再伺候人,她或许会挺直腰板活着,也或许因为贫穷再次将自己卖身,但这些都和萧蕴龄无关,她只是不敢再将澄心放在身边了。 澄心泪流满面,她对五小姐有许多感激的话要说,但最终只能听到自己的哭声。 “药呢?” 许久后,澄心听到萧蕴龄出声,她连忙将怀中的药包递出,萧蕴意给了她一纸包药粉,她今早用了一半。 “你知道这个药的作用吗?”萧蕴龄端详着手中白色的粉末,她第一次接触这些腌臜物什,对它几乎一无所知。 一见到它,体内那只啃咬她的虫子仿佛又出现,异样的、等待满足的渴望争先冒出。 她掐了掐掌心,她居然陷入白日的荒诞中,那些难言的感受她不该再回忆。 “奴婢不知,六小姐说这是提前让您和王万利成为夫妻的药物。”澄心喃喃道,声音微弱,她此时被愧疚充斥,良心不安。 她这次是触碰到五小姐的逆鳞了,平日五小姐温柔耐心,她干活偷懒懈怠也不见五小姐生气,是她做得太过分了。 这个药应该没有其他作用了,萧蕴龄不安地想着。 第27章 骤雨浇打桃花, 淅淅沥沥地滴在地上,顺着地砖缝隙汇成水流。檐下的红灯笼摆动许久,豆大的烛火明灭变换。 澄心站住屋外走廊, 伸长了手臂去够着窗户, 轻轻将它们阖上。 雨水溅到她的脸上, 澄心低着头试图避开, 余光窥见萧蕴龄睡在窗边的榻上, 手指攥着衾被, 双眼紧闭,嘴唇轻启,似乎陷入痛苦的幻梦。 第45章 窗户顺着力气关上,澄心眼前只剩贴着剪纸的菱格,她疑惑五小姐方才奇怪地神情, 但再开窗无疑会将五小姐吵醒。 澄心抬脚回到自己的屋内,幽宁院归于静谧。 被子被推到一旁,萧蕴龄本能地向墙边靠近,那里渗透着屋外的凉意,能缓解她梦中的焰火。 她沉沉坠落在梦网中,丝丝缕缕的绳索将她缠绕,她被牢牢桎梏在无际的黑暗中,地狱的火焰炙烤她的身体, 她如渴水之人, 在濒死的煎熬中, 既渴望有什么来解救她,又恐惧未知之物将她拉入地狱。 她皱紧眉头思索, 发出不明的呓语。 翌日,澄心进门见萧蕴龄拥被坐在榻上, 神情迷茫,她脸颊旁边的头发被汗湿沾在脖子上,未着袜的脚底踩在衾被上。 “五小姐。”澄心不自在地叫她,心中羞愧。 原本她该离开了,但心中对萧蕴龄有愧,担心她走了幽宁院没有人可以帮忙,因而她留下来几天,待后天五小姐出嫁,她便离开誉王府,去投奔大姐。 “去衙门了吗?”萧蕴龄见她身上带着潮气,揉着眼困倦地问道。 “去了。”澄心见五小姐愿意理会她,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雀跃的笑容:“后天我离开王府后,先去姐姐家里暂住,再找点活计。” “长点心眼。”萧蕴龄提醒她。 “知道嘞!” “听说王公子今天还要来访呢。”澄心听李嬷嬷说的,她嘱咐多准备些早食。 萧蕴龄手指停顿在太阳穴上,她蹙眉看着澄心,“他总来做甚?” “王姨娘喜欢他。” 心中冒出隐隐约约的不耐烦,萧蕴龄沉默着将它们尽数压下去。 她不应该这么对待她未来的夫君。 身上粘腻将萧蕴龄的注意转移,她夜里出了汗,需要沐浴,她起身去吩咐抬热水进来,行走间腰间被拉扯的微微疼痛让她放慢脚步。 萧蕴龄穿戴整齐时,王万利已经到了,他进房时感到扑面的潮气,迷蒙水雾中,他的未婚妻身姿玲珑地坐在榻上,干燥的布巾被压在乌黑的湿发上。 萧蕴龄绞着长发,她想着方才沐浴时看到的腰上红痕,那处已经有些青色,一看便知道是成年男子手指把玩落下的痕迹。再过两天她就要嫁人了,这些痕迹让王万利看见了总不好,不知道能不能在成亲前将它们消去。 她烦恼着,因而手中的布巾被人接过时,萧蕴龄以为是澄心。 “她”耐心地捧起长发,轻柔地吸着发上的水,是从未有过的体贴。 萧蕴龄的手指隔着衣服按着腰侧,柔媚的脸上眉目忧愁:“有没有消肿化瘀的药?” “龄龄,你受伤了?”男子担忧的声音响在耳边,萧蕴龄猛地回头,熟悉的面庞出现在眼前,是她两天后的夫君。 她缓过神,浅笑盖过惊讶,萧蕴龄柔声安抚着他:“只是方才撞上桌角,膝盖有些青了。” 她心中不满姨娘总让王万利进她屋子,但两日后他们便要生活在一起,没必要在此时争吵,因而萧蕴龄没表现出来半分。 “我住处有些伤药,我让人给你送来。”王万利边说着边为她绞着头发。 发上的触感温柔耐心,很像小时候姨娘的怀抱,但是萧蕴龄僵着身子,她尽量避开王万利的触碰,现在她仍然不适应与王万利亲近。 浓密的长发终于擦干,萧蕴龄对着铜镜梳妆,她看着镜子中王万利的身影,问道:“表哥,你寻我有事吗?” 她的头发披散在背上,随着她梳发的动作晃荡,被衣裙勾勒的细腰在发丝间隐约可见。 方才她起身时,手指扶在上面,坐下时似乎也在避免腰间用力,像是腰上有伤似的。 消肿化瘀的伤药?王万利默默思量。 他喝下杯子中的水,侧身看着未婚妻,如一个体贴合格的夫婿一般。 “我在这里除了你们无其他相识之人,龄龄不会嫌弃我来吧?”他笑容和煦,望着镜子中她的美丽容颜。 王万利遮掩着眼中怀疑的神色,他总是疑心未婚妻的去向,哪个男子都不愿意妻子不守妇道,尤其是她未出阁时便不安分,他得盯紧她。 但他的到来好似没有成效,上一个是她兄长,现在这个是谁? 萧蕴龄知道他家离誉王府有十日车程,他租了一个院子,后日先在那里完婚,再启程回他的老家。 “我怎么会嫌弃你,我们即将是夫妻。”她如此答道,仿佛一心在准备出嫁事宜。 王万利见她将珍珠耳环拿出,泛着银光的环脚穿过耳垂,垂落下的莹润珍珠轻轻敲打她修长的脖颈。 她生得娇美,身上无一处不精致秀丽,眼波温柔无辜地晃动,明明是混乱不堪的人,却生了一双纯澈的眼睛,让他对她总是多了许多包容,她的美丽应该用在他身上,而不是堕落在毫无意义的男女交欢中。 “能陪我出去逛逛吗?”王万利对着梳理整齐的萧蕴龄道,这王府以后他怕是很少有机会进来了,多看一眼是一眼。 萧蕴龄今日身上仍然软绵无力,她心中疲倦,不愿意出门,但担心姨娘知道后责备她,遂答应下来。 - 誉王近来身体不好,大夫进出多次,劝诫他勿要多思虑,需得静养,因此王府比往日安静许多,往来下人三缄其口,生怕触了哪个主子霉头。 第46章 远远望见萧蕴龄的身影,侍女们吓得避开在一侧的假山中。 起伏的石头纹路被昨夜雨水冲刷得清晰明亮,侍女们攀附着假山边缘,借着假山后的隐蔽遮掩身形。 “那是六小姐吗?”有人害怕地问。 一夜之间,萧蕴意在府上的地位一落千丈,从前她便对待下人严苛,被父亲放弃后手段愈发残忍,昨日竟将怠慢她的一名小厮活活鞭挞致死,血肉落在地砖上,吓晕了经过的侍女。 王妃将她关在屋里,等待誉王身体好些再行处置,现下没有下人敢接近萧蕴意。 “不是。”身旁的人向前探着身子端详,而后松了口气,“是五小姐。” 她们终于从假山后离开。 - 王万利伸手摘下高处的树叶,被雨水浇灌后的叶子仍然有些微弱的淡香,他对周围的富丽很是新奇。 他有些家底,但与真正的皇亲国戚比起来显得上不得台面,集万民供养的贵族,府上的一颗树也是罕见名贵。 更何况在这里长大的萧蕴龄,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彰显富贵人家的教养,只是内里如何不为人知。 王万利注视着仪态优美的萧蕴龄,眸中神色逐渐满意,花瓶的瓶身中藏着何物不重要,被人赏玩的物件看着能值回价钱即可。 萧蕴龄脚步停住,她望着几步之外熟悉的院子,翠绿枝叶从院子四周的矮墙探出摇曳,她听到了林枫和吴百山的声音。 她竟不知不觉走到这里。 王万利也听到了院子里男子的交谈,与之相随的是刀剑碰撞的铛铛声响,他好奇问道:“这是府上哪位贵人居住?” 萧蕴龄面色平静,如方才介绍路边花卉一般随意:“是从京城来的一位将军,暂住在此。” 京城的将军?王万利的脑海中陡然浮现一双凤眼,漫不经心地看着他身边的未婚妻。 原来是赏花宴上总将目光落在萧蕴龄身上的那位将军,王万利至今不知道那些注视是否为巧合,他们究竟有没有关系? 而那个在萧蕴龄身上留下痕迹,让她腰肢酸疼的男人,是他吗? “这位将军,是什么来路?”王万利喉间发紧,状若平常问道。 “他是武安侯的儿子。”萧蕴龄低垂着眼,看着手中捧着的茶花。 是个身份贵重的客人,王万利心中记下。 “这里已经靠近前院,我们回去吧。”萧蕴龄发觉自己的双腿越来越软弱无力,她看了一眼天色,乌云遮天,并无阳光,可是她却感到阳光照耀的闷热。 她直觉是昨天残留的药性,因而愈发焦急想要回去。 转身时她脚下踉跄,手挽着王万利的手臂才不至于摔倒在地,王万利及时扶着她的肩膀。 在他们之后,走出院门的沈策看着抱在一起的男女,冷淡出声道:“五小姐。” 那对未婚夫妻齐齐向他看来,沈策的目光落在萧蕴龄脸上,珍珠滚落在她脖子两侧,碰撞出点滴潮红,杏眼水光潋滟,眼尾缱绻多情。 这样的神情,立即让他回忆昨日还蜷缩在他腿上的无助情态。 王万利也发现了未婚妻的不对劲。风月场上一些男人喜欢在女子身上用药助兴,她此时的情况,分明是沾了不干净的药物。 他落在萧蕴龄肩上的手掌微微发烫。 第28章 那日宴席上, 若非他人介绍,王万利并不知道沈策的身份,他看着太慵懒, 在周围围绕的讨好恭维中独自饮酒, 倒像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或许他的功绩也是假的, 这样出身的贵族子弟, 怎么可能在沙场拼命, 许是靠着父辈荫庇为自己增加名声罢了。 王万利僵着身体, 一时间进退维谷,他对萧蕴龄和沈策是什么关系几乎不知,如果他们真的有勾结,他此时将人带走,不知道沈策是否记恨他。 他身份卑微, 禁不起这么天之骄子的折腾,更何况他还希望结识一些贵人。 “将军。”他主动拱手行礼,借机松开揽在萧蕴龄肩上的手掌。 萧蕴龄颤着睫毛,眸中水光便也跟着晃动,她看向沈策,他一身黑色锦衣站住院子门口,周身气质极淡极冷,身后是刀剑铮铮鸣声, 生机勃勃的树枝横亘在一旁, 却无法驱逐他身上的冷寂。 他对着他们微微颔首, 态度陌生疏离。 被他目光扫过,她身子微微瑟缩。萧蕴龄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 却又无法抵抗药物对她的控制,仿佛体内存着两个灵魂在争夺对身体的掌握, 让她倍感委屈煎熬。 “我们回去吧。”她撑着暂时的清明,拉着王万利的一块衣角道,她不适宜以这样的形容出现在外面。 沈策眼眸深沉地盯着她落在靛色布料上的手指,纤细白皙,指盖仿佛被胭脂染过似的红。 他们方才在拥抱,此时她依赖地拉着王万利。沈策第一次见萧蕴龄与她的未婚夫亲密,也是此时才对她即将嫁人一事有所认知。 王万利侧身看向明显难受的萧蕴龄,再转头看向一旁的沈策,他好似对萧蕴龄无甚兴趣,或许一切只是误会。 王万利松了口气,未婚妻没有和一个比他优秀的男子有苟且,这让他的怒火消失,但未婚妻并没有与一个位高权重的将军有交集,隐秘的可惜在内心深处滋生。 “挽着我的手。”他将手伸在萧蕴龄面前,十足的体贴模样。 第47章 萧蕴龄几乎站不住,她伸手穿过王万利的臂弯,手指将他的袖子抓出几道褶皱,几乎靠在他身上。 甜腻的香味将王万利围绕,心中的空旷却愈发辽阔,他伸手关心地触碰萧蕴龄的额头,比平时温热。 “我好像病了。”她的娇声道,欲盖弥彰的,言语尽是对自己情况的一无所知,“我发热了吗?” 尽管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但萧蕴龄仍然知道沾了药一事不能让人知晓,即使掩饰不住,她也只能是被陷害的无知少女。 “是有点。”王万利审视着她,她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被药物折磨得眼神涣散,可眼中没有半分情/欲,不像是经过事的样子。 是谁给她下了药?她真的无辜吗? 王万利知道未婚妻的名声狼藉,如果不是如此,也轮不到他与她订亲。 可是在拜访誉王府的这段时间,眼前的少女安静柔弱,如春风中轻轻摇晃的桃花,轻薄妍丽,一场雨便能将她打散。 她对待所有人都温柔有礼,即使是刁难她冷落她的下人,甚至在宴席上出言维护他,在未出嫁时便帮他管理账本,将那些混乱的数字逐一理顺。 她过于美好,他忍不住用最肮脏的思想揣测她,希望她是真的卑劣,这样他便不用再不安地盯着她,也能心安理得享受她为他带来的好处。 他苦受折磨,而她一无所知。她究竟是否纯真,等到后天他便知晓。届时,如何对待她再做决定,他花了那么多钱,得物尽其用。 他的手抚上细腰,其实,也不用等到后天…… 他看着萧蕴龄千娇百媚的脸,轻声道:“我们走吧。” “你该为她找个大夫。”低沉的男声传入耳朵,王万利讶异地往回望,沈策已经往回走,他的身影隐入褐色门扉,让王万利无法再窥探他的神情。 沈策是什么意思?是在警告他不要对萧蕴龄有遐思吗?王万利惊疑不定,心中浮现各种猜测。 他一直受限于商人贱籍,却又无滔天富贵为自己改命,因而他汲汲营营,努力讨好达官贵人,甚至找到了多年不曾来往的姑母。 如果能攀上沈策的高枝,以他武安侯世子的身份,能助益许多。 王万利的手指探着未婚妻的额头,温度比方才更高了,她眼眸的水光几乎要溢出来,此时几乎靠在他身上腿软无法站立。 “表哥?”她疑惑地唤他,感受到额间的手指逐渐落在她的脸颊,她的唇上。她转头避开,手指擦过她的脖颈,扶着她的脸。 她长得真美。 他第一眼看到她时便很喜爱她,他自小行商,见过的人无数,萧蕴龄的容貌依旧能在他心中排上号。 即使是从京城来的贵人,也会喜欢的吧? 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又笼罩着她,她无助地蹲下,是否有人带她回到……萧蕴龄歪着头思考,回到哪里呢?她要沐浴,她希望有冰块纳凉,她想要有人抱着她。 在最无忧无虑的那几年,姨娘对她还有耐心,父亲会慈爱地看着哥哥,她在哥哥身边,偷偷为他簪上春日第一朵花,她以为这样的日子是未来的永恒,未曾料到那只是漂泊生活的片刻安稳。 她如一叶无处可依的孤舟,在无边的海面漂泊,短暂靠岸后又迎来新的风暴。 沈策无声凝望着呓语不断的萧蕴龄,她躺在他的床上,悲伤地喊着“哥哥”。 “药性太猛,姑娘经受不住,意识混乱了。”大夫收回把脉的手指,起身对房中的男子道。 “药性能否解?”沈策靠在床侧围栏上,目光可惜地看着床上仍然煎熬的女子。 她独自留在他院子外,孤零零地抱腿蹲着,见他开门,委屈地抬头看他,她又被放弃了。 大夫点点头,迟疑道:“但需要一些时日,才能将她体内残留的药性清除。” 他亦看出了女子未出阁,故而委婉道:“期间怕是要受些苦了。” 吴百山将人带出去开药,屋内留下沈策和萧蕴龄。 屋外林枫远远站着,他见吴百山出房门,一脸好奇地凑上前去,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回事?那是五小姐吧?主子还在屋里?” 他一连几个问题抛过来,吴百山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事关女子名声,别胡乱猜测。” “真体贴啊,吴公公。”林枫见他又要生气,忙道,“我口风严实着呢。” 吴百山不理会他,跟大夫去抓药。 - “你期望的丈夫,并不靠谱。” 沈策松开压着被子边沿的手掌,回忆起在悬崖边萧蕴龄对他诉说的未来期望,她不在意丈夫的喜爱,也不在乎丈夫有其他女人,但她能容忍一个将她送到别人榻上的丈夫吗? 苦海沉浮,所亲之人皆弃她而去,这样的人生有什么继续的必要。 死亡,才能带来永恒的安宁。 可她挣扎求生。 沈策将床上的帷帐落下,厚重的帷帐遮住萧蕴龄的身形,却无法隐蔽她的声音。 如悲如泣的轻吟与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出,他练着字,总无法完全安宁。 - 萧蕴龄是被冰醒的,她抓住在她脖颈上的冰冷,惊觉那是一根手指。 她抬眸望去,沈策正端着药面无表情地凝视她,隐约不耐烦。 “你的手好冷。”她声音喑哑地撒娇道,又看到了他残留湿意的头发,只用一根束带扎起,好似刚从湢室出来。 第48章 萧蕴龄撑着床坐起身,她环视周围的布局,神情疑惑,“我怎么在你屋里?” 温度刚好的瓷碗被递到她手中,萧蕴龄接过,小口喝着。 她是没有防备心,还是过于信任他? 萧蕴龄一边喝药一边回忆,凌乱破碎的记忆在她脑海中闪过,令她难受地蹙眉,她只记得王万利扶着她,要带她离开。 “你被扔在我院门口。”沈策声音冷淡地提醒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萧蕴龄,好奇她的反应。 萧蕴龄迷茫着脸,她几乎瞬间便从沈策的语句中推断出她在这里的原因,但是她无法理解。 “王万利,为什么把我……”她说不下去,眉目纠结,除了纠结却没有其他情绪,“他目的是什么?” 明亮的太阳无法接触黑暗,她一个闺阁女子,即使府中豢养家妓,亦不被允许参与她父亲主导的宴会。 因此她不懂女子能被当做礼物,不知道世界上会有无能的男人向位高者献上妻子。 “用妻子讨好他人,他不适合当你的丈夫。”沈策无情地揭开蒙在她眼前的罩布,她一时直面了婚姻的黑暗。 他漆黑如墨的眼睛直视她,平静的海面下似乎翻腾着骇浪。 她瞳孔因恐惧而放大,荒谬与害怕迟钝地到来,她抓着沈策的手,冰冷的触感让她庆幸自己此时的安全。 沈策垂眸看着她往他靠近,白瓷碗从被上翻落在地,她抓着他的手,惶恐不安地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安慰。 他希望萧蕴龄能够意识到良善便是将刀子递到别人手上,如果不揭开伤疤剐去腐肉,她永远不知道教训。 她无声地落泪,泪水滴在他的手背上。 沈策叹息一声,手掌落在她的头顶,这像是一个信号,萧蕴龄顿时扑入他的怀中。 第29章 “我都说了不要找大夫。”萧蕴龄想起那半碗被打翻在地的药, 方才的瓷碗破碎的声响仿佛还在她耳边,“你们都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她越说越委屈,一时间感觉所有人都不把她当回事, 即使她如姨娘一般发疯谩骂, 好像也没有人看得见她。 “他不会乱说。”沈策见她哭得难受, 解释道, “吴百山办事稳妥。” 萧蕴龄明白自己不该和沈策置气, 也明白自己方才情况糟糕, 找大夫是不得已而为之,她想起自己怀中藏着的剩下半包药,既然大夫都来了,待会便让他看看这药物有什么伤害。 “大夫怎么说?”她哽咽着声音,担忧地问道。 “药性要过些时日才能去除。”沈策微微停顿, 在萧蕴龄的催促中继续道:“这段时间你还会发作,但比前两次程度较轻。” 如果是在今天之前,萧蕴龄知道这药的残留效果,她怕会因为将要嫁人而感到庆幸,可是王万利不是良人,她嫁给他如同主动踏入火坑。 原来在她看不起王万利的同时,王万利也在筹谋着利用她。 “我该怎么办?”萧蕴龄声音发闷,“我后天就要嫁给他了。” 沈策看着被推开的青色帷帐, 莲纹随着萧蕴龄的哭泣而晃荡, 他伸手拂去盖在她头顶的帷布, “他不合适。” “可是六礼只剩亲迎,我除了嫁给他没有其他选择。”她从沈策怀中退出来, 泪眼婆娑地看着沈策,“所有人都知道我要嫁人了, 如果我现在不嫁给他,恐怕他们又要议论我了。” 沈策眉头紧皱,他听出了萧蕴龄仍然想继续和王万利的婚姻,对她感到些许失望,声音微沉:“随便你。” 他只承诺让她顺利出嫁,至于她执意嫁给谁,那是她的选择。 他好像生气了,萧蕴龄偷偷打量着他,她垂眸看着沈策被她握住的手,他仍然默许她牵着。 自从他们从悬崖回来,沈策对她好似多了些许耐心,亦不抗拒她的接近。萧蕴龄不知道这些转变的原因,但只要沈策不带她一起死,她便喜欢和他接触,他身上有着许多她喜欢的东西。 他拥有她难以企及的地位和名望,他可以轻易实现她的愿望。 她摩挲着沈策腕骨上的一道陈年疤痕,她刚刚哭泣,声音带着些许尾音,“我很害怕他们骂我。” “女子嫁人,多是不如愿,我偶尔也有大逆不道的想法,若是……”萧蕴龄收敛着情绪,呼吸渐缓,以一种平静的语气道,“若是女子嫁人后有孩子依靠,恰逢她丈夫身故,是否会过得更好些?” 她说着去观察沈策的表情,她这话若是被一些男子听到,怕是要骂她忘了男尊女卑,但她知道沈策不会,他的言语透露着他对婚姻的不信任与抗拒。 她拉着沈策的手掌,借着力道向他靠近,试探地环抱他的腰身,他的腰带上点缀着白玉带钩,象征他的权势。 “如果我的丈夫如此不堪,我倒是宁愿守寡呢。” 她如平常说笑般,用着女儿家娇俏的语气,浑然不知言语中对丈夫的诅咒。 沈策低头看着她,他审视的目光扫过她的每一丝表情,“你在暗示什么?” 萧蕴龄露出疑惑的神色,她的脸颊贴着他腰间的佩玉,歪着头避开硌人的触感,反问道:“暗示什么?” 一无所知的模样,看着像连他的问题都没听懂。 萧蕴龄的十指在他腰后紧紧缠绕在一起,她心脏砰砰直跳,她仿佛成了他的囚犯,正被他审判着罪行。 第49章 他能否明白她的意思,是否愿意替她做一些事情? “如果王万利与你生下孩子后死,你无法保证在生下孩子前不再发生今日之事。”他平静地分析着,“为了确保你的安全,他最好现在死,可你又无孩子傍身,留在婆家或娘家依旧艰难。” 萧蕴龄思索道,“如果我怀孕时他死了呢?比如在我有一个月身孕时,或者他死了之后我查出身孕。” 吴百山端着新煎好的药在门口踌躇,他听见沈策和萧蕴龄在谈论死或活,纠结片刻转身离开,这样诡异的话题,他还是不听了。 “你有可能怀不上,也有可能无法顺利生下孩子,届时你还是孤身一人。”他指出这个计划的漏洞。 萧蕴龄的设想绕不开孩子,沈策不喜欢孩子,但他理解萧蕴龄的想法,她的艰难在于即使她意志坚定地挣扎求生,依旧需要借助他人。 随着父亲、兄长、未婚夫一个个无法再成为她的依靠,她需要再为自己寻找新的仰仗。 “可以假装怀上了,然后再想办法。” “实际上他不会死,所以我们的谈话结束。”沈策终止她的幻想。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怎么样,我只是顺着你的话说。”她嘟囔着。 沈策将她的手从腰后拉开。 她迟疑地看着沈策蹲下收拾地上瓷碗的碎片,好几次话到嘴边,她都说不出那句“你可以帮我杀了他吗”。 如果说出口,沈策便要怀疑她伪装的天真,之前那些她欺瞒他的事情便遮掩不住。可不说,她如何让他主动帮忙,现下他一点替她出头的意愿都没有。 如果沈策对她有更多的男女之情,或许男子恶劣的占有欲会让他主动替她除去王万利。从前她随萧敛竹围猎时,便见过两只雄鹿为了争夺母鹿的青睐而互相厮杀。 可是沈策没有,他高高地俯视着她,对她如同对待豢养的宠物,多了些对待他人没有的耐心与包容,但仅此而已,她仍然不值得他再投入多余的情感。 谁会替只能逗趣的小猫杀人呢? 他扔了那些破碎的瓷片,靠在床边对萧蕴龄道:“你应该回去了。” 天色阴沉,今天没有日光,萧蕴龄无从辨别时辰,但她知道自己在沈策这里已经耽误了许多时间。 萧蕴龄心中不甘,她从床上跪坐起身,伸手揽着沈策的脖子,悲伤道:“你在赶我走,方才我昏迷了很难受,你也不管我。” “我怎么管你。”架子床的围栏支撑着他们二人的重量,让萧蕴龄愈发得寸进尺,几乎将自己完全靠在他身上。 “你抱抱我呀。”她凑近他,嘴唇似无意擦过他的下颌,在他耳边轻声道:“像上次一样。” “我回去找了些书,知晓了我洞房是何模样。”萧蕴龄越说越委屈,“他会像你一样,用他的手触摸我,难道我要忍受王万利对我做那些事吗?我好恶心。” “萧蕴龄,是你选择了他。”沈策提醒她。 萧蕴龄别开眼,他戳破了事情的真相,让她感到难堪。 姨娘让她嫁给王万利,她不愿意当然可以拒绝,她身上流着姨娘的血,可她另一半的血来自誉王,她的身份与父亲息息相关,即使再落魄,也不会被失宠的姨娘拿捏。 是她自己半推半就,无法摆脱姨娘对她的控制。 她贪心卑劣,又要让姨娘对她满意,又不想嫁给姨娘为她挑选的王万利,表面上对王万利试图亲近,内心却又抗拒着他。 可她有什么错,她只是想要过得好一些。恰巧王万利是一个小人,她那些隐蔽的不能为人知的计划便可以放心地推行。 “姨娘对我不算很好,可是她为我牺牲许多,她为了生下我伤了身体,因此我是她唯一的孩子。”萧蕴龄难得说了真心话,“即使现在他们都不喜欢我,可是我来到这个世上,是被期许的。” 她不能背叛姨娘,如果连姨娘都离她而去,她的从前便不再剩下什么痕迹,这会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怜。 “你能不能帮我?”萧蕴龄鼓起勇气问他,“如果我怀孕了,就不用和他同房,他也会因为孩子而看重我。” 所以,他成为萧蕴龄新的选择吗? 菟丝花攀附着其他树木的枝干,汲取它们的养料,躲在宿主的枝叶下娇弱生长,而谁都可以是她的宿主。 沈策长久地无声地盯着她,在萧蕴龄颤颤巍巍的目光中,冷声道:“不行。” 萧蕴龄羞愧的泪水滴落在他领口,她紧紧抱着他,“你答应了要保护我。” “萧蕴龄。”他居高位久了,便不满其他人违抗他的决定,“你不能既要又要。” 他看着娇弱的女郎目光怔怔地松开手,她面色羞红地跪坐在锦被上,帷帐随着她的离开落下,朦朦胧胧掩盖着她的身形。 沈策离开了,毫不留情地远离身陷囹圄的她,门扉打开又关上。 萧蕴龄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她总喜欢拿眼泪当做手段求取他人同情,但她独自一人时却很少哭泣。 算计失败了。 萧蕴龄心中可惜,她不知道自己何时触了沈策的逆鳞,让他对她耐心全失。她对沈策所知甚少,几乎都靠着偶尔几次来往和传闻揣测他的心理。 另想其他方法吧,萧蕴龄疲惫地抱着被子。 沈策说得倒是没错,她不能既要又要,如果他不愿意帮助她,她只能拒了和王万利的婚约。 第50章 第30章 “五小姐, 先将药喝了吧。”吴百山敲门进来,他将药放在桌面上,屏风之后, 少女已经安静了许久。 “嗯。”萧蕴龄声音中浓重的鼻音, “多谢吴管家。” “应该的。”吴百山嘱咐道:“温度刚好, 趁热喝吧。” 他说着将一只白玉素簪放在一边, “您的玉簪也放在桌案上了。” 吴百山想起沈策将簪子丢给他的神情, 怒意被掩盖在寒冷的冰面之下。 他不赞成地摇摇头, 丛林的猛兽与家养的宠物不同,怎么能用弱肉强食的那一套法则要求五小姐。 萧蕴龄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她将帷帐勾起,并将被子折叠放在一旁,一切恢复成完好的模样。 她的额头仍然带着热意, 扶着屏风晕晕沉沉地走出来,吴百山已经离开,周围除了她沉重的呼吸声便没有其他声响。 将药端起喝完,萧蕴龄原地坐了一会儿,总算恢复了些许精气神,她终于有心思注意桌面上熟悉的簪子。 白玉簪子的尾部如水波纹弯起,簪身无其他修饰,这是陈实死去那天, 她落在他尸体旁边的玉簪, 它沾了陈实的血, 令她不敢触碰,因而被沈策带走了。 她原以为这支簪子早已被沈策丢弃, 没想到又回到她的身边。 萧蕴龄拿起它,将它插在发髻中。 沈策将这支簪子还给她是什么意思?暗示她软弱便只会碰到陈实之流, 还是想与她完全划清界限,因此他不想留有她的东西。 她得问清楚。 吴百山候在院子中,萧蕴龄一开门便见到他在编织花环,姹紫嫣红的各色花卉被他汇聚成精美的头冠。 “吴管家,他在哪里?” 吴百山知道她在说沈策,伸手指了指书房,萧蕴龄与他道谢,便见他又低头专注手中的花冠。 萧蕴龄提着裙子走到那扇禁闭的门,她叩响它,听得从里面传来冷冰冰的一句:“何事?” 她在书房外询问吴百山的声音没有刻意放低,沈策知道是她。 “沈将军,我有事与你说。”萧蕴龄侧耳听着书房之内的声音,在她声音落下后,有纸张翻过的声响,独独不闻沈策的回应。 风拂动她的衣袂,灌入她的手臂,令她感到寒凉。 她等了片刻,只能听到屋内翻书的声响,萧蕴龄无助地看着吴百山,他只对她摇摇头,如果沈策不想见她,吴百山不能擅自做主。 乌云层层叠叠密布在穹顶之上,仿佛下一刻便要塌下,风雨欲来,萧蕴龄心中无奈,“你气消了我再来找你。” 她再回望了一眼书房,抬脚离去。 当务之急,是和姨娘说明王万利的品行,取消与他将要到来的婚姻。 她们都被欺骗了,王万利根本不是表现出来的那般品行端正,他不是可托付之人。 出了院门,萧蕴龄沮丧地走在通往假山的小径上,掉落在地的木兰花被裙摆轻轻扫过,飘起淡淡清香。 “五小姐!” 身后焦急的跑动声传来,萧蕴龄停下回头,是吴百山,她目光期盼地看着他跑来,直到看到他手中拿着的油纸伞。 “五小姐,快下雨了,带把伞吧。”吴百山贴心道。 “沈将军没有话和我说吗?”萧蕴龄神情失落地接过吴百山递过来的伞。 吴百山回忆早些时候沈策的询问,补充道:“五小姐是否知道是谁给你下药,主子让我问问你。” 萧蕴龄握紧手心桐伞柄,她藏在身上的泛黄纸张包着难以启齿的药物,是她准备给大夫分析成分的。 只是她改变注意了。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耳饰随着轻轻摇晃,落下的袖口遮掩紧握的手掌。 - 王万利一直守在外边,他藏身与假山之间的洞穴中,借着枝叶间的缝隙观察院子门口。 院门打开,蹲在地上的萧蕴龄被人抱起,她被男子的背影遮挡了大部分身形,月白的裙摆沿着他的臂弯垂落,衣角的兰纹如鱼尾摆动,露出脚上一双小巧的绣鞋。 随着砰的一声,大门关上,遮住他窥探的目光。 他心中有着隐秘的激动,让他眼睛中泛着亢奋的神色,又因未婚妻即将委身其他男子身下而感到被背叛的愤恨。 王万利蹲得双腿发麻,夹杂庆幸与怒火的心绪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归于平淡,这不正是他娶萧蕴龄的原因吗? 一位出身高贵见过世面的美貌妻子,能帮他和许多人牵线。 萧蕴龄目送着吴百山离去,从树上落下白色的花瓣沾在她的裙摆上,随着她走动而掉落。 忽然,她看到了靠在假山边上的熟悉面孔。 他如往常一般满眼爱意与珍惜地注视她,仿佛前一刻他们还在赏花,还在为成为夫妻而习惯对方存在。 萧蕴龄脸上还带着虚弱的病气,她无视着从他身边经过。她疲于与他生气,不愿意在花时间在他身上。 王万利伸手拦住她,萧蕴龄看着横亘在自己身前的手臂,湛蓝的衣袖沾染了假山上的尘土,细碎的沙尘让她难受地别开眼。 “龄龄,你身子如何?” 他脸上浮着熟悉的笑容,温柔耐心,像一张人皮面具焊在他脸上,已经与原本的血肉融在一起,分不清哪部分是他真实长出的骨肉。 萧蕴龄听得出他言语间的暗示,她冷下脸,“别这么叫我。” 第51章 “我知道你生气,但我是无奈之举。”他苦恼着脸,五官端正的面容此时显得虚伪非常,“我不过一介普通商人,沈将军看上你了,我如何反抗,我一直在院子外等着你,担心他伤害你。” “你还在为自己找借口,分明是你想要讨好他,此时却污蔑是他与你争夺,沈将军与你不同,你不必揣测他。”萧蕴龄被他的无耻气笑了。 她言语间对沈策的维护令王万利嫉妒。 “我真是不得已,龄龄。” “今天是沈将军,以后如果有其他比你位高权重的人,你也会没有骨气地将我献上。” “我不会。”王万利辩解着。 “你会的。”萧蕴龄盯着他,笃定道:“你王万利为达目的,什么侮辱都可以忍受,任何人你都可以献出。” 风吹动他的衣袖,萧蕴龄退后一步避开被扬起的袖子触碰,她忍着恶心,客气疏离道:“我们的婚约结束了,你请回吧。” 王万利不被她激怒,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愉悦,令萧蕴龄侧目,他看着一脸高贵不容侵犯的未婚妻:“龄龄,你过于天真了。” 见萧蕴龄仍然敌视着他,他继续道:“这场婚约,是我与姑母决定的,你有什么资格说结束。” 萧蕴龄来不及思索他的话,便被他忽然凑近的身体吓住。 王万利向前靠近萧蕴龄,伸手去抓她的手腕。 萧蕴龄敌不过他的力气,手中的油纸伞摔落在地,扬起一阵尘埃。 她的手腕立即被抓握出几道红痕,在白皙如雪的肌肤上异常明显。 王万利盯着被他作弄出的痕迹,目光逐渐从她脸上扫过,停在她的衣领。 姜黄的丝线绣着迎春花,蔓延在月白的布料上,从衣领往下生长,勾勒秾纤合度的曲线。 他冷笑一声,在萧蕴龄的挣扎中大手捂住她的嘴巴,拖着人往假山中去。 萧蕴龄被抵在洞穴的墙壁上,王万利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从穴口照入的光亮,阴暗中他向她靠近,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不顾她的挣扎要来扯她的衣襟。 “那个人是不是他?”他急切地想要知道他们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做了什么。 萧蕴龄几乎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她的脑袋昏沉,额头热意未退,她摸索着发髻上的白玉簪子,尾端的弯曲的圆润弧度勾着她的手指,萧蕴龄将它拔出。 在窒息的恐惧中,她用力将其刺入王万利的后背,他抬起头,萧蕴龄便看清了他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庞。 双手推开他后,她慌不择路地从穴口逃出。 王万利瘫坐在地,他扭动手臂将后背的簪子拔出,鲜红的血滴落在地。 萧蕴龄脸色苍白地奔跑,树枝划伤了她的脸,泥土脏污她的鞋袜,指尖还残留破开肌肤的阻塞感。 她不要嫁人! 她要和姨娘说清楚! “啊!”女子的尖叫随着额头撞击的疼痛响起,萧蕴龄摔在地上,她撑着地稳住身子,恍惚间有人来扶她。 身着舞衣的女子扶着萧蕴龄的肩膀,她衣服上垂落的广袖拂过萧蕴龄的脸,替她遮掩被扯乱的衣裳。 “五小姐?”青莲认出来萧蕴龄,她惊讶萧蕴龄狼狈的模样,担忧道:“这是怎么了?” 她见萧蕴龄一脸恐惧未消的模样,主动道:“我是青莲,府上的……舞女。” 萧蕴龄回过神,她被扶着站起来,呢喃道:“谢谢姐姐。” “我带你去找王妃?”青莲不敢想象她遭受了什么。 “不、不用。”萧蕴龄语无伦次的婉拒青莲的好意,她心中只有找姨娘说清一切的念头,“姐姐,我先走了。” 青莲目送着她匆忙地身影,而后奔赴府外停留的马车。 第31章 雷声轰隆, 从穹顶生成的闪电落在远处的大地,天空被割开成碎片,雨水从碎片缝隙中倾倒而下, 浇落在身上带着阵阵痛意。 萧蕴龄步履匆忙地奔跑在路上, 油纸伞落在假山中, 她浑身已经湿透, 但她无暇顾及从身上流淌而下的雨水。清澈的砖面上倒映女子的裙裾, 她奔跑着踩过镜面, 溅起的水珠在青石砖上泛起涟漪。 开裂的青石砖险些将她绊倒,她艰难地稳住身子,撑着膝盖抬眸望着幽宁院昏黄的灯光。 陈旧的牌匾挂在门正上方,在大红灯笼的余晖中隐约能看到幽宁院三个字。 萧蕴龄松了口气,她喘着气推开门, 目光在院子中搜寻王霓的身影,很快她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好笑,雷雨天姨娘怎么可能待在院子里。 糜烂的桃花瓣落满一地,顺着泥水往低洼处流去,被鞋底溅起沾到裙摆。 萧蕴龄急切地走到王霓房门前,温暖的烛火透过板棂窗洒在长廊,姨娘朦胧的身影投射在窗上的绢布,她未看清, 便叫道道闪电晃了眼, 耀眼的白光吞噬微弱烛光, 明暗交换,屋内的人便看到了站住门外的影子。 萧蕴龄一声声敲着门, 顾忌王霓会被吵到,她放轻手上力气, “姨娘,我有急事与你说明。” 她声音尚未落下,房门便被人从屋内拉开,轰鸣声中,王霓脸上的每一道细纹无处遁形,“回来了。” 萧蕴龄不合时宜地发现姨娘衰老得很快,鬓边的白发总是藏不住,浑浊的眼球中是不满的情绪。 王霓声音冷淡,萧蕴龄习惯了姨娘这样的语气,她擦过发上往眼睛滴落的雨水,上前几步急切道:“姨娘,王万利是个骗子!” 第52章 “他一直在我们面前伪……”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嘴唇翕动,几道水珠从她两颊滚落到下颌,顺着脖子隐入脏污的湿衣,显得十分滑稽。 王万利从王霓身后出现,他唇色有些白,但不减脸上微笑,笑容在唇边挤出两道沟壑,眉毛随着微笑往下垂,在闪耀的白光中,他们嘴唇两边投射出的阴影如出一辙。 “龄龄,你想说什么?”王万利包容地看着她。 萧蕴龄被他的出现吓到,她上前将姨娘挡在身后,质问:“你怎么在这里?” “陪姑母解闷。”他上前一步,脸色疑惑不解,“龄龄该不会不让我尽孝吧?” 萧蕴龄将王霓拉到屋外,她看着还被蒙在鼓里的姨娘,脸色惨白:“王万利方才想将我送给其他人,他娶我是为了将我献给权贵,我不能嫁给他。” “好了,既然回来,就早点回房了。”王霓似乎很不理解她的话,她将手从萧蕴龄湿漉漉的手心中抽出,嫌弃地在裙子上擦干。 “姨娘,你听我说!”萧蕴龄警惕着王万利,她将手伸出来,掀起袖子给王霓看手腕上的抓伤,“这是他留下的。” 她又把衣领扯下,给王霓看脖子上的伤痕,“这也是他强迫我时指甲抓伤的。” 旁边的二人皆不理会她的急迫,王霓不耐烦地移开目光,王万利含笑注视她的自证。 李嬷嬷在旁边围观了全程,她不忍心,上前替萧蕴龄把领口整理好,她双手压着萧蕴龄瘦削的肩膀,轻声劝道:“五小姐,洗个热水澡,去休息吧。” “嬷嬷……”萧蕴龄后知后觉此时氛围的诡异,她的视线越过李嬷嬷看向王万利,又落到王霓脸上,喃喃道:“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 “你们都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 李嬷嬷不知道她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狭小的幽宁院除了雷声便只剩萧蕴龄的质问,她从未如此大声说话,因恐惧而颤抖不成句子。 “你在这里吼叫什么!”王霓受不了她的违抗,她都失了清白,嫁给谁不是嫁,“是是是,我知道的怎么了!” 萧蕴龄被她吓得一抖,怒意在王霓脸上生长,她看萧蕴龄,如同在看自己的仇人。 “为什么?”萧蕴龄问她。 “你是我生的,我做什么不需要原因。”王霓实在厌恶萧蕴龄这副高不可攀的模样,这会让她想起萧蕴龄的父亲,他也曾这副神情,俯视着她,鄙夷着她的挽留。 “你没有用途了。” 王霓感觉自己的身下又开始痛了,她佝偻着身蹲下,随着她的痛呼,一盆盆的血水被产婆指挥着端出。 死亡的解脱诱惑着她。 “保大。”她听到屋外木云冷漠的声音,不甘与莫名的信心令她恢复些力气,她将嘴里咬的木棍吐出,抓着产婆的手,拼尽全力告诉她们她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 这个被木云敌视的儿子。 她以为会是儿子。 直到襁褓中的婴儿被抱到她床前,她不相信地掀开婴儿身上包裹的绸缎。 是个女儿。 但毕竟也是她的孩子,她几乎消耗生命生出的孩子。 她也曾很宠爱女儿,她自己小时候没有富足的生活,便想让自己的女儿拥有一切。 直到她开始生出白发,直到王爷不再宠爱她。 一个个新的、比她年轻的女人进府了。 “我没有儿子可依。”王霓仇恨地盯着和她相像却又年轻许多的脸,“你不能不管我,你得养着我。” “我不会不管你的。”王霓看到萧蕴龄哭泣着一声声保证,他们都欺骗她。 “你怎么管我!”她抓着女儿的手,指甲掐入萧蕴龄手上残留的伤痕,“你和他一样,我不信你。” 她又在女儿脸上看到王爷的脸,王霓松开他的手,她癫狂焦急地找着她的鞭子,她要杀了他,嘴里不断地重复,“我不信你。” 被清理干净的簪子断裂成两半,被王万利放在萧蕴龄手心,她的手心血迹斑驳,一被触碰就痛得蜷缩手指。 “龄龄,我都说了你太天真。”王万利看了一出好戏,后背那个几乎可忽略的伤口微微发痛,他心中畅快,此时也不在意萧蕴龄下午对他的作为:“你知道我给了姑母多少钱吗?” 萧蕴龄已经无法辨认他口出吐出的数字是多少,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闹剧,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这样的梦,她好像也做过,而且做过许多次。 直到李嬷嬷在她身上浇上温热的水,萧蕴龄才恍惚回神。 她坐在浴桶里,无助地淹没在温暖的水流中,这样的安稳与舒适,仿佛她还未出生时才感受过。 “是嬷嬷骗了你,我对不起你。” 萧蕴龄听着耳边苍老的道歉,掀起眼帘看她,疑惑地笑道:“嬷嬷在说什么?” 李嬷嬷的哭声被抑制在手掌中,她捂着嘴,愧疚地哭泣。 是她不忍心五小姐某一天醒来发现自己被姨娘憎恨,因而她撒谎了,她告诉年幼的五小姐,王霓拼了性命要生下她,要带她来到世上,是因为姨娘病了,所以她忘记了曾经对女儿的期盼与爱。 她眼睁睁看着五小姐一次次答应王霓的要求,靠着谎言撑过其他人的厌恶,她也越来越不敢告诉她真相。 其实从来没有人期盼过她,她的到来使得王霓不再能孕育孩子。王霓将失宠归咎于自己身体的无用,而罪魁祸首就是她的女儿。 第53章 “原来是这样。” 那些不曾被注意的细节,在谎言揭开的瞬间自动为她填补故事空白之处,为她编织完整的脉络,令她寻不出破绽。 - 澄心帮萧蕴龄将手心的沙粒石子挑出,除了手心的擦伤,她脸上还有枝叶划开的伤痕,在脖子之下是指甲抓破的伤疤。 澄心犹豫地看着萧蕴龄,自从她沐浴后,便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平静得令人害怕,连上药都没有反应。 “五小姐,你走吧。”澄心将偷来的钥匙塞入萧蕴龄的怀中,她什么都听到了,也知道王霓铁了心要将五小姐关到出嫁那天。 再过一天,她就要被卖到王万利家中了。 “我也要走了。”澄心担忧地看着她,“如果被发现我偷了钥匙,姨娘不会绕过我的。” 澄心深夜准备逃走时又来见她最后一面,她仍然坐在床上,维持着和方才一模一样的姿势。 澄心给她磕了个头后抱着包袱离开了。 萧蕴龄听到了锁链被拉动的声音,她眼球迟缓地转动,看到李嬷嬷端着朝食进来。 “五小姐,吃点吧。” 无论她说什么,五小姐都毫无反应,也不动食盒中的东西。 她不再信任她们。 门上又落下锁,王霓看着李嬷嬷时不时从窗外往里看的身影,不在意道:“她饿了自然会吃,等明天把人送走,我就解脱了。” 这场雨下个不停,从辰时开始屋内便是昏暗的,没有阳光照入,仿佛要将一切罪恶都淹没。到了亥时,处处灯火熄灭,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耳边的雨声在催促着。 在这个雨天,她的世界被颠覆。 开了缝隙的门扉,钥齿插入锁芯,在锈斑的摩擦中,绑着绷带的手心接住了落下的链条。 她在雨夜中推门离去。 第32章 围墙高耸入云, 重檐层叠,琉璃瓦生辉,富丽堂皇之地, 却也藏污纳垢。 雷雨天的深夜, 白日熙熙攘攘热闹非常的誉王府不见人烟, 树枝在黑暗中张牙舞爪, 花朵散发着惑人的香气, 连平日毫无存在感的井口都发出潺潺水声。 所见皆是她熟悉之景, 可她从未在这里感到心安,这里是她漂泊的暂居处,是她不敢往其中添置新物的誉王府邸。 萧蕴龄感觉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痛的,血迹污了洁白绷带,昏沉吞噬神志, 五脏六腑火烧般的疼。她游魂般行走在誉王府中,祈祷神明的拯救。 天地辽阔,可誉王府之外却是陌生的险地。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逃出来不过是不想遂了他们的愿嫁给王万利。 直到曦光破开厚重的云层照在身上,她仍然漫无目的,身上的衣裙已经半干,褶皱的布料上是污泥与雨水的酸臭。 她步履沉重地重复着前行的动作,隐约听到了迎亲的唢呐声与锣鼓喧天, 她熟悉的人欢声笑语地说着百年好合恩爱长久的美言, 但她不应该听到的, 这场婚姻所有人都默认应该低调进行,不会有乐声。 这是将她如货物一般卖给王万利的催促声, 他们商量着,让已经声名狼藉的她发挥最大的价值。先是王万利出钱从姨娘手里买过她, 再将她妆点后标上新的价钱卖给新客,最后又将她转手到何处呢? 她好像是死了吧,在他们眼里她和死物没有区别。 萧蕴龄难受地蹲在地上,这些喜庆的声音令她干呕着,却因许久没有进食而吐不出什么。 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迎亲乐声渐渐远处,世间空茫茫一片,耳朵里只有古老的来自大地的低鸣,哀悼他人为她准备的葬礼。 在忍受身体的痛苦中,萧蕴龄蓦地想起了在血腥味弥漫的狭小悬崖边,沈策神情愉悦地感受生命从身体流逝,她似乎懂了他的一些想法,当□□的折磨能够让人暂时忽略精神世界的崩塌,这些折磨于他们而言是逃离现实的良药。 可是她真的很难受很难受,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她都很惧怕疼痛,光是想象伤痕便能叫她头昏眼花,更何况是落在她身上。 她不想如此窝囊地死去,脏兮兮地,死在传闻中逃婚的路上。 她得找人帮忙…… 萧蕴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凭着神志仅剩的清明往前走,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她看到了那处精妙绝伦的假山,嶙峋奇石与翠绿青葱相映,是人工绘成却又佯装自然的画卷。 她顺着连接院落与假山的小道下去,抬手叩响门环,在等待的途中,她抱着膝盖蹲在门前,长裙逶迤。 无论是他人献上还是自己主动,她还是来到了这里,以自身为诱饵,寻求沈策的一丝施舍。 在誉王府中唯一的、拥有能力帮助她的只有沈策。 在来人的脚步声中,黑色皮靴出现在她的视线,她抬头仰望,直到看到熟悉的脸,她眸中的警惕才松懈下来。 “我无家可归了。”沈策听到她轻声说道,声音飘渺如烟,轻触即散。 鸦青衣摆垂落在地,他在她身前蹲下,平视她黯淡的双眸。 她试图在他脸上看到怜悯,可是他脸色如常,并无意外,似乎预料了她的到来。 “你能收留我吗?”她欲如往常一般拉他的衣角,却又估计弄脏他的衣袍而局促地收回手。 原谅假装的可怜与真正的悲惨会在细节处体现,萧蕴龄敛下眼帘,心中叹息。 第54章 “可以。”她恍惚中听到的回答。 她一无所有,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他。 这是事实,也是她的谎言。 - 被剪碎的嫁衣片片散落在女子闺房中,王霓将陶罐推倒,流水将桃枝与碎片冲散,她手持锋利的剪子,在房中搜寻。 除却红色便不见喜意的院子内,王霓盯着落下地上锈迹斑斑的锁链,钥匙还插在锁芯中,在雨水冲刷下流着红色的锈水。 她的女儿,在出嫁前的夜里,从她身边离开了。 王霓的胸膛急剧起伏,干瘪的双唇因气愤而发抖,“她丢下我了,她果然丢下我了。” “姨娘,要不就算了。”李嬷嬷拉着她,苦口婆心地劝道:“把聘礼退回去,和五小姐把话说开,好好过日子。” “嬷嬷,我和龄龄只差最后一步便是夫妻,她几乎已经是我的妻子,怎么能随口作废。”王万利已经来到幽宁院,闻言怒极反笑,他无视这老仆的异想天开,对王霓不满道:“府上丢了人,难道还找不出来吗?” “她不敢出府的,她没有钱。”王霓恍然道,她的女儿最是谨慎,绝对不可能将自己置于险境,她只可能还躲在誉王府中,“派人去把她给我找回来!” 眼看着几个小丫鬟被指派出去,王万利面色阴沉,姑母果真疯傻了,在誉王府这么大地方,几个小丫鬟要找到何年何月。 “姑母应该找王妃增派人手,吉时不能错过。”他提醒着。 “找那个贱人,岂不是让她看不起我。”王霓将手中的剪刀扔在王万利脚边,她怎么可能求木云帮忙。 王万利扶着她坐下,倒了一杯水递到她手上,循循善诱,“这也是无奈之举,而且总不能让她占着王妃之位,却又不尽王妃职责。” 他这些日子听王霓咒骂王妃已经听得耳朵起了茧子,知道如何说服王霓。 李嬷嬷站住树下,耳边是五小姐的姨娘与未婚夫在谋划如此找到她、如何让她就范。 她后悔地流下眼泪,心中祈祷五小姐逃离得再远吧,藏得再隐蔽些。 - 宁神的檀香气味随着袅袅升起的烟气扩散,萧蕴龄贪婪地吸了一口气,总算觉得身上长年累月渗入肌肤的香气被遮盖。 她不愿意再闻到王霓教给她的香料,也不去回忆发生在自己身上荒诞的故事,只专注地一勺勺喝下碗里的米粥。 她刚沐浴完,半干的发披在身上,穿着明显宽大的衣袍坐在案前,神情疲倦地将勺子送往嘴边,因脑中绷紧的弦终于松懈下来,整个人显得有些恹恹。 长长的衣袖掉落下来,她放下勺子重新将它们折叠在手臂上,余光偷窥着坐在一旁的沈策。 上次她穿着他的衣物时,他发怒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此时却毫不在意,只知道把玩手中碎成两截的簪子,指腹擦过断开的裂口。 “将军把簪子还给我,是为了与我划清界限吗?”她问出心中的疑惑。 “大约是吧。” 他转头见萧蕴龄睁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似乎控诉他的绝情。 他嗤笑一声,萧蕴龄不知道自己和唱戏似的,明明眸中一片死寂,却用着更活跃的语气和动作掩饰自己的情绪。 不知道哪里养的坏毛病。 “我们是好歹出生入死过的伙伴。”她还在继续说着,情绪高涨,仿佛真被他伤到了。 “你确定是出生入死吗?”他反问她,嘲弄她的记性,“我以为你来寻我是发觉活着没有趣味。” 她终于安静下来,怕再说几句让他动了奇怪的念头,事到如今,她还是觉得死亡不是她的归宿。 起码不是现在该做的事。 沈策的目光从手中的白玉簪子移到萧蕴龄脸上,洗干净的面容白皙,透着些病色,他玄色的外袍罩在她身上,将她衬托得更加弱小,露出的手臂上残留抓痕。 应该给她买些衣裙了,还有这支断开的簪子,需要有新的替换。 她缺的东西有些多,得让吴百山列个单子。 沈策将簪子放在桌面上,碰撞的声响让萧蕴龄抬头望了一眼,察觉无异常后又乖巧地专注碗里的粥。 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 他对她要求有些过分了。 萧蕴龄应该被养在阳光充足的院落中,被绫罗绸缎、珠翠宝石装饰,她不是丛林的猛兽,学不会撕咬猎杀那些原始的手段,不该面对弱肉强食的法则。 她期盼着大多数人一般的生活,憧憬能借助婚姻带她逃离困住她的噩梦。在萧蕴龄和他说起自己的计划时,他在虚空幻境中见过她的一生,她与丈夫相敬如宾,女儿如她一般美丽懂事,她白发苍苍地抱着狸奴在鲜花盛开的阳光中。 而那个幻境中没有他的存在。 平静祥和与他不曾有过会面,他和萧蕴龄不属于相同的世界。 短暂的交集后,他们会分开,很快便淡忘对方的存在。 他曾经希望萧蕴龄能学会独自面对困境,解决威胁她的危机,因此他将簪子还给她,他不再介入她的生活。 她那位名义上的未婚夫不会对她心慈手软,他是沈策为萧蕴龄选中的第一个猎物。 可她失败了,失败得有些惨烈。 萧蕴龄不解地看着沈策落在自己发上的手指,他探过身来勾住她的长发,与指尖缠绕。 第55章 他是对簪子没兴趣了,所以来玩她的头发吗? 沈策主动触碰着她,萧蕴龄一无所有,所有人都抛弃了她,如此可怜,却又如此……令人心动。 第33章 萧蕴龄安稳地睡了一觉, 她醒来时已经是午时,日光从窗格照入,再经帷帐温和地落在她手上。 她穿好鞋履出来, 床前已经准备了新的衣裙, 湘妃色的绸缎制成襦裙与成套的珠钗, 她将身上不合适的衣物换下, 而后呆坐在窗前不知道剩下的日子该怎么度过。 她不用细想便知道现下外面是怎样的混乱, 新娘子在婚礼当天消失不见, 总会衍生出许多版本的故事编排她。 她在誉王府是待不下去了,可是跟着沈策离开,她以什么身份跟在他身边呢?而且他愿意一直收留着她吗? 沈策待她总是疏离,即使今日偶有亲近,但他的性子令他喜欢把握主导权, 她在他面前只有被动安排的份。 她看着软弱无主见,实际上并不乐意别人来管教她。 “沈将军在哪里?”萧蕴龄看向窗外的吴百山,他和沈策的其他属下不同,好似一直停留在原地等候他们。往年宫中的皇祖父派人来永州时,萧蕴龄见过同行的宦官,因而对吴百山的身份有所猜测。 只是沈策的身边为何跟着一个宦官?传闻沈策是长公主的人,吴百山是监视他吗? 她心中不免开始评估沈策的权力大小,评价此人是否值得她投入更多心思。 “方才有属下找他, 主子出去了。” “嗯。”萧蕴龄难掩失落地应了一声, 她以为他会守在她身边呢, 毕竟她睡前向他倾诉自己的恐惧。 吴百山继续专注手中的活,他将地砖上被雨水溅起的泥点和腐烂树叶清扫干净, 之后又去浆洗衣物。 “吴管家,这些活不用你亲自动手。”萧蕴龄无聊地靠在窗沿, 她看着吴百山进进出出地忙碌,汗湿了他的鬓角,遂出言提醒道。 吴百山面容温和地笑了笑,“我喜欢做这些事,五小姐不用担心我,这只是令我心中安宁的方式。” “你心中安宁吗?”她为这个词感到困惑,睫毛随着眨眼而扇动,承载着跃动的阳光。 “接受命运赠予的一切,总会安宁的。”从木盆中溅起的水珠剔透晶莹,吴百山眼尾垂落,如慈悲的出家人。 他说这话时有种过尽千帆的释然,萧蕴龄羡慕他的自洽,却不认同他获取安宁的途径。她总是无法接受,总是不甘心。 欲壑难填,是她惶然不安的来源。因此她为自己寻找着能够帮助她的人,希望在他们的庇护下获得安稳的人生。 吴百山晾晒被子时,看到萧蕴龄一脸失意迷茫地凝视地上的蚂蚁,这样熟悉的场景,仿佛他的过去。 他旁观着五小姐与主子的试探靠近,痴男怨女的故事又一次上演。 - 砰砰的敲门声扰了院子清静,萧蕴龄坐直身子,以为是沈策回来了,她惊喜地看向吴百山,却见他神色警惕。 她意识到不对劲,迅速从窗边的圈椅爬下,将敞开的窗门阖上,屏息听着外边的动静。 屋外,吴百山上前将院门打开,他看到了乌泱乌泱的一群人,正围堵在门前,为首的誉王满脸不耐烦地俯视他。 竟然誉王和王妃都出面了,吴百山扫过他们身后的仆从,恭敬地对着王爷和王妃行礼。 誉王对沈策揭露萧敛竹身世一事又惊又怒。 难怪沈策答应在他府中住下,原来是为了查他那假儿子,原本他便心忧长公主对他的猜疑,出了萧敛竹的事,更是雪上加霜。 甚至有兄弟写信询问他是否故意收留先皇血脉,另有图谋,誉王觉得自己真是百口莫辩,吞了哑巴亏似的恶心。 他在萧敛竹欺骗的悲痛愤怒与被长公主猜疑的担忧中,听说了那个已经快被遗忘的女儿的婚事。 木云希望丈夫能出面让沈将军把人交出来,他们府上的女儿哪能不明不白地躲在男人院子里。她对萧蕴龄的不满几乎要溢出,她得赶紧让萧蕴龄嫁出去,留着她在王府中,迟早要闹出更大的丑闻。 誉王沉着脸让吴百山起身,“沈将军位高权重,本王亦是以礼相待,但沈将军他再如何百无禁忌,总不能藏着本王女儿不让她出嫁,还请吴管家让本王那不孝的女儿出来,尽早前往夫家。” “王爷言重了,将军待王爷如长辈亲厚,只是王爷所说的,奴才真是一头雾水。”吴百山弯下腰,滴水不漏地回答。 誉王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平生最看不起阉人,男不男女不女的,却总狐假虎威在他面前嚣张。 他挑了沈策不在的时候过来,一个低贱的奴才还拦不了他:“吴管家,你要是不把人交出来,不然本王只能让人去搜了。” 沈策看不上他的三女儿,却又介入五女儿的婚事,他对沈策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已然容忍到极点。 萧蕴龄惊慌地听着父亲的警告,焦急地搜寻着逃离的路径,父亲看着寸步不让,吴百山怕是拦不住他们。 吴百山面色艰难地看着逼近的仆从,誉王总归是皇亲国戚,在先帝的宠爱下生活多年,他再顾忌长公主,也无法忍受一个阉人拦着面前。 “吴管家,得罪了。”护院对他歉意一笑,随即上来三四人将他围住。 见吴百山似乎要动手,木云在旁边提醒道:“吴管家,此处乃是誉王府,还望冷静。” 第56章 他若是动手,事情闹大了恐怕不好收场,其他人明白她的意思,直接从敞开的大门进入这处借给客人的院落。 “王爷,先跪拜懿旨罢。” 众人熙攘吵闹中,沉着的声音自他们身后响起,气质冷然的男子从远处走近,悠长的凤眼淡淡扫过,誉王下意识心颤了一瞬。 誉王微眯双眼盯着他的双手,强撑着冷笑道:“沈将军,懿旨在哪?” 他手上分明没有所谓的懿旨,竟敢诓骗他们。 “吴百山,去拿。”沈策吩咐着。 见他如此,誉王一时拿不定主意,他犹疑地看了一眼木云,她也是有所顾虑,因此众人在院外僵持下来。 吴百山匆匆推开房门,萧蕴龄正踩着椅子跨过屋后的棂窗,整个人几乎探出屋外。 他吓了一跳,忙上前将人拉住,压低声音道:“主子回来了,没事了。” 萧蕴龄怔愣地看着他翻箱倒柜地拿出一卷黄色卷轴,又步伐匆忙地离开。 誉王瞪大了眼看着那阉人手中的黄色卷轴,凤鸟衔珠,百鸟朝鸣,他生长于皇宫,对此物再熟悉不过,正是太后的懿旨。 他与木云面面相觑,终究是跪在懿旨面前。 吴百山出去时没有将门关严实,萧蕴龄透过门缝,窥见父亲与母亲的头顶。 她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父亲母亲,此时匍匐在沈策面前,或者说是匍匐在他手中的懿旨面前,因宫中的贵人而低下头颅。 “誉王五女萧蕴龄,性行温良,着即赐封惠柔郡主。”沈策将懿旨合上,继续道:“此外,长公主生辰宴,邀请五小姐参加。” 誉王瞬间便知晓了所谓懿旨是长公主借太后的名义颁布,他的女儿何时入了长公主的眼?惊扰他多时的难题在此时松动,长公主此举,是否也证明了她信任誉王府的清白? 现下萧蕴龄是否还在院子中已经不重要了,连她那婚约也不再是她的约束。 不过一句话,便解决了她的难题,救她出困境。 这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吗? 萧蕴龄听见自己心脏一声声地撞击着胸膛,激昂的冲动令她手指止不住战栗,她在这一刻,罕见地感受到了吴百山所说的心境安宁。 她已经无暇关心父亲他们的离去。 萧蕴龄贪婪地注视着沈策的走近,目光被明黄的卷轴吸引,她恭敬地跪在懿旨前,接受权力对她的馈赠。 她的视线从手中的懿旨落到面前的男子身上,他对千呼万唤的叩拜与谄媚习以为常,是长年处于权力漩涡养出的一身矜贵。 他为她杀了陈实,助她逃离萧敛竹,帮她解除与王万利的婚约。 在接过懿旨时,她决心得到他。 萧蕴龄珍重地展开手中的卷轴,她手指轻轻摸过上面的每一个字,敬畏地看着太后宝印,如在梦中一般:“长公主竟然知道我?” 虽然她的郡主封赏只是个没有食邑的名头,但对她来说已是贵重的礼物,府上除了王妃的女儿,其他姊妹都没有得到郡主头衔。 “她不知道。”沈策打破她的幻想。 他靠在榻上,手指掀过一页兵书,方才的闹剧在他身上没有留下痕迹,从容得令萧蕴龄嫉妒。 “不知道怎么会专门给我颁布一份懿旨。”萧蕴龄抱着它坐在沈策身边,满脸憧憬,“她还邀请我参加宴会。” 她发髻上的步摇在他眼前摇晃,玉石碰撞泠泠清越,有些吵闹,沈策抬手将它拔下抛在一旁。 “这是我写的。”见萧蕴龄不相信,他继续道:“殿下给了一张我空白的懿旨。” 萧蕴龄震惊于他在长公主身边的地位,她语气笃定:“她很信任你。” “她只是会识人。” 萧蕴龄的注意力从怀中的懿旨转移到面前的男人身上,沈策的地位说服了她,令她一定要得到他。 第34章 “既然是你写的, 你为何不写多一些夸我。”萧蕴龄再看手中的懿旨,顿时不太满意,通篇只有一句话, 夸她的只有一个“性行温良”。 “难道你觉得我没有其他优点吗?” 她倾身靠近他, 耳珰垂落在下颌, 又滚动到他的衣袍, 她凑在他身前, 试图看清他手执书卷的内容。 “懒得写。”他不理会萧蕴龄的靠近, 姿态清闲地靠在攒接而成的围栏上,藏青色的衣玦自雕刻的蝙蝠缠枝纹样流淌而下,暗纹飘浮着微光。 萧蕴龄看不进去他的兵书,他握着书册的手指上遍布两三道陈旧的刀疤,横亘在骨节下, 如玉质上遍布碎裂痕迹,明明破坏了玉石的完美,却无损它质地的美感,像那块他给她的玉佩一般。 他又翻过一页。 萧蕴龄心尖一颤,莫名的悸动啃噬她的心脏,她欲盖弥彰地将视线移到他的脸上。 暖春末尾,天朗气清,偶闻几声虫鸣, 斑驳树影为敞开的窗格挡住部分亮光, 叶子婆娑中, 他的面容更加清晰。 直到轻柔的触感抚上他的脸,沈策才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越过雕窗的光线为她度了一层光辉, 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正触碰着他,眼眸中蕴含悠远的情绪。 湘妃衣裙逶迤在榻上, 两臂间披帛绚丽如云彩,萧蕴龄跪坐在他身边,腰间塌下旖旎的曲线,她恍若不觉地靠近他,腰身弧度更加柔软。 直到她吻上了他的唇。 第57章 萧蕴龄青涩地舔舐形状冷薄的双唇,妄想以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摆脱内心对世俗约束的挣扎,挣脱困着她言行举止的牢笼。 “发作了?”沈策微微侧开脸,她柔软的唇瓣落在他的嘴角,他说话的声音仿佛在耳语,令她耳垂如胭脂般娇艳。 他在说残留在她体内的药。 “嗯。”萧蕴龄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难言的探究与沉迷有了借口可以依托,温腻的手指搭在他肩上,才不至于整个人滑落下去。在几乎令她窒息的心脏颤动中,她睁着水光潋滟的双眼看着他,轻轻问着:“可以吗?” “可以什么?”他凝视着她,明知故问。 回答他的是肩上下压的几丝力道,和如同方才一般无二的柔软。 寻觅果实的灰色雀儿扑腾翅膀落在窗沿,它抖擞蓬松绒毛,歪着头打量水声来源。 本该挂在女子臂弯的披帛一端长长地垂落在地,另一端被牢牢压在她的腰际,偶尔被推起几道褶皱。 萧蕴龄跪坐在松软的蒲团上,宽大的衣袖堆叠在手臂,她的手指垂落在沈策身后,指盖在阳光中似有细细金粉闪烁。 他扶着她的腰,才令她能心无旁骛地主导这个亲吻,而他只在偶尔的间隙中,回复她几声难掩的喘/息。 手中的书卷被搁在窗沿,将歇息的山雀惊扰飞离。 萧蕴龄当然是最勤勉的学生,可惜她的精力无法支撑她的求学,何况是在没有先生教导情况下的试探。 她阖上双眼,早已累得睡着,双腿蜷缩地靠在一角,睡容恬静乖巧,丝毫看不出方才惑人的情态。 粗糙的指腹碾压着她残留水光的唇珠,平日里无需口脂便殷红的唇瓣此时微微红肿,在意味不明的摩挲中愈发红艳。 她的睡梦中徒劳地远离靠近她的利爪,却又一次次被追上,只能无助地发出呓语。 - 誉王一整晚辗转反侧,他想自己果真不是争权夺利的料。父皇年迈时,几个兄弟厮杀争斗不止,没想到最后是早早被父皇厌弃的二哥坐上皇位。二哥突然驾崩后,他的大女儿控制朝政,新皇如傀儡般无能地被她操纵。 他见惯了其他人的起起伏伏,不曾想在萧蕴龄这里栽坑了。他半年来对她过于忽视,谁料到她有新的机遇,誉王不知道她的机遇来源于自己还是沈策,但都意味着他该重新修复父女关系。 誉王起了个大早,让人将五女儿喊来。 “你去选一个新住处。”誉王听说她的来处,神情无奈道:“你不能总和沈策待在一起,这让其他人怎么看待你。” 他站在萧蕴龄面前,控制着语气的和缓,努力扮演慈爱威严的父亲。 萧蕴龄低着头,听着他的谆谆教诲,他似乎忘记了这个女儿曾经多么令他蒙羞,也忘了世俗眼光中她早已无存的名声。 长公主不过夸了一句“性行温良”,便叫他们都刻意忽略了萧蕴龄的过去,重新给了她在人群中生存的机会。 她从前在他们面前的辩解与自证显得多么可笑。 “女儿住哪里都好,除了幽宁院。”她轻声细语地回答,温顺得仿佛还是以前在父亲面前扮乖装痴的女儿。 他们中间长达半年的相看两厌消失。 誉王欣喜于萧蕴龄入了长公主的眼,期盼她进京后能努力消除长公主对永州的猜忌,保住他长久的安稳富贵;萧蕴龄则是需要誉王女儿的名头为自己提高身价,好重新拾起丢失的一切。 他们不愧是父女,即使心中对彼此毫无亲情,却父慈女孝地交谈了将近一个时辰。 “那你姨娘……”誉王早已记不清王霓的长相和名字,对她最后的印象只有她疯疯癫癫地抱着女儿,“从前你不是不愿意与她分开吗?” “她已经记不得我了,留在她身边徒增彼此烦恼罢了。”她对誉王盈盈一礼,“请求父亲为她寻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这事简单,回头我让莫大夫去看看。” 莫大夫是专门照顾他的,誉王此举也是为了向萧蕴龄表示他的看重。 说起王霓,他便想起了昨日木云和他提起萧蕴龄的未婚夫,正是那未婚夫求到王霓面前,才让他们出面围堵到沈策门口,导致丢了那么大的脸面。 誉王心中迁怒于他,且现下萧蕴龄有其他用途,她不能再随便嫁给一个姨娘的子侄,“你的婚约,本王会出面让他取消,不会影响你分毫。” 一个无权无势的商人,他知道该如何选择。 “都听父亲的。”萧蕴龄语气感激:“女儿从前的侍女入了良籍,想和父亲讨要一个新的侍女。” “你告知王妃,她会安排的。” “女儿想要的,是一名舞女,名唤青莲。” 誉王思索良久,记不得她说的是谁,但他的舞女还有待客的职责,他目光复杂地拒绝道:“你一个郡主,身边哪能跟着低贱的舞女,那些供人取乐的玩意上不得台面,别到时候牵连了你。” 萧蕴龄连连保证自己会小心行事,又讲诉自己被其他人排挤时受过那名舞女的帮助,誉王知道她是在暗示从前他们对她的疏忽。 “行吧。”他妥协道。 “沈策……”誉王观察她的神情,好奇问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沈将军为人正直。”她随口说着谎言,搪塞道:“女儿进京参加长公主的生辰宴,会与沈将军同行,父亲不必担忧。” 第58章 见她不正面回答,誉王无法,接着又是嘱咐了许久荣辱与共的话。 - 幽静偏僻的院落,往常少有人踏足,此时侍从搬运着物什进进出出,哐当的搬迁声中夹杂女子的谩骂。 抬着箱子的小厮为难地看着拦着面前的王姨娘,“姨娘,这是王爷的命令,还望通融。” 他看不起这个疯癫失宠的老女人,可她生的五小姐如今是府中的香饽饽,因此他不敢得罪王霓,只能好声劝说。 “她呢?让萧蕴龄那个贱人亲自来!”王霓抱着一木盒的金条,怒视试图抢走她钱财的下等人。 她呼喊着李嬷嬷,尖叫着让李嬷嬷把他们赶出去。李嬷嬷被阻拦在屋外,她听着伺候多年的主子这副可怜可恨的模样,徒劳地劝着:“姨娘,让他们拿走吧,这些钱财本来就不该是你的。” 她见证了王霓从娇俏张扬的少女一步步踏入深渊,又将悲剧延续在五小姐身上,李嬷嬷既后悔二十年前没有阻抗王霓走进那间房间,又后悔对五小姐隐秘多年。 她已经年迈,往后生活她得守着王霓,不让她再做傻事。 王霓很早就不愿意听这个老仆的絮叨,她缩在桌子底下,紧紧护住怀中的金钱。 “姨娘,请您不要为难小的们,郡主稍后便来见您。”小厮分散王霓的注意力,给旁边的人使眼色。 王霓在桌面下困惑地思索他话语的意思,郡主是谁?郡主来见她做甚?她要见的是萧蕴龄,是她那个没用的女儿。 她一时不察,手中的金子便叫人夺了去,王霓尖叫着,爬出来扑打拦她的小厮,她眼睁睁看着自己从王万利那获取的钱财被尽数搬走。 小厮不能还手,躲闪着避开,终于退出院子将她关在里边 耳边的骂声凄厉可怖,他摸着一脸血,痛得整张脸缩成一团,“五小姐这差事真难办。” 同伴脸上也挂了伤,他奇怪道:“五小姐为何让我们抢夺王姨娘的财物,王姨娘不是五小姐的生母吗?” “谁知道呢。”他抱着沉甸甸的盒子,这么贵重,不像是一个失宠的姨娘能拥有的。 第35章 (捉虫) 王万利盯着喧闹的街道神情恍惚, 他坐在永州最大的酒楼里,敞开的窗户令他望见繁华的一角,来往之人皆着华服, 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从前他进不来这样的地界, 如同他进不去誉王府。 萧蕴龄从枝头跌落污泥, 才让他有了机会触碰这场镜花水月, 可现在一切都消散了, 他还得罪了她。 “我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他转头, 眷恋地看着对面仪容姣好的女子。 她与前天相比,珠钗更加繁多华丽,衣裙更加崭新亮丽,恢复成他高不可攀的模样。 这样雍容的娇花,本不是他能采摘的, 而他短暂地拥有了她,成为她的未婚夫。 “这些财物。”萧蕴龄示意摆放在她身前的金银,她语气平缓,经年累月所受的礼仪教导让她在面对王万利时仍然保持着礼貌,即使他羞辱过她:“还给你。” 王万利自嘲的笑了一声,他接过沉甸甸的盒子,笑话自己这段时间消耗得徒劳无益。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王万利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 身份的差距犹如天堑, 是他一辈子都无法翻越的高山。 好在这些金银回到他手里, 他可以寻找新的机遇。 “对不起,五小姐。”他面色懊悔, 诚恳、自责地为自己的作为道歉:“那天是我糊涂了,我误会了你, 冒犯了你。” 萧蕴龄对他的歉意不置可否,她低头转动手中的琉璃杯盏,销金窟的地方,一只杯子都做的精巧绝伦。 她将身边的另一盒珠宝打开,绚烂璀璨,夺目的光芒掩盖了琉璃盏的出彩,令王万利眯着眼避开。 “这盒东西的价值,远超你给姨娘的那些。”萧蕴龄不急不缓地说道,“你拿那些金子银子买我余下的生命,现在我出百倍的价格……” 王万利隐约猜到她接下来的话,他惊吓得僵直在座位上,双目瞪大地警惕她。 萧蕴龄见状发笑,笑容温和地从她的嘴角蔓延至眼尾,她语气如春风拂过,却说着令他战栗的话,“你害怕什么,我又没说要你的命。” 王万利哪敢松懈,她分明来者不善,他撑着桌案想要离开,这里只有他和萧蕴龄,她拦不住他。 只是…… 他低头看着自己抖动不止的手臂,身体不受意识摆布,他像是被钉死在圈椅上无法动弹,他的舌头也不受控制,用力艰难地挤出恐慌:“你做了、什么?” “很香是吧。”萧蕴龄将拨弄着的珠串放回盒子,她看向一旁的香炉,“我方才一直很担心你闻出来,现下看来你对香料不算精通,难怪自从你接手家中生意后便一直亏损。” 她从王万利给她的账本推断过他的情况,有些底子,但经不起折腾。 王万利迫切地想要屏住呼吸,可是他越想阻止那丝丝缕缕的香味飘入鼻端,越因为焦急而喘着气将其吸入。 “你不用害怕,我只是想要你的一只手。” 他瘫坐在椅子上,脑袋无力地歪斜在一侧,张着嘴无措地咿呀,看着萧蕴龄如恶鬼般走近,她嘴角擒着笑,令他感到诡异发毛。 “不、不要!”王万利拼尽全力才将手指挪动一寸,从圈椅扶手上掉落在大腿上,他无能为力地看着萧蕴龄笨拙地将匕首的刀鞘拔出。 第59章 刀鞘被轻轻搁在他面前,泛着寒光的利刃随着她手腕的摇晃而闪烁,映着他扭曲的嘴脸。 萧蕴龄提着他的袖子将他那只掉落的右手放在桌面,“是这只手撕我的衣裳吗?” “其实不止它。”她目光转向王万利的左手,“它的指甲很锋利,可惜我现在没有多余的钱财,只能买一只。” 他几乎听不得她在说什么,那么天真无邪的语气,却说着令人发颤的话语。 他真的做错了,不该和王霓合谋,不该算计萧蕴龄,也不该在发现她私底下和其他人苟且时恼羞成怒。 他在此时真正的觉得自己做错了,可是他无法再开口为自己辩驳。 萧蕴龄无视他将要晕厥的神色,她犹疑地打量着那只五指分明的手,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自言自语道:“我很害怕血,可是你们都不怕,所以我也不应该害怕。” 她握着匕首的手柄,紧闭着眼刺下。 疼痛令王万利闷哼着清醒,他奋力挣扎着,浑身以一种曲折的姿势在椅子上扭动,穿透的利刃却总不能从他手上离开。 萧蕴龄退后好几步,直到她的背部靠在窗沿,窗外的燥热与喧哗令她在轰鸣的心跳声中听到其他声音,王万利的痛哭怒骂、血液喷溅的嘀嗒、还有她的眼泪滴落在木质地板上。 她彷徨地看着王万利的苦楚,好像自己的手掌也正承受着巨大的疼痛,萧蕴龄脸色苍白地抓着窗框,心中被良知质问,神识混乱不堪。 死亡是否比伤痕更能解脱? 可是她不想死,所以她觉得王万利也不会想要奔赴死亡,于是她思索了许久,为他精心挑选这一个惩罚。 她做错了吗?让他饱受折磨,让他清醒地面对血液的流淌。 她步履匆忙地跑到香炉边,将衣袖中剩余的迷药全部倒入其中,升起的烟雾更大了。 王万利痛苦又疲倦地昏了过去。 她终于松了口气。 - 下人放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对着到来的女子行礼,用欢快庆贺的声音尊称她为“郡主”。 萧蕴龄柔声让他们起来,而后又迷茫地走在王府中,她让人将王万利送去医馆,除去给医馆的诊费,他会剩下许多钱财,他应该会满足的吧?他那么喜欢钱。 阳光下她的手指修长白皙,干净不染纤尘,随着她的打量而蜷缩。 听闻战场上战死的数字,想象将一个人杀死,看着别人帮她动手杀人,与自己亲手挥动刀刃的感觉完全不同。 她很害怕。 她应该怎么做才能和那些抛弃她的人一般冷心冷血,才能一心地为自己谋划呢?她今日的所作所为是否有所长进? 漫长的夜里,她听着不绝于耳的雨声,在承受着姨娘放弃她的钝痛中,她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错误,她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将刺伤自己的利刃亲手送到他们手上。 她不能再软弱地依靠他人,她需得自己解决难题。 萧蕴龄睁着被泪水浸润的双眸环视周围,青翠的枝叶环绕,阴凉树荫下,未来得及被下人赶走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打量熟悉的访客。 她走到了沈策的住处。 他的院门没有关上,向内敞开着,萧蕴龄站在高处的假山前,能看到会客厅灰色的地砖上遍布天然成就的石头纹路,女子淡雅的裙摆随微风摇曳,露出底下碧色的绣鞋。 他有客人? 萧蕴龄新奇地上前,吴百山正从会客厅出来,他看到了萧蕴龄,她这一身十分好认,是他按照沈策列的单子购置的成衣。 虽然主子不是很满意,但穿在她身上娇俏活泼,与她的年龄很相符。 “五小姐。”他走到门外,询问道:“怎么不进来?主子正在会客厅。” “他有客人吗?”她压低声音问,她站在门口,视线受阻,已经无法再看到里边的情形。 “是誉王殿下的一位妾侍,她执意要见主子,说有要紧的事情禀告。”吴百山除了奉上茶水便没有再逗留在里边,因而不知他们在谈论何事。 萧蕴龄闻言更加诧异,她难以将沈策和她父亲的妾侍联系在一起,心中隐约觉得此事怪异。 “您可以直接进去的。”吴百山看着她一脸好奇,示意她进来。 正说着,会客厅的人出来了。 萧蕴龄的双眸亮起,她见到沈策背手跨过门槛走出,高大的身形遮挡身后的日光,在她身上笼罩一片影子。 他径直来到她面前,身上沾染的檀香味侵染着她,沈策垂下目光打量着她,令她感到疑惑。 “你身上有血腥味。” 她还未开口,便因听到沈策的话而微微呆滞。在酒楼时,她仔细检查了,没有血迹弄到身上,因此身上的衣物没有换下。 “是伤口裂开了。”她将绑着绷带的手举起来,伸出双手抱着他的手臂,绯色的衣袖从他身上垂下,随着她的动作飘荡,她仰头看着他,撒娇道:“很痛,你帮我换药吧。” “你有客人吗?”她转移话题,歪着身子越过沈策的手臂看向他身后。 被遮住的日光毫无防备地照入她的眼睛,可茶色瞳孔却在明亮光线中放大。 绣着蓝色云纹的衣摆绕过门槛,碧色的女子绣鞋随着抬起跨过,而后虚弱地站在会客厅前。 肖慧心的脸颊两侧凹陷出浓墨的阴影,扶着门扉的手指苍白,被纤细的腕骨连接在小臂上。 第60章 她站在明媚的春天末尾,周围景象生机勃勃,而她却被阴沉病气萦绕,看着比从前更瘦了。 从前是多久之前? 萧蕴龄回忆上一次见她,好像是在园子赏花时,肖姨娘折下一根桃枝,问她“是否解脱”。 那是在陈实尸体被发现的次日。 第36章 萧蕴龄看着肖慧心缓缓行至跟前, 她虚弱地对着沈策一礼,意味不明道:“还望将军能信任我的话,不要被他人蒙骗。” 肖慧心离开时, 饱含隐晦怨憎的目光看着重回高枝的萧蕴龄, 所有人都夸她善良宽容, 赞扬她的品格, 即使被封为郡主, 也不曾计较往日怠慢她的下人。 他们都忘记了她曾经的丑事, 一群见风使舵的小人。 只有肖慧心知道这样一张人皮下藏着淬满毒药的灵魂,她伪装成人的模样,欺骗男子感情,驱使他们为她筹谋。 从前是陈实,现在是这个年轻的将军。 他们都被萧蕴龄的外表蒙蔽了。 萧蕴龄令陈实丧命, 令她失去了在誉王府唯一的依靠和希望。 她要揭露萧蕴龄的真面目。 萧蕴龄心中疑惑,她目送肖慧心的背影离去,直觉肖慧心的话语与她有关。 “肖姨娘是遇到什么事了吗?”萧蕴龄一回头,便看到沈策沉静的眸光落在她脸上,他任由她拉着他的手臂,可是眼神中却无半分温情,这让萧蕴龄更加生疑。 她佯装不知地更加靠近他,几乎要将自己纳入他的身体,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无事。”他看向她那只渗血的手掌, “先换药罢。” 会客厅残留檀香的馥郁醇厚的味道, 萧蕴龄紧绷了许久的精神被熏陶得涣散,她盯着沈策, 自从进屋他便很沉默。 透着星落血迹的绷带被剪子剪开,锋利的剪刃伸进手心, 微微触碰到伤口的冰凉与刺痛令萧蕴龄往后缩手,沈策抬眸看了她一眼,萧蕴龄才重新将手放在案上,被他固定在手里。 他坐在静穆的紫檀木圈椅上,用轻薄的竹片勾起黄色的伤药,专注地涂抹在她手上还未结痂的细碎伤口上,秾丽的眉眼在此时好似没有攻击性。 “你和陈实是什么关系?” 清香沁凉的药膏被竹片抹在手心,萧蕴龄猛地听到他的问题,眼中的慌张一闪而过,她勉强地笑着问道:“将军为何提起他?我不想再回忆他,会令我想起一些屈辱的过去。” 她倏忽撞进一双凛冽如冬雪的凤眼中,竹片压着伤口,密密麻麻的疼痛让她想要离开,但她的手腕被他强硬地握在手上。 她的眼角闪着泪光,柳眉微蹙,意识到他在审问她,拿她当作犯人,这让她不想回答。 萧蕴龄侧过脸,赤红玛瑙耳珰随着晃动,她咬着下唇,忍受手上慢腾腾的上药过程。 他没有收力,断续的刺痛与药膏的舒缓如冰与火在她肌肤上共存,漫长地折磨着她。 “你与他曾经来往密切。” “你主动邀约他见面。” …… 萧蕴龄听着他一句句重复肖慧心和他的谈话内容,她单薄的肩膀趴伏在椅子扶手上,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头上的玉石琮琤不止。 他在说着她做过的事情,可萧蕴龄不会认为沈策是在意她与另一个男人的牵扯,他只是不满她的欺骗与利用。 “所以你是相信她的话吗?”她流着泪,哭声微弱,“你不愿意听我的解释,便判了我罪名。” 握在手腕的力道加重,她被拉着半个身子靠在桌案上,他的手臂越过相隔的桌案,衣袂交叠缠绕,沈策的手指触碰她的下巴,审视她面上情绪的变换,令她的惶然不安无处遁形。 “我在等你的解释。” 她抗拒地别开脸,被下颌的手指阻止,他眼中隐有愠怒,萧蕴龄在他面前一向温顺,此时的异样令他感到不悦。 萧蕴龄快速地思索应对之策,她不能让沈策知道她从初见便利用他,她处心积虑接近他,好不容易才让他对她有些兴趣,她还等着做沈策的寡妇呢,绝对不能功亏一篑。 她那只完好的、能执刃的手将抚弄她下巴的手指拉开,萧蕴龄顺势离开坐席,芍药花瓣般的裙摆在地砖上婀娜盛开。 沈策的视线随着她移动,直到萧蕴龄停在他面前,她伸出双手,面上别扭,声音几不可闻:“抱我。” 她忐忑地等待着,忍着眼泪不让掉下,眼眶被压抑得发红。 在她以为不会有回应时,衣袂窸窣,萧蕴龄惊呼一声,她揽着沈策的脖子惊疑不定,珠玉碰撞声在会客厅激烈响起,她被抱在男子的腿上侧坐着。 她面向他,试图靠近他,却被他避开。 “你都不让我亲吻你了。”她有些委屈。 “你先解释。”他毫不心软,声音冷漠,即使他抱着她,握着她腰肢的手掌未曾松开。 “那天你不是都听到了吗?”她将自己的衣袖从他身上拉回自己腿上,又继续道:“我想要威胁他,最后却不敢伤他,匕首只划破了他的衣裳。” “至于来往密切,陈实是管家,我只是想和他交好,其他姐妹不必如此,但我的处境不同。” 随着倾诉,她的眼泪一滴滴掉落,她抽噎道:“你和他们并无不同,你也在怀疑我的清白,怀疑我与其他男子私相授受。” 第61章 被压抑的哭声在空阔的会客厅清晰可闻,何况是她身边的沈策。 萧蕴龄趴着桌案上,埋在双臂之间,肩膀一阵阵颤动,沈策的手掌落在之上,眸光微深。 他俯身将她抱起,疲倦地靠在她的身上,吐息间热气洒在萧蕴龄裸露的脖颈上,很快那处便微微泛红。 她哭得委屈,咬唇克制着呜咽,身子如受惊的鸟雀般一触碰便战栗不休。 很快那些呜咽与战栗染上不同的意味,萧蕴龄无助地将沈策肩膀上的布料抓起道道褶皱,她颤声阻止着:“不行。” “为何?”他说话间若即若离,令她心中更加恐慌,“我学你的,你也是这般对我。” “我这么委屈,你却只想亲吻我。”萧蕴龄推着他的肩膀,“你根本不在意我的心情。” 沈策抬眸看她,平日疏离冷漠的面庞染上陌生的情态,萧蕴龄移开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他的肩膀。 “我和他们不同。”他回答她刚才的愤怒,“我一心一意对你,你回馈我同等的情感。” 他平静地注视着她,漆黑眼眸中似乎蕴含浩瀚星河,灼灼发亮令萧蕴龄不敢对视。 “我会的。”她轻声回道,“我也会一心一意对你,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都只有你。” 她随口撒下谎言。 - 青莲抱着萧蕴龄的换洗的衣裳进来湢室,透过蒸腾的雾气,女子白皙的锁骨上有着些许红痕,青莲知晓那些是什么。 萧蕴龄睁开眼睛,她看着青莲,再次问道:“你真的要留在我身边吗?” “五小姐,奴婢已经决定,请您答应让我留下伺候。”她恭敬地跪在地上,表明自己的决心。 青莲今天早晨被小轿送回王府,她与另外一个舞姬住在一起,那人见着她的模样吓了一跳,而后沉默地避开。 她们或是被买来,或是被人送来,来历不同,但在誉王府中的职责都一样,是誉王养在府中的以色待客的工具,有时还有被送到其他人府上供人取乐。 每天的遭遇不同,取决于主子是否有宴会,或是伺候的客人是否藏着禽兽的心。 青莲在这个时候听说了五小姐点名让她做贴身伺候的侍女。 她不安地见了五小姐。 五小姐说是为了报答那日她的帮助,青莲不明白她普通的一句关心为何会被五小姐记住。 五小姐让她选择钱还是留下,青莲选择了留在五小姐身边。 青莲从未规划过自己的未来,她在几个达官贵人的府邸中辗转过几次,对前路一片茫然。她们中有人成了贵人的妾侍,这对于她们来说是相当不错的归宿,只是青莲见惯了贵族后院的肮脏,她不想一辈子耗在其中。 青莲紧张地等待五小姐的回复,直觉跟在五小姐身边会有更好的前途。 “那你得听我的话。”萧蕴龄拂动浴桶中的温水,她不冷不热地敲打着。 反正她现在没有合适的侍女,先将青莲留在身边考察一段时日,萧蕴龄能看得出青莲对她的感激,可是感激能维持多久的忠心? 青莲欣然应下。 - 萧蕴龄绞着湿发,她出神地盯着跳动的烛火,思绪回到白日的场景。 “青莲,你相信男子的诺言吗?”她喃喃问道。 青莲正整理着床榻的被子,她头也没回,语气坚决道:“不信。” 萧蕴龄也不信,何况沈策那不是诺言,他只是在通知她,对她下达命令。 她谋划着得到沈策,成为他的妻子,现在一切得来十分轻易,令她犹如踩在云端,总觉得下一瞬间会从梦中跌落惊醒。 萧蕴龄有自知之明,虽然她看得出来沈策对她的占有欲与喜爱,但是他和她很像。 她没有得到过他人正常的、完整的爱意,因此她在萧敛竹面前,或是在沈策面前,努力学着世人描写的爱人,扮演着爱慕。 沈策好似也是如此,但是他不像她一样需要扮演,他只是简单粗暴地将人圈禁在身边。 他的权势吸引着她,可他这样的行为令萧蕴龄有些担忧,如果他发现了她的伪装,他不会原谅她。 她需要谨慎行事,不能在他面前露出一丝错漏。 第37章 远离荒凉的野外和摇晃的水路, 越接近京城,人烟越多,从外边传进来的声音终于有了同类的交谈。 萧蕴龄神情恹恹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 平阔的道路上热闹喧哗,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 还有许多小摊贩在叫卖吆喝, 往来行人中不少与她年龄相近的少男少女在摊前驻足。 这里是天子脚下, 帝国最繁华之地——京城。 他们在路上半个月, 终于从永州来到京城。即使中途有驿馆歇息,但萧蕴龄还是瘦了一圈,精神萎靡,努力克制呕吐的冲动。这一路的折腾,她对京城早已不如出发时期待。 她看着陌生的景象, 晕眩的头脑才稍微清明了些。 “我只在五岁时来过京城一次,当时还去了皇宫中,但已经不大记得了。”萧蕴龄回忆儿时的情境,和一旁的沈策说道。 那时她随着其他哥哥姐姐伴在誉王夫妇身边,似乎还去叩拜了帝后,她什么都不懂,只学着其他人的动作。 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因此她对将要进宫参加长公主的生辰宴会感到紧张, 长公主听闻沈策用了懿旨一事, 点名要亲自见她。 第62章 长公主是先帝长女, 比她多了将近二十岁,从年龄看算得上是她的长辈。虽说在普通人家里, 萧蕴龄得称呼长公主一声堂姐,但那样杀伐果断的掌权人, 萧蕴龄不敢与她攀亲。 “长公主殿下会问我些什么呢?”萧蕴龄蹙眉问道沈策。 沈策闭目假寐,闻言睁开眼,他看了一眼未经权力斗争浸染的萧蕴龄,她明亮的杏眼单纯,透着不谙世事的慌张,与他们的十五岁完全不同。 “你照实回答她的问题即可,她不会留你太久。”沈策回忆长公主的喜好,她见萧蕴龄只是出于好奇,但萧蕴龄的性格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恐怕只会见她这一次。 萧蕴龄斟酌他的话,她知道长公主见她是因为萧敛竹和沈策的缘故,如果长公主问起萧敛竹的事,她是根据哪个“事实”回答才能讨长公主欢心? 沈策看着车外的道路,语气不赞成地再次问道:“你要住在你二姐府上?” 萧蕴龄出发前曾拜托誉王给二姐萧蕴文去信,询问是否能收留她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得到了她简短但同意的回复。 萧蕴文性格直爽干脆,只是因为出嫁一事与王府闹得不愉快,之后与他们都很疏远,萧蕴龄没有想到她会答应。 萧蕴龄知道沈策不喜欢她过于独立,她靠过来抱他,娇里娇气地哄他道:“虽然住在二姐家中,但我们也可以见面呀。” 她才不要和沈策住在一起,且不说他们名义上没有任何关系,再则完全依靠他令她觉得很不安稳。 正说着,马车缓缓停下,萧蕴龄转头看着马车外,是在道路的转角,路上依旧喧哗,还没有到住宅区域。 她神情疑惑,便听到陌生的男声,清朗飒爽,听着很年轻:“是沈兄回京了吗?” 沈策看了一眼萧蕴龄,她将手臂松开,示意自己不想下去,因而他独自推开车门离开,车门随即阖上,外面的人只看到一截浅蓝色衣角从沈策身上滑落。 许谨阳疑惑地看向姐姐,见她好似没有察觉,仍旧一脸期盼地等候,是她发现了熟悉的马车。 “沈世子。” 一男一女的声音接连响起,萧蕴龄在车内忽然警觉,她靠近车门听着外边的寒暄,那女子很少说话,但少数几句都是在关心沈策在外经历,不过分热情,却又让人如沐春风。 是一位听声音便知家世教养很好的淑女。 许霜音脸上带着高门贵族丈量出来的笑容,克制的思念藏在明眸中,姿态得体地听着弟弟与沈策的谈话。 “沈兄是要回府吗?”末了,许谨阳试探问道。 “嗯。”沈策态度疏离,拱手道:“沈某先告辞了。” 许谨阳目送他的马车离开,沈策对待所有人都不冷不热的,他对沈策的态度并不在意,只是…… “马车上有其他人。”他回忆那片衣角和上边的绣花,心中震惊,“是个女子。” 许谨阳担忧地看向姐姐,许霜音笑容勉强,没有心思再逗留,转身踏上杌凳,扶着婢女的手臂弯腰进入停在一旁的马车,轻声道:“我们也回去罢。” 许谨阳翻身上马,他犹豫地看着沈策的马车远去,“姐姐,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吧。” 说完,他控着缰绳追上。 - 马蹄得得地前行,顾及萧蕴龄头晕,马夫驾车的速度放缓。 萧蕴龄凑过来,靠在沈策身上闻他衣袍沾染的清雅香味,自从她不再用香,他的身上也很少有檀香外的其他味道。 此时她闻着来自其他女子身上的香气,危机感丛生。 像沈策这样家世长相不错的男子,看上他的女子肯定不止她一个人,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容易轻生的贵族男子,想要当他妻子的人估计更多了。 沈策嫌弃地将她拉开,斥责道:“别乱动。” 萧蕴龄又去抱着他的腰,懒懒道:“好啦,我不动。” 萧蕴龄心中隐隐松了口气,好在她从未将希望寄托在沈策身上,倏然见到沈策在京城中认识的其他女子,这一路上恍如行走于云端的飘浮感终于消失。 果然世上没有轻易得到的感情,她哪能那么容易就得到一个位高权重的男子,只要她还不是沈策的妻子,她就不能懈怠。 她对马车外那位淑女没有多余的情感,她只是不信任沈策会履行他的诺言。 毕竟她找不到自己身上除了容貌外能吸引他的优点,她虽然有誉王女儿的身份,可是沈策并不需要这个助力。 萧蕴龄太疲倦了,现下无法思考,但混沌的脑中残留的念头催促着她,她得尽快了解京城的情况,多为自己寻找一些出路。 沈策勾着她垂落在他手臂上的步摇,他垂眸看她,萧蕴龄已经累得睡着,眼下的淡淡的青黑。 她披着柔软的毛毯,脸颊陷在白色的狐毛中,比在永州时瘦削了许多,明明一路上难受,却从来没有抱怨。 乖巧、听话、懂事。 完美符合他对宠物的想象。 他对萧蕴龄很满意。 - 马车停下,那向来桀骜不驯、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的沈世子耐心等候,伸手扶着容颜娇美的女子下车,他们如一对般配的璧人,在阳光下相视而笑。 许谨阳抬头看向马车后面的门匾,杨府。 此处住着许多翰林院的学士,他暗暗记下。 第63章 萧蕴龄步履轻盈地踩在地上,浅蓝色的裙摆随之从杌子上轻扫而过,她含笑抬起头,与那位年龄相仿的少年郎对上视线,他一身锦衣华服地高坐在骏马上,头冠将黑发整齐束缚。 他微眯着眼,神情不善地看着她,目光含有莫名的敌意,未等萧蕴龄细看,那人踩在马蹬上的双脚已经驱使马匹离开。 萧蕴文听到下人的通报,从府内迎了出来,她见到萧蕴龄时,她身后的那辆马车不容忽视地闯入视线。 车身古朴典雅,被毛发光滑乌黑的骏马牵引着,虽然马车低调不显,但她看得出来这不是普通人之物。 马车上的男子从打开的车窗向她微微颔首,长相秾艳昳丽,周身气质凛冽张扬,瞧着不好相与。 她看着妹妹小跑到窗前,小女儿姿态地与那男子说些什么,而后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萧蕴文脸色冷了下来,跟摸小猫小狗似的,她见萧蕴龄看过来,收敛脸上的神情,挤出微笑目送那辆马车离开。 萧蕴龄神情拘谨地看着许久不见的二姐,轻轻唤了她一声。 萧蕴文见她这般低眉顺眼的模样,心中叹息,她挽着妹妹的手进府,“先进来吧,看你瘦了这么多。这里虽比不上誉王府,但够我们居住了。” 这里是一处三进的院落,被主人打理得井井有条,草木茂盛鲜花盛开,充满生命力的气息扑面而来。 经过门屋和厅堂,穿过垂花门,萧蕴文将她带到西厢房,房门推开,干净明亮的屋子中各式用具一应俱全,看得出是精心准备的。 “你安心住在这里,正房我与你姐夫住着,东厢房住着旭儿那小子,他可淘气了,等你收拾好了我带你去找他玩。” 萧蕴龄心中感动,她第一次独自远行,心中忐忑在此时缓解了许多,“多谢二姐收留。” 萧蕴文摆摆手,“你我无需客气,从小就属你最懂事,与其他姊妹一点也不像。” 她说着笑了起来,她们几个姐妹一个比一个不服管教,大姐和四妹虽然有王妃教养,看着得体端庄些,但心中的主见也不少,只有这个五妹总柔柔弱弱的,一副好欺负的模样。 萧蕴文想起门外那辆马车,她看着萧蕴龄风尘仆仆的模样,将要出口的话生生吞下。 算了,往后还有机会,她得仔细着不要让萧蕴龄被人骗了。 萧蕴龄舒服地泡在浴桶中,听着青莲进进出出地收拾从誉王府带来的几箱行李的细碎声响,暂时安心。 第38章 夜深人静时, 四下的灯火逐渐熄灭。 萧蕴龄身着白色里衣站在烛台前,手执剪子挑着烛火,直到屋内只剩豆大的烛光跳跃。 她放下银剪, 侧身看向坐在床榻上的二姐, 柔柔问道:“二姐姐, 这个亮度可以吗?” 灯下朦胧, 更显美人婀娜如水, 萧蕴文见她如此, 心中对她更加担忧。 “可以,回来睡罢。” 萧蕴文不在意灯火,她心中藏着事,待萧蕴龄躺在身侧后,她控制着语气, 小心问道:“白日里送你来的那位大人,是父亲信中提到的沈策?” “是他。”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萧蕴龄翻身面向她,“二姐姐在京城中听说过他吗?” 萧蕴文叹了口气,她跟随丈夫在京城中待了一年,对武安侯世子自然有所耳闻,“他家世显赫,长相出众, 又被长公主器重, 自然是前途无量, 京城中喜欢他的女子不少,但他还未娶妻, 你可知为何?” 萧蕴龄摇摇头,头发在枕上柔顺地堆积, “他才二十一岁,即使还未娶妻,也无甚奇怪。” 萧蕴文盯着随烛光闪烁的床帷,听萧蕴龄这么说,她愈发觉得妹妹一心扑在沈策身上,遂细细解释与她听。 “武安侯只有沈世子一个孩子,这原本是顶好的身世,可沈世子与武安侯却关系淡漠,这一切皆因他们政见不同,武安侯反对长公主干政,沈世子却是长公主阵营,这对父子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据说沈世子已有三年不住在侯府。” “他未成亲,便自立门户,这样不孝的行为,即使他再位高权重,也是被他人唾弃的。” 萧蕴龄不知道他还有这段往事,她感到疑惑:“父子为何会政见不同呢?或许他们只是在明面上避嫌?” “不像。”萧蕴文否定了她的猜测,“你姐夫见过武安侯责骂沈世子,毫无情面可言。而且传闻武安侯正在物色旁支的男孩,欲将其过继到自己名下。” “可是沈策这般情形也有益处,他的妻子不必看公婆脸色,在后院活得自在。”萧蕴龄辩解道,说到最后声音逐渐微弱。 这话说得大逆不道,不符合现下推崇的孝道,但萧蕴文知道自家是什么混乱情况,因而不要求妹妹成为那等愚孝之人。 只是萧蕴龄的设想过于天真,“他现下世子之位岌岌可危,况且他近些年得罪了太多人,失去武安侯世子的身份,他又能安好到几时?” “长公主殿下很信任他,可以庇护他。”萧蕴龄想起那张空白的懿旨。 萧蕴文侧身,她神色认真地盯着妹妹,压低声音道:“陛下年岁渐长,长公主又能掌权多久,古往今来,你见过哪个公主继承大统?” 见萧蕴龄神情怔愣,似有所思,她继续劝说着:“我白日观他待你的情形,他对你有爱慕之情吗?” 第64章 “他说他喜爱我。” 听到此话,萧蕴文更加认为单纯可爱的妹妹被诓骗。 “喜爱也有许多种,对心爱女子的喜爱,对猫儿狗儿的喜爱,对消遣事物的喜爱。”萧蕴文狠狠心,将藏了一下午的话说出:“他待你分明不像是对待未来妻子,他对你毫无尊重可言。” 萧蕴龄心虚地避开二姐的锐利的眼睛,她和沈策朝夕相处这段时间,对他如何看待自己自然有所察觉,但她甚至刻意迎合他的喜好。这些事她不能告诉二姐,否则按萧蕴文的性子,怕是现在就寻棍子来打她。 “他待我很好的。”萧蕴龄将手臂从被衾中伸出,隔着锦被抱着萧蕴文,如小时候一般亲近她道:“他还会给我买衣裳首饰,允诺一心一意待我。” 萧蕴文心中对她疼惜,这个妹妹她是知道的,自小缺少关爱,半年前又发生了那样的意外,所以才会被男人的一点小恩小惠欺骗。 “你别学我。”她未出嫁时怀了孩子,当时杨襄差点让誉王打死,“你二姐夫出生寒微,即使将来恩爱消失,我依旧能控制他,令自己活得舒坦。” 她摸着萧蕴龄的脸颊,看着她如琥珀般干净的眼睛,“但沈策不是你能掌握的。” 萧蕴龄抗拒地拉起被子蒙过自己的脸,声音闷闷地从被窝中传出:“我会认真考虑二姐姐的劝告的。” 萧蕴文不想逼她太急,她将萧蕴龄的被子拉下,“别蒙着头,先歇息吧。” 平缓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萧蕴龄将二姐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轻轻挪开,她翻身背对着她,盯着床榻里侧思索。 她自认为不错的郎君,在京城竟然这般声名狼藉,而她已经招惹了沈策,他必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萧蕴龄闭上眼,反正现下长公主还大权在握,沈策也是一派前途光明,她先稳着沈策,再为自己寻找其他选择。 - 次日,萧蕴文一脸不善地看着马车停在门口。 “二姐姐,我定然早早回来,你放心吧。”萧蕴龄在马车上探出身子,语气娇娇地讨好她。 萧蕴文深吸一口气,她正要再嘱咐几句,窗户已经啪的一声被关上,马夫架着马车离去。 她那乖巧的妹妹必然不会做出此等无礼之事,只能是那位沈世子关的车窗,萧蕴文对沈策的印象更加不好。 许是萧蕴文道破了沈策对她的态度,萧蕴龄开始注意他的言行。 如果他尊重她,那么他不会这般对待她的家人,可萧蕴文在他眼中只不过是七品官员的妻子。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萧蕴龄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拨弄着棋局,感到无趣。 “今日休沐。” “哦。”她也想起了二姐夫今日在家。 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黑白棋子,萧蕴龄心中郁闷,他们从永州到京城的一路上,沈策在马车上除却下棋便是看书,有时他驾马行在外边,留她一人孤零零在车厢中休憩。 他不愿意其他人进来他的马车,因此青莲无法陪她解闷,可他也不允许她回到自己的车上,专横如斯,如同二姐说的丝毫不尊重她。 那时她舟车劳顿,无暇计较沈策的行为。 啪嗒几声,布好的棋局被柔荑弄混,萧蕴龄将手置于格状棋盘中,处于棋盘边缘的棋子因此掉落在毛毯上。 沈策抬眸看她,面色疑惑。 “你带我出来,就是观你下棋吗?”她蹙眉问道。 “现下是在马车上。”他提醒她除了下棋无事可做。 “可是我感到很无聊。”她的声音又娇又软,带着被忽略的委屈。 “过来。”他弯腰收捡着棋子,声音低沉。 萧蕴龄避开他捡棋的手,挪动身子到他身边,触及他不满的眼神,她起身坐到他怀中,看着他又重新将棋子归位。 她神情沮丧地看着他的动作,抱怨道:“你还要下棋。” 沈策将她拢在怀中,手掌抚摸着她后颈上温凉的肌肤,轻声道:“乖一些。” 萧蕴龄安静地待在他怀中,看着沈策与自己对弈,黑白棋子错落分布,她看不明白,但处在后颈上的手掌却不容忽视,习武之人带着的厚茧磨着她的肌肤,有些疼,她稍微向前避开,又被握着无处逃离。 马车一直在前行,她不知道沈策要将她带往何处,萧蕴龄将脚上繁复的绣鞋踢开,她踩在他脚上,在他又一次将白色棋子落下时,眼疾手快地伸手将他的棋子扰乱,棋子相碰的脆响在马车内响起,细小却不被车轮碾过地面的声响掩盖。 沈策终于看向他怀中的人,她睁着水波晃荡的双眼,无辜得仿佛那掉落一地的棋子不是她作乱的,甚至在他看过来时歪着头蹭着他的胸膛。 他的面上仍然平静,目光沉沉地压着她,令她呼吸渐渐放缓,她见他忽地轻笑一声,带着凉意的唇在她耳廓若即若离:“转过去。” “做什么?”她不明所以地听从他的话。 她方转过身,腰后的力气将她压在腿上,她来不及挣扎,沉闷的声音自马车内响起。 萧蕴龄呆愣了许久,迟钝的痛感从身后传来,她后知后觉知道沈策对她做了什么,下意识便要挣着从他腿上离开,后腰如铁的力道压着她,她如搁浅在岸上的游鱼,无助地张着红唇呼吸。 “知错了吗?”他慵懒地握着美人的腰,耳边是珠翠玎玲,另一只手还留在她的腰下。 第65章 他允许萧蕴龄第一次的娇纵,但她这种坏习惯不能有第二次。 他身上是沉静醇厚的檀香,萧蕴龄却满心的焦躁,她紧紧攥着他腿边的衣袍,羞耻令她憋得眼角发红,泪光盈盈。他已经不是对她毫不尊重了,他简直是在羞辱她。 在第三声响起时,她哽咽道:“知错了。” 泪水洇湿沈策玄色的衣袍,他松开对她的禁锢,将趴伏在腿上的萧蕴龄重新抱在怀中,他的手还留在她身上,安抚地揉着还残留痛意之处。 萧蕴龄抽噎着,打个巴掌再给颗甜枣,这样软硬兼施的手段她又不是没有经历过。 第39章 (小修) 萧蕴龄看着伸在她面前的手, 她指尖发颤地扶着车门,面色还带着潮红。 她绷着脸,刻意不去看沈策的表情, 侧身避开他的帮助, 自己扶着马车从杌凳上走下, 微微拖尾的裙摆随风垂落, 遮掩她已经重新穿戴整齐的鞋履。 沈策心情不错地看着她闹脾气, 他走在前头, 落下两字:“跟上。” 萧蕴龄抬头观望周围景象,这里远离京城热闹区域,处于郊外的半山腰,林深幽静处,一山居伫立在碧绿中。 这是沈策的某一住处。 轻薄如纱的云雾随清风缓缓游荡, 琉璃剔透般的碧空被高大树木分成零星碎片,脆弱地粘连在万里之上。 鸟雀歌唱中,她听见山居中泉水叮咚的声响,更显周围环境的静谧,萧蕴龄转身看向身后,马车已被车夫驾驶离开,层叠的树干几乎要将她吞没到黑暗之中,在这荒郊野岭, 她顾不得计较沈策方才的作为, 忙提着裙摆地追上他的身影。 陌生的仆从侯在大门旁边, 与沈策说着客人已到。 萧蕴龄心中疑惑,但不想开口问他。 大门自身后关上, 瑰丽画卷在她面前铺展开,亭台楼阁与自然景色巧妙地融合, 精巧绝伦,风光秀丽。 她呼吸一滞,隐秘的激动在内心回荡。 看在沈策的财力份上,她暂时不计较他的过失,她直觉二姐说的不全对。在她认识沈策的这段时间,沈策所展现出来的,并不像大厦将倾的衰败模样。 沈策看着她沉默地伸手来牵着他的衣袍,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 进入正厅后,里面侯着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女子,她身着女官服饰,面上神情、身体姿态皆恰到好处,令人心生尊敬。 她见沈策进来,起身行礼道:“沈将军,惠柔郡主。” 她行礼动作优美标准,与从前萧蕴龄在书中所学一般无二,她对这位女官的身份隐隐有所猜测。 沈策与萧蕴龄引见,“这位是梁尚仪,专司宫中的礼仪教导,她会教你入宫后该怎么做。” “尚仪姑姑。”萧蕴龄对她盈盈一礼,“劳烦您了。” 落落大方的模样,梁尚仪见状对她印象不错。 沈策离开后,留下萧蕴龄跟着梁尚仪学着动作与注意事项。 梁尚仪是六尚局女官,萧蕴龄没想到沈策竟然将她请来,因此态度认真,期望令她满意。 木云重视对儿女的教育,专门请了在宫中担任过女官的夫人进府教导萧令涵。木云不管庶出儿女,但对他们主动想跟着学习并无异议,因此萧蕴龄跟在萧令涵身边学了一段时间的言行仪态。 她在永州时便常常被称赞仪态端庄,许多礼仪已经仔细学过,现下只需补充一些在宫中特殊场合的礼仪,因此她学得很快。 梁尚仪眼神赞赏地看着萧蕴龄的动作,她原本空了一天的时间来教导这位新封的惠柔郡主,不曾想不到半天她便合格了。 长公主应当会满意的。 - 珠帘轻纱后,雍容华贵的女子身着宫装,发髻上别着绯色重瓣牡丹,她手执毫笔,在奏折上落下道道批语。 明亮的大殿之上,女官悄声将她身边已经批注完成,堆叠成山的奏折抱在珠帘外的案几分类。 珠串轻碰,发出悦耳清响,萧华将毛笔搁在和田玉笔山上,凤仙花染就的琥珀指甲触碰富丽花朵,她将别在发上的牡丹花摘下。 伺候在身边的宫女躬身向前,接过长公主指尖有些蔫了的花卉,将另一朵新剪下的牡丹簪在原来的位置上。 水晶垂帘被宫女素手卷向两旁,露出安静等候在外的梁尚仪。 “如何?”萧华漫不经心地看着奏折上言官痛骂她的句子,在权力中心浸透多年的声音即使散漫依旧令梁尚仪感到威严。 她闲暇之余听闻了那少女跟随沈策进京,起了些许好奇,于是派了梁尚仪去看看。 梁尚仪恭敬地回道:“惠柔郡主仪容姣美,言谈举止得体大方,与惠柔二字实乃相配。” 萧华记性很好,知道十年前誉王携家人进宫参加宫宴,但彼时跟在他身后的几名女儿却入不了她的眼。她坐在父亲身边,注意力皆在被皇祖父宠爱的叔叔身上。 “惠柔。”萧华琢磨这两个字。 虽然沈策在上书的奏折中写明了萧蕴龄在破解萧敛竹身世中的作用,但他那目中无人的性子,竟然动用她给的懿旨,专门封了誉王的女儿为郡主,令萧华感到些许有趣。 “听着像个娇娇女。” “郡主性情温柔,是养于深闺的模样。”梁尚仪回答她的疑惑。 这是这样的性子,不像是能够发现兄长身世疑窦,进而协助沈策追踪萧敛竹的人。 第66章 “你退下罢。”萧华重新拿起笔批阅。 性情如何,待她见一面便知晓了。 - 门扉吱呀一声,带动桌案上被镇尺压成一叠的纸张飒飒生响。 萧蕴龄踏入书房,她的目光越过格架上的瓷瓶,看着端坐在方桌后的沈策。 她走到桌子一旁,垂下的眼眸看见沈策在阅读公文,她行至他对面,注意分寸着不去打探他桌上那些公文的内容。 “教导我礼仪,为何需要请动尚仪姑姑?”她以为是沈策出面请梁尚仪出宫教导她。 宫中六尚局,设有尚仪三人,虽然她们管理着宫中礼仪教学,但区区一个空有名头的郡主,何必需要她亲自出马。 沈策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她似乎忘了方才坚定不与他交谈的决心。 “是殿下让她来的。” 他声音落下,便见萧蕴龄神情认真起来,如炸毛的猫,他安慰道:“殿下只是一时好奇,不必紧张。” 萧蕴龄仔细回忆自己刚才的动作是否有出错之处,好在她表现得认真,尚仪姑姑对她也是称赞有加。 “她对我……”萧蕴龄话未说完,便见沈策已然低头,连她何时安静都不曾注意。 萧蕴龄感到些许挫败。 她在架子上寻着书,都是些令人头脑发昏的知识,萧蕴龄又阖上一本,她转身看着提笔的沈策,他回京后忙碌了起来,只有她还无所事事地停留在原地。 而她在京城中认识的人除了二姐一家,便只有沈策。 萧蕴龄将手上的《礼记》放回书架上,她从书房中走出,迈过门槛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沈策,他拿起新的一张白纸,对她的离去并不在意。 她即使离开书房,也还在山居中。 仆从见着她便对她行礼,进退有序,都有着自己忙碌的活计。 萧蕴龄走到河流前,心中不解地看着落花流水。 她回忆方才一路上的情形,他的手指若即若离地落在她身上,拂过她的脖颈,落于她的腰上,又往下问她还痛否。 令她脸红耳赤,自己却云淡风轻地继续下棋。 他对她不像对待一个女子,他真的愿意娶她吗? 澄澈的河面映出她的容貌,柳眉杏眼,琼鼻瑶唇,随着她的思考而逐渐忧愁。 “五小姐。” 听到熟悉的称呼,萧蕴龄抬头,是吴百山,他提着一箩筐色彩鲜艳的落花,正从横跨河流的木质桥梁经过。 “吴管家,你怎么总在干活。”这些活计原本不该是他做的。 吴百山笑了一声,他远远便瞧见了萧蕴龄在河边唉声叹气,他走到她身旁,问道:“可是在为进宫一事担忧?” “是有些担忧。”萧蕴龄拂动河中流水,好奇问他:“吴管家见过长公主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令萧蕴龄感到讶异,他轻声回道:“见过。” 他的声音几乎要碎在风中,她意识到自己恐怕说错话了。 吴百山继续道,“殿下赏罚分明,五小姐不必忧心。” “她喜欢什么性格的女子?”萧蕴龄问道。 “长公主殿下,喜欢有用之人。” 吴百山有自己的事情,他提着竹筐离开,萧蕴龄捡起他落在地上的一片绯红牡丹花瓣,因思索他所说的“有用之人”更加低落。 萧蕴龄回到书房时,见沈策还是那样的姿势坐在案前,四脚香炉中的香已经燃尽,灰烬余留残温。 她给香炉添了些香,重新点燃,目光悠悠地看着白烟从浅到浓。 沈策手上的笔墨溅落在写了一半的纸上,又落了几滴墨点在萧蕴龄手背上,他将笔挪开,目光沉沉地看着坐在他腿上的萧蕴龄。 在他生气之前,萧蕴龄抬手抱着他,脸色透着不正常的潮红,“我难受,好像是那些药又发作了。” 这般神态,从永州来到京城的路途中也发生过几次。 那些澄心下在她药中的虎狼之药早已被大夫开的解药稀散,留下的效果不足为惧,只是她还剩下半包…… 沈策将毛笔搁下,叹息一声,他寻着怀中的药丸,那些用于解毒药的药丸已经多次被用在她身上。 他的手臂被按住,下一瞬柔软的唇瓣贴着他,主动熟练地寻找解决之法。 萧蕴龄知道在她难受时,沈策总会顺从她的动作,遵从她的想法,只是他很少回应她。 点燃的香料气味逐渐弥漫书房,檀香环绕中,一丝其他的味道混入其中,沈策蓦地抬眸望向角落的香炉。 第40章 沈策目光晦暗地注视着她, 没有人教导过她,她凭着三两页隐晦残缺的书籍,如幼兽般舔袛着薄唇, 这样的出格, 已经令她身心满足, 药效密密麻麻地啃噬着她, 令她寻觅着荒野甘泉。 主人随意搁在墨砚上的毛笔被扬起的衣袖扫落在地, 墨汁在袖口描绘着不成线的断续。 馥郁醇厚的香味弥漫中, 落在她后颈的手掌拉扯着迫使她离开,萧蕴龄睁着潋滟美目无助地看着他。 被她按住的手臂轻易脱离她的桎梏,从瓷白药瓶中倒出解毒药丸,她蹙眉地避开送到她嘴边的解药。 黑色的药丸塞入萧蕴龄口中,苦涩的蔓延令她抗拒着将它往外推。沈策感受着指尖的阻力, 他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直到药丸彻底化开,他将手指抽离,指尖的水光令萧蕴龄目光一顿,她移开视线,柔软地靠在男子怀中。 第67章 鼻端的的檀香味渐浓,萧蕴龄眸光微动,她握着沈策腰间的如凝脂般光滑的佩玉, 指尖在纹路上打着转。 她抬头去观沈策神情, 他如平时一般, 纵容她在他怀中的自娱自乐,双唇轻触他的喉结, 那颗不靠近几乎无法察觉的红痣如残阳殷红,似乎与她的红唇融化在一处。 那些从青莲手中得到的药物似乎没有发挥应有作用, 萧蕴龄试探地伸手去摸他。 肩上微痛,萧蕴龄手指停在原处虚虚点着,晃荡的泪水如珠串滑下,滴落在他的红痣上,消失在衣襟中。 触及沈策幽暗的眼眸,萧蕴龄柔柔弱弱问着“做甚”。 他不过将她放在他处寄养了一日,她便学了许多坏习惯。 “谁教你的?”他克制着来自香炉的药效,心神比平日躁动,手指粗暴地摩挲着她微启的双唇。 萧蕴龄在香料中混入其他东西时便做好被他发现的准备,她忍着唇上的刺痛,轻声道:“我自己学的。” 她对沈策存在利用之心,但他这副随时抽身而去的模样令她感到不安,他们二人之间,现在更需要这段关系的是萧蕴龄。她得让他意识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女人,而不是随意把玩的宠物。 “你真的喜爱我吗?”她神情哀伤,担忧着被抛弃,“我父亲喜爱一个人,总是会将人带回自己房中,可你从不回应我。” 她湿漉漉的眼睛期盼地看着他,等候他的回应。 红唇启合,在指腹的压迫下口脂在嘴角晕开,残留在他手指上的红色口脂被他在她的唇边抹开,一副被人亲吻过的荒诞模样。 “你分明亲吻过我,可只有一次。”她委屈地抱紧他的腰,“我的身体一直很难受,我想让你体会我的难受。” 她诉说着给他下药的缘由,语气彷徨,又因药物的折磨声音轻颤不止,喘/息连连。 “你知道什么是亲吻?什么是男女之事吗?”他的身影覆盖着她,她吐息之间尽是他身上的气息。 “知道。”萧蕴龄哀哀地望着他,“如果你不愿意,而我又忍受不住……” 未尽的话语被带着玉戒的拇指止住,寒玉的刺激令她下意识要将异物推出。 她呜呜几声,看着沈策嘴角擒着不屑的笑,他冷冷地重复着她的话:“你知道。” - 远离京城繁华的山居是沈策多年前从一位商人手中购置的,自从他与父亲对立后,他许多时候歇在此处。 距离他上一次回来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山居堆积的许多事情由吴百山直接决定,但也有需要沈策做出决断的时候。 吴百山将分类出来的书信放在木盒中,上锁后递给一旁研墨的侍女,嘱咐道:“送到主子书房。” 侍女接过,沿着熟悉的道路来到沈策的书房外。 山中鸟雀立于枝头歌唱,鸟啼声空灵婉转,与泉水潺潺交织的悦耳声响中,夹杂着另一种容易被忽略的轻吟。 日光将侍女的影子长长投射在紧闭的门扉上,她抬手正要敲响房门,忽地听闻里面的几丝声响,似乎是主子在说话。 侍女凑近一步,断断续续地听着他在问“这是何物?” 有客人来访? 她犹疑地捧着盒子进退不得,影子于门上来回移动。 屋内安静了几息,她又听到穿透门扉,女子答着“不知道”的声音恍如哭泣,夹杂着欢愉与痛苦,矛盾得令人脸红。 侍女忙转身离去。 - 书案一角混乱地堆叠着清扫出来的物什。自认为学识渊博的学生在面对沈策的提问节节败退,萧蕴龄趴在书案上安静地流泪,脸颊被压出几道红痕,如绸缎光滑的长发从肩膀披散,丝丝缕缕在沈策腿上交缠。 沈策将手中的湿帕子扔回盆中,水声激荡惊吓得她一抖。 萧蕴龄将余留湿意的手收回,手指欲盖弥彰地被藏在宽大的袖口下,不受控制地轻颤。 “我想喝水。”她闷闷道,抬起的目光触及她被扔在一旁的帕子,上边相同的东西被抹在她身上,正黏黏腻腻地沾着她的肌肤,她补充着:“我要沐浴。” 沈策将她从书案上拉回怀中,手掌摸着她的脸,尽责地再次提问着,“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她脑海中不可控制地浮现那些刚刚学习的知识,精神恹恹,一副学累了的疲倦样子。 “还有呢?”沈策勾着她的长发,发尾黏连在一起,令他眸光暗下。 “我是你的。”她轻声重复着他教导的话。 - 萧蕴龄被带到浴池中,宽敞的浴池烟雾缭绕,侍奉的侍女被她留在门外守着。 身上的衣裳少了一件,萧蕴龄手指一顿,而后步入浴池中,温热的水流包围着她,她的神情完全放松下来,方才的无措惊慌完全消失了。 水面渐起涟漪,水波自她身边向周围荡漾开。 指腹微红的手指拂动着水面,掌心澄澈的水流从指缝流下,萧蕴龄出神地盯着它们,眼前的清水逐渐被另一种东西替代。 雾气湿润了她的脸颊,萧蕴龄靠在暖玉筑成的池壁上,温习着沈策授予她的知识。 她自己对那事一知半解,被他压着学了些皮毛,但到底不至于因为自己的无知羞耻。 萧蕴龄想自己大概是窥探到沈策的喜好了,因此她装出一副矫揉造作的模样,逃避他带给自己的愉悦,又半推半就地答应他过分的要求。 第68章 想通了这些,她心中渐渐安定,沈策从始至终都知道她是一个女人,他不过是沉迷于她笨拙青涩的靠近,寻觅着教导她的乐趣。 他想要的,是亲手将她打磨成满意的模样。 - 休整了几日后,长公主的生辰宴于皇宫中举行,此前从未有过公主在生辰日大摆筵席宴请前朝官员与家眷,她此举倒是更符合帝王的生辰宴的规格。 萧蕴龄一路上看着火树银花,感受万民同庆。 随着马车逐渐靠近千光楼,她对萧华的权势认知得更加清晰,她几乎察觉不到帝王的存在感。 离着千光楼还有些距离,马车便不能再进了。萧蕴文扶着杨襄的手下马车,而后扶着妹妹下来。 盛大的焰火接连不断自夜空绽放,余下的点点星光坠落在金色琉璃瓦上,流光在消失前又被新的焰火覆盖,夜晚亮如白昼,远处百姓的欢呼依旧清晰。 她收回望着美轮美奂烟火的目光,又被环绕的牡丹惊艳,她认识与不认识的品种环绕着千光楼,飞檐翅角几乎被雍容花卉淹没。 “龄龄,我们进去了。”萧蕴文唤她,萧蕴龄回过神,她应了声,提着裙角快步跟上。 越到里边,遇到的熟人越多,她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等候着姐姐与他人的寒暄,偶尔回以他人几个微笑。 那道陌生的目光又落在她身上,几步之外,隔着与萧蕴文相熟的妇人,少年郎不掩饰厌恶的眼神紧盯着她,他的身侧,女子淡雅的披帛轻飘,侧颜婉约秀丽。 “那位是谁?”萧蕴龄小声问着姐姐。 萧蕴文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她以为萧蕴龄在问那位小姐,遂道:“许丞相的孙女,她父亲是吏部侍郎许平章。” 而长公主的母妃,便是许丞相的女儿,这是她们都知道的。 萧蕴龄侧身避开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他大概是许侍郎的儿子了。 那日,她坐在进京的马车内,听着那对姐弟与沈策的闲聊,她听到沈策称呼他为“许公子”。 这是将她视为与姐姐争夺的敌人吗? 随着落座,男女席位相隔,萧蕴龄总算摆脱了许谨阳的敌视。 萧蕴龄仍旧心中叹息,她的对面,端庄地坐着许侍郎的千金。 许霜吟不知道萧蕴龄是那日沈策马车中的女子,她触及那陌生少女的目光,正想要回以笑容,便被门外宦官的高声打断。 “长公主到——” 随着宦官的声音落下,呼呼啦啦地跪倒一地的人,排山倒海的恭贺声中,绣着鸾鸟的裙摆停下。 萧蕴龄低垂着头,与他人一般俯身恭迎长公主到来。 “惠柔郡主。”来自头顶的女子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上位者的从容:“抬起头来。” 第41章 大殿上肃穆安静, 众人恭敬地跪在地上,听闻长公主的话,虽然表面上不作反应, 心中却在猜测这个惠柔郡主是何许人。 早些时间的确有位女子被封郡主, 但这样的事情并不稀奇, 那时无人在意。 萧蕴龄谨记尚仪教导她的礼仪, 她的视线缓缓从鸾凤斑斓的尾巴往上, 直到停留在赤色的翅膀。 橙黄的暖光轻柔地展现少女的容颜, 楼外盛大的焰火再一次绽放,令她额间的花钿闪着细碎的金光。 “是个美人。” 萧蕴龄的长相令萧华想起誉王,她生得与她父亲有些相像,但眉目柔和了许多,看着像远离世间污秽的仙子。 她大概能猜到沈策喜欢这女子的原因, 从小到大他身边围绕着强势严厉的双亲,进入朝堂后每日接触勾心斗角的同僚,战场上又是冰冷坚硬的刀剑,会喜欢这般无害的女子再正常不过。 萧华随口夸了一句便从她身旁经过,余留萧蕴龄猜测着萧华话语的意思。 她克制地抬起一点眼帘看着萧华的背影,缂丝衣裙上金丝绮丽地勾勒她的威仪,凤鸟高贵不可直视,六名宫女提着长公主璀璨夺目的裙摆跟在她身后, 她所行之处皆是恭迎跪拜, 礼乐与鼓声不停。 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随之萧华落座, 一地的大臣命妇逐渐回到自己的坐席上,席间被营造得热闹非凡, 暖香阵阵,推杯换盏。 萧华手指抵着额头听着每个人上来说些祝贺她的话, 这样的场合每年都有一次,但她乐此不疲,掌控着权力给她带来的享受。 她与身边的宦官说了几句,其他人或等候着与长公主有机会说上只言片语,或眼睛盯着歌舞,暗中注意着高座上萧华的一举一动。察觉长公主的举动,他们都屏住呼吸等候宦官的传话,期待幸运的降临。 长公主喜欢让感兴趣的人到身边为她斟酒,被传唤的人小则名声大噪,大则升官进爵,这是每次宴席最令人期待的环节,也是鲤鱼跃龙门的捷径。 萧蕴龄听着姐姐给她的解释,心中惊讶,但很快便理解了他人的看法,为普通人斟酒或许是耻辱,但发生在位高权重者身上便是赏赐的殊荣。 当然也有看不惯萧华作派的臣子,但他们不至于在这种场合出言顶撞,只私底下鄙夷着阿谀奉承之徒。 “惠柔郡主,请到前边来。”宦官尖细的声音穿过层层人群,落在萧蕴龄耳朵里。 歌舞升平的大殿之中,其他人再次注意到这个被长公主两次眷顾的少女,她来自永州,父亲虽是亲王,但相比其他王爷,永州并不出众,只是个小地方。长公主即使要拉拢藩王支持,也不会首选誉王。 第69章 这位惠柔郡主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长公主看重?甚至下旨亲封了她为郡主。 那位先帝流落在外的成年皇子也是出自永州,他们敏锐地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只是…… 萧蕴龄提着烟紫裙摆从靠近漆红大门的坐席上起身,步履平稳从容地经过所有人的注视,神情温顺得像家养的羔羊。 虽然举止得体,长相娇美,但看着与京城中其他贵女毫无区别。 萧华也是这般看法,她侧目看着少女乖巧地坐在她身边,眼眸垂下地专注杯中微微摇晃的酒液,目光触及座下沈策瞥来的一眼,萧华轻笑着接过萧蕴龄递过来的酒杯。 “平日喜欢看什么书?” 醉人的香醇酒味中,萧蕴龄终于听到长公主的问话,一瞬间神智清明,她迎着萧华明艳含笑的面容,首先排除了《女诫》这般对她先人后己的告诫,是该回答诗词歌赋之类的书籍,还是科举涉及的史书。萧蕴龄心中纠结,又因自己平日的懈怠而懊悔。 她正开口准备回答,殿外的宦官的声音忽然响彻大殿,打断了她的思绪。 “陛下驾到——” 萧蕴龄与其他人一般讶异地看向大门,触及明黄常服的一角,她随着其他人再次跪拜在地。 萧华眉毛微挑,慢悠悠地从坐席上起身,她不与其他人一般跪拜,也不行礼,只在言语间道了声:“参加陛下。” 萧期同样不敢让她行礼,他克制着颤抖的手,尚带稚气的脸上是强撑出来的镇定,“皇姐生辰宴,朕特意选了如意一对,恭贺皇姐福寿双全。” 萧华身边的侍从接过礼物,另有他人在长公主身边摆了新的座位,萧蕴龄退坐在一侧,为方才帝王所说的“恭贺”二字而震惊。 其他人早已习惯这种情形,眼观鼻鼻观心,佯装不知陛下的失误。 - 太后寝殿中,名贵的瓷器在金砖上破碎,殿外的焰光明灭地映在窗户菱格上,烛台的灯火因欢呼而动荡。 “陛下亲自去了?”太后气愤地喘着气,不敢相信地再次问道。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跪在碎片旁边,颤声说着“是”。 “懦弱不堪!”太后几乎要被儿子这副不堪大用的模样气得病倒,她千叮万嘱,让他对萧华的生辰只做不知,没想到这个好儿子还是捧着礼物巴巴地去了。 哪里有帝王的样子,这般让那些支持他的大臣如何放心将家族荣辱寄托于他。 殿内气氛严肃不安,宫女太监低垂着头,无人敢回应太后的话,殿外热闹的声响愈发明显了。 良久,太后心情稍稍平复,她靠坐在贵妃榻上,贴心的宫女为她按摩摔累的手臂,地上的碎片狼藉已被清扫干净。 她想起了萧华每年的花样,问道:“今年萧华看重了何人?” 等候着的小宫女轻轻答道:“是惠柔郡主,誉王的女儿。” “永州来的。”太后若有所思。 - 皇帝到来,萧华便不再继续方才和萧蕴龄的话题,她只沉迷于歌舞,偶尔考校萧期的学业。 萧蕴龄安分守己地为她添上空了的杯盏,听着他们的陛下断断续续地回答。 萧期七岁登基,在长姐的阴影下当了三年皇帝,最惧怕的人便是她,随着年龄增长,他夜里愈发不能入寐。 虽然母后责备他的恐惧,但他仍然精心为皇姐选了如意的礼物,表明自己无意争夺的决心,又因被问着不熟悉的知识而回答得语句混乱词穷。 她问的那些问题,太傅也曾问过他。彼时年迈的太傅失望于他的答案,叹息着望着日暮西山,而现下皇姐却很满意,他顿时感觉身上的压力减小了些。 “跟她们去玩罢。”萧华看着一整晚温驯安静的少女,不再拘着她,她看穿了萧蕴龄的强撑,难得好心:“平日多看些书。” 萧期闻言一抖,他抬眸看了萧蕴龄一眼,发现不关他的事后不感兴趣地挪开视线。 萧蕴龄一回到原先的座位,身边的人便争相围上,她们亲近地称赞她,又将好奇隐藏在试探的言语抛给她。 萧蕴文对这样的场合早已游刃有余,她一边替妹妹挡回那些不怀好意的言语陷阱,一边让她出去看焰火。 萧蕴龄从人群中抽离,她躲在安静的屋檐下,圆柱的阴影遮掩她的身形,令她躲过上前攀谈的人。 她听着周围的喧哗,像被繁华隔离在门外,脑袋因着酒水而昏昏沉沉。 直到清冽的酒香打破了这处停滞的空气。 许谨阳盯着比他矮了一个头的萧蕴龄,他在心中几乎将她等同为以色事人的心机女子,对她抬头看来的盈盈目光感到厌恶。 这类女子惯会伪装柔弱,她恐怕就是利用这副模样骗过沈世子,又令沈世子将她引荐给长公主。 “你很讨厌我。”萧蕴龄主动道。 她今夜陪伴在最尊贵的两个人身边,一举一动皆被他人注视着,为了不出错,她耗费着许多心神,此时声音透着疲倦。 “很明显吗?”许谨阳问了一句,又肯定她的说法:“不知羞耻的女子,确实令人讨厌。” 其他人或许看不出来他目光中暗含的鄙夷,但萧蕴龄在永州经历了许多这种目光,在他第一次注视着她时,她便敏锐地感知了。 因此她对许谨阳亦是十分厌恶,他拿着名声当做构陷他人的武器,美化自己不礼貌的行为。 第70章 她哀伤地望着他,请求道:“许公子,我不知为何你对我的看法如此,但请你不要随意污蔑我的名声。” “那日在沈世子马车中的难道不是你吗?”他年轻气盛,一心为姐姐感到不值,瞬间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男未婚女未嫁,同乘一辆马车是何居心,我说的难道有错?” “我誉王府并不缺一辆马车,我也不需要攀附他人不放。”她叹息一声,美目中藏着化不尽的忧愁,“只是他……” 许谨阳等着她的辩解,可是她却似乎说不下去了一般,睫毛颤抖不止,眼中的湿意被眨着眼睛逼退,只有眼角发红。 他疑惑地看着少女轻薄的披帛从他身前扫过,他抬手想要阻拦,却只在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玉。 女子头顶的步摇轻轻相碰,从他手上离开,留下悦耳声响。 她好像在哭…… 第42章 萧蕴龄甩开那无礼的许家公子, 她轻轻拂开瑰丽的花灯,穿过陌生人群寻找着姐姐的身影。 宴席过半,许多年轻男女聚在千灯楼外, 等候着夜晚最盛大的焰火到来。她有些迷茫地搜寻着, 眼睛因绚丽的灯光而逐渐模糊, 直到手臂被拉住。 萧蕴龄看着熟悉的人, 讶异道:“你怎么出来了?” 他应该保护在长公主和陛下身边。 沈策垂眸看着她盛装的模样, 额间的花钿秀丽娇媚, 双唇比平日艳了许多,这是她的二姐为她准备的装扮。 萧蕴龄发觉他一双凤眼因酒而迷离,她猜测着他是否喝醉,被他拉着从一旁隐蔽的木梯上了千光楼二层。 花瓣露水因为他们经过而滑落,萧蕴龄闻着一路花香, 被沈策带到了无人涉足的二楼走廊,这里本不该让人上来。 她小心翼翼触碰围绕花格栏杆的牡丹花,名贵的花团簇拥着盘长纹棂条,从雕花棂格探出。 沈策只安静地看着她新奇地来回观看,他似乎喝醉了,只沉默地注视着她,眸中神色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萧蕴龄凑近去抱他,她闻着他身上的酒味, 小声抱怨:“喝了好多。” “我刚才找不到你。”他拥着她, 将身体的重量靠在她身上。 “许多人问我问题, 我怕答错,便出来透透气。”她解释自己为何不在殿内, 见沈策还等着她,意识到他在问她方才去了哪里, “我躲在那里呢。” 萧蕴龄随手指了阴影的一处檐廊下,她推了沈策,示意他退后几步,“不要离阑干太近,我害怕。” 栏杆是木质的,虽然有匠人定期修复,但萧蕴龄听着细碎的吱呀声,心中战战。 她顾及着自己害怕,话音落下便被压着靠在雕花栏杆上,腰肢柔软地折下,步摇与耳珰在花瓣上摇晃相碰。 她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声音被空中的流光掩盖,很快消失在唇齿中。 长公主三十五岁生辰这日,栩栩如生的街景画卷在天际展开,天幕为布,烟火为笔,勾勒盛世风华。惊叹声随着画卷的铺开而此起彼伏,万里长街灯火通明,花灯燃尽烛泪。 呼声越来越大,化成尖叫痛哭,火光从远处骤然蔓延,焰火吞噬娇花。 萧蕴龄惊慌地攥紧沈策的玉革带,她竭力避开腰后吱呀的木质栏杆,但又被压着几乎倒在花丛中,她的上半身几乎凌空,全凭摇摇晃晃的棂条支撑。 火光灼热她的脸庞,她睁着眼,眸中的光亮愈盛,耳边是人群逃跑的尖叫。 “救命……” “有刺客!” “保护殿下!护驾!” 萧蕴龄无助地推着沈策,腰后的花瓣洋洋洒洒坠落在炼狱中。 他人的惊慌踩着她的心脏,她几乎窒息,瞪大的眼神渐渐涣散,只有唇角的几丝轻吟令她换着气息。 良久,楼下的局面已被控制,羽林军维持着现场的秩序,贵妇人面上恐慌未消,踉跄着被请到殿内歇息。 萧蕴龄委顿于地,披帛与裙摆交缠,破碎的花瓣落入她的发髻。 她许久才缓过神来,气喘吁吁地从花丛缝隙中寻找家人身影。 待看到杨襄扶着萧蕴文安慰,萧蕴龄才松了口气。 “我要去找二姐姐。”她颤抖着声音,勉强维持冷静,“她该担心我了。” 沈策靠在围栏上,他几乎暴露在其他人的视线中,但他们刚刚经历了十来个刺客的袭击,少有人抬头再欣赏这座长于富贵花的楼阁。 许谨阳将许霜音送到殿内,他将姐姐送到母亲身边,在她们的担忧中踏出大门,他得协助父亲收拾狼藉。 未经恐惧波及的二楼,本该护卫在长公主身前的沈世子却依栏而靠,他绯色的官袍上,一只莹白的手正拉着他的衣摆,指尖几乎用力得失去血色。 “她有她的丈夫。”沈策转头看着楼下慌乱的情景,灰烬脏污了石板,零星火焰嚣张跳跃,来来往往的羽林卫甲胄冷肃,惊扰了瘫坐在地的孩童,哭声刺耳。 太脏乱了。 萧蕴龄知道他不愿意放自己下去,她拉着他的官袍衣角,请求他:“我想离开,求求你了。” “不行。”他冷漠地拒绝。 “她不愿意留在这里。”清冽的男声打破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僵持。 许谨阳上前将人从地板上扶起来,又将她掉落的披帛递到萧蕴龄手中,他触碰到她冰冷的手指,刻意忽视她凌乱的妆容。 第71章 少年身上带着火油气味,衣袍被燎得卷起黑色的边,他一身正气地护在地上的少女面前,上演着陈旧的英雄救美。 虽然陈旧,但演绎着的故事经久不衰。 许谨阳隔在萧蕴龄和沈策中间,顶着沈策逐渐沉下的目光,对萧蕴龄道:“郡主,你放心离开,无人可以拦你。” 她往旁迈开一步。 “萧蕴龄。”她听到沈策连名带姓的警告。 萧蕴龄抬眸看了许谨阳的身影一眼,她避开沈策的眼睛,对着他的背影轻声道谢,而后抱着披帛从一旁的阶梯快步离开。 许谨阳后背的里衣几乎被冷汗浸湿,他等到萧蕴龄的身影在楼下出现,才对沈策抱了抱拳。 他强撑着镇定走下极具肃杀气氛的二楼。 - “你跑哪里去了!?”萧蕴文又担忧又气愤,她拉着萧蕴龄仔细检查了一遍见她没有受伤才稍稍放心。 萧蕴文盯着萧蕴龄红肿的双唇,伸手想要触碰,被她低头避开。 萧蕴龄满脸歉意,“我见有刺客,躲在一旁不敢出来,害姐姐担心了。” “脸上怎么了?”她怀疑地问道。 “害怕,不小心咬破了。” “没事就好,好在都没有受伤。”杨襄缓和着气氛,他生得俊美,萧蕴文见着他总能很快气消,更何况她只是忧心萧蕴龄的安全,便不再计较她的乱跑。 被惊吓的人迫切地想要离开,被冰冷的刀剑拦住,许谨阳安抚着不安的人群,目光下意识寻找着。 他侧目看了一眼依赖地靠在姐姐身上撒娇的萧蕴龄,她的脸上满是娇憨,已经没有方才沈策面前的哀求。 他难以将她与那些以色事人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萧蕴龄对方才的情况几乎完全不知,此时地砖残留的血液未来得及清理,突兀地出现在视线中,她避开那些残肢血肉,小声问:“怎么有刺客?” 杨襄知道的稍微多一些,隐晦地看了眼高高在上的宝座。 座位的主人已经被护送着离开,留下一只空了的酒杯滚落在地。 他满脸的避讳,对刺客是谁毫不在意,只后怕地看着那些不幸被波及的伤者。 萧蕴龄鸦青的睫毛垂下,遮掩眼中的猜疑,她想这或许是长公主设下的局。 因此本该保护她的沈策才会消失在宴席上,只为了让刺客放松警惕。 他将她带走,剩下的人则成了这个局的一部分。 他们的目的是谁? - 踏上马车前,萧蕴龄又看到了那个冲动愚蠢的少年郎,她纠结了片刻,对车内的萧蕴文道:“姐姐,稍等我一刻。” 她说着便从杌子上跳下,云鬟上垂落的珠帘罕见地缠到一起,随着她的走动又逐渐分离。 萧蕴文疑惑地从车窗向外望去,看到五妹与在一陌生男子面前停下,那男子看着青涩许多,是个好掌握的。 “瞧着年龄也相差不多。”杨襄凑过来看热闹。 许谨阳还无法离开,他原本整理的头发已经乱糟糟的,衣袍上沾满灰烬和血液。 “许公子。”萧蕴龄站住许谨阳几步之外,她行了一礼,“方才谢谢你。” 许谨阳有些无措,他对她的印象复杂,既为姐姐痴心错付生气,又因萧蕴龄那双哀求的眼睛而纠结,他克制着情绪,语气平常道:“小事罢了。” 被火烧毁一半的袖子被主人藏于身后,局促地避开少女感激的目光。 - 火焰被扑灭,半夜寒冷的风侵袭着高处,令人逐渐清醒。 “你的金丝雀不太听话。”萧华登临高楼,随意踢开掉落的花瓣,看着沈策的好戏。 他的目光落在那辆青盖马车上,萧蕴龄笑得十分好看,撒娇地抱着她二姐的手臂,头枕在别人的肩膀上。 “学坏了。”他幽幽一叹。 萧华眉毛一挑,她的目光落在母族的年轻郎君身上,他身上充满了干劲,一身正气地跟随在父亲身边。她看着许谨阳意有所指,“难怪人家跟着他跑了。” 惠柔,他为她取下的封号,真的符合吗? 第43章 萧蕴龄坐在罗汉床上, 虚虚抱着萧蕴文的儿子杨旭,小心他不摔到地上,脸上神情紧张。 萧蕴文隔着一张小案算着铺子进项, 算盘压在账本上, 算珠声音哒哒不停。 “不能碰哦。”萧蕴龄将小孩握成拳头的小手抓在手中, 阻止他去摸算盘, “不能打扰你娘亲。” 萧蕴文抬头看了一眼, 见状好笑道:“他才一岁, 你就和他讲道理。” 她从妹妹笨拙无措的行为看出了她并不会和小孩子相处,只能用着对待大人那套试图和小儿讲理。 萧蕴文唤来乳母将孩子抱去喂食,萧蕴龄才精神松懈下来,自己动手去玩外甥留下的小玩意。 “说着想生孩子,却一点都不喜欢小孩。”萧蕴文直接点破她的矛盾, “趁着旭儿小,你多拿他练练手,免得将来手忙脚乱。” 萧蕴龄摇着色彩鲜艳的拨浪鼓,对姐姐的打趣毫不在意:“将来有乳母带着呢,我才不要亲力亲为。” 小孩子心性,萧蕴文只当她没当过母亲才这般说笑。 “姐夫……”萧蕴龄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对外边的情形愈发好奇:“今天也不在家中用膳吗?” 自从长公主遇刺,他已经三天早出晚归了, 而且嘱咐她们近来不要随意离府, 据说外边乱糟糟的, 到处都在抓人。 第72章 “现下人人自危,每天都有人被大理寺审问。”萧蕴文对丈夫的前途亦是忧心忡忡, 拨动算珠的速度渐渐落下。 如今有没有参与行刺一事已然不重要,长公主要借着刺杀一事将朝中有异心之人拔除, 清洗朝中反对她的势力。杨襄不参与党争,但萧蕴文仍然担忧他被波及。 “负责调查刺杀一事的,正是沈世子。”萧蕴文想起这件事,顺口提到。 萧蕴龄闻言暗中打量了几眼姐姐的神色,她斜斜靠在罗汉床上,视线在账本上来回扫动,一手控着算盘,另一只手提笔记录。 她如方才一般专注着手中的活计,提起沈策只是恰逢想到便随口一说,哪知妹妹会怀疑她是否有意暗示。 她在萧蕴龄出事之前嫁人,印象中的妹妹还是被家人宠爱的千金小姐,即使后来在京城中听闻了她名声不好,也无法想象萧蕴龄在这段时间经历了从前十几年未曾遭遇的恶意与险境,更不知道这个妹妹总在怀疑周遭的一切。 萧蕴龄垂下睫毛,安静地玩着小鼓,令弹丸击打出阵阵闷声。 萧蕴文提到沈策,萧蕴龄又想起了那晚他背对灯火的眼神,暗色与他融为一体,他的影子覆盖着她,几乎令她不敢逃离。 她一直等着他的兴师问罪,可是他们已经有三天没有见面了。 他好像忘记了她还住在这里一般。 - 从宫中回来的第五天,杨襄终于按时回府,萧蕴文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他对外面发生的事讳莫如深,萧蕴龄只知道牢狱中关了许多人,又有许多乌纱帽被摘下。 烛台灯火明亮,萧蕴龄坐在旁边的桌案前,蹙眉看着晦涩的文字。 青莲在旁边安静地吹着夜风,自从萧蕴龄从宫中回来,便向杨襄借了几本书卷阅读。他是科举入仕,游街时因探花名次备受瞩目,几乎被鲜花与香囊淹没。杨襄的文采学识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有了他批注的书籍,萧蕴龄阅读起来依旧缓慢吃力。 她真的有那么笨吗?萧蕴龄心中不忿。 “郡主,有人递了请帖给您。”萧蕴文身旁的侍女将请帖送来。 “是沈将军吗?”青莲知道她一直在等沈策的消息,闻言脸上浮现喜色。 萧蕴龄一接过青莲拿来的帖子,便知道这不是沈策送来的。 纸张在烛光下浮现隐藏的仕女图,淡雅香气从中散出,是在女子中流行的花笺。 “许家小姐的,她邀我去骑马。” - 西郊马场是皇室专用的跑马场,应弟弟请求,许霜音专门向长公主借来招待客人。长公主的母妃与他们的父亲是姐弟,因此长公主对待这位表妹算得上不错。 她转身看了一眼故作平常的弟弟,对那位从永州来的郡主更加好奇。 “我对她不是你想的那般。”许谨阳无奈道,他已经解释了许多遍自己只是传些话给萧蕴龄,可母亲和姐姐却总以为他对萧蕴龄有其他情愫。 “这是自然。”许霜音顺着他的话道,可表情却是一点都不信。 他恐怕不知道自己提起那位郡主时的眼神闪烁不止,耳朵又是如何在她们的逼问中渐渐通红。 萧蕴龄从马车上下来,清风从平阔的远处拂面而来,她抬手稍稍遮挡被吹起的沙粒,环视这处皇家马场。 草场上被木架子围着成了跑马的区域,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湖面,湖泊与草场之间被专门种植的林场分隔,若是在草场上不够尽兴,也可进入树林。 她刚一下来,便见到温婉恬静的许霜音,她友善地迎了上来,态度既不过分亲昵,又让人觉得如沐春风,把握得恰到好处。 “许小姐。”萧蕴龄与她互礼,视线略过她身后的许谨阳,她态度如常,仿佛之前与他从未有过交集。 许谨阳心中莫名空荡,萧蕴龄不计较他上次无礼的行为,困扰他多日的烦恼得以解决,他本该松口气,但她对待他如陌生人一般,却令他有些不适应。 他还以为萧蕴龄会问他为何要帮助她从沈策身边离开呢。 马厩中养着温驯名贵的马匹,驯马师领着她们挑选。 将马牵到马场后,许霜音扶着萧蕴龄上马,而后架着红色骏马与她并行,触及萧蕴龄讶异的目光,她笑容在阳光下有些羞涩:“我原本很害怕骑马,但后来专门去学了。” 她气质高雅如水,像养于庭院的兰花,对待任何人总是得体妥当,但她在马上时却有着完全相反的飒爽,是个马术高手。 她们跑了几圈,萧蕴龄逐渐累了,身下的白马慢悠悠地行走在草地上,前边骑装干脆的许霜音仍在策马奔腾。 碧空如洗,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自从在永州落水后,萧蕴龄总是怕冷,此时沐浴在温暖的日光下,身子中盘桓许久的寒凉都消散了许多。 马蹄得得地靠近她,萧蕴龄拉着缰绳避免撞上,在微微扬起的尘埃中,许谨阳骑着马靠近,萧蕴龄见状疑惑:“许公子寻我有事吗?” 许谨阳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边,听到她的问题点点头,他避开萧蕴龄的视线,“郡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蕴龄跟着他穿过树木茂盛的树林,来到湖边,骏马低头饮水,惊起沙禽掠岸飞。 香蒲芦苇随微风轻拂,萧蕴龄退离向她倾斜而来的茎叶,许谨阳有些出神地看着她袅袅婷婷的身影,困惑他许久的问题脱口而出:“郡主和沈世子是什么关系?” 第73章 她眸光浅浅地落在他身上,许谨阳有些狼狈地避开这样的目光,他这个问题问得十分无礼,但他不得不问。 萧蕴龄大概知道这位莽撞的少年的性格。 以他的年龄来看,他出生时家族已经煊赫,听闻许侍郎与许夫人伉俪情深,许侍郎既不留连烟花柳地,又无其他妾侍,家风清正,他的一双儿女更是被教养得磊落,在京中备受瞩目。 这样顺遂的人生,即使有一腔为国为民的热情,也还无法理解困境之人的挣扎。 他只看女子的以容颜吸引男子的不堪,却不知男子的自愿上钩。 他确实光明磊落,只是这磊落不知人间疾苦。 对待这般良善天真的贵族少年,萧蕴龄只需让自己被他同情便可。 “他曾到永州。”她声音低落,神情哀戚:“父亲很重视他的到来,那时我也有一位未婚夫,只是我无法违抗父亲,也无法违抗沈将军。” 她望着河边的香蒲,“女子生于世,便如蒲草随风飘零。” 她没有将话说明白,但结合那夜在千光楼上沈策对她的强硬态度,与那时她被咬破的红唇,许谨阳轻易被她误导。 萧蕴龄垂下哀伤的双眸,她不担心许谨阳去永州调查王万利一事,他们的婚事订下得荒唐,结束得潦草,誉王早已将一切流言抹平。 至于沈策,许谨阳三番两次追问她与沈策的关系,明显他不敢直接在沈策面前提起,只能来纠缠她。 “如果你不愿意和他继续,我可以帮你。”他脱口而出,见萧蕴龄看过他,他讪讪地补充道:“我是为了我姐姐。” “她倾心沈将军?” “你今日也见到了,她马术极好,可原先她一靠近马便害怕发抖,为了沈世子,她硬生生逼着自己克服恐惧,逐渐学会了骑马。她付出许多,我不忍她失望。”许谨阳扫过她流泪的双眸,侧身而立,他望着跃金的湖面,喉咙发紧:“而且如今沈世子统领禁军,前途无量,与我姐姐家世般配,我姐姐才能帮助他脱离武安侯府,令他在朝中站稳脚跟。” “今日她也邀请了沈世子,你见着他们,会知道他们才是适合的。” 第44章 许谨阳看了一眼跟在他身边的少女, 自从他说了那些话,她便沉默不语,只牵着马绳穿梭在树林中。 从翠叶缝隙洒落的阳光如根根光柱, 清晰地显露少女脸上的恍惚与失落。 她忽然停下脚步, 怔怔地看着灌木丛对面的一对男女, 许谨阳有所预料, 他顺着萧蕴龄的目光望去, 对面是许霜音和沈策, 他们骑着马,身影逐渐远去。 单看外形,他们一个高大俊美,一个婉约贤淑,确实称得上一句般配。 萧蕴龄安静地抚摸着马儿白色的鬃毛, 敛下眸中的情绪。 “他们似乎往这边来了,怎么不见踪影?”乔木与垂丝遮挡着视线,许霜音拂开落下的藤条,克制的目光轻轻落在身旁的男子身上。 她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见过他,他的气质更加冷肃,他对她维持着表面礼仪,却让她无法更近一步。她求父亲帮忙邀约他,已经被沈策提醒了一句“没有下次”。 对待她之疏远, 令她挫败心伤。 那片女子的衣角被压在男子的衣袂下, 总在她脑海中浮现, 许霜音有心问他,却不知以何身份问他。 沈策寻找着他的猎物, 他眉间带着浓浓倦色,却因为听闻萧蕴龄在此而生了些兴趣。 “将军, 你的伤可好些了?”许霜音关怀道,她心中忐忑,从容与优雅此时离她远去,她等候着心仪之人的回答。 “已经痊愈了。”他随意道。 许霜音心跳漏了一拍,酸涩之感从心尖往上蔓延,逐渐在喉间聚集,她意识到沈策在敷衍她。 他身上的伤是最近几日才新添的,即使有再好的神药,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痊愈。 她想要反驳他,可随即意识到,她无法解释得知他受伤的途径。 即使武安侯与沈策关系如水火,可武安侯夫人对自己养大的孩子仍然难以割舍,她对许家没有政治上的敌对,从家世与品性上考量,她希望许霜音能够成为她的儿媳妇。 可是一旦沈策知道她是他母亲属意的人,他会立即远离她,即使她再借着父亲的名义也无法与他来往。 林间草木清香环绕,鸟啼清脆悦耳,许霜音吐息间却愈发忧闷,这种情绪已经伴随她多年,随着年岁增长愈演愈烈,她逐渐认识到现实不是她一腔情愿便能改变的。 思及父亲的催促,从心脏生出的酸涩情绪渐渐被冲动替代,她握紧缰绳,屏息问道:“将军可有倾心之人?” 他拉紧缰绳,□□的马停下,马蹄踢踏着地上湿润的泥土。 沈策转头看着不算熟悉的女子,许霜音看着他的眼神从不解到淡漠,在那一瞬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她未来得及探究,便听到耳边简短的一声“有”。 沈策看着地上的马蹄印记,萧蕴龄已经离开,他掉转马头,驱使它往回。 - 萧蕴龄和许谨阳慢悠悠地走着,她不想骑马,因而许谨阳也牵着马跟着她身旁。 “凭你的家世和……”他停顿了一下,含糊地继续道:“定能寻到其他如意郎君,他那样逼迫你,不是良人。” “那你姐姐呢?”萧蕴龄语气微微嘲讽,“不是良人的话,她怎么可以。” 第74章 许谨阳无从反驳,他不愿正视内心的卑劣,只苍白地解释:“她不一样。” 萧蕴龄扯动嘴角,她叹息一声,“你劝我又有何用,你不如去劝说沈策,他才是我们开始和结束的主导者。” 许谨阳落后她半步,他又一次将目光落在她身上,知道萧蕴龄看不见,他停留的时间比任何一次更长。 骑装勾勒少女纤秾合度的身形,她生了一副昳艳的模样,令他初见时误会她轻浮肤浅,可实际她如被圈养的鸟雀般弱小可怜。 沈策近些年在京中备受诟病,但是父亲曾说过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他知道女子于婚嫁一事的慎重,沈策是世俗意义上的良人,他劝说萧蕴龄离开沈策,无疑是令她错失一段姻缘。 不绝人之欢的警示令他心中纠结。 可她并不倾心沈策,她所求不过是一位能够护她爱她的丈夫,他踌躇片刻,红着脸道:“沈世子性情高傲,只要郡主另有选择,他必然不会纠缠心有所属的女子,其实我……” 萧蕴龄安抚白马的动作逐渐停下,风轻送少年清朗的声音,在树叶婆娑中,她似乎能听到他紧张的呼吸。 她等候许谨阳将那句话说出。 她没有注意到在几步开外,训练有素的战马踏地无声,高坐在马背上的男人目光落在她发红的耳垂上,没有了耳珰的遮掩,少女娇羞无所遁形。 “许公子。”他出声打断了害羞迟疑的许谨阳,对面那两人慌张地转身看过来,仿佛做了亏心事。 几日未见,他身上的气息更加深沉,萧蕴龄一见到沈策,便忍不住想起那天夜里的情形,他恍若实质的目光令她下意识退后一步。 许谨阳以为她害怕,他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如同上一次一般。 他虽有些缺点,但他是个正义之士。 沈策轻笑一声,他掠过莫名其妙的许谨阳,不容抗拒的目光看着他的金丝雀:“该离开了” 萧蕴龄一时进退维谷,她为难地看了一样许谨阳,轻声道:“我走了。” 她翻身上马,许谨阳忽视着沈策的注视,上前替她调马蹬,手掌托着靴子穿过银色蹬环,直到她身形稳定才放开。 萧蕴龄松了口气,在他的目光下策马前行。 许谨阳惆怅地看着萧蕴龄妥协地回到沈策身边,她说得没错,沈策位高权重,他掌控着开始与结束。 他忽然气馁自己的年少,只能看着萧蕴龄被带走。 她拥有漂亮的羽毛,应该纵情山林,而不是被囚于金笼。 - 萧蕴龄拘谨地捧着糕点盒子,“你给我买的吗?” 沈策闭目养神,他不冷不热道:“吴百山买的。” “我最近一直在等你。”萧蕴龄净手后,试探着靠近她,“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他总算睁开眼睛,她也看清了他眼中的倦怠,“萧蕴龄,是你抛下我。” 他提醒着她。 “我担心姐姐找我。”萧蕴龄见他不算生气,将自己靠在他怀中,她抱着沈策的腰,像一只慵懒的猫儿般晒着从车外照入的光线,“可是回去后,我又很担忧你,偶尔我听到姐姐府外盔甲走动的声响,都会想起你。” “你最近是不是很累?”她的眼中藏着关怀,已然不见那天夜里惧怕他的模样。 沈策抬手抚摸她用簪子束起的长发,萧蕴龄为了骑马方便,未着其他饰品,只挽了最简单的发髻,因而簪子被摘下时,乌黑的发便顺着肩膀滑落,铺满她的身子。 她无措地看着沈策的动作,等到他将那木簪扔在一旁,她才恍觉他是嫌弃她这一身装扮。 “累。” 沈策将她抱在怀中,她柔软地靠在他的胸膛上,被长发半遮半掩的耳垂已经恢复冷玉颜色。 萧蕴龄身子颤抖了一下,她环抱在沈策身后的手指无助地缠绕在一起。 耳垂被揉搓出胭脂般的红色,他的手指还留在上边,“和刚才的颜色不像。” “什、么。”萧蕴龄轻声问着。 “方才你和许谨阳在一起时,耳朵怎么红了?” 许是她从来没有接触过那般愚蠢的人,又或是那时美景如画,少年饱含期待与忐忑的声音令她生出了些许被重视的错觉…… 无论是什么原因,那时她的情态被沈策尽收眼底。 “他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不知如何回答。”她忍受着耳上的触感,冷静回答。 “他好奇你我关系做甚。”沈策安抚地拍着她颤抖的肩膀,“他似乎想对你许诺什么。” 他语气难得温柔,萧蕴龄却更加不安,她辩解道:“那天夜里,他见到你那样对我,以为我遇到难处,他想帮我。” “那天夜里。”沈策指腹压着她的唇珠,摩挲已经不再红肿的唇瓣,“是指我亲吻你的双唇吗?” 话题又绕回宴会上的事情,沈策低头看着她,“不曾想到你在京城还有归处,不算无家可归。” 她逃婚的雨夜中,求他时曾说自己“无家可归”,因此她得到沈策的收留,被他接纳。 “那是二姐姐和姐夫的家。”她攀着他的脖子,主动亲吻他,投其所好道:“只是我与你名义上未有交集,只能暂时借住在姐姐家中。” 她从沈策身上稍稍退开,潋滟双眼垂下,剖析自己的忠心,“自从你帮助我逃离王府管家的纠缠,我便很感激你,后来又好不容易解除婚约能够和你在一起,世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可我难得愿望成真,我们不要总是互相猜疑好不好?” 第75章 萧蕴龄牵过沈策放在她身上的手掌,从身后挪到前边,“我一直戴着你给我的玉佩。” 她说话时,手掌下的柔软随之起伏,沈策垂眸看着她颤抖不止的睫毛,她脸颊如烟霞般明媚,期待羞赧地问他:“你想看看吗?” 第45章 自萧氏王朝建立以来, 每年围猎与骑行出游的活动不断,马术更是一个家族是否煊赫的象征之一。时下贵族之间攀比名马与骑具,骑装更是华贵奢靡。 但骑装用处所限, 即使再华丽, 为了方便贵女骑行, 骑装都是干练利落的剪裁, 不比霓裳长裙柔软轻盈。 萧蕴龄知道沈策不喜这身装扮的原因。 蚕丝编成红绳, 坠着颤巍巍的螭虎玉佩, 镂空纹路上,白玉质地温润如脂,一时分不清是玉质更白皙还是承载它的肌肤更细腻,从底部蔓延而上的裂纹斑驳细碎,令二者得以区分。 这枚玉佩曾经摔落在地, 萧蕴龄呼吸渐缓,担忧它在起伏的波动中四分五裂。 沈策伸手拿起他的玉佩,他抚摸着上边的纹路,手中是温腻的触感。 编绳长度局限,她只能上身倾斜向他靠近。他听见萧蕴龄抖颤着声音问:“好看吗?” 把玩片刻后,他松开手指,玉佩少了手臂的阻拦,顺着绳子的牵引回到原来位置。 他盯着那抹被它压出来的红痕, 避开她的问题直接问道:“戴多久了?” “它一直在我身上。”她仍然攀在他身上, 耳语道。 萧蕴龄看见他喉结动了一瞬, 她抬手去触碰它,白脂玉佩随着她的动作往左边滑去, 那抹红色蚕丝几乎在她身上融化,他轻轻将它从另一种绯色中分离。 日暮西下, 暖黄的光被隔绝在华盖马车之外,马车已经远离郊外,平阔的街道不似刚才颠簸,山林鸟鸣被人声喧哗代替。 萧蕴龄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她额间沁出细密的汗,每次紧张地退缩都换来身前男子的轻笑,他衰败许久的心脏生出了些好奇心,在她身上逐一探究。 她原以为她的行为已经胆大非常,此时也被沈策的恶趣味弄得精神紧紧绷着。萧蕴龄转头咬着他的肩膀,在唇齿间轻轻啃咬,抑制那些抖动的声音。 “你身上有药味。”她凑近了,才闻到了方才不曾发觉的苦涩感,她泄出几丝哭声,问道:“你受伤了吗?” “小伤。” 他说着,又来碰她,萧蕴龄挣了挣,抗拒地反对:“好冰。” 她踩在他黑色的皂靴上,被捞着折起。 “它是暖玉。” 马车慢悠悠地停在翰林院学士住所的长街外,萧蕴龄理着衣带,视线在案几上断开的编绳停滞了片刻,她挪开视线,不愿意再深究它湿润后更加浓烈的颜色。 螭虎玉佩被沈策握在手中,萧蕴龄平素喜洁,察觉沈策想要把它放回她怀中,她拒绝地往后退开。 但又被强硬地拉回来,她浑身软绵无力,透着餍足的慵懒与困倦,暖玉隔着一层布料与她相贴,待她站在杌凳上时,听见身后的一声:“好看。” 鳞次栉比的一座座宅院传出黄昏的热闹,这里不比盘踞许久的世家大族,小门小院的烟火气息浓烈。 萧蕴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阖上的大门缝隙中。 沈策将案上的红绳放置于木盒中,动作牵扯背上伤口。 不久前她担忧的泪珠滑落在他脖子上,令他悸动,但很快在其他事情的冲撞下,她的眼泪染上其他意味。 在永州时她也曾关怀他的伤势,仅在一两次的言语中。 天际另一边未完全沉下的太阳光线黯淡,聚集在它周围的厚重云彩将夕阳层层遮掩,在它未来得及落下时,便淹没在云海中。 京城的夏季,雷雨才是常态。 沈策抬手敲了敲车壁,沉闷的声音传到外边,护卫将车门打开,恭敬地等候他的吩咐。 “找个人跟着她。”沈策将目光从盒子中收回,语气恢复往常的冷静。 这种话从来只发生在主子派人监视他人的场景,护卫心中不确定,他试探地问道:“是让人保护郡主吗?” 漫长的沉默中,护卫没有得到回应,因此他知道了是另一种意思。 - 湖心亭的夜晚静谧。 “今日我回来得匆忙,未曾正式与惠柔郡主告别,不知道她是否觉得我怠慢。”许霜音坐在亭子中,夜色中飘浮着酒香,她喝下一口,又觉得过于苦涩。 许谨阳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他不自在地笑道:“不会的,我有和她解释,郡主会理解的。” “她很好相处。”许霜音回忆白日与萧蕴龄交谈的情景,“如果你能和她在一起,母亲也会喜欢她的。” 她又忍着苦味将杯盏中的酒液喝下,喉间被火燎过似的疼痛,“他为什么喜欢这种酒?” 这种酒不够精细,酿造粗糙,京中贵族只有沈策常喝。 许谨阳知道姐姐又在忧伤与沈世子的事情。 “姐姐,你不适合就不要逼自己了。”他将酒壶从她手中抢走,劝说道:“世界上还有果酒,有甜酒,除了酒,还有牛乳、蜜水,不管哪样都比这种烈酒好喝许多,你总能寻找到适合自己的,何必让自己遭受这种苦楚。” 许霜音沉默地听着弟弟的劝告,晚风吹拂她的衣袂,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 第76章 下雨了。 雨声嘀嗒嘀嗒地落在湖心亭上,在飞檐翘角垂落成串。 又是这样的雨天。 她和他相遇的天气。 母亲牵着她到武安侯府,在那里她见到了练剑的少年,明亮耀眼,像姑姑宫殿中的夜明珠。 那颗夜明珠是帝王对妃嫔恩宠的象征,被虔诚地供在高台。她踮脚试图触碰,但大人阻止了她。 在武安侯府,她又遇到了另一颗,还未被占有的夜明珠。 几年之间,她眼睁睁看着他光芒黯淡,之后又不顾一切燃烧着再次发出夺目光芒。他有着与她循规蹈矩不同的轨迹,而她只能旁观。 她从未靠近过他,如同那颗随姑姑葬入陵墓的夜明珠,她从来不知道它是烫的还是冷的。 “我还是想试试,这么多年,我一直等待他看到我。”许霜音朝弟弟伸出手,雨水溅落在她的指尖,“你会帮助我吗?” 青白酒壶被放回她的手心,许谨阳看着她眉头紧锁地吞下烈酒,叹息道:“当然会,我可是你弟弟。” 挂在凉亭八角的灯笼在狂风中摇摆闪烁,恍若焰火绽放后的微光,映着千光楼上少女仓皇无助的娇颜,那时她将他视作英雄。 - 乌云压着天空,雷声在古老的宫殿上轰鸣,雨水磅礴,自穹顶倾泻。 太后提笔划过纸上的抄写的佛经,浓重的一笔将工整的字迹覆盖,她的心已经多日不平静,萧华赶尽杀绝,令她在朝中势力大减。 鎏金香炉被墨砚砸倒在地,檀香灰烬与墨水在金砖上流淌,没有燃尽的香浮动飘渺烟雾。 宫女尽力缩小存在感,无声地收拾一地狼藉。 皇帝被拘在太后宫殿中,他坐在角落的书案前,堆叠的书卷挡住他的身影,他不被太后的动静影响,只专注地研磨手中的墨条。 “武安侯怎么说?”太后紧紧盯着从宫外回来的内侍,神情期盼。 内侍双膝跪在地上,匍匐着身子重复武安侯的话语:“他无能为力。” 太后目光一滞,而后零落的宣纸被砸到他身上,内侍维持着姿势不敢动弹,未干的墨汁渗过他的头发落在头皮,令他愈发战栗。 殿内吵闹的声音消失不见,只有头顶的轰隆还在继续,皇帝对母后所做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他沉迷在填满墨砚的乐趣中,直到眼前遮下一片阴影。 “好得很!好得很!” 太后终于发现了他不曾打开的书卷,萧期满手墨汁地抬头,年幼的面庞上哪有帝王之相。 “萧华都要将我们母子从龙椅上推下,你还不知上进!”她几乎喘不上气,宫女连忙上前扶着她坐下,又喂下太医院研制的药丸。 太后缓了许久,她靠坐在椅背上,浓厚的疲倦充斥全身,手指撑着头无奈道:“母后请求你,请求陛下将心思放在朝廷上。” 小皇帝自知理亏,喃喃细语说道:“母后,你斗不过她的,我们这是垂死挣扎罢了。” 声音衰微毫无帝王气势,如病猫软弱响在耳边,太后只觉刚被压下的怒火又腾腾燃烧。 她不再理会儿子,太后问着还跪在地上的内侍,“刺杀一事,武安侯是否有查出什么?” 她对萧华欲除之而后快,但不至于蠢到在她的生辰宴动手,只是没想到有其他蠢货,硬生生将清查的借口递到萧华手上。 “侯爷猜测与定王有关。”内侍轻声答道。 覃州的定王? “那个流落在外的皇子,最后是去了覃州吧?定王收留了他。”太后捻动佛珠,若有所思:“萧华至今都没有明示如何对待这个孩子,恐怕她也有所顾虑。” 烛台灯火发出噼啪爆裂的细响,被殿外的雷声盖过,一旁的宫女松了口气,她一时疏忽,竟用错了蜡烛,借着太后思索的时间,她慌忙将品质稍次的蜡烛替换。 太后想起几日前为萧华斟酒的那位女子,“他从前住在誉王府上,那名永州来的郡主曾是他的妹妹。” 目光落在地上零落的纸张,上边是为了心静而抄就的佛家经典。 “哀家是该找几个贵女,陪着去庙里祈福了。” 第46章 这场雨绵延了一夜, 次日碧空如洗,万里如云。 长公主的赏赐被抬进萧蕴龄的房中,此外还赐予她食邑千户。萧蕴龄接过宦官手中的单子, 心中有了踏实之感, 她这个郡主, 总算不只是空有名头了。 “难怪人人都想为殿下斟酒。”萧蕴龄看着单上的赏赐, 每一件都是难得的宝物。 萧蕴文既为她高兴, 又感到担忧:“那些为长公主宴会准备良久的人, 恐怕会嫉妒你得到的殊荣,最近你出门在外当心一些。” 她说着,目光轻飘飘地滑过少女脖颈上被脂粉覆盖的痕迹,“最好不要出门了。” 萧蕴龄知道姐姐指的是什么,她抱着书卷, 摇摇头:“我和人家约好了,要去请教他学问。” 她穿着一身鹅黄色襦裙,发髻上是同色流苏,耳垂上的水晶耳珰随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这样乖巧娇柔的装扮,萧蕴文一看便知道她要去见谁。 “你姐夫的学识足够教你了,何必去麻烦外人。” 萧蕴龄知道她对沈策印象不好,她心目中的妹妹温柔懂事,总为他人着想, 这样的性格容易被强势之人控制, 沈策恰巧是性格不容反抗之人, 而且他家中情况复杂,萧蕴文不放心妹妹应对这些难题。 第77章 见她提到杨襄, 萧蕴龄想起一事,问道:“姐姐, 如果姐夫受伤了,你会作何反应?” “你二姐夫一介文官,如果他受伤了,我肯定担心他官当到头了。”萧蕴文说笑着,见萧蕴龄一脸认真地思索她的话,遂正色道:“前几日他早出晚归,你见过我的模样,如果他受伤了,我的反应会是那时的十倍百倍。” 她嫁给杨襄,除了对现实的考量,也少不了他们互相爱慕的原因。 萧蕴文见惯了府中王妃与姨娘因为各方利益而不得不妥协的例子,她无法忍受在无爱的婚约中渡过漫长一生,因此她在父亲将自己当作联姻工具前,出格地怀上孩子。她宁愿为自己赌一次,也不要嫁给一个只看到她身份的陌生人。 萧蕴龄将手中的书籍仔细放在书箧中,顿时发觉自己昨日的做法不像一位爱慕沈策的女郎。 即使她沉沦于欢乐中,也应该克制着表示对他的担忧,她的反应太平淡了。 - 吴百山将人迎进山居,他端上茶水点心,“主子快要回来了,郡主再稍等片刻。” 萧蕴龄应了一声,“昨日的点心多谢吴管家,我很喜欢。” “这些是我应该做的。” 他很快便离开了,萧蕴龄独自端坐在书案前,她注视他离开的背影,对他与宫中长公主的渊源感到好奇。 吴百山是长公主赐给沈策的,其他人认为这位宦官是行监视之职,但萧蕴龄所见的,吴百山只是遵从长公主命令中所说,尽职照顾沈策起居。 他虽然是宦官,但一身的气度不像是出身寒微。宫中奴仆,除了贫寒人家的孩子,便是受家族牵连的罪奴。 长公主最爱牡丹,而她不止一次看见吴百山编织牡丹花环…… 沈策进门便是看见萧蕴龄蹙眉思索,面前是摊开的策论。 他的书房中只有一张书案,吴百山在旁边添了椅子,萧蕴龄端正地坐于案前,规矩地不去触碰桌上的其他文书。 看到她的装扮,他眸光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比起上次她出现在书房中,此时她的模样无疑更符合他的喜好。 “你不用议政献策,何须学习这些。”他拿起萧蕴龄面前的策论,上边洋洋洒洒地谈论养兵用兵之法,她不曾接触过军队,这些对她来说过于晦涩了。 “长公主让我多看些书。”萧蕴龄抬头可怜地看着他,求助道:“可是我看不懂,你能帮帮我吗?” 他抽下架子上的另一本书籍给她,“不懂问我。” 沈策坐在桌案的另一边,他刚从宫中回来,有着其他事情。 萧蕴龄想起今日到来的另一个目的,她起身绕到他身边,凑近了去闻他身上的味道,果然还有谈谈的药味藏在衣袖间。 “你身上还有药的味道,我想看看你的伤口。”她声音担忧,尽职地扮演合格的爱人。 沈策按住萧蕴龄要拆他蹀躞带的手掌,他直视少女忧愁的美目,语气疑惑:“昨日不见你如此忧心,过了一夜反而要哭了。” “昨日你虽说是小伤,可我回去后思来想去,总归是放心不下,梦中都是你受伤的场景。”萧蕴龄诉说着,仿佛仍被困在梦魇中,她试图挣扎被桎梏的手掌,动作很是焦急。 见沈策没有松手的打算,她向他走近一步,因为不知道他身上的伤口在哪里又退缩着不敢碰他:“你不要让我担心。” 时间好似停滞了,萧蕴龄不知道他为什么拿陌生的目光盯着她,似乎是审视,又好似动容。 “替我换药罢。”沈策松开她的手,牵着她进入屏风之后,那里有着供人休憩的床榻。 从菱格照入的光线经由绢布屏风的过滤,不过于强烈,又能让她清晰地看到褪下衣袍后的身体。 萧蕴龄蓦地有些拘谨。 褪下的白色里衣沾着星点血迹,他的后背肌肉匀称,线条流畅,但在陈旧的伤疤上,新的伤痕遍布其上,纱布被剪开后,萧蕴龄看到了还未结痂的伤口。 她认出来那是鞭打出来的伤痕。 “哭什么?” 沈策指腹擦去萧蕴龄眼下的泪水,心情比昨日好了许多,嘴角噙着笑注视着她。 萧蕴龄这才发觉自己流泪了,她眨眼逼退泪意,声音中还残留着微弱的哭腔:“谁打你的?谁能鞭打你?” “我父亲。”他不愿意多言,将一旁的伤药递给她。 萧蕴龄知道他与武安侯关系不睦,但没想到武安侯会对他毫无留情。 她有心问他为何懦弱地接受父亲加诸在他身上的伤口,但旋即想起自己远在永州的姨娘。 萧蕴龄安静地给他又裂开的伤口上撒上伤药,她数了数,有十道。那些其余的陈旧痕迹,她看着也像是出自他父亲之手。 他无力反抗他的父亲吗? 萧蕴文劝导她的话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失去武安侯世子的身份,沈策还能如此风光吗? 如果她嫁给沈策,是否仍要面对不喜欢他们的公婆,如果他们为难她,沈策愿意为了她忤逆父母吗? 白色的绷带绕过沈策身前,她仔细地将伤口包扎好,又凑在沈策身前给绷带打结。 微光在她浓密睫羽下投下如扇的阴影,她呼吸间的气息洒在他的脖侧。 落于脸颊的触感令萧蕴龄疑惑地抬眸,男子冰凉的双唇眷恋温柔地压在她的唇瓣上,她跪坐在蒲团上,在鸟鸣中听到了砰砰心跳,她不知道是谁的。 第78章 - 再回到书案前时,萧蕴龄盯着书卷许久,才将心中那种颤抖不止的感受忽略。 “我看到了一个故事。” 见沈策看过来,萧蕴龄和他讲诉:“有一位国君,他得到了一位才能出众的臣子,臣子辅佐他征战四方,吞灭小国,几年之间这位国君的疆土比任何一代都要辽阔。 “但是国君是个多疑之人,随着他的国家更加强大,臣子的才能逐渐被其他国家看到,他担心臣子会被其他国君的优渥条件诱惑,弃他而去。 “臣子看出了国君的疑心,他向国君表示自己的忠诚,可是国君对他的猜疑没有减少,国君决心试探他。 “他令人伪造其他国家的书信,愿出城池十座、黄金千两请他帮助,臣子不为所动。国君认为给出的条件只是身外之物,如果遭遇生命危险,臣子依旧会忠心于他吗?国君令刺客绑了臣子,以生命要挟,可臣子宁死不屈,血溅三尺。 “国君试探出臣子的忠心,可是他也失去了辅佐他的臣子。” 沈策听她说完,问道:“你如何看待?” 她叹息一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萧蕴龄想她可能做不了贤明的主子,她的第一反应是令人时时刻刻监视臣子的动向,并培养其他臣子一步步替代。 “你的想法是这个故事想要告诫世人的用意。”他随意点评了一句。 萧蕴龄知道沈策对自己的用功学习并不上心,她讲了一个故事后,精神不再疲倦,便继续低头阅读,一边批注自己的感悟。 萧蕴龄翻过一页,听到沈策平常语气说道:“萧敛竹要进京了。” 她手指一顿,“他不是有罪之人吗?他试图谋反。” “谋反一事并无证据,他终究是皇室血脉。”沈策仍然看着面前的文书,没有发现萧蕴龄不自然的神情:“长公主今日问起我,如何发现萧敛竹的身世疑窦。” 在几息的沉默后,他继续道:“再重新回看我在永州的经历,一切都太过顺利,这一切都得益于你的帮助。” 萧蕴龄指甲划过纸张,在上边留下浅淡的印记,她笑道:“那时我们是交易,你帮助我,我将他的身世秘密告知于你。” “既然是秘密,出于何等信任,他会将秘密告诉你?”他斟酌着用词,“你这位异父异母的妹妹。” 第47章 屋外的鸟啼已经静下, 烛台被点上明亮的灯火,映着窗外忙碌的下人影影绰绰。 萧蕴龄将翘起的书页一角压平,语气平常:“你忘记了吗?是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才发现了他身世有异。” 沈策停下写字的动作, 他抬眸盯着灯下认真的萧蕴龄, 问道:“萧敛竹知道你发现了?” “你也在怀疑臣子的忠诚吗?”她想起不久前说起的故事, 轻笑着打趣。 “好奇罢了。” 萧蕴龄快速回忆着沈策到誉王府后, 她对他说起的有多少真话假话, 他又见过萧敛竹与她相处的什么场景。 “我很依赖他,心中藏着事自然被他发现了。”萧蕴龄面上露出追忆的神色,她想起了兄长,有些忧伤:“我当时劝他遵从己心,不曾想令他走上一条不归路。” 他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之后便不再问她,萧蕴龄也不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书房内安静了下来,只有书页翻动与笔刷划过的声响,直到下人敲门告知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萧蕴龄看着沈策走在前面的背影,她与他待在一处时,精神松懈只是少数时刻,她手指颤抖着蜷缩,脑海中不断重复着他那句“萧敛竹要进京了”。 那些萧敛竹曾与她说过的大逆不道, 她藏在劝慰话语中的野心, 或许都将随着他的到来暴露在日光下。 无论是获取长公主的重视, 或是得到沈策妻子的位置,她都不能让萧敛竹说出她隐藏的秘密。 她应该怎么做? 在面对王万利时产生的恶心感又从心底深处层层不断地涌动出来, 黏黏腻腻地沾附在她跳动的心脏上,不时冒出来提醒她做过什么事, 她想起了上一次解决这些事是用一把匕首。 沈策回头望了一眼萧蕴龄,她忽然停留在原地,出神地看着地上的一点。 月色温柔地覆在她身上,轻纱披帛被晚风吹拂,孤寂试图侵蚀她的身体,那些曾经令他心动的旺盛生机仿佛随风散了。 他走到她身边,手指撑开她冰冷的手掌,温声唤道:“萧蕴龄?” 她这才从虚妄中回过神,浮动的暗香与山间清风还在她身边,沈策身体的温度通过掌心传到她手心中,她手上没有泛寒光的匕首,也没有流淌的血液。 第一次见到沈策时,他是父亲尊贵的客人,从容地应付父亲有些殷勤的讨好,而她是在角落被忽视的五小姐,阴郁的水汽氤氲在她衣袖间。 见过九天的鸟雀如何甘心回到树枝与泥土筑成的巢穴? “我在回忆方才所学。”她娇笑着与他十指相扣。 - 萧蕴文守在垂花门,她摇着团扇,焦急地看着月亮升至头顶。 她瞪了青莲一眼,再次问道:“你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青莲摇摇头,她语气恭敬,但说出的话却让萧蕴文不高兴:“郡主令我不用跟着。” 青莲心中无奈,她说得是实话,可惜二小姐不相信。 第79章 她怕是最轻松的丫鬟了,作为萧蕴龄的贴身侍女,脏话累活自然轮不到她,可是五小姐也不需要她帮忙做些什么,许多时候她并不知道萧蕴龄的动向。 主子与贴身侍女本该是互相信任的关系,但五小姐对她的提防心至今没有放下,青莲有心让萧蕴龄知道她的忠心,却不知从何努力。 “她和沈策是怎么认识的?”萧蕴文摇扇的动作愈发急躁,纨扇上的花纹只有残影。 见青莲不答,她猜测:“难道是父亲让她去的?” 青莲仍然表示不知。 正说着,萧蕴龄的身影总算从小道尽头出现,她的衣着装扮与离开时并无区别。 “姐姐?”萧蕴龄讶异地看着她们向自己走近,疑惑的目光淡淡扫过萧蕴文身后的青莲。 青莲便知道自己更不值得主子信任了。 “我令人传了话回来,姐姐没有收到吗?” 她留在沈策住处用膳,在下午时传口信回到杨府,让姐姐不必为她担心。 “收到了,只是担心你晚上不回来。”萧蕴文不想她嫌弃自己唠叨,但语气仍重了些:“明日你不许去找他了。” “为何?”萧蕴龄并未生气,只是困惑地看着她。 垂柳飘拂,少女脸上天真懵懂,在灯笼朦胧的光照下,气质不染纤尘。 萧蕴文不知道沈策给她下了什么迷魂药,令她这般不顾名节地跟在他身边,甚至不怜惜自己身为王爷女儿的尊严。 但她没有立场去管教这个妹妹,萧蕴文主动道歉道:“是我将你说得太过分了。” “我知道姐姐是为了我好。”萧蕴龄嘴角含笑,她脾气总是很好。 “那你为何不肯听我的话?”萧蕴文叹了口气,萧蕴龄向来听话,唯独在这件事上一意孤行,“父亲知道你和他的事吗?” “知道的。” 难怪。 萧蕴文对父亲的埋怨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深,但嫁人后渐渐淡了,此时伴随她整个少女时期的怒火又一次升起。 她挽着妹妹的手,绕过刻着莲叶的檐柱,萧蕴文与她走在游廊,解释方才的话:“许侍郎的夫人邀请我们参加乔迁宴,就在明日,你需得与我一同前去。” “乔迁?” “许家老夫人做主令许家几兄弟分家了,许侍郎不是长子,需搬离祖宅。” 涉及家族恩怨,萧蕴文对细节亦不知晓,只知道侍郎夫人很是快意,递给她请帖的下人都喜上眉梢。 “就在明日,好像有些匆忙。”还要挑选合适的礼物。 萧蕴文通过许府下人的话猜测道:“我们与许家并无渊源,她原先是不打算请我们去的,我猜想是你与许家小姐骑马后,她才起了邀请我们的心思。” 因此,许夫人邀请的不是萧蕴文,而是住在她家中的萧蕴龄。 第48章 许府牌匾下, 随着竹竿节节燃烧,竹子的爆破一声声响起,烟雾与硫磺气味弥漫在门口长街。 萧蕴龄便是在锣鼓与爆竿齐鸣中来到许侍郎府上, 挂满喜庆红绸的府外宾客如云, 仆人高声恭迎着宾客的到来, 往来之人皆喜庆地祝贺主人家。 许侍郎与许夫人在大门外迎接宾客, 见萧家姐妹到来, 许夫人笑容满面地上前来。 “杨夫人, 郡主,可算把你们盼来了。”她生了一张慈眉善目的脸,握着萧蕴龄的手掌温暖干燥,熨帖着她有些凉意的手背,莫名的善意令她有些惊讶。 “恭贺许大人与夫人乔迁新居。”萧蕴龄随着姐姐将贺礼送上。 许夫人闻言笑容更加明媚, 眼角细微的纹路都沾上了喜气,能够远离公婆与拧不清的亲戚,她近日过得很是舒坦,便开始有心思琢磨一双儿女的亲事。 许夫人将她们送到府内,歉意道:“今日到来宾客众多,我还得回去帮忙,招待不周还望杨夫人和郡主见谅。” 萧蕴文连忙道不会,她听着宾客名单, 知道到来的还有侍郎的上官, 这些少不了许夫人亲自招待。 许侍郎为官近三十年, 来往友人众多,许夫人安顿好她们, 便又风风火火地离开。 府内是许夫人的妯娌在招待,贵妇人们坐在戏台下中闲聊, 萧蕴龄偶尔参与几句。 咿咿呀呀的唱词中,夹杂着远处少年人欢呼的笑语声,一妇人见萧蕴龄文静地陪在她们这群之中,体贴道:“郡主年少,不若与他们去打双陆。” 恰逢许霜音引着下人送上糕点茶水,她牵起萧蕴龄的手,身上的花香既不浓烈又不寡淡地萦绕在衣袖间,贴着萧蕴龄亲近道:“方才还在找你呢,快随我来。” 她们穿过庭院,兰惠点缀在流水边,芬香蔼然扑鼻,萧蕴龄这才发觉许霜音身上的不是熏香,而是沾染的兰花香气。 她举目望去,地势高处有一凉亭,曲水流觞自亭下经过,蜿蜒自流水对岸。凉亭上似乎有人在,萧蕴龄只见到一片在廊柱间若隐若现的玄色衣角,有成年男子的交谈声断续飘出。 “是我父亲的同僚,他们许是在吟诗。”许霜音见她疑惑,解答道。 到达花厅,是与戏台下妇人们克制有礼不同的吵闹。 茶汤咕噜噜地响着,除却少数四五人在煮茶,其余都围绕在棋局周边,华丽的衣袂与裙摆随着主人踮脚的动作摇摆飘动。 花厅中突然爆发一阵尖叫与欢呼,一名陌生少女从围绕成圈的人群中走出,神情沮丧地握紧双拳,萧蕴龄猜测是她输了棋局。 第80章 “谨阳又赢了。” “有没有人打败他!” “太嚣张了!” 众人吵吵闹闹中,见到许霜音牵着一陌生女子进来内圈,她与周围喧哗的环境格格不入,远山含黛下,一双妙目承载澄澈秋波。 “还有没有人要与我挑战。”许谨阳倚靠在椅背上,姿态轻松,他见到萧蕴龄时,自信张扬的神情来不及收敛,一时僵硬在脸上。 “郡、郡主。”他忙端正坐直,有些局促地问道:“你也来玩吗?” 在场的一些人参加过公主的宴席,远远地见过这位陪伴在长公主身侧的少女,有好事者鼓动道:“郡主不如与谨阳打一局。” 他端详着女子的面容,觉得长公主看中她无非是因她貌美,那夜的许多人亦是同样看法。 誉王远离政治中心,永州既非富裕之乡,也非兵家要地,更何况誉王因多次牵连叛军一事而被长公主冷待。他的女儿更不值一提,唯一能解释的只有宴席开始前长公主称赞她的容貌,恐怕是那时她入了长公主的眼,甚至在之后得到了食邑千户的赏赐。 他们为了获得为长公主斟酒的殊荣,在去年年末便开始遍寻天下宝物,或是苦练六艺八雅,谁知被来自偏僻之地的女子截胡,那些赐予她的赏赐,换到他们任何一人身上,是梦寐以求的职位或姻缘,他们怎能不记恨她。 许谨阳看着萧蕴龄思索的面庞,他担心她难堪,遂打着圆场:“我都累了,我们去品茗吧。” “不行不行。”旁边的人压着他的肩膀令他坐回原地,“你怎能赢了就跑,莫非你是看不起郡主?” 许瑾阳一时无措,他们是客人,萧蕴龄也是客人,他态度无法强硬。 “与我来一局罢。”萧蕴龄坐在他对面空出来的座位上,裙摆逶迤在地,她垂眸整理着臂弯的披帛,而后伸手整理棋局,好似感知不到周围的恶意与轻蔑。 黑色棋盘上螺钿镶嵌成花鸟纹路,两边各有六个圆形凹槽,玉石雕刻成黑白两色的各十五枚棋子整齐摆放在棋局上,两颗骰子放置在棋局一旁,露出雕刻其上的数字。 许谨阳心想不能令萧蕴龄赢得太明显,他伸手示意她先下。 萧蕴龄不与他客气,素手拾起白玉骰子抛在案上,骰子与桌案碰撞出清脆声响,一声声敲打在许谨阳的心上。 周围各种熏香浓淡不同,他却闻到了清浅的花香,是他为新宅挑选许久的兰草,从山林中仔细移植到府中,由花匠栽培在庭院一角,耗时许多精力才将它们养活。 她在思索着将掷出的点数分配给哪些棋子。 周围为她提建议的声音不断,又有不友善的催促与嘲讽间或响起,而她仍然不紧不慢地按照自己的步调移动棋子。 许瑾阳便知晓了她是懂得双陆规则的,他为她松了口气,又克制着不抬头去看她的容颜,视线中是比白玉更莹润的手指,夏衫轻薄,黛色衣袖顺着抬手的动作下滑,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 直到萧蕴龄的棋子都分布在内盘,他仍飘飘然不知身居何处。 “赢了。”骰子正正落在他面前,萧蕴龄平淡的声音响在耳边,他终于可以抬眸看她,却撞入一双如冬日湖面的双眼,她安静地移开视线,从椅子上起身,衣袖落下,遮住霜雪皓腕。 几个态度和气的贵女娇笑着簇拥着她,赞叹她的冷静与聪慧。 许瑾阳困惑地看向姐姐,见她叹息一声。 “我做错了吗?”他低声问着许霜音:“她似乎不开心。” “她是打双陆的高手,你不让着她,她或许也能赢下,她看出了你的心不在焉,觉得你轻视她,即使赢了也不会喜悦。”许霜音推了推他的手臂,“你此举不尊重她,最好与她好好道歉。” 萧蕴龄听着她们和她介绍京城中的风景与食物,忽然面前积极推荐的女子半张着嘴卡住,她们都看向她身后。 “郡主,能否借一步说话。”主人家的公子好像才是到来的客人,手脚拘束地背光站着。 萧蕴龄从座垫上款款起身。 今日从庭院经过的人许多,但他只闻得到她身上的香气,他手指背在身后,弯曲着握拳。 “我离开片刻。”她对着其他人礼貌笑道,而后跟在许瑾阳身后走出花厅,身后疑惑打探的目光被墙壁遮挡,不再落在他们二人身上。 许瑾阳带着她来到流水兰草旁,淡雅的香气似云雾飘渺,流水潺潺中,他低头看着面前的少女,耳后红成一团,唯恐萧蕴龄误会他,“郡主,刚才我不是故意让着你。” “那你是无意间走神吗?”萧蕴龄目光停顿在他耳朵上,看着那片红色往下蔓延,逐渐深入衣襟之中。 他又一次懊悔自己的表述,“我、我也不是无意……” 他焦急地为自己寻着借口,可是前方的唱词、花厅中的笑闹、不知何处传来的吟诗作对,都纷纷扰扰地打乱他的思绪。 她的脸上不见不耐,仍然安静地等待他的回答,即使他在棋局上怠慢了她,亦不见她对他生气,她总是温和有礼的,就像他见过的空谷幽兰,亭亭玉立在静谧山涧中。 嘈杂的声音被隔绝在他二人之外,他只闻得到花香。 “是因为郡主。”他心中渐渐安定,这几日仿佛出现的念头令他目光染上了羞涩与坚定,“因为郡主坐在我对面,瑾阳心动,即怕唐突,又怕怠慢,只是仍失礼于郡主,我心中愧疚。” 第81章 他摸着滚烫的耳朵,恍然大悟,“难怪母亲和姐姐在我第一次提起郡主时,便认为我倾心于你,在我未明晰自己的心意时,我的身体已经诉说了我对郡主的仰慕。” 他紧张地诉说自己的爱意与心动,郑重又真诚。 风拂过萧蕴龄的双眼,她眼眶微微湿润,脸上似有动容。 这便是爱慕吗? 每口吐一字一词,便仔细辨析她是否反感,羞于剖析自己的心意,却又怕她误会他的表现。 “我……”她蓦地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热烈的言语,她低头看着裙摆飘动,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袖口。 “郡主不用回应我,也不用觉得烦忧,这只是我一人之事。” 他坦荡地笑着,不像从前那些人要她回馈他们的感情。 “我带你逛逛我的家。”他想起今日宴席的主题,语气雀跃,他开始期盼着她开始知晓他的生活场景。 第49章 萧蕴龄虽然从传闻中听说了许侍郎后院只有妻子一人, 但在听到许谨阳介绍时仍然感到不可思议。 她原以为即使侍郎后院没有妾室,或许也有其他女子存在,但她从许谨阳不知忧愁的表现中知晓了, 无论是名义上还是事实中, 许侍郎只有许夫人。 她所知道的人里, 除了姐夫杨襄, 便只有许侍郎不纳妾侍, 也不豢养家妓。 即使是姐夫目前与姐姐感情深厚, 萧蕴龄仍然悲观地觉得随着时间推移,夫妻间情感淡漠后,或许他会忘记曾经对姐姐的承诺,那时他若官居高位,姐姐能奈他如何。 她在父亲身上见过太多薄情男子的谎言与残忍, 许侍郎一家的存在对她来说是从来无法幻想的。 “家中有规定。”他说着笑了起来,“其实是母亲制定的家规,她希望我不做三心二意的人,我很认同母亲的期许。” 他们站在檐廊下,花窗镂空的花纹浅浅罩在萧蕴龄身上,朦胧光影中不似凡间人。 许谨阳眼神郑重,他手指动了动,克制地垂下落在身侧:“父亲是我最敬重的人, 我希望我能和父亲一般, 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家中。” 少女脸色嫣红, 她有些不知所措,云鬟上的钗环微微摇晃, 泄露她不平静的心思。 她现下比从前任何一次他见到的更加动人。 少年暗下决心,他决心守护如雪山冰霜般澄净的心上人。如果他有幸得到她的垂怜, 他会如同照顾他的兰花一般,集朝晨露水与山涧清风,令她在后院自由生长。 许谨阳后背渗出紧张的汗水,他的手指动了几下,最终没有伸手为她整理勾在发上的耳珰。 她是他心中圣洁的神女,他唯恐唐突了她。 - 宴席后宾客逐渐离场,趁着无人注意,萧蕴文靠近心不在焉的妹妹耳边,小声问道:“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吗?” 她在来的路上远远瞥过那群大人物的身影,其中有着令她妹妹魂不守舍的男人。 萧蕴龄从戏台离开了许久,萧蕴文以为她被他人拘束在身边,见她回来后安静思索的模样,又担心她被强迫。 萧蕴龄摇摇头,她脑海中都是许谨阳对她说的那一番话。 他对她的爱慕只是令她新奇,但他家中简单的情况却很吸引她,萧蕴龄能看出来许夫人对她很满意,她像理想的母亲,只要儿女喜欢,她便爱屋及乌。 直到上了自家马车,周围无其他人在场,萧蕴龄才轻声问:“姐姐,你觉得许家如何?” 萧蕴文目露意外地上下打量着她,而后欣慰地揽着她的肩膀,妹妹能看到其他人,最乐意的无疑是萧蕴文。 她经历了皇帝恭贺长公主一事,对长公主的地位有新的了解。 若是在之前,她定然会劝妹妹远离许家,远离长公主的母族。 但现下再看,许侍郎前途无量,许家蒸蒸日上。许谨阳现今十八岁,再过两年他弱冠,妹妹十七岁,正好是适宜婚配。 “家风清正,我们女子选择夫家,不仅要看夫婿的人品相貌,也要考量他家中双亲与家风家训。”她轻拍萧蕴龄的肩膀,试图说服她:“许家很好,许公子也不错,你应该多看看其他人。” 高门大户的规矩能够保护正妻地位,寒门子弟忌惮誉王府的势力,无论选择哪个,都比沈策要可靠。 “你年纪还小,可以多考虑。” 萧蕴龄静静地靠在姐姐身上,她身上沉稳的气息令她逐渐阖上双眼。 诡谲陆离的梦境中,陈实狰狞的面容逐渐放大,却又停滞在时间中,弩箭周围的血液不再嘀嗒,那些流淌的血成了沈策被砍伤的手臂,他从悬崖下拉起她,在晕倒前一瞬,她回到了那座鸟语花香的山居院落,他亲吻着她,夸她乖顺。 “沈策……” 萧蕴文听着耳边的呓语,心情复杂地替她拢紧身上的薄毯。 - 马车驶入大门前,车夫忽然停下赶车的动作,萧蕴龄身子往前倾倒了些。 她好奇地打开窗户,在马车对面,高大骏马上坐着长相端正中年男子,只是他周身萦绕着肃杀之气。 他俯视着她冷冷的一眼,分明是不含情绪的眼神,但萧蕴龄却像被摄住心魂般愣在原地,手上卸了力气,被撑起的窗户砰的一声紧紧合上。 马车启程时,她惊疑不定地将窗户开了一条缝隙,望向那个男人策马离去的背影。 第82章 他长得与沈策有几分相像,萧蕴龄猜测着他的身份。 待见到吴百山,萧蕴龄向他求证:“是武安侯来过吗?” “正是。”吴百山肯定她的想法。 他们父子关系不睦,为何武安侯会到这里来? “侯爷来兴师问罪,只是主子不在。”吴百山对她没有隐瞒,沈策不回侯府,武安侯便前来见这个不孝子。 她踏入书房,萧蕴龄看着纸上沈策留下的答案,脑海中却总浮现他的鞭伤。 他总是有许多事情忙碌,萧蕴龄虽每日到山居中温习功课,却有四天没有见到他,她只能将不懂的问题记在纸上,等他夜间空闲时提笔为她答疑。 吴百山进来给她添上茶水,他记起昨夜沈策的话,对萧蕴龄道:“主子今天会早点回来,他让您等着他。” 萧蕴龄应了一声,她手指轻触纸上沈策的字迹,他近来给她的回答,字迹愈发张扬,笔锋凌厉,似乎写下这些字的主人很不耐烦。 她对沈策的态度总是琢磨不透,或许她本性喜欢探索未知,但现实不容许她行差踏错。 冰冷的触感落在她脖子上,萧蕴龄被冰得惊醒,她撑着床榻睡眼朦胧,烛台已经点燃,树影映着棂窗上,月色从缝隙中披在面前男人身上。 她下意识退缩避开脖颈上的凉意,被压着后颈靠向他。 她嫌睡着不舒服,珠钗与耳珰都摘下放在一旁,如瀑的长发堆叠在锦被间,衣襟散开了些。 萧蕴龄抬眸望着他,他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如蛰伏的猛兽端详猎物,压在脖子后的手掌摩挲她温腻的肌肤。 “你回来了。” 她娇笑着试图抱他,却被他冷漠的“别动”阻拦在原地。 萧蕴龄心中不解,她的眼神仿佛要破碎了,细碎的光在眼中闪烁。 …… 萧蕴龄挣扎着推着他的肩膀,身后的棂窗发出吱呀的细响。 他终于松开她,萧蕴龄靠在他的臂弯上,喘着气贪婪地汲取带着凉意的空气,她以为自己要溺死了。 她转头控诉地看着始作俑者,目光相碰,却又被压着半倚在窗沿。 月钩下的花瓣落了一片在她眼睑上,萧蕴龄轻颤着睫羽,那片粉色花瓣随之移动,逐渐遮挡她的视线。 轻柔如纱的月光映着她的眼,眸中涟漪泛着波光。 “我会请求殿下为我们赐婚。” 在她轻喘着时,沈策靠在她肩膀上说道。 他感受着身下躯体的僵硬,而后又强忍着将自己贴向他,娴熟地扮演乖顺的金丝雀。 “你不愿意?”他说话间,落在她肩上的细密触感断断续续。 她的衣裳已经凌乱,颤巍巍地挂在手臂上。 萧蕴龄试图将手臂上的裙裳往上拉,却被他阻止了。 无论是刚刚经历的一场亲吻,还是他的话,都令她措手不及。 如果是在来京城之前,萧蕴龄知道自己会欣喜地答应,全心全意期待着成为沈策的妻子,享受他权力的保护。 但是现在她的选择不止他。 “是否先让我父亲知晓?”她试探着问。 她攥着衣襟的手指被掰开,在她手臂上的衣裳又往下滑落了几寸。 她的手被他握着,从裸露在月光下的肩膀往下划过。 他巡视着她身上的每一寸,用她的手指丈量自己的捕获的猎物。 “你还记得自己对我的承诺吗?” 她疼得呻/吟一声,泪水滴落在他手背上。丝绸裁剪缝制成的薄被压在床榻上,光滑绸缎贴着她的小腿,被胡乱蹬出几道褶皱。 她意识艰难地重复着那些她说过的谎言:“我不是父亲和姨娘的女儿,我只是你的。” “我是你的。” …… 萧蕴龄抽抽搭搭地趴在榻上哭泣,她向来不是极端的性子,却被逼着体验极致的感受,她不愿意再回忆刚才的一切。 身下的绸缎已经被欲盖弥彰地扔在墙角,浓密的长发铺在她的背上,她身上的衣裳被沈策重新穿戴整齐,与她到来时无异。 “你太过分了。”她转头看了一眼自始至终衣冠整洁的男人,又崩溃地将自己埋在双臂之间。 沈策抚摸她弓起的脊背,安抚道:“门窗我关上了,没有人知道。” “万一他们听到了。”她又想到自己刚才的情景,脸颊涨得通红。 沈策将人抱在怀中,她趴在他的胸膛上,哭声持续了许久,他耐心地安慰她,告诉她是正常的。 直到她哭累了睡过去,他久久凝视她的容颜,明明长着一副柔美的面庞,却试图做些叛逆的事。 “真想把你锁在这里。” 黑暗中,垂在她身侧的白皙手指轻微颤动了一瞬。 第50章 护卫开道, 大纛猎猎作响,凤扇的羽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贵女乘坐马车跟随着浩浩荡荡的太后仪仗, 她们之后是随侍的一大批宫人。 车马轰隆地踏过大地, 山间尘土在马蹄与脚下扬起, 樵夫以为地动而仓惶奔跑, 直到被长矛拦在皇家旗纛后。 寺庙僧人恭候在山门外, 随着太后卤簿到达皇家寺院荣兴寺, “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参拜自山门响起,樵夫这才知道他与太后待在同一座山上。 太后扶着太监的手臂缓缓走下,每月初一她总要亲自到荣兴寺礼佛,经年累月的修行令她眉眼间染上佛祖的慈悲,她微微抬手, 身侧的太监尖锐的高声喊道:“起——” 第83章 萧蕴龄随行在队列中,陪伴太后的剩下五名女子中,她只认识许霜音,她们安静地跟随在太后身后,不敢有其他动作。 十尺高的哼哈二将立于山门两侧,金身微微向下俯视着山门经过的信徒。 萧蕴龄抬眸与护法神对视,威武的神像眼如铜铃,锐利地审视着她, 仿佛洞察她见不得人的计较, 萧蕴龄有些胆颤地快步经过。 她们随太后踏入大雄宝殿, 虔诚地点上一炷香。 香火飘渺中,萧蕴龄双手合十地闭眼聆听耳边的佛音。 太后从蒲团上站起, 宫女上前为她提起逶迤的裙摆,她转身看着身后仍跪在三世佛前的贵女们, 笑容慈爱道:“今日回去好好休整。” 她们要在这里待七天,这群人都是在家中奴仆成群的少女,在佛寺却只能带一名侍从,这几日的吃斋念佛恐怕不容易度过,但太后亲自点名,无人敢推辞。 太后身侧的宫女领着她们到左边的般若院,“小姐们先在此处住下,有不便之处可来寻奴婢。” 她简单介绍院落的布局便离开了,此处房屋需得她们自己分配。 “我住右边第一间屋子。”一高挑女子说完后不顾他人反应,径直进入房屋,随即将门阖上,砰的一声惊起栖息飞鸟。 其余五人面面相觑。 “蕴龄,我与你住一间吧,可以吗?”许霜音微笑着挽着萧蕴龄的手臂,轻声询问道。 萧蕴龄点点头,她知道许霜音是主动前来的。虽然她自称是喜欢萧蕴龄,想与她多多相处,但主要原因是她受到了许谨阳的嘱托,担忧萧蕴龄在此处不适应,特意前来陪伴她。 另外两名少女商量着住一间。 剩下的女子看着不过十二三岁,她一路行来总是沉默寡言,低着头不与她们对视。梁妙飞快看了她们一眼,喃喃问道:“我能否也和惠柔郡主一间,我一人不敢住。” 萧蕴龄见许霜音不抗拒,遂答应了她。 梁妙是太后外甥女,她姨母虽然是帝王之母,可她却一副胆怯怕事的模样,萧蕴龄总要靠近她才能听清她的话。 “单独住一间的是安乐侯之女林筝仪,她素来跋扈惯了,不必在意她。”许霜音和她解释,“另外二人是吏部官员的女儿。” 她们在马车中待了半天,从斋堂回来后都早早入睡。 夜半钟声传到寺庙的每一处,萧蕴龄睁眼看着屋内朦胧的景象,难以入眠。 同行的人中,除却许霜音主动请求一同到来,其余人的家族皆是皇帝一派,她远离权力中心,不解太后让她相随的目的。 天微微亮起时,洪钟准时敲响。 梁妙揉着眼睛起身,见萧蕴龄已经坐起,她歉意道:“今夜我睡榻上吧。” 屋内一床一榻,床上只能容纳两人,好在山间夜晚凉爽,同床而眠不会觉得闷热。榻上则窄小,梁妙担心萧蕴龄睡不安稳。 萧蕴龄柔声安抚她没事。 午后在讲堂度过,佛法高深,萧蕴龄似懂非懂,但仍装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夕阳余晖从门前撒落,将蒲团上的贵女拉出长长的影子,那影子与雕塑无异,清风也无法吹动它们半分。 太后看了一眼神情疲倦的少女们,总算宣布今日的结束:“都退下罢。” 众人纷纷起身,素雅衣裙轻摆,影子也变得生动起来。 “惠柔郡主,你留下。”太后身侧的宫女吩咐道。 萧蕴龄的动作顿住,她在杨府接到太后命令时便隐隐预感此行不会简单,此时竟不觉意外。她顶着其他人讶异的目光,垂眸恭敬等候在一旁。 待其他人退下后,宫人将桌案搬到她身前,又在案上放置灯烛与文房四宝,而后是几本佛家经书。 “哀家听闻郡主为萧华的一句话而孜孜不倦,想来这段时间学识有所长进,便抄写些经书,让佛祖见到你的诚心。”太后撑着头坐在佛像下,她垂下眼眸看着座下的萧蕴龄,面容和佛像一般悲悯。 听到长公主的名讳,萧蕴龄心中一颤,太后怎么知道她最近的情况? 萧蕴龄蓦地想起那天在山居门口见到的武安侯,他看见了她,再稍一调查,不难知道她在沈策住所中的行为。 太后与长公主不和,此举是不满她对长公主的恭维而对她做出的惩戒。她不过是个在京城中毫无存在感的郡主,没想到会让太后大费周章地将她带来佛寺,又专门让她在夜里抄写佛经。 “臣女遵命。”萧蕴龄伏腰跪在地上,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 在教化世人慈悲的佛寺中,信奉佛法的太后却借机刁难她,萧蕴龄想起昨日经过山门时心中浮现的惭愧,此时莫名觉得好笑。 宫女只给了她一盏油灯,随着夜深人静,灯火跳跃着越来越小,只剩下豆大的火光点在烛芯上,勉强可照得二三字。 太后已经离去,留下两名宫女守在萧蕴龄身后,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堂外树叶飒飒作响,高大的佛像垂眸怜悯众生,萧蕴龄撑着蒲团一角,微微直起上半身,她有些腿脚发麻。 刚一挪动,身后的宫女将戒尺抵在她背上,出声警告她:“郡主请端正坐好,不要对佛祖不敬。” “知道了。”她恢复原来的姿势,将剩下的几个字写完。 宫女仔细检查她抄写的佛经,手指寻出几处的字迹凌乱,她将那几张抽出,令她重写。 第84章 等到宫女挑不出错漏时,佛寺四处已经暗下,萧蕴龄走出殿阁,半夜的凉风在建筑间形成诡异的呼啸声,传闻中降魔伏鬼的神将韦驮都不能令萧蕴龄停止战栗,她后背一阵发凉。 素色衣袂在走廊扬起,回荡的脚步声吓得她越跑越快。 长廊末尾悬挂的灯笼摇晃,纤长扭曲的影子在拐角处出现,萧蕴龄握紧手中的发簪,念叨着“无有恐怖”,警惕地看着那影子越来越长。 “郡主。” 熟悉的声音在黑影上方响起,是青莲。 萧蕴龄腿脚发软地走近她,她声音还颤抖着,“你怎么在这里?” “郡主长久未归,我出来寻找。”青莲扶着她往般若院回去。 青莲舞艺精湛,身体轻盈纤细,但扶着萧蕴龄却稳妥有力,她身上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从相贴的手臂传到萧蕴龄身上,驱散她的恐惧。 佛寺恢复清净庄严。 连续三日,结束一天的礼佛活动后,太后总单独留下萧蕴龄,灯盘装盛的兰膏一日比一日稀少,萧蕴龄几乎练就在黑夜中写字的技巧。 “能不能小点声!” 萧蕴龄跟着青莲回房时,林筝仪的声音触不及防响起。 青莲无声地撇撇嘴,每夜一迈进般若院,都来不及发出声响,那侯府小姐的尖利嗓音便按时响起,不闹到所有人醒来决不罢休。 “是我连累你们了。”萧蕴龄将房门阖上,对被吵醒的许霜音和梁妙道歉。 “分明是她挑事。”许霜音安慰她,她重新躺回床上,语气同情地劝道:“快歇息吧,明日……” 她说着叹息一声,剩下的话语吞回口中,太后身份尊贵无比,不是她能评判的。 - “姨母,我求您让她回去吧。”太后寝殿内,梁妙拘谨地跪在她身前,拉着她的衣摆为萧蕴龄求情。 这副怯弱的模样,令太后想起了她的儿子。 “起来!”太后脸上神情不满,等梁妙颤巍巍站起来后,她训斥道:“你将来是中宫的主人,天下的皇后,这副不堪大用的模样怎能管理六宫。” 面容稚嫩的少女总是惧怕她的权威,太后见她双唇发白地强撑着,决定道:“回去后你随我进宫住,顺便与陛下培养感情。” 梁妙嘴唇翕动,却不敢说明自己的抗拒。她可能只有在三岁之前是随心所欲的,在陛下出世后,她的命运便和深宫中的某位皇子捆绑,他没有登基时她是皇子妃,他登基后她则是皇后。 “什么时辰了?”太后将手中珠串放下,望着屋外天色。 宫女躬身答道:“已近亥时了。” 太后今夜不耐烦面对外甥女,冷声道:“你回去罢。” 梁妙将要踏出殿门时,听到身后姨母对宫女的吩咐:“去唤她来见我。” 熬鹰熬了将近四天,是时候检验成果了。 第51章 寺庙中有专门修建太后居住的寝殿, 萧蕴龄一迈过门槛,便让散落四处的烛台光线晃了眼,令她眼睛分泌出些许泪水。 她在昏暗的环境待久了, 最近到明亮的地方总觉眼睛不适。 她随宫女走到大殿中央, 对着座上的太后行礼。 太后平静的目光慢悠悠地打量着萧蕴龄, 她白日随其他贵女早起礼佛, 夜间在昏暗的讲堂中抄写经书, 这样过了四天, 除却她脸上脂粉隐藏不住的疲倦,再无任何破绽。 如同她此时维持着行礼的动作,标准得挑不出错处。 太后有些失望。 “起吧。”太后淡淡道,却不赐座。 萧蕴龄垂眸恭敬地站在她面前,佛寺庄严之地, 她的装扮素净简单,一袭丁香淡紫衣裙,雾蒙蒙地笼罩着身体,怎么看都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千金。 “心中可怨恨哀家?”太后挑着香灰,口吻随意。 “能为太后抄写经书,是臣女之幸。”萧蕴龄捡着好话回答。 她闻言笑了起来,因为听到了少女天真的话语,“这是为王朝祈福, 岂是哀家一人之事。” “娘娘慈悲心肠, 天下百姓莫不感怀娘娘恩德。” “罢了罢了。”太后摆摆手, 她不耐烦听这些恭维的话语。 “惠柔郡主,你的父亲是誉王, 那你可认识萧敛竹?”太后高高在上地睥睨着她,一瞬间积累的威严俱往萧蕴龄施压, 令她的脊背弯下了些。 太后从前是先帝后宫中的不起眼的妃嫔,但成为太后三年,权势的日月浸染令她在气质上愈发像先帝。 萧蕴龄不曾料到她会提起萧敛竹,她维持着面上的神色,与方才一般的语气回她的话:“从前我们是异母的兄妹,在家中偶有来往,但男女有别,没有过多交集。” “好一个男女有别。”太后扔下手中的香勺,金属与香炉撞击发出清脆声响,在她身后的宫女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太后端详着萧蕴龄的长相,温暖的烛光下,面前的少女如画家用细长笔触一笔一画勾勒形成的仕女图,婀娜轻盈,气质高古。 “哀家听闻你刚名声有污时,许多人不相信你会做出道德败坏之事。”她提起京城无人知道的旧事,余光窥见萧蕴龄身子轻微的摇摆,此事果然是她心病,太后继续道:“哀家现下见你,亦想象不出你曾与萧敛竹私相授受,那时你们甚至还是名义上的兄妹。” 随着她话语落下,满室寂静,侍奉在一旁的宫女悄悄拿眼神审视着萧蕴龄,那些仿佛要将她身上衣裳都扒开的目光如影随形,即使她已经离开永州,即使她成了郡主,名声依旧是她无法摆脱的过去。 第85章 萧蕴龄屈膝跪在地上,额头触碰冰凉地砖,“臣女惶恐,请求娘娘不要听信小人谗言。” “哀家今日不是为了挑你名声的错处。”她和缓了语气,让人将颤抖的萧蕴龄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见女子惶惶不安的面容,太后不知她是伪装还是真的畏惧,“情难自抑,虽然说出来不好听,但他人不难理解。只是——”她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凌厉,“郡主还曾教唆萧敛竹争夺皇位?这倒是大罪过了。” 萧蕴龄知道太后意图拿这些威胁她,“娘娘说的这些,无凭无据,难以令人信服。” “如果是萧敛竹亲自向哀家说明呢?”见萧蕴龄不可置信的目光,太后心中满意她的反应。 萧敛竹在京城中毫无根基,而太后的势力被萧华除去不少,他选择她合作倒不意外,他有定王兵马帮助,而她儿有着老臣的正统期望。太后甚至怀疑刺杀萧华一事是他们刻意为之,但现下她需要他们的帮助,因而不能撕破脸皮。 萧敛竹在密信中给她言明的诸多条件中,萧蕴龄是最不重要的一个,但一个女子夹杂在在权势与安全的字眼中,总令人意外。 “你这个郡主的名头,靠的是萧华从哀家这里得的懿旨。”她的手指轻轻搭在少女肩膀上,身上香火气息如牢笼密不可逃,“若是她知道了你大逆不道的举动,你还能全身而退吗?” 萧蕴龄微启双唇,她喉咙干涩,说出的话沙哑断续:“请娘娘有话直说。” “哀家知道沈策很喜欢你。” 沈策在城中也有住所,却为了萧蕴龄每日奔波在皇宫和郊外山腰之间,这副认真对待的模样,与他那不忠不孝的性格实在难以联系在一起。 “男子最重视心爱之人的忠诚,你说他知道了你曾经的经历,还会接受你吗?” 她一个个问题砸向萧蕴龄,让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局势。 “世间男子多薄幸,就算他现在不嫌弃你,日久天长的,难免相看两厌,倒不如你先弃了他,利用他还存在的情感为自己谋取些安稳。” 萧蕴龄听懂了她的意思,“是让我在沈策身边,替娘娘办事吗?” “聪明的孩子。”她长长的裙摆在地砖上拖动,直到她坐回宝座才堆叠在脚边,那些笼罩萧蕴龄的压力却没有随着她离开而消散。 “长公主会因为我曾经的过失而心生芥蒂,但娘娘不会吗?”萧蕴龄直视雍容华贵的太后,质疑道:“我如何才能确保娘娘不是在诓骗我?” “大胆!”太后身侧的宫女大声斥责她的不敬举动,被太后抬手制止。 太后胜券在握,保养得宜的脸上在暖黄光下如悲悯的菩萨,她心情好了,便不在意这些谈不上挑衅的挣扎。 “惠柔,你只能赌。”太后含笑地迎着她不算坚定的目光,“你不接受哀家的条件,明日萧华桌上会有你的罪证,你若接受,至少在哀家未除去沈策和萧华之前,你是安全的。” “哀家从不亏待功臣,到时候哀家再颁发一张懿旨给你又如何?只看你赌不赌了。” 夜班洪钟准时被敲响,悠长沉闷的长鸣中,心思不够缜密的少女妥协地跪在地上,接受太后赐予她的新身份。 - 梁妙悄声挪动到萧蕴龄身旁,她想起昨夜姨母召她后密探了许久,总觉不对劲。 “只是娘娘体贴我抄写环境的光线昏暗,令我今夜到她屋内抄写罢了。”萧蕴龄随口与她解释。 正说着,许霜音朝她使了使眼色,她便知道是许谨阳又来了。 萧蕴龄神色如常地从斋堂离开,贵女用餐细嚼慢咽,还有一段时间她们才会离开。出了山门再走几十步,萧蕴龄便看到许谨阳在竹林中等待她。 他一瞬间眼睛亮起,快步向她走来。 “太后还刁难你吗?”他担忧地问道。 萧蕴龄因他直接的话噗嗤一笑,其他人连对她的担心都不敢表现,他却明晃晃地说出她的委屈。 她眼睛因笑容而弯起,见许谨阳呆愣地看着她,萧蕴龄轻声道:“今日无事了,多谢你的药膏。” 她长久跪坐后小腿被压出淤青,次日许谨阳便托许霜音给她送来伤药。 地上干枯的竹叶被踩出细碎声响,与风声混合在一起,传来竹叶清香。 萧蕴龄的笑容渐渐止住,许谨阳都能想办法上山给她送药,当面关心她是否还受苦。 可是那人,却至今没有只言片语。太后让她在沈策身边做内应,实在是高估了沈策对她的情谊。 思及他在她床榻前说的那句话,萧蕴龄仍然有些惊慌,他对她掌控太过,令她抗拒。 萧蕴龄在许谨阳的注视中回到寺庙,他总是很体贴,也很为她考虑。 等她从山上回去,便尝试与他来往吧…… - 萧蕴龄回到斋堂时发觉气氛诡异,其他人神情惶然,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屏风之后,有风尘仆仆的侍卫跪在太后身前,萧蕴龄只看到他沾满泥土的鞋履。 “今夜必须回宫!”她们听到太后隐含怒火的声音响起。 “进城时刻已是宵禁,恐引起他人骚乱。”那名侍卫劝说她,“娘娘,现下不走漏风声,才是对陛下最安全的选择。” 怎会牵扯到帝王,在场之人皆知事态严重,有贵女手中还握着竹箸,唯恐放下时惊扰了太后。 第86章 太后揉着太阳穴,脸色铁青。 欺人太甚! 她不过离宫几天,那些人便将爪牙伸到她儿子身上,在深宫之中,敢对天子下毒的,除了萧华还能是谁。 她简直是要对他们孤儿寡母赶尽杀绝。 太后也知道帝王中毒的消息应该压下,因此妥协道:“明日启程回宫。” - 天色暗下,空中星辰不安闪烁。 宫女伸手拦下来人,低声提醒道:“郡主不可擅闯。” 太后回来后,便将殿内其他人赶了出来,除了中途进入的信使,没有人再敢打扰她。 萧蕴龄讶异地看向她,“娘娘昨夜命我前来,姐姐不若替我通传一声?” 昨夜她确实在太后寝殿中,守在殿外的宫女不清楚太后与她说了什么,但想来萧蕴龄不敢撒谎。且太后发怒时身边伺候的人最容易被牵连,宫女自然是不敢去向她确认的。 宫女退开一步,萧蕴龄提着箱箧进入幽静的寝殿。 那箱箧比女子小臂稍短,通体漆黑,盒身用金色线条描绘纹样,没有盖子,边缘处露出几卷纸张,隐约可见卷起的纸上写满墨迹。 宫女知道太后令萧蕴龄抄写佛经,看来这位郡主又写了不少。 第52章 夜半时分, 两匹快马停在荣兴寺山门前。 侍卫横起长矛挡住来人,厉声道:“此处不予进入!” 马蹄在地上踢踏,高坐马上的男子手持令牌, 守门侍卫举起火把靠近, 青玉盾形上, 双龙盘踞, 缠绕着“萧”字。 是皇帝的令牌! 侍卫一行人放下武器, 金戈铿锵中, 山门前的守卫跪下在地。 林枫将令牌收回怀中,他拉紧缰绳,准备策马前行。 萧蕴龄被太后带走,主子周旋多日才得以成功,之后便马不停蹄赶来, 不知道她被太后蹉跎成什么样子的,那位最会折磨宫女太监,林枫感到忐忑。 侍卫从地上起身,他不知道面前二人的身份,但从他们骑的骏马可看出是行军之人,他态度恭敬了许多,歉意道:“二位将军,太后娘娘有令, 非诏不可进入寺内。” 林枫嗤笑一声, “非得让我把令牌再拿出来么?” 今夜气氛严峻, 侍卫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上官特意命令他们守好山门, 无论是谁都不让进入荣兴寺,他语气逐渐坚定, 重复道:“没有太后娘娘命令,你们不得进入。” 林枫看向身前的人,沈策正抬眸看着高耸在山门两侧的门神,金身在月华下闪着浮华的光。 他收回视线,淡声道:“吾奉陛下之命,你们不该阻拦。” 侍卫对上他的眼神,心中猛地一跳,分明是平静至极的目光,却让他感到莫名的不安。 陛下虽然年少,但毕竟是天子,而太后只是天子之母,更何况令牌已经摆在他面前,见令牌如见陛下,怎可违抗? 他稍有退让,斟酌着语气问:“二位将军是领了陛下的什么命令?” “接一个人。” 林枫顾虑佛寺重地,担忧骑马进入不敬神佛,遂从马上翻身下来,黑靴踩过松软的泥土,他来到动摇的侍卫面前,“我们只是来接一人,这事可大可小,我保证你们不会受到牵连。” 明日太后启程回宫,她此时心烦意乱,在确认皇帝安然之前才没有心思在意队伍中丢了个不足为惧的郡主。 “还望将军低调行事,不要惊扰了贵人。”侍卫手掌扬起,身后持长矛的队伍让开,露出进入寺内的通道。 整齐的步伐声中,从山门深处忽然传来尖叫的高喊:“走水了!” 侍卫猛地转身看向声音来处,火光逐渐往天际燃烧,本该静谧的寺庙霎时充斥着救火声。 “是娘娘居住的屋子!”他辨别着着火的方位,便觉身侧骏马飞过,侍卫惊觉回神,他指着一半人,焦急催促:“快去帮忙!” 沈策靠近火场时,猛烈的热意扑面而来,现场已经围绕了许多人,宫女太监提着水桶将刚打上的水泼向大火,却是杯水车薪。 乱糟糟的四处都是人,他从马上下来,目光快速寻找萧蕴龄的身影。 “沈、世子?”他闻声回头,看到了披散着头发的许霜音。 因有火灾,她们都从屋内离开聚集到空旷的殿前。 “萧蕴龄在哪?” 她眸光晃动了一瞬,闪烁着看向脚下被灰烬脏污的地砖,火光令她的脸颊燥热不已,她低声回道:“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她眼睛沁出泪水,又因周围环境的温度而迅速干涸,许霜音久久盯着沈策远去的身影,口中那句“她一直没有回房”却没有勇气说出,她维持着十几年的品行在此时艰难地拉扯她的理智,令她对自己感到厌恶。 “娘娘喜欢明亮,居所总安放了许多烛台,即使深夜就寝,烛光彻夜不停,许是因此才走水了。” “娘娘对蜡烛要求颇多,燃烧后即使有细微声响都不允许,那些都是从域外进贡的材料制成。” “她因为夜间烛火熄灭罚过许多宫人了。” …… 周围人吵吵嚷嚷地议论,太后尚在殿内生死不明,所有人都惶惶不安,渐渐语无伦次地谈论起走水原因。 “里面就没有其他人在吗!”侍卫长指着打水的宫女太监,脸色铁青地怒骂着:“偌大的屋子,没有一人发现异常,娘娘如果出事,你们都得陪葬!” 第87章 这般巧合,在娘娘将所有人赶出来后发生火灾,因此错过了发现的时机,令火势逐渐泛滥。 “郡主!”一宫女忽然尖叫起来,她想起来了被遗忘的那名女子:“惠柔郡主也在里面!” 侍卫的衣袖被烧得卷起,露出灼伤的手臂,披在身上的湿被水汽已经被蒸干,干燥灼热地罩在背上,他们来不及将厚重的被衾扔下,提着担架快步冲出大门。 守在屋外的太监忙上前接过担架上的太后,刚松下的心在看到太后惨白的面容时倒吸一口气,她看着凶多吉少,他们心中忧虑不已。 “还有一人在里边呢!”夜里守门的宫女慌不择步地跑过来,她喘着粗气喊道:“惠柔郡主也在。” 刚从火光逃离的侍卫抬头望着乌黑的浓烟,火光与黑烟冲天而上,他们站在外边还能感受到火舌舔舐的痛意。 侍卫的目光不由得带上谴责,为何要这个时候提醒他们,面面相觑了片刻,侍卫推诿道:“火势愈发大了,那贵人恐已遇难。” “谁还在里边?”从人群中走出一男子,他冷声问道。 他装扮贵气,侍卫不敢敷衍,低声喃喃道:“宫女说有一名郡主在里边。” 林枫拉着沈策的手臂,焦急劝阻道:“火太大了,主子不能进去,属下去吧,属下保证一定找到郡主。” “不必,这事与你无关。” 沈策将打湿的被褥披在身上,他看上去与往常一般冷静,动作迅速有序,不见半分凌乱,他甚至能分析从哪里进去,走什么线路稍微安全些,但他试图进入已经快要坍塌的房屋便是最大的不冷静。 太后喜好享乐,她每月到来的荣兴寺内有着专门为她塑造了奢华寝殿,香云纱将宽阔的大殿分成错落有致的空间,四散的烛台奢靡精贵。 现下这座华美的房子俱被火光笼罩,热浪一阵阵席卷着屋外空气。 林枫怎么敢让他进去,却也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主子已经决定的事。 许霜音寻找着沈策,见他意欲进入火里,顿时失了冷静,她颤抖着声音:“现在已经晚了,你进去会死的!” 她痛恨自己方才的隐瞒,如果早些说,沈策就不会在般若院耽误时间,侍卫也能在火势还小时救出萧蕴龄。 许霜音自觉愧对萧蕴龄,但现在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沈策冒险。她苦苦哀求劝说,可她像被神话中的罩子笼盖一般,那罩子将她与沈策隔绝了一般,无论她在这边如何哭泣着求他,他只是冷漠地拂开她的手,令他人带她离开。 沈策不欲与他们耽搁时间,他几乎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也感知不到火舌的獠牙,他只想找到萧蕴龄。 他见多了其他人的死亡,也期盼着自己死去的一天,可是萧蕴龄不能,至少她不能在这么年轻的时候离开,她还有许多期望没有实现。 - 萧蕴龄用湿帕捂着鼻子,被青莲从打开的窗户上扶下来。 她像是重新认识青莲一般,这个总是少言寡语的侍女,竟敢说出谋杀天子之母的计划。但萧蕴龄此时无暇称赞青莲的勇气,她得伪造自己逃生的痕迹。 等到她跌跌撞撞,灰头土脸地“逃离”火场时,她却看到了不该见到的人。 萧蕴龄的模样狼狈至极,发尾被火苗烧断,衣裙破碎布满灰烬,脖子和手臂上更是蹭出了细密伤痕。 但林枫没有心思去关心她的伤势,他的手指紧紧掐入她手臂上破开流血的伤口,萧蕴龄没有见过他动怒的模样,此时他的眼神几乎想杀了她:“你怎么在这里?!” 他身后的许霜音脱力摔倒在地,她脸上失了血色,哆嗦着嘴唇,却再说不出话。 “我逃出来了。”她脑子蓦地一片空白,准备好的托辞此时已经忘却。 萧蕴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林枫在荣兴寺,那沈策呢? “他在哪?”周围人来人往,可她找不到沈策的身影。 她从他们的表现中已经猜到了沈策会在哪里,但仍然不愿意相信。 怎么可能? 怎么会有人冒死救她? 如果是她,她才不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赌另一个人的生机,就像她现在面容灰败地等在火场外,等着沈策自己逃出来。 她没有勇气和沈策一样踏入危险的火里,即使他是为了她而身处险境。 林枫疯了一般将水泼向火里,许霜音在催促宫人。横梁已经塌下,横亘在门口燃烧,她看不见门里除了火还有什么,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又一根梁柱塌下。 他可能已经死了。 为了救她而死。 死于她的谎言。 似乎有人在骂她,又有人在劝阻,毕竟在其他人眼中,她只是刚刚从火场逃生的可怜人。 哪怕沈策为了救她而死,她也是无辜的,她是从火里九死一生逃出的幸存者,她最不愿意看到有人因她而死。 有良知的人都不会谴责她,可是她自己呢? 第53章 萧蕴龄迷茫地盯着寝殿大门, 那里已经被火焰吞没,除了跳动的火苗再没有其他人出现。 她想起那则故事,国君试验出臣子的忠诚, 而他也失去了臣子。 “再也没有人……”她声音沙哑地自言自语, 却说了半句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时间流逝缓慢, 她陷于荒诞的回忆中, 她曾经真心相待的人一个个抛弃她, 她利用的人却愿意珍惜她。 第88章 恍惚间, 她似乎看到了沈策的身影从屋后走来,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脏污覆面,衣冠不整。她恐怕是看久了火,所以出现了幻觉, 他的周围各种色彩闪烁变换,其他人围绕着他,嘴巴张张合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是否该过去了,她想摸一摸他,可是又怕是假象,萧蕴龄心中纠结,直到身前的光被遮挡,再没有刺眼的火光。 “萧蕴龄。”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很少有人连名带姓叫她, 她有小名, 也有封号, 在永州时别人尊称她一句五小姐,或者称呼其他贬损她的骂名。 萧蕴龄在想是谁叫她, 但沉沉靠在她身上的重量打断了她的思考,她下意识扶着, 摸到了一手的湿腻。 许霜音失魂落魄地看着他们被送到干净的屋子中,她低头看着手上一片被火舌燎破的布料,这是他从她面前走过时,她试图挽留的结果。 从宫中赶来的太医进出忙碌,其他人很快知道了沈策的身份,有林枫盯着,没有人敢怠慢。 萧蕴龄被挤到床榻一边,她终于意识到沈策没死,被遗忘的疲倦此时将她侵袭,她却不敢闭眼,唯恐这又是她的幻觉。 她看着太医剪开他的衣袍,血肉与布料黏连在一处,她身上也渐渐感到疼痛,萧蕴龄的视线逐渐模糊。 手上传来湿润的触感,萧蕴龄看向牵着自己的那只流血的手。 “他醒来了。”她听到太医这般说,萧蕴龄呆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被他握着手掌。 沈策没有说话,她也安安静静,萧蕴龄抬眸注视着他,他已经阖上双眼,如果不是手上时紧时松的力道,她几乎以为沈策又昏迷过去。 太医包扎完伤口离开,外边依旧熙熙攘攘,屋内却只有沈策沉重的呼吸声。 萧蕴龄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感谢他的不顾危险?还是向他坦白自己的罪过? 她目光留恋忧伤地拂过着沈策的脸,拭去脏污后,他疲惫苍白的模样便显露在她面前。 萧蕴龄感受到滞后的情绪,她在心中愧疚之余,更多的却是阴暗的喜悦,她不知道国君失去臣子时的心情,但她却像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宝物一般。 她误打误撞,试验出了一个男子对她的爱慕,他愿意为了她付出自己的生命,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怀疑他的忠诚。 可是他为何不与她说话? 萧蕴龄听到他回答太医的询问,又看着他让林枫离开,可他没有半个字就给她的。 天色逐渐亮起,浮尘缓缓漂荡在晨曦中,在某些时刻,尘埃有着和黄金相同的颜色。 萧蕴龄短暂睡着后又惊醒,她睁眼时忽然对上了沈策的目光,他不知何时醒了,眼中血丝还未消退,缠绕着他眸中复杂的情感。 寺庙已经没有夜晚时嘈杂,屋外有压低的交谈声断断续续。 沈策长久地注视着她,又看到了她也被包扎的手臂,她看上去也受伤了。 找不到人的恐惧仍然残留在他身体中,他的声音已经喑哑,说出的话虚弱无力,萧蕴龄向他靠近,听到他说:“靠过来些。” 为了方便太医包扎沈策手背的伤口,她松开了他的手掌,之后送着所有人离开,她离他越来越远,后来她倚在床沿短暂休憩,不敢触碰他分毫。 萧蕴龄将脚上的绣鞋脱下,她躺在沈策身侧,一瞬间沉重的吐息洒在她的脖侧,他试图继续牵着她的手,但萧蕴龄顾忌他手上的伤,她轻握着他的一缕头发在手心,柔声道:“睡吧。” 肌肤上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萧蕴龄安稳地睡了许久。 再次从睡梦中醒来后,萧蕴龄侧过身看着屋外,天光大亮,已近晌午。 沈策还没有醒,他眉头紧蹙,神情痛苦,萧蕴龄伸手去触碰他的额头,已经有些发热了。萧蕴龄松开手心,乌发自指缝滑落,她弯腰穿鞋后轻声离开床榻。 屋外是等候她许久的青莲,萧蕴龄摇摇头示意她先不交谈。 萧蕴龄焦急沈策的发热,她寻找留在寺庙的太医,在半路上见到回城拿沈策衣物的林枫,他恢复了平静,将包袱放在她手上。 林枫看着还未梳洗的萧蕴龄,轻声道:“我去找太医罢。” 等林枫走远,青莲拉着萧蕴龄到僻静处,她仔细检查周围环境,而后小声道:“太后昏迷不醒,今晨已经被送回宫中。” 烛台最先烧着内室垂落的云纱,待灼热气浪令床上贵人惊醒时,已无从逃离。若再晚些,火焰将吞噬床榻四周帷帐,太后也将葬身火海,只可惜有守夜的宫人发现异常。 “她如果醒过来,会不会揭发你我?”青莲神情担忧。 “她醒不来的。”萧蕴龄语气笃定,安抚着青莲。 青莲没有再问萧蕴龄在计划之外还做了什么,这件事干系重大,少提起才是最稳妥的。 - 寺庙中的许多宫人已在早晨随着太后的辇轿回宫,一同前来的贵女也已被家人接回家,萧蕴龄托林枫给姐姐送过信,她知道萧蕴文会极力反对,但是她更在意沈策的伤。 他们在次日离开狼藉的荣兴寺,马车一路前行直到进入山居住所,萧蕴龄随即在此住下。 与此同时,有关沈策与她的传言渐渐在京城蔓延开,他们是从火灾中幸存的有情人,许多人称赞他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又猜测他们是在永州定情。 第89章 “你与他牵扯这么深,将来如何嫁人?” 萧蕴文对外宣称妹妹在府中养病不宜见人,她从听到荣兴寺出事的那一天开始便等待萧蕴龄的归来,等了五天不见她的踪影,于是萧蕴文前来见她。 萧蕴龄给姐姐端上点心茶汤,又吩咐着下人离开,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 她见萧蕴文严肃的神情,心中平静无波,亲人或许有为她好的心意,但萧蕴龄自觉亲缘淡薄,她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从前她希望有财富傍身,后来她意识到没有权势,她便犹如小儿持金过闹市,于是她盯上了身旁唯一能用权势保护她的沈策。 现在她已经完全认定沈策。 他或许家中情况不如许谨阳简单,但起码在较长的时间里,沈策不会抛弃她,这段时间足够她在后院站稳脚跟了。 “我们已决定成婚。”萧蕴龄脸上浮现笑意。 萧蕴文熟悉这样的神情,在她嫁给丈夫时,镜子中的自己也有着同样的嘴角弧度,那时她觉得自己甚美。 “武安侯夫妇……他们会同意吗?”萧蕴文欲言又止。 “他会请长公主为我们赐婚。” 事到如今,萧蕴文也不好再说什么。 临走时,萧蕴文想起那位在府外徘徊的少年,叹气道:“许家公子最近总来找你,你需找个时间与他说明清楚了。” - 萧蕴龄送走姐姐后回到沈策屋内,他靠在枕上看着文书,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口吻随意道:“原以为你会跟她离开。” 萧蕴龄倚靠在床栏上,伸手去抱他的脖子,“我放心不下你。” 身上的动作渐渐过分,沈策将文书放在床榻里侧,他抚摸着她的脊背,任意她贪婪地吮/吸他脖上那颗少有人发现的红痣。 萧蕴龄看着他肤上红色,忽然想起那日的大火,火焰将梁柱推倒,她绝望于它们封住出路。 她扬起头看他,好奇地问道:“那天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抚摸她的手掌停顿在腰后,她嘤咛一声,不解他为何突然压着她的腰。 少女的目光澄澈懵懂,唇上却残留水光,沈策目光暗下,他反问:“你又是怎么出来的?” 萧蕴龄心中慌乱了一瞬,她凑近了去吻他的嘴角,掩饰自己的异常,“爬窗户出来的,我抄写经书的桌案附近有一个窗户。” 她等着沈策问她为何醒着却比太后晚离开,又或是其他疑点。她早已推出各种可能的质疑,并一一准备了应对的借口。 只是他没有再继续问,“敲碎墙壁出来了。” 敲碎墙壁?萧蕴龄觉得这不是容易的事,但他都能从那么大的火里活着离开,又有什么难得到他。 沈策身上有着伤药的味道,但他仍坚持每日让吴百山扶他进入湢室擦洗。 萧蕴龄最近很迷恋他身上的皂角味,她大部分时间在养伤,白日里有着许多空闲的时间,除了草药敷眼时看不见外,其余时候她总喜欢待在沈策床前。 她腰上揉着的力道或轻或重,有时轻飘飘的仿佛羽毛拂过,有时又似乎要将她揉进身体中。 沈策唇上是她依恋的舔舐,他发现萧蕴龄最近很依赖他。 第54章 现下不似正午灼热, 湖畔渐渐聚集了游玩之人,踏歌声伴随着莲子清香从远处传来。 许谨阳侧身看着周围的女子,帷帽遮挡了她的容貌, 随风轻柔地披在她身上。 “我们要去游湖采莲吗?”许谨阳提议道。 萧蕴龄看了一眼湖面, 莲叶与荷花重重, 从远处望去, 几乎以为那是一片绿草红花生长之地, 有许多小船穿梭期间, 笑声连连。 萧蕴龄拒绝了他的邀约,“我听二姐说许公子想见我,我们就在湖畔说吧。” 许谨阳低落地与她沿湖边行走,他心中打了许多腹稿,但此时却无法用轻松自在的语气与她闲聊着说起。 “郡主, 外面传言……”他顿了顿,不愿意再提起那些将她和其他男子联系在一起的言论,许谨阳不甘心地问道:“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传言夸大了。” 他还未感到欢喜,便听到萧蕴龄接下来的话:“但我与他现在已互表心意。” 她在千光楼上拉着沈策衣袍苦苦哀求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许谨阳不相信这短短时间内,她会对沈策改观。 “他是否有逼迫与你?”见萧蕴龄摇头,他有些焦急地站到她面前,低头询问:“我能帮助你, 你不用害怕他。” 帷帽垂下的纱布轻柔, 萧蕴龄透过幕离看到了他湿润的双眼, 他有期望的答案,但她无法令他满意, “他只是性格强势了些,其实他对我很好, 他愿意对我好。” 许谨阳心痛如绞,他放在心头唯恐亵渎的神女,只是因为一个男子对她好,便将余生托付给他。 他对萧蕴龄的倾慕始于怜惜。 他期望自己能与父亲一般,在家中是稳重的一家之主,在朝上是股肱之臣,因此在见到她时,他可怜她不由自主的处境,好奇她澄澈眼眸下的灵魂。 他一直希望自己能保护她,也以为自己会永远保护她。 “我也会对你很好,如果你喜欢京城,我就努力留在京中,如果你喜欢塞外风光,我们便去游历……”他许诺的声音渐渐低下,他透过白色轻纱看到了心上人温柔的浅笑,但是她不为他动容。 第90章 相比另一个男人身上被火灼伤的震撼,他的言语太空白缥缈了。 萧蕴龄绕过他继续行走,她的声音随风飘来,虽轻缓却笃定:“你的生活不可能只有我。” 他是家中独子,怎么可能所有事都围绕着她展开?许谨阳不像沈策和她,从幸福家庭生长的孩子,无法割舍家族牵绊,萧蕴龄只当他少年天真,不知道情感在时间面前的渺小。 许谨阳听出了她的不信任,他追了上去,语气郑重:“君子重诺,我会如同父亲一般一声践行诺言,请求郡主相信我。”像他母亲信任父亲一般相信他能够永远爱重她。 萧蕴龄抬起手,手中的帕子拭过他眼下的泪水,“我不怀疑你的品行,但是我不能辜负沈策,我对他也有过诺言,你难道愿意见我不仁不义吗?” 如果有其他人在场,就会发现少女在利用君子的坦荡,可惜许谨阳被她说服,他自己不愿意毁诺,又如何能逼迫她去当无信用的小人。 “你喜欢他吗?”许谨阳背过身,他手上握着萧蕴龄递给他的手帕,哽咽着擦去落下的泪水。 身后安静下来,萧蕴龄思索许谨阳的问题,良久她得出答案。 “喜欢,我喜欢他。” 她自然是喜欢沈策的,她喜欢他的长相,喜欢他的权势,喜欢他与家族决裂的背景。 就像许谨阳喜欢她的容貌,喜欢她伪装的品行,她的喜欢和他们的没有区别。 在歌声中,许谨阳渐渐止住眼泪,他的第一段爱恋停止在阳光明媚的五月。 - 沈策的伤势已经好转,这些伤痛对他来说并不严重,萧蕴龄回杨府后,沈策便没有继续在床上养伤。 他在书房待了一天,处理累积的事务。 吴百山进来点亮烛台,听到他不满的声音:“长公主要见她。” 沈策将手中的书信放下,萧华体恤他身上有伤,免了他每日奔波上朝的辛苦,但从皇宫发来的信件与文书络绎不绝。 烛光在他脸上明暗变换,吴百山在偶尔的时刻见到他眼中晦暗不明的情绪。 “能够被殿下重视,郡主会高兴的,不枉她用功多日。”吴百山吹灭手中的火折子,他大约能猜到长公主的目的,因此为萧蕴龄感到高兴。 可惜他的主子却不乐意,“你真当她读书好才被萧华召见?” “结果符合郡主的期盼,原因便不重要了。”吴百山跟在沈策身边许久,对他的性格有所了解,“郡主是上进的人,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沈策不欲再与他多言,吴百山所持看法不同,他是连落花都爱护的人,只会任由鸟雀翱翔。 可主人将鸟雀养在身边,护理它漂亮的羽毛,给它提供食物,是为了让它安心待在笼子里。 他应该打造一个华丽的笼子…… “她是有主见的人。”吴百山隐晦地劝说他。 “她就是太有主见了。”他曾经试图教会她捕获猎物的手段,但从她敲响他的门,将自己奉上的那一刻,这些脏污的手段便不再适合她。 他一直以为萧蕴龄需要他,直到他在空阔的大殿中遍寻不到她,她将一切踪迹伪装得很隐蔽,可他最后却顺着她逃生的路线离开了大火。 她从懵懂弱小的幼兽迅速成长,他从来没有教过她这些,而她身上却沾染了越来越多他陌生的特质,庸俗与贪婪试图污染她,让她成为他熟悉的那些人。 好在他们要成婚了。 - 红墙碧瓦高耸入云,飞龙凶猛威武盘踞于廊柱之上。 萧蕴龄安静地踩在金砖上,跟随引路的宫女进入庄重辉煌的宫殿,吴百山陪伴她进宫,但内殿他不能进去了,只有萧蕴龄一人迎接未知。 她想起来自己小时候跟在父亲身边,也进入过这样的宫殿,被引导着跪在地上叩拜她的祖父。 那时宫殿对她来说是黄金造成的房子,皇祖父也只是年迈慈祥的老人。而今天她行走经过蜿蜒长廊,步入温度合宜的内殿,却不再有心思去注意黄金是否璀璨,她也不敢如寻常人家一般将宝座上的掌权人当作堂姐看待。 萧华让跪在地上的少女起身,令她坐在一旁。 殿内花香随着冰鉴中的凉气弥漫到每一个角落,萧蕴龄的余光里,萧华还在写着什么。 她不解长公主让她进宫的目的,吴百山安慰她无需乱猜,如果长公主是要责罚她,只会一到旨意传到她家中。现下长公主愿意花时间见她,就说明她入了长公主的眼。 萧蕴龄揣测是否因为太后一事要审问她,着火时只有她在太后屋内,但从事发到现在,却无一人查到她头上。 和萧蕴龄点火时猜想一般,党派斗争中,长公主稳居上风,不会有人仔细彻查着火缘由。 将近半个时辰过去,萧华搁下手中的毛笔,她抬头看向座下,萧蕴龄仍然保持着规矩的坐姿,放在她身旁的果子没有被动过半口,她像永远不会做出格之事的乖巧女儿。 “沈策已经和本宫说了你们的事,你愿意嫁给他吗?”萧华直接问她。 萧蕴龄没有料到长公主会问她这些事,她恭敬地答道:“臣女愿意。” 萧华微挑着眉,“从前不曾料到他会娶妻。” 她花费心思将沈策从颓败边缘拉到自己阵营,令他成了一把趁手的武器,她从不担忧这件武器会向着她,因为他对权势名利没有欲望,如果不是为了证明生父肮脏的血液没有延续到他身上,他早已腐败在侯府深处。 第91章 娶妻之后是生子,意味着他愿意延续自己的血脉。 萧蕴龄不知道长公主对她和沈策的婚事赞成与否,她语气没有反感,但却有许多不明的诧异与玩味。 “寻个好日子,本宫为你们赐婚。”萧华含笑看着一无所知的少女,“这段时间你有悔意,随时可让本宫取消。” 萧蕴龄顺从称是。 “本宫身边缺一个女官。”她忽然提到另一件事,在萧蕴龄不解的目光中,她问道:“不知你是否有意?” 萧蕴龄受宠若惊,她以为要努力许久的事突然降临在身上,令她呼吸缓慢紧张。 但缓过神来,萧蕴龄轻声问她:“是因为沈策吗?” 因为她即将成为沈策的妻子,所以长公主看到了她,也无需考校她的学识,只问她愿不愿意。 “你很矛盾。”萧华撑着头,洞悉的目光令萧蕴龄拘谨地攥紧袖口。 她希望嫁给沈策得到他的权势庇佑,却又因自己成为沈策的附庸而感到羞愧。 “握在手里才是最紧要的,得到途径,他人看法,那些都是失败者才会被批判的错处,人们只会歌颂成功者的胜利。”萧华难得有耐心和她聊天。 萧蕴龄想起自己曾在永州经历的事情,语气哀伤,“他们虽不敢在我面前批判我,可在我不在的场合,骂声从不停歇。” “可本宫听说,誉王府的人现下对你评价与半年前不一样。”她不避讳提起自己的势力渗透永州,“大多数人没有思考能力,你只要做认为正确的事,评价变化不过一夜之间。” 萧蕴龄思索片刻,她对着萧华行礼,接过她的赐予。 第55章 长公主不似想象中威严, 萧蕴龄逐渐放松下来,但长公主似乎对她和沈策的相识过程感兴趣,听到沈策帮助她处理过骚扰她的男子, 萧华了然地笑了下。 她在萧蕴龄的讲述中拼凑了故事的大概, 沈策是优秀的猎人, 但是猎人与猎物的地位是否调换, 真相只有面前无害的少女知道。 宫女轻声进来, 禀告道:“陛下在殿外等候。” 萧期前段时间吃了过多凉食, 腹痛难忍地喝着药时,宫人慌乱地通知了他太后遇险的消息,此后他便一直照顾着昏迷的太后。 萧华让他进来。 萧蕴龄随宫人参拜年少的帝王,而后安静隐身在一旁。 萧期只看了她一眼,便严阵以待地坐在萧华身边。 他在长姐面前总是很胆怯, 他恐惧宫变那晚她染血的手指,担忧她手中的长剑,兄长的死不瞑目的模样总出现在黑夜的床前。 萧期不安地调整坐姿,询问道:“母后昏迷不醒,梁姨母想让她的女儿进宫照顾母后,长姐认为可以吗?” “哪个女儿?”萧华蹙眉问道,便又令时刻注意她的帝王更加紧张。 “第二个女儿。”萧期艰难地回忆,却始终想不起来她的名字, 他只知道那是母后希望他娶的人。 他声音虚弱, 本就不是足月出生, 长期生活在杯弓蛇影中,近来又忧心太后的病情, 瞧着憔悴孱弱,不能令人生起半分警惕。 “她既有这份心, 便遂了她的愿。”一个普通的贵族女子,萧华不放在心上,随口答应后便忘了。 萧蕴龄听他们提起太后之事,面色如常地垂眸盯着地砖。 “这位是惠柔郡主吗?” 帝王稚嫩的声音响在大殿上,萧蕴龄起身行礼。 萧期伸手去拿甜瓜,他边咬边问:“太后屋子着火时,是你在她身边吗?” 他说起太后遭遇的噩耗,声音逐渐哽咽,顾及自己的身份强忍着不敢哭出声,借由果肉遮挡自己的面容。 听他语气,似乎不是来追究她的责任,只是这个问题却问得微妙,萧华停下笔,看向一无所知的萧期。 “臣女彼时在配殿抄写,火势蔓延到配殿出口时才发现走水,未能及时发现异常,臣女有罪。”她声音悲伤,懊悔不已。 萧华出声道:“你抄写佛经,已是功德一件,且你险些葬身火海,本是无辜之人,若是治你的罪,倒显得天家无情了。” 三两句就让萧期不敢再问,他连声称是,视线扫过女子还包扎着纱布的右手手掌,他又抽噎了一下。 待萧期离开后,萧蕴龄便跟着袁司记到司记司了解今后职责。 司记司原本有两位正八品掌记,但因其中一人请辞,因此空了一个位置,原本以为长公主会从女史中提拔一人上来,不曾想这差事被萧蕴龄得到。 萧蕴龄每日起早贪黑熟悉宫中事务,虽然旁人待她还有些疏远,但已无最初的不服气。 她身体总不是很好,但在这样每日的辛劳中却体会到了难得的满足,连萧蕴文都说她看着比从前气色好了许多。 萧蕴龄总是惶惶寻找自己的退路,永远不觉得自己真正拥有什么,但这段时间是她十几年来过得最平静的光阴,她有令自己安心的事务,有期盼的婚姻。 从长公主对萧蕴龄提拔一事中,大多数人都猜到下一步该是为她和沈策赐婚。 武安侯与唯一的孩子关系不睦,他定然是不赞成沈策自己看中的妻子,若要绕过父母定下不被诟病的婚事,唯一途径是通过皇权。 正值下朝,正务殿外官员三三两两地闲聊着离开。 人群中,见威猛高大的武安侯到来,人们自动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第92章 “逆子!”武安侯沈木峥脸色铁青,大步向沈策走去。 中气十足的声音在阶梯上响起,行走的一旁的官员俱都放慢脚步,试图旁观这对父子的争执。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但他们父子的矛盾已到了一见面便爆发的地步。 沈策面色如常,行礼道:“父亲。” “当不起你这一声父亲!”沈木峥喘着粗气,愤怒质问:“你眼中还有双亲,还有人伦吗?!” 这种骂声他听得多了,便不再有心绪波动,他依旧是一副沈木峥厌恶的模样,油盐不进,听不得道理,打不碎反骨。 “嘶——”有旁观者不小心发出惊呼。 那象牙制成的笏板被砸在年轻的将军额头上,很快便出现裂痕,沈策感觉到有微凉的液体在耳后蜿蜒而下。 沈木峥脾气向来火爆,丝毫不给沈策在人前留面子。 “你这就把外边的关系给我处理干净了,我还拿你当儿子。”他说起那个在儿子居所见到的女子,语气不满。 未曾定亲便出入男子住处,行为放荡不堪,更何况她对沈策毫无助力。 内无品德教养,外无匹配身世,沈木峥自诩光明磊落,萧蕴龄无疑是他最厌恶的一类人。 他触及儿子的目光,蓦然顿住,但下一瞬,那沉郁的目光便让他有被冒犯父亲威严的恼怒。 沈策伸手握住欲再敲打而下的笏板,“父亲,我会上书请求殿下将我世子之位撤去。” 沈木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们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褫夺他的世子之位,之后是从家族除名,从此他和武安侯府不再有任何关系。 “即使被世人唾骂,无亲无故,你也要忤逆我?” 沈木峥感受到象牙板另一端的阻力,他这一刻惊觉面前的男子已经与他一般高。 那个仰慕他的小儿仿佛还在昨日,就是因为沈木峥清晰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所以对他事事严厉,生怕卑劣的品格在他身上延续。 沈策松开手。 手上的笏板无力垂下,沈木峥的声音变得疲倦:“你会走上歧途。” 这是属于他的诅咒,已经跟随他多年,他的姓氏,他的一切所得,都是伴着这个诅咒而生。 沈策敛目将所有情绪压下,他对沈木峥微一行礼,而后转身离开。 这对闹得沸沸扬扬的父子离开皇宫后,议论的声音逐渐加大。 萧蕴龄抱着文簿经过阶梯下时,官员仍在热议。 她担忧地看向宫门。 忤逆与罔顾人伦的词眼充斥在耳边,这将是会遗臭万年的罪名。 - 萧蕴龄到山居院落时,已过黄昏,不知名的鸟儿叫声粗噶,在树影中山路更加诡异难行。 侍从都安静不语,见到萧蕴龄到来,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靠近沈策的寝屋时,周围已不见其他人影。 推开房门,粗制滥造的酒味扑鼻而来,萧蕴龄用帕子捂着口鼻,脚尖踢到一个滚落在地的酒瓶。 她轻声将门阖上。 一只素白的手抢过手中的酒瓶,沈策抬眸望去,萧蕴龄不满地看着一桌的空瓶子,“这么难闻的酒,你竟然喝了这么多。” “不许喝了!”少女娇蛮的声音试图命令他。 酒质粗劣,却也醉人,沈策靠在圈椅上,没有料到这个时间她会到来,他眸光随着酒液泛起阵阵涟漪,沈策对着她伸出手:“陪我喝一杯。” 萧蕴龄从来没有听过他这样脆弱的声音,轻飘飘地拂过她的心脏,令她生起酸涩难言的情绪。 她屈膝坐在他身边,拿起桌上的酒杯倒了两杯酒,强调道:“只有一杯。” 沈策被她认真的模样惹得轻笑出声,他接过萧蕴龄推过来的酒杯,与她碰杯。 沉淀杂质的酒液晃出了些,剩余被饮入口中。 萧蕴龄被呛得咳嗽不止,许久才抑制住,她嫌弃地将酒壶放到远处,“不仅难闻,还十分难喝。” 回来时,沈策将她拉到腿上,他靠在女子身上,“让我抱会儿。” 被父亲当众责骂,萧蕴龄理解他此时的低落,便顺从地让他抱着。 她身上总是柔软得像一团云,和沉重的侯府与苍茫的战场完全不同。 掌心是常年习武留下的厚茧与细碎伤痕,磨得她粗粝难受,萧蕴龄趴在他身上,余光触碰到自己粉色衣带,垂落在他绯色衣袂旁,随着他手上的动作无助飘荡。 沈策轻声在她耳边夸赞,掌心绵软得想将她完全吞没。 萧蕴龄被压在床榻上时,氤氲的醉意令她迷茫地看着摇晃的帷帐,她伸长了手去拉着床栏,挣扎着想要从下陷的锦被中起身。 但很快她发现身上压着的重量令她的努力显得徒劳。 “不可以!”她推着沈策,却只感到头发在指尖缠绕,被打落的发冠滚落在身旁,坚硬硌得她难受。 发丝若即若离,有时在她的脖子上,有时又缠绕她的手臂,也拂过她的腰侧令她发痒,或是滑落在其他地方。 她啜泣着揪紧身下衾被,那明明是她身上最软和如云团之处,却被他难言的动作惹得羞耻不已。 萧蕴龄从迷蒙的醉意中清醒,她手臂伸直了去推他,似乎有滚烫的泪落在她的平坦的小腹上,萧蕴龄手指停顿在他肩膀。 在细密的亲吻中,她抬高手臂盖住双眼,妥协道:“只能亲一会儿。” 第93章 第56章 步摇垂下的玉珠晃荡碰撞出泠泠声响, 云鬟凌乱卧于被上,压出几道褶皱。 他答应她只有一会儿,却在她哭泣着忍受不住时还恶劣地继续。 烛火跳跃不停, 女郎挡在眼睛上的手臂往下滑着, 手掌紧紧压在唇齿上, 遮掩控制不住的声音, 却又因偶尔的颤抖而令手掌无法着力。 明亮光线下, 肌肤像玉质细腻, 泛着温润光泽,婀娜身姿又像雨后月季,花萼向下曲成堪折的弧度。 他压着她的小腹,感受着掌心下的痉挛与灼热。 沈策撑起上半身俯视着萧蕴龄,柔媚红唇无意识地啃咬指腹, 喘息的热气喷洒在他肩膀上。 缱绻美目触及到沈策,便浮现委屈的泪光,她将自己完全嵌入男子的身体,他衣袍的凉意缓解了她往上攀登时的身体温度。 弱小美丽得仿佛他一只手掌便可以掌握,娇嫩鲜妍得似乎片刻便满足。 萧蕴龄感受着发上的牵扯,她的钗环松松垮垮坠在散开的发髻上,被他一碰便掉落在枕边,她仍张嘴吐息着, 在轻吟的断续中夹杂几个字眼, 逐渐凑成句子:“你还伤心吗?” 他的目光深沉地盯着她, 像暗夜中惊涛骇浪的海面,又像荒野山林捕食的猛兽, 沈策落在她长发上的手指往前,将她汗湿沾在脸颊侧的碎发拂开。 一颗颤巍巍的泪珠就落在他的手心中, 他声音温柔喑哑,“是为了让我开心,所以才纵容我吗?” “嗯。”她脸上比方才更加妩媚嫣红,落下的泪珠越来越多。 耳朵被“美丽”、“乖巧”的字眼充斥,萧蕴龄默许他一些行为,但当他欲往她脸上靠近时,她侧开脸颊躲避,抗拒道:“你去漱口。” 说着愿意答应他些过分请求的少女有着自己的洁癖,望过来的眸光暗含谴责。 沈策从湢室回来时,见萧蕴龄披着外衫弯腰去穿掉落在床边的绣鞋,粉色纱衣勾勒绮丽弧度,她去将烛台的灯火熄灭。 室内归于黑暗,萧蕴龄摸索着回到床上,又伸手去将钩起的帷帐散开。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从后背贴上的身体带着冰凉水汽,氤氲潮湿地将她笼罩。 “你不能太欺负我。”她的声音犹带哭腔,听到耳边低沉的一声“好”。 抵在腰臀下的硬物被拿开,沈策捡起自己掉落在发冠,他辨认它的位置,方才似乎听到萧蕴龄在说疼。 萧蕴龄惊慌地感受着他的动作,她看不清身前人的面容,只能将自己往他怀里缩。 “痛吗?”他安抚着被压出的一处淤痕,低头闻得她发上清香。 “现在不了。” 虽然这样回答,但他的动作却没有停下,萧蕴龄只当他是好心帮她松散瘀血,却不知她适才弯腰时令他起的念头。 屋内逐渐寂静,她听着外边风吹树叶的细碎声响,渐渐感到昏昏欲睡。 “我父亲……” 黑暗中,沈策睁眼看着如意纹路的帷帐帐顶,他梳理着萧蕴龄的长发,说着几个字后便觉得没有与她倾诉的必要。 萧蕴龄困倦地等待着,更漏滴深,她许久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如水的长发流淌而下,萧蕴龄从床上坐起身子,她什么都看不清,却知道沈策也在睁着眼看她的动作。 “为什么不继续说了?”她尽可能抑制自己的情绪,但仍泄露出几丝不满,“我即将是你的妻子,可是我对你却所知甚少。” 她实在不想某一天在别人的口中得知自己夫婿的过去,也希望沈策能将她放在对等的位置进行交流。 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沈策对她的态度她有所察觉,既有男人对女人的喜爱,也有主人对宠物的掌控。 这两个角色都要求她忠诚,可忠诚之外,意味着服从。 月光被阻挡在帷布之外,在这一小方天地中,萧蕴龄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一声一声,沉闷凝滞。 她推开沈策揽着她的手,手指掀开两片帷帐之间的连接处,月华短暂地眷顾着他们,又被严实地拦在床外。 沈策将人抱回怀中,他揉着她的细腰,触及一手温凉。 “男子二十,冠而字。”他停顿了下,“我的字是由父亲取的。” “是什么?”萧蕴龄在他怀中抬头,唇瓣擦过他的下颌。 沈策低头寻找她湿润柔软的双唇,他碾过她的唇珠,“知行,沈知行。” “沈知行……”萧蕴龄喃喃地重复,长辈取字,多寄托自己的期许,“他对你有很高的期望。” “不,这是对我生父的规劝,也是对我的警戒。”他轻轻喘/息着,唇齿间的动作越发急迫。 生父? 萧蕴龄心中惊诧,血腥味道在她口中弥漫,因她不小心咬破了沈策的舌尖。 她焦急地想要离开给他找药,但腰后的手掌压着愈发用力。 “我父亲除母亲外,也纳有几门妾室,但武安侯府总没有子嗣诞生,因此他知道了不是我母亲之过。” “我生父是沈家旁支,他有许多个孩子,因此我被过继到武安侯名下。也因此,我躲过了流三千里的处罚。” 萧蕴龄安抚地握着他的手腕,腕骨分明,在她手心中微微颤抖。 “他犯了什么罪?” “先祖名将出身,族中子弟多以他为豪,沈氏一门,有功成封侯的父亲,也有临阵倒戈,致使跟随将士横尸遍野的……” 第94章 那就是他的生父了,萧蕴龄内心叹息。 “族中长辈与父亲唯恐他的品行影响到我。” 他被过继到武安侯名下时,已经记事,他在生父膝下七年。七年的岁月,足够一个孩子产生孺慕之情,也完全可能继承他的卑鄙。 后面发生的事萧蕴龄能够猜到。 他还小时,无法明晰父母对他的观察审视,也不懂隐藏自己从原来家中带来的习惯,先入为主的看法使得他所言所行皆是错漏,都能看出卑劣灵魂残留的影子。 她忆起沈策习以为常的家法,怜惜地抚摸他的脸颊,她神情哀伤,试图安慰他:“你与他不一样,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成长得很好。” 她絮絮叨叨地称赞着他,在与他相处的回忆中寻找了许多他的优点。 山间的夜晚清凉,又有冰鉴散发的冷气,沈策将她踢落的锦被拉起,萧蕴龄已经困得睡着,她的手指还搭在他的肩膀上,虚虚地揽抱着他。 萧蕴龄是被轰隆雷声吵醒的,她手指掀开一角帷帐,看见窗外的暗色与电闪过霎时的明亮。 再躺回床上时,借着闪电不可阻挡的明亮,她看见沈策睁着眼的模样。 “你也被吵醒了?”她轻声问。 沈策嗯了一声,其实他一直未睡。 这样的雷声总会令萧蕴龄想起不愉快的回忆,那时的她过于狼狈愚蠢,每次想起总会牵扯心脏细密的刺痛。 “我们说些话吧。”她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响中,萧蕴龄被放到平稳的被褥上,她睁着眼望着整齐弯折的花纹,听到沈策在耳边喑哑着声音说道:“说点来听听。” “沈知行?”她试探地叫他的字,见沈策没有反感,她继续唤他:“知行。” “知行哥哥。” 萧蕴龄发觉了有趣的称呼,一声声地叫着他,声音婉转娇柔。 又是一次明灭中,她窥见沈策脸上的热意,他将自己靠在她的肩上,高挺鼻梁嵌入她的锁骨凹陷。 压抑不住的轻喘随着呼吸侵染她的锁骨,他像是在忍受什么,声音痛苦。 萧蕴龄疑惑地去摸他的脸,“你身体不舒服吗?” 夏日里衣轻薄,她贴近他,只有两层如蝉翼的布料隔绝,也因此感觉到他手指偶尔的触碰,若即若离,带着她不明的意味。 “知行哥哥?” “沈知行?” 他目光涣散地放纵自己堕落。 那已经算是遥远的回忆了,禁闭的牢门打开,虫鼠仓惶避让,空气却还是难闻,他在光线来源处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犯错者,会被关入这样的囚牢。” …… 萧蕴龄猛地缩回手,她的脸颊涨得通红,她方才试图去握着他的手指,也因此发觉他在做什么…… 潮湿的舔吻在她的脖颈蔓延,萧蕴龄被迫着往后仰着头,手指不敢再碰他。 他分明不喜欢自己的字,却迫着她说,隐秘的禁忌令他的血液滚烫,幽深阴暗的欲望肆无忌惮地生长。 她被他诱哄着说了许多话,直到声音沙哑,她催着“还有多久”,最终等候不了地再次坠入梦乡。 骤雨初歇,屋外的潮气萦绕着密闭的床榻。 他手上的青筋还在难抑颤动。 萧蕴龄只觉置身于湿冷阴暗的洞穴,从四周墙壁滴落的液体将她淹没。 梦中总有湿滑的蟒蛇缠绕,萧蕴龄徒劳地挣扎,它的身体紧紧盘绕着她,冰冷鳞片贴着腹部,雷雨的水汽顺着侵入。 他是卑劣者的影子。 他的血液,他的体肤,他的一切都如此脏污不堪。 第57章 武安侯的府邸曾是前朝王府, 随着封侯的荣耀一同赐予沈木峥,沈策在此处生活了将近十一年。 亭台楼阁古朴庄重,草木修剪整齐。 既有母亲崇尚的典雅, 也有父亲强调的秩序。 他行走于幽深长廊, 身前带路的老仆脊背佝偻, 望向他的目光尊敬惧怕。 穿过又一重月亮门, 沈策等着仆人替他通传。 武安侯夫人辛苓侧身整理着垂下的花枝, 素雅长裙与身后满架的书卷相得益彰, 墨香与花香浅浅弥漫在她的居所。 听到儿子的声音,辛苓将剪子放下,她从屏风后净手后走出来,对沈策示意道:“坐。” 长年累月的后院生活,令她的气质更加沉静, 连带着感情都显得淡漠迟缓。 “我对你很失望。”辛苓看着他,从来没有懂这个儿子在想什么。 “从前你与我们争吵,说着希望得到认可,如今却走着与我们期望相悖的路,凡是你父亲主张的,你皆反对。他拥护帝王,你跟随长公主,他为你选中世家勋贵联姻, 你却和偏远之地的女子闹得满城风雨。” “你太感情用事了。”她下了断语, 语气间尽是失落, 她不知该再如何管教他。 无论是哪一次他认真地说明自己的想法,总被认为是狡辩, 是开脱,但沈策还是徒劳地辩解:“我对她的感情, 皆遵从己心,不为任何其他人。” 他将至亲父母归类为“其他人”,辛苓总不满他不尊礼教、目无尊长的性子,因此更遗憾于自己的教导。 “是我的过错,令你长成这副模样。” 沈策垂下眼帘,疲倦地扯了下嘴角,一时间不想再说话。 第95章 母亲仍然把重点放在他的尊卑上,却不在意他言语的内容。 “侯爷压下了你辞去世子之位的奏折,你好好与他认错,听从他的话,武安侯府的一切荣光都还是你的。”辛苓长期夹在这对亲缘关系淡漠的父子中间,看着他们离心至此,哪怕再置身事外,也有自己的立场。 “母亲,我意已决。” 辛苓看着他从座上起身,对她行了跪拜礼,如此郑重,她意识到他竟然不是为了和侯爷赌气。 “那个女子,你值得吗?”她这么问沈策。 你值得被人喜爱吗? 你为她辩驳脱罪,但是你值得她为你驻足感动吗? 见他不言,辛苓继续说道:“一个女子,你为了一个女子抛下我们,是她蛊惑了你?” 她仍然不敢相信,脸上满是对儿子的谴责。 “你不该将过错都推到她身上。”沈策直起身体,他的视线中依旧是母亲蹙眉俯视的脸庞,她端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将侯府十年如一日打理成一丝不苟的模样。 她是一个完美的主母,也是一个符合世俗要求的妻子,她遵从丈夫的任何意志,如果她有自己的孩子,她也会是一个被孩子敬重喜爱的母亲。 可是他不是她的孩子,她按照丈夫的想法管教他,根据丈夫的表现揣测他。 她已经尽可能成为一位严厉的老师,但依旧教不出满意的孩子。 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他一瞬间有许多话,却最终只说道:“一切皆我之过。”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现在臣不臣,子不子,如何在朝堂上安身立命?”养了这么些年,辛苓对他总归有几分感情,她也知道外边的风言风语,对他的选择很不赞同。 “我只是回到自己的位置。” 她一瞬间懂得了他的想法,叛徒之子,本就该被世人唾骂,声名狼藉再不为过。 可是他早已过继到武安侯名下,他生父的功过与他有何干系? 从窗户探入的一枝木槿花随风摇曳,它是这间屋子唯一的错漏,因沈策到来而来不及剪下,辛苓看着紫色的花萼,秩序被破坏的烦郁令她想要结束对话。 “你的所作所为,都印证了侯爷对你的预言。” - 沈策的奏折最终经过了萧蕴龄手上,她将大臣上书奏折送到长公主桌案上时,长公主并不在殿内。 熏香由花汁提炼而制,香甜清新的味道飘浮在殿内,令人更加耳聪目明。 萧蕴龄的视线在那份她翻开又合上的奏折上逗留。 他们的关系闹得这般僵硬,无半分转圜余地。 “掌记大人,文书可是有错漏?”宫女见她神色思虑,遂上前询问。 萧蕴龄将手指缩进宽大的袖子里,她浅笑着摇摇头,在宫女的目光中从桌案前离开,她的心脏一声声撞击耳膜,令情绪愈发紧张。 萧蕴龄离开凉爽的大殿,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她,她将手从袖子后伸出,莹白的手指在光下隐约发烫。 她起了将那奏折拿走的念头,但沈策破碎的眸光总出现在脑海中,她不该阻止他的决定。 萧蕴龄无奈地笑了笑,随即脚步轻快地回到司记司。 “掌记大人,方才有人给您送来书信。”女史指了指她书案上的信封。 萧蕴龄与她道谢,她坐在自己的桌前,信封上空无一字,她对着窗口光线观察,也只在里面看到了纸张的痕迹。 揭开蜡封,从里边抖落出一张折叠的薄纸。 女史讶异地看着萧掌记突然变得没有血色的唇,她好奇上前,掌记手中的信纸被她的手掌压在桌面上,似乎只有寥寥几字。 “我无事。”萧蕴龄勉强地婉拒了女史的好意。 待女史离开后,她将手掌移开,普通的雪白信纸上,只写了“许久未见,久待君至”八个字,若是女史还在,便会发觉字迹与萧掌记平日所书有些形似。 她开蒙习字时,临的是萧敛竹的字帖。 哪怕后来她自己稍作改变,但形体笔锋,都带着他的影子。 她离开永州将近三个月,但那些过去遥远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她将誉王府遗忘,可誉王却记挂着她这个在京城“风光无限”的女儿,偶尔有家书告知她一些府内情况。 王姨娘的病情有所好转,她总坐在幽宁院门口,旁人都说王霓是在等萧蕴龄回来。 萧令涵与萧蕴晴待字闺中。萧蕴晴推拒了许多郎君,她势必要为自己挑选一个比沈策要完美的夫君,将愚弄她的沈策和萧蕴龄比下去。 至于萧蕴意,她被誉王嫁给边塞一林姓将领,已经长久没有消息回到誉王府,誉王也当自己没了这个女儿。 手中的信封被点燃的火折子烧成灰烬,掉落在香炉中,泛着零落星光,萧蕴龄看着那几个字被火光吞没,心中逐渐坚定。 太后也曾拿她的往事来威胁她,但此时太后躺在后宫华丽的床榻上,双眼未能睁开。 她既然能解决一次危机,也能解决第二次。 无论是谁,都不能破坏她得来的一切。 - 月下酒香四溢,竹影在青石砖上绘成水墨画卷,随夜晚夏风变换着姿态位置。 成瑞从门口回来时,便见主子已经有了醉意,他随意靠在藤椅上,眼神幽远。 第96章 成瑞劝说道:“您伤口未完全痊愈,莫要贪杯。” “她还是没有来?”如花瓣弧度美丽的眼睛中迷蒙一片,月光让他显得更加孤寂落寞。 “她看到了我们的马车了吗?”他不死心地继续问着,他在马车外挂了她喜欢的荷花,又在马车内准备了华裳珠饰、绫罗绸缎,担忧她一路上无聊,他还将沿路采买的零嘴摆放在一旁。 成瑞并不喜欢那位令主子卑微伤心的女子,他如实述说当时情况:“她看到了我们的马车,也在车外驻足了片刻,但是转身离开了。属下驾车追上她,和她说明来历,可她却不理会属下。”他观望了萧敛竹的神情,继续道:“后来她被沈策抱上了马车。” “沈策。”萧敛竹大笑起来,“司马昭之心!她那时便是被蛊惑了,才弃我而去。” “她背叛了您!”成瑞急急道,他跟随的主子在其他时候总是明辨是非,但涉及萧蕴龄,他便一副昏了头的模样。 “不是,她是被迫的。”萧敛竹仰头看着弯月,也是这样的夜里,不过那时没有月亮,深沉夜色中,他还是看到了妹妹为他流下的眼泪。 他的妹妹,乖顺体贴,会因为他冬季练剑寒冷而将暖手炉塞入他怀中,自己忍受寒风刺骨,也会因为他纠结父亲态度时,从窗户爬入屋内安慰他。 府中众人遍寻他们不得,而他和龄龄躲在废弃柴房中,抬头看着窗外鸿雁高飞。 往事历历在目,她即使怨他抛弃了她,但她对他的感情却无法磨灭,他们从小相伴着长大,短暂分开后一切会回到正轨,她还会回到他身边。 “龄龄,我的龄龄……” “您对她的感情不该如此明显。”成瑞是定王放在萧敛竹身边的人,他知道许多内幕,“总会有人生疑。” “我知道。” 物什摔碎在地的巨响传来,周围归于安静不过一刻后,噼里啪啦的声音又接连响起。 是从另一间房屋传来的吵闹动静。 “让她闹吧。”萧敛竹无所谓地继续赏着月光。 第58章 萧蕴龄看过宫人端的菜肴, 确认无误后道:“送上去罢。” 趁着下一队人还未到来,她在圆柱后快速扫过宴席场景。 为彰显皇家天恩浩荡,这场招待萧敛竹的宴席办得十分隆重, 萧蕴龄本不负责这些, 但长公主令她跟着练练手。 目光与殿内刚到的萧蕴文对上, 萧蕴文欣慰自豪地望着她。 赐婚的旨意已经下达杨府, 府上十来人一同跪在门口, 接受皇恩的赐福。 萧蕴龄与沈策的婚事板上钉钉, 萧蕴文见她实在喜欢,便不再说些扫兴的话。 她自己出嫁时匆忙,虽然最后从王妃手中要到了属于王府女儿的那一份嫁妆,但各个婚嫁流程都从简进行。 萧蕴文自己有遗憾,便不希望萧蕴龄和她一般。妹妹在宫中忙碌, 萧蕴文就张罗着替她筹备,虽有皇宫的赏赐,但也需添些娘家人的关心。 萧蕴龄与她挥挥手,示意自己一切安好,之后又投入忙碌的宴会指挥。 殿内留有她的位置,但萧蕴龄估计自己是没有空闲坐下了,且她不想面对萧敛竹,因此一直躲在宫人中帮忙。 太监推开大门, 夏夜燥热气息从殿外迅速席卷进来, 伴随而来的是, 是一个青色衣袍的贵公子,他带着玉质发冠, 长袍利落风流,一双眼睛生得更是多情, 望过来时含着漫天星光。 殿内宾客一瞬间忘了注意他的身份,只打量他出色的外表,直到太监通传他的名字,才纷纷回来神来。 萧敛竹没有爵位和官职,但他是今夜的主角,位置被布置在距离长公主最近的右下角,他抬头望了一眼高处的宝座,贵人还未到来。 接触到旁人打量的目光,他只勾起嘴角笑着回应,坦坦荡荡的模样,倒是令那些偷偷观察他的女子羞红了脸。 被他那双眼睛注视着,总有被放在心上珍重的错觉。 京城热议了几个月的流落皇子,竟然生得这般文弱潇洒。他不像是来争权夺势的,倒像个无忧无虑的贵族公子,只想领回属于自己的爵位封地,之后便能安心寄情于风雅。 萧蕴龄看着收敛锋芒的旧人,心中警惕,她对这样示弱的萧敛竹感到陌生,对他的目的愈发琢磨不透。 既然想要低调,为何还不愿意放过她? 他们的事情闹开了,只是两败俱伤的下场。 除非他真的无心皇位,可十来年的执念,怎么可能忽然放下? 萧敛竹怀疑地转过身,但身后是觥筹交错的官员与妇人们,再往后只有几根漆红圆柱。栩栩如生的飞龙盘旋在上,他在那龙脚上停顿片刻,之后若无其事地回头。 皇帝与长公主似乎被其他事情绊住脚步,宴会按时开始,但高座仍然空着。 散落各处的冰鉴使得大殿内温度适宜,宫人鱼贯而入,果香与酒味飘荡在大殿上。 宫殿中央,舞女穿着艳红舞服,水袖蜿蜒在地,如鲜红的血液汇集成河流。 交谈声渐渐安静下来。 咚——咚—— 水袖荡起波纹,敲响沉闷鼓声,一声声急促地响在耳边,令心脏随着鼓声节奏紧张地颤动。 一时间大家神色各异。 萧敛竹自从踏入萧华的地盘,无人敢与他主动交谈,他与热闹喧嚣的氛围分隔开,安静喝酒的模样也笼罩了几分落寞。 第97章 “给我老实坐着!”安乐侯夫人在桌案下掐着女儿的手臂,见她仍然想要用另一只手端起酒杯,安乐侯夫人一把将她的杯盏抢过。 动作幅度大了些,使得杯口倒下,酒液尽数浇到林筝仪裙摆上。 声响吸引了隔壁夫人的注意力,她讶异地看着红色酒酿染在碧绿裙裳上,声音不自觉地放大了许多:“这是怎么了?” 话音刚落,便见那位京中有名的安乐侯府大小姐脸色更黑。 “倒酒时没拿稳,我先带她去换身衣裙。”安乐侯夫人得体地笑着,从座位上拉着女儿离开。 她们的身影远去了,周围的人才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看好戏地问道:“又是谁惹得大小姐不高兴?” 林大小姐不高兴,总要叫他人出丑,其他人也只敢在她离开后才私底下笑话几句,毕竟要脸面的人总要避着敢撕破脸皮的。 林筝仪往回望着人群,竹子般高洁不屈的男子如鹤立鸡群般,周身气质与喧闹浓重的京城格格不入,他身上带着春暖花开处的和煦,总令她联想到江南的绿意。 配殿为贵女休憩准备了一应用品,屏风隔开整理仪容的区域。 被分配到配殿伺候的宫女硬着头皮给林筝仪穿衣,贵人神情不耐,一把拍开宫女的手,自己从包袱中扯出衣裙。 备用的总不比刚才那身合她心意,林筝仪着急回到宴会,却令繁复的衣带缠绕成一团,越解越令她烦躁。 砰的一声响起,是上前帮忙整理衣带的宫女被推开撞到屏风上,带着木刻屏风轰然倒地。 安乐侯夫人额头青筋直跳,她挥挥手,令碍事的宫女下去。 “都怪你!”林筝仪将衣裳扔在地上,对着母亲埋怨,如果不是母亲阻拦她,她也不至于狼狈至此。 方才她身上青红混乱成一片的模样不知被多少人看了去,她们定然会在她离开后议论。 安乐侯夫人弯腰将地上的外衫捡起,强硬地披到林筝仪身上。 “嘶——”林筝仪痛呼一声,是安乐侯夫人系衣带时手中的金镯勾到了她的头发,发丝挂在了宝石缝隙。 侯夫人力气未减,随着她手腕起伏,被勾住的头发被扯着断裂。 林筝仪手捂着头皮,终于看到了身后母亲的表情,平淡的一眼便她不敢再乱动。 安乐侯夫人将她衣带解开系好,她退后一步,上下扫了几眼确认没问题才放下心。 “出发前已经多次警告你,不要给我惹事。”她低头将手镯上的长发捡出,轻飘飘的发丝落在地上,“不然我立即让人送你回去。” “我只是见他太可怜了。”她反驳道,她只是想敬一杯酒。 安乐侯夫人看蠢货一般看着她,“你私底下想怎么可怜他我无法管教,但明面上你别和他扯上关系。” 林筝仪不以为然地点点头。 再回到宴席时,林筝仪只安分地看向萧敛竹几眼,母亲盯着,她不敢再主动。 只是他总望过来这边,林筝仪一抬头便能与他对视。 那人说要帮她在萧敛竹面前美言,看来她没有违约。 萧敛竹目光在贵女堆中停留,萧蕴龄被封郡主,本该是她们之中的一员,可是他找不到半点熟悉的身影。 寻找的目光不情愿地看向沈策的位置。 他的位置还空着,萧敛竹吐出一口浊气。 他不可避免地想着他们是否正待在一处,他们又会做什么。 旁人眼中,在激烈的鼓乐中,那身世传奇的先帝亲子眼神愈发空寂孤独。 盛大的宴席说是为他而准备,但长公主与皇帝至今未到,在场无一人敢与他攀谈,被冷落至此,这还未封王的萧敛竹也过于难堪了。 佳肴美酒已上完一部分,剩下的需等长公主到来才会继续端上。 萧蕴龄坐在宫殿背面的石砖上,忙里偷得片刻空闲。 宴会上的乐声被身后厚重的墙壁隔绝,但仍能听到古琴的锵鸣。 作为宴席乐曲,破阵曲的肃杀气息过于浓郁了。 有人撩起官袍坐在她身旁,萧蕴龄仍望着穹顶的星辰,她闻着来人身上不明显的檀香味,习惯地靠在他肩膀上。 “坐在这狭小砖块上,不符合沈将军的身份。” “萧掌记不介意,我又有什么可在意的。” 萧蕴龄低声笑了起来,她担忧声音被他人听到,便捂着嘴靠在沈策怀中。 耳边传来胸腔的振动,萧蕴龄恼怒道:“你别笑了!” 她一听见沈策的笑声,就更止不住想笑了。 宴会的鼓声雄浑苍茫,琴声激越高昂,一声声逐渐震慑人心。 可他只听到女子精致步摇的泠泠脆响,随着她努力抑制的笑声轻盈欢快地跃动。 “长公主还有多久来呢?”萧蕴龄拭去眼角笑出的泪水,侧身面对着沈策而坐。 沈策替她将歪斜的珠钗扶正,“这一曲奏完。” “那我们该回去了。”萧蕴龄从石砖上起身,她将垫在石头上的帕子拿起来,面上带着些许骄矜:“萧掌记可比你讲究多了。” 走到宫殿拐角,人声逐渐清晰了。萧蕴龄松开沈策的手掌,在他不满的眼神中,萧掌记迅速回归自己的职位。 萧敛竹看向姗姗来迟的沈策,出于直觉,他第一眼便发觉沈策和在永州时不一样。 第98章 他身上多了些……活人气? 萧敛竹见沈策发现了他的打量,遂向他举杯,隔着过道,沈策端起酒杯与他隔空相碰。 观望的官员心中猛地一跳,这两人有过什么交情吗?难道是沈策比他们先得知了长公主的态度? 一时间各种猜测在坐席间传递,他们踌躇着,不知是否该先示好,既怕自己是第一个冒险的人,有担忧落后他人半步。 直到大门被打开,太监高呼“皇帝与长公主到”,他们才暂缓脑中思虑。 萧敛竹臣服地跪在那两人经过的走道旁,余光看着皇家华贵的衣摆从他面前行走过。 第59章 萧期转过头看身侧的皇姐, 见她一脸平静,便按捺下心中的话,安静地等待她发言。 萧华目光淡淡地落在那青衫男子身上, 他虽坐着, 但不难看出他站起来时高大的身形, 那是和皇帝不同的臂膀与体魄。 她已经三年没有见过成年的兄弟了。 对于这个冒出来的弟弟, 萧华本能感到厌烦。 本来那些迂腐臣子就看不惯她, 失望萧期的傀儡处境, 现在有一个更年长的兄弟出现,他们仿佛又多了新的希望。 “皇弟?”萧华语气散漫地问着萧敛竹。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随着长公主的话放在萧敛竹身上,他脸上带了些许无措,但又被行云流水的动作掩盖。 萧华眼睛微微眯起,看着他带着些许紧张和错漏跪在地上。 “萧敛竹拜见陛下、长公主殿下。” 萧期突然接触到长姐的眼神, 忙放下手中的鹿肉,“平、平身罢。” 他总担心长姐觉得他和萧敛竹有联系,语气动作间全是对萧敛竹的疏离,不敢与他有过多对视。 待萧敛竹回到座位后,萧华才继续问:“一路舟车劳顿,可有不便之处?” 她神情仁慈,语气温和宽厚,像是一位体恤下民的掌权者。 萧敛竹心中为她的惺惺作态感到鄙夷, 这一路上他遭遇了几次刺杀, 那些刺客不致他于死地不罢休, 和苍蝇一样尾随不断。 除了萧华,谁会派出那么多杀手。 “一切无碍。”宽大的袖子垂下, 他双手交叉在身前,在座上又行了一礼, 感恩长公主的关心。 对话暂时停止,新的歌舞开始。 靡靡之音在殿内响起,乐声轻扬柔婉,舞蹈优美婀娜。经历了方才勇猛激进的表演,再听到这样舒适和缓的音乐,殿内之人无不懈怠下来,绷紧的弦得以松弛。 萧华以箸敲击杯口,轻飘飘的声音只有坐在她身边的萧期听到,他的视线落在上下摆动的银筷上,呼吸也跟着一顿一顿。 他估摸着长姐并不乐意给这位兄长封王,但兄长的传奇经历已经传遍天下,她架不住部分臣子和叔叔们的压力,也无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妥协之余只能给兄长些警告。 一舞终了,看客脸上还带着忧伤之色。 萧敛竹咬破舌尖,才从那颓唐无望的情绪中清醒。 听到长公主的声音,其他人才以袖掩面整理心情。 “你在外流落了二十年,现回到家中,总不能继续以平民之身生活。”萧华淡笑着看向萧敛竹,“是否有看中哪块地,长姐赐给你。” 萧敛竹垂眸看向台阶边缘,他似乎不为这个大方的提议所动,他面上依旧平静,但颤动的手掌泄露了他的故作镇定。 他将自己伪装成惧怕天恩,却又不表露半分害怕的矛盾模样。 在场的人自然看出了他隐藏的紧张,但这份紧张是否真实便不得而知了。 “能够被皇姐认可,已经是莫大荣幸。” “你觉得回来皇家让你很荣幸,难不成从前在誉王府,誉王对待你不好?让你觉得终于摆脱了他这个不幸?”一臣子出言质问。 誉王不是他的生父,但养育之恩怎能忘却,萧敛竹若是不能回复他的质疑,忘恩负义的罪名便要跟随着他了。殿内窃窃私语,等待萧敛竹的回答。 他在誉王府不被重视,有着满身才华却只能屈居王妃生的嫡子之下,誉王府对他有什么恩情可言。林筝仪皱眉不满,但被母亲看着不敢出言反驳,只愤恨地咬牙低骂。 在其他人质疑的审视中,萧敛竹缓缓开口道:“誉王对我有教养之恩,我没齿难忘。但我经历复杂,留在誉王府恐让有心人做文章,令誉王陷入困境。能够被皇家认同身份,对誉王,对我来说都是无上幸事。” 萧蕴龄听着殿内的辩驳,稍稍放下心来。 他愿意为自己的身份争辩,说明他仍然未放下自己执着的大业,只要他需要正统的血脉身世,便不会主动抖落他们之间那点事。 她望着璀璨夜空,感到懊悔。她怕是被太后诓骗了,那位在后宫见多了爱恨纠葛,通过三言两语令她自乱阵脚。 “既然你没有想要的封地,便赐汤州,封为康王罢。”萧华敲定这个宴会的任务。 汤州称不上富裕,但也不是荒凉偏远之地,夹在西北边境与京城之间。 只要他安分,那处便是安全之地,但他若是有二心,西北大军即刻能南下控制汤州。 萧敛竹恭敬地感恩赏赐,大殿上高呼皇恩浩荡的声音响彻云际。 - 六月十五日是开国皇帝生辰,从六十年前开始,这一天不设宵禁,京城百姓皆可在夜间出行游乐。 第99章 金吾卫彻夜巡查,震慑心怀不轨之徒。 “主子,前面人群密集,马车无法通过。”马夫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沈策打开车窗望去,街口人头攒动,在等待游行花车经过。 “要不要下去看看?”他问着萧蕴龄,手掌仍然摩挲她的脊背。 她蜷缩在马车内的坐垫上,头枕着他的腿,闭着眼休息。 萧蕴龄睡得浅,一听到他的话便醒了过来,她抬头看向四周,如绸缎光滑的乌发随着动作从沈策腿上滑落。 她从沈策身上离开,听着外边的喧闹,她好奇地从窗户向外看去:“这是怎么了?” “他们在等花车。” 花车上会有男女扮成的十二位神明,像人群挥洒供奉在神像前的圣水。 百姓将接到圣水视作得到了神明的祝福,他们也会将手中鲜花插在花车四周来祈福。 “我想去。”萧蕴龄从前只听说过京城的这个活动,还未真正参与过,顿时雀跃起来。 她快速给自己梳了最简单的发髻,回头见沈策在盯着她的动作。 “无事。”沈策回答她眼中的疑惑。 他推开车门,从车架上踏落在地,而后转身握着萧蕴龄的腰将她抱下来。 听说花车还有一段时间才来,萧蕴龄不需要挤在前面供奉鲜花,因此她没有在原地等候,而是先远离街口到其他地方。 火龙向高空口吐烈焰,引起旁观众人的一阵叫好,又有自称仙人之士变换容貌,几息之间从耄耋老人成为美貌妇人。 萧蕴龄看着连声惊叹。她右手挽着沈策,左手拿着冰糖葫芦,被他护着才不至于与他人相撞。 “你要吃吗?”她将糖葫芦伸到沈策嘴边,见他摇摇头,便自己咬了一口。 酸甜中带着点苦涩,其实并不好吃,但因为周围欢快的笑声与肩膀上护着的手臂,她觉得这裹了糖的山楂吃着也另有一番滋味。 “花车来了!!!” 人们奔走相告,很快人流汇聚到街口,沈策看着密集的人群,并不喜欢她过去。 但萧蕴龄已经拉着他的手臂往前走去。 女郎未带帷帽,容颜娇美,衣着华丽,行走在长街上,总能引来注意。 旁边隐晦的打量接触到她身旁男子凛冽的目光,皆吓得快步离开。 从前她是蒙尘的宝石,只被他一人占有,但自从她出入宫廷,这颗宝石身上的黯淡逐渐被拭去,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她。 不该同意她不戴帷帽的。 萧蕴龄并不知道身后的男人在如何打算教养她,她正担忧着错过花车。 扮演的神明坐在一人高的车架上,车架四周已经被各色花卉淹没,随着花车向前在不断增加花朵数量。 空中晶莹的水珠如焰火四散,人们簇拥着用手去接车上用柳枝撒下的水珠。 她也试图去接,但因处在人群最外圈,她伸长了手臂都未能接到一滴半点。 “龄龄。” 喧嚣中,那熟悉的称呼清晰传入耳朵,萧蕴龄踮脚的动作顿住,手指被吓得蜷缩,那露水便擦过骨节掉落在地面上。 她难以平衡,脚尖往一旁歪斜,眼看着要摔倒在前面人群中,手臂上的力道往后使得她不至于撞到其他人。 萧敛竹嘴角的笑容消失,他看着妹妹倒在另一个男人怀中,正泪眼盈盈地望着那人,她这副模样,总是招人喜欢的。 萧蕴龄无措地看着红色糖衣粘上了沈策的衣襟,他换了玄色衣裳,看着不明显,但她忍受不了片刻他身上有这种粘腻的东西。 对吓得她摔倒的始作俑者,萧蕴龄带了几分迁怒。 “康王殿下,找我是有何事吗?” 听出她语气的隐隐不耐,萧敛竹脸色彻底沉下。 “许久未见,希望一叙。”他意味不明地说道,“妹妹该不会忘了我这个旧人罢?” 他在“旧人”二字加重语调,旁人不知,萧蕴龄却知道他这个词的意思。 她已经断定萧敛竹不敢将事情公开,因此不愿意与他有过多交集。他做的事情太危险,她现在不需要再冒险了。 萧蕴龄拒绝道:“我和未婚夫还有事情,还望康王见谅。” “沈将军。”萧敛竹并不在意她的回答,他看着她身边存在感不容忽视的男人,笑着问道:“我与她叙旧,你可否回避。” 萧蕴龄蹙眉看着他们两个,她握紧沈策的手,轻声道:“我们回去了。” 她迈开一步,却不见沈策动弹,萧蕴龄转过身体面对他,认真地辨析他的情绪。 他们站在街口,身后是满街的璀璨灯火,高高在上的神祇悲悯众生,撒下虚幻圣水。 高举的手臂,攒动的头颅,化着夸张妆容的神明,与飘荡的各色灯笼组成光怪陆离的景象。 在这场绚丽荒诞的幻境中,他背对着众人,垂眸凝望她。 她便知道了这两个男人在这一瞬间达成了某种共识。 第60章 花车缓缓前行, 随行的百姓跟在四周往前涌去,方才人声鼎沸的街口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个游人。 萧蕴龄回眸望着身影远去的沈策,他最终停在街边一商贩摊位前, 摊主热情地招呼他, 他也驻足挑选着商品。 他对她这样放心? 萧敛竹默默注视她魂不守舍的模样, 他们不过认识不到半年, 她竟然对沈策在意到这种程度。 第100章 他们沿着巷子往里走, 停在枝繁叶茂的古树下。 这里视线开阔, 能注意是否有人偷听,也能看到繁华处的人影。 “他已经走远了。”萧蕴龄提醒他,“你想和我说什么?” “龄龄,何必对我如此生疏。” 萧蕴龄避开他靠近的手指,她表情疑惑, 眉头蹙起:“我亦不懂,事到如今哥哥还不愿意放过我,你是想要报复我吗?” “不是。”他目光悠长地看着人来人往,少男少女的脸上浮现愉悦神色,因共同度过一个节日而心满意足。 从前他也拥有过这种喜悦,只是太过寻常,所以他忽略了。 “我们恢复从前的关系。”他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似乎他们只是一时赌气才疏远。 沈策已经走到了下一个摊位, 萧蕴龄收回视线, 她叹息一声, 对他的言语感到可笑:“不可能了,你是王爷, 我是郡主,我们都有自己该做的事情。” “你该做的事是指嫁给他吗?”他脸上浮现笑意, 萧敛竹和她在一起生活这么些年,自然知道她希望给自己寻一位如意郎君,“你的眼光总是不好,你的上一个未婚夫是个无名商人,现在的未婚夫是家族弃子。我宠你爱你,不是让你嫁给别人的。” 他的指尖还是触碰到女子发髻上垂落的步摇,白糯的珍珠连成珠串,在他手心摊开。 “从前这些都是我给你买的,现在是找到了新的高枝,用上更好的料子了。” 指尖又抚摸着玛瑙耳珰,落到她身上金线绣成的海棠花。 他的妹妹,向来体贴别人的心意,从不吝啬自己的关心和财物,可她也有着少女的虚荣,总想要更好的、最好的。 “你用的不也是我父亲的钱财。”萧蕴龄拂开他的手指,目光淩淩:“哥哥便不要拿这些从誉王府转交到我手里的东西说事了吧?” 这些矛盾是从前他最在意的,总因自己不是誉王府的人却花着府内用度而羞恼。 萧敛竹未被她激怒,他今非昔比,那些金银俗物,在权势地位面前不过尘土,已经入不了他的眼。 “殿下如果是和我说这些事,那我先告退了。” 萧蕴龄随意行了一礼,转身去寻找沈策的行踪。 “他知道我们的事吗?”身后的警告不急不缓响起,“知道我们也曾夜里同游、也曾拥抱亲吻……” 珍珠流苏划过迷离夜色,随着她转过身子而在耳后摇晃,她的表情从愠怒到平静,也不过片刻。 “他性格高傲,但说不定他愿意接受不忠的未婚妻。”他继续嘲笑她道。 萧蕴龄看着越来越陌生的萧敛竹,不曾想他愈发无耻了。其实在他利用她的名声为自己洗脱嫌疑的时候,她就应该对他有更多新的认识。 “嘴唇和嘴唇触碰算什么亲吻。”她冷笑一声,“哥哥还是找个女子教你什么是亲吻吧,别惹了他人笑话。” 萧敛竹的脸色随着她的话语沉下,她不顾他的怒火,困惑地问他:“堂兄妹怎么可能接吻?这传出去轻则被骂几句不顾人伦,重则被怀疑血脉关系。你说是吧,堂兄?” 萧敛竹目光阴沉地看着她离去,她自以为抓到了他的错处,便肆无忌惮地挑衅他。 - 离开了古树盘根错节的空地,随着灯火一同出现的是沈策的声音。 “萧蕴龄。” 他从她身后突然出现,倒是吓了萧蕴龄一跳。 “你吓到我了。”她娇嗔着抱怨,眼中含着被吓出的惊恐和眼泪,又因看到熟悉的人而产生依赖。 珠串在脸颊边扫过,扬起莹白光泽,他为她选的首饰,总令她显得纯净无害。沈策抱住萧蕴龄扑过来的身体,夏日衣裳轻薄,他手掌的温度熨贴着她的后背。 沈策低头看着她,除却眼中的泪水,便没有其他异常。 “吓哭了?还是见到旧人哭了?” 萧蕴龄松开手臂从他怀中退了出来,她用帕子擦拭眼角的泪水:“都有。” 他知道萧蕴龄在萧敛竹一事上对他有隐瞒,从前也察觉到萧敛竹隐隐对她的控制:“他威胁你什么了?” “想用旧情要挟我罢了。”萧蕴龄将坠在耳上的耳珰拿下,赤色玛瑙光泽明亮,被累丝固定在耳钩上。 “华丽漂亮,我喜欢这样的宝物。”每次看到都能令她心脏更快速地跳跃,“但以前我没有资格得到这种美丽的饰物,康王送过我许多。” 沈策拿起她手心的耳坠,金钩穿过耳垂上细小的洞口,晃荡在她修长脖子两侧。 “你现在拥有了,以后会有更多。”他回忆自己库房的东西,许多赏赐被他堆在角落,那些名贵的宝石可以打磨成各种纹样,装饰在她身上。 “你会不会觉得我过于奢靡了。”萧蕴龄与他往马车走去,流光溢彩的灯笼在他们身后远去,他们像是走入了黑不见底的深渊。 喜爱宝石,渴望拥有珠宝的少女,这种庸俗的欲望,总会被认为轻浮,被担忧不安于室。 “好看的女郎,总要用珍宝点缀。”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于是她更加靠近他,仗着黑暗有恃无恐地与他亲密。 车门被阖上的动作过于大了,车夫安静地驾车回去,车内的主子敲响车壁,催促他加快速度。 守门的仆人将大门打开,在路上耽搁了一段时间的马车进入夜晚的山居,有仆人体贴地在马车下放上杌凳。 第101章 是未来的女主人先推开车门,粉色裙摆堆在凳上,而后轻盈地落在地上。 在她身后,山居主人从车架上跳下,他们似乎吵架了,都绷着脸不说话,主子一下车便扯着女郎的手臂往屋内走去,动作略显粗鲁。 院内的人都被赶了出来。 “好似吵架了。” “主子脸色不好看呢。” “可是我看到郡主笑了。” …… 门砰的一声关上,震得门窗摇晃。 “小声点!”萧蕴龄提醒他,下一瞬被推入柔软的榻上。 “你先沐浴更衣。”萧蕴龄嫌弃地避开,她指着沈策衣襟上已经凝固的糖霜。 他的脸色沉得像浓稠的夜色,喉结上下滚动着,带着明显喘/息。 萧蕴龄看出了他的不满,质疑她车上怎么可以,现在却不行。 她不退让地抵住他的唇。 指尖被咬了一口,留下浅淡牙印。 他回来时,头发还滴落水珠。 萧蕴龄递给他干燥布巾。 “不必。”沈策拒绝着,冰冷水汽浸湿她的衣裳,显得颜色更加浓重。 萧蕴龄将他推开,态度仍然强硬:“你先把头发擦干。” 屋内还未点亮烛火,借着窗外月光,昏昏暗暗的看不清对方神色。 她听得沈策的笑声,简短的一声,在视线不明时十分清晰,萧蕴龄心脏一颤,伸直的手臂便塌下着往后退缩。 湿润的水珠凝聚成流,从她衣领蜿蜒往下,他的发尾刺得她向后避开,肩膀更加陷入柔软衾被,令锁骨更加明显,那些水流便汇集在锁骨与肩膀之间的凹陷,冰冷之气令她身体战栗。 湖泊与河流倏忽破碎,探入的潮湿长发从她身体离开。 萧蕴龄意识到什么。 “呜……” 手掌撑着床榻边缘,又滑落无力地垂在空气中。 “我错了。”她脸颊贴着铺在床板上的丝绸,在第一声响起时便呜咽着认错。 脊背的骨节如绷紧的弓,被抚弄着逐渐放松。 “做错什么了?”他揉着伤处,语气温和地问着,与刚才的毫无留情不同。 攥着丝绸的手指刚刚松开,又因她的沉默而将光滑布料扯出褶皱。 他停下动作,又重复着问题。 “命令你?”她试探着问道,往后伸着手要去拂开他的手掌。 他松开了对她的桎梏,萧蕴龄松了口气,她总算答对了。 浓密的水汽又试图入侵她的口鼻,萧蕴龄往后躲避着,她担心又被惩罚,焦急开口道:“我有礼物给你。” 那些缠绕的水雾总算散开了些,她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坐起身子,凭着记忆摸索着找到火折子将烛台点亮。 所有烛火燃起后,屋内如白日一般明亮,萧蕴龄将火折子吹灭,转过身望着屈腿坐在床榻上的人。 她这才看清了沈策的模样。 黑色外袍披在他身上,里衣被垂下的乌发浸湿,她目光在他的腹部停顿了下,又欲盖弥彰地移开。 他现在像捕食前的狮子,安静却危险,剩余微弱的耐心等待猎物的挣扎。 她的衣裙已经凌乱,晚霞般灿烂的披帛掉落在地,堆叠在她未着鞋履的脚边,接着是粉色的裙裳…… 敲着床沿的指节缓缓停下。 人们在挑选白色的外衣时,总要仔细留意它是否会显露里边衣物的颜色,是否能掩盖花纹,但里衣没有这些讲究。 白色的绸缎滑在地上。 装饰宝石的金丝雀一脸雀跃地问他:“这些珠宝好看吗?” 第61章 拳头大的白色玉壁垂在胸前, 红色宝石连接而成的珠串穿过玉壁挂在纤细脖颈上。 似有流水在其中流淌的玉壁之下,是朦胧白纱的舞衣,轻盈飘逸地覆在玲珑玉体上。 纱裙泛着粼粼波光, 从玉壁生出向四周蔓延的的宝石与黄金, 它们经过柔软的腰肢, 绕过胯骨, 最终成为流苏围绕一圈的裙摆。 越往下, 纱裙的颜色愈浓, 从透明的飘渺云雾变成了厚重的雪白云朵,层层叠叠如鱼尾,随着走动而摇曳舞动。 白皙柔荑伸在他身前,像妖魅引人堕入黑暗的幻术,带着惑人的熏香。 是因为他喜欢她身上带着香气, 所以她才重新为自己挑选了香料熏衣。 她是聪慧的女子,知道投其所好,但她无需过多努力,轻易便能俘获他人心神。 在他要踏入陷阱时,那细长的手指忽地往回收,不被他触碰分毫。 女子的娇笑声如铃铛清脆悦耳,她踮起脚尖在地上转动一圈,层叠的裙摆便扬起, 露出莹白的小腿。流苏与轻纱在烛火中熠熠生辉, 荡着绮丽迷幻的色彩。 随着手臂扬起, 轻薄纱衣往臂弯堆叠,挂着银铃的脚踝在旋转中叮咚作响。 她在静谧的夜中, 为他跳了一支舞蹈。 末了,萧蕴龄被他抱在怀中, 颈上沁出细密的汗,裸露的肌肤泛着微红,她脚踩在沈策的手心中,喘着气休息。 “这是你送我的礼?”他手指捋着缠绕的铃铛,令它们响动不停。 萧蕴龄颔首,她有些累了,脚踝的上的力道令她舒服地喟叹出声,柔软无骨地趴在他身上。 她今日身子难受,还为他精心跳了舞,听到他的问题只懒懒地嗯嗯两声。 “刚换下的舞裙?”他明知故问着,难怪她一定要他去沐浴。 第102章 他好像很开心,总问她些一想便通的问题。 他也很喜欢这件由他送的宝石装饰而成的衣裙,爱不释手。 那些珠串从玉壁起始,终于流苏,期间勾勒起伏山脉,蜿蜒缠绕组成遮蔽的衣料,在这头扯动,那边便被勒紧。 萧蕴龄手指穿过他已经半干的长发,不懂他怎么很喜爱在这处留连,连她最近长胖了些都丈量得知。 这些轻纱虽然好看,但是穿着却不舒服,更何况沾湿了之后贴在身上。 宝石压出的浅淡印记在珠串绷紧后更加红艳,她觉得有些刺痛,但她容许着他的继续,期待他的放纵。 轻纱越发不舒服了,她挣着要褪去,但他不允许。 在这些不适要往下继续蔓延时,萧蕴龄望着床帐,眼眸中浮现更愉悦的笑意,手指用力,如愿察觉到身上的停顿。 沈策不满地看着她,卧在云堆的少女神情无辜,手指还捏着她从他头上扯下的几根断发,她撑着头,脸上挂着得逞的笑意。 “想继续吗?”她将踩在他腿上的脚挪开。 流苏从她的腿上往两边滑落,在空气中碰撞出空灵的声响,银铃已经从她脚上滑落在地。 她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为她的身体着迷,说着诱惑的条件:“我还有其他礼物呢?你先从我身上起来。” 他靠在床栏上,呼吸沉重,阖上的眼睛不平静地颤动,睫毛承载的那颗汗珠还是滴落了。 他又听见了泠泠碰撞的脆音。 萧蕴龄含笑看着沈策忍耐到极致的怒视,他蓦地睁开眼,却让她更加肆无忌惮,金石相撞,串着的绳索早已被磨得脆弱,随着她脚上的动作断裂,各色石头在床榻上跳跃,又滚落在地上。 宝石跳动的声音持续不断,令人心情愈发烦躁。 萧蕴龄一直纵容着他,看着她的脚踝被握着从他身上离开,又看着他将掉落在她身上的玉石拂开。 没了珠宝装饰,那片白纱便显得碍事。 在他纱布撕裂的声音中,她的声音显得轻飘飘的:“我来月信了。” 萧蕴龄歪斜着头看他脸色黑下,她丝毫不惧怕他,也不被他所谓的惩罚唬住,“不信你可以查看。” 净手的水声从屏风后清晰传到她耳朵里,她终于忍不住嘲笑出声。 沈策踢开地上的狼藉,勾起她的下巴,沉声道:“我太惯着你了。” 她系着兜衣的带子,目光往下扫过他未满足的欲望,故作无奈道:“你自己解决吧。” 把玩下巴的手指压在她的唇珠上,别有用意地碾压摩挲。 “不行。”她被他的想法吓到,语气坚决地拒绝着,“手也不行。女子来月信总是难受的,我想歇息了。” 她失了往日的服从,言语中尽是挑衅。 “你在这训狗呢。”他磨着她的牙齿,指腹的压着尖锐的牙面,缓慢地移动。 沈策看着她靡丽的模样,脸色逐渐恢复平静,“恼我让你和萧敛竹见面,还是恼我打你?” 难怪一路上没了往日的矜持,原来是从他离开便算计着报复他,等着他失去理智,再一脚踢开。 她从他身上学到的恩施并重的手段,又回馈给他。 萧蕴龄呜呜几声,她咬着他的手指,直到有血丝在口腔中漂荡都不见他松手,眼角流下的泪水被擦拭,如果忽略他另一只手的动作,那他的态度称得上温柔。 她都怀疑他将要将她的利牙拔下。 萧蕴龄红着眼躲避往她嘴角压的帕子,那是他拿着擦过手指的,竟然这般不怜惜她。 还在往下流着眼泪的眼眸瞪着沈策,她哽咽着威胁道:“你敢拿我做那些脏事,我就敢咬。” “这么大火气?”沈策松开手,他起身离开床上。 萧蕴龄继续擦着眼泪,朦胧视线中,他将点燃的烛台一一熄灭,屋内恢复黑暗,只有地上被踢开的珠子昭示沈策的位置。 他又回来了,将人抱在怀中,手掌揉着她涨痛的小腹。 “难受还有心思报复我。” 滴落在他衣襟上的眼泪更多了,萧蕴龄咬着他的肩膀,语气凶狠,像发怒的小兽:“本来是礼物,谁让你不珍惜。” “我都说了不想和他说话,你还让我去。”刚才被他指腹研磨的尖牙刺入他的皮肤,“我向青莲学这支舞蹈学了好几天,原本想着月信之后跳给你看的。” 他本该教训她的叛逆,但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心脏却在激烈地跳动,随着肩上加深的痛意而血液沸腾。 拥有美丽羽毛的鸟雀飞入他的牢笼,原本他以为她性格温驯,他为她打造了铺满宝石的鸟笼,等待她安分地待在里边。 但现在这只鸟雀向他亮出尖利的爪子,让他更期待她发现鸟笼的那一天,她又会怎么报复他。 耳边的哭声继续,不明状况的鸟雀婉转地啼哭自己的遭遇,渴望唤醒主人的良心。 - 每日总有新的花卉布置在长公主处理政事的大殿中,清新花香四溢,萧蕴龄踏入时总以为自己还身处春日。 萧华总是很忙碌,屋内除了她写字发出的声音,便只有宫女磨墨的细微声响。 进出的宫人秩序井然,臣子禀告着国家大事。以这里为中心,庞大的王朝有序地运转。 每每踏入这里,那些影响她心情的细碎情事,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第103章 萧蕴龄弯腰将桌案上已经批好的文书抱起,冗杂的桌面顿时整齐了许多,她对着低头写着的萧华行礼后轻声退下。 萧华闻到熟悉的味道,甜腻扑鼻的熏香,是萧蕴龄身上的味道,但近几日味道却淡了许多。 “沈策待会来,你留着等他一道吧。”萧华望着外边天色,她知道是沈策送她回府的。 往日期盼婚姻的少女此时绷紧了面色,语气平静无波:“臣不与他一起。” 萧华新奇地看着她泛着寒霜的脸蛋,提醒她:“那你先走吧,遇到他恐怕走不了了。” 少女看向她的眼睛中闪着点点泪光,萧蕴龄又行了一礼,脚步匆忙地离开,似乎真怕碰到自己的未婚夫。 这些男女之间的事啊,萧华摇摇头,继续批阅着桌案上的奏折。 暮色苍茫,寒鸦飞掠。 萧华手指点着桌案,她写了许久的字,又见了一个下午的大臣,肩膀已经僵硬酸痛。 宫女上前替她按摩着肩膀,萧华靠在椅背上,坐在下首的男子衣冠楚楚,官服令他冷漠的面上多了几分正气。 这副模样,总能骗到无知少女。 萧华怀疑萧蕴龄从未认清过沈策的真面目,她幸灾乐祸地问:“你对本宫的女官做了什么,她听说你要来,方才可是哭着离开的。” 男子面上表情未动,不被她的话语影响,“殿下若无事了,臣便告退了。” 待他离开后,萧华问着身边的宫女:“距离他们婚期还有多久?” 宫女回忆了一番,答道:“还有三个月。” “如果他们真能成婚,本宫要好好备份礼。” - 粗噶的鸟鸣声在上空盘旋,听着总让人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想起沈策,萧蕴龄心中不快,她靠近车门问着车夫:“还有多久到?” 性格温和的少女也有气愤的时候,才不是被揉揉肚子、哄着睡觉就会原谅他粗鲁行为的。 “郡主,前面再拐两个弯就到了。”车夫回答道。 她坐在杨府的马车中,心中总隐隐不安。 第62章 海棠纹样的团扇随着主人的心情扇动得只有残影, 萧蕴龄蹙眉看着越来越黑的街道,回到杨府总要经过这一段少有人涉足的小巷,每每经过她总恐惧暗巷的幽深。 她不喜欢这样的场景, 总令她觉得有无法预料的事即将发生。 牵引车厢的马蹄不安地踢踏地面, 不愿意再前行, 挂在马车前的灯笼被甩得晃动不止。 “嘿, 这些畜生!”车夫挥动马鞭斥责它们前行, 飒飒声响响个不停。 萧蕴龄蹙眉从车窗望过去, “它们怎么了?” 驾车的马有两匹,往常不曾经历过两匹马都躁动的情形,她疑心它们是否吃错了草料。 马夫也郁闷,他回着话,一时不察, 缰绳直接从手中脱落,左边骏马的前蹄高高扬起,惊扰了另一匹马长啸嘶鸣。 嗤啦一声,挂在车身前的灯笼撞到车壁熄灭。 萧蕴龄眼前一片黑暗,只有车夫还在怒骂控制不住的马。 她手指紧握着窗沿,但仍被甩着撞到案几一角,待萧蕴龄捂着腰匍匐在地稳住身形时,有呲呲的声音响起。 身体顿时僵住, 车外已经没有车夫的骂声, 马匹似乎也恢复冷静, 不再有啸叫声,只有几声踩踏的得得响动。 车门被猛地扯开, 来人一眼便看到瑟瑟发抖的娇弱女子。 火折子在眼前燃烧,照亮了美貌少女, 也令她看到了蒙面的陌生人。 她看到了倒在车门附近的车夫,他还睁着的双眼看向她,残余生前的惊愕。 事发突然,他们都没有预料到天子脚下会发生行凶之事。 “谁让你来的?”她颤抖着声音问着,脸上已失了血色。 蒙面人接过不少这种单子,见到这样胆小的贵族女子,并不稀奇她的反应,相比晕过去的肥羊,她已经算冷静的了。 车辆被驾驶进入荒凉小院,已近宵禁时辰,巡逻的士兵没有注意到这辆寻常的马车。 萧蕴龄被扯落摔在枯叶上,被绑缚的手背蹭了一摊树叶腐烂形成的淤泥。 口中的脏布被人拿出时,她忍不住趴在地上干呕了几声。 “小娘子,谁让我来的,您得问问自己,想一想自己得罪什么人了。”他脸上还包着黑色布巾,萧蕴龄只能看见他的一双眼睛,在重新点亮的灯笼下,那对眼珠子浑浊发黄,看向她时像是盯着货物。 她打了个寒颤,目光哀哀地祈求他:“他给了你多少好处,我可以十倍奉上,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未来夫婿是谁,你要多少钱财我都给得起。” 这样熟悉的话术,令蒙面人哈哈大笑起来,这些天真的小娘子,总觉得金银珠宝能够解决一切问题,遇到困境第一反应便是用身份威胁,用钱财诱惑。 “我们这一行讲究规矩,收了东家的钱,自然得把事给办稳妥了。” 萧蕴龄见他对自己没有敌意,遂大着胆子问他:“那人雇了英雄做何事?” “英雄?我可担不起这个名号。”他上下扫视着蜷缩在地上的娇娇女,眼神令萧蕴龄不适地避开,蒙面人声音不含感情:“但当你一夜的夫君还是可以的。” 这般阴毒的法子,对这些还未出嫁的女郎来说,比杀了她还难受。 第104章 眼前的小娘子也同样如此,她一听到他的话,便又撑着地面呕吐不止,嘴唇白得和死人无异。 此处周围都是官员住处,隔壁飘来炊烟,还有孩童吵闹的声响,只要她喊一声,必定会有人听到。 蒙面人转动手指间的短刀,这种小活计,他也不愿意为难她,“小娘子,乖乖就范,闭上眼就结束了。但你要反抗,免不了血溅当场。” 萧蕴龄克制着喉咙间不断涌起的呕意,她抖落着睫毛上的泪珠,悲凄地看着那人要来脱她衣裳。 “英雄,可否把我手上的绳子也解了。”女子哭得实在可怜,姣美容颜染了哀伤,更惹人怜惜。 “请不要让我如此没有尊严地躺在砧板上。”她素日里也是受人追捧的人物,一朝落入贼人手中,只希望给自己留些仅存的体面。 蒙面人叹息一声,这样强迫弱小的事情,他很无奈,但是他太缺钱了。 不愿意只是被摆弄的器皿,他理解这个贵女的心思,于是心软地将她手腕上的麻绳割断。 她的手腕粗糙的麻绳磨出伤口,养尊处优的人怎么经历过这种待遇,不过是绑了片刻便留下骇人伤痕。 萧蕴龄阖上眼转过头,落在裙摆的力气拉扯着。 不过小小的弱女子,蒙面人想着快些完事好交差。衣裙繁复难解,他将手上的短刀放在地上,手指欲将衣带扯断。 “唔——” 萧蕴龄左手压着他的嘴,右手旋转着用力,她担心隔壁的人家听到声响,捂着他嘴巴的手掌不敢松懈。 他那双邪气的眼睛瞪大着看她,瞳孔中有着轻敌的悔恨,它们最终失了光彩渐渐合上。 只有灯笼倒在凌乱的地上,少女跪坐在枯枝烂叶里,血液喷洒在她手臂和脸上,她冷静地将替自己挡住大片血迹的尸体推开。 紧闭的院门被人从外边踢开,门栓断裂在地。 她脸上还带着懵懂,单手握着带血的匕首,无助地看着火把将自己照明。 萧蕴龄终于想起来这种场景为何令她感到熟悉。 门口的男人无声地凝望她。 飘零的少女曾经哭泣着试探他能否帮她处理她的未婚夫,也曾哀戚地祈求他给她一个孩子。 他拒绝了,并还给了她玉簪。 玉簪的一头被打磨得尖利,如果刺入脖颈上的血脉,足够一击毙命。 但是她慌张地将它插入男人的后背,划开厚重的衣袍,再穿透皮肉,最终只留下不致命的伤口。 她没有学会寻找脖子上脆弱血管的方法,但是她将簪子换成了锐利的匕首。 那把匕首一直藏在她的袖口里,沈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藏了一把刀刃。 沾湿的手帕擦拭她手掌的肮脏血液,萧蕴龄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什么,她一副被吓到的模样,呆愣地看着沈策给她擦手。 “我……”她停顿了下,手腕上陷入伤口的沙石被挑拣出来,刺痛令她安静下来。 她的胸口缓缓起伏着,面前的男人除却第一眼的惊讶,之后如往常一般照料她。 但是萧蕴龄知道他隐于平静下的怒火,他不喜欢她像他,这是她早已猜到的。 “如果他要奸污我,你觉得我自戕保住名节,或是我忍受他的罪行寻找机会报仇,哪一个是正确的选择?”她声音微弱,还带着恐惧过后的嘶哑。 沈策将她的袖口拉下遮住伤痕,又把散开的衣带重新系好。 “你做什么都没有错。”他捡起她掉落的短匕,在他给她整理的时间里,上边的血液已经有些凝固。 他走到倒在地上的蒙面人身边,蹲下后伸手去触碰他脖侧脉搏,探得微弱是跳动,他将刀尖插入跳动之处。 “但是这些事有我帮你做。” “若是你没有来呢?”萧蕴龄质问道。 她知道自己现下应该害怕地挤入他的怀中,哭泣着向他诉说自己经历的恐惧,令他对她产生怜惜。 可是她的心神被他的态度所摄,她才经历了恶心的敌意,可他只在乎她手上是否沾了血。 “何人在此?”巡逻侍卫察觉这处房屋的诡异,这支队伍走近了,明晃晃的尸体就躺在地上,血液潺潺流动,坐在地上的女子和那握着匕首的男人身上都带着血。 萧蕴龄冷着脸听着沈策和士兵说遇到刺客,吩咐他们仔细调查。 士兵探寻这座无人居住的院落,沈策满身血腥味地将萧蕴龄从地上抱起离开。 他的马车宽敞了一倍不止,萧蕴龄坐在沈策对面。 干净的衣裙被扔掉她身边,他扫过她从鞋履到脸上的血迹,语气冷漠:“换了。” 他的车上有她的衣物,从里到外,一应俱全。 灯光朦胧中,萧蕴龄将沾了秽物的衣裳脱下,她在他的目光中,将装着新衣的包袱打开,又一件件穿回自己身上。 “是谁要害我?”她目光淡淡地看着去往山居的街道景象,已经没有人在街上了,黑暗中只有他们这辆马车还在行驶。 她想象着如果那个歹徒成功后的情形。 她会和在永州一般名声狼藉,她已经有的婚姻会失去,依靠沈策得到的宫中职位也会不保,她又是任人宰割的境地。 京城中知道她永州旧事的,除了沈策就只有萧敛竹,但萧敛竹对她有着莫名的占有欲,他要算计她不会用这种法子。 第105章 如果再来一次,那把刀还是会刺入歹徒的后背,或许她还会对着他的脖子再来一刀,确保他彻底死了。 不对…… “为何不审问他?他还有气息……”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在沈策如墨的眸光中。 “他不知道雇主是谁。”沈策不再解释,萧蕴龄观他神色,明白了他不想她再牵扯进去这件事。 如同他所说,一切有他帮她解决,她不需要接触龌龊的真相。 “我想回家。”她辨析着马车去往之处,出声说道。 第63章 萧蕴龄话一出口便觉不妥, 果不其然听到他的嘲笑。 他已经不止一次提醒过她的诺言,说过无家可归的人是她自己。 “你对我说过多少谎言?” 在摇晃的烛光中,她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暖黄色的光线看着遥远飘渺, 手指触及的肌肤却如瓷器温腻。 萧蕴龄克制着躲避的冲动, 冰冷的手指摸着她裸露在衣领外的脖子, 令她皮肤表层起了一层细小颗粒。 “我是说二姐的家。”她垂眸扯着手中的帕子, 针脚细密的花样被她拉扯得有些变形, 如同她乱糟糟的内心,她直接回避了沈策的问题。 像冷血动物鳞片般没有温度的手指还在往下,后颈的领口磨得她难受。 暑热的空气被马车隔绝在外,冰块令车厢内温度适宜,但她还是出了一些汗, 几根碎发黏在脖子上。 他的手指终于离开,萧蕴龄捂着胸口细细喘着气。 沈策的视线在她手上停顿。 澄澈的眼睛含着泪,喘气声因马车颠簸而断续破碎,手掌还在安抚地揉着痛处。 “过来。” 萧蕴龄听到他低沉的声音,有些抗拒,一抬头便撞入一双不含感情的眼眸,她呼吸一滞,这样的眼神, 令她想起他那些不温和的手段。 萧蕴龄在他身边坐下, 与他隔了两寸的距离, 她月白色的裙摆交叠着绯色衣袍,鲜红衣袖垂落在她手心中。 沈策刚洗过手, 手上还带着井水的寒意,但是井水沁凉不如雪山寒冰。 萧蕴龄的手指合上又颤抖地打开, 有心拉着他的衣袖制止他,但是他手上动作的粗鲁又让她觉得不能再惹怒他。 冰鉴飘浮的白色冷气在眼前弥漫,被咬着的唇瓣偶尔打开,泄出几丝寒凉的哆嗦。 “刚裁制的衣服又不合身了。”沈策手指勾起她被绷断的带子,语气不好,脸色比冰鉴中的冰块还要严寒。 萧蕴龄不解地看着他,他往日总喜欢夸她长得好,此时的态度却不同。 他将人抱近了些,手掌掂量着她在杨府被养得如何,越探脸色越黑,难怪住了几日便将那处称作“家”。 粗糙的掌心并不怜惜她的感受,萧蕴龄不想身上又带着几日不消的痕迹。 她将手塞入他的手掌中,十指相扣时,寒冰融化的雪水湿润了她的掌心,又顺着指缝滴在裙子上的花蕊中。 沈策冷漠地看着她牵引着他的手掌,因为冰寒而急促的呼吸令她还起伏颤抖不止,潮湿在布料上洇润,令缠绕的枝条颜色愈浓。 “好冷。”内里的衣裳因着冰块的逐渐融化而湿透,外衫又因手掌触碰而残留水汽,“帮我拿出来好不好?” 他没有理会她的煎熬,却不阻止她往他怀中贴得更紧密的心思。 他肩膀上被她咬出的伤口已经结痂,但是看着还触目惊心。 萧蕴龄的手臂环抱着他的脖子,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温度。 滚热的血液在伤口下流淌,似乎还能通过破开的皮肉感知到那令她无法抗拒的温热。 承载的冰块棱角被体温打磨成圆滑的圆形,融化成糖块大小时,终于滚落着经过腹部。 萧蕴龄在沈策肩膀抬起头,他闭目养神许久,呼吸不稳的只有她。 她蹭着沈策的脖子,放低着声音哄他:“哥哥,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动手杀人了。” 声音微弱嘤咛,指腹压过肩膀明显的齿痕,使得结痂的伤口又渗出点点血气,她说话间的气息轻轻拂过伤口:“哥哥的伤口已经快好了,我身上也已经好了。” 她贴得愈发紧,手指揭开的伤疤泛起细密的针刺感:“好冷呀。” 第64章 雨打芭蕉时, 萧蕴龄从梦中惊醒。 漆黑难以视物的帐内,她下意识想要缩入身侧之人怀中,但是触碰了一片寂寥。 青丝缓缓流淌在枕被上, 萧蕴龄手掌撑着床榻支起身子, 垂落的床帐被她掀开, 些许光亮照入床中。 靠近床沿的位置空留锦被, 床上只有她一人。 萧蕴龄将手掌贴在被子中, 暖意已经消散, 昭示被衾中的人离开已有一段时间。 她拥着被子靠在栏杆上听着屋外的雨落嘀嗒声,思索沈策是否还在不满她的行为。 长发从敞开的领口滑入,飘忽不定地扫过还有些痛意的红痕处。 沈策让她感到难受了,她在心中胆怯之余,也不愿他好过, 因此她下意识揭开了已经结痂的伤疤,破损的皮肤下流出星点血迹,逐渐染红了她的手指。 殷红如火焰在手指跳动,令她瞬间惊醒。 沈策的眼神还历历在目,那双总是不含情绪的眼眸,往常虽倦怠于对她产生波动,但也极少露出明晃晃的怒意。 他不在乎自己的伤口又在流血,他只是不喜欢她这种睚眦必报的性子。 第106章 何况这种性格是对着他。 更深露重, 萧蕴龄惴惴不安地入睡时, 她在床上留出的空位才有人躺下。 她撑着残留的清醒, 撒娇着让他抱着。 熟悉的气息笼罩了她,萧蕴龄以为这件事暂时过去。不曾想沈策半夜离去, 而她却不知。 耳边尽是混乱的雨声,萧蕴龄越听越心烦意乱, 已经毫无睡意。 她弯腰将鞋袜穿上,用金钩将帷帐勾起在两边,又走到窗边将菱格窗户支起两指宽的缝隙。 借着窗外投入的微弱光线,萧蕴龄找到火折子将所有蜡烛点亮。 这是沈策的寝屋,宽敞却看着没有生活气息,自从她偶尔到来后,博古架摆上了色彩明亮的珊瑚,厚重的帷幕被换成珠帘,三两枝莲花荷花散发清香。 萧蕴龄走到角落的博古架上,白釉梅瓶如优雅仕女伫立在高处,她从前没有注意到这个花瓶,如冰块裂开的纹路在瓶身层叠蔓延。 这样好看的瓶子,为什么摆得如此高? 她从旁边桌子后挪来椅子,将绣鞋脱去后,萧蕴龄撑着扶手站在椅子上,她的身体遮挡了大部分的烛光,使得瓶子置于昏暗。 随着少女手臂的抬起,露出一截纤细腰身,随意披在她身上的衣裳已经滑落堆叠在椅子上,环绕在脚边。 指尖小心地摸着带着凉意的冰裂纹,从窗户缝隙吹进的晚风令烛火跳动不安,珠串相撞发出琮琤流水声,芭蕉叶似乎也已经被雨滴打得蔫下,耳边声音逐渐远去。 她喜欢明艳璀璨的物件,这种素白的花瓶原本不会是萧蕴龄会留意的东西,但许是夜深空寂,她对这个瓶子产生了些许好奇。 冰凉的触感在夏日夜里很是吸引人,萧蕴龄将手背贴着瓶肚,忽然好奇从瓶口望进入是什么情景。 瓶高近乎十寸,她小心翼翼地试图将它拿下来,但瓶子沉重,她踮着脚又无法手臂用力,因此动作艰难。 萧蕴龄试图将它慢慢挪动到架子边缘,再抱着拿下来。 手掌受到的阻塞在转动瓶子时变得明显,她疑惑地凑近了去看瓶底与架子的接壤处,光线晦暗,她看不清是否有异常,指腹擦着似乎也没有其他黏连物。 萧蕴龄退后一步倚靠圈椅椅背,没了遮挡的光亮照在白釉上,瓶子上边像是浮着一层剔透的油脂。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抱着瓶子用力往左边转动,瓶底发出的声音像是沙石磨擦,但萧蕴龄没有听到,因为在耳边的,是另一种明显的转动声,轰隆盖过了屋外的雨声与珠串掀起的清脆声。 在博古架左边,与桌案隔了几步的距离,墙壁往两旁隐去,直到出现一人宽的通道。 这密道出现得突然,萧蕴龄面上惊愕,她从椅子上下来,连绣鞋都忘记穿上,便好奇地走向那幽深的道路。 靠近墙壁,便可看见那后边的密道宽敞起来,阴暗的道路后,似乎有金光闪动。 金色丝线缠绕在黑暗中,它一会儿出现在地上,一会儿又飘在空中,似乎有生命一般在飞舞。 是金线绣成的带子吗?还是金子锻造的珠帘?因为外面的光线无法顾及深处的空间,所以那些金碧辉煌的物什也若隐若现。 那是她无法抵抗的灿烂,吸引着她又往里走了一步。 萧蕴龄沉浸在对密道内景象的猜测与想象中,因而没有注意到从后边洒落的灯火被高大身影挡住。 需要找个蜡烛照明才能看清。 萧蕴龄转过身,被身后的人吓得尖叫一声。 沈策的影子完全笼罩着她,萧蕴龄瘫坐在地,她抬眸看着来人熟悉的面容,心脏还在猛烈跳动。 他穿戴整齐,衣袍上有着潮湿的青草气味。 沈策不知道在哪里按了一下,位于她后边的墙壁又严丝合缝地关上,吞噬光亮的密道消失,屋内如往常一般被烛台照得明亮。 “里面是什么?”她看着伸在她身前的手掌,将自己的手放在其上。 沈策将人从地上拉起来,他看着博古架前的椅子与摆在椅子下的鞋履,顿时明了她在这段时间做了什么。 他将人抱着坐在圈椅上,又蹲下将她脚上的足衣褪去:“准备用来摆放珍宝,还没建造完成。” 萧蕴龄没有在意他的动作,她听闻是珍宝,顿时被吸引了全部心神:“再打开让我看看嘛。” 传说有神鸟以宝石为食,萧蕴龄大抵也是如此,她从前也有漂亮的石头,但是在王府生活艰难时都换作钱财。再次不为生存烦忧时,她的这个爱好又冒了出来。 “不急这一时。”沈策拒绝了她的请求。 萧蕴龄不满地将脚踩在他身上,夜还长,在没了探索之地后,困意在头脑中产生,她移开脚底,想回到床上。 沈策握着她欲离开的脚,被她挣脱地踢了踢。 迟来的困意如雨后春笋般迅速生长,萧蕴龄没有耐心再和他周旋,柔滑布料从脚踝往大腿滑下,堆叠在膝盖上。 她尚无法控制自己被折起的腿,便被湿润的亲吻闹得烦躁。 她坐在圈椅上,右边是将近占据了一面墙的博古架,左手边是几根树枝弯成的椅背,身后总有摔落的担忧,她的手臂从镂空的椅背穿过,无助地寻找着支点。 萧蕴龄往架子别开脸,那些亲吻便从她的嘴唇移到她的脸颊与耳垂。 第107章 她隐约猜到了沈策的意图,她在马车上的提议在此时被采纳。 “不要在这里,我害怕。” 他不被她的话语动摇,甚至更加意动。 萧蕴龄靠在圈椅,她的头往后仰着,头顶的梅瓶在昏黄光线下静谧优雅。 “或者去暗室里。”从窗户缝隙传入的湿润水汽弥漫着她的肩膀,萧蕴龄明显感受到她说暗室后身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以后总有机会。”沈策声音低沉,他眼眸浮现笑意,可是萧蕴龄看不到。 她被困在这一方小天地中,陌生的感受与摇晃的椅子令她不安到极致。 她又闻到了熟悉的血腥气味,在泪水中模糊的烛光像遥远的太阳,高高悬挂在蔚蓝天幕。 她像是回到了那个悬崖,周围是浓郁的死亡气息。 那时沈策没有求生意志令她产生的恐惧又一次缠上她,像阴魂不散的鬼影,她的手指在架子上留下挣扎的水雾,却无法阻止死神的侵入。 鬼魂无处不在,在椅子上它是缚住她手脚的绳索,在桌案上它是流淌的墨汁,它愉悦地摇动珠帘,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笑声撞击门窗,令屋外的雨水浇湿身体。 - 萧蕴意被忽然到来的大雨打湿了衣裙,她本就因计谋失败而狼狈不堪,现在更加气愤,门扉被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大响声。 她仍不解气,又踹了回弹的门一脚。 往常会跪地安慰她的侍女此时都没有出现,没有人理她,萧蕴意觉得无趣,终于走进屋内。 不该出现在她屋里的男人令她有一刹那的惊讶,但很快便转化成惊喜。 萧蕴意快步走到萧敛竹对面,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哥哥,你怎么来了。” 萧敛竹不言,他垂眸看着她的鞋履,萧蕴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泥泞的小道湿了鞋袜,连带着鞋面都沾了泥点子。 她笑着将脚往后缩藏于裙摆下,旋即坐到他对面。 “你去哪里了?”萧敛竹心中已有猜测,但仍出声问她。 萧蕴意听到他的问题,脸上笑容未变,但被压制的愤怒又冒了出来,令她眼角眉梢带了些恼怒。 萧蕴龄还真是好命,外面有个男的帮她杀人,这里又有一个在担心她。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因萧敛竹来访的喜悦像被水稀释了般淡若无味:“你想问什么?是想问我有没有去找那个贱人吧?” “我警告过你,你想要的我会给你,但你不要自作主张。” “我可没有。”她脸上的笑容愈发张狂,“但是其他人我就不清楚了。” 萧蕴意上下打量着哥哥几眼,萧敛竹生了一副好容貌,比她的丈夫不知好看了多少倍,自然吸引着他人,自作聪明地要帮他铲除异己。 她只是透露了一点萧敛竹在永州的遭遇,便让那个蠢货记恨萧蕴龄。 第65章 天微微亮起时, 萧蕴龄将横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推开,她翻过身面对床里侧,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身后有人在玩弄她的头发, 牵扯着头皮产生一阵酥麻。 肌肤上的掌心灼热, 耐心地为女郎按摩酸软的腰肢, 与夜里的强势浑然不同。 萧蕴龄手指勾着破开的青色帷帐, 借着微弱的光亮看到了上边的丝线横亘在裂口之中。 “你夜里离开, 是去做了什么?” 最初她闻到了沈策身上的雨后青草味道, 但在他靠近时,那些草木香气中,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锈味。 这些味道在浴池中消失殆尽,她也是此时才想起。 “无事。”沈策将人抱在怀中,她像是生来便与他契合般, 在他将人拥在臂弯中时,心中缺失的空洞就被填补上。 他说过会为她摆平脏污的事情,萧蕴龄大抵猜到他是去做什么,遂不再问,她不能在他面前过于关注这些事。 她转过身看向沈策,余光是已经残损的帷帐,蜡烛燃烧了一夜,烛油已凝结成泪。 入目的便是他脖颈上被指甲划伤的痕迹, 还有一些更细密的红痕掺杂其中。 他脖子上这样狼藉, 后背更是不能看了。 里衣遮挡了他的身体, 萧蕴龄无从查看被他抓得怎么样,她眷恋地趴在沈策身上, 指尖轻抚他的伤痕。 “我不想现在有孩子。”她听着沈策心脏的跳动声,话一落下, 腰上的动作便加重了几分。 萧蕴龄恍若未觉,她手上的动作依旧轻缓,脸上笑容温婉,柔软无骨的身姿像是依附他而生的菟丝花,夜里顺从听话,但也在他不注意时将尖刺扎入他的身体。 头发被拉扯着往后,连带着她的脸往上扬起,杏眼涟漪,长眉妩媚,她唇瓣微微启开,吐息急促。 她是无力反抗他的少女,单纯地接受他的馈赠。 她对他喜欢的模样信手拈来,但是眼角眉梢是难掩的得意,即使再如何伪装成懵懂害羞的少女,他依旧从她眼眸中看出精明算计。 “你变了许多。”他审视的目光从她的脸往下,似乎要透过她的血肉看到她内心的灵魂。 她一步步试探着自己的重要性,查探对方的底线。 “那哥哥看我有没有被鬼魅附体?”她娇笑着,引着他的手掌去查探她是否有变化,丝毫不觉羞赧。 掌心下是跳动的心脏,她的动作有着献祭的忠诚,但是再往下,是微微鼓起的小腹。 第108章 她学着他夜里的动作,牵引他的手指,表现得再像虔诚的信徒,却依旧不喜欢它们。 “学得真快……” 其实她与初见时相同。她是聪慧的女子,细心观察周围的一切,在她第一次在誉王面前见到他时,便从父亲的言行态度中推断他的身份,并在找到机会时与他交易。 周围人做什么,她便学什么。 沈策不知道她的姊妹是什么性子,但他对萧华私下的生活有所耳闻。 他收回指节的掌控权。 萧蕴龄舒服得半眯着眼,比起狂风骤雨的猛烈,她更喜欢此时缓慢的研磨。 只是堪堪轻吟片刻,她便又如飘荡的小舟被风雨浇打得摇摆不定。 肩膀上又传来报复的刺痛,她咬得越深,他手上的动作便越不留情。 萧蕴龄从他肩膀抬起头,血液将她的唇瓣染得更加红艳,被桎梏的美人双眼通红,眼角的一滴泪落到沈策眼下。 无声的对峙中,是她先松开了牙齿。 “你也变了。”她的声音委屈,“你现在一点都不怜惜我。” 从前他愿意耐心安慰她,也可以舍弃生命进入火场救她。可是现在却一丝一毫都不为她考虑。 “你我还未成亲,若是有了孩子,你让我如何见人。”她说着也自暴自弃起来,“左右我这辈子要活在别人的骂声中。” 沈策的拍着她因哭泣而颤抖不止的肩膀,语气算得上温和,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无情:“你既然在乎名声,便不该选择嫁给我。” 他说的分明不是一回事。 其他人如何议论她讨论她,萧蕴龄都不太在意,但她唯独在意别人对于她女子德行的评价。 “我只是不愿意雪上加霜,你明明知道我害怕什么,却要强迫我再遭受一次。” 漫长的沉默中,曦光已经破开厚重云层,帐内只有呼吸声响起。 他说道:“你以后随我住在这里。” 在萧蕴龄拒绝前,沈策和她保证:“其他人眼中,你仍然在杨府生活。” 第66章 回到杨府后, 萧蕴龄嘱咐青莲给她抓一副避子汤药,此事隐蔽,她连萧蕴文都不敢告诉。 萧蕴文跨过门槛时, 就见到妹妹刚将药喝完。 “生病了?”瓷碗中褐色的汤药只剩下碗底浅浅的一层, 她关怀地拉过萧蕴龄的手, 触手冰凉。 萧蕴龄示意青莲, 青莲连忙上前端过桌面上的碗离开。 “只是有些风寒。”萧蕴龄拉着人坐下, “已经无碍了。” 萧蕴文观她脸色如常, 遂放下心。她的视线落在萧蕴龄面前的嫁衣上,这是昨日送来的,但萧蕴龄不在,因此现在才看到。 衣摆层叠如云,布料浮着璀璨光彩, 各色丝线织成祥瑞图案,将红色嫁衣修饰得更加喜庆,单是看见这件衣裳,便让人心中愉悦。 “宫中的绣工真是精妙。”萧蕴文凑近了去看栩栩如生的鸟兽图案,看得出这件嫁衣花了许多功夫,“殿下很看重你。” 萧蕴龄珍重地将衣裳在身上比划,对着镜子转动欣赏。 萧蕴文笑着帮她整理,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丈夫的话, 杨襄曾评价这位小姨子有着与容貌不同的野心。 姐姐长时间地凝望着自己, 萧蕴龄神色不解, 试穿嫁衣的动作也变得拘束。 萧蕴龄是誉王府中最柔顺的性子,但萧蕴文与她一同生活了十几年, 对萧蕴龄的些许行为动机不难察觉,也有其他人从她细微末节的纰漏评价她贪心的追求。 萧蕴龄是有着不能为人知的野心, 但她也是最容易满足的人,只要对她有一点真心,她便尝试将自己的情感托付。 就像对她这个姐姐,还有她的未婚夫。 “我知道是他想让你和他一起住。”她清楚这个建议不是萧蕴龄提出的,那个男人做出的决定,她妹妹只有听从的份。 萧蕴文忽然提起这件事,萧蕴龄感到无措,她不想姐姐认为她行为放荡,但是也不愿意让她对沈策的印象再变坏。 婚期还有两个多月,她和萧蕴文说的借口是每日往返皇宫,和沈策一同安全且方便些。 “你在一些事上总不会计较,但是你也得自己分清这些事是小事,还是会影响你往后在他面前的地位。”萧蕴文悠悠叹息一声,也不怪萧蕴龄,她没有见过正常夫妻相处的模样,因此在男女之事上总凭本能。 二姐的眼睛充满关切,明亮得几乎照穿萧蕴龄的内心,她知道瞒不过萧蕴文,低着头轻声道:“是我在算计他。” 她自认为能够在这段关系中占据主动权,是沈策对她感情更深,她嘴上将他哄好了,可心中却在计较着自己从他身上获得的利益。 “你算计着他,难道他没有在算计你?” “我有什么好算计的。”萧蕴龄浅笑道,一直是她在谋算,她故意制造与沈策碰面的机会,刻意迎合他的喜好。 时至今日,萧蕴龄也开始怀疑当日佛寺中沈策为何会不顾一切冲进去救她,她以为沈策爱她,可是后来他表现得对她没有太多珍惜,倒是占有欲一如既往。 有欲望便也足够了,感情本就是飘渺如烟的幻想,她需要有源源不断的养料让她相信对方的情感,但是谁能够坚持如初? 萧蕴文仍然不敢放下心,偶尔几次她见过沈策的马车将萧蕴龄送到门口,那人的目光晦暗如海,高大的身影几乎将萧蕴龄完全覆盖。 第109章 让她总有错觉,觉得萧蕴龄在一步步踏入陷阱。 “不开心了就回来。”最终,萧蕴文只能这样交待她。 “姐姐放心。”萧蕴龄抱着她保证。 她脸上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不知想起什么脸颊如烟霞一般娇艳动人,嘴上再怎么理智,相处久了,心中总有几分柔软。 萧蕴文叹息一声,父亲造的孽,导致她们这些女儿个个都不正常。 - 萧敛竹从面前经过时,萧蕴龄神情如常地将他引入坐席。 七夕佳节,皇宫中宴请百官。待过完七夕,萧敛竹就要启程前往封地了,此事最欣喜的莫过于萧蕴龄,他走了之后,连带着他带来的隐患都要消失殆尽。 “劳烦了。”人来人往,萧敛竹又扮演着附庸风雅的富家子弟,对萧蕴龄的情感只在心中缓缓流淌。 她长得越发美丽,可是美人看到了未婚夫,满眼就只剩他了。 沈策还未入席,他在门口与熟悉的武官交谈,待对方离开了,萧蕴龄才走近了。 宽大的衣袍遮挡着,她的指尖悄悄划过沈策的手心,她将宴会办得有条不紊,便忍不住想让他知道。 面前的女郎身着女官制服,黛色衣袍上束着天青衣带,整齐梳起的发髻上簪着珍珠串成的蝴蝶,随着她的走动而扇动翅膀。 她在他面前念叨了好几日的宴会,存在于唇齿中的设想被还原成瑰丽的景象,烟雾飘渺,恍若置身于天穹鹊桥。 他弯腰靠近萧蕴龄耳边,轻声道:“很厉害。” 许霜音到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副缠绵景象。 衣袂交叠,远远看着像是男子将秾丽的女郎拥入怀中,交颈而谈。 在天庭上,那喜鹊搭建而成的桥梁,牛宿星与织女星是否也如此相会?夫妻间,总是会有许多话语可说,是其他星星无法介入的。 “许小姐。”萧蕴龄看见了她,态度和善地上前。 许霜音瞥过沈策离开的身影,已经麻痹许久的心脏又泛起丝丝缕缕的疼痛,她撑起笑容,和萧蕴龄互相行礼。 萧蕴龄现在是长公主身边的红人,想与她攀谈交好的人不少,许霜音怕耽误她太多时间,便只是恭祝她喜事将近。 “这声祝贺到来得有些晚,郡主莫要怪罪。前些日子我卧病在床,无法亲自送上贺礼,总觉遗憾。”她说着声音有些许哽咽,借由袖子遮挡,许霜音忙用帕子将眼角的眼泪拭去。 萧蕴龄亲昵道:“我怎会怪罪,你送的礼物我很喜欢。” 那是一支金累丝石榴发簪,带着许霜音的祝福,被许谨阳送到萧蕴龄手上。 许霜音离开后,又有其他官员的妻子女儿围绕在萧蕴龄身旁,称赞她这个宴会的巧思。 萧蕴意冷笑一声,身边的丈夫林魏莫名其妙:“你又发什么疯?” 她见这个宴会哪哪都不合心意,但是顾忌皇家场所,她没有表现得太明显。林魏一直坐在她身旁,对妻子是什么德行一清二楚。 “我好不容易借安乐侯的关系进来,你别坏我的事!”林魏最怕萧蕴意的脾气,再一次出声警告她。 卑躬屈膝,毫无本事。萧蕴意心中不屑,她挑剔地闻着杯中酒味道,语气不善:“你也不要坏我的事。” 这段时间她总去赴安乐侯女儿的邀约,林魏也是靠着萧蕴意和林筝仪的关系,才让远亲安乐侯注意到。他要依赖妻子,对她私底下在谋划什么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蕴意端起杯盏喝了一口,任她对萧蕴龄再厌恶,也无法对宫中的酒液挑刺。但一想到这些都是萧蕴龄每日可见的,她就难以下咽。萧蕴龄习以为常的东西,她当做琼浆玉露,岂不是说明她比不上萧蕴龄。 人群拥簇的萧蕴龄比从前还要令人生厌,甚至长公主到来后还专门点她坐在身边。 为什么萧蕴龄总是有机会接近贵人?若是这些机遇给她,她必定比萧蕴龄做得更好。 萧敛竹沉默地喝着酒,他被观看的时间久了,便不再让人感到稀奇,但还是有人总将视线放在他身上。 他一抬眸,林筝仪便连忙举起酒杯,萧敛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她的脸一下子红成一片。 只是他又看向别处,林筝仪守着他,见他没有看向萧蕴龄才稍稍放心。 宴席到了后半程,她们的计划应该实施了。 上个月萧蕴意提议她毁了萧蕴龄清白,结果让那贱人侥幸得救,甚至让她的人损失惨重,还惊动了父亲,导致她被关在家中半月之久。 今天她姑且再相信萧蕴意一次。 萧蕴意的座位离她太远了,林筝仪不知道现在是何情况,她小声和母亲说道:“母亲,我想出去醒醒酒。” 得到安乐侯夫人的同意后,林筝仪迫不及待地走向约定的廊下。 - 七月的夜里,微风不再燥热,带着凉意吹动起女子的衣裙。 弯月下树影婆娑,湖光粼粼。 萧蕴龄抱着焦尾琴穿过摇曳枝条,长公主酒后想要弹琴,萧蕴龄跟着宫女到萧华寝殿取来。行至一半,那宫女突然腹痛,萧蕴龄便自己回去。 今夜的宫人多留在宴上帮忙,这一段路没有往常热闹。 肩膀忽然传来撞击,萧蕴龄紧抱着琴怕摔在地上,她转过身子,撞到她的小宫女已经吓得跪在地上。 第110章 宫女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贵人恕罪!贵人恕罪!” 她将额头磕在地上发出闷响,萧蕴龄忙拉住她继续磕头的动作,“还好没有撞到其他人。” 这条道路只通往举办宴席的千光楼,萧蕴龄疑惑地问她:“为何这么焦急?” 那小宫女年岁不大,现下脸上神情急切,额头还带着磕出的伤口,边说边哭:“是太后娘娘醒了,奴婢想去禀告陛下和长公主。” 第67章 适才和缓的晚风霎时变得猛烈, 席卷湖心波涛。 树叶沙沙声响中,萧蕴龄仍然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一声声迟缓用力地敲击胸腔,小宫女的嘴巴张张合合, 她却听不到说话的声音。 “贵人?贵人?” 声音由远及近, 萧蕴龄眨了眨眼睛, 鸦羽不安地颤动, 模糊的视线逐渐恢复清晰, 小宫女咬着唇, 眉毛因疼痛而紧紧皱起。 萧蕴龄恍惚地松开掐着宫女手臂的五指,小宫女担忧地问:“您怎么了?” 她怎么了? 她只是沉浸在被揭露真面目的想象中。 她将灯油倒在轻软光滑的帷帐上时,灼热的火光倒映在她眼中,她用自己温腻白皙的手臂靠近火焰,捂着嘴忍受被烧伤的痛苦。单是在手臂上留下伤疤就已经疼痛不堪, 可正在壮大的火苗若是能将床榻上的太后包围,她心底会有漫长轻松。 无论是用利刃刺入别人的心脏,还是纵火伤人,她已经不再觉得害怕。 神明无法听到她的哀求,她只能自己动手。 但这些事情不能被其他人知道,她不惧怕夺去别人的性命,对自己的生命却十分爱惜。 更何况那些人,都有死亡的理由。 “你这副模样不宜面圣, 我去说吧。” 带着香味的帕子轻柔地擦拭伤口周围, 小宫女被她提醒, 低头看了自己被尘土污染的裙摆,纠结地紧握双手。 她这样狼狈, 确实不该面见天颜,但是太后醒来, 这是陛下的喜事,既是喜事,就会有赏。 “千光楼正在宴请官员,你贸然进去,恐惊扰了他人,有损宫廷颜面。”萧蕴龄又伸手整理她歪斜的衣襟,声音如沐春风:“你在太后宫中伺候,太后娘娘有幸醒来,陛下定然会赏赐你,这个殊荣是他人夺不走的。” 宫女被她说服,她眉头舒展,感激道:“劳烦您要快些去禀告。” 萧蕴龄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灯笼不能照明之处。宫女一离开,她脸上强撑的笑容便消失殆尽,如果刚才灯光再明亮些,那位小宫女将看请她脸上的苍白。 她在路上拦下一位宫人,叮嘱她将焦尾琴送到千光楼中。 萧蕴龄虽然在皇宫中待了一段时日,但是她总在长公主身边,一些宫人对她的样貌并不熟悉。她在原本的衣服外又套上了普通宫女的衣裳,再将发髻上多余的珠钗摘下,而后快步走向太后养病的静宁宫。 皇帝尚且年少,宫中并无妃嫔。为了方便太后休养,静宁宫附近更是清幽无比,一路上能见到的人屈指可数。 靠近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萧蕴龄将头颅垂得更低。 静宁宫灯火通明,是太后从前喜欢的亮如白昼。宫人进出的动静放得极轻,萧蕴龄混在她们之中进入。 她辨析着寝殿的方向,周围几乎悄然无声。即使脚步声放得再轻,依然能听到寂静宫殿中的回响。 “你怎么能来这里?”绣着昙花的鹅黄鞋面出现在眼前,那人压低了声音问,听在耳中几乎是气音。 萧蕴龄佯装惶恐地跪在地上,她同样抑制音量,小声回道:“陛下忧心娘娘凤体,让奴婢来看看。” 弯腰伏在地上的宫女身量有些臃肿,似乎被忽然出现的人吓到而声音不安。 梁妙犹疑地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出声安慰:“你不用害怕,我只是怕有人惊扰了姨母。” 她的头顶是茂盛的梧桐树,泛黄的叶子飘落在眼前,叶子边缘的锯齿卷曲,随风扫过干净的地砖。 飒飒声音清晰入耳,似乎能通过声音辨别叶子上的每一根脉络。 这里实在太安静了…… 萧蕴龄一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太后醒来,为何整座宫殿如此安宁? “太后娘娘和往常一般,你就不要进去打扰她了。”梁妙扶着侍女的手臂,轻声说道。 萧蕴龄低着头退下。 “小姐,这……”侍女紧张地抓着梁妙的手臂。 梁妙摇摇头,侍女只能噤声。 快步走了十几步,树木遮掩着湖泊,萧蕴龄扶着树干喘息,只能容身一人的道路被挡住,那人不算陌生,萧蕴龄曾在荣兴寺与她有过几面之缘。 “你果然有问题。”林筝仪捋着手中的树叶,笑容从嘴角蔓延到眼尾,“难怪大火那天你的侍女行为鬼祟,原来是去做大逆不道的事。” 那个她记不起名字的远亲,新婚妻子是萧敛竹曾经的妹妹,因而林筝仪愿意花上一点时间看她送来的书信。 那里面除去她想知道的萧敛竹喜好,便提到了一个女子,那踩高捧低的少女不顾念和兄长的情谊,勾结外人背叛萧敛竹,还差点夺去他的性命。 可即使这样,萧敛竹依然顾念他们一同长大的感情,不忍手下针对她。 林筝仪随父亲见到萧敛竹时便被他吸引,那些与他为敌的人,她都不喜欢。 第111章 在荣兴寺时她便让侍女留意萧蕴龄每日的行踪,却没能抓到她的错漏。 还是萧蕴意提醒她在那段经历中是否有察觉异常,她才想起曾见过萧蕴龄身边的侍女外出,要知道这个侍女一连几日都只是去接萧蕴龄回房,大火那日却是白天离开。 原也不是稀奇的事,但试一试也无妨。 “本来还觉得你不敢,没想到一诈就诈出来了。”林筝仪心中一阵畅快,她伸手拦住萧蕴龄,“陛下已经往这边赶来了,你等着死吧。” 萧蕴龄摸着袖口,宫中不能带武器,更不可能在这里伤人。 这个局粗糙不堪,是她太害怕无法承受的后果,脑子空白得无法思索错漏之处。 她垂眸看着横亘在身前的手臂,灯笼的烛火被她熄灭,现在她连上边的纹路都看不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不知道,陛下会派人审问你的。” 最好给萧蕴龄用上牢房的各种刑罚,就算她没有罪,也能逼她认罪。 太后出事之后,这条路除了去静宁宫,便没有人到来了,萧蕴龄出现在这里本就不寻常,只要有一丝异常,就能有理由拿下她。 “我与林小姐无冤无仇,林小姐为何陷害我?” 女子声音婉约温柔,并无想象中向她求饶的场景。 萧蕴龄冷静得有些出乎意料,林筝仪心中不满:“背信弃义的人,人人得而诛之。” 嘲弄的笑声在这片隐蔽处响起,修长的手指从女子华丽的衣袂划过,落在她在树影下的脸颊,“是因为康王吧,林小姐对康王的喜爱,京中无人不知。” 脸颊的触碰透着诡异的狎昵之感,林筝仪抬手抓住她的手腕。被揭露私心林筝仪并不恼怒,她对萧敛竹势在必得,自然得让其他女子知道那人不是她们可以沾染的。 “可是……”被钳制手腕的少女凑近林筝仪耳边,吐气如兰,“康王爱慕我,你永远不配得到他的倾慕。” 手腕上的力气大得几乎想将她的手臂折断,但萧蕴龄仍然在笑,笑声刻薄:“我哪里背叛他了?他像丧家之犬一般求着我,实在令我厌烦,我弃他犹如弃敝屣。林小姐捡我不喜爱的人,这份心胸令人佩服。” 放在心上珍惜的人被言语侮辱,林筝仪手指气得发抖。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说她!她要杀了萧蕴龄! 钳制手腕的力气松懈,萧蕴龄趁机反握她的手臂,制止她欲挥打而来的巴掌。 “贱人!他喜欢的分明是我!” 梧桐木生长在一侧,令这条环湖的道路凉爽宜人。 湖中的荷花已经凋零,只有荷叶还算鲜绿,再过几日它们也该发黄,在花匠还未来得及移走它们前,巨大的落水声摇晃叶子上的水珠,晶莹剔透地滚落到翻腾的湖中。 流水般的宫灯将这一段路照得通明,水中的人失去理智,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光芒亮起。 萧期跟着萧华一行人到来时,湖水随着女子的怒骂溅落在岸边。 “是谁在宫中放肆。”萧华沉声问道。 跟随的侍从连忙游入湖中之试图将人捞起。 宫灯靠近湖面,照耀出湖中的景象。其中一人被抓着头发按压在水面下,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而另一名女子却仍不松手,是想将对方置于死地。 宫人艰难地将扭打在一起的人分开,干燥的外衫挡在女郎们身上,四角宫灯照耀出女子相貌。 “这是林小姐和……”王典记惊讶地拔高声音,“萧掌记怎么在这里!” 她在筹谋司记一位,可是萧蕴龄受长公主器重,身在掌记一职,所负责事务却超过了她的权利。王典记日夜忧心长公主再次破例提拔萧蕴龄,现下有可能将竞争对手踩下,王典记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似乎还听见情和爱?” 发髻在挣扎中已经散乱成一团,湿漉漉地往下嘀嗒着水,很快就在面前聚起一滩水渍。 萧蕴龄在水雾的模糊视线中,伸手拉紧身上的衣领,她身形纤细,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现下神情迷茫地坐在地上,看着更是可怜。 “将人带到本宫宫里。” 有人将她打横抱起,萧蕴龄睁开被湖水黏连在一起的睫毛,看见抱着她的人面若寒霜。 第68章 安乐侯夫人听到消息赶来时, 林筝仪和萧蕴龄还在偏殿换衣裳。 许霜音扶着萧华坐下,她从高座旁退下后,便有宫女给她端来椅子, 安静入座后, 她的目光扫过坐在对面的沈策。 “沈将军的袖子也湿了, 夜晚风凉, 不如先去换下?” 萧华这才注意到他刚才抱萧蕴龄时弄湿的衣角, 她正想让人给他找来新衣, 便听到沈策拒绝:“只是袖口沾了一些,无需麻烦。” 许霜音收回目光,她看着地上眨了眨眼,心脏因未知的变化而高高提起。 正说着,萧蕴龄和林筝仪一前一后进来。 看到安乐侯夫人沉下的脸, 林筝仪脚步猛地停顿。 萧蕴龄也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不善,那是常居高位的人看待蝼蚁的不屑。 萧华的神情不好看,没了往日对待她的温和。 “五姐。”她经过时有人轻声唤了她一句,萧蕴龄没有理会地继续往前。 她礼仪周全地对高座上的长公主和皇帝行礼,林筝仪回过神来,连忙上前跟着跪下。 第112章 萧华没有让她们起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今夜的兴致被她们二人毁坏得不轻,此时仍然怒气未消。 随着茶盏搁在桌案上发出的闷响, 威严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愈发显得气氛肃穆威严:“是谁说静宁宫有危险的?” 萧蕴意忙起身跪在她们身边, 伏身恭敬回禀:“是臣妇和林小姐看到有人往静宁宫前去,担忧有人心怀不轨, 不曾想是臣妇的姐姐。” “她在宫中当差,你看见她也不是稀奇事。”许霜音出声道。 林筝仪出声打断她:“自从太后娘娘在静宁宫修养, 臣女随母亲入宫拜见长公主殿下都要绕远路避开静宁宫,唯恐惊扰了娘娘休息。连我等宫外之人都知道静宁宫不让靠近,见到有人偷偷摸摸,自然要告知陛下和殿下。” 烛火在砖块上反射出灿烂的光彩,萧蕴龄听到了许霜音和王典记的声音,又有林筝仪的辩驳,但是却没有沈策的只言片语。 萧华不耐烦地端起茶盏,她不喜欢解酒茶的味道,喝了一口便又不耐烦地放下:“萧蕴龄,你怎么说?” 萧蕴龄垂下眼眸,余光里是沈策绣着绵延山脉的衣摆,相比林筝仪的焦急,她显得恭顺平静:“殿下,是林小姐误信谣言,约臣在湖边见面,不知为何传到您耳朵里又是另一个版本。” 林筝仪一下子被她的话语激怒:“胡说!” “不得放肆!”宫女厉声制止,林筝仪这才神情带上怯意。 “王典记也听到了吧?”萧蕴龄看向一旁不嫌事大的妇人,“在湖边你说听到了‘情爱’。” 察觉长公主的视线,王典记只能闷声点头。 “既说是情爱,那涉及何人?”许霜音追问道。 萧华闻言扫过她一眼,许霜音抿唇避开视线,掩在衣裙下的腿脚还在紧张颤抖。她看出长公主要保下萧蕴龄,这些事本不该她来问的,但是林筝仪在湖中的骂声还回荡的耳边。 她们的争吵涉及了一个男子,而那人必不是沈策。 萧蕴龄侧过脸看了沈策一眼,他正用杯盖拨弄杯盏中的茶叶,自从踏入殿内,他便对眼前的闹剧置身事外。 “是康王,王爷曾经与臣是名义上的兄妹,不知为何传到林小姐耳中变了样,竟然以不伦的理由污蔑臣。”她轻笑一声,似乎为谣言感到十分荒谬,“六妹妹和我一同长大,是最清楚这些事的。” 萧蕴意暗骂她卑鄙,她将话题绕回太后一事:“五姐有没有去静宁宫,只要问一下静宁宫的人,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长姐,要不算了吧。”萧期不想这件事继续发酵,他坦荡地接受萧华的审视,神情困倦,“朕看是她误会了。” 安乐侯夫人适时出声:“陛下,请人来询问也不是难事。” “罢了。”萧华对着身旁的宫女道:“你去静宁宫看看。” 安乐侯夫人神情一愣,帝王接触到她质疑的眼神,无视地撇开眼。 跪在地上的林筝仪还在得意地挑衅萧蕴龄,安乐侯夫人忍着怒气,才没有当众责骂她的愚蠢。 等待时,萧蕴龄再次看向坐在旁边的沈策。 她敢说出萧敛竹自然是因为他们的身份,旁人眼中他们会产生男女之情实属荒谬,沈策的表情也和方才无异,但她与他对视时,却感到难以抑制的紧张。 宫女从门外进入,她走到萧蕴龄身边,面向萧华回复道:“静宁宫的梁小姐称没有其他人闯入。” 萧蕴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萧华的立场,她大着胆子抬头望去,尚显稚嫩的皇帝安分地坐在一旁,好似自己母亲的安危与他无关。 误判了太后对皇帝的重要性,她颤抖着身子安静跪在一旁。 林筝仪得知这个结果,顿时想要向身边的少女扑打而去。 她动作突然,安乐侯夫人尚未反应过来,站在身边的宫女忙上前拦住。 林筝仪跪得离她近,伸长的手指上,指甲几乎要从萧蕴龄的眼睛抓过。 萧蕴龄没有想到林筝仪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一时被她的怒骂吓得呆愣在原地。 身旁的山脉绣纹流动,在被指甲戳到眼球的瞬间,她被托着手臂离开冰冷的地上。 落在后背的手掌将她的身子稳住,萧蕴龄惊魂未定地看向被制止住的林筝仪,又转过头攥紧沈策的手臂。 “臣妇教导无方。”安乐侯夫人跪在地上,言辞恳切,“求殿下看在夫君缠绵病榻的份上,留这个不孝女一条性命。” 安乐侯曾经误食了前驸马给长公主下的毒药,替萧华挡了杀招,落下的病根使得他没有心力再返回朝堂,萧华因此给他封了爵位。 萧华叹息一声,下令道:“林筝仪和萧蕴意设计构陷他人,各笞一十,闭门思过三个月。” “至于萧蕴龄……”她看向又跪在地上的女子,“与人在皇宫内厮打,罚一月俸禄。” - 萧蕴龄快步赶上前面男子的身影,她方才在地上跪的时间久,走动时牵扯起膝盖细密的疼痛。 她原以为沈策已经不生气了,没想到从长公主宫中离开后,他对她没有再说过话。 萧蕴龄伸手拉住沈策的衣角,扯动的力气让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看她,面上平静,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也不如在殿内压迫。 但他一路上不放慢脚步等她,也不回答她刻意的关怀。 第113章 她脸上的笑容过于讨好,眼睛弯起的弧度,嘴角的皮肉走向,都精心设计得恰到好处。 以信任为养料,谎言的根脉不断试探地往下蔓延。 “这里不是出宫的路呀?”梧桐叶子窸窣作响,这里是她遇到林筝仪的地方。萧蕴龄心尖微颤,手指用力得失了血色。 “我等你一刻钟。”沈策将她的手指拉下,他袖子的水还未完全干,萧蕴龄手指擦过时,有明显的湿润。 她不理解他莫名的话语:“什么?” 他的视线从她脸上往下移,灯笼光线朦胧,不仔细查看无法判断对方身上的衣物颜色与形制。 萧蕴龄已将浸湿的衣裳换下,眼下穿着常服。 “衣服藏在湖里了吗?” 她脸上维持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又被疑惑不解的神情替代。 她有一双美目,总像盛满一湾春水般,潋滟清澄。 沈策的指腹贴着她的眼尾,粗糙的触感令她的睫毛轻轻扇动,春水便泛起涟漪。 他最近总在怀疑,这双眼眸中浮现的喜怒,承载的爱意,是否真实?当她满眼依赖地抬眸看他时,她的心中是什么感受? “这里不是戏台。”话音落下,他如愿看到春水破碎,就要看清池水底下的现实时,萧蕴龄别开视线,他的指尖只擦过她摇晃的耳珰。 弯月挂枝头,在少女身上撒下清辉,她沉默地望向平静的湖面,涟漪缓慢行进,荷叶清姿摇曳,岁月静好的美景底下,谁知道藏着多少淤泥呢? “我不想去。”萧蕴龄将已经僵硬的嘴角扯平,她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应对沈策,也不愿意在他面前捡起自己的罪证。 她在此时无比憎恨沈策的多疑,她选中了一个错误的目标,错认为愿意为她抛弃生命便等同于事事顺从她。 如果他再迟钝一些?如果他不用刻薄的言语批评她的行为?如果……如果他稍微信任她呢? “你可以帮我吗?”她自暴自弃地问道。 如果是往常,她应该是上前抱着沈策的手臂,细眉娇俏地挑起,眼神明亮得似乎所见只有他的存在。 更深露重,在树冠下站了片刻,寒凉的水汽将她的心渐渐冷却。 将自己弄得浑身湿淋淋,捧着淤泥下的宫女衣服从湖面冒出,这种狼狈的事情她才不愿意做。 萧蕴龄以为他会拒绝,就像他拒绝帮她杀了王万利。 可身后却传来衣袂窸窣的声响。 他的衣衫已经沾了露水湿气,放在她手上时比平常要重。 湖水波纹被分隔成两半,很快沈策的身影消失在湖面上。 萧蕴龄坐在湖边的石头上等他,她抱着沈策的外袍,手指拨弄冰凉湖水,只觉得在这难得的景色下,她的心脏像破了口子,从湖面吹来的清风灌进心中,卷起一阵寂寞的呼啸。 她久违地想起了姨娘。姨娘讽刺她总为自己留有许多后路,即使身上有了其他婚约,却还谋划其他男子的怜惜。 永州的凤仙花汁被均匀地染在指盖上,妃色指甲被覆上胭脂,婀娜地搭在男子的手臂上。只是凤仙花无法永远娇艳,绑缚指甲的绸带再次掀开,看到的是永远修剪不去的泛黄边缘。父亲的臂弯总挽着纤纤素手,而姨娘的手背已经生了褶皱。 她不敢和姨娘一样,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丈夫偶尔的眷顾。 和年轻时的父亲一般,从水面冒出的男子有着俊朗的外表。 即使沈策对她不够信任,即使他喜欢的是她装扮而成的宠物,但是他不吝啬给她金石,不会让她的手上沾受脏污,会在林筝仪扑过来时保护她…… 被压在淤泥下的外袍滴落着泥水,和清隽孤傲的男子格格不入。 她心中的空洞又被弥补,萧蕴龄向湖面上的人伸出手。 第69章 格子门被无声推开, 从屋外卷起的晚风吹过帷帐,青色的轻纱往床内吹拂,若隐若现地露出女郎恬静的睡颜。 女郎娇艳的容颜卧在云堆中, 因脸上无法逃避的触碰而往后陷落。 黑色皂靴迈出门槛, 门扉阖上, 飘荡的轻柔帷帐便又安静地垂落在床榻周围, 遮掩尚在睡梦的女郎。 已近丑时, 整个院落已无人声, 只有夜里的几声虫鸣不知疲倦地响起。 守夜的仆人见主子走向书房,片刻后窗户投射出光亮,映出坐在窗前的身影。 沈策拿下书架上带锁的木盒,通身漆黑的盒子与成年男子的手掌一般大小,钥匙插入铜芯, 在咔哒的声响中黄铜圆锁掉落在桌案上,烛火随之跳跃许久。 明灭变换中,他打开了这个送往他书房多日的木盒,其中整齐叠放的书信,每日一封无间断地送到他书房中,又被他完好地锁进盒子。 封泥依旧完好,此时被人打开。 密布的文字记录了萧蕴龄在京城之后的起居与行踪,除却她在宫中, 其余时刻的言行举止都被详细地写在素白纸张上。 厚厚的一沓, 被烛光照得清晰。沈策从第一张开始翻过, 在阅读的过程中,一个与在他面前不同性格的女子跃然纸上。 蜡烛的灯火逐渐暗下, 他半边身体隐于光亮顾及不到的黑夜中,窗外有飞蛾挤进轩窗缝隙, 盲目轻率地撞入灯芯中。 烛泪凝固,在它尚未发觉危险时吸附飞蛾触角,它再想离开时,明亮的焰火已吞噬它的头部,又流淌着蔓延到振幅微弱的翅膀,温暖的火焰由盛转衰,余烟若隐若现,随着烛泪融化滴落,烛台边只留下黑色残骸。 第114章 沈策出神地盯着渐渐熄灭的火苗,良久,嘴角扯起自嘲的笑。 次日休沐,萧蕴龄醒来时,天光大亮,侍女端着盥洗用具进屋。 一切都和往日无异,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早晨。 待梳洗用膳过后,萧蕴龄面带倦色地坐在铜镜前,玉梳从头顶梳到发尾,轻柔的动作令她更加昏昏欲睡,萧蕴龄手撑着脸颊,双眼阖上地等待发髻梳理整齐。 青莲将梳篦放在妆匣中,耳珰从珐琅嵌宝石首饰盒中拿出,冰凉的触感贴着萧蕴龄的脖颈,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看到青莲拿起另一只。 “昨夜沈将军来了。”青莲在她耳边轻声道。 萧蕴龄闻言一愣,她垂眸看着盒子正面的红宝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它。 她虽然住在沈策的山居中,但避子汤药口感苦涩,萧蕴龄喝过一回后便不愿再喝,再则她住进沈策的居所已是超出世俗界限,她不想为他破例太多,因此仆人收拾出新的空房,给予她居住。 昨天夜里,他们处理完宫女的衣裳,回程路上是长久的静默,但回来后沈策又让人给她煮了驱寒汤药。 萧蕴龄收回在匣子上发呆的目光:“他待了多久?” “不到一刻钟。”青莲回忆道。 萧蕴龄望向镜子中的自己,未敷脂粉的脸上透着苍白,她接过青莲递过来的口脂,凝望了片刻鲜妍的红色,她将它放回远处。 这副模样刚好,不需要再多余的修饰。 她扶着桌沿站起,便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待视线明晰后,她径直走向沈策的书房。 往常这个时辰,他总在书房的。 书房外的桃树已经没有了花瓣,尚未成熟的果实累累坠着,萧蕴龄一直等着它们成熟,现在大多还是青色,只某些角落透着些粉。 走近禁闭的门扉,有谈话声从书房内传出。萧蕴龄站在果树下,等待他们结束。 她听不清那扇门后面的内容,只在最初听到了“仵作”的字眼,很快门后的声音便低下了。 七月的风已经待了凉意,但未到寒冷的时候,她站在树下,却感到难忍的寒意,从骨头缝隙缓慢地渗透出来。 她大约是要生病了。 和沈策在书房中的是一名成年男子,长相普通,萧蕴龄不曾见过他,但他看向她的目光却不陌生,好像已经认识她很长时间。 那人在几步之后行了一礼,萧蕴龄还未出声,他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他是谁?”萧蕴龄推开未栓上的门,问着仍坐在窗边的沈策。 “一个暗卫。”沈策不奇怪她的到来,从她靠近,书房内的人便都警觉。 萧蕴龄走近他,第一眼就发现了桌案上已经熄灭的蜡烛,有黑色的灰烬掉落在灯台旁边,好似什么虫子的残骸,那轻飘飘的碎屑像是翅膀。 她用帕子将它们包裹,随意地放在一旁。 男子的睫毛长而浓密,但他的睫毛不像她一般往上卷翘,弧度并不明显,因此她只在居高临下时才看清它们的长度,让她很想用手指去抚摸。 柔若无骨的手指伸到眼前,沈策提笔写字,头没有抬起,他语气冷漠道:“旁边有椅子。” 她被他的冷漠刺伤,伸出的手掌颤了一下,在空中停顿几息后才缓缓收回。 萧蕴龄站在原地盯了他许久,却不见沈策有任何反应,浓墨在纸张写下兵法,笔锋凌厉得几乎破纸而出。 他在生气。 萧蕴龄明显地察觉到了。眼下她不应该闹脾气,沈策的性格吃软不吃硬,只要她耐心哄着,他总会原谅她。 她抬起脚尖,在转身走向桌子一旁的圈椅时,她又望了一眼铺开的白纸,他写到了‘杀’。 带着杀气的字像是他怒气的宣泄,萧蕴龄深吸一口气,而后她改变方向,径直往沈策走去。 手腕被推开,笔尖压在纸张上,蘸了墨水的毛笔重重压在杀字最后一笔,顷刻间便糊了整个字。 萧蕴龄猝不及防地坐在他腿上,察觉沈策想将她拉开,她牢牢地抱着他的腰,挣扎间桌面上的笔架被碰倒,沾了墨汁的衣袖将桌面污得四处都是。 她心中装满了不知原因的怒气,只想拉着他一同沉沦。 “萧蕴龄!”耳边是他明显的警告,手臂被他手掌握得发痛。 她既不想问他是否后悔与她订亲,也不想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此时无比希望沈策在婚后便立即死去,她便再不用被酸涩的心情裹挟,也不用时刻注意他对她是否还残留喜爱。 如果他们的婚期早一些就好了,他不会在婚前发现她的伪装,不用在发现她的欺瞒后憎恨她的骗术。 “我不如你想象中柔弱,你是不是很失望。”她喘着气问道,腰下的墨砚浸湿她的衣带,她能明显感到湿润的墨水在她衣袍上的洇染。 被压着躺在废纸稿间的女子从眼角落下泪水,喘气声断续,双唇被咬得通红。 萧蕴龄看着他从她身上离开,但他的手还留在她脖子上,贴着跳动的血脉,缱绻地往上,经过她垂落的耳坠,又落在她的眼睑上,她下意识地眨动眼睛,眼上的异物感仍然明显。 “你有一双很会骗人的眼睛。” 她颤颤巍巍地睁着眼看向他,一颗泪珠便顺着滚落。 “就像此时,你依然无辜,好像这个吻是我强迫你。”他俯下头颅,气息若即若离,动作温柔地安抚已经红肿的唇瓣,“主动躺在这张桌案上的是你,主动亲吻的也是你,但你却在颤抖。” 第115章 “是你太粗鲁了。”萧蕴龄启唇道,便让他寻到机会入侵。 他好像听从了她的建议,动作温和,她的身体从恐惧中慢慢平复,眉眼软和下来。 沈策手指勾着她的珍珠耳饰,“再粗鲁点,你是不是想杀了我?” 她从温柔乡中惊醒,旋即无措地看着他,耳朵上的牵扯让她不敢摇头,只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被他的问题吓到。 “就像上一个。”他说着笑了起来,看向她的目光也像浸了墨水,覆着一片阴沉。 沈策坐回圈椅上,案上的女郎虚弱地撑着桌面坐起身子,他看到了她腰带上的墨迹,朝她伸出手。 萧蕴龄犹疑了片刻,便被他抱着腰坐在腿上,沈策看到了她身后的斑斑墨迹,像是一副天然而成的水墨画,绘制在月白的衣裙上。 黑与白,极致的相反,却能和谐存于画卷上。 “知道你敢杀人后,那些记忆中的画面有了新的解释,你当时想让我帮你杀了王万利,可惜我并未看懂。”沈策一边解开她系成祥云结的衣带,一边回忆萧蕴龄的神情,那时她也是和现在一样惶惶不安。 萧蕴龄无从解释,她低头看着自己腰上的系带被解开扔下地上,问:“你是后悔了吗?” 她被污染的衣裳也跟着落在地上,之后是雪白的里衣。 “你还年轻,可以重新教导。”他的动作回答了她的问题,他还想和她继续。 那块已经没有墨水的砚台被推到边缘,萧蕴龄扭头看着它,总觉得它会摔碎在地上。 兜衣上的莲花在波纹中游荡,带凉意的桌案紧贴肌肤,她像是被困在岩石缝隙中一般艰难呼吸。 “不想喝避子药。”她别开眼,轻声道。 “婚期将至。”他拨开她的手指,“若我死了,你也不必另找人给你留个孩子。” 萧蕴龄知道他还在回忆她上一段婚约时说过的话。 第70章 七月初九的早晨, 萧蕴龄便病了。 天还蒙蒙亮时,有湿凉的帕子盖在她的额头上,她一时分不清是何物, 便挣扎着要睁开眼睛去瞧一瞧, 可惜眼皮如铅一般沉重, 努力许久都未能如愿, 连身体也动弹不得。 “口渴。”锦被中的美人无意识地呓语, 声音透着难言的委屈。 沈策给她喂了水, 郎中便来了。 年过半百的郎中隔着帷帐仔细把脉,之后被引到隔壁屋开药方。 他行医多年,对风寒这种常见的疾病并不难诊断。 只是…… 他将方子递给沈策,言语并无遮掩:“姑娘体弱,大人不可不节制。” 郎中不知道那位女子和沈策的关系, 但还是将自己的担忧告知:“方才观姑娘脉象,寒气积深,恐难有孕。” 面前的男子依旧面色平淡,仿佛不为他的话语影响,亦不对尚在昏睡的女子担忧。 但仍语气有礼地询问他能否医治,郎中摇摇头,只说着多注意调养。 他不是此中高手,只建议另寻名医。 沈策将药方交给煎药的侍从, 而后推开房门进入他的寝屋。 拂开密闭的罗帐, 萧蕴龄仍然紧皱着眉头, 神情痛苦。 沈策将她粘在脖子上的长发拂开,她额头上的帕子已经失去凉意, 他拿下手帕,走到洗漱架旁的水盆, 重新浸湿了再拧干敷在她额上。 萧蕴龄是午后醒来的,刺眼的阳光随着她掀开帷帐便直射进来,她眨了眨眼,牵连起头颅上一阵密布的钝痛。 书案后面的男人适时抬起头,萧蕴龄对上了他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她啪的一声将帷帐扯下,床中便又恢复幽暗。 床外明显的脚步声还在继续,逐渐往她靠近,一步步敲击她的头颅,让她觉得疼痛难忍。 明媚的光亮又照在她脸上,萧蕴龄侧过身面向床内,精神萎靡,身体也被掏空了力气。 “起来吃些东西。” 又是这样的声音,一本正经地命令她,不知疲惫地折腾她,如果不是沈策,她也不至于夜里着凉,萧蕴龄扯高被子将自己牢牢罩住。 她不言,沈策便坐在床沿,一手将被子拉开,一手扶着她肩膀,强硬地令她靠在他身上。 她几乎感觉自己要散架了,连推他的力气都没有。 盛着白粥的勺子递到她嘴边,萧蕴龄垂眸凝望片刻,顺从地张嘴含住。 她没必要让自己的身体受罪。 将一小碗粥喝下,他便端着碗离开。萧蕴龄尚未躺下,见他又端着一碗进来。 她刚想说自己已经饱了,苦涩的药味就随着他的靠近而弥漫在鼻端。 生病了自然要喝药,哪怕她不喜欢。 萧蕴龄神色怏怏地靠近勺子,低头抿了一口,便满脸嫌弃地皱起。 还剩半勺的褐色汤药往前触碰了她的嘴角,萧蕴龄闭上眼又喝了一口。 一碗药喝完,她躺回柔软的床榻中,床边的身影依旧未离去,遮挡了大片的阳光。 她原本苍白的嘴唇因喝下温热的汤药而变得红润,只是脸上失了血色,比平时还要白上几分。 如果不是疾病伤身,她这副没有气力反抗的模样,倒是勾起了他许多怜爱。 萧蕴龄闭上眼睛,但是落在她额头上的手指还在探她的体温,片刻后又将她皮肤上的碎发一根根捡起拨开。 之后是带着湿意的布巾擦拭她汗湿的脸颊和脖颈。 第116章 萧蕴龄没有睡意,便随了他去。 “给你养只猫如何?”轻柔的布巾擦过脖子,连带着他的语气都显得温柔。 萧蕴龄睁开眼看他,沈策的凤眼垂下,看向她的目光不如昨夜凶狠,眸光像春日的河水一般缓缓流淌。 “恐怕我没有时间照顾。” 这不过是她的托辞,养只小小狸奴,左右有侍从出力,她只需闲暇时招它来逗趣。 沈策见过她逗弄宫中狸奴的模样,满眼的珍爱与欢喜,她盼望着自己也能拥有一只。她在誉王府没有养,因为她在那里不安自己的处境,担忧下人苛待她从而随意处置她的宠物。 她现在的心境大抵也是如此。 萧蕴龄对谁都可以有利用,唯独对猫儿谈得上负责。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第71章 初秋清晨, 虽然还未寒冷,但已没了夏季暑热。 天色蒙蒙亮时,骏马踢踏着泥土, 身躯穿越杂草, 被车夫驱使着往山下而去。 萧蕴龄打开车窗往山里望去, 雾气缭绕中, 隐约可见挂在远处天空的半轮明月, 呼吸间鼻腔充满清新草木味。 躺在床上好几天, 她总算将病养好,同时假期结束,她需要进宫。 她闭着眼聆听山间鸟鸣,感受自然乐趣。接着,从身后伸出的手指拉着窗沿阖上, 鸟鸣声减弱,清凉秋风也被隔绝在车厢外。 沈策解释道:“你病初愈,不宜吹风。” 萧蕴龄睁开眼,最近她也习惯了沈策对她的约束,而且他是为她着想,便没说些什么。 即使山路有过修缮,但依旧比平坦大路颠簸,再宽敞舒适的马车也抵不过道路的崎岖, 车厢在马儿奔跑中晃动。 萧蕴龄靠在窗边, 疑惑问道:“为何不在城中买一座院子?每日这般奔波总要耗费时间。” “从前有想过。” 他看过来一眼, 萧蕴龄还在等待他接下来的话,但是他却不再说了。 为什么从前想过, 现在却仍然住在山中,是什么原因改变了他的想法? 萧蕴龄有许多疑问, 但是她见沈策已经闭上双眼,他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是因为照顾她才有的,她就没有出声打扰他的休息。 最近她生病,沈策颇费心神。病愈后又有新的郎中给她诊脉,每日的苦口的药从不间断,她不想喝,但沈策说是给她补身子的,她的几次落水已经留下病根。 萧蕴龄心中原本对他的那丝怨怼也消散了。 她探身过去,轻轻抚摸他的眉头,他眉毛浓黑,眼睛闭上时没有了平日的不好接近,挺拔的鼻子下,是线条明显的薄唇。再往下,是男子明显凸起的喉结,还有在旁边的红痣。 父亲年轻时也俊朗,但是在她模糊的记忆中,父亲不如沈策长得好看。起码她只有在见到沈策时,才有惊艳之感。而这个人,原本她认为是天之骄子的将军,现在独属于她,属于誉王府中不被他人在意的五小姐。 “做什么?”沈策眼睛未睁开,但是能感受到脖颈上轻柔的触碰。 他的声音也好听,像是大雪吹拂时落在她指尖的一朵雪花。 他真是每一处都照着她的喜好而生,包括他的性格。她在反抗时,心底会涌起隐秘的满足。 如果换个人这么对待她,她早已无法容忍。 “我很喜欢你。” 即使这份情感由算计而开始,但是她对沈策和对萧敛竹、王万利之流的感受不同,沈策在她眼中是个鲜明的人。 女子的声音明明在耳边响起,听着却不真实,像隔着琉璃樽蝴蝶扇动翅膀的嗡嗡声。 沈策轻轻“嗯”了一声。 若他睁开眼看她一眼,就会发现她眼眸中的光彩,比琉璃樽还要绚烂。 可惜他不想面对她的谎言。 车内安静下来,在天际逐渐亮起时达到宫门。 长公主下朝后,萧蕴龄抱着奏折跟在她身后。 往日她放下奏折后便会离开,但今天萧华叫停了她。 近来朝堂无大事,萧敛竹身世一事也告一段落,萧华心情不错。萧蕴龄守在旁边,心中虽然不解让她留下的意图,但没有慌乱。 将较为紧急的事务审阅完,萧华抬眸看向身边安静磨墨的少女。 萧华几乎一眼就看出她发髻上圆润的珍珠是沈策打仗赢来的赏赐。 她最初对萧蕴龄的好奇始于沈策,但一个沈策看上的女子,并不值得她费心思,给些赏赐和荣誉便足够这些女子在夫家立足了。 直到太后出事,萧华才注意到这个菟丝花一般弱小的少女。胆大包天到敢谋杀太后,她不介意帮助萧蕴龄掩盖。 萧华缓缓笑开,她只知菟丝花柔弱攀附其他植物,却忽略了这种藤蔓以吸取宿主养料而生。 女子多艰,即使她贵为长公主,依旧无法肆意,早期府中多了一个男宠,都要被他人口诛笔伐。 世道塑造了萧蕴龄这种性子,即使有野心,也只能借由情爱的借口包装。 太后便是小瞧了她,才会至今昏迷在静宁宫的床榻上。 “掌记虽是女官,但平日事务囿于宫闱,并无太多实权,你暂居于此,有些屈才了。” 萧蕴龄一时不知道长公主是真心实意认同她的才能,还是由于她办事不力在讽刺她。 她快速回忆了一遍自己最近的工作,无论是整理文书还是协理宴会,都没有出现纰漏,甚至得到过上官的几句称赞。 第117章 她稍稍放下心,恭谨回道:“能够离开后院,臣已经十分满足。” 她这话说得真心,王朝的运转与盛世的开创,需要体察民情的文臣和骁勇善战的武将。她虽然每日花时间学习前人留下的典籍与智慧,但对比在朝堂上针砭时弊的大臣,中间的鸿沟是她难以逾越的。 萧蕴龄有升官的野心,但对自身的能力也十分清晰。 萧华对她的性子有所了解,她的心狠只针对威胁到她的敌人,日常中她只同外表一般是个懂事的女孩子。 懂事到一桩婚姻就令她满意。 “如果本宫让你更进一步呢?” 萧蕴龄惊讶地看向她,视线中牡丹一般华贵雍容的长公主欣赏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她见过长公主言辞冷漠地斥责无能臣子,也感受过她盛怒之下满宫的战战兢兢。 何其有幸,她正在和王朝实际上的统治者对话。 “殿下是说司记一职吗?”司记将要退下,她周围的人都在猜测下一任司记是谁,有如王典记这段时日在积极筹谋。 萧华闻言笑出声:“嫔妃在宫中待的岁月久了,便只想争帝王的宠爱,你在司记司待的时日不长,现在眼里也只能看到那三亩地。” “本宫想让你去凌霄府,凌霄丞虽和司记一般只是六品官,做的事情却不同。” 萧华打磨过许多把刀,但是她不介意再多一把。 她需要培养一些女子,方便协助她办事。 萧蕴龄垂眸思索,她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心中却是在犹豫。 凌霄府是长公主掌权后增设的部门,名义上管理公主府私产,但由于萧华权势的扩大,最近一年凌霄府的官员已经能出入朝堂聆听政事。 风光无限的同时,也意味着她要彻底站在萧华的阵营中,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再则,沈策可能会反对。 萧蕴龄擅长的是隐匿自己对他人的威胁,将要暴露自己于众人的审视中,她感到无所适从。 “殿下,我能大着胆子问您一个问题吗?”萧蕴龄斟酌着开口。 “说吧。” “为何您会选择我?我的才学并不出众,能够被京城中的其他人看见,一是因为您,二是因为沈策。”而萧华最初注意到她,也只是因为她站在沈策身后。 “本宫不缺聪慧的女官,需要的是有胆量的人。” 她未挑明,萧蕴龄心知肚明,她在萧华面前唯一一件称得上胆大的事,无外乎佛寺中的作为。 萧蕴龄又想到了姨娘,世上最不可靠的便是将身家荣辱寄托在男人身上,但是大多数女子没有选择,现在长公主给了她选择的机会。 如同她受封掌记时一般,萧蕴龄跪在这位尊贵的长公主面前,感激她的看重。 萧蕴龄被萧华身上浓郁的香气沾染。 现在不是牡丹的花季,但殿内的牡丹图案不少,萧华头上那朵姚黄几乎以假乱真,张扬地盛开在云鬟上。 萧蕴龄离开皇宫时,脑海中依旧是亭亭玉立的牡丹花王。 她没有和沈策一同回来,踏入山居,眼前则是吴百山扫落叶的身影。 时间好像在他身上停滞了,无论周围的人如何变化,吴百山总是温和地旁观。 有时候萧蕴龄羡慕他的心态,有时却又惧怕他这种状态,看淡过去的恩怨,放下对未来的期待。 萧蕴龄一向好奇吴百山和萧华的关系,但今天她忽然有了答案。 野心绵延整个王朝的长公主,怎么会记得一个小小的宦官? 就像吴百山手中珍惜捧起的落花,在长公主眼中已经失去用途,早早被宫人不留情地清扫干净。 夜里,沈策还未归来时,萧蕴龄已经歇下。 在第二天的朝堂上,沈策才知道未婚妻的官职变化。 萧敛竹刚从女官队列中收回目光,便与沈策对视上。 他若无其事地对着沈策一笑,心中却是对这个男子的怨恨,他蛊惑了萧蕴龄,让他的爱人抛弃他离开。 沈策已经习惯了萧敛竹看他时的眼神,他毁坏了萧敛竹的计划,被他记恨再正常不过。 萧敛竹会出现在朝堂上,是因为他将要离开京城前往封地,日后若无大事,他会一辈子生活在汤州。 他弯下脊背,垂下头颅,言辞恳切地对座上的皇家姐弟辞行,动容时眼中甚至有泪光闪过。 皇帝和长公主少不了勉励他几句话。 萧蕴龄悄悄松了口气,今日之后她和萧敛竹就没有见面的可能了。 第72章 离开正务殿, 萧敛竹看着与萧蕴龄并排走来的沈策,掩于袖下的手掌紧握成拳。 萧蕴龄缓缓停住脚步,前面高大的男子站在白玉台阶下, 眼尾弯起, 双眸含笑地注视着她靠近。 沈策也看出了萧敛竹专门在此等候, 他对萧蕴龄似乎总有话要说。 “又要请沈将军回避了。”萧敛竹维持着表面的礼貌。 沈策闻言看向萧蕴龄, 他还记得上次她和萧敛竹见面后的气恼。 亲王的朝服随风扬起, 萧蕴龄看着萧敛竹身前的团纹, 语气寻常地对着沈策道:“我和他谈谈吧。” 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 萧敛竹嘴角噙着的笑容比刚才更加真切,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倒成了秋日的一抹亮色。 第118章 沈策对他颔首后离去。 他不知道萧敛竹会和萧蕴龄说什么,但萧敛竹对这个过去的妹妹总寄予了许多关注。 萧蕴龄曾经被萧敛竹设计陷害,之后又利用他残留的信任破坏他的计划,可萧敛竹对待她好像没有迁怒。 萧敛竹也曾说他因为萧蕴龄才起了不臣之心…… 在永州山林时萧敛竹质问萧蕴龄的那段话, 在许多个瞬间会让沈策思索这对兄妹的秘密,也会让他很想探究他们在誉王府一同长大时经历了什么样的兄妹情谊。 沈策没有兄弟姐妹相处的经验,但他不曾见过哪一对兄妹和他们一样的。 旭日从宫殿正脊后缓缓升起,光芒笼罩在身上还不会让人感受到半分温暖,在轻纱朦朦胧胧中,已经走开几十步的男子驻足回望。 台阶下阴影处,亲王袖口处宝蓝与黑色丝线绣成的蟒纹往臂弯滑落,露出男子一截苍劲的手腕, 而那只与女子柔荑不同的手掌正落在女子堆叠如云的发髻上。 “簪子歪了。”萧敛竹说完便将手放下, 好像只是好心给她扶正歪斜的簪钗。 殿外来来往往的臣子与宫人不少, 萧蕴龄不欲与他在此多生事端,见他的手掌已经离开, 便没有多说什么。 “康王又找我有什么事?”思及他将要离京,她的语气不似上次不耐, 但也没有了以前习以为常的亲近。 她对萧敛竹的情感在名声毁坏之后失望,又因为报复他成功而逐渐变淡。 记忆会被新的经历和对未来的期盼替换,和永州一样,萧敛竹已经成为了她回忆里的一个符号。 “汤州离京城遥远,今后恐怕没有机会再与你见面了。”他触及萧蕴龄眼中的防备,语气泄露了几丝真实的哀伤,“只是想和妹妹正式告别。” 他和萧蕴龄在一起生活了十五年,他经历过她出生时府中的兵荒马乱,也记得躲藏在竹林后偷看他的女童。夏日他们撑小艇采莲,夜里豆蔻年华的妹妹敲响他的窗户,提醒他夜深读书伤眼…… 眼前是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或许下一次见面,她已经梳起妇人的发髻,成了他人的妻子。 耳边是萧敛竹回忆他们相处点滴的话语,他声音娓娓可听,经由他说起的过去被拭去尘埃,仿佛还是昨日。 “我不期望我们还能和从前一般,但希望你还把我当做兄长。”他期待地注视着萧蕴龄,多情的眼中像藏着万千星辰璀璨。 萧蕴龄垂下眼眸,太阳往天幕中间前进,他们这一小片区域逐渐也无法蔽日。 地砖上,光亮与阴影的交界是清晰的直线,不因为她的想法而改变往她脚底推进的速度。 “我心如此界。”她轻轻回复道。 萧敛竹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她鞋履下的明暗界限,一瞬间各种懊悔无措的情绪弥漫心头,如果他知道萧蕴龄是爱恨分明的性子,他绝对不会听信手下的建议放弃她。 少女秾丽的容颜上,是和秋风一般无情的平静。 他从前害怕萧蕴龄记恨他,可是比起怨恨,此时她的平静更让他心悸。 萧敛竹顿时忘记了还在萧华的皇宫中,他上前一步,手指颤抖地握着女子垂下的手腕,不可置信道:“你难道舍得吗?” 他又急急补充道:“我不介意你和沈策,只要你心底有我的位置。” “康王慎言。”萧蕴龄冷漠地提醒他。 她怀疑萧敛竹是故意接近她,从而让长公主对她生疑。 萧敛竹如梦中惊醒,慌忙地松开她的手腕,他对上萧蕴龄警惕的眼睛,心中一痛。 等时间久了,她会明白谁才是真正爱她的人。 现在他只是将要离开的亲王,她不信任他可以理解。 “我会永远把你当做我的……”他停顿了一下,低声道:“最亲近的、妹妹。” 萧蕴龄登上城墙,守卫在一旁的护卫知道她是谁,所以没有上前打扰她。 亲王规格的马车向着城门跑去,车窗被推开,有人从车内回头望向辉煌的皇宫,垂落在窗沿的青色衣袂随风飘逸。 她认出来那是萧敛竹,萧蕴龄抬起手臂,披帛在晨曦中折射柔和金光,而萧敛竹滴落在她手背上的泪水已经散去。 惆怅的心情随着忙碌而消失。 萧蕴龄将茶盏推向对面的年轻男子时,藏在衣袖下的手指下意识蜷缩。 又是一个商人。 廖客行毕恭毕敬地接过女官大人煮的茶汤,她看着十分年轻,但眼神却没有丝毫怯弱泄露。 他闻着茶水香气,虽然不知道她这份镇定下藏着多少逞强,但是他不敢轻视长公主的人。 廖客行早已将所需账本装在箱子中带来,不过萧蕴龄今日的目的不是账本,而是混在其中的几本记录。 商人虽是贱籍,但商人与商人之间亦不相同。 廖家经营有方,累积财富无数,在京城中有立足之地,但能让他们守着巨额财富安稳生存的,主要靠身后的贵人。 廖客行名下的茶楼酒楼颇受文人墨客喜爱,朝中臣子也喜欢相约在此附庸风雅,他靠这些场所监督官员言行。 当然萧华的眼线不止这些,但那是萧蕴龄不能涉足的。 她命人将这些送回凌霄府。 与此同时,从永州回来的暗卫骑着快马奔至城外山腰的一处山居。 第119章 记录主子未婚妻秘密的纸张藏在木盒中,被放在书房内的桌案上,等待匹配的钥匙开启。 第73章 近来沈策总是忙碌得很晚, 萧蕴龄名义上还居住在杨府中,回去的路上很少与他同行,于是她没有等待他便先行回去。 青莲上前接过萧蕴龄手中带回的书箧, 她也刚从外边回来, 手上还带着秋天的凉意。 她询问道:“主子, 要传膳吗?” “再过一刻吧, 我还有些事情。” 萧蕴龄走向桌案, 上边是她今日未处理完的事务, 担心天黑山路难行,她便将它们带回完成。 青莲跟在她身后想帮她磨墨,一旁的墨条只剩下指节一般的长度,青莲还是将它拾起。 墨条短小难持,她修剪整齐的指甲难免触碰到砚盘中浅浅的一层墨水。 青莲向来节俭, 剩半截的墨条在她眼中还能写上好几个字,便不舍得丢弃。但是她的手指被山间寒气吹得发颤,一时没有控好力度,最后的一点墨条就倒在墨砚中,溅起几滴细小的墨点。 “奴婢还是再找一根来吧。” 看到青莲被染黑的手指,萧蕴龄拿着手中写了一半的折子起身:“我去沈策书房找,你先去传膳,我一会儿就回来。” 只剩下最后一行没写, 萧蕴龄推开书房的门, 打算在这里写完。 山居中仆人不多, 往常她来书房找书,偶尔才会碰到打扫的人, 大多数时候这里都只有沈策在。 萧蕴龄猜测书房中并无紧要的物件,否则沈策不可能不安排人守着, 他也从不避讳她的到来。 点亮烛台后,萧蕴龄吹灭火折子。 他的书房今日有人打扫过了,房中各类用具摆放整齐,桌面纤尘不染。 只是书案中间放了一个五六寸的宽的木盒,被严谨地用黄铜锁锁上。 萧蕴龄将它推到一旁,而后在砚台中添加少许水,研磨墨锭得到足够使用的墨水后,她坐到椅子上,随意捡了根毛笔蘸墨书写。 十几个字很快写完,她将折子摊开等着墨汁干。等待的过程中,她的目光又看向被紧锁的木盒。 盒子通体漆黑,没有其他花纹修饰,单从外观来看平平无奇,萧蕴龄尾指勾着小巧的铜锁,金属的冰冷渗透肌肤,放下时锁与木头轻轻相撞,发出的声音沉闷短促。 墨迹很快就干了,萧蕴龄将折子合上,走向门口时,她发现在墙壁前的架子上,也放了相同的一个黑盒子,放置在与她身高差不多的高度。 这个木盒在书房中出现得突兀,她从来没有见过。 萧蕴龄将折子放在架子一旁,双手抬起将木盒拿下,之后端在身前端详。 盒子有些沉重,沉甸甸地压着她的手臂。 忽然,她目光一顿,这个盒子没有上锁。 她不该私自查看沈策的物件,萧蕴龄知道她应该将它放回原处离开,但是她的好奇心产生得不合时宜。 白日的长度越来越短,她在书房耽误的这段时间里,天边的最后一抹金光消失在丛林中。如水的灯笼被一一点亮,昏黄的光亮从大门流向小径,通往每一间房屋。 书房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萧蕴龄的想法不坦荡,察觉有人来了连忙慌忙地踮起脚尖,手臂高高抬起将黑盒推入架子上原来的位置。 立在门口的两盏灯笼亮起,她手臂往下收回时,被盒子压住的一片衣袖拖着盒底,顺着她的动作摔落在地上,震出一声巨响。 盒子被摔开倒扣于地上,里面的纸张飘落一地。 门口的身影迟疑地停住,询问道:“郡主需要帮忙吗?” 原来是点灯的侍从,萧蕴龄平复心情,回道:“无事,你退下罢。” 投射到棂窗上的人影逐渐拉长变淡,待影子完全消失后,萧蕴龄蹲下整理地上的纸张。 刚才她对这个黑盒的内容还有好奇,经由仆人的惊吓,她现在只想快点收拾这片狼藉。 “郡主”二字蓦地闯入视线,放于盒内的手臂停滞,那两个字周围,其他文字争前恐后地映入眼帘,生怕她不知道郡主指的是她。 “四月二十一日,许家乔迁,许谨阳表明心意,后郡主神思不属。 …… 五月初六,随太后至荣兴寺。 …… 六月十五日,郡主与康王于长街交谈,神情嘲讽愤怒。 …… 六月十九日,持刀伤贼人……” 跪坐在地上的女子不可置信地抓起一张又一张写满字的纸,用于书写的纸张并不坚韧,被颤抖的手指抓得皱起,有的被指甲戳破。 萧蕴龄已经无暇顾及能否恢复这个盒子的原状,她的膝盖跪在坚硬的地砖上,手指伸长了去拿飘落在远处的纸,很快她的手掌中便握了一沓数量可观的纸张。 这些纸上除了记录她的日常行动,还附有她和其他人交谈的每一句话。 身后烛台的大多数光亮被她的身影挡住,借着微弱光线,萧蕴龄快速浏览她的过去。 萧蕴龄对自己感到可笑,即使是这种时候,她的脑子还能注意着寻找萧敛竹在京城这段时间的记录,她和萧敛竹在花车旁的交谈避讳他人,对话内容不为人知。 最大的秘密不被发现,她脑子里紧绷的弦却无法放松,迟缓的情绪像密布的网,丝丝缕缕地陷入她的心脏,不将它分割成碎片决不罢休。 第120章 在她满心欢喜地期盼婚姻时,她的未婚夫却派人监视她的一言一行,嘲笑她的自作多情。 角落的烛火不安地跳动不止,连带着她的影子在地上不停地变换长度位置。 掉落在门边的纸张被风吹得扬起,飘落到萧蕴龄面前,发出飒飒声响。她的呼吸变得很缓慢,气体的吸入勾起五脏六腑的反抗,她感受到胸口被重压的疼痛。 门扉又被阖上,那些写满的纸张不再乱动,影子也恢复了安静。 黑色的靴子停在她眼前,之后绯色的衣袍像火焰一样垂落在地上,她的影子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完全覆盖她的黑影。 “看多少了?”他温和地问她。 熟悉的声音在身前响起,她脑中拉扯的那根弦啪的一声断开,泪水砸在手中的文字,经由眼泪水洗过的字迹依旧清晰。 纸是普通的纸,用的倒是好墨。 她好像被人扶起来了,之后又有手臂穿过她的腿弯,明亮的烛光照亮了她的脸,萧蕴龄不适地眨眨眼,手中攥着的纸掉落在桌腿旁。 沈策抱着她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蜷缩在他怀中的人还在无声哭泣,泪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衣袍。 他将明显被移动过的另一个黑盒子拿到近前,又将被书卷遮挡的钥匙插入锁芯。 黄铜锁掉落在他手掌中,被他随意放在盒子旁。 萧蕴龄沉默地看着他将盒子内的十几张纸拿出来,里面还夹杂着几张泛黄的。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她扯了扯嘴角,哑声问道。 沈策单手持着新的调查放在她眼前,萧蕴龄垂下眼眸,一些已经陌生的名字出现在这张纸上。 “王万利断了一只手,陈实身上被发现的毒药。”沈策抚摸她的头发,语气不明道,“你倒是有仇报仇。” “不然呢。”萧蕴龄仰起头看向他,眼中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靠你来拯救我吗?” “我被劫持的时候,其实你就知道了。但是你没有帮我,你等候在门外,等待他对我的举动,也等待我的反应。”她不曾注意到的凑巧此时浮出水面,“所以当我把匕首插入他的后背,你就推开了那扇门。” “你既然不担忧我万一会受到的伤害,为什么在佛寺走水时又要冲入大火中?”萧蕴龄深吸一口气,喉咙中涌出的哽咽才被压下,她继续质问他,“你不信任我,为什么要请长公主赐婚?” 沈策翻过仵作对陈实尸体的检查结果,闻言轻笑一声:“你不信我,却要求我对你信任,萧蕴龄,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放下手中的调查,耐心地擦去萧蕴龄不断流下的眼泪:“王万利是你未婚夫时,你准备了我这条后路,现在你挑选的后路是许谨阳吗?” 萧蕴龄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被勒出血。 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她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却要求爱人做到,可是她就是不讲理,她就是自私。 她可以怀疑沈策,但沈策要相信她。 她可以算计沈策,但沈策不能派人查她。 她可以在沈策面前伪装,但沈策不应该讨厌她真实的模样。 他此时的眼神多么嘲讽和无情,他旁观她的自作聪明,厌恶她的虚伪和欺骗。 第74章 一簇簇豆大的灯火变成盛大的火光, 她仿佛回到寺庙中,浓烟与火焰笼罩的大殿依旧可以窥见精美的雕花,火舌在她的手臂上留下灼热的伤口, 沈策从大火中走来见她, 他是为了她。 “荣兴寺大火, 你为什么想要救我?”她有自己的困惑, 她不相信有人会愿意为她付出生命, 可是事情发生在她眼前, “你监视我,你会不知道我的计划吗?” 那张纸上记录了她和许瑾阳在佛寺外见面的次数,也记录了青莲如何获得火油。 她的心已经麻木,但她却想听到他亲口承认。就像姨娘的鞭子,还未挥下时, 她会恐惧将要到来的疼痛,可是接连几鞭打在身上后,她只想着姨娘打得更快些,好早点结束让她去敷药。 沈策回忆当日的发现,她将逃生的路线规划得缜密,他有没有进去找她,结果都是一样的。 可是她现在却流泪问他,眼尾红得可怜。 她又是什么目的? 他不想令她得逞:“你被许瑾阳感动, 我便想看看你为我感动的模样。” 他的声音遥远又清晰, 她终于死心了。 萧蕴龄想起了那则故事, 她想国君失去臣子的时候应当是开心的,他的臣子永远不会背叛他, 他终于可以完全信任臣子。 或许只有沈策死了,她才能毫无顾虑地爱他。 萧蕴龄抬手触碰沈策的脸, 因为眼泪而模糊的视线中,她无法辨析他的表情:“看到这些内容时,你在想什么呢?” 他抱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知道她的欺瞒后还能如往常一般和她生活。在他应付她的时候,他是否在心中谋划怎么揭穿她的真面目?该用什么手段让她知道教训? 她的指尖最终落在他的脖子上,动作温柔地抚摸凸起的喉结,以及旁边的红色小痣,过了会儿,又张开五指模拟着掐住他脖子的可能性。 沈策放任她的行为,不认为她能伤害到他,萧蕴龄失望地放下放下手臂。 “我在想,你的面具有多少。”他的表情如同他的话语一般,带着疑惑。 第121章 角落的烛火映着她的容貌,在灯火跳动时,她的美丽变得生动,可是这份生动,在不同的场景却有不一样的演绎,这让他很想探究哪个时刻才是最真实的。 萧蕴龄闻言一愣,随即笑出声,她像是听到了好笑的话,发髻上的步摇晃动不止,缀在簪子上的蝴蝶翅膀颤颤抖动。 她的眼睛里还盈满泪珠,随着她的笑声滚落到堆叠如云的黑发中。 “笑什么?”她听到沈策问她。 她生长在誉王府混乱不堪的环境中,在四弟出生前,王妃对誉王失望透顶,连带着整个王府都被迁怒。一个好色的父亲和一个不公正的母亲,她儿时随便在府里哪个角落都能看到秩序的失衡与原始的掠夺。 姨娘不受宠,她也不是男子,只能顺应他人的期望成为恭顺的女儿,借由其他姊妹的对比体现自己的知书达理,让父亲能稍微看到她的不同。 她不能表现出野心,但也不能没有野心。一昧温顺只能捡其他人剩下的东西,没有人为她争取,她总要思虑得多一些才能过得和其他姐姐一样。 她在听说了沈策的往事时,对他心疼之余,她心中有着可耻的窃喜。他与她一样不被父母宠爱,她原本以为沈策能够理解她的选择,或许他会像她心疼他一样,对她多些怜惜。 她独自行走在真假之间,偶尔也会感到很孤独。 可他们还是不同的,他再怎么出身复杂,他都是武安侯重视的孩子,即使他被严格管教,被怀疑血液卑劣,父母依旧为他挑选学问出众的老师,护佑他不被外人欺凌。 他既然不懂她,那么他有什么立场指责她? 过了许久,萧蕴龄才堪堪止住笑,她擦过眼角的泪痕,从沈策的怀里坐起身,她俯视着他,嘴角的笑容还未收起,勾勒出她心中的嘲弄:“你又凭什么质问我?” “我是虚伪,可是你沈知行难道坦荡吗?” 沈策的表情未变,眉目间透露几丝疲惫,他把玩着她滑腻的手腕,等着她的怒气。 他看待她,就像看一只虚张声势的狸猫,一只只会在脚边叫唤的猫,除了让他烦躁,并不会让他感受同样的痛苦。 萧蕴龄痛恨他这副模样,他高高在上地鄙夷她的行径,她不能反抗、不能报复、不能有野心,她只能成为鸟笼中哀鸣的鸟雀,等待他的停留逗弄。 可她的期望不止这些,他不配得到她永远的讨好。 “我很早就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你要求我顺从乖巧,责罚我的叛逆,我从前以为你和那些男人没什么两样,喜欢女人奉承讨好你。” 余光里烛台的光芒刺眼,萧蕴龄的眼睛被晃得酸涩,她直视他的双眼,忽略手腕上不断加重的力气继续说道:“我后来发现你和他们不一样,因为你的生父叛敌……” 禁忌的二字落下,神情淡漠的男人眼眸中终于有了情绪,浓稠如墨的眼神试图镇压她,萧蕴龄只觉得手腕要骨折了,男人的怒火与女人不同,力气的悬殊让他们的愤怒中携带了暴力的隐患。 萧蕴龄迎着他的警告,表情刻薄地口吐毒汁:“你无法选择自己的生父,不敢责怪他的背叛,你也不敢反抗父亲的威严,只能在他的阴影下生活多年。你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能决定什么时候结束,所以你只能掌控我!只能来审判我!” 他一副看不起她作为的模样,但他和她一样卑劣,他不过是一个懦夫,只能在她身上做主。 亲近的人才能说出最诛心的言语,陈旧的伤疤从未愈合,她偏要揭开纱布,嘲笑伤口上的脓液,再重新划开新的伤口。 他的眼睛一片寂寥,这种相似的眼神她见过,在悬崖下他不想求生时,眼中也是这样的空茫,但还是不同的,那时苍茫中没有火焰燎原。 沈策继续着她方才的试验,手掌贴在她纤细的脖颈上,粗糙的指腹摩挲肌肤,很快在上边留下红色的痕迹。他动作并不怜惜,粗暴地捂着她的嘴,他不想再听到她更恶毒的话。 可是她的眼睛还在谩骂他,他毫不怀疑萧蕴龄此时面目的真实性,她厌恶他的血脉,揭露他的肮脏。 门扉被屋外席卷落叶的风吹得敞开,灌入的秋风将烛台灯火吹得不安,好似下一瞬就要熄灭。 萧蕴龄被迫往后仰着头,她的眼睛又渗出泪珠,嘴唇上的亲吻细密。 血腥味渐渐弥漫在唇齿间,她不知道是谁的,只觉得比起被掐脖子,此时的窒息感同样难熬。 她的视线中是模糊的蜡烛,光亮正在变得昏暗。 在她以为要死去时,沈策终于放开了她,萧蕴龄靠在他身上艰难喘息,鬓发上的珠钗歪斜,涂抹在唇上的口脂凌乱斑驳。 他鄙夷着她,却又亲吻她。 “沈知行,你还记得自己的字吗?” 女子的质问与记忆中的许多声音重合在一起,是永远无法逃脱的梦魇。 此时的她愤怒、刻毒、冲动,却令他的一身不堪的血液渐渐沸腾,他再一次捂住她的双唇。 青莲久久没有等到萧蕴龄回来,她从房中离开,在路上拦下一个侍女,嘱咐道:“你帮我去书房看看郡主在不在。” 沈策的书房,她有心避讳,平日里不敢前去。 侍女应了一声,随后快步走向书房。迈入院子的门槛时,书房漆黑一片,不像是有人存在的模样。 第122章 她心中疑惑,往书房继续走去,风声萧瑟,几盏灯火幽幽。书房外有一颗桃树,坠满青涩的果实,侍女抬头看了一眼,忽然听得书房内的一声闷响。 她离开桃树底下,一门之隔内,不再有声音发出。 或许主子们和她错开了,侍女转身准备离去。 “砰”的巨响从屋内响起,接着是清脆的细响,像是瓷器碎片在地上跳动的声音。 她被吓了一跳,连忙拍打门扉,问道:“郡主?” 回应她的是一声冷漠的“退下”。 萧蕴龄被拉扯到屏风后的榻上前,挥手将架上的瓷瓶摔下,边缘锋利的碎片散落一地。沈策冷笑一声,抬手将人抱起。 她的手臂磕到扶手的边缘,在短促的一声痛呼后,所有声音都消失在唇齿间。 整个书房像是砚台中刚被研磨出的墨水,浓稠漆黑的墨色里,她的反抗凝滞艰辛。或许墨水是红色的,萧蕴龄手臂被压在头顶时,手指紧握的瓷片还有潮湿的血液在滴落。 “看到那些东西时,除了想知道面具数量,便是……”他靠近她的耳朵诉说,毫不在意肩膀上和脖子上的咬痕。 女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无法阻止耳边的言语,羞辱和撕咬只会换来他更病态的报复。 撕开伪装后,或许他们是天生一对。 第75章 寝殿外的月光透过窗格, 温柔地披在蜷缩在榻上的人身上。 萧蕴龄面向墙壁,疲惫地阖上双眼。有人拉起她的手臂,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做反应。 她靠在男子的胸膛上时, 感受到抵在唇边的杯口, 她抿了一口, 有水滴顺着下颌流入宽大的衣袍中。 刚被点燃的香炉升起袅袅白烟, 醇厚的檀香驱散屋内浓郁的味道。 她又卧回柔软的床榻上, 有温热的触感穿过手掌, 套在手腕上,接着是另一只手。 她听见了相碰时的泠泠声响,是玉器才能发出的。 沈策的脚步声绕过屏风后,萧蕴龄才缓缓睁开眼,借着微弱光亮看向手臂, 是一对白色玉镯,似乎有月华在玉质中流淌,源源不断地向她传来合宜的温度。 她知道沈策很有钱,无论是聘礼还是平日送给她的礼物,用料总是上乘。 他发现她接近的目的,所以开始用这些财物与她交换。 萧蕴龄打量了这对镯子,试图透过它们看清沈策的想法。 莹润的玉镯下,是一圈红色的痕迹, 估计天亮后便要变成淤青。 难言的怒气从心底涌出, 她用力将一只镯子脱下来, 抬手就想往地上摔去。 “不喜欢?”男子的声音还带着喑哑,他披着外袍走来, 双臂将她困在其中。 萧蕴龄抬眸瞪他,胸膛因气愤而起伏不止, 她手指紧了紧,最终把它摔在被褥间。 他过来抱她,沐浴后的潮气浸透她刚换不久的衣裳,镯子又回到她的手上,晃动着月色。 竹片上冰凉的药膏抹在手上的一圈,之后是红肿的唇角,还有腰上明显的指痕。 她在上药时乖巧了许多,被抱着坐在腿上,长发顺着肩膀遮掩她的身体,睫毛被泪水沾湿。 沈策忍不住亲了她的脸颊,夸道:“好乖。” 握在手掌中的玉镯几乎要被折断,她揭露了他对她的控制,他便故意说这些话来让她难受。 “避子汤。”她克制着怒气,语气冰冷。 刚恢复正常的氛围瞬间又凝滞了,萧蕴龄总觉得沈策的指腹太过粗糙,此时抚弄她的下巴,令她不得不直视他的双眼。 昏暗的屋内,他平日里冷清的凤眼染上了浓重的欲色,灼热得让她几乎不敢再看。 “这么讨厌我的东西。”他说着凑上前吻她。 唇角的膏药苦涩,在药味中还有残留的酒味。亲吻她的男人双眼阖上,神情虔诚得仿佛是最忠诚的信徒,但他睁开眼时,眼神中全是不堪的亵渎。 萧蕴龄推不开他,只摸到还未干涸的伤口。 “刚才在浴池待了许久,清洗干净了吗?” 他自幼习武,挽弓执剑的手指上被磨出血泡,愈合后新生的血肉有着薄薄的一层茧子,茧子再次破开,周而复始,直到掌心不被剑柄所伤。 太粗糙了。 他平日里性情高傲不容挑衅,萧蕴龄猜想过争吵后,他或许会因面子受损而冷落她。但他似乎更加无所顾忌,毫不遮掩他心底的肮脏想法。 她目光在他手上顿了顿,而后别开脸。沈策将擦手的帕子随意扔在一旁。 “我吃了药。”他将手掌贴上萧蕴龄的小腹,隔着一层布料揉着,“真可爱。” 他真是疯了。 萧蕴龄气冲冲地躺回床上,拉高被子将自己盖住。 身后贴上的气息滚烫,她闻到了酒味和皂角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 - 次日,萧蕴龄从宫中出来时,熟悉的马车等候在宫门外。 她惊讶地上前,马车内的人也从车窗看到了她的身影。 “姐姐,你怎么来了?”萧蕴龄站在车窗旁问道。 萧蕴文的眼神透着奇怪的怜惜,萧蕴龄来不及思索,便听到她说:“王姨娘病重。” 萧蕴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姐姐说的是谁,她嘴角还在僵硬地维持笑容,担忧被萧蕴文看出她和沈策的异常。 “姐姐在说什么?”她听不懂萧蕴文的话,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内容。 第123章 萧蕴文从马车上下来,心疼地抱住她。 回到杨府,萧蕴龄捧着热汤小口喝着,耳边是萧蕴文仔细斟酌的语气。 萧蕴龄婚期将近,誉王府的人到访时,萧蕴文还以为是嫁妆从永州送到了。 没想到比嫁妆先到的,是萧蕴龄生母的消息。 “她身体一向不好,我能接受的。”萧蕴龄反过来安慰姐姐,她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其余表现都算正常。 但太过正常了,让萧蕴文更加难受。 “你打算何时启程?”生母时日不多,做女儿的总要去送送。 萧蕴龄低下头,碗里映出她的容貌,柳眉杏眼,她好像看到了年轻的王霓,又好像是色衰后疯癫的王霓。 “她想见我吗?” 萧蕴文终于发现了她的奇怪,她以坚定的语气说道:“你是她的女儿,她当然会想要和你见面。” “那我明天启程吧,明天下朝后我和长公主告假。” 萧蕴龄望了眼天色,问道:“姐姐,我能在这里住一晚吗?” “你这说的什么话!你的屋子还和原来一样,早点去歇息。” 萧蕴龄将房门栓上,屋内的布局和她离开时一样,但是多了许多喜庆的物件。 她看了一眼摆放在铜镜前的凤冠,便走到书案前。 磨墨、铺纸、写字。 和她往常的生活没有区别。 - 永州离京城路途遥远,她上次和沈策一起来到京城,路上花了半个月,那时他们走得不着急,有时间在驿站休整。 誉王的信件中只写到王霓病情严重,具体没有说明,萧蕴龄不知道姨娘还能坚持多久,和长公主说明情况后便立即坐上前去永州的马车。 马车内青莲已经在了,她们携带的行李简单,一辆马车就足够。 萧华从自己的侍卫中拨了八个人护送她前去。 萧蕴龄离开前没有再见到沈策。 昨天夜里她犹豫了许久,本该写给他的信一片空白,她将毛笔清洗后放回原处,再将镇纸拿开,收起纸张。 他已经让人监视她,不需要她再多此一举。 - 萧蕴龄在路上走了十天,只有青莲在车内,她不需要维持自己作为高门贵女的礼仪,最开始的三天她几乎将吃下的食物都吐得干净,后来习惯了道路的颠簸,不再吃不下东西。 永州不比京城繁荣,但却是她们故乡。 萧蕴龄抱着满腔期许从这里离开,回来时却没有扬眉吐气的畅快。 誉王府外早早安排了人等候着,一见萧蕴龄回来连忙恭迎上去。 “王爷让您先去幽宁院。”原本她应该先拜见父亲和母亲的。 为她引路的仆人都很焦急,隐藏在恭敬神情下,是不知所措的催促。 幽宁院那块陈旧的牌匾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笔墨崭新的一块。 院子内也重新布置了,只有院子中间的桃树和从前一样,枝桠上挂满成熟的桃子。 但闻不到桃子的香气,整个院子被沉重的药味弥漫,行走在其中,五脏六腑都充斥着苦涩气味。 李嬷嬷从屋内走出,看到萧蕴龄时,嘴巴无意识张开又合上,她喃喃片刻,终于找到合适的称呼:“郡主……” 萧蕴龄上前几步,她看向李嬷嬷走出的房间,问道:“她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屋内便响起嘶哑的声音,好像闷在被子里一般模糊不清。 在李嬷嬷欲言又止的眼神中,萧蕴龄推开房门。 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看向屋子内部,扶在门上的手指惧怕地蜷缩。 她在京城的风光,让幽宁院得到好的照料,窗户边摆放新摘的桂花,原本泛黄的绢布屏风换了座屏,架子床上的被褥是柔软舒适的布料。 但是被绑在床上的女人却快速地衰败了。 李嬷嬷跟在她身后,悲伤地解释道:“姨娘神志不清,如果不绑着她,她寻到机会就会划伤自己。把剪子收起来,桌角包上,她就拿额头去撞墙壁……” 她声音哽咽得无法再说下去。 萧蕴龄靠近王霓,眼神陌生地看着被缚住手脚的女人,她的头发干枯地垂落在床沿,剪短的指甲失了颜色。 李嬷嬷的话没有说完,为了防止她咬舌,她们只能把她的嘴巴也塞上布条,所以王霓的声音才像隔着一层被褥。 王霓没有理会床边的人,只虚弱又竭力地哀嚎。 “姨娘。”萧蕴龄叫了她几声,都不能引起王霓的注意。 她从永州离开时,发誓要穿着最昂贵的绫罗,找到一个比王万利好上千倍万倍的夫婿,风风光光地站到姨娘面前,让她为错误的选择忏悔。 她握着王霓消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腕,眼泪滴落在绳索上:“我还是报复了您。” 王霓生病了,无法忍受的疼痛让她生不如死,死亡对她来说是解脱。 可是王霓的女儿越来越厉害,她的未婚夫处于权力中心,她也被长公主重视,明眼人都知道她有着不俗的前途。 她不愿意见到王霓,可是定期送回王府的书信都在嘱咐他们好好照顾姨娘。 没有人敢让这个疯女人自杀。 第76章 王霓哀嚎了一刻钟, 之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现在只是用药吊着,姨娘醒过来的时间越来越短,大夫说可能某一次就醒不过来了。”李嬷嬷探了探王霓的鼻息, 微弱的气息喷洒在她的手指上, 她谈不上庆幸还是心疼。 第124章 “她为什么会痛?大夫没有止痛的药物吗?”萧蕴龄凝望着沉睡的人, 她坐在床边感到情感的生疏。 李嬷嬷长长地叹息一声, 她摇了摇头:“大夫查不出来病因, 服用了丹砂也不管用。姨娘总说有人拿锤子敲打她的头, 大夫猜测是心病。” 她说着犹豫地跪在地上:“姨娘的心病无非是王爷了,自从姨娘生病,王爷从来没有踏入幽宁院。郡主,老奴求求您,帮姨娘见王爷一面吧!” 年迈的奴仆泪流满面, 比她这个亲生女儿更为王霓着想,也比她更了解王霓。 萧蕴龄避开李嬷嬷渴求的目光,床榻上的女人形容枯槁,不复往日荣光。 她对那个男人爱恨交织,临死了都不能放下。 “我不会帮她的。” 萧蕴龄踏出屋子,院子中阳光正好,却驱散不去半分死亡气息。 姨娘将所有希望托付在丈夫身上,却只能孤零零地在小院子里等死。 黄昏时, 王霓又醒来一次, 侍女用小竹管给她灌入食物, 萧蕴龄守在一边。 王霓浑浊的眼珠子落在床边的女子身上,她穿着美丽的衣裙, 梳起整齐的发髻,眼睛红肿。 她长得很面熟, 王霓看着她,眼神短暂地清晰了一瞬。 在萧蕴龄察觉前,床上的女人垂下眼睛,任由侍女给她擦拭嘴角和下巴。 “定是因为郡主回来了,所以姨娘今日胃口变好了。”侍女说着吉祥话,萧蕴龄勉强地笑了笑,让她退下。 屋内只剩下这对母女,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如果不是王霓还睁开的眼睛,萧蕴龄以为她又睡了过去。 萧蕴龄从来都不理解王霓,也不知道王霓在心里怎么看待她。 “您从前爱美,不想被别人瞧不起,我想您不会喜欢被绑在这里。”萧蕴龄和王霓说话时总避开她的眼睛,她低下头自顾自地说着。 她将藏在手里的剪子拿了出来,剪开捆住王霓手脚的绳子,最后是压住舌头的布条。 萧蕴龄设想过解开束缚后王霓或许会扑过来打她,或者是和李嬷嬷说的一样寻死,可是她一直很安静,躺在床上浅浅地呼吸,眼珠子迟钝地转动。 萧蕴龄守在她床边,夜里惊醒时,她下意识握紧了手心里的剪子。床上的人仍然闭着双眼,胸膛微微起伏,她便又继续睡去。 第二天清晨,李嬷嬷照例试探了王霓的鼻息,她手指停在王霓鼻子下许久。 萧蕴龄握着王霓冰冷的手掌,平静道:“找大夫来。” 送走大夫后,幽宁院又恢复了从前的冷清。 李嬷嬷早有准备,王霓的葬礼简单顺利地进行。 青莲将赏钱分给幽宁院的仆人,又安顿好李嬷嬷。 萧蕴龄离开永州前给王霓上了炷香,之后带着简单的行囊踏上回京的路。 - 夜寒更漏长,摆放在桌案上的一颗桃子散发清香。 吴百山将烛芯剪短些,他看向对面的沈策,提醒道:“主子,夜深了。” 最近沈策又和从前一样不爱惜身体,吴百山很担忧他。 “你退下罢,不必守在这里。” 再过了半个时辰,沈策将要歇下时,想起来今日收到的一封信,没有署名。 他在角落里找到信封,微微鼓起,撕开封口后,先从里面掉出来一张信纸。 他几乎以为那是萧蕴龄的字,在喜悦升起前,他发现字迹和她有些区别,萧蕴龄的字要更加婉约。 “卿不入梦,寝不成寐。遥望东南,月皎星明。愿君如月我如星,相恨相思长相映。”[1] 沈策从信封中倒出剩下的东西,是一方帕子,绣着竹林与鸳鸯。 萧蕴龄的嫁衣是长公主赐下的,放在杨府中,她只带来红盖头。盖头不需要她绣完所有花纹,但为表对婚姻的期盼与祝愿,她拿起针线简单地绣了几片叶子。 那时她坐在身边,沈策偶尔抬头看她绣得如何,自然也认得她的绣品。 沈策靠在圈椅上,半边面容隐藏在光亮不及处,他又拿起写着寥寥几句的信纸。 遥望东南…… 那人在西北,西北有汤州。 - 八月二十八日,一匹快马驶入京城,侍卫狼狈地跪在长公主面前。 萧华怒容满面,手中的茶杯砸到地砖,溅起的碎片划伤了侍卫的额头。 他战战兢兢地说道:“是在回程的水路上遇见河盗,我们抵御拖延时间,在救兵到来时,郡主失足落水,现在还没有找到人。” “好好的人,怎么会找不到!” 第77章 暗香浮动, 金光陆离。 萧蕴龄缓缓睁开眼,昏暗的环境下,目之所及都有金色的光影闪过。 她坐起身子, 不适地眨了眨, 脑袋中浓重的睡意还残余着, 让她的眼皮随时又要闭上。 她记得昏过去前, 有人拿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 她看不清周围景象, 手掌谨慎地四处摸索, 身子底下是光滑柔软的绸缎,顺着流光伸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栏杆。 她被关押在大牢中? 可是牢房里,怎么会有安神的香气和名贵布料制成的床单。 还有头顶,也是跳跃的金线。 这样的场景, 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萧蕴龄扶着栏杆站起来,她一边摸着一根根栏杆往前走,一边思索自己的处境。 第125章 回京路上需要走水路,在水流湍急的河道,有盗贼的船只拦住她们,侍卫与他们谈判不成,之后两方冲突。 长公主给她的侍卫人数虽然比不上河盗,但每一个都是以一敌十的高手, 所以萧蕴龄被他们护在船舱中时并不觉得害怕。 可是有人闯入了她的船, 打晕了青莲, 她还没有看清来人面貌,就被迷晕了神智。 萧蕴龄疑惑地停了下来, 她已经走了一圈,这里是竟然是用栏杆围成圆形的区域, 她从未听过哪里的牢房是建造成这个样式。而且途中她碰到了床榻还有桌案等用具,与其说牢房,这里更像一间屋子。 她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环境,眼睛逐渐能看到模糊的景象。 她站在起点的栏杆前,双手紧张地握着它,它的颜色是金色,萧蕴龄顺着这根栏杆抬起头望去,它在半空中弯曲,与其它相同的二百五十五根栏杆一起在最中心的顶点相汇。 这是一个笼子! 萧蕴龄被自己的猜想惊骇到,恰逢物件挪动的声音响起,她心中一惊,脚底不稳跌落回柔软的绸缎中。 刺眼的光线从缝隙照入,那缝隙越来越宽,最终成为一人宽的通道。 她抬手挡着光,有一人的身影逆光而来。 在萧蕴龄看清那人长相之前,忽然闪过的记忆令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剧烈地敲击着。 墙壁旁边的博古架,冰裂纹白釉梅瓶,一人宽的暗道与浮动的金色丝线…… 阳光争先恐后地照入不为人知的角落,她终于知道自己置身在什么样的环境下。 密布的金色栏杆锻造成金碧辉煌的笼子,笼子顶端分布着高歌的太阳鸟,羽毛和鸟喙被宝石点缀得熠熠生辉。而被栏杆围住的区域,与她寝屋布局相近,她从堆叠在地上的绸缎堆中醒来,现在也无力地跌坐在它们之中。 “你将我救回来了?”萧蕴龄隔着笼子走向沈策,密道在他身后渐渐阖上,他手中捧着的灯盏成了唯一的光源。 等着他将四角的烛台点亮后,萧蕴龄向外伸出手去拉他,她尚且没有意识到出现在这里的含义,但是诡异的场景令她心中不安愈盛。 沈策伸出手让她握住,他的神情平静,垂下的眉眼温柔多情:“手这么冷。” 他说着,便将萧蕴龄的手握紧,由自己的体温驱散她的寒意。 和从前一般无二。 “怎么在颤抖?”他问道。 见沈策看过来,萧蕴龄弯起眉眼佯装不知:“哥哥,我感觉饿了,我想念吴管家做的桂花糕。” 她想要出去,这里只有她和沈策,令她感到危险。 沈策听到她的称呼,脸色陡然变得阴沉,萧蕴龄愈发觉得害怕。 “萧蕴龄,你有几个好哥哥?” 她听到沈策这么问她,于是蹙眉不解地看向他,想要粉饰太平的心思顷刻成了灰烬:“你在怀疑什么?” 她的手被松开,接着一个信封穿过栏杆递到她身前。萧蕴龄犹疑地接过,信封已经被人打开,她从里面摸出了一张颜色陈旧的帕子。 竹子与鸳鸯图案映入眼帘,萧蕴龄呼吸一滞,寒气从脚底直接升至心脏。 “里面还有东西。”沈策冷冷地提醒她。 她立即就认出那是谁的字迹。 “只是从前在王府送给哥哥姐姐们的帕子。”她的声音抖动得自己都听不下去,但强撑着继续解释,“至于这封信,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沈策被她的说法逗笑,在萧蕴龄眼中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蠢货,“你当我不知道鸳鸯的含义吗?” 她有倚仗的理由:“只是练习女工时随意绣绣的,况且、况且我们怎么可能有不伦的想法,你是在污蔑我。” 沈策将她手中抖动不止的帕子的信件拿回,他低头将两件东西装回信封。 “你和他有过什么过去已经不重要了。”他抬头仰望这座璀璨的鸟笼,心情平和满足,“以后我不再需要怀疑你的言语,也不需要担忧你的背叛。” 背叛是他无法躲避的诅咒,从他儿时开始便像鬼魅一般纠缠他。 他不会再经历一次背叛,也不用再承受痛苦。 只有将萧蕴龄关起来,折断她不安分的翅膀,他才能彻底拥有这只有着漂亮羽毛的鸟雀。 萧蕴龄被他阴鸷的目光吓得退后几步,他不在乎她的解释,这让她很不习惯。 “河盗是你的手笔?”她说着问题,实则已经有答案,“勾结河盗,你知道这是什么后果吗!” “我不过是告诉他们哪里有财富,谁能落实所谓‘勾结河盗’的罪名。”沈策说着轻轻笑了起来,他愉悦地看着笼子里虚张声势的金丝雀,“只有你知道,可是你无法离开我的身边。” 萧蕴龄感到难以置信:“你要关着我?” “过来。”沈策隔着笼子道,语气理所当然。 笼中的女郎听到他的话反而又往后避开,残余的药性令她没有太多精力与他争吵,但是怒火依旧一重接着一重烧起。 “放我出去,如果你还当我是你未来的妻子。” 回答她的是远去的脚步声。 门打开时,她看到了熟悉的书房,透过敞开的窗户,桃子随风摇晃,从枝头坠落时,门便关上。 一墙之隔,暗室中器物被砸的声音断续传来,经过墙壁的阻挡,传到耳朵里只剩下微弱的细响。 第126章 沈策将信封点燃,他凝望着香炉中橙黄的火焰。 现在的心情,他已经许多年没有体会到了。在生父叛敌后,无论是收集金钱、驰骋沙场,或是升官进爵,都不会让他感受“得到”的快乐。 萧蕴龄将笼子的首饰珍宝砸在地上,满地的狼藉中,她疲惫地蜷缩在床上。 细碎的哭声从被褥中响起,她满腔恨意地流泪,恨不得现在就冲到汤州把萧敛竹杀死。他既然已经抛弃她,为何还一副深情款款的恶心模样来打搅她的生活。 她又为沈策的疯子行径感到害怕。她自负自己在感情上的理智,从不担忧自己会和姨娘一般迷失。而且她比姨娘多了其他选择,所以她才敢和沈策争吵,她也舍得停止这段感情。 可是她低估了沈策的疯病。 他竟然胆大至此,也对她狠心如斯。 - 萧蕴龄冷漠地看着侍女给她送来吃食,她简单地吃了点。半个时辰后,又有侍女服侍她沐浴。 这几个侍女都不说话,萧蕴龄不再试图从她们嘴里打听外面的事情。 她已经失踪三天了,不知道外面的人还有没有继续找她,不知道长公主还会不会记得她。 或许她们以为她已经葬身鱼腹了。 所有人的生活都在继续,只有她被关在这个鬼地方。 身后的侍女无声退下,萧蕴龄低头看着水面,泛起涟漪的水面上,映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抬起她的下巴,擦去她的眼泪,又将新的礼物递到她眼前。 第78章 萧蕴龄将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对镶金手镯,沈策很喜欢送给她镯子。 她安静地看着那对镯子套入她的手腕。 “如果这对镯子用一根链条连接,就和手铐无异了。”她神情哀伤, 叹息自己如今的遭遇, “我现在也与囚徒一般, 无非就是吃穿比他们好, 可是死刑犯还知道自己受刑的日子, 我却没有盼望。” 她看着实在太过可怜, 泪汪汪的眼睛里渐渐失了光彩。 第一天她将屋内的东西都摔毁撕碎,又以绝食抗争,今晨终于受不了身体的虚弱,开始进食。 萧蕴龄逐渐意识到,她拿自己的健康与沈策谈判, 只会伤了自己,她不能在摆脱沈策之前,先失了力气和意志。 沈策冷眼旁观她的行为,他现在对萧蕴龄的认知越发清晰,在永州时她宁愿顶着狼藉的名声生存,也不接受萧敛竹改名换姓的建议。她对别人狠得下心,对自己却十分爱惜。 “你也不会总待在这里。”沈策接替了侍女的位置,舀水浇在她的肩膀上。 萧蕴龄听出了一些希望:“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呢?” 她的身体沉在浴桶温热的水中, 水面的一层花瓣随着涟漪飘荡, 与长发纠缠, 水面下的风景若隐若现。 热气将她的脸颊熏得红润,沈策将沾在她脖子上的一片花瓣拿下。 “等你安分了。” 带着熏香的宽大布巾将她整个人包住, 她被安稳地放在床上,接着是入侵的亲吻。 萧蕴龄总觉得能够闻到他身上的桃子的清甜香气, 她伸出手臂将他抱得更近些,那股味道就更加明显。 “你下次来,带颗桃子给我吧。”哪怕她带着几分虚情假意,这句话说完声音也哽咽起来,她盼着桃子成熟,现在吃颗桃还要和别人讨要。 “好。” 沈策说完,便又低头亲吻她挂着水珠的脖颈。急切的吻还想继续往下,萧蕴龄往后避开。 “姨娘故去不久,我没有心思。” 沈策目光沉沉地审视她的脸庞,他对萧蕴龄的话总半信半疑:“她与王万利合谋,你现在倒是与她感情深厚了?为了避开我,你连她都可以利用。” 她似乎被他的话语伤到,言辞也变得激烈:“难道你做了武安侯的儿子,就可以忘记自己来自哪里吗?” “姨娘后来对我不好,我也确实恨过她,可是她冒着生命危险将我生下来,生养之恩岂是我能随意抛弃的。现在她已经离开了,我为她尽些孝心是我作为女儿的本分。” 她说起自己的生母,神情多了几分追忆,好像真的因为王霓的去世,所有爱憎一笔勾销。 可是只有萧蕴龄自己知道,她从来都没有放下对姨娘的怨憎,连带着她迁怒李嬷嬷的隐瞒,她恨她们,可是不妨碍她用她们为自己博取好名声。 世道要求她孝顺,因此她不远万里奔赴永州,为姨娘做好身后事。善待李嬷嬷这个忠仆对她来说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她也不介意分出些钱财给这些只会效忠主子的人。 沈策希望她乖巧顺从,那么她也可以扮演好这个角色,他总会有松懈的时候,她不会一直受制于他。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生父的往事,沈策听到时不再像被触了逆鳞。他起身拿来新的衣物,仔细给她穿上,再将她的一头湿漉漉的长发绞干。 萧蕴龄柔顺地任由他摆布,沈策很享受掌控她的所有事情,这种控制偶尔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他珍贵的宝物,对他产生依赖。 “你真的不怨她吗?” 头皮上合适的力道令萧蕴龄昏昏欲睡,听到沈策的问题,她慵懒地靠在他身上,他问着她对王姨娘的态度,实际上也是在问她对他的感情。 “怨,可是我无法忽略他对我的好。” 第127章 所以忘记她的欺骗吧,只要对她好一些,再好一些,她便会投桃报李,安安分分地将他视作唯一的丈夫。 过了一天,沈策经过院子时,低头看着树下的桃子。每天都有新成熟的果实,有时会砸在地上,在腐败前被下人清扫干净。 萧蕴龄照顾这颗桃树比任何人用心,以前总站在树下的人是她。有风吹过时,树上的桃花会落在她的发髻和肩膀上,随着她步入书房而飘落一地。 他伸手摘下一颗长得较好看的,捧着它转动梅瓶。 - 下朝后,萧华单独留下沈策。 “其他人都说萧蕴龄凶多吉少,你还有心思按时上朝。” 沈策站在大殿中央,他平时就一副冷肃的模样,因此他人无法据此分析他的心情。 每日常有宽慰他的人,他们叹息这对未婚夫妻的命途多舛,心中已经认定了萧蕴龄遇难。 “臣子的私事比不上国事。” 他的回答没有问题,萧华也知道他私底下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未婚妻失踪,最伤心的人莫过于他,可是萧华总觉得此事蹊跷。 “她虽然只是个小官,但她是本宫封的官,如果这件事是有人刻意为之,则是对本宫的挑衅。” “臣定会查出事情真相。”沈策恭敬道。 沈策离开后,萧华陷入沉思。 宫女在一旁侍墨,长公主今日批奏折的速度慢了许多,宫女自然发现了:“殿下有烦心事?” 萧华索性放下手中的笔。 “妻子生死未知,丈夫怎么能够如常生活?” 宫女从萧华还是公主时就跟在她身边,闻言回答道:“许是丈夫对妻子感情不深,或者是丈夫本就希望妻子出事。” 萧华立即联想到她从前的驸马,他自投罗网被处死时,她高兴了许久。 沈策对萧蕴龄的感情,自然和她对待驸马不一样。 沈策此人生性凉薄冷清,除了生父一事,他没有在乎的事物,家族荣辱与个人前途都无法诱惑他。 萧华需要他,但是无法一直控制他,因此她需要找到他的软肋。 萧蕴龄就是她留在身边的棋子,用来牵制沈策,让他能够忠心地为她办事。后来她对萧蕴龄这个人产生了兴趣,给了她上升的机会。 现在萧蕴龄无故失踪,若是沈策的缘故,那么他是存了什么心思? “本宫送过沈策一个内侍,那人还在吗?” “还在。”宫女记得那名罪奴,生得眉清目秀,与她一同在公主府呆过一段时日。 萧华手指敲着桌面,吩咐道:“和他联系,让他注意沈策是否有异常。” - 所有声音经过两道墙壁的隔绝已经消去大半,无人到来的时候,她自己在笼子里,总觉得世间归于混沌的寂静。 沈策进来时,听到萧蕴龄在和自己说话。她独自扮演着话本里的各种人物,低落地念着对白。 他安静地走到她身边,拾起她手中的书籍翻看。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她正看到书生与小姐的婚礼,亲人为出嫁的新娘送上美好的祝愿。 “既是新婚,你为何念得哀伤?”沈策不解地问道。 萧蕴龄幽幽地叹息一声:“这类故事的套路,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婚礼了,再往后必定有情人分离,或是背信弃义,或是生死相隔。” “你和萧敛竹,是仇人相恨,还是有情人相思?” 萧蕴龄感到诧异,时隔多日,他再次提起了她和萧敛竹的事情,之前她一直找不到机会解释。 “只是陌路人。”她起身环抱着沈策的腰,眷恋地贴在他身上,“他故意离间我们,可惜你相信了。” 沈策抬起她的下巴,手指碾过她殷红的唇瓣:“他吻过你吗?” “没有。”萧蕴龄仰头亲吻他,声音随着不稳的呼吸而轻重不一,“这还是你教我的。” 他很快掌握了主动权,萧蕴龄被推倒在床榻上时,撑在她身上的人有着急促的呼吸和充斥欲望的双眼,他没有再继续,只紧紧抱着她,将滚烫的呼吸都喷洒在她的肩膀上。 他为她痴迷,也记得她说过自己没有心思。 看上去他真是一个完美的丈夫,忽略场景的话。 “你总在怀疑我,可是我对你的感情皆出自内心。”她的话总真真假假掺杂着,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否真实,“因为我在乎你,所以我害怕你知道我的过去,也害怕你发现我不如想象中单纯。最初的谎言需要不断修补,我对你的感情越深,不得不撒的谎就越多。你发现我的欺骗时,其实我感到解脱,我总是不情愿骗你。” 耳边的呼吸声逐渐平缓,萧蕴龄盯着华丽的太阳鸟,它们静止在阳光下,翅膀却保持着翱翔的姿态。 她发现屋顶有机关让阳光照入,他在建造这间暗室时就决心不会轻易让她离开。 她忽然道:“今天本该是我们成亲的日子。” 沈策敛下眼帘,纠正道:“是后天,九月二十五日。” 她惊讶地坐起身子:“今天不是九月二十五吗?” “不是。” “我每天待在这里,总不见天日,连日子都记不清了。”她蹙眉抱怨道。 她的皮肤变得更加苍白,眼睛不如从前明亮,有时他说一句话,她都要再重复地问一遍。 第128章 他没有养好她。 哪怕怀疑萧蕴龄在故意引起他的怜悯,沈策依旧感到一阵荒诞。 第79章 或许是沈策发现了她总提不起精神, 休沐这天他将萧蕴龄带出了笼子。 萧蕴龄被他牵着走过那条黑暗的密道时,害怕地往他怀里靠近,鸟笼的地面铺满了毛毯, 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走在砖石上, 坚硬的触感抵着足底, 让她每一步都走得谨慎, 如果不是沈策注意她, 她差点崴了脚。 到了熟悉的寝屋, 她已有恍若隔世之感,看着每一个物什都觉得新鲜。 但她在触碰之前,总要询问沈策她能不能做。 杏眼在阳光下不含一丝纤尘,泛着琥珀一般澄澈的光彩,看向他的眼神讨好中透着害怕, 眸光如水摇晃。 这是从前她不曾有过的神情。 沈策的呼吸重了些,胸腔充斥着郁气。 他每日给她提供各种她最喜欢的玩物和食物,但是她却日复一日与他生疏。 鸟雀养久了还会停在他指尖歌唱,萧蕴龄却比以前更沉默了。 他背光站着,萧蕴龄看不清他的面容,见他停住脚步无声地注视她,她的睫毛更加不安地垂下,袖口中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身上的衣物。 “我做错了吗?”她连忙保证道, “我不会乱碰的, 你晚点再让我回去吧。” 沈策在这个晴朗的立冬日, 第一次明白了他和萧蕴龄之间的阴差阳错。 或许他初见萧蕴龄时,就该将她圈禁在自己的地盘内, 那时候的她尚且憧憬英雄的保护,对婚姻还带着少女的期盼。 如果被他带在身边, 以她那时的性子,接纳他只是早晚的事,欺骗与利用不会发生。 可是在他将簪子递给萧蕴龄,让她独自面对王万利后,她不再祈求他的保护,她成了能够独自狩猎的猛兽。 林中的猛兽只能有一只,她在他面前藏起利爪,等待能将他取而代之的机会。 她叩响了他的门,带着被亲人背叛的满身狼狈,那个时刻她决心不再给别人抛弃她的机会,也是他自认为拥有她的时刻。 沈策没有回答她,他走向了对面的书房。 萧蕴龄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经过桃树时,她脚步没有停下,浑然忘记了自己以前怎么照料它。 树上早已没有了果实,枯黄的树叶每时每刻都在飘落。 不管她是不是伪装,沈策都不喜欢她这副模样。 像个听话的傀儡。 “只要不出这个院子,你做什么都不必问我。” 萧蕴龄听到他的话,眼睛微微睁大了些,神情受宠若惊。 但她只是问他能不能帮忙搬一张藤椅在院子。许是常常待在屋子里,她最近很嗜睡。 “怎么没有见到吴管家?”萧蕴龄躺在藤椅上,披着毛毯,眼睛望着头顶飘忽不定的云朵。 在永州的时候,吴百山总跟随在沈策身边,刚来到京城时,他还照顾沈策的起居,管理山居大大小小的事,但后来她越来越少见到他,反而是沈策身边的仆人多了些生面孔。 藤椅在窗户下,声音穿过敞开的门窗进入书房。 沈策总要定期看她一眼,但整个午后她都没有任何想要离开的异常。 “从秋天开始,他落下的病根便开始发作,我让他养伤去了。” 萧蕴龄便不再问了,她之前以为吴百山是来监视沈策的,可是她见他们主仆情谊好像不错。 可怜她的青莲,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找到她行踪的线索。 厚重洁白的云彩在秋风的吹拂下散开,成了飘渺如烟的轻纱,阳光不如一个时辰前温暖,在她身旁投下的影子越来越长。 萧蕴龄渐渐感到冷意,她抱着毛毯起身,穿上鞋履正要回到屋内时,院子的门被叩响。 她一只脚还踩在鞋面上,听到声音时像受惊的猫,杏眼瞪大了无措地看向沈策。 她还记得沈策让她不要试图联系他人的警告。 沈策走了出来,他蹲在她面前,手掌握着她的脚踝将另一只鞋套到她脚上。 他落下“进去”两字,而后走向院门。 下人基本都换了,新来的人都知道不能擅自靠近主子居住的院子。 侍女恭敬地站在门口,等到院门打开,她也只是垂首盯着眼前的一小方地:“主子,许家小姐和公子到访,此时在会客厅。” 萧蕴龄还纠结地坐在藤椅上,沈策忽然转过头,她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中。 一瞬间阴沉的情绪充斥沈策的心脏,他既不喜欢萧蕴龄像个没有生命的傀儡,也不喜欢她是个不听话的活人。 萧蕴龄低头等着他,她仿佛一点都没有察觉到沈策的心情,见他走近了便向他伸长了手臂,笑容娇憨地撒娇道:“抱我进去。” 沈策没有动作,她便拉着他的一片衣袂,仰头可怜地祈求他:“我腿脚麻了。” “不要有其他心思。”他再次警告她,声音像浸了寒冰,抱她的力气也不温柔。 他单手转动机关,通往黑暗的道路在墙板挪动声中开启,听到轰隆声时,怀中的人身子微微颤抖,眼睛渐渐溢出泪水。 他不被萧蕴龄这种小把戏影响,她胆子大得敢在佛祖眼皮子底下谋杀太后,一间暗室哪里会让她害怕至此。 萧蕴龄被放在床上时,手臂仍然紧紧环抱着沈策的脖颈,甚至在察觉沈策想要掰开她手指时,指甲不小心划伤了他脖子上的皮肤。 第129章 鲜红的血液流了下来,蜿蜒经过脖子一侧,再消失在领口中,这让她的唇色更加苍白,手臂无力地垂下。 “我不是故意的……” 沈策转身离开她时,听到了身后压抑的哭声,一声声像碎裂的瓷片在角落跳动。 他脚步停顿下来,接着走向四角点燃烛台。待他回到萧蕴龄身边,她已经哭得要晕厥过去了。 沈策将她抱在怀中,手掌顺着她的脊背安抚,她趴在他的臂弯,像搁浅的鱼重回水中一般艰难地喘着气,咳嗽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你在害怕什么?”沈策问道。 萧蕴龄扑入他怀中,刚刚止住的哭声又响起,很快浸湿了他的衣袍,“我不喜欢她,你不要去见她。” “他?” “许家小姐喜欢你。”萧蕴龄抬起一双红肿的眼,她此时没有半分安全感,眼睛里满是警惕和惶然,“她以为我死了,所以她来找你。” “你没有死,她也不会越礼。” “可是在其他人眼里,我和死人无异,你现在身上没有婚约,她喜欢你不算逾越礼制。”她的指尖触碰自己的脸颊,还带着屋外的凉意,“我会不会已经死了?我死在河流中,魂魄留在这里不愿意去投胎?” 在这间暗室里,华丽得不似人间的鸟笼中,她说的话带着难言的诡谲,让沈策不得不留下来陪她。 唯一的天窗被关上,这里不再有日夜之分,时间流逝缓慢。 沈策从梦中醒来时,萧蕴龄的手指还搭在他的身上,眼角的泪已经干涸,但是通过她残留红色的眼尾,不难想象她哭泣时的模样。 他做梦了。 梦里的萧蕴龄也在流泪,但她顾及他的心情,只有说话时泄露几丝哽咽,她看见了他身上被鞭打的伤痕,怜惜地为他上药,动作轻柔,一边轻轻地吹拂伤口。 在鸟鸣花香中,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在她为他上药,心疼他被父亲鞭打时,他亲吻她,脑子的想法是—— 萧蕴龄是他的妻子。 梦里的宁静与现实的烦闷交织,他不算愚蠢,自然知道按照现在的轨迹发展,所得结果不是他期望的。 第80章 在先帝的时代, 吴百山的姑姑被赐婚给了二皇子,成了二皇子妃,人人都以为她会是第二个出自吴家的皇后。 家族煊赫一时, 族人对家族未来充满期盼, 吴百山出生在一团融融春色中。 可先帝最重视的二皇子私下行巫蛊之术, 在先帝生辰宴上败露, 帝王盛怒之下, 二皇子“畏罪自杀”。未等到秋天, 父亲和叔伯的血液已经渗入刑场的砖缝中。 他当时七岁,尚未知悉死亡的含义,就被带入宫中,与许多和他一样的人学着如何伺候人。 当时还是公主的萧华本是不会经过罪奴所在的地方,但是公主绮丽如烟霞的裙摆停在他面前。奴才不能直视公主面容, 但他闻到了馥郁的花香。 之后他跟随她去了公主府,她让人教他学习武艺。 他被长公主送给沈策时,心中并无意外,他的生活中只有一个公主,但是公主府会武功的宦官不止他一个。 从前沈策不在意他是否行监视之职,但这次回京后,他被疏远了。他对沈策的心思不难理解,一个对未来有规划的人, 不希望活在他人的控制下。 吴百山走在山间蜿蜒的小道上, 抬头望着熟悉的山居。 他到来时, 下人和他说主子已经离开,“主子让吴管家多劝劝她。” 下人不知道“她”是谁, 吴百山亦不知晓。 所以在看到萧蕴龄时,他才感到荒谬:“他的做法有违常理。” 鸟雀尚且崇尚山林自由, 更何况了开了灵智的人。 萧蕴龄掷出一支箭,箭杆穿过贯耳,发出沉闷声响。 她未梳发髻,满头青丝落在身上,遮挡飘浮华光的衣裙,层叠的裙摆随着她走动而摇曳,像冬日中还未枯萎的娇花。 她坐在藤椅上,声音听不出喜怒,“吴管家,找人帮我搭个秋千吧,就在这个院子里。” 吴百山应下,他担忧地看向她,关怀道:“无论如何,您不要过于思虑。” 萧蕴龄摇摇头:“我每日只能看见这四方的天,想要思虑也不知道该思索什么内容。” 头顶的白云不知疲倦地变幻形状,从早晨的轻纱凝聚成午后的白团子,再渐渐被染上颜色。 瞬息万变,却又亘古都是这个规律。 萧蕴龄道:“我想要一个花环,现在估计没有什么花开了,可是我想要一个,戴在头顶。” 吴百山仍然答应她:“奴才会带来的。” 之后她便安静下来了,待吴百山再唤她,发现她已经闭上双眼,呼吸平缓。 院子里架起了一座秋千,手腕宽的粗绳连接铜钩,将秋千挂在支起的木架上,秋千崭新,但萧蕴龄没有闻到桐油味,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工艺。 院子里的藤椅收了起来,她整日窝在秋千里,不是看书就是与自己对弈。在沈策回来时她便尽可能地缠在他身边,在他上朝时,她像是害怕父母远行的孩童,悲伤又懂事地不哭出声。 “这样的日子我总觉得很无趣。”萧蕴龄泡在雾气弥漫的浴桶里,脸颊被熏得通红,她扶着浴桶边缘站起,水珠从她浮出水面的肌肤向下滑动。 隔着彩色琉璃屏风,看到的场景影影绰绰,萧蕴龄看见沈策抬头看过来一眼,但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大概是眉眼淡漠。 第130章 “我从前也这么生活。”书籍翻页的声音接着他的话语,并不把她的牢骚当回事。 女郎不满他的回答,手臂拍打水面的声音接连响起,水珠溅落到屏风上,在地上留下四散的水迹。 沈策无法忍耐地皱起眉,出声提醒她:“萧蕴龄。” “你现在已经开始敷衍我了。”她的声音闷闷不乐,透着难言的委屈。 他终于放下手中的书册,起身绕过屏风来到她身边。 黄色的光线在雾气下显得朦胧,沈策从她的脸上开始打量,视线往下移动,扫过玲珑曲线,再停在湿漉漉的地上。 萧蕴龄抱住他,白皙手臂贴着他的腰,她的长发扫过他的脸颊,有些凉。 “你每天总不在我身边,我一个人待着害怕。”萧蕴龄眷恋地贴着他带着暖意的衣袍,手指试探地勾着他的蹀躞带,沾水的手指将玉石颜色浸润。 “你不是在守孝吗?”他说着笑了起来,笑容在烛火照耀下显得刺眼,像是终于抓住了她的错漏一样,嘲弄她这段时间的伪装。 萧蕴龄很不解他言语的讽刺,她贴得他更加紧密,喉咙间涌出一声满足的喟叹,长发湿润地贴在后背肌肤,让她觉得有些冷。 “已经过去一个月,我为她尽的孝心足够了。” 从前这些事她只要提个开头,后面的事情不需要她多动手,所以她现在解他的腰带解得不顺利,这她愈发难过。 “难道你不想吗?”她仰头去亲吻他的双唇,他夜里在她身边做的事,她偶尔会被吵醒。 他的掌心隔着头发扶着她的腰,拇指摩挲她腰侧的肌肤,让她觉得有些痒,还有些酥麻。 她专注地描绘他薄唇的形状,藕节般的手臂将他勾得更靠近,她的神情称得上贪婪。 萧蕴龄离他很近,自然听到了他呼吸乱了。 哗啦的水声响起,萧蕴龄紧紧抱着沈策,才不至于从他身上滑落下去,她身上的水流将他绯色的衣袍染得更深,她望着披在架子上的衣裙,提醒道:“给我披件衣裳。” 沈策垂眸看着她,她檀口微张,沾上一片湿润。 等萧蕴龄回看他时,发现他的视线并未落在她的脸上。她微微别开脸,小腿悬在空中,从脚踝到足尖,几乎绷成一张拉满的弓。 “想在哪里?”他说着,在架子扯下一件衣服将她包住。 萧蕴龄一时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 “笼子里。”她轻声说道,便看见沈策的喉结快速滚动了一下。 没有点灯,那些飘浮的金色丝线又璀璨闪烁在萧蕴龄眼前,她伸手试图抓住它们,但还未触碰到,便被握着手腕压在头顶。 四处都是温暖柔软的毛毯,她有时无法辨析自己在哪里,偶尔她抓住了金线,在一片滚烫中,它是唯一的冰凉。 幽暗是隐秘与污秽的生长之地。 他正在做,他设计这个鸟笼时最想对萧蕴龄做的事。 那些从前他需要一边哄着她才能让她答应的事。 但是今天她很顺从,接受他的一切。 察觉沈策想要离开,萧蕴龄用力地抱紧他,他的头发丝丝缕缕地与她纠缠在一起,有些陌生的感受令她失神了许久。 沈策伸手按压着她的小腿,痉挛的疼痛得到缓解,萧蕴龄目光在腿上的指印停顿了下,而后若无其事地移开。 沈策问她:“怎么愿意了?” 他说着,要抱她去沐浴,萧蕴龄压住他的手背,制止道:“再等等。” 她被抱得稍微坐起来,索性踩在沈策的手臂上,让自己的腰抬高些。 “我太无聊了,想生个孩子。” 她每天都在喝沈策送来的药,知道那药是用来调理身体,便于受孕的。 沈策既然让她喝药,说明他不排斥与她生儿育女,可是她说完这句话,却被他直接抱起,不等待她继续提高怀孕几率。 她置身于温水环绕的浴池时,终于看清了他沉凝的脸色,他周身萦绕阴鸷之气,吓到了她。 萧蕴龄不理解沈策的阴晴不定,但这一夜还是风平浪静地度过了。 沈策出门前,看到了桌子上的花环,他只看了一眼,对它没有兴趣的模样。 在他走后,萧蕴龄将花环拿在手中,她每天都要戴一个,最开始他还会接过来看一眼,之后便不再在意它。 冬日没有太多花朵盛开,但吴百山每日送给她的花环样式还是尽可能不同。 萧蕴龄将一些装饰用的花苞捋开,黄色的花粉沾在她指腹,掺杂在花粉中,还有一些白色的粉末。 第81章 寒风夹着细长的雨水刮在脸上和裸露的手背, 一人一马奔跑在山林中,背影迅疾,直至停在山腰一居所门口。 沈策跳下马, 等候的小厮忙上前接过缰绳, 再一抬头, 主子已经快步往里走去。 “这么冷的天, 主子怎么不坐马车?”小厮拉着马儿, 就站在门口的这一会儿功夫, 他已经觉得手脚冷得僵硬。 “可能骑马更快吧。”另一人猜测道。 有什么需要主子着急的事吗?小厮想不通。 沈策推开门扉,屋内烧着炭,扑面而来的温暖令他周身的寒意更甚,雨水的湿冷渗入骨头缝隙。 屋内灯火通明,蜡油缓慢流淌, 可是没有其他人在,他走过墙壁之后的密道,半边毯子从贵妃榻垂落在地,异域的繁复图案无休止地循环在布匹上。 第131章 笼子里也没有人。 他站在妆匣前,与铜镜中的男人对视,沈策看到了他眼中的后悔与不满。 他不该把吴百山放进来,她也不能弃他离去。 身后的脚步声伴随清冷梅花香气而来,光滑可鉴的镜面上, 抱着满怀红梅的女郎身姿婀娜, 看向他的目光疑惑不解。 “你为何停留在镜子前?”她的声音如清泉滴落在他眉心, 令他瞬间神智清明。 他试图让自己放弃阴暗的欲望,但这几日的患得患失让他明白了他不能失去萧蕴龄, 明日他便将吴百山与她分隔开,他不会再给她离开的任何机会。 萧蕴龄看向镜中人, 他的眉心舒展开,眼眸浮现笑意。 奇奇怪怪的。 她走向铜镜旁素白的瓷瓶,将怀中的梅花插入瓶中,带着湿润水汽的怀抱从身后拥着她,萧蕴龄修剪花枝的动作一顿。 沈策靠在她肩膀,他看着多余的花枝被剪下落在她的手心,问道:“哪来的梅花?” “侍女去山中折来的。” 她仔细收在手心的花枝还是全都掉在桌上和地面上,萧蕴龄手掌压在冰冷镜面上时,仍然不懂沈策今日的急切。 清清浅浅的梅花香在周身萦绕,妆匣翻倒在毛毯上,满盒珠宝四散在地,折射流光溢彩。 萧蕴龄的手指在摸索到铜镜边缘的花纹后停下,她的指尖嵌入凹凸的纹路中,一边支撑不断被往后折的身体,一边担忧满瓶梅花会被他们碰倒。 她不欲被沈策窥探自己眸中的情绪,双眼禁闭地承受他的亲吻,睫羽不安地颤动。 自从他们丑陋地争吵后,他便毫不顾忌自己掠夺的本性,手指扶着女郎的脸颊,难耐地摩挲,周身的寒气早已被地龙完全驱散。 待到萧蕴龄气喘吁吁,她唇上的口脂已经斑驳,让她更添几分艳靡。 沈策的手指擦过她的唇角,气息亦不稳:“今天的口脂颜色很好看。” 萧蕴龄仍然不敢看他,她扶着他的手臂,垂下的眼眸心虚闪烁,她轻轻地嗯了一声,道:“你喜欢我再涂上。” 她正坐在漆红的桌案上,脚底踩不到地面。话一说完,她便扭过身子去寻镜子旁边的口脂,指尖悬在精致盒子上时,绣鞋掉落在柔软毛毯上的声音轻微地敲在她心头,让她手指抖动的一瞬不小心将盖子合上。 他兴致颇高。 流云般的裙摆被推着堆叠在腰间,她看不见沈策的手,但他手臂上凸起的青筋依旧让她猛地避开视线。 萧蕴龄伸手推他,声音几不可闻:“我想喝酒。” 又一只鞋履掉落,沈策将她抱近些,抵着她悬空的腿,他解她身上的衣带,指节擦过她腹部的肌肤,道:“结束再喝。” 她挣扎得更加厉害,焦急得染上哭声:“现在喝,我要现在喝。” 沈策停下动作,他的眼睛暗得似乎要将她吞噬,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锁骨上。萧蕴龄听着他粗重的呼吸声,僵硬着身子不敢触碰他。 她软下声音,带着些委屈的情绪重复道:“她们今天送来一个温酒壶,我想试试温酒。” “什么酒非得现在喝。”沈策从她身上离开,他的手掌还被埋在裙摆中,将散开的带子重新系好后,他从里面退了出来,被压出几道褶皱的裙摆垂下,遮掩弓起的脚背。 沈策给她穿好鞋,萧蕴龄从桌上下来,她踩在地面上,这才发现他穿着外面行走的鞋就进来,雪白的毛发上被踩出脏污。 她下意识觉得不喜,认为自己的地盘不被人珍惜,入侵者破坏了她的环境。 沈策也发现了那几道污渍,他将她带了出去,很快就有侍女进来处理。 萧蕴龄喜欢喝的酒和沈策不同,他喝的太粗涩,她不喜欢。将酒味清淡的果酒从温酒壶倒出,烛火照耀下,红色的液体在杯盏中微微晃动。 萧蕴龄把它推到沈策面前,她重新补了口脂,让她看上去秾丽夺目,她笑容娇媚,眼睛中满含期盼,“这可是我为你温的酒。” 带着葡萄与酒精的绵绵香气熏得她脸色微红,几近透明的酒樽升起腾腾雾气,她重新补好的唇瓣旖旎如霞,勾起恰到好处的笑容期待地看着沈策。 她太久没有笑得如此光彩照人,沈策垂眸盯着殷红的酒液,意识到萧蕴龄在讨好他。这种经历有一段时间没有发生,但他还是立即警觉。 她又在算计他,而他在猜想她的目的。 寒风呼啸,寂寥冬日中,沈策感到些许疲倦。前一刻他们宛如亲密无间的爱人相拥亲吻,而此刻却戴上面具各怀心思。 他厌倦这种生活。 沈策放下杯盏,杯底与桌面相碰,液面再次晃动,他没有喝。 萧蕴龄凝视那杯酒,听到沈策的声音:“你留下来,我不再关着你,我们像普通夫妻一样生活。” 她听懂了其中的因果,先有她留下来的条件,再有沈策不关她的妥协。 萧蕴龄的心脏慌乱地跳动,沈策今天言行反常,让她担忧他发现了什么,可他亲她那么久,似乎不知道她的计划,但他为何又警惕她斟的酒。 屋内的炭火偶尔发出细碎的爆裂声,源源不断的暖流抵御屋外寒冬,却又不会过于灼烫。 他的眼前是另一场火,滚滚浓烟冲向穹顶,火光遮天蔽日,火焰包围的横梁塌下时,手臂本能地抵挡,最开始是刺痛,痛感很快就消失,只有烧伤的味道和尘烟充斥鼻腔。 第132章 他当时想,幸好这片大火里不止萧蕴龄一个人,即使只剩下残骸,依旧有两个人的骨头被收敛在一起。 萧蕴龄比他想象的要更在意他进入火场的真相,不管是因为她不喜欢被人欺骗,还是因为她真的在乎他,沈策都不想再隐瞒她。 他想让她留在身边,所以该让她知道他有多喜欢她。 “我知道吴百山给你送的东西,夹杂在花环里。” 他突然的话,让萧蕴龄吓得站起身来,宽大的衣袖扫过酒壶,它砸在地上时淙淙酒水从壶口流出。 他知道了,那他是否准备了应对法子?萧蕴龄的目光从酒壶慌乱地落到墙边的箭矢上,那是她用来投壶取乐的。 沈策忽然感到一阵无法抵抗的疲惫,这种感觉从身体血肉中生出,如密布的织网紧紧箍住他的大脑,细密的触角探入血管,输送迷幻的陷阱。 他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强撑着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他中药了,药物不在酒里。 质地轻薄剔透的杯盏在他手中压出裂纹,碎片刺入掌心,鲜血与酒水混合着从手指缝隙往下滴落,他抬头看过来的一眼,眼睛血丝密布,像雪夜索命的恶鬼。 萧蕴龄没有料想到沈策会刺伤自己保持清醒,她惊恐地捂住嘴抑制脱口而出的尖叫。 他向她靠近,她被逼得不断往后退缩,直到背靠着墙壁。 她也会害怕吗? 沈策抚摸她恐惧的脸,她的眉毛紧蹙,颤抖地流着泪,眼球不安地转动,因脸色苍白,唇瓣显得更加艳红。 原来是折在这上边,他摸着她的唇珠,鲜血让她的唇瓣显得更加艳丽。 湿润的触感在唇上粘连,萧蕴龄往一旁避开,那些血液就从她脸颊流淌而下,蜿蜒经过脖颈。 她不敢看他满血的手掌,也不敢想象自己脸上被抹了多少他的血。 眼前的女郎脸上和脖颈上不断被染上他流下的血液,诡异又可怜,她的眼泪冲刷血迹,看着他的神情夹杂着防备与怒火。 萧蕴龄难以深究自己的心绪,但是她体内不断涌现的冲动在不断重复着“离开”,这是每日每夜她小声念叨的话,神经兮兮地怕自己会习惯被他人遗忘的日子。 她将尖利的箭矢抵在沈策脖子上时,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更甚。 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萧蕴龄终于知道脖子上的血脉位置,还是庆幸她只是颤抖着威胁他。 药效发作之后,即使沈策靠着疼痛维持暂时的神智,但他还是倒在她脚边。 萧蕴龄无力地扶着墙壁,她将手中的箭扔下,刚才如果他敢出声,她就与他一起死在这里。 经过门口时,她拿起狐裘套在身上,屋外已经下起了雪,在地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她踩上去便留下一串的脚印。 萧蕴龄紧握着拳头,快步逃离这个地方。 雪地和笼子地上的毛毯一样,脏了就脏了,她绝不会对它们产生留恋与爱惜。 第82章 萧华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 脸上并无意外的神色。 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她已知晓,而那些萧蕴龄失踪日子里发生的事,经由当事人亲口说出。 萧蕴龄隐去了一些, 比如河盗一事有沈策的手笔, 她只是像一个感情受挫的少女, 茫然地渴望得到长者的解答。 “他不希望我太过独立, 因而不放我离开。”她眼中是一片苍茫空寂, 为未婚夫的举动而心灰意冷, “可是被他豢养时我很难受,他似乎不把我当做与他一样的人看待。” 从前她并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感受,但自从她知道自己可以倚仗的不止婚姻时,许多被她忽略的在意便从记忆浮现出来。 “臣祈求能够伴在您身边,渡过安眠的夜晚。”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萧蕴龄对他的一切都很熟悉,她微微一愣,不知道沈策是否听到了她的话。 垂下的视线里,男子的官袍随着他站在她身边而停止摆动。 “参加殿下。” 萧蕴龄敛下眼帘,她听着沈策行礼的声音,又听到萧华让他起身。 她的呼吸放得极缓,在听到萧华同意她住在宫中时仍不敢放松。 可是沈策并没有说什么,他好像看不到她这个人, 在萧华结束和她的谈话后, 他便开始说起定王谋逆一事。 萧蕴龄从殿内走出, 有宫女给她撑着伞,她从油纸伞底伸出手, 细小的雪粒落在她的指尖,很快便融化成水珠滚落在地。 她感到一阵怅然若失。 萧蕴龄让宫女回去, 她自己坐在千光楼的重檐下,竹制伞柄被她抱在怀中,宽大伞面挡在头顶,替她遮挡纷飞雪花。 在她又一次抖落油纸伞上积累的一层雪时,沈策从远处缓缓行来,他一身绯色衣袍,在银装素裹中是唯一的色彩。 萧蕴龄下意识便要起身起来,但他望过来的一眼过于沉静,全然没有昨天夜里偏执的模样。 沈策将手心伸到在她面前,上面密布细碎的伤口,有的依然在渗着血,看上去可怖残忍。 她自然无法忽略,也没有忘记琉璃碎片是怎么扎入他手上的皮肤。 萧蕴龄不认为自己有错,她坐回原来的位置,安静地等待他的兴师问罪。 “手帕。”沈策只能看到她未被遮掩的红唇与下巴,他平静的伪装有一瞬间的破碎,他清楚地知道亲吻她的感受,也十分喜欢用指腹研磨已经红肿的唇珠。 第133章 萧蕴龄设想了许多沈策可能的反应,或是威胁或是厌恶,唯独没有这样平静的相处。 她披着狐裘,隔着暖和的皮毛坐在台阶上,他拿她的一方手帕,也只是为了垫在地面。 她将伞抬高些,漫天飘絮中,她寻回了自己的理智。 “你怎么来了?”萧蕴龄直接问道。 “有战事了。”沈策闻着她身上的皂角味,语气寻常地说出这个少有人知的消息。 萧蕴龄对战争的了解很少,永州虽经历过一场战争,但誉王府无人在意,有朝廷派兵抵挡,他们的生活与往常无异。 当时父亲坐在歌声舞蹈中,高举酒杯与众人玩笑道:“城破我们也是最后死。” 他说完将酒一饮而尽,宴席上宾客发出吵闹的笑声。 一墙之隔,她正在发愁怎么求父亲给她指一门亲事,在他们对战事的轻蔑中,她开始好奇朝廷的将军是什么模样,是否和永州的贵族一般利用战争谋财升官。 “定王?”她刚才离开时听到了一些。 沈策转头看着她,他依旧看不到她的眼睛,他意味不明道:“和康王。” 于是油纸伞倾斜,积于顶上的白雪簌簌落下。 沈策心中不满,他握着竹柄,接过对于萧蕴龄来说有些重的伞,带着冰凉温度的衣袂扫过她的手背,让她的身子轻微战栗。 血腥味更浓郁了,昨天青莲找到她时,被她脸上的血迹吓了一跳,沈策的血凝固在她脸上,她洗了很长时间才完全清理干净。 此时再闻到这股味道,她下意识皱了皱眉,她又好像回到了笼子里,和他说着熟稔的话:“你总该包扎伤口。” 话一出来,心中便涌起一股对自己的厌恶,她不应该还关心沈策,情绪很快变成一阵恐慌,她难道已经被驯化了? 沈策没有回应她的话,他突然问道:“你现在是否快意?” 他与她同处一把伞下,终于看到了她不安的眼睛,她在害怕。 因为他的一个问题便神情恍惚,戒备与恐惧交织在眼神中,而他的没有任何指责的语气。 沈策的存在实在难以忽略,他将话题绕回他们之间,萧蕴龄的呼吸又变得缓慢,在冰天雪地中凝结成白色的水雾。 “你让我害怕。”她艰难地呼吸着,第一次认真和他剖析自己的感受,“我不信任你,可是我却在逐渐习惯你。我讨厌那个笼子,可是我会想要给它插满鲜花。” 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哭泣对她来说是手到拈来的本领,她知道怎么哭得梨花带雨,也知道怎么哭得像个孩童,无论哪种,在合适的场景下总能激起他人的保护欲。 但现在她没有发觉自己在流泪,直到泪水滴在衣裙上才惊觉。 原来她也是委屈的。 只有面对在乎的人,才会因不公正的对待而委屈。 漫长的时间里,她脸上的迷茫渐渐散去。 “我并不觉得快意,但是这一刻我忽然想明白了。”萧蕴龄吐了口气,压在她心上的石头消失,一时间远处的打闹与近处的落雪声都清晰可闻,“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许谨阳,也不是萧敛竹。” 她不再躲避沈策的视线,而是抬眸看向他,清澄的杏眼中倒映沈策的面容,他的呼吸乱了,在他想要制止萧蕴龄时,她的话语已经出口。 “我们都只会索取。”她对这段感情落下判语,“我们并不适合,一开始就不适合。” 他们从来没有得到过别人的包容和爱意,如何再提供养料给其他人? 身边的男人似乎在叹息,又好似是嘲讽的笑,但总归与她无关了。 萧蕴龄擦干眼泪,眼前是层叠的宫殿,仿佛绵延不尽。 不安与纠结来源于她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不再期望沈策,她就不会害怕。 第83章 沈策听着萧蕴龄独自做下的决定, 手心上的药又开始发作了,细密地啃噬他的伤口,从手掌开始泛起刺痛。 吴百山跪在他面前认下自己的罪责时, 他的伤口刚被包扎好, 当时他凝望挑出的碎片, 并不把这些小伤放在心上, 不曾想在此时给予他打击。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他应该制止萧蕴龄, 但这样他就成了她言语中令她感到害怕的人,因此他只能像个囚徒般,沉默、无力地等待宣判。 他不知道牢狱中的囚徒如何接受自己的结局,他只觉得心中不甘,他不甘心萧蕴龄平静的语气, 不满她阅尽千帆的恍然。 她一副自己将要继续前行的模样,独留他被困在牢狱中。 她可真是傲慢,事情不由他开始,也不由他决定结束。 “适不适合,不由你说了算。”沈策沉声道,他不敢看着她,既怕自己眼中的情绪被她知晓,又怕看到她对他的厌恶。 他强撑着一厢情愿的固执, 仿佛还是他们之间的掌控者。 萧蕴龄不在意沈策的反对, 他应该是不喜欢她的, 但是他喜欢掌控她,所以无法接受她的不听话。 如果她养的猫闹着要离开, 她也是不愿的。 萧蕴龄将脸埋在狐裘毛发中,白色的长毛温暖柔软, 裹在身上抵御冬日的寒冷,可惜这不属于她。 她在繁华中迷了眼,一时没有察觉周围的陷阱。 她站起身,将它从身上脱下,刺骨的寒风瞬间穿过衣裙刮过皮肤,她克制冷颤,将它递到沈策面前。 第134章 沈策抬头看向她手中折叠的裘衣,顺着手臂看到她坚定认真的脸,她说道:“其他东西我会送回去的。” 他被气笑了。 油纸伞被他扔在一旁,萧蕴龄刚转身准备离开,便被他扯住手腕,飞雪落在她的睫毛上,随着眨眼的动作而往下飘。 “你心中到底如何看待我?”即使他们真的结束,他也不至于向她讨要送出的礼物,更何况他们不会结束。 他动作不算温柔地将狐裘披回萧蕴龄身上,给系带打结时手指擦过她裸露在外的脖子。 方才他的冷静与克制都是虚幻,此时他眼里燃着怒火,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困在手臂之间。 皇宫中他仍然不管不顾,如果她真的嫁给他,那她只是案板上的鱼肉。 察觉萧蕴龄的挣扎,沈策提醒她:“你我婚约,是赐婚。” 萧蕴龄表情怔愣,手指停顿在沈策的手臂上。 她想和沈策划清界限,却忽略了他们早已被绑在一起。 她失踪月余的期间,萧蕴文出面道她在府中养病,虽然平息了一些猜测,但许多人都不相信她还活着。 直到她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中,可是关于她和沈策的婚事却备受关注,这场开始于沈策离开家族的赐婚,因她姨娘的过世而推迟。 沈策松开手,她魂不守舍,显得他要挟她的举动更加无耻,他只能说道:“一切等我回来再谈。”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 现下最要紧的事是西北的战事,萧蕴龄的感情显得微不足道,所有人都在忙碌,她也是,她和沈策之间的烦忧被淹没在朝堂的唇枪舌战中。 不到一年的时间,接连两个藩王造反,虽然大臣不敢直接挑明,但他们认为是萧华不足以令他们臣服,朝堂上提及皇帝年龄渐长的声音越来越多,民间不似臣子需要顾虑,对萧华的讨伐在推动下愈盛。 萧华铁血手腕,应对这些事早已有了经验,一时间人人自危,既担忧远处的战事,又害怕长公主的怀疑。 萧蕴龄侍奉在萧华身边,亲手递上了许多臣子私下不当的言行,旁观了他人的人生起落。 她无法理解这些人为什么不愿意拥护长公主。皇帝性情怯懦,平日只知玩闹享乐,而长公主夙兴夜寐从不懈怠,无论从哪方面评价,长公主都是最适合掌握大权的人。 “他近日在忙什么?”萧华问身旁的宫女。 宫女恭敬答道:“陛下每日往返太后宫中,其余时间常让宫人扮作市井百姓与他玩乐。” 宫女面上未显,心中却对帝王感到轻蔑。他让人在皇宫布置了一条与城内相似的街道,宫女太监穿着布衣,一些人作商贩吆喝,另一些沿街买物,皇帝自己也打扮成平民模样,与摊贩讨价还价。 萧华便不再问了。 敌国侵扰边境,驻扎在西北的大军不能随意调离,萧华最终决定让老将淮郡王袁明清与沈策率领中央军平叛。 大军出发的前一夜,正务殿的灯燃了许久,萧蕴龄站在萧华身后的暗处,听着他们筹谋。 她垂眸盯着地面,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却总不能忽略,沈策进门前和她说的话又响在耳边。 一切谈论结束后,萧华与臣子陆续离开,萧蕴龄走得慢,她到宫门时,沈策已经等在哪里。 他和她说会一直等到她来。 萧蕴龄容易心软,沈策见她到来时嘴角扬起笑容,在夜里不明显。 萧蕴龄在他身前两步远处站定,深夜的寒风穿梭在宫道之间,吹得他们身上的衣物猎猎作响。 她将汤婆子抱得更紧些,催促道:“你要和我说什么?” 风如软刀子似的刮过她的脸颊,但很快就消失了,她被抱到一个不温暖的怀抱中,冰冷的绸面贴着她的脸,衣物下的心脏一声声沉稳地敲进她耳朵里。 “让我抱抱,说不定以后抱不到了。”沈策贪婪地闻着她身上的味道。 他的语气有点可怜,萧蕴龄叹息着软下身子,她借由沈策抵挡风霜,神情不快道:“你何必说丧气话。” 他又不是第一次上战场,说得好像再也回不来一样。 冬夜里除了当值的宫人与侍卫,其他人早早卧入温暖的被窝,沉浸在睡梦中。 狭长的道路上,两旁宫墙高耸,几盏宫灯映出雪花和红墙,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萧蕴龄安静地被他抱着,相贴处很快泛起暖意,她心中好奇沈策为何非去不可,萧华本不打算让他去的,是他自己主动请缨。 她心中有隐约的答案,但是她不想提及,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是萧敛竹,她说得再多只会引起徒劳的争辩。 沈策不在萧蕴龄面前谈论有关他们继续或结束的话题,但不代表他没有思索她的话。 她既说明了和萧敛竹无关,他便尝试信她,但不代表他能够无视萧敛竹的挑衅。萧敛竹不远千里送来旧物,恐怕也有今日的算计,萧敛竹想要他死在面前。 对沈策而言时间流逝得飞快。 他从前远行并无牵挂,今夜却想要与她告别。 “回去吧。”沈策松开她,他的声音在夜色中十分温和。 次日,萧蕴龄站在城墙上看着大军远行,一眼望去满是密布的士兵,但最前面的将军依旧醒目。 萧蕴龄从不担忧沈策,她对他最初的认识来源于他在战场的传说,在她了解他之前,他已经是她心目中骁勇善战的将军。 第135章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父亲对战争的取笑,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贵族不必冲锋陷阵,无需担忧战火让他们失去一切。 可是沈策呢? 她心头一跳,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悲观感到懊悔,连忙无声地祈求神佛。 城墙上无人在意站在一旁的萧期,他登基三年,今年才十岁,比大权在握的长公主小了二十五岁。 萧期默默望着离去的军队,面容仍然显得稚嫩。 他是一个懦弱的皇帝,也是一个没有才能的皇帝。 他出生时母后只是后宫里不起眼的嫔妃,在哥哥们激烈斗争中艰难地护佑他长大。 太后总能适应各种环境,后宫处境困难她便伏小做低讨好宠妃,宫变后他们要拥护她的儿子为帝,她便推着儿子坐上龙椅,之后她开始想要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后,于是积极联络大臣。 他过于懦弱,从不敢违抗长姐的命令,不敢与她争夺。他也太过无能,即使他不断退让,依旧无法保护母后,甚至连为她彻查真相都做不到。 萧期站在萧华身侧,偶尔有臣子看到他,但他们的皇帝一脸困倦,眼神涣散地打着哈欠,实在是登不上台面。 萧期看着萧华游刃有余、理所当然地勉励军队、命令朝臣,他并不在意,只是安静地当着他的傀儡皇帝。 所有人都习惯了他的昏庸,正如他们习惯了皇帝身边站着长公主,习惯了朝堂上沉默不语的帝王,习惯所有奏折都送往长公主的桌上。 第84章 塞外的风沙挂在脸上, 吹不散无际的肃杀与荒凉。一眼望去总是无边无际的黄沙与石头,遥远处是千年不化的冰川。 经历了最初的一战,将士不似出发时信心高涨。倒在沙场上的尸体面容模糊, 脏污覆面, 他们将其掩埋, 总认为刚刚埋下的人从前见过。 回到营地后, 能够休息的人躺进帐篷, 裹紧被子疲惫睡去。 主帐篷的将军们不敢松懈, 就着舆图又商议了许久,这次谋逆定王准备许久,他们不能轻敌。 沈策走出帐篷时,月亮已上中天,向着穹顶弥漫白色寒霜, 吐出的雾气蒙蒙地变淡,他的身影与夜色融在一起。 他们一路行来,寒冷不变,但雪却渐渐停了,风花雪月留在了远处的京城,塞外只有从不停歇的风沙。 他抬头望着这一轮难得的明月,才从亡灵的包围中得以暂时脱身。 他下意识猜测萧蕴龄的想法。离开前的最后一面,她已无外露的情绪, 与他道别时也只是像对一个普通故人, 不知此时她是否希望他回去。 三千里之外, 金碧辉煌的皇宫早已进入安静夜晚,香料将寝殿熏得充斥浓郁果香, 地龙源源不断地输送暖流。 萧蕴龄从梦中睁开眼,她没有睡意, 遂披着外袍坐在窗边,透过朦胧窗纸,她看到屋外仍在飘雪。 她心中是万籁俱寂时的安宁,不为温饱操心、不为前途担忧的日子,像温热的泉水一般缓缓从手中流逝。 她几乎忘记了沈策还在战场,也忘了自己身上有一桩婚约。 但白天许霜音的到来唤醒了她的烦忧。 许霜音随她的母亲进宫,萧蕴龄在暖阁中见到了她。 上一次她听到许霜音的消息时,她还被沈策困在山上。许久不见,许霜音的样貌没有变化,她依旧是大家族得体的女儿。 “从前他人说你们天生一对,我并不认同。他的情绪总是浅淡,我无法想象他爱慕一个人时的表现,可他和你结下世俗的婚约。”许霜音望着无尽的长廊,眉目间拢着疑虑与纠结,“后来你失踪了,我见他没有悲伤的情绪,不知为何却感到失望。” 她审视自己的情感,为自己的隐秘的期望感到羞愧,又因为沈策不符合她的想象而失落。 许霜音自顾自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离开时她的忧愁消解,萧蕴龄却因此想起了沈策。 她想沈策果真是行事无所畏惧,他囚禁了她,却不在外边掩饰言行,哪怕他面上作些为她担忧的神情,都不至于让许霜音发觉异样。 他总是如此,只顾自己。 周围太过寂静,这样的环境容易让她回忆混乱与荒唐的一段时光,每当她想起沈策时,在金线交织中充满欲念的那双眼睛总会闯入她的脑海,恐惧立即冲破其他情绪,占据她的心神。 萧蕴龄扶着窗沿艰难呼吸,她不能再被他控制。 驿使骑快马将捷报送来时,萧蕴龄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心情,她期盼战争早点结束,但她希望迟些见到沈策。 萧华高兴地笑出声。 此时是戌时时刻,宫门已经下钥,但捷报仍然送了进来,可见她的重视。 他们会赢吗?萧蕴龄收拾书案上成堆的文书,内心思索不断,她不懂战事,但萧华的情绪在这些日子逐渐和缓。 萧蕴龄抬头往高座上望了一眼,萧华脸上还带着喜色。在沈策和她之间,长公主定然是偏向沈策的,如同沈策所说,她无法解决赐婚一事。 她当初看中了沈策的心存死念,不曾想他后来越来越乐意生活,因此她被沈策的生命困住了。 回去寝殿的路上,她碰到了梁妙,太后的外甥女,皇帝未来的妻子。 萧蕴龄在佛寺时与她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梁妙胆怯羞涩。自从太后昏迷不醒,她便入宫照料太后,有了管理一宫事宜的经历,梁妙待人接物更加娴熟,佛寺中的形象已然模糊。 第136章 梁妙身旁的宫女提着宫灯,在横亘的红梅枝条间,宫女轻声提醒她等待的人将要经过。梁妙从梅花中收回视线,清浅的一眼落在款款行来的女子身上。 她出声唤道:“郡主,是否得空一叙。” 萧蕴龄很乐意与她来往,但现下时机不对,她行走的脚步放缓,被厚重外衣笼罩在里面的手将汤婆子抱得更紧些。 她推辞道:“夜已深了,改日我再拜访梁小姐。” 梁妙闻言并无太大反应,她只是轻微笑了笑,语气体贴道:“你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找我。” 她目送萧蕴龄的身影远去,宫女对萧蕴龄的态度感到不满,抱怨道:“她不过是暂时被殿下留在宫中,对您的态度却这般傲慢。” 梁妙往太后宫中走去,不被宫女的言语影响:“我不过是个传话的,不必在意她的态度。” 太后床前,萧期仍然坐着,亮如白昼的拔步床内,侍奉的宫女更加小心。 梁妙见到他的身影,呼吸一滞,她习惯了皇宫的一切规矩,却还是无法坦然地和皇帝共处一室。 她恭敬地对他行礼,比她小四岁的少年审视她的礼仪,认为周全后才抬手让她起身。 梁妙在礼仪上下足了功夫,为了不再让萧期觉得她不规范的言行是因为心中对他不敬。 “她见你了吗?”他的声音褪去稚嫩,在这个阶段显得粗噶嘶哑,总是不断提醒她皇帝还是个未完全长大的孩童。 梁妙摇摇头,愧疚道:“她不愿意和我多言。” 她说着,接过了宫女的活,动作仔细地给床上的太后整理被褥。 太后的面容憔悴灰败,双颊消瘦地凹陷,已经看不出来她曾经雍容的模样。在这张重工制作的拔步床上,太后的衰败清晰可见,所有人都尽心照顾她,好像确定她一定会醒来。 萧期已经从最初的愤怒到逐渐接受,他起身离开,对于这个被送入宫的表姐,他和她总是没有什么话语可谈。 萧蕴龄不明白梁妙找她的原因,但梁妙曾让她从太后宫中离开,在林筝仪指认她的时候替她遮掩,梁妙知道她的异常行为,因此在私底下找她时不担心萧蕴龄会将事情告诉长公主。 梁妙试图邀约了四五次,许是发现萧蕴龄态度坚定得无法动摇,便不再等候在她经过的道路旁了。 最后一次她离开时,看向萧蕴龄的眼中暗含可惜,她们都是流水中的浮萍,被裹挟着飘荡向未知前路。 她解救不了自己,萧蕴龄怎么选择也逃不过棋子的用途。 - 遥远的羌笛声呜咽传来,悲凉幽怨的曲声令士兵的手颤抖不止,冰冷的刀剑几乎要脱手摔下。 他们已经战斗了一夜,凛冽的风冻不僵热血,但无休止的杀戮侵吞理智,手起刀落,慢一刻便是自己的头颅被砍下。 黄沙扬起,敌方的将领被长剑贯穿脖颈,倒地时的巨响让周围的士兵惊惧地瞪大眼睛。 “投降者可活命。”沈策将剑抽出,环视四周沉声道。 这一支埋伏的队伍将领已死,其余士兵知道负隅顽抗只剩下死路一条,站在沈策身边的一名士兵率先扔下武器。 他颤抖着弯曲膝盖,跪在将领尸体的旁边,恐惧地求饶。 有第一个人投降,武器与地面碰撞的清脆声响陆续响起,跪下的人越来越多。 林枫随手斩杀试图偷袭的敌人,脸上扬起轻狂的笑,他身上沾满黑红的血液,大多数是别人的,他迫不及待想要将这身粘腻的脏污洗去。 忽然,破空声从前方迅速靠近,箭矢闪着银光,在林枫大吼的提醒声中,刺穿跪在沈策面前的俘虏心脏。 他仍旧跪在地上,低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胸膛的羽箭,血柱喷射而出,他抬起手捂住,随后面朝土地倒在尸体中。 “警惕!警惕!”士兵互相提醒,刚经一场战役的精神还未松下,便又紧紧绷着他们,谨慎地防备前方靠近的队伍。 随着人影清晰,他们的心不断下沉,到来的是敌人。 太阳在天地交界处升起,平阔的土地上,黄沙也被拉出细长的影子。 沈策微眯着眼,看到熟悉的面孔靠近。 第85章 “困了?” 萧蕴龄听到前方传来的声音, 她从困倦中醒神,发现萧华正看过来,她脸上没有责怪的表情, 萧蕴龄稍稍松了口气。 她近来忧愁太多, 夜间总不能安睡, 竟然在萧华面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殿内烛火通明, 自从她住进宫中, 总被萧华唤来协助处理公务, 萧蕴龄这才发现萧华比她想象的还要勤勉。 忙碌时女官常常留在宫中彻夜干活,这也是萧华近些年培养女性官员的原因之一。 私底下萧华平易近人,萧蕴龄仰望着她,她一向崇敬萧华,在被困惑纠缠时, 她希望能够得到解答:“殿下,他们会赢吗?” 萧华的眼睛清明沉静,仿佛能够洞悉人心,她并不计较萧蕴龄的不坚定,正如她不在意沈策和萧蕴龄之间发生过什么。 在她还是公主的时候,她就明白了自己需要在下属面前保持镇定,有时候他们不在意真实的答案。 “袁将军说过此战开始艰难,但时间越长对我军越有利, 现在局势已逐渐明朗。”她说的是实情, 从上次送来的捷报开始, 事情的发展与他们预料的相差无几。 第137章 萧蕴龄闻言安静下来,殿内除了书页翻过的声响, 便只有炭火燃烧偶尔发出的爆裂声与香炉袅袅升起的白烟。 这样静谧的环境,萧蕴龄的心却总是不安地跳动, 她听见心中一声一声地击打胸腔,令每次呼吸都显得艰难。 沈策如今在做什么?他在战场上是否回想起她,他还会放过她吗? 萧蕴龄不曾见过他在战场的模样,但她知道那人杀敌时从不顾及自己的性命,他身上新伤旧伤不断,但不见他下次注意。 她抬头望向大殿里前方的长公主,她坐在黄花梨椅子上,身形端正地持笔书写,面前的桌案雕刻着与椅子一样的花鸟,典雅繁复却不显凌乱。 在萧华的座位下,两旁分布着各一套桌椅,萧蕴龄对面的桌子后面本来坐着另一名女官,她在半个时辰前离开了。 宫女打开莲蓬形状的香炉,往里面多加了香料,于是殿内淡下的莲花气味又浓郁起来,氤氲到每个角落。 如果不是屋外寒风拍打窗棂,屋内几乎看不到丝毫冬日的氛围。 宫女轻声上前将萧蕴龄手边的茶盏换了一杯,而后端着换下的杯子走向门边。 门扉打开,灌入的风雪将烛火吹得跳跃,但很快又紧密阖上了,吹入的雪花也被融成水珠,在金色地砖上蒸腾不见。 萧蕴龄盯着那扇门,根据那一瞬间瞥见的屋外雪景猜测雪下了多久。 屋外的地上是一层无边无际的白色,空茫茫地包围这座宫殿,她们这里的环境与屋外迥异,像是一座被遗忘在夜里的秘境,在深夜中有着特殊的诡异。 这座长公主居住的宫殿是鸾安殿,前朝时候住着皇帝的宠妃覃妃,她在宫变当日被闯入的皇子斩杀。 萧华喜欢这座宫殿的精致,因此在萧期登基后便住在这里。她不避讳这座宫殿的不详,在这里度过了每日的大部分时光,但曾有女官私底下和萧蕴龄抱怨夜间在鸾安殿总觉阴森。 她正出神地望着门,忽然发觉那扇门好似动了一瞬,萧蕴龄将撑在桌面上的手臂放下,她疑心自己看错,但很快门被推开。 推开门的是一把剑,剑身上的血液蜿蜒嘀嗒在地上。 她又看到了屋外的积雪,上面溅落着如红梅花瓣般的痕迹。 大门彻底打开,一名士兵冲了进来。 殿内的熏香被风吹得胡乱扬起,萧蕴龄猛地站起身,衣袖带倒了还未喝的茶,杯盏摔落在地,在殿内响起突兀的一声。 她立即怒斥道:“放肆!这里是你可以闯入的吗?” 萧华被动静吸引,她除了看到那名侍卫,还有强撑镇定的萧蕴龄,她将手中的笔放下,随后拿起身边的长剑,语气沉着道:“到本宫身边来。” 殿内除了萧蕴龄,还有两名宫女,全都守在萧华身边。 敞开的大门撞到两旁,回弹时被接连进入的侍卫冲撞得摇摇欲坠,顷刻间,大殿布满了手持兵器的侍卫,莲花香气与屋外飘入的血腥味道混合在一起,一名宫女紧张得干呕。 本该守在宫殿外的侍卫没有反应,萧蕴龄猜想他们凶多吉少,但是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让她们没有防备。 萧期披着黑色大氅,从侍卫分开的道路上走进来,他站在高大的男人堆里,抬头看着不见狼狈的长姐,心中的慌乱与激动被他压制在底端,他将准备许久的话对着萧华说出:“长姐,束手就擒吧。” 萧华狭长的眼眸扫过密集的侍卫,里面不乏熟悉的面孔, “刘孝升,你也背叛本宫了。” 被她点名的将领惭愧地低下头,他是被长公主一手提拔的,从公主府到禁军,受过她不少恩惠。 但是长公主用人太过随心,沈策一来便压在他头上,他竟然要听从一个和他儿子差不多大的小子,沈策仗着职位高从不正眼看他,可除了家世他哪里比不上沈策。 “殿下,陛下才是天下的主人,您越权太久了。”刘孝升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跟在萧华身边,还总担忧未来皇帝亲政,他不能善终,所以在犹豫许久后,他还是站到了萧期这边。 萧期不满她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开口道:“长姐,你何必为难他们,你不遵祖制,不满你的人何止他们几个。” 这天下本该是他的,她一个皇家女儿鹊巢鸠占三年,便以为自己能够掌控得了天下吗? 她只会靠着强权压制不满她的臣子,若是她得人心,就不会至今还只是长公主。 “朕会为你找一个称心合意的驸马,让你以长公主尊荣安享余生。” 饶是萧华从不将他放在眼里,此时也被他的话语激怒,她压抑怒火,对着身旁的三人示意。 宫女们理解了她的意思,萧蕴龄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其中一人按下了桌案下的一块地砖,密布的羽箭瞬间冲破空气向门扉处射去,密密麻麻,犹如天罗地网。 那名最开始闯入的侍卫瞬间被洞穿了脑袋。 在乱糟糟的护驾声与盾牌竖立铿锵声响中,萧华拉着萧蕴龄,催促道:“走!” 那阵箭雨来得突然,但侍卫缓过神后,很快它们被盾牌挡下,除却倒在地上的受伤人员,相比萧华四人,他们人数依旧可怖。 刘孝升立即带人追上逃入内殿的她们。 独留萧期无助地站在门边,他弯腰拿起鞋边的一支羽箭,他怔怔地摸着光滑的箭杆,自言自语:“父皇告诉了她。” 第138章 这座宫殿是先帝晚年为自己建造的,以覃妃为借口,他常年居住在这里,还是妃嫔的太后讨好覃妃,常来鸾安殿恭维她。太后只偶然听覃妃说这里不同寻常,她私底下和萧期猜测是有密道,毕竟晚年的先帝时刻担忧自己的儿子们。 所以他今晚处置殿外那些人时没有发出声响,恐让萧华从密道逃走。 原来除了密道,这里还有保命的机关陷阱。 连覃妃都不知道的机关,父皇竟然让萧华知晓。 那父皇到底属意谁? 刘孝升从前是萧华心腹,曾奉她的命令检查鸾安殿周全,因此对这座宫殿的布局很熟悉。 他已经背叛了萧华,此时没有人比他更想阻止她们逃离。 密道错综复杂,进入后萧蕴龄便和她们分开了。几个人分开逃跑,能逃离的机会总更大些。 “只管往前走。” 这是萧华嘱咐她的话,萧蕴龄听着身后总甩不掉的脚步声,不敢想象他们还有多久追上,她只能扶着墙壁在各种分岔口中凭直觉奔跑。 密道只容一人经过,她脚步踉跄地前行,甲胄摩擦声仍然越来越靠近,她被扯住头发时,已经累得无法细究她走的路是否正确。 萧蕴龄被带到萧期面前,他已经抓到了另一名宫女,她看到是萧蕴龄时松了口气。 “她是将你们做诱饵了。”萧期皱眉看着被抓住的人,面上十分失望。 萧华或许真比他适合当皇帝,她利用人从不心软。 “陛下,我们还在追查。”刘孝升跪在地上,被吓出一背的冷汗,若是让萧华联系到她的人,他就完了。 萧期不似他焦急恐慌,在见到那阵如天罗地网的羽箭后,他这段时间对皇位短暂的渴望便冷却下来,他想要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帝,不过也是为了一事罢了。 “将她处置了。”他指着被压着跪在地上的那名宫女,对刘孝升道。 那名宫女对萧华忠心耿耿,许是知道自己不可能有活路了,被带下去时除脸色灰败外,没有其他反应。 萧蕴龄比她要更加恐惧,她听着外面短促的一声,脸色白了几分。她将刀扎入过其他人的身体,自然知道那相似一声是什么。 她恐怕也要和那名宫女一样命断在此了。 萧期看着终于落入手中的萧蕴龄,她越害怕,他心中便越畅快。 第86章 殿内的黛色纱帐随着经过的人而摆动不止, 萧蕴龄被绳子绑缚住手脚,身体僵硬地倒在地上,她头发凌乱地垂落在脸上, 遮掩住大半面容。 冬日的夜晚总是漫长, 刘孝升明显的紧张不安, 汗水从额间不断流下。他知道几个宫变前例, 局势总在瞬息之间千变万化, 距离萧华逃离的时间越久, 对他们就越不利。 刘孝升又一次看向安静的皇帝,他端正坐在原先萧华的位置,偶尔打开桌上的奏折看看,似乎对一切都很新奇。 他待不住,推开门去寻找能够主事的安乐侯。 终于等萧期简单地过了皇帝瘾, 他才将注意力放在萧蕴龄身上。 这个女子,从她在萧华生辰宴上第一次露面,萧期就本能地对她感到不喜,这种排斥来源于萧华,虽然她和萧华是不同的性格,萧华强势武断,但眼前的女子从入京伊始就表现得柔弱无害。她如今的一切得来似乎都是命运的眷顾,被萧华一眼看中, 又被沈策倾心, 误打误撞地进入朝廷。他在早朝时见过萧蕴龄, 她总是一副柔声细语的模样,看着与官场格格不入。 但这么一个人, 却让他的母后遭逢大难。 他每次见到萧蕴龄走在萧华身边,对她们的恨意就愈发刻骨, 她凭借谋害太后获得萧华赏识,与萧华是一丘之貉。 她们本质相同,既然是同类人,便总是自私寡义。 “京城还未得到消息,但今天早晨,沈策已在虎渊关被俘。”萧期看不见她长发掩盖下的神情,但她奋力看过来的一眼充满怀疑,他不由得觉得可笑,所有人都认为沈策不会失败。 萧蕴龄一愣,她对他的每个字都战战兢兢,现在她落入萧期手中,下场可能和刚才那名宫女一样,她不相信他说的任何话,但又不得不回应他。 “他怎么样了?” 萧期猜测道:“或许已经死了吧,你不用担忧,很快你也可以去陪他。” “即使他死了,他在军中的影响还在,陛下若是信我,我可以帮你。”萧蕴龄艰难地仰头看向他,试图拖延时间。 但萧期表现得过于反常,他和从前的每一次见面一样,对权力没有太多欲望,听到她的话,他不耐烦地将手中的折子扔回桌上。 “朕本不该将你放在眼里,但在了解你的过去后,这才发现你本性不如无根浮萍。蝼蚁妄想登天,总要付出许多努力,原先朕想成全你,在你指认萧华与异邦他族联络后饶你一命。” 萧蕴龄自然不会答应他的条件,但她还未出声周旋,便见那面容稚嫩的皇帝大笑出声,他靠在椅背上,被她的反应逗笑。 “但朕还是想让你死。” 他看着已经燃烧到底端的蜡烛,昏暗的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得他的瞳孔黑沉。 事到如今萧蕴龄还想与他谈判,萧期即使没有才能,在朝堂上耳濡目染这么久,也知道自己成功的几率不算高,萧蕴龄能依仗的不过是这一点,可是他无所谓了,他向来对当皇帝没有渴望,从坐到龙椅到发动宫变,一切都是其他人在主动筹谋推动,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当好一个符号。 第139章 但当皇帝的好处是,他可以为母后报仇。 萧期指示殿内的侍卫,雀跃道:“将她关进千光楼,再把楼烧了。” 侍卫面面相觑,不确定地问道:“陛下,点火烧楼吗?” 萧期颔首,他们只能将地上高呼陛下的人拖起离开。 千光楼离鸾安殿有一段距离,为防止萧蕴龄路上喊叫,他们将她的嘴巴塞住,才将不断挣扎的人推入黑暗的楼中。 大门被猛地关上。 萧蕴龄的手腕和脚上都被粗壮的绳子紧紧缠绕,她的脸颊贴在冰冷的地上,寒冷透过地砖缝隙不断渗入她的躯体。 她知道很快这里会变得温暖,再演变为灼热,像太后遭遇的那一场大火一样。 楼外的侍卫找来火把,他抬头看着这座精美绝伦的高楼,即使是冬日,这座生长在花卉中的楼阁依旧被维护得很好,在冬天绽放的花朵将它团团包围,花香在空中浅浅飘浮。 他迟疑道:“这么好看的地方,一把火烧掉太可惜了。” 另一名直接将火把丢在浇上的火油里,他催促道:“快些吧,外边真冷。” 侍卫将火把放在离火油稍远的地方,但火焰依旧攀附柱子往上。 紧闭的大门后没有传来半分声响,那名女子不知道怎么样了,被烧死在这里,也是可怜。 在他注视门扉的时间里,同伴已经抱着手臂离开,他连忙快步追上,最后回头时,火焰已经烧到牌匾。 写着千光楼三个字的牌匾轰然落地。 萧蕴龄扭曲着身体,她用碎瓷片去割开手腕上的绳索,锋利的边缘总不小心划到手心,她忍着痛不敢松开这块形状适合的瓷片。 得益于她曾经在这里协助过女官们举行宴会,因此对里面的结构和器件存放有所了解。 在门上的火焰透过琉璃窗照入绚丽多彩的光亮,气温高了起来,汗水顺着她脸颊流入眼尾,引起一阵刺痛。 杯口粗的绳子总算被割得只剩下细丝联结,被手指一扯就断开。手上得了自由,再去解开腿上的绳索速度便快了许多。 萧蕴龄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焦急地环视周围。 她知道外面有楼梯连接二楼外的走廊,待到她登上二楼,却发现通向外边走廊的出口被一扇门堵住,铜锁将门严谨锁上,她下意识去扯动铜锁,滚烫的温度立即在她皮肤上燎起水泡,手心的血滴落在门缝里,被底下的火焰蒸腾成雾气。 热浪滚滚,萧蕴龄捂住口鼻,无助地退回一楼。 在这一会儿功夫里,烟雾浓重起来,她开始感到窒息的难受,她不能吸入太多夹带烟尘的空气,每次克制的吸气都感到胸口被石头沉重压住。 若是砸开墙壁? 她曾经问过沈策怎么从大火中逃离,他说的这个方法忽然在脑海中浮现,萧蕴龄无法知道他是否是欺骗她,但此时她的目光看向大片的琉璃窗,她只能尝试。 - 担架上不断滴血,从营地外到安置伤员的帐篷中形成红色的川流。 军医分身乏术,受伤不严重的士兵相互帮忙上药包扎。 “没有追上他们。”士兵禀告袁将军时,他正在沈策的帐中。 袁将军挥手让他下去,之后便担心地看向床上的沈策。 他受伤太重,现在昏迷不醒,军医正剪开他身上破损的衣物。刀剑在他身上留下太多伤口,还有被砍断的箭杆留在皮肉中,饶是军医从他被染红的衣物上有心理准备,仍被这些伤口惊到。 援军到的时候,沈策他们被敌军围困将近一个时辰,在人数与体力不占优势的情况下,他们已经支撑到极限。 在军队中的康王对沈策有敌意,他在马背上弯起长弓,对着被包围的沈策射出几箭,他的箭术不准,但将箭筒中的羽箭用完,总有几支能命中目标。 袁将军知道萧敛竹在誉王府的身份是被沈策戳穿,他认为是这个原因导致萧敛竹对沈策产生杀心。 他叹息一声,在萧敛竹身份暴露最开始,他建议过长公主将人尽早解决,以防夜长梦多,但长公主顾及皇室的看法,没有采取他的提议。 “尽最大努力给他医治。”袁将军还需要和其他将领商议,他对军医嘱咐几句之后便离开了。 军医对沈策的伤势没有信心,将箭杆从沈策体内拔出时,被黑暗困住的人依旧没有反应。 - 清晨的曙光照向皇城时,安乐侯的府邸被重兵包围,他撑着疾病缠身的躯体走到门口,迎面的阳光将他笼罩。 他注视身着甲胄的士兵们,不合时宜地羡慕他们拿得起兵器。 偌大的侯府人员寥寥,只有他在等候一个消息。 他替萧华挡下的那杯毒酒,将驸马送上了断头台,也让他再无缘官场。 这么多年,他已经无法知道喝下毒酒是巧合还是他人刻意设计,但日复一日的失意让他在最后的日子想要争夺。 旧事的原因不再重要,但恨意不随时间减少。 士兵将枷锁套在他身上时,安乐侯顺从得让他们警惕。 皇城的大多数人不知道夜里发生了什么,只有上朝的官员遥遥望到成为灰烬的千光楼。 这里差点变天。 接下来的日子,朝局无声地发生变化。 皇帝病重幽居,安乐侯等人勾结定王被关押,逃离在外的人被通缉。 第140章 萧华踏入萧蕴龄的屋子时,躺在床上养病的人惶恐地起身行礼,被她制止了。 虽然萧华不让她多礼,但萧蕴龄不好再躺回床上,她坐在一旁,看着十分虚弱,压抑不住的咳嗽从喉咙间溢出。 “你不埋怨本宫?” 萧华刚见了安乐侯,毒酒的真实原因她没有再解释,最初支持她的人背叛她,让她久违地感到惆怅。 “不会埋怨。”年轻的女子睁着明亮的双眼看她,泛着血丝的眼里只有她一个人,萧蕴龄语气坚定道,“只有殿下离开,臣才有活的可能,臣会永远追随您。” 她年轻得仿佛无知,但怎么可能呢? 萧华的笑意从嘴角产生,她道:“好孩子。” 第87章 “主子, 行李都收拾好了。” 青莲找到萧蕴龄时,她正站在屋檐下,望着稀疏的几颗寒星, 如冬日湖面般平静的双眸看不出其他情绪。 萧蕴龄道:“辛苦你了。” 巨大的天幕像一匹无边的黑色绸缎, 零落星星的光亮为它添上几丝光泽。 青莲劝说道:“外边天寒, 先进屋吧。” 萧蕴龄仍然凝视着闪烁不止的星星, 她的情绪从这点细枝末节体现, 和它们一般微小却又无法忽视。 “你先回去, 不用担心我的。”她的声音镇定平和,抚平青莲的担忧。 青莲只能先离开,她打开门时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萧蕴龄,屋内暖黄的灯火透过窗纸浅浅笼罩在她身上,隐匿于明暗交界处的侧颜恬静。 自从林筝仪在北逃路上被抓回京城后, 关于叛军与安乐侯勾结的内情通过审问她得知,西北的战事越来越局势明朗,她从来没有设想过沈策回不来的可能性。 听到沈将军中了埋伏昏迷不醒的时候,青莲除了惊愕,心中却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她知道萧蕴龄失踪期间的遭遇,也看到过她夜里从梦中惊醒,若是沈策在战场死去, 萧蕴龄便不用再受他的影响。 青莲原以为主子和她的想法是一样的, 主子也表现得和往常一样, 好像真的不被沈策伤重的消息影响。 可是她太平淡了,和她的性子不符合。萧蕴龄会在害怕中杀人, 会因焦急而努力,她的情感总是鲜明的, 上一次青莲见她这样对事情没有明显反应的,便是在永州时王姨娘去世那段时间。 她似乎对王姨娘不再在意,现在她也好像放下了对沈策的爱恨。 门扉被关上的声音敲打在耳边,光亮被掩于屋内,周围暗了几分。 萧蕴龄叹息一声,她自然也发现了自己的异常。 她面对姨娘的反应不是平静,而是不再抱有期待的麻木,姨娘是她前面十几年最重要的人,但是姨娘抛弃了她,极致的悲痛后所有情感都被压入湖面下,随着她的死亡消弥。 萧敛竹和王万利也抛弃过她,但是她报复了回去,后来他们便只是她生活的过客,不值得她留恋。 在进京之前,她只能存在于被他们选择的位置,但来到京城之后,她拥有更多主动性。 沈策以为她的备选是许谨阳,可实际她是奔着拥有最高权势的人而来,她在见到皇帝和长公主之后迅速判断他们之间的权势地位,并为自己选择投奔的对象。 她需要依靠萧华,所以尽力展示她的有用之处,最初是沈策未婚妻的身份,之后是她对萧华的忠心。 萧华在宫变之夜用她抵挡皇帝的追踪,萧蕴龄不再为被抛弃而伤神,她似乎依旧处于被动,但事情的大致发展总没有离开她的掌握。 一个怀有野心的公主,最需要的是忠心于她的手下。 唯一的例外是沈策,萧蕴龄在面对他的时候总无法冷静计划自己的行动。 萧华告诉她沈策的伤势和来信,沈策希望她能去西北见他一面,或许是最后一面。 无论是萧华干涉的原因还是沈策未过门妻子的身份,她都理应去见沈策。 他们之间的情感如此脆弱,哪怕想要见面,沈策也需要通过萧华的命令给她套上一层枷锁。 萧蕴龄不由得觉得可笑,原来沈策对她也没有信心,他们之间束手束脚的不止她一人。 既然在意她,为什么要在死前折磨她? 她原本以为自己放下了对沈策的感情,此时却在心中对他浮现了许多恨意,她小心翼翼地压制自己的情感,被他的一封来信彻底揭穿。 在外人面前,她太过平静了。 她或许应该更悲痛一些,或是为终于摆脱他而雀跃轻松,可是什么都没有,萧蕴龄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 在这种不动声色的惶然中,她甚至因为即将出发而感到恐惧。 沈策会不会根本就没有受伤,他怎么可能受重伤呢?这也许是沈策的阴谋,他将她骗过去,再次圈禁她。 整个夜里萧蕴龄总忍不住胡思乱想,第二天坐在马车内,她依旧不愿意相信沈策真的受伤,心中对将要见到他而心绪混乱。 路途遥远,虽然车夫想要加快速度,但是寒冬腊月的天气恶劣,随着离开繁华的京城,人烟渐渐稀少,寒风没有房屋的阻挡,到来得更加直接。 雪花在路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他们想尽各种方法不让马车打滑。 “大人对沈将军真是痴情。” 萧蕴龄听到有人在私底下这么说,她敛下眼帘,轻声阖上窗户,将声音隔绝在马车外。 第141章 放下京城权力重新分配的机遇,顶着风雪不远千里去照顾未婚夫,这的确算得上的一桩美谈。 萧蕴龄抚摸着手中的毛毯,长而柔软的毛发被她顺着一个方向抚顺,而后又逆向扫回,周而复始,无聊地打发时间。 即使心烦意乱,她依旧改不了分析利弊的毛病。沈策已经和武安侯府决裂,如果他死去,她作为沈策的未婚妻,是唯一有资格继承他的名望与财富的人。 有了这个痴情的名声,无人可以指摘她的贪婪。 如果沈策知道了她的想法,不知会有什么感想,他会不会后悔呢? 萧蕴龄无法想象他的反应,正如她从来没有真正懂过他。沈策也不懂她,所以才会直接通过萧华强迫她去见他。 夜里萧蕴龄被屋外的风声吵醒了几次,狂风在房屋缝隙见呼啸,发出长而刺耳的低吟。 次日醒来,驿站官员急忙忙跑来,拦下准备出发的一行人。 “大人,前方的路经过两峰之间,但在昨夜风雪太大,发生雪崩将道路掩埋了,现下走不了。” 萧蕴龄记得那里有一些村庄分布,遂问道:“山下的村民如何了?” “大人放心,只是压倒了一些树木和房屋,没有人遇难。” 他们原以为只是一时半会儿无法离开,待到道路清理完就可以动身前行。 但午后的雪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驿站官员在此处生活的时间长,提前告知萧蕴龄:“怕是要耽误几天了。” 他的头顶和肩上落下了一层积雪,随他的走动而纷纷落下。他的脸上是藏不住的忧虑,这场雪下得越来越大,覆盖的范围越广,马厩里的一匹马在某个夜晚被冻死。 这里尚且如此,普通百姓家里没有足够的取暖设施,家禽与牛驴的损失更加惨重。 最初是动物,之后开始是人。 再远一些的地方,雪厚甚至可达五尺,人畜冻死的数字与日俱增,触目惊心。 萧蕴龄被召回京城。 天灾之下,流言四起,凌霄府每日总要处理许多煽动情绪的有心人。 除夕夜在肃杀的氛围中度过,政务殿的烛火彻夜未消,藏匿于暗处的鲜血无声流淌。 萧蕴龄洗去手中沾上的血迹,血雾在水中散开,像一滴墨水投入汪洋中消失不见。 即使是青莲,也对萧蕴龄感到有些陌生。 从前审问他人,她最多只是翻看交上来的结果,但最近她开始旁观,亲手将怀有异心的人送入牢狱。 “我如果要往上走,就不能将自己局限在明亮干净的方寸之地。” 她依靠名声能获得的已经到达极限,再往后,女子良好的品德对她已无助益。 青莲蹙眉看着她,只是这个原因吗?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被雪灾中断的路途是否被萧蕴龄期待。 这一场雪灾里,无人知道她的想法。 第88章 积雪消融时, 萧蕴龄的马车被前面围绕的人群困在路上。 她从车窗向外望去,人们自动环绕成圈,脸上带着克制的同情, 好奇的目光顾忌地往圆圈中心看。 “发生什么事了?”萧蕴龄出声询问道。 打探回来的车夫脸上犹带着厌恶, 他站在车下回道:“庆安伯府的二公子马车经过时, 一名百姓腿脚有碍, 没有来得及避让, 现下那黄二公子正要将人送官府呢。” 只是妨碍了马车前行本不是大事, 寻常人家只是停下让行人通过,但这黄二公子倚仗家中势力,是个平日里只知吃喝嫖赌的纨绔,他现在觉得被这行人落了面子,便要在他身上寻回场子。 这个百姓的行为不触犯国法, 但若是被安上其他罪名,免不了牢狱之灾。 萧蕴龄本不该掺和进这些事,但她听见了一声接一声的闷响,那是额头砸在地面的声音。 她从马车上跳下来,人头攒动,跟在身边的护卫帮她开出一条通往现场的道路。 她的目光在那名腿脚不便的男子身上停下,他的右腿的膝盖一下空荡荡,只有粗糙的裤腿耷拉在地上, 随着他的求饶鼓起又瘪下。 而黄二公子不被男子的可怜打动, 反而越发得意, 脚尖抬起正要踩在男子的脑袋上。 围观者无不觉得残忍。 “住……”萧蕴龄刚刚发出一个音节,耳边席卷的破空声淹没她的声音, 接着是皮肉破开的裂锦声。 周围潮水般的声音顿时消失,像被闷在冰面下, 所有人的表情和动作也被冻住了。 几息之后,黄二公子的怒吼才换回众人的神智。 “谁敢惹他啊?” 萧蕴龄听到身后妇女的窃窃私语,她从前面两人之间的缝隙望去,熟悉的面孔让她呼吸一滞,缓慢地吸气吐气中耳边嗡嗡的声响才恢复正常音量,她眼前的人影清晰起来。 手持鞭子的男子身穿褐色劲装,正一脸不屑地看着在地上嗷叫的黄二公子,他身姿高大挺拔,更衬得地上的纨绔是一张浮肿的人皮包裹蠕动的肥肉。 人们担忧却又期待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跪在地上的男子像是寻到了主心骨,手指紧紧抓着来人的衣摆。 “林枫!你敢打我?!”男人无能的怒吼穿过一层层人群传递开来。 萧蕴龄眨了眨眼,她看着林枫无视黄二公子的怒骂,他身边的人将黄二公子及其手下阻拦,林枫伸手拉着地上的男子起身。 第142章 战争结束,虽然他们胜利了,但总避免不了伤亡人员。 萧蕴龄又看向那一截空荡荡的裤腿,对他的身份已经确定。 林枫直视对面的纨绔,质问道:“你想把谁送去牢狱?” 他看着不会处于下风,于是萧蕴龄从人群中退了出来,离开时,她的眼睛克制地往他身后望去,但只有重重的陌生面孔。 她敛下眼帘,专注地盯着地上的路,但上马车时仍不小心绊了一脚,她扶着坐席坐下,脸色因上车的变故而苍白。 他们已经回来了,只是她还没有见过他。 林枫的皮肤粗糙了许多,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变化,对上庆安伯府的公子也不露怯,一切都和去年一般。 道路两旁商铺林立,达官贵人经过的繁华街道少不了酒楼茶楼。花多一些钱财,便可以在二楼包一间包厢,临街眺望。 往下看去,前面的纷争结束,仗着身份的纨绔子弟被压着手臂往官府送去,围绕的人群没了热闹便散开了。 那辆青盖马车缓缓启动,向空阔的道路前行。 主人家的车窗忘记阖上了,从二楼的角度,可以看见在阴影处的半张侧颜,红唇抿着杯沿,吞咽时白皙修长的脖颈起伏,垂落的耳珰轻轻滚动。 杯子被人握得更用力些,从杯口处溅出几滴茶水。 林枫开门进来,第一时间便注意到那岌岌可危的杯盏。他顺着看过去,在他的视线里早已没了什么马车。 杯子被随意放在桌上,沈策靠在椅背上,厚重的黑色狐裘披在他身上,在地上耷拉了一角。 他看着与半年前无异,周身萦绕着懒散疏离的气质,似乎不将什么放在心上,垂下的眼睛中像一片不流动的湖泊,没有风能吹起涟漪。 林枫看着这样的他,不明所以地将吴百山的话带到:“主子,切勿冲动。” 他始终不知道主子和吴百山之间的哑迷,但他直觉吴百山这话说得不错,主子伤势未好全,像刚才那种杂碎,不应该被影响到心情。 沈策看向杯底周围流出的茶水,从窗户吹入的冷风从裸露的皮肤灌入,在喉咙中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痒意。 他没有克制,沉闷的咳嗽声在屋内响起。 林枫上前将窗户关上,他的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关心,但他向来不善言辞,犹豫许久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安慰沈策。 他的目光过于明显,沈策即使不抬头也知道林枫在想什么。 这种特殊的体贴自他受伤之后便时常出现,他们的担忧真情实感,以至于不敢让他知晓,怕令他的落差感更大。 刀剑伤花费时间与药材治疗,仰仗年轻的身体,总可以调理好,但毒素的入侵如蛛网缠绕,附着在骨头上,非细薄刀片不可剥去。 一个拿不起剑的武夫,总是可怜的。 萧华似乎也怕他步了安乐侯后尘,对他的伤病很重视,太医需要什么名贵药材都从她的库房中拿。 但沈策不如他们想象的在意,他人同情与否,痛快与否,都与他无关。 只是他好奇萧蕴龄是什么情感,她如果见到他的伤口,会为他感到悲伤,还是会庆幸他得到的报应? 车轮滚滚碾过沙砾,路上发生的一切在萧蕴龄的脑海中不断重复。 那截随风摇晃的裤脚总在眼前挥之不去,伤残的士兵虽有抚恤金,但日常的生活依旧不便,面对诸如黄二公子这样空有权势却无良心的人没有反抗之力。 她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她总下意识关注沈策的消息。 他从前的肆意依赖于长公主的纵容,如果他不再能为长公主效劳,他身上的特权将被逐一收回,以前他得罪的那些人会怎么报复他? 沈策从回京之后一直在府中养伤,旁人对他的忌惮早已不如去年。 萧蕴龄在京中另置了住处,婚期被推迟到不确定的日子,她不好总借住在姐姐家中。 回到府上,门房将今日收到的请柬递上。 那张请柬外表用细致的笔触勾勒一朵枝头的梨花,梨花素白清冷,可是它周围却围绕着绚丽的纹路与色彩,看着奇特且矛盾地相和。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但萧蕴龄直觉画师应当是很了解她的喜好。 她没有心思再去书房,索性在寝屋将它拆开。 青莲进门就见到飘落在地上的请柬,她弯腰捡起,问道:“这是掉在地上了吗?” 萧蕴龄扯起一个笑,语气中带着些自嘲:“本想扔到炭盆里,没扔准。” 等到它摔落在地上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 青莲将请柬放入炭盆中,几乎没有烟雾扬起的炭上很快燃起火焰,纸张燃尽时还维持着原本的形状,青莲匆匆移开视线,但还是看到了上面落款人的名字。 主子等到了许久的消息,以这些体贴有礼的方式来到她手上。 萧蕴龄不止看到了沈策的名字,她将所有字都看完了,所以才烦躁不安。 纸上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可是握笔的人好像身体虚弱,写下的字不似寻常遒劲,倒符合了传言中他闭门养病的说法。 许久后,萧蕴龄道:“明天替我备马车。” 他既然说了自己命不久矣,她总是要去亲眼看看的。 第89章 萧蕴龄在上午用膳后出门, 但在门口时被事务绊住脚步。如果不是有急事,廖客行不会轻易来找她。 第143章 临走时,他看着萧蕴龄的装扮, 佯装好奇地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他和萧蕴龄相处的时日长了, 对她不如初见拘束, 大多数时候萧蕴龄都是一个好相处的上官, 他偶尔能与她说笑几句。 她今日的打扮与平时风格迥异, 廖客行见到她时便满怀诧异, 将要离开时他终于将盘桓的话说出。 他能做萧华的眼线,除了府上万贯家财外,便是他在细枝末节上的好奇心,这让他总能找到旁人忽视的线索。 萧蕴龄平时衣着颜色清浅,但今天罕见地穿上殷红长裙, 妆容也画得娇艳,让本就秾丽的容貌更加容光焕发。 张扬不好接近的模样,似乎也可以解释为女为悦己者容。 萧蕴龄睨了他一眼,语气平淡道:“我就不送客了。” 她赶人的意思明显,但廖客行还是忍不住道:“赈灾的银子发下去了,雪灾算是告一段落,想来通往岩湖的路通了,好在去往西北有其他路, 路途也比岩湖那路更近, 不至于耽误了游人北行。” 她抬眸正视他, 平淡的神色渐渐落了下来,冷然道:“你要知道经过岩湖的路是冬日最容易走的。” 廖客行提醒她:“殿下给你的人是精锐。” 他认为她要赴的是鸿门宴, 所以他提醒她的行为总能被抓住漏洞。 旁人不在意她走的是哪条路,但想要见她的人不同。 廖客行言尽于此, 恭敬地与萧蕴龄行了一礼后离开。 廖客行总比旁人敏锐,但他捕捉到的异样,难道没有其他人注意到吗? 萧蕴龄在他离开后回到屋内换了平常的衣服,再将刻意的妆容擦去。 虚张声势,被人看穿时强撑的气势就瘪下了。 廖客行的话让她意识到自己太慌乱了,因为曾经在沈策的控制下度过一段日子,导致她总想要在他面前隐藏自己的恐惧。 大多数情况下男女力量悬殊,她伪装成世人不稀奇的柔弱模样,借由他人的轻敌为自己扭转局势。 这一招屡试不爽,可是沈策是唯一知道她真面目的人,他不会对她降低警惕心。 扯开遮羞布后,他总是防备她,用她无法反抗的力量强迫她。 萧蕴龄将胭脂放回原处,铜镜中的女子褪去了艳丽的妆容,唇角绷直,不像平时柔和弯起,眼睛清凌凌地盯着她。 她真实的模样,不容许背叛,不接受退让。 萧蕴龄来到请柬上的地址,她知道沈策在城内置有房产,但是她还没有来过。 无论是位于郊外的山居,还是城内的房子,总是坐落在僻静清幽处,这样的环境适合病人休养,但太过安静,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危险。 空无人烟的街道上只有马蹄行走与车轮滚动的声音时,她总想推开车窗看是否有其他人存在不起眼的角落。 马车停在门外,车夫的眼神始终警惕。 萧蕴龄不愿意承认,但她越靠近目的地,内心越胆怯,她抬头望着这座陌生的房子,退却的想法被她强压在心底,她上前敲响了门。 她不能逃避,也不会让自己处于下风。 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阳光眷顾这座院子,光影转换的形状下,这里似乎成为与世隔绝的一角。 和山林茂盛、鸟语花香的山间居所不同,这里没有种植什么植物花卉,砖块筑成坚硬的围墙,搭建成房屋结构的木头也也被漆染成深色,练武场与兵器架占据了一半空间,靶心的红色褪了些。 在早春的季节,这里连青苔都见不到。 药童坐在屋檐下的台阶,手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药炉,柴火噼啪燃烧,弥漫的苦涩药味从这里飘出。他听到有人行走的声音,只是困倦地望过来一眼,见是不认识的人便有低下头。 散漫的模样,像只是对待一次普通的小病。 又经过了一重门,她终于到了主人居住的屋子。 四四方方的房子,没有自然野趣的植物,也没有规整庄重的楼阁,只有不断重复的枯燥形状。 四周更加安静了,仆人行走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是影子穿梭在冷峻的石头墙壁中。 萧蕴龄拢了拢外衣,渗骨的寒凉似乎消散了些,但她依旧不喜欢这个压抑的环境。 在她靠近主人休息的房屋时,没有注意到行走的仆人离开,空荡的院子里,回荡着“笃笃”的响声,声音间隔相当,与周围气氛融为一体。 “进。” 许久没有听到沈策的声音,萧蕴龄一时有些怔愣,在那一声克制的声音之后,被拳头抵住的咳嗽声仍传到她耳中,她抬脚踏入这间明亮却沉闷的屋子。 带着暖意的阳光尽可能驱散屋内的病气,香炉升起的檀香将药味覆盖。 萧蕴龄以为屋内也是同外边一样的冰冷结构,但是在窗边,插着一枝迎春花,嫩绿的枝条上,小巧的黄色花瓣成簇绽放,迎着春日探出枝头。 花枝轻轻地敲在她心上,让一路的压抑心情得以缓解。 轩窗下,披着裘衣的男子双颊微微凹陷,脖颈上的凸出的喉结好似比之前更明显,从狐裘下伸出的手指瘦削,握着书脊,而另一只手则紧握成拳压在唇上,咳嗽声从其中泄出,他苍白的脸色也因此憋得泛起潮红。 她靠近时,沈策终于停止咳嗽。 月白的裙摆扫过他的书籍,发髻上的青色珠串随着她的走动摆动。 第144章 他抬头看过来一眼,平淡随意下是流淌着她看不懂的情感,没有了去岁的偏执压抑,但这并没有让萧蕴龄放下戒心。 从她进来这间屋子开始,无论是冷硬背景下的迎春花,还是咳嗽不止的病弱男子,都告诉她这是一个病人在平和地养伤。 越是如此,越让她不敢放松。 沈策很熟悉她,他看到了萧蕴龄举止间的防备。握在书上的手指轻缓地点着书页,他声音带着咳后的沙哑,对迎阳光站立的女子道:“你来了。” 语气熟稔平常,仿佛他们是昨日才分别的情人。 萧蕴龄的目光落在沈策的衣服上。 春寒料峭,但这个时节已少有人穿狐裘,更何况是沈策了,可是他现在穿得比她还要温暖,虚弱得……好像要死了。 “你的伤如何了?我听说你病了。” 她在沈策对面坐下,迎春花在她身边摇曳,沈策有些出神。 听说他病了,是一个月前听说了,还是昨日从他的请柬中得知。 这个疑问只在脑海中浮现不过一瞬,便被他抛却在一边。他对萧蕴龄有很多疑问,但在见到她的时候,这些问题都没有必要再提及。 他所求的,不过是平常的日子里她坐在他身边。 第90章 回答她的又是一连串咳嗽。 许久, 他将帕子收入手心,但萧蕴龄依旧看到了上面的星点血迹。 “为什么会咳血?”萧蕴龄问他。 “中毒了。”沈策垂下眼眸,浓黑的睫毛顺势耷拉下, 在眼下覆盖一片阴影。 “很严重?”她想起了他说的自己时日不多, 她以为那是沈策要挟她前来探望的手段, 或许她也设想过事情真如他说的一样, 但她对这个猜想并不确信。 她探究的眼神明晃晃地落在他身上, 没有掩饰地观察他的表现是否存在漏洞。 沈策没有回避她的审视, 他直视萧蕴龄的双眼,重复道:“很严重。” 他将帕子丢弃在一旁,神色有些倦怠,他在屋内没有束发,长发披散在肩头, 柔和了他过分锋利的气质。 萧蕴龄很少看到这样气质的沈策,即使是被追兵包围时,他依旧游刃有余,不将伤口与死亡放在眼里,所以她难以想象他疾病缠身的样子。 她见到这一幕,恍然觉得自己将沈策看得过于无所不能。 “萧敛竹将毒药抹在箭头上,医师尚未配出解药。”他不是很想再提及萧敛竹,只是简短地说明中毒缘由。 萧蕴龄闻言皱起眉头, 萧敛竹已经死了, 但或许可以从他的手下口中知道解药的法子。 “你破坏了他梦寐以求的事业, 难怪他恨你。”她理所应当地说着,对他们的纠葛落下定音。 沈策笑了一声, 顿时牵扯到体内寒热交替的痛感,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折磨, 愉悦的心情不被影响。 他知道萧蕴龄不是在借机推卸责任,她对萧敛竹的看法从永州开始便形成了,哪怕那人表现得对她情深难却,她依旧不将他的情感当真。 萧敛竹却还单方面觉得他们二人只是误会没有说清,抱着虚幻的期待仇视萧蕴龄身边的其他人。 沈策落下笑容,他何尝不是如此。 “你找我来,究竟是为了说什么?”宛如老友一般聊天的氛围让萧蕴龄感到不耐,这总会让她不知不觉松懈心神,沉浸在午后缓慢流淌的时间中。 沈策还未开口说话,门扉被敲响,在沈策应声后,是被端入屋内的一碗药,小厮将托盘放在他们之间,之后便无声退下了。 瓷白碗中的黑色镜面飘起白色雾气,一只同色的勺子被放置在托盘一侧。 药味不好闻,发着奇怪的酸臭味。 宽大的袖子垂落下来,沈策抬手端起桌面上的碗,他的手指托着碗底,瞥见萧蕴龄因药味而皱起的脸,和她解释道:“只是调理的药,缓解毒药的入侵。” 随着他手臂的抬起,支撑药碗的手指抖动得愈发厉害,碗中的液体溢出,沿着弧形的碗壁流淌在指缝中,许是感到难堪,他的脸色更苍白了。 在瓷碗将要翻落砸碎在地上前,从对面伸出的一只手稳稳拿过它。 萧蕴龄垂眸看着涟漪不断的液面,她不知道沈策此番做派有多少真假,但他的虚弱的确让她对他的畏惧减少了些。 沈策见她的动作,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他低头擦拭手上的药,不让萧蕴龄看见他扬起的嘴角。 她分明是对感情抱有戒心的人,却总是容易心软。沈策从前不喜欢她将这份心软用在别人身上,但此时他不由得感到庆幸。 他抬头时,萧蕴龄已经将瓷碗放回原位,她抹平表情,以正常的语气建议道:“你现在这般虚弱,应该找个人喂你喝。” 否则一碗药都要流去半碗了。 她无法梳理自己的心情,昔日总在她面前维护威严的男人忽然成了病猫,好像对谁都没有威胁了。 她想起外面对他的风言风语,他的病拖得越久,从前对别人留下的威慑渐渐松动,防御的城墙终有一天会崩溃,城墙内的人将任人宰割。 想到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她心情愈发烦躁,桌子底下的帕子被她拧成一团。 “我希望你能帮我。”沈策缓缓道。 未待萧蕴龄拒绝,他看向那枝生机勃勃的迎春花,避开她的目光:“你知道的,外面很多人在观望我的病,可是我寻得解药的机会渺茫,最后的日子,我想体面些。” 第145章 清冷的声音带着些嘶哑,仿佛高高在上的神袛终也染上市井的世俗。 萧蕴龄手上的动作一顿,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倒让沈策面上浮现诧异。 她声音有些闷,混杂在药味中:“未曾想你也贪生怕死。” 沈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这是他在萧蕴龄进门后第一次毫不避讳地盯着她,他的眼神疏离淡漠,仿佛没有将她放在心上。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说过的话:“你总是对我的为人有许多误解。” 一切好像回到他们还未熟悉的时候,她将他想得太过高尚,他对待她过于随意。 实际上他们只是再世俗不过的人。 “他们顾忌你,只要你和我的关系仍然亲近,没有人会来招惹我。”沈策与她谈着条件,“你护我最后这段时间,待我死后,我的所有归你。” 利益让她有安全感,也是她与人来往的条件。 沈策知道她不会拒绝这个交易,但是她好像不喜欢被人看穿心思,眉眼间的情绪一下子淡了下来,一进屋便存在的警惕此时也彻底消散了。 屋内变得安静,适合养病的地方,一旦没有人发出声音,便静得没有人存在的痕迹。 在离开沈策的牢笼,与他坐在雪夜的皇宫台阶上时,萧蕴龄以为自己的心境已经修炼得刀枪不入,她那时表现得对所有爱恨都不在意,与他欣赏了一场雪。 可现在她发现一切情绪只是被死死压在心湖之下,冬天过去,冰雪消融,湖泊下的涌动又开始了。 沈策说她向来对他多误解,但是他却将她看得清楚,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上,让她烦闷之余无法拒绝。 她费劲心思接近沈策,花了许多感情和时间在他身上,虽然现在所得已经能让她立足,但是她远远不感到满足。 她自私虚荣,钱财对她的诱惑极大。 与其让沈策的财产便宜了他外面那些仇人,不如给她,毕竟她还是沈策的未婚妻。 知道沈策也是个惧怕不体面死去的普通人之后,萧蕴龄对他长久以来的畏惧和讨好渐渐瓦解,他和她一样,在他看不起她的时候,他的卑劣与她并无区别。 她隔着帕子端起桌上的瓷碗,素手拾起一旁的勺子,汤药放了一会儿,温度刚刚合宜,她舀起一勺,伸到沈策面前。 他的笑容太过好看,让她晃神,但下一瞬他低下头饮下她递过来的药,她疑心自己太过疲倦了,不然怎么会觉得他神情虔诚。 第91章 既然要向外做出她和沈策关系依旧亲近的模样, 萧蕴龄便去了一趟牢狱中,旁观了狱卒对萧敛竹那些属下的审问。 刚开始并没有知道什么,但是经受的刑罚多了, 难免有意志力松懈的时候。 五天之后, 她知道了萧敛竹可能在箭矢上抹的几种毒药, 具体还得医师查验才可确认。 黄昏时刻, 萧蕴龄的周身环绕着温热水汽, 垂落的长发氤氲白雾, 她一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拿起放在梳妆桌前的审问结果。 指尖的水珠很快将纸张的边角润湿,被浸湿的三两文字很快往旁淌着黑色墨水,她仔仔细细地将上边写到的几种毒药看了一遍。 正要唤人将这些结果送到沈策府上时,她张了张口, 蓦地发不出声音。 她犹豫了。 擦拭长发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萧蕴龄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有眼睛的眨动证明她在思考。 她身前是一面将她完全照入的铜镜,镜面被打磨得平滑,连她颈边滚下的一串水痕都照得清晰。 镜子中的女子已经褪去了青涩,眉毛舒展,眼神坦然,看不出一丝一毫胆怯卑微的旧影。 她变了许多, 她不常回忆旧日的记忆, 连带着对以前的自己感到陌生, 她不喜欢从前的自己,因此时时刻刻发生的变化不令她排斥。 但是她遗忘的太多, 终究一天她会被欲望吞噬,成为镜子中陌生的另一人。 她见过许多被私欲驱使的行尸走肉, 往往溃败于不知不觉的变化间。 萧蕴龄将手中因湿润而垂落成两截的纸张放下,她盯着镜子中的自己,认真将一顶长发擦干。 将桌案上的烛台点燃后,她将泛着褶皱的纸张展开,提笔重新写了一份。 萧蕴龄亲自将审问结果送到沈策手上,他低头看着内容,因而没有发现萧蕴龄的眼神。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他身上,不放过他的任何表现。 沈策会认出她的字迹,知道这是经由她书写后的版本,萧蕴龄好奇他是否会怀疑她的用心。 他垂眼认真阅读时,可以看到一截浓密的睫羽,往下是挺拔的鼻梁,而后是泛着病色的双唇,短短几日,他的双颊瘦得凹陷下去,看着孱弱了不少。 沈策只看了一遍便将它收入怀中,既没有敷衍她的心意,又不至于仔细得让她觉得他过于谨慎。 “辛苦你了,我会将它交给医师。”他说着绽开一抹笑,他含笑的双眼专注地盯着她,似乎对她很感激,不设防的模样。 萧蕴龄不喜欢沈策仿佛袒露内心的表现,他现下手无缚鸡之力,这般诚挚的笑容不是往日他会有的。 萧蕴龄站起身,她不再看他,丢下一句“有什么需要派人告诉我”之后便快步走向门口。 她听见身后微弱但持续的咳嗽声,被他用帕子捂住,闷在手心中。 第146章 她能想象沈策因咳嗽而颤抖的手和苍白的唇,但是她还是迈出了门槛,急匆匆地逃离这个地方。 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沈策放下帕子,他沉默地阖上双眼,几息之后才重新睁开,红色的血丝密布在眼球中,他的脊背折了下去,手臂撑在桌面上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小厮敲门进入时,看到沈策正忍受体内忽然涌现的痛苦,置于桌上手掌紧握成拳,小厮惊呼道:“您又发作了?” 他连忙喊人,很快医师携带药童进屋。 医师诊断的过程中,沈策缓了过来,他的里衣被汗水湿透,手指的颤动还未完全停歇。 医师收回搭在沈策腕上的手指,他的眉毛紧紧皱起,瞥见主人家一脸虚弱自弃的模样,他只能吩咐药童再去煎一碗药。 “您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大罗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医师劝说道,这样的话他说过许多次,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沈策只是疲惫地闭上眼。 医师摇摇头,不配合的病人,他再用心照料也无益于事。 萧蕴龄从皇宫中回府时,有关沈策毒发晕倒的传言已经传得到处都是。 他从前就是京城中的风云人物,做派不顾礼数孝道,但碍于他的权势,私议不会摆在明面上,哪像现在,有关他的颓败总被热议。 萧蕴龄不由得对这些人感到厌恶,她答应了沈策护他周全,但是她只在找到毒药线索后去看过他一次,平日里总有人试探她的态度。 现在他们也看清了萧蕴龄不是一个柔弱无能的人,私底下骂她几句虚伪残忍的话,但顾忌她掌管着凌霄府事宜,不敢让她记恨。 很少有人认为萧蕴龄会继续和沈策牵扯在一起,她如此年轻,往后自荐枕席的男人会更多,她怎么可能会想要当沈策的寡妇。 萧蕴龄将车门关上,她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车夫立即趁着天色未晚驱车向另一个方向前行。 她到时便听到有人在门外叫骂,骂人的是两个仆人装扮的男子,另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姿态嚣张地坐在椅子上,身旁的仆从殷勤地递上果子。 此处僻静,但不是荒无人烟,经过的路人看着那张椅子摆放在道路中央的太师椅,再听着满耳的污言秽语,皆好奇驻足。 黄二郎拍手将身上的果子碎渣扫落,他翘着二郎腿,抬头看着前面禁闭的大门,吩咐道:“继续骂,骂到人出来为止,堂堂沈世子,如今竟成了缩头乌龟。” 他的笑声刺耳,翻过墙头。 黄二郎正是之前被林枫当街教训的纨绔子弟,父亲知道后责骂了他一顿,断了府上给他的银子,这让他过了一段时间的寡淡日子。 他忍不下这口气,打听到沈策的住所,便大张旗鼓地赶来嘲讽。 黄二郎等不到那扇门打开,但却有一位身着蓝色罗裙的女子款款走来,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对她的样貌很满意。 但那女子穿着打扮不似平常人家,因而他不好贸然出手,只故作潇洒地摇着折扇,“这位姑娘要去何处,在下送你一程。” 萧蕴龄看他一眼都觉得难以忍受,她冷冷道:“打。” 黄二郎没有听清她说的话,但他看见了她身后跟着的两个侍卫,一个正朝着叫骂的两人走去,利落地踢下两脚,谩骂声停止,只有膝盖跪在地上的声音震慑人心。 黄二郎登时站了起来,他指着面前的女子,再也维持不住方才的风度:“哪来的泼妇!竟敢打我的人!” 更难听的话没有骂出口,因为他看到另一个侍卫向他走来。 萧蕴龄在混乱的痛哭声与骂声中敲响禁闭的大门,方才没有动静的门在她敲下第一声之后就打开,门后的小厮恭敬地将她迎进门,她看过来的目光沉沉,小厮原以为自己要挨骂了,但她只是从他身边经过,小厮大大松了口气。 “你这里的人都是死了吗?” 萧蕴龄直接推门进入沈策的寝屋,她的怒火在这个时候爆发,在见到屋内只有他自己时更上一层。 她踢开散落在地上的画稿时带着几分泄愤,如若不是沈策还在一旁,她都要上去踩几脚。 什么时候了他还在作画。 “何必为那种人置气。”沈策将手中的笔放下,他走到一旁的架子上清洗双手,回来时萧蕴龄坐在椅上,正深呼吸压制心头的怒气。 但是她一见到他,刚刚平缓的呼吸又乱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脾气?” 沈策声音轻缓道:“他是伯府公子。” “你都与我做交易了,难道还不敢打他一顿吗?” “你真的愿意和我交易吗?”他问道。 萧蕴龄哑了声,良久,她才闷闷道:“自然是愿意的。” 只是她总拖着没有履行,所以让外边怀疑他们关系疏远,她没有尽到交易时承诺的事,诸如黄二郎这种踩低捧高的人才会以为他已经被权力中心放弃。 “其实你不是非我不可,殿下她关心你的伤势,她不会亏待功臣的。” 沈策给她倒了一杯温水,他的面容隔着飘渺雾气,模糊不清,“但是她太忙了。” 萧华忙着清理朝堂内外,忙着顺利登基,她看不到细如沙砾的小事。臣子之间的几句争执都要她主持公道,她的耐心总有消失的一天。 萧蕴龄握着杯盏,源源不断的温度输送到她的手心,耳珰晃动的幅度不大,但还是扰人心神,她低着头,因而看不见对面的眼神。 第147章 她以为那是可怜的将死之人,心中的同情让她应允道:“我会常来看你的。” 在她抬起头前,沈策眼中的贪婪与欲念褪去,他依旧是虚弱不堪的样子,眼睛似一望见底的清泉,只承载对她的感谢。 “毒药给医师看了吗?他怎么说?”萧蕴龄生硬地转移话题。 “不确定是哪一种,需要费些时间确认。” 他看上去不着急,萧蕴龄催促道:“你让他快点,或者多找几个医师。” 沈策听从地应道:“好。” 第92章 那张经由萧蕴龄抄写的毒药种类好似没有起到作用, 沈策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她不得不来得更频繁。 “抱歉。”男子饱含歉意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打破了一室的沉寂。 他的头发被一根浅色发带系数束起, 随着他往地上伸手而从一侧肩头滑落, 在半空中微微晃动, 显得飘逸。 但是沈策现下的情状与文人墨客推崇的风流飘逸无半分瓜葛, 他很狼狈。 地上汤药还在流淌, 碗碟碎片混杂其中, 而他的半只袖子也被褐色污渍沾染,往地上滴落水珠。 一只素白纤细的手制止了他去捡起碎片的动作,女子的手指透着温润莹白的色泽,指腹带着浅淡的粉色与温热的触感,健康的皮肤愈发将沈策的手腕衬托得苍白, 他的皮肤失了血色,只有青色的经脉蜿蜒。 “叫人来收拾吧。”萧蕴龄感受到指尖传来的颤抖,那不是她的反应,而是沈策失手摔下药碗的原因,他的手腕已经连一碗汤药都端不起来了。 萧蕴龄不知道什么毒药可以让一个强大的郎君变得这样虚弱无力,她没有怀疑沈策,因为他的脸色太过羞愧难堪,比她更不愿意面对自己的窘境。 仆人将一地的狼藉收拾干净, 这个过程中没有人说话, 沈策不想在其他人面前透露自己的状况, 她则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他。 “您的鞋面脏了。”仆人的提醒让萧蕴龄回神,她低头看向自己的鞋袜, 青色的鞋面上落了几滴褐色汤药,现下已融入柔软的缎面, 显得突兀杂乱。 萧蕴龄本想说不碍事,但是沈策提前说道:“去换一双吧。” 这里多小厮伺候,但也有侍女,萧蕴龄原本以为是穿她们的鞋子,她跟着带路的侍女走到另一间屋子,里面一应用具俱全,只是少了人居住的痕迹。 侍女打开储放绣鞋的箱子,询问道:“郡主,穿这双可好?与您脚上的颜色相近。” 萧蕴龄看向她拿出的一双女子绣鞋,囫囵地点点头,自她踏入这间屋子,便知道它的布局是参照她的喜好而来,连同那双被侍女捧在手上的鞋子,也是针针线线合她心意。 她不想深究这些,换下鞋子后便离开这间屋子,房门再次关上,没有被用过的家具衣物被锁入黑暗中。 萧蕴龄想起自己进去时没有注意周围的风景,四周也是方正的石块吗?还是会种些其他的植物? 她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猜想尽数压下,就像那道房门一样,应该紧紧地关上。 沈策也已经换下脏污的衣物,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衣袍,衣服上没有其他花纹修饰,也无配饰装点。 新煎好的药已经端上来了,地上的瓷片与汤渍也已清理干净,但是萧蕴龄看着那截颤颤巍巍的手腕,很难不忧心这一碗又要摔下。 “你不用逞能。”她知道沈策很少向他人示弱,但现下情况不同,他难以照顾自己。 碗底磕碰桌面发出沉闷的声音,沈策将它放回原位,他靠坐在榻上,临窗望向屋外,外边春光融融,连他这座只有石头瓦砾的院子都带上些绿意。 本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偏他的生命在流逝。 “他们和你不一样。”他轻声说道,“我不想让其他人私底下议论我如今的无能。” 他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让萧蕴龄感到不知所措。 萧蕴龄垂眸看着裙摆下露出的鞋尖,黄色的丝线将蝴蝶绣得栩栩如生,好像它刚好停落在她的鞋面上。 落日的余晖从半开的窗户照进屋内,橙黄的光照耀她的裙子,放置在上边的一双手动作轻缓地顺着玉佩的穗子。 “我不一样吗?” 那间被关上的门还是无法将她的好奇心掩盖,香炉升腾的袅袅烟雾让对方的面容不那么清晰,但即使在病中,他的容貌依旧吸引她。 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发现了沈策有一副好相貌。 她安静地站在待客的厅堂角落,潮湿的雨雾裹挟她的心脏,让它酸胀苦涩,她侧身看着离她们远去的郎君,为他们之间的差距感到难受。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他已经拥有一切她渴望的东西,却连外貌都精雕细琢。 或许只有成为他这样位高权重的人,才不会拥有烦恼。 “你不一样,你是我的未婚妻,是与我最亲近的人。”也是他的妻子,只是沈策没有说出口,萧蕴龄或许不会想要听到他这句话,他靠近的每一步需要仔细斟酌,才不会惊吓到她。 萧蕴龄没有再说话,若是他早一些和她说这些就好了。 那些互相怀疑与计较的情感,好像说真心话越多的那个人便在这场博弈中落了下风,但是感情算计不来。 她端起桌上的药,起身坐在沈策身边,在他的灼灼目光中喂给他。 第148章 生死的关头,这些计较都没有意义,不如好聚好散,日后她回忆起来,也不会在心头留下遗憾。 女子身上的香味丝丝缕缕地飘浮过来,将他包围在一片春暖花香的安静岁月中。 一碗药很快见底。 萧蕴龄的耳朵有些发烫,发髻上落下的一缕碎发在耳边扫动,若即若离的触感。 她倾身将空了的碗放回案几上,宽大的袖子垂下,盖了一角在他的腿上。 沈策的眸色暗了暗。 萧蕴龄直起身子,她扭头看着屋外天色,太阳已经落下,她该离开了,晚些宵禁难行。 她看向沈策,也因此撞见他哀伤的神情。 “我……” 话未出口,白色的衣袂擦过她腰间佩戴的白玉压在她的腰上,她向沈策倒去,头顶的发髻撞到男子的胸膛,用于固定的发钗掉落在榻上的毛毯上,只有极细微的一声,但仍让她惊吓。 熟悉的压迫让萧蕴龄下意识便挣扎,她轻易便离开充斥药味的怀抱,满头的长发披散,如一匹光滑的绸缎,萧蕴龄匆忙地站起身往后退,在沈策手心的一缕乌发溜走,他没有阻止,只是弯着腰咳嗽不止。 一边咳嗽还一边与她道歉,她听不清他连不成句子的言语。 萧蕴龄看见他脸颊的一道伤痕,细长的一条,从耳垂到嘴角,正往外渗血,她蜷缩指尖,那是她挣扎间划破的。 馥郁的花香凑近他的鼻端,沈策止住喉间的痒意,柔软的帕子压在他的脸颊上,将血迹擦去。 萧蕴龄找来伤药,黄色的药粉倒在指腹上,再压在那道破坏容貌的伤痕上,药效带起的酥痒细密,从脸颊蔓延到心脏,啃噬他的血肉。 沈策发觉自己的自制力并不好,他刚被推开,但是萧蕴龄坐在他身边,呼出的热气洒在他的脖子上,她的头发还未重新梳好,上药时长发总扫过他脖颈上的皮肤。 他抬起手时,衣服布料摩擦出窸窣声响,萧蕴龄动作停顿了一下。 褪去厚重的冬衣,落在春衫上的力道总无法忽略,掌心的热气透过衣裙到达她的后腰,他没再做什么,她便继续仔细涂抹那道伤。 药上好后,揽着她的手臂却没有松开,反而让她更靠近他,轻缓的呼吸在她耳边,她闭上眼睛前,想起自己已有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第93章 寻了个萧蕴龄不在的时间, 吴百山从城外来到沈策的住处,他已经有十几日没有见过沈策,因此对他的变化感到担忧。 他对待沈策不够忠心, 但见到沈策变得消瘦孱弱, 心中并不好受。 “您这样总归不是办法。” 相比于吴百山的忧虑, 沈策显得从容许多, 他端起新煎好的汤药, 几根手指托着碗底, 将它倒入窗边的一株蕙兰中,这是萧蕴龄带来的,近日长了几个小花苞,她照顾得很细心。 他将空了的碗放回,他还不至于端不起一碗药, 只是在萧蕴龄面前表现得夸张一些。 “她已经逐渐对我放下戒心。”沈策说着,神情柔和,中和过于疏离浓烈的容貌。 吴百山听懂了沈策话语中的意思,只有他病了,萧蕴龄才不会在他身边感受到威胁。 那位平常日子里随和宽容,对待任何人都有着许多耐心和包容,但是她心中有明显的界线,越过这条线的, 将被她彻底放弃。 沈策已经不止一次踩到这条线上, 他想修补裂缝, 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可您的身体?”吴百山看向那株长得枝叶繁茂的盆栽,可以看出照顾它的人很用心, 或许她以为沈策也被照料得仔细,愁绪使得吴百山的眉毛往下耷拉。 他养过许多植物, 病变最开始发生在根茎上不引人在意的细小一点,黑色的危害在绿杆上试探着蔓延,如果没有及时将病害摘除,越往后蔓延的速度越快,枝叶的生命力在最后阶段如指缝流沙般迅速流逝,即使再仔细照料也无力回天。 沈策现在将病痛当作捷径,以虚弱作为手段,但是代价是不可逆的。 他贪图短暂的欢愉,深陷自己织造的密网。 吴百山一时想不通是沈策是清醒还是糊涂。 迟缓的咳嗽声拉回吴百山的思绪,良久,沈策停止咳嗽,他坐在蕙兰旁边的榻上,日光从屋外照在他身上,渐渐有舒缓的暖意笼罩病体。 吴百山提到了他的身体,沈策对此并不在意:“它能够有这个用途,不算可惜。” 现在不如冬天严寒,但是夏日迟迟,呼吸间寒凉从鼻端入侵肺腑,即使屋内燃着炭火取暖,但窗边始终有屋外的寒气,并不适合病人常留。 吴百山第一眼就知道这张贵妃榻是谁喜欢使用的。 他自知无法再劝说沈策,离开的路上叹息声不断。 朝中的人只要稍作打听,就知道萧蕴龄最近在遍寻名医,她给出的条件优渥,各地前来的大夫络绎不绝。 垂髫小儿一看到提着药箱的大夫,便主动上前给他们指路,以此讨要些零嘴吃。 她声势浩大,但收效甚微。 萧蕴龄听着又一位大夫的悲观诊断,让人付了诊金。 她在隔壁的书房听大夫的诊断结果,寝屋内的人听不见她这边的内容,但是她仍然谨慎地看向门口。 萧蕴龄提笔在名单上划去一个名字。 她终究不能眼睁睁看着沈策就这样躺着等死,她要他的财产,便应该对他负责,不然与谋财害命何异。 第149章 “你来了。” 她迈过门槛,就听到有人温柔的声音。 她逆光而站,视线中的沈策靠在床上,衣服上的丝线清晰可见,他是如此生动鲜明的人。 沈策看不清萧蕴龄的表情,她站在门边有一会儿,才恍若回神地转身将门轻轻关上。 “你不用花费时间在我的病上,我已认命。”沈策抬起手,已经不排斥他靠近的女子很快双手握住他的手掌,她坐在床边,沉默不语。 他要死了,这件事是否圆了他多年的心愿,萧蕴龄没有忘记沈策的对死亡的心思。 可是她舍不得。 “南边有一个医师名气很大,听说对毒研究多年,我已经让人去请了。”萧蕴龄说道。 她没有说今天的那些医师,想来结果不好。 沈策的手指搭在她的掌心,指腹下是细微的掌纹,他下意识摩挲,带起的一阵酥痒让萧蕴龄缩回手。 她与沈策的眼睛对视,他的瞳孔颜色很深,像浓郁不见底的深夜,许是没有料想到她会把手收回,所以他的眼神中诧异明显。 他这样若无其事与她亲近,好像他们之间没有过隔阂,她才要感到诧异。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习惯了沈策的存在? 她没有机会继续思考,她就坐在床沿,手臂再往回退缩依旧在咫尺之间,因而轻易被人握着手腕。 女郎的肌肤白皙细腻,腕骨纤细,萧蕴龄低头看着落在自己手腕上的男子手掌,肤色差异明显,他的动作让她想起自己的玉如意。 她平日喜欢把玩一柄玉如意,那是萧华赐给她的,玉质温润,让她爱不释手。 “现在不适合。”他的心思明显,萧蕴龄不禁提醒道。 沈策埋首在她的脖颈上,滚烫的吐息顺着衣襟往下,一下一下的呼吸,连带着唇瓣都若即若离。 实在是作茧自缚。 等他呼吸恢复平稳了,萧蕴龄的脸已经一片通红,她起身拢好衣领,垂眸看着脸色比刚才更苍白的人,脸上的热意褪去,她忍不住抱怨道:“活该。” 沈策脸色本不好看,听到她的话又白了一分。 霜雪总在不知不觉间融化,有时一夜醒来,春日已经化去垂在屋檐下的冰凌。 亲近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喂药时无法避开的视线接触,对弈时触碰的指尖,夜不能寐时的怀抱。 萧蕴龄贪恋这些普通日子里的寻常,如果沈策失去了令她无法反抗的力气,身体的状况不危及生命,那他当真样样照着她的心意而生。 她很关照沈策的身体,希望他能多留在她身边一段时间,就像她照顾窗边的那盆蕙兰,它已经开花了。 萧蕴龄谨慎这株蕙兰发生虫害,看到叶子上的一点墨斑时,她将那片叶子剪下,只是随着叶片掉落在花盆边,那点墨色被振得挪了位置,萧蕴龄这才发现它不是叶子上的斑点。 隔着手帕将墨斑捏起来,萧蕴龄越看越觉得它熟悉,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是什么。 待到药炉的味道飘荡进屋时,她才反应过来这一小片墨点是药渣。 萧蕴龄很讨厌这种感觉,信任这种品质永远与她无缘,她几乎在短暂时间内猜测了四五种药渣落在兰花叶片上的原因。 天色逐渐亮起,床帷内响起动静,帷帐被掀开,沈策从睡梦中醒来,看到萧蕴龄已经准备出门。 “用过早膳后记得喝药。”她像往常一样嘱咐。 沈策一边穿衣一边道:“我会的。” 萧蕴龄望了他一眼,在他发觉前离开。 沈策早晨吃得清淡,碗碟被收拾下去后,已经放得不烫的汤药被端上来,摆放在他面前。 和之前萧蕴龄不在的每一个白天一样,其他人知道他喜欢一个人待着,所以没有人来打扰他。 沈策单手端起托盘中的碗,步履悠闲地走到蕙兰盆栽前,他每天见它,很快便发现它的叶子少了一片,但这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被稳稳端着的碗倾斜了一个角度,褐色的药液从碗口流下,在土壤上积了一小滩水洼,再过一刻钟就会被土壤尽数吸收,而经过几个时辰,蕙兰的香气会将苦涩的药味掩盖。 只是今天没有等待水洼消失,房门就被人从外推开,沈策来不及放下手中的碗,他长身鹤立,因突然闯入的人而呆滞在原地。 萧蕴龄沉沉地看着她精心养护的兰花陷在一滩褐色药液中,呼吸因气闷而急促。 “你是不是很得意?” 看着她又一次踏入陷阱,看着她被耍得团团转,他心中是否嘲笑她的愚蠢庸俗。 “没有,我只是想得到你的原谅。”沈策向她靠近一步,但是她听到他的话后只愤恨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椅子在地砖上挪动发出刺耳声响,瓷器摔落声音清脆,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身后的动静不小,但萧蕴龄心中的怒火更盛,有人在高喊“晕倒”之类的词汇。 她才不在意呢。 走到大门口时,与来传信的小厮碰上。 那位传闻擅长用毒的神医到了,他知道主子重视,一有消息便不敢耽误片刻。 “给他钱财,让他离开。”隔着车厢,主子的声音冷漠疏淡,小厮不解,但只能听从。 马蹄迈步前进,寂静的街道只有马车行进的声响。 第150章 不过片刻,马车停下,萧蕴龄平息清晰,对着还未离开的小厮道:“把他带来这里。” 至于沈策要怎么对待医师,那是他的事。 第94章 青莲从屋内走出来时, 便见到小侍女面带苦色地走来,她福了一礼,而后走入主子的书房中。 雨后的地上被冲刷得干净透亮, 映着满园春色, 微风从支起的棂窗吹入, 将书案上的一沓宣纸吹得猎猎作响。 侍女敲了敲门, 在听到里头的传唤后, 步履缓地推门走进。 她原本该将消息尽快禀告的, 但近几日那位府上来的人都被挡了回去,是以她担心此事触了主子霉头。 小侍女是去年才到主子身边伺候的,对她的事情知之甚少,她只从旁人口中听说过主子有个被赐婚的未婚夫,他们感情甚笃, 历经生死考验,但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未来的男主子。 “何事?” 靠在摇椅上的主子声音平淡地问道,她悠闲地翻着一本书,偶尔伸手在旁边的盘子上捡颗干果吃。 主子待人和善,不苛责下人,但是这几日她明显心情不好,虽不至于生气,但周身萦绕的气质总是冷淡, 让人不敢接近。 这都是因为她的那位未婚夫。 “主子, 沈大人在门口等着见您。”侍女轻声说道, 她没有见到人,是守门的护卫来和她说的, 他们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招待人家。 如果和前几日一样是沈家的小厮,无需和主子禀告便将人挡回去了, 可是今天来的人不能用同样的法子。 萧蕴龄没有什么反应,她翻过手中的游记,像是沉浸在笔墨的山水中。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在侍女想要再开口时,终于听到主子的声音:“不用管他。” “是。”侍女虽不解,但她只需听命行事。 天色渐晚时,侍女在萧蕴龄门前踌躇,青莲见到她,了然道:“还在门口吗?” “是啊,这都三个时辰了。”侍女脸上愁意更甚,“青莲姐姐,这该怎么办?我们总不能让人一直等着,来来往往的多不好看。” 青莲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安抚道:“你先下去吧,我会和主子说的。” 侍女总算松了一口气,有青莲帮忙劝着,主子总能听进去几句。 青莲提着晚膳进屋,她往桌边看了一眼,主子正睡眼惺忪地醒来,书卷从她身上掉在地上,发出明显的一声。 “主子,该用膳了。” 萧蕴龄这才清醒了一些,她弯腰将地上摊开的书本捡起,又将蜷缩在椅子上的双腿放下,穿了鞋子到一旁的洗手架清洗手掌。 她用餐时不需要人在一旁伺候,但今天青莲仍然没有离去,她抬头看了一眼,语气不满道:“有话直说。” 青莲看得出来萧蕴龄心头窝着一团火,她温声道:“沈将军看来是要一直等下去了。” “他要挟我。”萧蕴龄将筷子搁下,维持了许久平静的脸上出现裂纹。 青莲柔柔笑开,萧蕴龄瞥见她脸上的笑容,被怒火糊了的脑子渐渐恢复清明。 要挟这一手段,若是她毫不在乎,他谈何要挟。 “事情总是要解决的。”青莲劝说着。 青莲说得有道理,他们这件事拖了太久,她本以为在沈策离京打仗时便已经了结,后来她等待死亡将一切带走,拖拖拉拉的,竟然今日还在乱成一团的线条中打转。 萧蕴龄重新拿起筷子,她吃东西的速度不快,细嚼慢咽,用完一餐天色已经完全暗下,细密的雨丝绵绵不断。 青莲进来收拾碗筷,这不是她的工作,但是萧蕴龄见到她不觉得奇怪。 “还在吗?”她状若无意地问起。 这个问题问得含糊,但她们都知道她值的是谁。 萧蕴龄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她尚未理清想要听到什么答案,青莲已经答道:“还在呢。” 屋内安静下来,青莲收拾的速度放得缓慢,在她终于要抬脚出去时,萧蕴龄叫住她。 “陪我出去一趟。” 沉重的大门从里打开,门边早已挂上照明的灯笼,萧蕴龄不急不慢地走出门,身旁是提着灯笼的青莲,她仰头看着门口那辆不容忽视的马车,车窗与车门关得严实,让人窥探不到车内的半分情况。 听到开门声,车内响起细微的动静,似乎是布料摩擦的声响,萧蕴龄刚迈出门槛,车门也应声打开,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有预料到会这么快见到沈策。 他正从车内探身出来,清辉月色落在他身上,但月亮很快又被乌云遮挡,他的面容便也隐于黑暗中,只有朦胧灯光照出他的轮廓。 可是萧蕴龄还是在那一刹那看清了他的脸,他惊喜她的出现,她有些讶然,如果她一直晾着沈策,难道他会一直等下去吗? 萧蕴龄走近马车,她仰头看着坐在车内的男子,车内没有点灯,她看不见沈策的神情,因此她也能装作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到府内一叙?” 在门口说,她担心被旁人胡乱编排。 沈策知道自己反复无常,萧蕴龄对他的耐心总被消磨,现下她想要与他彻底划清界限。 “去一趟山上吧,我们从前的住处。”他话音刚落。 萧蕴龄脸上的警惕不再隐藏,她简直气笑了:“同样的招数用在我身上两次,沈将军不觉得荒谬吗?” 第151章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我们之间的事总要一一理清,才好结束。”他伸手试图抚摸她的脸颊,但萧蕴龄立即往后退了一步,他心中泛起层层涟漪,让五脏六腑都酸涩难言。 萧蕴龄退开之后感到后悔,她应该将沈策的手拂去,而不是一副害怕他动手的模样,让自己落了下风。 近日总是围绕她的烦躁又从心底冒出,她厌恶这种感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时而让她觉得自己处于下风,在她悲伤犹豫时,沈策总有其他行为让她感觉自己隐约是位于上风的,位卑时烦忧,位高时怀疑。她看不懂沈策,也看不清自己在这段感情的位置,这让她无法做出相应的举措应对。 她就不应该出来这一趟,一见到沈策,所有被尽力压下的情绪便又冒出来,他根本不想和她解决问题,只是不愿意让她好过。 萧蕴龄下了决心,她转身欲走,但是那只没有摸到她脸颊的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在她挣扎时仍不愿意放开。 女子的耳珰晃动不止,牵着车厢的马儿不安地踢踏地面,沈策的这场苦肉计让他伤了身体,至今不太能使上力气,他勉强不让萧蕴龄离开,在她挣脱前将一物塞入她手心。 萧蕴龄下意识握住,坚硬的外壳,指甲摩擦雕刻其上的花纹发出刺耳声响,她敲了敲,对它的手感不陌生。 这是一把短匕,刀刃被刀鞘容纳。 沈策拉住她,只是想把这把刀递到她手上。听到她挣扎动静上前的护卫守在她周围,萧蕴龄将匕首拔出,刀面折射灯笼的光芒,她看了一眼,是已经开刃了的。 “给你防身。”沈策靠在车壁上,他垂眸看着站在车下的萧蕴龄,在见到她凌乱的发髻时笑了一声,“不够的话你还可以将身边这群人带上,我不会伤害你,也伤不了你。” 萧蕴龄握着匕首的手指紧了紧,她虽然不懂沈策非要她去山居的原因,但是这件事对她的影响远比她想象的要深。 “带一队人跟在车后。”萧蕴龄吩咐青莲,她没有避着沈策,想让他知道自己不是从前任由摆布的弱者。 雨后山间的青草气味弥漫在身边,但是车内的药味很浓,将这股气味冲淡了许多。 灯笼横亘在二人之间,萧蕴龄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人,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垂下,若不是他的手指不间断地敲击膝盖,她以为沈策已经睡着了。 一路无话,萧蕴龄原本紧张的心情平复下来。马车缓缓驶进大门,她从车窗观看这座熟悉的院落,草木更茂盛了。 里边的人早知道会有人来,有条不紊地伺候着,萧蕴龄跟在沈策身后下了车。 即使有心理准备,越靠近房屋,她脸上的血色消失得越多。 哪怕知道青莲就跟在她身后,哪怕只要她一声令下,就会有护卫保护她。 她曾经在这里毫无尊严地伪装,祈求他能够放她离开。 博古架与白釉梅瓶的位置如故,在沈策要去转动梅瓶时,她顾不得身后的人,颤抖着声音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沈策侧身看向她,她的情况比他想象得更糟糕,杏眼中俱是惊恐。 沈策知道萧蕴龄在意,但不知道她害怕到这种地步,他大步走向她,在她没反应过来前握住她的手,触手冰凉,在他用力握住时才止住抖动。 “我该向你赔罪。”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让萧蕴龄误以为他在悲伤。 萧蕴龄神思恍惚,她委屈之前沈策对她的作为,又因为他这句难得的认错而伤心。 轻柔的触感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她才发现自己哭了。 她原来是想要听到沈策的道歉的。 良久,萧蕴龄从沈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她止住哭泣,回头对着身后的人道:“你守在外面。” 青莲试图制止她,但萧蕴龄态度坚定。 青莲退出屋子,门扉在她眼前关上,她盯着那扇门,精神紧绷着,若是里面情况不对,她立即带入闯进去。 萧蕴龄将门轻轻阖上,她走向沈策,脸上是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她不难想清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因此克制怒气与恐惧问道:“我总是无法理解你,你到现在还在算计我。你如果真的不想活了,何必将药渣留在蕙兰叶子上,你刻意让我知道你的病,又设计让我知道你不愿意喝药。现在呢?利用我急于断绝一切将我到来这肮脏地,然后故作惭愧羞辱我。” 她声音有些哽咽,深吸一口气才缓过来:“你既然看不起我的虚荣,却又算准了我会心软。那你的目的是什么?报复我?嘲讽我?” 这一番话费了她许多精力,萧蕴龄无力地垂下头,泪水将要滴落,被她背过身擦去。 她实在太贪心了,在永州时蓄意高攀京城的贵人,在京城时贪图他的钱财,沈策早就看清了她,他鄙夷她,现在又带她来这里故意侮辱她。 她后知后觉自己走错了路,她应该早些收手,而不是贪得无厌,让沈策抓住把柄,一次次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将她的反应算得准确,在她最脆弱时说出要赔罪的话语。 如果没有发现他的破绽,她或许是会让事情翻篇的。 可凭什么她要按照他的设想?他高高在上,连道歉都像是施舍。 手中一直抓着的匕首怦然落地,萧蕴龄蹲下身子,才缓解了突然在眼前闪烁的黑暗。 第152章 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蹲在她身前,许是幻觉,她竟然看到了沈策焦急担忧的样子。 沈策想要将她扶起来,但是萧蕴龄不想被他触碰,他只能跟着蹲在她身前,衣摆在地砖散开。他的声音不稳,萧蕴龄第一遍有几个字没有听清,正在努力拼凑时,听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是祈求你的心软。”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我只是不甘心。”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卑微,原以为说出口会很艰难,但一旦开口,后面的话便顺利许多,“因为不甘心感情的不对等,所以才做下错事。” “不对等?”萧蕴龄疑惑地重复道。 “我总想让你更喜欢我一些,因此想要你的生活只有我。” 他像一个赌徒,投入了便想要更多的回报,但是他看到了风险,为了增加自己的筹码,不得不强撑面子,不叫人看见他的失败。 他知道萧蕴龄看上他的地位和钱财才谋求他的爱慕,他不能让她知道他的沦陷,如果她的目的达到了,他就失去价值。 沈策重新将匕首拿起,他拔去刀鞘,光滑的刀身映着萧蕴龄朦胧的眼,她的手指被拉着握住刀刃,随着呲的一声,尖锐的一端已经刺入沈策的胸膛。 他穿着黑衣,血迹不明显,但是滴落到地上仍然是明显的声音。 “我是真的想与你道歉,没有半分羞辱之意。”他像是察觉不到痛一样,甚至想要伸手将刀柄往里压。 萧蕴龄慌乱地将刀拔出来,他的血染到她的手上,她怔怔地看着沈策将她的手掌撑开,沾血的匕首被他放在地上,擦拭干净她的手后,又擦去刀刃上的血,沈策沉默地将刀鞘套回去,把匕首放回她的手中。 他解释自己做下错事的原因,又以伤口表示道歉的诚意,可他想要独占她,就能罔顾她的意愿吗?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沈策没有回答,他只是承诺道:“我不会伤害你。” 他托着萧蕴龄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拉着站起,绕过地上流淌的血液,她有些呆愣的跟随他走到梅瓶旁边。 萧蕴龄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她怕再说下去,沈策又要拿刀刺向自己。 手中的刀柄残留湿意,她低头看了一眼,上面分明已无血迹。 密道的门在一阵轰隆中打开,她看着那条通往鸟笼的路,沈策刚才说的话在脑海中重复。 他说祈求她的心软,可是做的事情总是在逼迫她心软,而他的方法决定了他要受的苦难不少。 沈策走入密道,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他没有回头看她,把选择权放回她手中。 他克制自己的情绪,恐再惊吓到她。 萧蕴龄凝望那扇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她清楚往里面继续走,视线会越来越开阔,金碧辉煌的装饰不亚于皇宫,各种珍贵布料与宝石被堆砌在那个精妙绝伦的笼子里。 但是再华丽的笼子,本质仍是禁锢的,不能见天日的宝物,即使全部装饰在身上,也不能让她欢欣。 她不喜欢这里,甚至害怕这里。 她再次看向手中的那把刀,害怕来源于无能为力,她现在怕他什么,总不能留着一道不愈合的伤疤不管,挖去腐肉才能重生。 绣鞋踩在地上没有多大声音,但是在寂静之地的回响让沈策清楚地听到来自身后的脚步声。 暗室的烛台被点亮后,这处不为人知的地方瞬间亮如白昼。 他站着笼子外,仰头看着顶上的太阳鸟,它们被工匠留下最美丽的姿态,黄金不腐不朽,不管过了多久它们依旧安分地停在这里。 清浅浮动的香气在他身边飘浮,沈策的余光里瞥见女子紧绷的脸色,她终究不喜欢这里,她是肉体凡胎,不是黄金和宝石铸造的太阳鸟,而世上只有这么一个萧蕴龄,不能失去。 萧蕴龄一直警惕,刀鞘在暗室外早已被拔出,锋芒随着烛火跳跃而晃动。 沈策转头看向她,又看到了她向着他的刀尖,只是她的手腕不稳,似乎没有狠下心。 他像是没有看到她手中的刀一样,向她靠近,于是她身上的味道更明显了,是栀香的气味。 一把钥匙被递了过来,锯齿复杂,她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她不止一次见过这把钥匙,沈策用它将她锁在这里。 现在它被递到她面前,萧蕴龄没有伸手,沈策今天的行为反常,她到现在都看不懂他的意思。 “拿着吧。”沈策将它向前更递近了几分,萧蕴龄迟疑地接下。 接着她看着沈策走进她的噩梦之地,栏杆造成的门被他从里关上,他云淡风轻地坐在笼子里,对她说:“你带来的人,可以接手这里了。” 这是他道歉的方式,他无法弥补两人之间的裂缝,就只能经历一遍她在意的噩梦。 脑子里一片轰鸣,萧蕴龄的视线暗了又亮起,她撑着身子,忍受来自脑海深处的敲击。 待那阵疼痛消失后,她将钥匙扔在地上,她很用力,但那把钥匙材质坚硬,与地砖撞击在一起没有半分损失。 无尽的荒谬将她淹没,他们的地位竟然颠倒了,可是她没有半分喜悦和快意,她只是委屈,她难以维持自己的从容,语无伦次道:“那你在这里待一辈子!” 她逃也似的离开了,明亮的笼子中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待着,所以琐事都远去,只有她知道他的存在,只有她会记得他。 第153章 沈策阖上双眼,嘴角噙着一抹浅笑。 青莲等到焦急时,就见紧闭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她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没见到萧蕴龄身上有什么伤口,这才稍稍放下心。 她没有完全放下担忧,是因为萧蕴龄的脸色比进去前还要难看,分明很愤怒,但是眼中却盈满泪水。 “这里的管事在哪?”萧蕴龄将泪水擦去,冷着脸问道。 很快就有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被带上来,他态度恭敬,对她和她身后的十几人没有露出半分惊讶,想必是早就知道会有这回事。 沈策一切都吩咐了,她之前在笼子里怎么生存,管家就按照原先的方式对待他。 “你们守在这里。”萧蕴龄指了四个人,“不允许屋内的人出来。” “是。”他们齐声应道。 事情诡异但顺利地完成了,夜已深了,萧蕴龄没有赶回城里,山居留有她的住处和一应用具,她适应得很快。 半夜被风雨吵醒时,她在枕边摸索,匕首还在。 听着雨声,利刃刺入沈策胸膛的画面蓦地在脑海中浮现,刀刃划开皮肉的阻力她不是第一次感受,但是她想着那画面,却和第一次刺伤别人一样泛起战栗。 笼子里什么都有,他不是第一次受伤了,会给自己上药的。 她说服自己,才在雨夜中睡去。 萧蕴龄直接在山里住下,荒谬过去后,她开始好奇,她好奇沈策的想法,好奇自己拥有一个笼子后是否会感到满足。 她试图将自己代入到沈策的角色,想象如果是他,他心中会是什么感受,是得偿所愿的餍足,还是到手后的不在意。 但她只是烦躁,像养了一只金贵的鸟,她不想轻易放他自由,但是又要担心他在笼子里是否已经死了。 沈策自然没死,每天都有人给他送吃食,他除了伤口裂开没有其他事情。 他身上的毒药也不是没有解开的法子,她总能闻到煎药时的味道。 他倒是随遇则安。 萧蕴龄踏入了这间暗室,笼中鸟的肤色更苍白了,他正坐在地上,抚弄琴弦,琴声如流水声悦耳。 “你来了。”琴声停下,他似乎很惊喜,脸上的颓败一扫而空,凤眼明亮。 萧蕴龄将锁打开,她走进笼中,环视了一番,四周的布局没有大变化,只是生活痕迹和她之前不同。 比如这把终于被拿出来的古琴,还有桌案上的一套茶具,以及被翻了多次的书籍。 落得如此下场,还能自娱自乐。 她只看了几眼,就离开了这里,落锁的声音响起,沈策手指一顿,而后琴声继续。 接下来几天萧蕴龄总要进去看一眼,他过得和在外边没有区别,从容得令她难受。 萧蕴龄坐在对面,接过沈策递过来的一杯茶,她缓缓喝着,水雾朦胧中,煮茶的人眉眼平和,昳丽的长相被柔和的神情中和了一些。 她反应过来时,手指已经轻轻搭在沈策的眉骨上,她没有放下手,而是抚弄他的垂下的睫毛。 他的长相总是好的。 放在桌下的一只手紧握成拳,才抑制住对眼前女子的渴望,沈策放缓呼吸,顺从地任由她动作。 萧蕴龄今日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华丽的笼子里,身形修长的男子穿着宽大的白衣,靠在栏杆上凝望她。 他自我放逐,将所有托付给她,包括他自己。 他说的赔罪原来是这个。 萧蕴龄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她不喜欢沈策知道她虚荣,但她现下虚荣于自己在这段关系成了掌控的一方。 只是她将一个活人关在这里,心中负担日渐增长。 “这样的日子不好吗?”沈策看出她的矛盾,眸色愈暗,“我只有你,永远待在这里等你。” 她的这份心软用在他身上时,总让他难以自持。 他真心觉得这样的日子不错。 萧蕴龄不被他蛊惑,她停住擦拭长发的动作,问道:“如果这样的日子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你也觉得好吗?” 沈策点头。 萧蕴龄泄了气,他知道她在意被锁在这里的经历,便调换角色来让她出气,可是他不知道她气什么,他待在这里,也没有她当时的彷徨。 根本就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在她手上的布巾要掉下时,沈策伸手接住了它,他站到萧蕴龄身后,用柔软的布巾包裹她一头潮湿长发,耐心地将她的湿发绞干。 这样惬意的时光,总能让她想起小时候那段安稳的日子,她没有生出野心和贪婪,只是跟随在姨娘身边,需要姨娘照顾。 她不排斥野心,也不想回到过去,可她怀念无忧无虑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不会发生在朝堂上,但可以存在于后院中。 “你真的会一直陪我吗?”她轻声问道。 “我已递了辞呈,殿下允了。”他失去了征战沙场的能力,剩下的日子是遵从早年的期望死去,还是被囚于不见天日的笼子,不会有太多人在意。 也只有萧蕴龄还会感念他最初的帮助,不忍真的报复他。 沈策亲吻她的脸颊时,她没有阻止,萧蕴龄睁着眼打量眼前的人,只是片刻亲近,他却珍惜万分的样子。 世上少有人知道她的真面目,沈策算一个。 她不用伪装自己,不用讨好他,只需要顺其自然地和他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