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父女)》 第一章投奔 叶韵拖着行李箱,靠近小区大门的时候被保安大叔拦住了。 “小姑娘,你不是这个小区的吧?”保安大叔扯着嗓门从保安亭里伸出头来。 “嗯,我找人。”叶韵紧了紧松垮的书包肩带,一滴晶莹的汗珠自额间滑落。 “先过来登记。”大叔拿出一个登记本和一支笔,向她招了招手。 “好。”叶韵将行李箱拖到保安亭,拿起笔填写那张“来访登记表”,可写到一栏突然停住了。她汗湿的头发贴在脸上,娇嫩的脸显出一丝尴尬的红润:“我……我不太清楚他住哪一栋。” 大叔歪过头,看了看她写的信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有他的电话吗?打过去确认一下。” “哦,对,我有他的名片。”叶韵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找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犹豫了一下,递给保安大叔,“请问,可以劳烦您帮我打吗?我没有手机……” 保安大叔瞄了一眼女孩手中,那张像是被人狠狠蹂躏过,又扔进洗衣机绞过,最后被烘干之后依旧坚韧不屈的纸片。 “可以。”大叔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仔细分辨了纸片上的号码,用座机将数字一个一个按下去。 “1 3 9 2 7 1 3……” 大叔每按一个键,那座机就“嘟”的一声响,叶韵的心脏也就跟着跳一下,到最后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电话才接通。他应该很忙吧,她想。 “喂,您好……哦哦是叶先生啊……小区大门这边有人找您,一位年轻的女士,长头发,背着书包,还拉着一个行李箱……好,明白了,再见。” 保安大叔放下电话,见叶韵正看着他,客气地对她说:“D栋2101,叶先生现在不在家,你可能需要——”大叔的话还没说完,座机又响了起来。 大叔接起电话,对方说了一句什么,大叔便将电话递给叶韵,“找你。” 电话线很短,叶韵勾着脖子才能勉强把听筒放在耳边:“喂……”她的声音很轻,感觉不太有底气。 一个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小韵?你怎么今天自己过来了,不是说好了我后天去接你吗?” 叶韵吞吞吐吐,握着电话的手都在抖:“我、我东西不多,不想给您添——” “家里门锁的密码是59****,我现在开会不方便,等我晚上回家再说。”对方等不及她说完,匆匆挂断了电话。 叶韵愣了两秒,神情有些迷茫地将听筒递还给了大叔。 大叔将那个登记本推到她面前:“填吧,下午正是热的时候,在外面多待一分钟都受不了。” 六月底的天闷热而潮湿,叶韵的手心出了很多汗,握笔都打滑。 “来访人姓名:叶韵 受访人门牌号:D2101 来访事由:探亲 来访日期:2016年,6月20日 填完之后,叶韵将登记表递给大叔:“劳烦您帮我开一下门。” “进门左转走到头。”大叔接过登记表看了几眼,神色虽有些探寻的意味,但是仍旧给叶韵指了路。 “谢谢。”叶韵重新提起行李箱的拉杆,慢慢走进了小区。 电梯“叮”的一声响,叶鹤亭在傍晚时刻从电梯里出来,往家门口的方向走,却在走道里不期然见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那身影抱着腿蹲在地上,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她的脸庞。许是处在放空状态,她伸出一只手指,在地上划着什么。旁边立着行李箱,拉杆上还挂着一个书包。 “小韵?”叶鹤亭试探地走近,那身影闻声转过头来,发丝拂过,一张娇嫩的面容撞进他的视线。叶鹤亭的脚步一顿,心里也跟着一撞。 叶韵赶紧站了起来,腿有点酸,身体晃了一下,露出一个傻傻的笑:“是我……” “你怎么不进去?今天下午你就一直在这里等我?”叶鹤亭站在叶韵面前,离她很近,比身材高挑的她还要高出一个头。 叶韵不好意思地仰头看他,脸明显红了:“对不起,门锁的密码我没记住,你电话里说得太快,我记忆力也不太好……”说到最后一句,她挠了挠耳朵,有点心虚,又有点尴尬。 叶鹤亭听她莫名其妙的道歉,又看着她的小动作,嘴角掠过一丝莫可奈何的笑意,转身将手指按在门锁指纹识别处,门“嘀嘀”两声开了。 叶韵亭伸出手,侧身对叶韵做了一个绅士的邀请动作:“请进吧,我的落难公主。”语气带了几分调侃,却又极为真诚。 叶韵本就窘迫的脸,彻底红了个透。 第二章落难公主 叶鹤亭的家很大,但似乎摆放的东西太多,所以显得有点乱。他将叶韵的行李和书包拿进屋,又将家里的房间和各个地方收拾了一通,给叶韵打理出一个地方落脚。叶韵坐立难安,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忙碌的身影背后,解释自己突然而至的原因。 “不好意思没给你打招呼就过来,给你添麻烦了……我妈提前把房子租了出去,租客今天就要搬进去,她跟她男朋友昨天一早的飞机出国,所以……”所以她没地方住了。 叶鹤亭将脚底下最后一根纠结的电线踹进了墙缝,这才舒了一口气,缓过神来。 “你妈真是一点没变,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跟当年二十出头的时候一样。”叶鹤亭转过身,瞧见叶韵正站在面前,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叶韵下意识地抠着指甲,对上他的目光之后躲了一躲,似乎别无可说,只有道歉。 小姑娘太过拘谨而客气,说话都小心翼翼的,跟叶鹤亭前两次见到的时候表现得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干。叶鹤亭心不在焉了一下午,回家之前有预先设想出一套相处方式,但似乎都是白费,顿时脑子一阵发麻。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叶鹤亭向叶韵走近了两步,语气有点低沉,“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你妈。” 叶鹤亭的脸在叶韵眼前徒然放大。叶韵盯着他英俊的眉目,忍不住想,这个男人可真是一如初次见面时那样,不按套路出牌啊。叶韵从小便是电视儿童,言情小说也看了不少,按照家庭伦理剧和小说的套路,此时叶鹤亭的台词原本应该是“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叶韵打住心里的胡思乱想,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为什么?” “她要是早点让我知道你的存在,我们就可以早点认识了。”叶鹤亭的声音异常温柔,他没有说太多,但叶韵因他这句话,脑海里涌出了不能为外人道的千言万语。 叶鹤亭低头盯着叶韵看了好一会儿,见她始终一副发愣的样子,用手拍了拍她的肩道,“饿了吧,我去做晚饭,你可以先到房间去休息一会儿,洗漱用品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已经买好,给你放进去了。” 叶韵轻轻点了点头,鼻头有一丝泛酸,等叶鹤亭的身影走进厨房,她的眼眶悄悄地红了。 在过往十八年的人生中,叶韵常常会想自己如果有一个爸爸,他会是什么样的人?在她的想象中,男人的轮廓是飘忽不定的。时而他是个拿着保温杯的大腹便便的男人,就像她那性格和善的化学老师;时而他是个略显瘦弱却气质凌厉的男人,就像她严肃寡言的数学老师……她没有舅舅或者是叔叔,身边都是同龄的男生,她没有任何跟成熟男性打交道的经验。 现在这个轮廓清晰化身成叶鹤亭的形象,她发现,他谁都不像。 叶鹤亭不是大腹便便,甚至可以称得上身形健美。他也并不严肃寡言,据她有限的接触下来,他是个很有趣的人。他虽已不太年轻,却也并不太老——36岁,对于一个刚成年的少女来说兴许已经是老男人了,但是对于一个女儿来说,这个父亲堪当年轻。最重要的是,叶鹤亭还长了一副极好的皮相。 所以,李曼瑾,也就是叶韵的妈妈,曾经跟他有过一段恋情毫不奇怪。李曼瑾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颜控,她看上的男人,无论是脸蛋还是身材,组团出道都是绰绰有余的。 而依据年龄推算,叶韵出生那一年,李曼瑾21岁,叶鹤亭18岁,这也毫不奇怪。毕竟这些年来,李曼瑾的“专情”是有目共睹的,那就是她的男朋友永远在18岁到22岁之间。 叶韵还记得,李曼瑾曾经有一个小男友爱她爱得要死不活,天天盼着自己过了22岁就可以跟李曼瑾领证结婚,将她套牢,结果在生日前一天,他被无情抛弃。 “男人嘛,还是年轻的好。”李曼瑾说这句话的时候,眯着眼睛,整个身体慵懒地躺在单人沙发里,手指间火星明灭,烟雾缭绕。叶韵赶紧将烟灰缸递到她手边,不是为了伺候她,只是担心那张新买的沙发又被烧出洞来。毕竟那是自己为了省下搬运费,从一楼到八楼,一个人亲自抬上来的。 往常在这种母女交谈的时刻,叶韵对她的恋爱观往往不置可否,然而当她手指尖的火星终于越过烟灰缸,掉到沙发罩上的那一刻,叶韵心里的烦躁终于冒上来,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反问了她一句:“所以这就是你抛弃那个男人的原因?” 李曼瑾偶尔会同叶韵提起她的亲生父亲,总是用“那个男人”来指代,除了“叶”这个姓,再也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所以叶韵也开始用“那个男人”来代替“爸爸”这个称呼。 李曼瑾明显一愣,因为这是叶韵第一次质问她。不过她并不计较,又吸了一口烟,心不在焉地眯缝着眼:“不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只有两三个月,所以算不上谁抛弃谁,只能说是和平分手,就像那个什么什么七秒钟的鱼,上一世的记忆会在七秒钟之后——” “好了好了!”叶韵打断她,突然一点都不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甚至觉得即使知道了也毫无意义。 第三章滔天巨浪 原本叶韵以为李曼瑾会永远守住这个秘密,也接受了自己将永远是单亲家庭的孩子这个事实。李曼瑾却在她高考结束的半个月后,给了她重重的一击。 家里楼下是一家冰淇淋店,叶韵从小到大常在里面吃冰淇淋,那天她刚走出店,远远就看见李曼瑾和一个男人向她迎面走来。 “叶韵,跟你介绍一下,这个人叫叶鹤亭,是你爸爸。” 如此随意的场合,如此轻松的语气,李曼瑾一如既往地维持了她桀骜不驯、漫不经心的行为风格。然而叶韵的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在李曼瑾说出那句话之前,在看清那个男人的脸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脏漏跳了几拍,她知道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少女源自本能的对异性产生的悸动。但是当李曼瑾说出那句话之后,她的脸上再没了一丝表情。 “哟,小时候天天嚷着要爸爸,现在爸爸就站在面前,怎么还不高兴呢?”李曼瑾在外人面前对她说话的语气一向透着高调的浮夸,叶韵根本没有看她一眼。 她只是盯着那个叫叶鹤亭的男人,她怀疑他们在走近之前,早就透过冰淇淋店的玻璃橱窗,将她打量讨论过一番,否则现在的叶鹤亭不会如此镇定。 更过分的是,他表现得如同正式场合下的商务接洽,居然一本正经地向她递过来一张名片:“你好小韵,我是叶鹤亭。”眼角眉梢却含着不为人察觉的逗弄般的笑。 “你就是那个男人?”午后刺目的阳光下,叶韵仰头着,努力睁大了眼,盯着逆光中身姿挺拔的男人。 叶鹤亭只愣了一秒,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嘴角勾起一丝柔和的笑:“我应该就是那个男人。” 叶韵伸手接过那张名片,却看也不看,一把揉皱了扔到地下。 “你不是那个男人!”叶韵目光冷冷的,带着莫名而来的倔强和不屈。 “哟,这爷俩第一次见面就吵架,果真是流着一样的血,冥冥之中养成了一样的脾气。”李曼瑾从来都是一副高傲的样子,没在外人面前低过头,此时却低下头替叶韵捡起了那张名片,抹平褶皱,小心翼翼塞到叶韵的衣服口袋里。 叶韵此时并不明白李曼瑾为何突然一副殷勤献媚的模样,还以为她是为了在叶鹤亭面前扮演慈母的形象。直到那天晚上,在追问之中,李曼瑾才终于显出真面目:她要抛弃她,去与自己的小男友环球旅行,房子会被出租,用来补贴旅行费用,她如果拒绝“认父”,将会无家可归。 换句话说,叶鹤亭是李曼瑾找来“接盘”的。为了抛弃她,李曼瑾终于揭开了那个隐藏了十八年的秘密。 奇怪的是,叶韵竟然对李曼瑾抛弃自己这个事实感觉不到一点悲伤。整个晚上她的脑海里只充斥着叶鹤亭说过的两句话: “你姓叶,叫叶韵对吧?那你就是我的女儿了。”如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如同他们三天前在不知情的情形下第一次见面时,叶鹤亭也用自信而肯定的口吻对她说过一句话: “能在周围人起哄中被当众表白的女生一定很漂亮,而我最喜欢和漂亮的女生打交道。” 叶韵从回忆中抽身时,叶鹤亭已经在厨房里捣腾半天了。她平定了心绪,不由向厨房里望去。 叶鹤亭身影的一角时隐时现,看起来忙碌异常。她突然生出一丝好奇,站起身走进厨房,想看他在做什么大餐,却不巧正赶上他回转身。一个没注意,两人撞了个满怀。 叶韵低呼了一声,叶鹤亭也被吓了一跳,幸好他转身的动作不大,叶韵也走得慢,这才稳住了身形没有摔倒。 见叶韵捂着额头,一脸吃痛的神情,叶鹤亭赶忙放下手上的厨具,“你没事吧?”手掠过她的肩,一时又在她的额头上方停住,突然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叶韵一手扶住厨房的灶台,一手揉着额头,嘴巴里发出“呲呲”的痛声,一不小心抱怨就脱口而出:“我的妈呀,男人的胸怎么能这么硬!” …… 叶鹤亭的身形僵住了,叶韵后知后觉,红着脸抬起头,干咳了两声。叶鹤亭却突然笑出来,笑声爽朗又肆意,跟个低音吉他似的好听,一时间将尴尬的气氛打破。 “要不要再跟我说一声‘对不起’?”叶鹤亭笑得整个人都在抖,像终于抓住了叶韵的什么把柄,让她露出了真面目,突感无比的轻松惬意。 叶韵的小嘴不自觉撅起,恼羞成怒地绕过他,转移视线:“我看看你做了什么大餐?” 叶鹤亭脸色一变,赶忙转过身去阻止,却听到叶韵肆无忌惮的嘲笑声传来:“哈哈哈哈哈哈……这是炼的魔法药水吗?” 燃气灶上,咕咚咕咚正冒着泡的,是一锅类似粥的东西,只不过这锅粥不是它应有的颜色,而是怪异倒胃口的……蓝紫色。 叶韵一看就明白了,她和李曼瑾那个从不管事的女人共同生活了十八年,被迫积累了不少生活常识。她自己也不是没干过这事儿,但是一想到这是叶鹤亭做的,她就止不住地觉得好笑。 叶鹤亭的脸也窘红了,攥起灶台上的一簇菜帮子,恶狠狠地说:“我就不该放这棵紫甘蓝。” 第四章一条抓不住的鱼 餐桌上,两人相对坐着喝粥。虽然颜色是难看了点,但是叶鹤亭再三确保没有投毒,叶韵在走道上傻傻地又站又蹲了一下午,着实是饿了,很快就解决了两大碗。 叶鹤亭看她一边皱着眉,一边狼吞虎咽,嘴角的笑就没停过。吃完了饭,叶韵习惯性地收起碗筷准备去水池洗碗,叶鹤亭却拦住了她。 “你是我的女儿,不是这里的保姆。”叶鹤亭将碗筷接在手里,蹲下身,打开了橱柜里镶嵌的全自动洗碗机,将碗筷摆了进去。 “会用洗碗机吗?”叶鹤亭问。 叶韵的思绪还停在他先前说的那句话,只木木地摇了摇头。 “过来,我教你怎么用。”叶鹤亭朝她招了招手,她迟钝地蹲下身,到达同他一样的高度。 叶鹤亭抽出机器里的架子,演示给她看:“小一点的碗放这里,侧着放,勺子放这里,盘子放上面,筷子放在右边……然后再关上门,在面板上点击这里的‘消毒清洗’……” 叶韵“哦哦”地时不时点头,突然问出口:“那在哪儿放洗洁精啊?” “不用洗洁精,刚才我说了要放一个洗碗块在——”叶鹤亭想也没想,转身用手指敲了敲叶韵走神的脑袋,“你这小脑袋瓜子到底有没有在听?” 叶韵猝不及防遭到叶鹤亭的“袭击”,本就有点呆滞的脑袋更加发懵。 她模模糊糊地想,她与叶鹤亭明明才见三次面,相处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到八个小时,却为什么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生出一种认识了很久的错觉。他们又是怎么从彼此都不知道名字的陌生人,变成可以在同一个屋檐下和谐相处的父女,这简直比梦境更加失真。 叶鹤亭见叶韵被他敲懵了,手上也是一怔,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心里一慌,嘴上便开始没边没际说道:“没事,慢慢学,这款洗碗机操作很简单,当年的销量也很可观,算是公司起步之初第一个爆品,很有意义,所以后面几年研发了新款我也一直没换……” 叶韵根本没听进去叶鹤亭在说些什么,只是木然地点头附和。叶鹤亭像是终于再没什么能教的,掩饰尴尬似的干咳了一声,站起身来,于是叶韵也跟着站起来。 “明天我要上班,你可以出去玩儿,也可以在家好好休息,享受高考后的假期。”叶鹤亭一边说着,一边与叶韵走出厨房。 “嗯,好。”叶韵这才终于回过神。 “时间不早了,快去睡觉吧。”叶鹤亭随手关灯,房间里的光线暗淡了许多。 叶韵突然想起一件事,刚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在幽长的阴影里,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叶鹤亭?” 叶鹤亭的脚步一滞,喉咙里哼了一声,很轻,但两人都能听见:“嗯?” “那个——”叶韵一时又有些语塞,心虚地开口,“门锁的密码,可以再跟我说一遍吗?” ……空气中,又是那熟悉的弥漫了整个晚上的窘迫与丝丝尴尬。 十分钟之后,叶鹤亭给叶韵在门锁里录入了指纹,又从手机APP上给她修改了一个好记的密码,最后还不放心似的给了她一把钥匙。 “暂时用着,下个月门锁会换,会有人脸识别和远程开门,不用担心再被关在门外。” 叶韵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又尴尬了:“不用这么麻烦的,不用为了我换锁,我密码已经记住了……” “瞎想什么呢,只是公司研发的新品测试。”叶鹤亭低头看着那红红的小脸,突然生出一种想捏一捏的冲动,不过他提前感知到了这种冲动,忍住了,“你跟我住在一起,以后要慢慢习惯才行,回家的时候不要怀疑自己走错了门。” 叶鹤亭又从房间里拿出一个手机给她:“这是我的旧手机,你先拿着用,后面再给你换一个新的。有事给我打电话,没事也要给我打电话,不要关机,不要让我找不到。” “嗯……谢谢。”叶韵接过手机,心绪有些复杂,有感动,也有很多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不要说谢谢。”叶鹤亭放低了声音,温柔地说,“也不要再说对不起。以后我会尽一个父亲的责任,好好照顾你。” 叶韵回到房间,将书包和行李箱里的东西取出来,不小心又看到了那张皱巴巴的名片。她拿起来,第一次仔细地看。 上面印着叶鹤亭的联系方式、公司地址、邮箱等基本信息,还有他名字前面的一串黑体小字,“A市鹤星智能家居科技有限责任公司创始人兼CEO”。 叶韵在床上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起身去洗漱。走进配套的卫生间,她发现叶鹤亭给她准备的日用品一应俱全,各种洗浴用品全是最受广大女性欢迎的几款贵价经典款,甚至连经期用品诸如卫生巾、卫生棉条的各种型号都没落下。 看来叶鹤亭作为一个独身的、相貌英俊的、事业有成的男人,确实是很懂女人的。 她不免想起李曼瑾临走前似是自言自语的一番话:“叶鹤亭这人吧,年轻的时候一事无成,女人却还是前仆后继地往他身上扑,三十了才想起来拼事业,这些年居然还真让他拼出来了。现在又有霸道总裁的光环加身,追他的女人更是排到太平洋去了……可惜呀,得到了又怎么样呢,不会长久的。因为那个男人是一条鱼,一条抓不住的鱼。” 说到这里又转头看着叶韵,继续说,“以后你管别的女人叫‘妈’的时候,不用顾忌我,我把你养到十八岁,责任已经尽到了,你也不用想着回报我什么的……”后面她再说什么,叶韵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叶韵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回想叶鹤亭的面孔,再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脸:如果他真的是她的亲生父亲,那这张脸真的有与他相似的地方吗? 她确认自己是从李曼瑾的肚子里蹦出来的,可她与李曼瑾长得不怎么像。她原本以为自己可能长得更像爸爸,可见到了叶鹤亭,她觉得他们顶多只有三分相似。 除开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长得相似的概率,她甚至可以认为她与叶鹤亭毫无相像之处…… 第五章第一顺位继承人 叶韵怀着莫名不安的心情入睡,本想第二天早上起床就问一问叶鹤亭,怎么就确认了她是他的女儿,要不要去做个亲子鉴定什么的,不要给搞错了。没想到她起床的时候,叶鹤亭已经出门了。 叶韵走到厨房,见叶鹤亭还给她留了早餐。大理石餐桌上,一颗鸡蛋,一杯牛奶,一碗小米粥,一碟蔬菜沙拉。简单却很健康,印证了叶鹤亭是一个独身,却依旧很会生活的男人。 吃完早餐,虽然昨晚叶鹤亭一再强调不用叶韵做家务,但是她心有不安,还是觉得应该适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便找了扫帚来扫地。清扫掉一些大的垃圾,地板上依然有灰尘无法清理干净,叶韵找遍了整个家,竟然一把拖把都没找到。 不过在寻找的过程中,她倒是明白了叶鹤亭的家显得凌乱的原因。 各种电器产品太多:扫地机器人有八台,空气净化器有五台,就连智能垃圾桶都有七八个……还有各种交换机,信号传输机什么的,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数据线,和一些她也不知道作何用处的设备。简直就跟个实验基地似的。 每个月要交不少的电费吧。叶韵拿着扫帚,茫然四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临近中午的时候,叶韵接到叶鹤亭的电话,说他早上已经准备好了午餐,放在冰箱里,叮嘱她用微波炉热了吃。又说晚上他会买菜回家做饭,不用她动手。 过往十八年,叶韵从没被人如此特意关照过,只在电话里时不时“嗯”一声,当作回答。他不让她说“谢谢”,但是她的心里除了“谢谢”,再没有别的词汇可以表达。 “你快点回来。”电话挂断前,叶韵终于不再“嗯嗯”,声音里明显带了一点依赖。 叶鹤亭在电话里笑了,笑声充满磁性的好听,像一只蝴蝶在叶韵的耳边轻轻扇风:“好,等我回去。” 电话挂断,叶韵看着手机的通讯录界面,里面只存了两个号码,标注为:叶鹤亭(私人)和叶鹤亭(工作)。昨天晚上,叶鹤亭告诉她,先打私人号码,他一般都会在第一时间接起。如果实在打不通,再试着打工作电话,会有他的助理转接,然后再提醒他。总之,她不会找不到他。 叶韵的眼眶竟又红了。那个她想向他求证的问题,突然间堵在胸口,再也问不出来。 她想,如果她不是他的女儿,那这两天的经历,真的会变成一个梦吧。如果真的是梦,总会有醒的一天,然后失去梦中拥有的一切。 而她不想失去。 当天晚上,叶鹤亭像要摆脱紫甘蓝给他带来的负面印象,“一雪前耻”似的,果真给叶韵做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大餐。酸甜口的糖醋排骨,麻辣口的水煮肉片,清淡口的清蒸鲈鱼,还有玉米蔬菜汤和八宝粥!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各种口味都做了一点。”叶鹤亭摘下手套。 “天哪!”叶韵一直被拒绝进入厨房,只在成品快要上桌前,被放进来参观。她忍不住赞叹:“原来你不仅是大BOSS,而且还是个大厨啊!” 面对叶韵的夸赞,叶鹤亭显得非常矜持,嘴上没多说什么,不过脸上却一副极其受用的笑容。 两人一起将菜端上餐桌,叶韵忍不住说:“我虽然也会做饭,但也只是饿不死的程度,李曼瑾也不常在家里吃饭,我也懒得提升厨艺。所以我很好奇,你工作这么忙,哪儿有时间学做菜呀?” 叶鹤亭将一副空碗筷摆到叶韵面前:“我年轻的时候在世界各地游学,那时候国外的中餐馆比现在还要少,而且难吃价格又贵,几乎每个在外的中国人都被迫学了几手。” 叶韵连连点头,一边啃着排骨,一边听叶鹤亭由此讲起了他的各国“游学经历”,也是他口中那段“混日子”的经历。 因为在他侃侃而谈的描述中,关于学习的部分很少,都是一些诸如他和同伴在冬季去森林打猎,却落入猎人的陷阱,最后被野猪追着跑,又谈到该如何选购靠谱的猎枪;或者是去西部的墨西哥餐馆非法打工,在发薪水的当天没有藏好现金,被躲避在暗处的流浪汉跳出来抢劫;又或者是逃课去南极洲看企鹅,结果被风暴困在大海中寸步难行之类的事情。 叶鹤亭是一个很健谈的人,甚至能毫无避讳地讲起他过往那些浑浑噩噩的人生,只在说起一些跟女人有关的少儿不宜的桥段时,才会一语带过。叶韵心照不宣地笑,听完后总结似的说:“你年轻的时候活得可真潇洒。” “你可千万不能跟我学,我这是负面教材。”叶鹤亭挑了一块水煮肉片放进嘴里,顿时被一颗花椒麻得眯起了眼睛。叶韵看出来了,默默把蔬菜汤推到他面前,他赶紧盛了一碗。 “那既然是负面教材,你跟我讲这些,不怕影响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呀?”叶韵问。 叶鹤亭潇洒地笑:“我想你妈在你面前,也没说我什么好话吧?与其从别人那里听来,不如我亲口告诉你。” 叶韵也笑了,望着他依然英俊的眉眼,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他描述中那个年少轻狂的他。当然,也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李曼瑾说过的那番话:“……那个男人是一条鱼,一条抓不住的鱼。” “你呢,说说你吧。”叶鹤亭接收到叶韵的目光,眼神一闪,转移了话题。 “平淡无奇,考试学习,没什么新奇的事儿。”叶韵收回视线,转而夹起一块离她最近的清蒸鲈鱼,放在碗中,慢慢地挑着鱼刺,然后也随口转移了话题,“哦对了,我发现家里堆放了很多电器,那些都是你们公司的产品吗?” “一部分是的,更多的是我们的竞品,准确说只有极少部分是我们的竞品,据市场调查和我亲身的体验感受,大部分都撑不到明年。” “那看来你们公司还挺厉害的。”叶韵真心实意地称赞。 叶鹤亭却突然放下了碗筷,收起原本那轻松的笑容,盯着叶韵。 叶韵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刚才的话,有一点我想纠正你。”叶韵被迫看着叶鹤亭的眼睛,见他的神情突然严肃而郑重,又听他字句清晰地说,“你是我的女儿,是我的直系亲属,鉴于我没有结婚,按照法律规定,在这期间你是我财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所以,别用‘你们公司’这个说法。” 叶韵听罢,一时怔忡。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纠正了用词,又问了一个问题:“那……我们公司具体是做什么的?” 见叶韵从善如流,叶鹤亭这才神色轻松起来:“目前主打智能家居的硬件产品,未来几年等生态链再全面一些,会慢慢建立独立的系统操控平台,到时再争取一些市场上其他智能家居品牌主流产品的合作,提升系统平台的兼容性。当然我们也参与对传统家电老品牌的投资,毕竟他们的市场占有率大,国民度也高,虽然利润率一般,但也相对比较稳妥。” 其实不等叶鹤亭说完,叶韵已经因为听不懂而有点发懵了,等到他话音刚落,她才为了掩饰什么似的,未经大脑,张口而出:“嗯,听起来我们公司还挺厉害的……那应该不太容易倒闭吧?” 风水轮流转,这次居然轮到叶鹤亭发愣了。不过他倒也没有生气或是被冒犯的迹象,只是看向叶韵的目光多了一丝深意。 因为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个小姑娘好像是来向自己讨债的。 叶韵被他盯得心虚脸红,心想好不容易捡到个便宜老爸,当然不能让自己一时嘴贱给作没了,于是赶紧找补:“你刚才说我是你财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那就是公司也有我的一部分,所以我只是稍微关心一下我们公司的前途,呵呵。” “目前看来不太可能。”叶韵的话音刚落,叶鹤亭突然说。 “哈?”叶韵没有听清。 叶鹤亭伸出长臂,将大掌放在她的额头,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们公司目前看来不太可能倒闭,所以我暂时养得起你。” 叶韵的心突然就跟头发一样乱了,眼睛里透出一丝迷蒙的水色。 第六章初遇·美男计 叶鹤亭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心底里变得柔软至极,不由得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那天,他同公司的几个高层,在一家圈内有名的夜店陪几家上游的供应商代表应酬,他们隔壁的那一间,恰好是一帮刚高考结束的学生在聚会。 这帮刚获得学业解放的年轻人,又是唱又是跳又是哭又是笑,一会儿是祝你一路顺风,一会儿是大碗细面,一会儿生日快乐,一会儿起哄表白,动静大得整层楼似乎都在震动。 坐在他旁边的一个供应商代表招来服务生:“你们这家店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消费吗?未成年小屁孩儿放进来不违法吗?” 服务生连忙欠身解释:“不好意思先生,隔壁每位客人都查验过身份证,都满了十八岁。他们其中一位是我们店的VIP,也是满足消费条件的。如果打扰到您,我现在就过去提醒一下。” 然后服务生出去带上了门。经过提醒,隔壁确实是消停了几分钟,但是很快,动静又闹了起来。 叶鹤亭见那几位有点待不住要走,连忙示意几个高层先给稳住,然后自己站起身来说:“我去修理修理隔壁那帮兔崽子。” 叶鹤亭走到隔壁包间,敲了敲门,没人应,于是他直接将门拉开,走了进去。 叶鹤亭的打扮与年轻人们格格不入,虽然是在夜店这种消遣的场所,却依旧是一身衬衣西裤,明显是脱了西装,不久之前才从正式场合上转场过来。意料之中,他走了没两步就被一个小年轻拦下。 “你谁呀,走错门了吧大叔?” 叶鹤亭清了清嗓子:“我找人。” “找谁?”小年轻上下打量他。 “我找一个女生,她叫……”叶鹤亭嘴里说出一个名字,“叶韵。” 小年轻的嘴角顿时勾起微妙的笑容,不怀好意地朝人群里呼了一声:“叶韵,有个老男人找你!” 他这一声让包间里几乎所有人同时望向门口,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那个不速之客身上,很多人开始交头低语。 这时,一个身材细挑、眉目姣好的女生从人堆中走了出来。 “你找我?” 叶鹤亭的目光终于有了着落,他对着走出来的女生说:“对,我找你,你能跟我出来说话吗?”说完就拉开门往外走。 叶韵迟疑了两秒,在众人好奇又八卦的目光中跟了过去。 走廊上驻足,叶韵很疑惑,忍不住上下打量起眼前的男人:“我好像不认识你。” 叶鹤亭掩嘴干咳了两声,用低柔而有磁性的嗓音说明来意:“同学,我是隔壁包间的,我发现你们这边气氛还挺欢乐,可是我那边几千万的合作很有可能要被你们搅黄了,我现在心情很复杂。说具体点,就是很伤心。”说完,叶鹤亭还用两根手指在脸上比了一个“泪流满面”的表情包。 成熟英俊的男人,做出这么个幼稚搞笑的动作,反差太强烈,叶韵没崩住,一下子就笑出声:“不好意思啊,打扰到你们了。” “那你能不能帮帮我,给我出个主意,看看怎么解决这个事儿,我现在挺着急的。”叶鹤亭用迷人的眼睛盯着女孩儿。 叶韵机灵的眼珠转动,想了想,撇了撇嘴:“可是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如果为了帮你得罪了我的朋友,我有什么好处呢?” 叶鹤亭明显有备而来,跟变戏法似的,手里“变”出一张卡片,在叶韵面前晃了一晃:“这是一张隔壁五星级酒店西餐厅的全年免费用餐券,他们家除了牛排不错,冰淇淋更是全市独一份的好吃,你不会不知道吧?” 叶韵的眼睛立马就亮了,迅速抽过那张卡片:“成交!”说完,片刻也不留,一溜烟小跑步就钻进包间,头也不回地关上了门。 叶鹤亭当场愣住,第一反应以为自己被耍了。谁知过了没两分钟,那包间里面就全然安静了下来,然后陆陆续续有几个人走出来,缩头缩脑的,随着离开的人越来越多,场子也差不多散了。 这时候叶韵走了出来,猫着腰跟做贼似的,小声对他说:“搞定!” “你是怎么办到的?”叶鹤亭知道她可能有办法,但是没想到这办法竟如此灵验。 “我对他们说我用的假身份证被查出来了,然后等一会儿店里会通知警察叔叔过来给每个人查验身份,带头把我们领进来的人的VIP会员资格还会被取消,并终身拉入黑名单。” 叶鹤亭不得不对她的聪明竖起大拇指,可是很快他又说:“不过你就这么轻易地出卖了你的朋友,会不会对你不太好?” “帅哥,你看起来年纪也不轻了,怎么还这么天真啊?这世界上,朋友不就是用来出卖的吗?况且我把他们当朋友,他们可没拿我当朋友。” 接着,叶韵问出了心中的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虽然我已经知道他们不是你的朋友,但是我还是想说,能在周围人起哄中被当众表白的女生一定很漂亮,而我最喜欢和漂亮的女生打交道。”叶鹤亭挑了挑英俊的眉。 “哦,我懂了,有针对性地施展美男计。”叶韵也对他竖起大拇指。 离开的时候,叶鹤亭不自禁地回头望了她一眼,她竟也正巧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中,她笑意盈盈地扬起那张用餐券,“帅哥,谢谢你的冰淇淋哦!” 第七章一生也无法割断的血亲之爱 叶韵没有和异性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的经验,而叶鹤亭虽然有过很多女朋友,但似乎也还没有习惯除了“女朋友”之外的异性角色。于是,刚开始的几天,叶韵总是能在清晨时分不经意撞见只穿着一条裤头的叶鹤亭。 前两次,叶韵红着脸及时避开了,轻手轻脚地隐身在了拐角,叶鹤亭并不知情。然而在第三次面对面撞见之后,叶鹤亭也立刻察觉到了不妥,一时两人呆站原地,相对无言,只有令人脚趾抓地的尴尬蔓延。 好在自那之后,叶鹤亭终于翻出他压箱底的睡衣穿上。而叶韵在出门逛街的时候,路过男装服饰店,突然想到这个事儿,出于“尽孝”的原因,也买了两套睡衣送给他。 叶鹤亭收到那两套崭新的睡衣的时候,虽然有点窘迫,又有点哭笑不得的样子,但还是接受了。于是后来的几个清晨,叶韵便常常能见到叶鹤亭穿着她送的睡衣,在厨房做早餐的模样。不得不说,那真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场景,足以让人戒掉睡懒觉的坏习惯,一早爬起来,只为看他拿着锅铲,在灶台前施展厨艺的英姿。 诸如类似种种在生活习惯上的磨合,父女两人虽然在这个逐渐适应的过程中,产生了许多个尴尬的瞬间。但是在打破尴尬后,两人也由此变得更加亲密,而愈渐开始无话不谈。 终究还是绕不开关于异性的话题。叶韵作为女儿,本不该干涉他的感情生活,但仍旧对他是否会带女朋友回家过夜这一点表示强烈的关切。而叶鹤亭则摊着手,一脸坦荡地表示: “我从不带女人回家。” “虽然我不太信,但是我希望如此。” 叶鹤亭感到一阵头皮发麻,无可奈何地笑:“李曼瑾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我可以一一解释。” “你不用解释,关于这一点,我有经验。这些年我妈也交过不少男朋友,我也和她达成了一致,不把陌生的异性往家里带,除非打算结婚。所以,为了我的健康成长,我希望你也能做到,至少在我还住在这里的时候,你能做到。” 叶韵口齿伶俐,那张未脱稚嫩的小脸上,显出一副成熟理性的表情。这是小姑娘的另一面,叶鹤亭不止一次有幸得见,有种莫名的情感在他的心头滋生,教他说不出一个“不”字。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叶鹤亭渐渐发现,无论叶韵在他面前展现出的是哪一面,他都再也难以对她说出一个“不”字了。 叶韵就像是一个魔法师,将他催眠,任她予取予求。 否则他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还会存在这样一个人,让他气也气不得,恨也恨不得,只能爱着她,爱她的“可爱”与“不可爱”。 并且这份爱与别的感情不同,这份爱需要他无条件的付出,是长久的、会持续一生也无法割断的,血亲之爱。 夜晚,书房里。叶鹤亭坐在电脑面前办公。 “叶鹤亭,你在忙什么?”叶韵从电脑屏幕后面突然探出脸来。 “不同型号产品数据分析报表,研发趋势预测分析,财务销售报表……” 呃,听不懂,叶韵无趣地走开,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东摸摸西看看,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鲜有趣。 “叶鹤亭,你这里东西挺多啊,这是什么啊?” “叶鹤亭,这个好好玩哦,弄坏了你不要我赔吧……” “叶鹤亭……叶鹤亭……” 十八岁的小姑娘不仅好奇心重,精力还极其旺盛,大晚上不去睡觉,光在书房里闹腾他。两个小时之后,叶鹤亭在心底里哀叹一声,终于暂且放下手上的鼠标,目光从电脑屏幕移向书房一角的女孩。 她正背对他,饶有兴致地摆弄一排木架上密密麻麻摆放的一堆手办,那些花花绿绿的机甲小人是他青春的见证物,许多已经逐渐褪色了,远不如以前光鲜英武。放在十几年前谁若敢碰一下,他一定会剁了那个人的手,谁曾想今天,如同英雄末路,它们正在一个十八岁懵懂少女的手中,被不知所谓地肆意玩弄…… 这些日子以来,叶韵习惯了连名带姓叫他。虽然在中国文化里,会被当作是“目无尊长”,但是叶鹤亭觉得他们家里的情况不同,也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 而且现在也很少有人连名带姓叫他了。 职场里,同事客户等一干有生意往来的人叫他“叶总”;生活里有几个学生时代就认识的朋友,稍微亲近一点,叫他“鹤亭”;还有一些或真或假拉关系套近乎的,叫他“叶哥”。为数不多连名带姓称呼他的,就是他的父母,不过他们目前在新西兰的农场小院里颐养天年,在英语环境中,现在也学着当地人,开始叫他的英文名了。 另外还有一种情况,某些人……在某些比较激烈的场合下……会叫他的全名。 比如上个月才跟他分手的前任女朋友,他对那段关系突然就全无兴趣,选了个高档餐厅请她吃饭,因为了解她的个性,指望她在人多的场合能顾及自身的形象,不要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没想到他预判失误,当他说出分手后不到一分钟,那女人就甩开酒杯站起身来对他指名道姓破口大骂,着实惹得一身狼狈。 其实他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渣男,无论是在工作交际中,还是在私下朋友聚会的场合,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总是一波又一波。他是个处在择偶期的正常男人,当然也不会刻意抗拒女人们的围攻,也总能从中寻觅到他愿意付出爱情的女人,然后水到渠成地共赴一场情爱盛宴。 之所以说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渣男”,是因为在男女关系上,他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则,就是从不亵渎自己的欲望,即绝不在他不爱的女人身上进行任何性探索。他对女朋友保持绝对的忠贞,如果他的爱情维持足够长,那这份爱情的行进方向一定会是婚姻。 然而很可悲的是,他的爱情永远短暂,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突然就不爱了。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在感情上,他就像是一条记忆力只有七秒的鱼。七秒前,鱼爱上了一株水草,决定栖息在那里,可是七秒后,鱼突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爱上那株水草,于是摆摆尾巴,游走了,然后爱上别的水草…… 爱是爱过的,可是只有七秒。这个七秒的时间映射在现实里,最长的时间是六个月……最短的只有十五天。 曾经他爱过一个女人,只有十五天。他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发生点什么,女人非常矜持,只停留在亲吻的阶段。某一天早上醒来,他就突然像失去记忆一样,失去全部的兴趣。 那个女人以为是自己过分的矜持让她失去了他的爱,在他说分手后第三天又来找他,眼里含着泪,表现得像坚贞不屈的女子一般要主动献身于他。可他呢,竟无法记起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对她产生兴趣,而这兴趣又是为何会突然消失的。女人怨愤地离开了,哭着称他是“渣男”。 面对这么多女人声泪俱下的控诉,使得他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患有生理意义或者心理意义上的某种情感缺失症,毕竟站在女人的角度上,他确实是够“渣”的。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隐隐感觉他并不是没有长久爱下去的能力,他只是没有遇到那个人,没有遇到他的爱情。 想到这里,叶鹤亭赶紧打住思绪,他一个36岁的马上就要步入中年的老男人,竟然还在矫情地分析什么“爱情”,实在令人牙酸。 “叶鹤亭,这个小人可以送给我吗?”视线里,一个身影绰约的小姑娘正冲他扬起手,手上捏着一个小小的人偶。 “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它们都是你的。” 叶韵几乎要开心地跳起来:“天哪,叶鹤亭,你也太大方了!” 叶鹤亭笑着,笑容里满是宠溺和满足。情场失败又怎样,老天爷赐给他这么个女儿,已经着实是厚待他了。 第八章他站在万丈光芒里 又是一个夜晚,叶鹤亭依旧坐在书房里办公,叶韵敲了敲门走进去。叶鹤亭以为她又是来闹腾他的,眼看着就要习惯性伸手敲在她的额头,叶韵却熟练地后退一步,躲开他的“袭击”,故意怯怯地说:“叶鹤亭,那个……你的笔记本电脑能借我用一下吗?我想填一下志愿……” 叶韵的高考成绩前几天已经出来了,分数不太高却也不低,超过本市着名大学A大的录取线十几分。 填报志愿可是大事,叶鹤亭关掉自己的资料,将电脑让出来给叶韵。 “我想上A大。”叶韵一边在填报系统里操作,一边对叶鹤亭说。 “那你想好选什么专业了吗?”叶鹤亭知道叶韵这个小姑娘看似柔弱,实则对于人生大事一向很有主见。 “有些想法,但是还不太确定。”叶韵说。 “选什么都好,你喜欢什么就学什么,不管怎么样,你老爸我养得起你。”叶鹤亭站在她身后,揉着她的头发,面带笑容,语气里是娇惯的宠溺。 然而叶韵似乎并不买账:“那不行,我还是得有点出息。万一你以后破产了,我还可以自食其力。” “不错啊,不拼爹靠自己,我们家小韵有志气。” 叶韵也忍不住笑了,她没见过别人家的爹是什么样,但肯定没有叶鹤亭有意思。 叶鹤亭低头望着叶韵的侧脸,见她眼角眉梢都是弯弯的笑,瞳孔里映着一点屏幕的反光,跟一颗宝石似的光华璀璨。他不由得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虽然这些年错过了许多与她相处的时光,但幸好,在她面临人生选择的时候,他在她身边,让她至少多了一分可以做自己的底气。 叶韵最终选择了学习工商管理。填完志愿,等待录取结果的这段时间,她没有闲散在家。有几个高中同学约她一起去爬山,她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那是市郊一座远近闻名的山峰,每年慕名而去的人成千上万。叶韵只闻其名,却一次也没有去过,也从来没有过登顶看日出的经验。于是大家一致决定中午开始爬山,约四个小时后登顶,差不多天就黑了。然后在山顶过夜,凌晨四点钟左右起床,找一个山头看日出。 一个女同学从网上预订了山顶的旅馆,问叶韵要不要与她同住双人间,可以分担房费。叶韵乐意之极,省去了自己订房间的麻烦。几个男同学却一致表示要在山顶的野地里搭帐篷,鄙视她们这种“享乐主义者”。 叶韵抱着手机,看着微信群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交流个不停,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笑得乐不可支。 叶鹤亭正好经过,问她什么事这么开心。她把同学约爬山这件事说了。 “你们要看日出的话,我推荐东边最高的那个山头,视野最开阔,运气好的话前面会有大片的云海,非常漂亮。”叶鹤亭说。 “你去过?”叶韵趴在沙发背上看着他。 “去过一次,不过也快十年了,后来工作忙没时间去,所以我的经验仅供参考。” 叶韵咯咯地笑:“我突然想到一句话,说是爬山要趁年轻,否则老了就爬不动了。你要不要考虑再去挑战一次?” “我就算了,老年人不跟你们年轻人凑那个热闹。”叶鹤亭也笑了,自觉服老。 爬山当日,天清气爽,阳光普照。 叶韵和同伴一起在山脚下吃完午饭,就在入口处买了门票,轻装简行地出发了。 也许是暑假的缘故,前来爬山的年轻人占多数,但叶韵也见到有白发老翁拄着拐杖缓慢前行,不禁一阵感叹佩服。有那么一瞬间她忍不住想,如果叶鹤亭也在,在那毅力超群的白发翁面前,他肯定不敢再自称“老年人”。 叶韵的体能非常一般,一路上走走停停,再与同伴们相互勉励,有说有笑,偶尔也在网红路标处打卡拍照,终于气喘吁吁地在四个小时后登上了山顶。 虽然是夏季,但是山顶的气温明显低了很多。大家早有准备,纷纷拿出羽绒服穿上。 吃过晚饭,不多久天就黑了。几个男同学如他们所言,果然去租了帐篷和大衣,准备睡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而叶韵和另一个女同学则住进了预定的旅馆。 躺在旅馆的床上,叶韵收到了叶鹤亭的微信。 叶鹤亭:爬山顺利吗? 叶韵:嗯,现在躺在旅馆的床上了。 叶鹤亭:看日出的时间很早,你快点睡,否则起不来。 叶韵:被子和床都是潮的,睡不着。 叶鹤亭:山顶的雾气重是这样,忍忍吧,比在外面搭帐篷好多了。 下午爬山消耗了太多体力,叶韵终于还是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见到那几个睡在大自然怀抱的男同学,她才明白叶鹤亭那句“比在外面搭帐篷好多了”有多正确。 男同学们一个个面色憔悴,嘴唇被冻得发白,几乎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着,帐篷差点被风吹跑,他们差点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了。 叶韵和另一个女同学听罢幸灾乐祸,捧腹大笑。 人员到齐之后,大家便速速吃完早饭,准备去看日出。 但是山顶的山头林立,大家一时间对去哪里产生了分歧。 叶韵说,东边有一处最高的山头是最适合看日出的,他们可以走去那里。一个同学说,那个山头他知道,确实是不错,但是他们走过去有点远,而且那里太有名,人太多,可能会很拥挤。于是大家讨论之后,还是本着就近原则,选在了离旅馆不远处的一个山头。 时间很赶,披着浓重的雾气,穿过幽寂的小路,他们在杂草里步行了十分钟之后,终于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处小众的观景台,人很少,地也未经平整,碎石林立,显得很原始。但叶韵立刻喜欢上了这个地点,仿佛找到了什么未经发掘的宝地。 凌晨四点半,太阳还在地平线之下没有动静,但大家已纷纷掏出手机,开始在昏暗的光线下试图合影留念。 叶韵又收到了叶鹤亭的微信: 叶鹤亭:你们到了观景台了吗? 叶韵:到了,好冷,天还是黑的。 叶鹤亭:你们在哪个观景台,我在东边那个,没有找到你? 叶韵的手机差点掉到地上。 叶韵:你在山顶? 叶鹤亭:嗯,晚上爬上来的。 叶韵知道有很多人会选择夜晚爬山,但她以为这种熬夜爬山的行为,只会发生在精力充沛、热血满腔的年轻人身上,而不会是此时此刻的叶鹤亭。但是他却这么做了。 叶韵正在发呆,叶鹤亭却突然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山顶信号不太好,叶韵还是在电话里断断续续听到了他的声音:“定位……发过来……” 叶韵赶忙用微信给他发定位,然而山路崎岖,海拔所限,定位也不太准。 身边有几个人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叶韵的手指焦急地操作着手机,不用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太阳在慢慢冒头,日出盛景的前奏已经出现。 叶韵:我们住的旅馆叫“红日”,你搜搜,离旅馆十分钟的步行距离。 叶鹤亭没有回复,应该是在赶来的路上。 叶韵放下手机,开始同众人一起望向同一个方向。那里,云海升腾,太阳已经露出了小半边红红的脸,收敛了光芒,像个调皮的火球,眨眼之间仿似跳动了好几下。 周围的拍照声不断,还有男女老少的惊叹声,一时间寂静的清晨突然热闹起来。 时间开始缓慢地流动,太阳在挣扎跳跃之间逐渐上升,周围的红霞逐渐越来越浓,也越扩越大,像是为了迎接至上的神衹而铺上的红毯。 在那神衹放射出耀眼光芒的前一刻,叶韵的耳朵里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她的名字: “叶韵!——” 叶韵闻声转头的一瞬间,叶鹤亭洋溢的笑脸与太阳的万丈光芒同时出现,他就站在那普照万物的光芒里向她招手。 叶韵也笑了,是比太阳更加温暖的笑容。 第九章只有我一个漏网之鱼 几年之后,当叶韵躺在叶鹤亭的怀里,问他当时为什么会出现在山顶。叶鹤亭说,当天晚上给她发微信发到一半,她没有回复,他就猜到她睡着了,然后便立刻生出一种冲动,想在她醒来之后出现在她的身边,陪她看一次日出。 叶韵又问,那你当时是怎么找到我的呢?叶鹤亭回答,那是一种心灵相通的感应。 他说,那是自从与她相识后,就慢慢产生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觉。就好像她是他身体的某个部分,她生病难受的时候他也觉得浑身哪里都不太对劲儿,她开心的时候他隔着几十公里就突然意识到今天应该早点回家,她脑子里有什么稀奇古怪的逻辑他也能瞬间领悟她的想法…… “那是一种比朋友更亲近,比爱人更踏实的感觉。那时候,我将这种对你的感觉归因于‘血浓于水’。” “那你现在对我还有这种感觉吗?”叶韵撇撇嘴。 “当然有,而且越来强烈了。”叶鹤亭如实回答。 “所以据你的描述,你对我只是亲情咯?” 叶鹤亭才发现自己掉进了叶韵的语言陷阱。他将她搂在怀里,伸出手往她红通通的小屁股上一捏:“没累着是不是?还有精力胡思乱想。” …… 自那天爬山回来后,叶韵望着叶鹤亭的眼神就有些变了。叶韵发现自己在某些时候,会陷入一种胡思乱想的状态。 譬如当她和叶鹤亭正在吃饭,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接起的瞬间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就会忍不住开始进入这种状态。 她甚至翻出当初叶鹤亭给她的那张名片,找到他公司的地址,趁他上班不在家的时间,鬼使神差地悄悄去过他公司两次。 第一次她在大厦的一楼大堂就被保安拦住了。第二次她伪装成求职者成功混入,被公司的人事助理安排在一个小会议室填写个人资料,然而等真正的面试官出现的时候,她却立刻找了个身体不适的借口溜了,所谓的个人资料当然是一个字也没写,留下面试官愕然驻立的身影。在溜走的最后一刻,她甚至还听到人事助理被斥责的声音,说“怎么放些来历不明的人进来,面试者没有核实身份吗……” 简直跟作贼没什么两样了。面试官怎么会想到,那个鬼鬼祟祟的来历不明的人,会是他们公司老总的宝贝女儿呢…… 虽然在公司待的时间很短,但叶韵抓紧一切机会,透过小会议室的玻璃窗,观察叶鹤亭公司里每一个人的着装、行为举止、言谈神情等等。而她粗略看到的一切,大部分都与她在电视里看到的关于职场人士的固有印象是重合的:女性大多面容精致,举止优雅;男性大多正装加身,沉稳从容。在办公室的场合,每个人都保持着最大的体面。 而叶韵则想到了更多。 她会忍不住想,这些光鲜亮丽的职场人士在下班后又会是怎样的场景呢?如果是在娱乐消遣或是应酬的场合,他们会不会顿时化身成另一个自己呢?举止优雅的“小张”很有可能是叛逆张扬的“张小姐”,沉稳从容的“小李”很有可能是风流不羁的“李公子”…… 在衣香鬓影的迷离光影里,男人和女人推杯换盏、眼神交错……在那个她不曾涉足的世界里,叶鹤亭很有可能正是他们其中一个。 当天晚上,叶鹤亭又在吃饭中途接了一个电话,里头依然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叶韵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搜索白天她在他公司里看见的那些办公室里的女人……叶鹤亭结束通话后,她便管不住嘴似的,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叶鹤亭,你们公司允许办公室恋情吗?” 叶鹤亭差点被一口水呛到:“你这小姑娘整天在想些什么呢?” “就是好奇你们这些职场人士的八卦。”叶韵眨眨无辜的眼,“你知道我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好奇心最重了,说来听听嘛。” “这有什么好奇的?”叶鹤亭作为一个成熟男人,从来没有跟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聊过这些,可是一想到自己父亲的身份,便莫名端起了一些长辈的腔调: “不过小韵马上也要上大学了,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可别小看了大学,大学也是一个小社会,或者说是入社会之前的试炼场,你未来在社会上要经历的事,很多都会在大学提前预演。你现在这个年纪,就该操心你这个年纪的事情。其实每个人都有这个过程,也许未来你经历过、体会过了,你会突然发现,成年人的世界真无趣啊,那时候为什么要盼着长大呢,原来一切也不过如此而已。” 最近叶鹤亭不知怎么一时兴起,读了许多诸如《父母该如何教育子女》《家教宝典》之类的育儿书籍,所以将这类空泛的长篇大论实践在叶韵身上的时候,也显得头头是道,毫不磕巴。 而更神奇的是,叶韵竟然也不嫌他烦。 因为叶韵觉得,有些话由叶鹤亭说出来,跟从别人那里听来感觉不一样,他的声线跟别人不一样,他的声调也跟别人不一样。还有他的表情,明明长了一张过于年轻英俊的脸庞,却偏偏故意摆出一副长辈说教的架势,跟他一点都不搭,甚至还让她觉得有一点好笑。 而且,她喜欢叶鹤亭在自己身上花时间,这样,他就少一点时间在那个她不曾涉足的世界里声色犬马、醉生梦死……虽然这一切都是她自己胡思乱想的,未经证实。 叶鹤亭见叶韵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眼睛亮闪闪的,一脸乖巧的样子,以为她真的听进去了,心中成就感油然而生,正想清清嗓子再发表一篇演讲,叶韵却突然问: “那我上了大学之后,可以在大学里谈恋爱吗?” “……”叶鹤亭一下子怔住了,未经思考脱口而出,“学生还是要以学业——” 叶韵没等他说完,紧接着又问: “那你身为老板,可以和员工搞办公室恋情吗?” 叶鹤亭盯着叶韵脸上那狡黠的笑,突然意识到自己被套路了。 叶韵连喘气的工夫都不给他,接下来的话几乎让他吐血三升: “叶鹤亭,我只是觉得你都36岁了还没有结婚,但是女朋友又这么多。所以我一直很好奇,在你的池塘里真的只有我这么一个漏网之鱼吗?不会再有我的什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突然跑出来,跟我争家产吧?” “……” 叶鹤亭压抑住喉头里的一口老血:稳住……稳住,她是你的女儿,她是你的宝贝女儿…… 不过叶韵没有再折腾叶鹤亭多久,因为很快,她的录取通知书就下来了,她考上了A大。 第十章招蜂引蝶 八月的最后一天,叶鹤亭开车,送叶韵去A大报到。 热得冒汗的天气,在校园里跑了几个地方,完成新生注册流程,叶鹤亭亲自将叶韵的行李送到分配的宿舍,还替她整理起了床铺。 …… 也许是叶鹤亭的身材相貌太过招摇,比其他同学的家长看起来也更为年轻,一个同宿舍的女同学将叶韵拉到一边,自来熟地凑到她耳边,八卦地悄声问: “同学,那是你哥哥还是你男朋友啊?看起来好像比我们大了不少,已经在工作了吧?又高又帅,魅力爆棚,不比小鲜肉差哦!”说着眨了一下眼,做了一个色气满满的表情。 叶韵本想纠正她说那是她爸爸,但是嘴巴却像才装上的不受她控制,她鬼使神差地说:“我的一个朋友,是比我们大不少,也就……一般般吧。” 小小声说完,心虚地转过头瞄了一眼不远处正在给她挂蚊帐的叶鹤亭。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叶鹤亭高大的身躯弯在矮小狭窄的空间里,上半身的休闲T恤被他的动作牵引,勾勒出他内里紧绷的肌肉线条,更不用说他弯腰的时候,那匀称的腰腿曲线和完美的比例…… 果然是有招蜂引蝶的资本啊! 叶韵莫名不爽的情绪说来就来,拿起手里的瓶装水,拧开瓶盖灌下一大口。 同学只顾着看叶鹤亭,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叶韵的表情变化,又听她压低声音反驳:“同学,你高中没交过男朋友吧,男人长成这样已经是极品了好不好?这还一般般?” “什么一般般?”没想到尾音被本尊听到了,叶鹤亭朝他们走近。 叶韵反应速度极快,尬笑道:“我们在说这个宿舍空调的制冷效果一般般,可能是老旧了,开了这么久还是很热。”宿舍空调已经发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叶鹤亭替叶韵忙前忙后,一直没歇过,天气也热,脖子额头覆盖着细微的汗珠。他抬头看了一眼空调的牌子和型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确实该换了。” 又转头看了叶韵一眼,见她手里拿着一瓶水,便极顺手地抽出来拿在自己手里,然后他拧开瓶盖,对着瓶口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 叶鹤亭喝水的时候,叶韵和那位女同学目光出奇一致地望着他。女同学盯着他轮廓俊美的侧脸、修长的脖子,还有那滚动的喉结。而叶韵则盯着他与瓶口相贴的嘴唇,她没来得及告诉他:那上面有她的口水…… 女同学如被蛊惑般,僵硬地拿起手机,咔嚓一声将叶鹤亭喝水的动作定格……自此,这张照片在她的手机里保存了四年,直到某一天,她亲眼目睹这位帅大叔和叶韵在校园昏黄的路灯下激烈地拥吻,才在安抚了受惊的情绪后,删除了这张照片。 叶鹤亭帮叶韵整理完,又叮嘱了一些事项后就离开了。就这样,叶韵开启了作为大一新生的住校生活。虽然A大仍在同一个城市,但依旧让她生出一种离家的伤感。 夜晚,叶韵吹着闷热潮湿的晚风,站在宿舍楼的阳台上与叶鹤亭通电话,不知不觉就开始像在家里一样,东拉西扯地聊天。一个小时过去,到最后两人趋近于没话找话了,但仿佛是心有灵犀似的,谁都没有主动挂断。 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宿舍熄灯了,到了终于该挂电话的时刻,叶韵竟然又找到了一个话题。 “你知道你今天在我们宿舍出了多大的风头吗?” “怎么了?”叶鹤亭躺在卧室的床上,已经很显困乏了,但仍旧陪着叶韵将电话粥煲到最后一刻。他能感觉出来,叶韵一时还不太适应大学的环境。熟悉的陪伴能让她在陌生的环境中感觉心安。 “我现在发你一张照片,你就知道怎么了。”叶韵将他上午在宿舍,被“偷拍”的那张照片用微信传给他,“我们宿舍的几个女生看到这张照片都疯了。” “啊?”叶鹤亭发出不解的声音,迅速又领悟了,“哦。” 叶韵听到那声“哦”里饱含的意味,简直要跳起来:“你这大学生家长怎么到处招蜂引蝶,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啊。” “不是理所应当,只是我已经习惯了。”可能是电话看不见对方,说话变得更加随意,所以叶鹤亭自夸起来也不脸红,“想当年你爸也是校草级人物,什么世面没见过。” “短短几句话就暴露本性,好汉不提当年勇啊。”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拖延着通话时间,隔着信号呼吸交接,有一种虽然身处两地,但是心却在一点点靠近的幻觉。 叶韵笑着说:“那你知道我室友们是怎么夸你的吗?” “说来听听?”叶鹤亭也笑了。 叶韵听他低沉又充满磁性的笑声从手机听筒传来,耳朵一阵酥酥麻麻的,真是尽显他那风流多情的本性,也不知多少女人被这声音蛊惑过。 叶韵明知他看不见,还是自顾翻了个白眼:“她们夸你虽然是个大叔,却也是大叔中品质极好的那种,简称‘极品’。” “明明是个好词,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听着像是在骂我。” “哪敢骂您啊,我可是尊老爱幼的好青年。” “那你对此有何评价?”叶鹤亭像是突然有了一丝兴趣,音调高了几分。 叶韵一时愣住了,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便随口一扯:“我对她们的评价只有两个字:花痴。” “我的意思是,你对那张照片是什么评价?”叶鹤亭追问。 叶韵的某根神经瞬间像是被牵扯住了,有种奇异的感觉在心底蔓延,但她很快恢复正常:“你是不是想让我夸你?没门儿。你就自恋去吧,我不予置评。” “行吧。”叶鹤亭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语气里听起来极其失落。 叶韵维持住笑容:“演技过了啊。”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叶韵终于主动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的那一刹那,叶韵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慢慢就染上了另外一种意味。她打开微信,看着那张被众相传阅的照片。 室友在失神状态下的拍照技术真是不敢恭维,然而叶韵对着那张曝光过度还有些虚焦的照片凝神看了好久好久,好像被照片里的那个人摄去了魂魄。 为什么不敢承认呢?叶韵想。 宿舍里熄灯后黑漆漆的,老旧的空调发出呼哧的噪声,非但没有一丝凉意,反而让人心烦意乱。 躺在陌生的单人床上,叶韵失眠了。她又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机,打开与叶鹤亭的微信对话框,想着他可能已经睡了,一时半会儿看不见,便大胆地给他发了两条留言过去: “虽然照片本身很一般,但是照片里的人很帅。” “出于尊老爱幼的目的,该夸的还是要夸。” 不一会儿,手机另一端,躺在床上的叶鹤亭嘴角轻轻扬起,全然忘记了刚才那一丝真切的失落。 他只回复了三个字:有眼光。 同时久违的困倦袭来。叶鹤亭转过头,熄灭床边的台灯,很快安然沉睡。 而突然之间收到回复的叶韵,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盯着那三个字,心里像住了一头小鹿,有什么生在暗处的东西,在角落里疯狂蔓延滋长。 第十一章见不得光的东西 那张偷拍照片的“摄影师”叫唐优优,她向叶韵打听叶鹤亭的情况。 无非就是两点:1.叶鹤亭是不是单身?2.叶鹤亭是不是gay? 前面一个回答“是”,后面一个回答“否”。唐优优从叶韵那里得到期待的答案,兴高采烈,每天捧着叶鹤亭的照片入睡,就连新生军训的残酷烈阳,都没能挥发掉她的花痴泡泡。 一天中午,当大一新生的军训队伍合唱完《团结就是力量》后,队伍短暂修整,唐优优趁机抓住叶韵的肩膀问: “叶韵,你姓叶,他也姓叶,你说他是你朋友,该不会你们两个还有什么亲戚关系吧?” 炫目阳光的掩罩下,叶韵的脸色才没有诡异得那么明显:“嗯,是有一点亲戚关系……不过是远房的亲戚,更多还是朋友。” “嗯,朋友……”唐优优开始对这个词深思起来,“男女之间哪有什么朋友啊,你长得也挺好看的,他还帮你忙前忙后的,这可不像是普通朋友的关系呀……” 唐优优摸着下巴,自言自语一通分析,听得叶韵的心“突突突”的跳,最后一锤定音地下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他该不会是在追你吧?!” 叶韵脸都白了:“你瞎说什么啊?人家交过的女朋友都可以绕跑道两圈了,我们只是朋友。” 唐优优将信将疑,颇为遗憾地叹息:“这么个极品大叔在身边,近水楼台,你居然不追。我猜你可能是不喜欢他这种成熟款的。等我以后碰见可口的小哥哥或者小弟弟,再跟你介绍怎么样?” “……什、什么意思?”叶韵喝水呛住了。 “那个大叔的微信你有吧?咱们交换交换手里的资源,美男共享嘛。” 叶韵“呵呵”干笑两声。 最后当然是被唐优优得逞了。毕竟不给的话好像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 其实,叶韵还有一点别扭的小心思,那就是她很好奇叶鹤亭面对一个疯狂迷恋着他,并主动出击的年轻小女生会是什么反应。她很好奇,非常好奇。 “好友申请发送成功!”唐优优开心得跳起来,但等了很久都没有回音,她又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按下发送键。 “叶韵,要不然你给大叔发个信息,让他加我一下吧,万一他以为我是骗子,根本不会理我这个陌生人。” “还有一种可能是他根本没看到,今天可是星期一。”叶韵翻了翻眼珠。 “星期一怎么了?” “职场人士最忙的就是星期一,而且今天还是月末,忙上加忙。”叶韵解释。 唐优优恍然大悟:“对哦,他跟我们不一样,他还要上班赚钱养家呢,没我们大学生那么好混。” 正说着,唐优优的微信突然闪现一个红点,她点开一看,就像中了五百万彩票那么激动:“他加我了加我了加我了,啊哈哈哈哈哈!我先给他备注:极品帅大叔!” 叶韵内心OS:叶鹤亭你不好好上班赚钱养家,玩什么手机,加什么陌生人?! 没想到叶鹤亭不仅加了陌生人,似乎还跟唐优优聊了开来。 …… 【优优优优秀】:叶大哥你好,我叫唐优优,我和叶韵住同一个宿舍,开学报到的那天我们见过,后来又总是听她提起你,你是本市人,正好我也是,真是有缘分啊,所以想着加个微信认识一下,就当交个朋友。 叶韵瞟了一眼唐优优的屏幕,简直不忍直视。 【极品帅大叔】:那张照片就是你拍的吧? 【优优优优秀】:哇,叶大哥你知道照片的事啊……呜呜有一种和偶像近距离接触的兴奋呢……呜呜真是幸会啊幸会…… 叶韵替她尴尬得汗流满地。 【极品帅大叔】:嗯,很高兴认识你,唐同学。 …… 晚上,结束了一天的军训,洗完澡,叶韵点开微信找到了与叶鹤亭的对话框。删了写,写了又删,叶韵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就是心里有点烦躁。明明刚开始她抱着一种看好戏的心情,可真当唐优优和叶鹤亭“勾搭”上了,而自己还充当了“媒婆”的角色,心里就更烦躁了。 正在此时,对话框跳出一条叶鹤亭的信息。 叶鹤亭:睡了吗? 叶韵:没。 叶鹤亭:军训不累吗?赶紧睡觉。 叶韵:我室友今天加你微信了,你看见了吧? 叶鹤亭:看见了,聊了几句。 叶韵:她加你是什么意思你该比我懂吧?你去招惹你们圈子里的女人就好了,不要祸害我们学校的女大学生,好不? 叶鹤亭:难道不是你私自把我的微信给她的? 叶韵:可是加不加是你自己的选择啊? 叶韵:你最好现在立刻把她删掉。 叶鹤亭:只是随便聊了几句。她是你的室友,以后或许还会成为你的朋友,抬头不见低头见。 叶韵:那你不准让她对你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叶韵:我不想有一天我的大学室友变成我的后妈。 叶韵:我不准。 过了很久很久,叶鹤亭才回复。 叶鹤亭:你的那位室友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 叶韵盯着手机屏幕上这一行字,仿佛它是一句来自灵魂的质问。 他们的关系?是啊,什么时候他们的关系竟然成了让叶韵讳莫如深的话题,让她在唐优优面前几度堪堪遮掩,一直只承认叶鹤亭是她的朋友。 叶鹤亭让她丢脸了吗?叶鹤亭作为她的爸爸,这样的关系让她丢脸了吗? 或者,真正让她讳莫如深的,不是这个关系本身,而是别的什么滋生于阴暗处的,与这个关系相排斥的,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第十二章一种乱伦的感觉 手机突然振动起来,叶韵一惊。 是叶鹤亭打来的电话。 叶韵觉得手机有点发烫。 她等了许久才木然地按下接听键,手机听筒放在耳边,叶鹤亭的声音立刻传过来:“小韵,你瞎想些什么呢,你那同学我是因为你的缘故才加的,你老爸我没有那么饥不择食。” 叶韵只听着,不说话,但是呼吸可闻。叶鹤亭放缓了声调补充道:“还有,以后不许再把我的联系方式随便给别人,你这是暴露我的隐私信息,知不知道?” 叶鹤亭刚一说完,叶韵就放下手机,从始至终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将电话挂了。 宿舍还没熄灯,叶韵看见唐优优从眼前走过,叫住了她:“优优,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叶韵,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啊?是不是病了?” 唐优优走到她面前,热心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啊,温度正常。” “优优,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关于叶鹤亭的。” “说吧,什么事?” “叶鹤亭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跟我们一样大。如果你真的和他在一起的话,你就会成为他女儿的后妈。” 唐优优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明显脸色有点变了。 “所以你是什么想法?”叶韵问。 唐优优突然结巴了:“其、其实他这个年纪有、有个这么大的孩子吧也不奇怪,毕竟他年轻的时候肯定也没少被女生追。但是我觉得吧……” 唐优优有点为难地继续说:“我觉得如果万一,他真的喜欢上了我,或者说是我这个年龄的女生,我觉得……挺可怕的。” “可怕?”叶韵有点糊涂,被叶鹤亭那样的人喜欢上为什么会觉得可怕? “你想啊,我跟她女儿同龄,他要是能对我下得去手,说明他的心里该有多么的扭曲变态,不膈应吗?不可怕吗?” 叶韵被她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的话震得五雷轰顶。 唐优优越说越起劲,直接脑洞大开,将脑海里上演的狗血剧情通通说出来: “还有一种可能,我打个比方啊,如果一个男人能对跟自己女儿同龄的女生下得去手,那如果有一天他发现他女儿不是他亲生的,两个人又感情深厚难舍难分,亲情演变成爱情,他有没有可能对她女儿下手?呃……你说,有没有一种乱伦的感觉……” “所以你的选择是对的,坚定喜欢小哥哥和小弟弟是对的,追求大叔的风险太高了,帅则帅矣,只能远观不可亵玩啊。” 唐优优说完,发现叶韵的脸色更难看了。她突然意识到叶韵是他的朋友,不该这么臆想摸黑人家,连忙找补: “我觉得叶鹤亭应该不是我刚才说的那种,他应该还挺正派的。我今天跟他聊天,无论我怎么撩,他都一直避重就轻,装傻不上钩。你再看你,你不也跟她女儿一个年纪吗,结合我第一次见他时的表现,我突然发现他其实有点把你当成他的女儿在照顾啊……” 唐优优说到这里,拍了拍头,恍然大悟:“我先前还胡说什么他追你,那是我不知道情况。这样说来我还挺羡慕他亲女儿的,对你都能这么照顾,对他亲女儿该有多好啊,这么帅的一个老爸啊,对以后男朋友的标准会放很高吧……” 叶韵彻底失眠了。 唐优优的话与叶鹤亭发给她的那行字,都对她造成了巨大的心灵冲击。 她一直不知道,她的心底藏着一头怪物,现在那头怪物已经钻出来了。她看见了它的真面目,也看清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那股别扭又疑神疑鬼的劲头,到底是从何而来。 “……亲情演变成爱情……有没有一种乱伦的感觉……” “你的那位室友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叶韵终于知道,自己生病了,非常严重的病。 这个病,因叶鹤亭而生,但是他却治不了她的病。如果她幸运,她会将病传染给叶鹤亭,然后两个人遭到全世界的厌弃;如果她不幸,她会独自一人病入膏肓,直到控制不住她心里的怪物,遭到叶鹤亭的厌弃。 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都是荆棘之路,甚至是绝路。 第十三章她养着一头怪物 整个大一上学期,叶韵都陷在两件事里:一是对叶鹤亭的情感泥淖,二是恶补数学。 叶韵选择的工商管理专业可谓是一个融合了各门学科的大杂烩专业,管理学、经济学、统计学等等各类知识无所不包,而让她头疼的,则是要学习高等数学、线性代数、概率论等等数学相关的课程。叶韵高中时是理科生,虽然数学可以算是理科学习的基础,但是她在数理化生四门中最弱的却是数学。高考时的数学成绩也不尽人意。 叶韵只在每个周末放假回家的时候,才可以短暂摆脱各种数学模型和推导公式的折磨。但是遇到考试复习,忙起来的时候,她半个月也不见得能回家一次。 而大部分时间,叶鹤亭比她更忙。公司好几个新品要赶在春节前上市,他每天早出晚归,与工程师研发团队的各种会议,与营销渠道商的各类应酬比平时更为频繁。所以即使叶韵能在周末准时回家,也不一定能见到他。 两个人如同生活在平行线上,各自忙碌,就连偶尔的电话联系也常被突发事件打断。叶韵坐在人来人往的图书馆里,在她绞尽脑汁演算数学题的时候,哪怕有片刻的走神,心里藏着的那头怪物就会趁机溜出来,不听话的啃咬着她的心。 而等到叶鹤亭过了最忙的时候,叶韵也得闲在学习的中途喘口气,两人才终于恢复正常生活轨道。这时候,叶韵便抓紧一切机会,赖在叶鹤亭身边,像个小猫似的蹭着他黏着他,甚至学会了撒娇。 关于撒娇这件事,想象中是有那么一点矫情,可是叶韵在面对叶鹤亭时,所有的依赖甚至是依恋的举动,都发生得如此自然而然。 比如,她难得的周末却不懒在床上,偏偏喜欢早起,走到厨房看叶鹤亭做早餐。大学前的那个暑假,她也常常如此,那时候她只是贴在厨房门口,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看着他。 然而现在的她已经不能满足于此,她开始渴望某种更加亲密的接触。于是,她开始走进厨房,走到叶鹤亭身后,在他做饭的时候,从背后用双臂环住他的腰,给他一个长久的拥抱。隔着睡衣,肌肤与肌肤之间有热量在传导,叶韵感觉心口烫烫的,同时心底会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那是那头怪物进食的声音。 叶韵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叶鹤亭明显整个人都僵住了。一手端着锅,一手拿着铲,他分不出手,也说不出话去阻止。 因为叶韵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自然的尴尬,她的手自然而然地环着他的腰,她的脸自然而然地蹭着他的背,如同她过往十八年从不曾与他分离,如同她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于是叶鹤亭便没有理由过度反应,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任由她抱着,在厨房里缓慢而僵硬地继续摆弄着锅碗瓢盆。他再三告诉自己,这只是叶韵过往养成的对家人的惯常举动,只是前一段时间父女关系刚确立,当时的他们还没有那么熟稔,那时候的她没有表现出来而已。这一切解释都很合情合理,叶韵打心底里接受了他这个父亲,开始对他表现出进一步的依恋,如果他露出丝毫的尴尬,反倒会让这个拥抱变了味。 就是在叶鹤亭这种放任的心态下,叶韵食髓知味,有了第一次,便又有了以后的无数次。 叶鹤亭的身体也像被她同化,从最初的僵硬,到慢慢变得跟她一样放松。甚至有一次,叶韵抱了他不到十秒钟,松开手臂准备放开的时候,他竟然生出一丝恋恋不舍的失落。 而随着失落的次数日渐累积,在时间的催化下,叶韵单方面的拥抱便逐渐发展成父女之间另一个亲昵的互动习惯:叶韵会在早上走进厨房,从身后抱住叶鹤亭,有时候是一分钟,有时候会更久,在她准备松手离开的时刻,叶鹤亭会转过身,轻轻在她额头的碎发上落下一个吻,然后垂眸望着她惺忪的睡颜,温柔地说:快去洗漱,马上吃早饭了。 叶鹤亭不去想这是不是正常的父女相处方式,也不去想自己是不是太过溺爱她,他只是迫切地希望把她过往缺失了十八年的爱,都加倍地“补偿”给她。 他知道,叶韵也是乐于接受他的“补偿”的,因为她越发喜欢黏着他。她在学校的时候,会在电话和微信里向他报备她每天细枝末节的校园生活;她在家里的时候,会坐在沙发上用他的肩膀替代抱枕,抱着他的肩膀看电视,还要同他玩小孩子幼稚的“跟屁虫”的游戏,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直到将她堵在卫生间门外…… 有一次开完会闲聊的时候,公司的一位副总调侃叶鹤亭,说如果不是猜到电话那头是他才相认的宝贝女儿,不知情的人若是听到他打电话的语气,一定会误以为那是他的女朋友。他听完只付之一笑,不作辩解。 叶鹤亭就是用这种方式“补偿”着叶韵,同时也因为叶韵对他的依恋而感到无比的幸福,并享受其中。他一度以为这便是世人所谓的“天伦之乐”。 直到某一天,他终于发现,他“补偿”的并不是他的女儿叶韵,而是叶韵心里养着的那头怪物。随着怪物的日渐长大,它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直到将他反噬。 第十四章不由人控制的渴望 春节临近,叶韵结束了期末考试,叶鹤亭也减少了商务应酬,回家过节。 每逢佳节倍思亲,叶韵却从不这样认为。毕竟就连血脉相连的亲妈都能将她抛弃,从小她也没有得到过来自外公外婆的关爱,围绕在她身边的只有冷漠。所以便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亲人值得她思念。 虽然现在叶鹤亭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但是事实是,她曾经的亲人,没有一个人记挂着她。就连李曼瑾在出国后也像彻底失联了似的,没有只言片语的讯息。兴许叶鹤亭还是与李曼瑾有联系的,但是他没提,她也不想问。 于是,在这个走亲访友的重要节日里,几乎都是叶鹤亭那边的亲朋好友在相互联络。他的父母在新西兰养老,年纪大了,春节也没有回国,只在网络视频里露了面。刚开始叶韵以为叶鹤亭同他父母的关系不好,后来才知道,他以往几乎每隔几个月就要飞一趟新西兰。而最近半年之所以搁置了看望父母的行程,是因为他的生活里多了一个她。 他在国内也有一些亲朋好友,叶韵接触得少,甚至有些亲戚还不知道她的存在。 叶鹤亭接电话到手软,又挂掉一个亲戚的电话,才问叶韵想不想参加小年夜的一个亲友聚会,大约有二十几个人。叶韵直摇头:“我都不认识,挺尴尬的。” “亲朋好友以后还会有往来的,就是去吃个饭,聚一聚。” “可是人真的太多了,我会很不自在,我真的不想去嘛……叶鹤亭……”叶韵的两只手捉住叶鹤亭的手臂,摇来又晃去。 叶韵的生日出奇巧合的与叶鹤亭是同一天,也就是说,开年后的三月份她就要满十九岁了。已经是大姑娘了,可撒起娇来,真令人抵挡不住。 “好,不去就不去。”叶鹤亭又是宠溺又是无奈,捏了捏叶韵的鼻子,“那我们除夕夜也不出去吃了,在家里自己做好不好?” “嗯。”叶韵的手依旧捉着叶鹤亭的手臂,脑袋又顺势往他胳膊上像小动物一般的蹭。 叶鹤亭低头望着叶韵的娇俏模样,刚捏过那小鼻子的手,又情不自禁地在她脑袋上揉了揉。在那指间的缝隙里,她的头发如水滑过,他的脸鬼使神差地微微转动,下巴抵在她头顶的同时,鼻尖不经意掠过她的发丝,隐秘地轻轻一嗅。 馨香之气,零落无痕,连叶鹤亭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此刻的表情有多沉溺。 短短一个月的寒假很快过去,春节过后,叶韵开学了。 普通大学生的生活很平常,并没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事发生,只除了一件事。那就是开学一个月后,叶韵所在的宿舍楼里,一整栋楼的旧空调全被拆了下来,据说会在暑假之前全面换新,再也不用担心到了夏天,会热得睡不着觉了。 同学们一片欢呼雀跃。 叶韵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心里像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回忆被触动,但一直也没有确认。直到又等了一阵子,就在安装新空调的当天,叶韵看着安装师傅将新空调从包装箱里拆开,又搭了脚架将它挂在原本旧空调的位置,这才清楚地记起,叶鹤亭送她到学校新生报到的那天,他也是站在那里,看着那艰难运转的旧空调,说的几个字——“确实该换了。” 正巧第二天是周六,叶韵回家跟叶鹤亭提起这件事,叶鹤亭淡定一笑,承认了。 叶韵知道叶鹤亭对自己挺宠的,也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吃穿住行什么都给她最好的。今年三月,她和他一起过两人共同的生日,他甚至还送给她一条价值不菲的手链,但是也不至于到整栋楼换空调如此离谱的程度,于是知道其中必有“猫腻”。 “你们学校本来就有设施更新计划,政府的补贴资金也到位了,正在对内招标。公司投资的一家传统空调品牌本来就在其中,加上推出的新品有我们提供的智能技术支持,比别的品牌性价比更高,所以初步合作就这样达成了。目前是试用阶段,如果后续合作良好,未来你们学校每一栋楼都会陆续更换。” “哇,这可是一笔大单。”叶韵不由得赞叹,“能赚不少吧?” “目前空调市场是存量竞争,企业单位大批量采购性质的订单更是抢破头,所以当然是一大块肥肉。”叶鹤亭盯着叶韵的眼睛说。 “那……为什么最先试用的是我住的那一栋啊?”叶韵问。 “你猜?”叶鹤亭笑着。 叶韵一时痴迷于他眼睛里的笑意,嘴角也不自觉地扬起,只深深地注视着他,一时间两人相对不语,仿佛目光能述说一切。 一直过了好一会儿,等叶鹤亭像意识到了什么,偏过头去,叶韵才放肆地将盯着他的视线下移,落在他的嘴唇。 薄而微翘的嘴唇,有令人着迷的弧度,还有吻在她额头时,那无尽的温柔。 如果这张嘴能吻在她别的什么地方,该会有多么美妙的滋味。 叶韵感觉有一股被怪物啃噬过后的空虚袭来,像被风沙侵蚀的草原,无依无助,广袤无边。然后逐渐的,那股空虚演变为一种渴望,一种发自本能的、没有道理的、不由人控制的渴望。 第十五章因了这肮脏而如此快慰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宿舍里的空调开始运转,安静舒爽的凉风吹拂,每个同学都已安然入眠。 然而漆黑的空气里,叶韵却睁着大大的眼,仿佛拂在她身上的不是凉风,而是一只温柔的手。 夜越来越深,她的眼睛因为疲倦而发胀,她的目光恍惚,望着头顶的蚊帐,似望着无边无际的星空。星空下,叶鹤亭弓着他肌肉结实的腰,伏着他线条紧绷的后背,用手将轻如薄帐的纱慢慢蒙上她的眼睛…… 她梦见了叶鹤亭。梦里,她回到了爬山的那一天。他在山顶找到她,他们站在荒草丛生的山头,在四目对视中迎来了日出的光芒盛放。 一起下山的时候,他的背上背着她的登山包,他的手偶尔会在打滑的石板小径上牵起她。那也是他第一次顺理成章地牵起她的手,以父亲对女儿的名义。可叶韵却觉得那宽大的掌心里有一股别样的电流,牵起的一瞬间是温暖酥麻,放下的一瞬间是依依不舍。 她甚至记得,那个一路同行的女同学在耳边悄悄跟她说:“叶韵,我原来还以为你没有爸爸,原来是藏起来不给人看啊。我要是有这样的爸爸,做梦都得笑醒。” 听了这话,叶韵情不自禁地往走在前面的叶鹤亭看去。猝不及防之间,她清楚看到叶鹤亭的短发里滑落一滴汗珠,一直滑落到他的脖颈上,与那散发着荷尔蒙的肌肤共同透出蚀骨的诱惑。时间凝滞,她似乎在那滴晶莹的汗珠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过往与现实交迭,映入了此刻的梦中。 她看见那滴汗水划过他的喉结,划过他的胸膛,一直划向他身体的每一处沟壑。她像一个行到沙漠的亡命之徒,赤红着绝望的双眼,一直追寻着那滴汗水,誓要将它吸入干涸的嘴角,滑入她焦渴的腹中。 仿若不能得到,便会立刻死去。 然而,她并未如愿,那滴汗水蒸腾在她看不见的沟壑深处,无论她如何上下左右亦深亦浅地探索,它好像从未存在过。她听见一个温润低沉的声音响起,像是对她的引诱,又像是对她的规劝: 叶韵,你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从此你便是我的女儿了。 终于,叶韵被抽干所有力气,失去那滴汗水带来的希望,她在沟壑蔓延的煎熬之地就此死去。阿鼻地狱中,烈焰涌动着岩浆突然从某个虚无而湿热的深处一激而上,将她四肢百骸尽数浇灌,身体某处一阵剧烈痉挛后,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重生到人间的叶韵,连带她那未被赎清的罪孽亦同时复活。也许,她的血肉便是罪孽的本体,否则她现在为何感觉自己如此肮脏,却又因了这肮脏而如此快慰。 “叮~”手机信息的声音在耳边恰时响起。 叶韵拿起手机和床头的卫生纸下了床,走进了厕所。 滑开手机,入目一行字:今天早点打车回家,周末会堵车,顺路买点菜。 叶鹤亭不爱发语音,他习惯先将语音转成文字再发出去,他说文字的沟通方式可以减少失误,还能节约彼此的时间。 原本叶韵对此深感赞同,然而谁都不知道现在的她多么渴望听到他的声音,那是从梦境延伸到现实的渴望,哪怕是他的一个字、一声呼吸也好。 她安定了心神,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回复:好,我去买菜,你晚上早点回来煮。 想了一想,又慢慢删掉。 叶韵:我这个周末有一个兼职,就不回去了。 叶鹤亭:什么兼职? 叶韵:我一个同学接的家教,同学去不了,我去顶两天。 她的谎话信口拈来。 叶鹤亭:嗯,好,注意安全。 叶鹤亭:正好我周末有应酬,可能也顾不上你。 虽然听不到他的声音,但叶韵只是看着他的文字,便能自动脑补他说出这句话时的声线语调,乃至他嘴角的弧度。 她低头看向卫生纸上那一抹亮晶晶的透明液体,感觉那头怪物引发的渴望已经彻底吞噬了她的心智。 她将手机揣在胸口,感受自己病入膏肓的心跳。 可是她不想死,她要想一个办法,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 第十六章连老天爷都在帮她 下午两节课下课之后,叶韵随人群走出教室。她回到宿舍闷头睡了两个小时,傍晚六点的时候醒来,到食堂吃了晚饭,然后沿着主干道,慢慢走出了学校大门。 叶韵没有如往常那样打车,而是坐上了学校门口的公交车。这是一趟热门线路的公交车,穿越了相对冷清的城郊和最繁华的市中心,又正值下班高峰期,车速缓慢异常。 这正是叶韵所需要的缓慢。因为她需要时间来思考,需要决定要不要走出那一步。在喧闹的车水马龙中,在道路两旁的霓虹闪烁中,她的思绪反而更加清晰。 两个小时之后,叶韵终于到了她熟悉的目的地:她与叶鹤亭的家。 她没有上楼,而是蹲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注视着叶鹤亭会经过的路口。她知道他会在这个时刻回家,于是她安静等待。 然而今天似乎有点反常,直到一个小时过去,一辆熟悉的车方才缓缓驶入叶韵的视野。 一个中等身形的男人从驾驶室一侧钻出来,然后迅速绕到车后座,替车后座的人拉开了车门。 前一个走出来的人是叶鹤亭的助理,姓吴。叶韵立马猜到,叶鹤亭喝酒了,很有可能是去应酬了。 吴助理把叶鹤亭半扶着下了车,叶韵注意到叶鹤亭的脚步有些虚浮,隔着一段距离,看不太清他的脸色,但是一定醉得不轻。 叶韵的心突然有点疼,下意识就生出一股跑过去扶住他的冲动,但是她只迈动了一步,就忍住了。 等吴助理将叶鹤亭送上楼离开之后,叶韵又等了半个小时,才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慢慢走向楼栋的电梯口。 叶鹤亭卧室的房门是虚掩着的。透过门缝,叶韵见到他穿着她买的一套浅蓝色睡衣,被角轻掩,静静平躺在床上。 推开门,叶韵轻盈的脚步往里走。 她不是第一次注视叶鹤亭的睡颜,有时候两个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会不小心睡着,叶韵便好几次偷偷观察过他睡着的样子。长而密的睫毛安静地伏着,英俊的轮廓少了一丝凌厉,更多了几分柔和,很多次都惹得她想去亲一亲。但她知他睡得浅,怕他会突然醒来,撞破她的不轨,所以一直没敢逾矩。 毕竟光明正大的拥抱是一回事,偷偷摸摸的亲吻又是另外一回事。她爱黏着他,也在一步步的亲密之中试探着他的底线,但他不是傻子。他是爱她宠她,甚至为她一再降低某些“底线”,但那些都被冠以亲情的名义。 而有些真正的底线,是她不敢轻易触碰的。 除非找准正确的时机。 今晚她偷偷回家,即便他醒了察觉出有一丝不对,也只会当成是一场酒醉之后的梦,而不会归咎于她。所以,连老天爷都在帮她。 酒精的麻痹作用,让叶鹤亭比平日睡得更沉一些,借着窗外的夜色,叶韵看见他两侧俊脸熏然泛红,呼吸起伏间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韵律,让她的喉咙发干。 叶韵如幽灵一般走到床边,倾下身去,让身体与他平齐贴近,状似偎在他怀中受他照拂的稚鸟,用头蹭蹭他的下巴,用嘴触过他的颈项。 单是那触感就已经让她的腿发软。于是她便轻轻坐在了床边,只俯下身去与他的上半身相贴。 叶韵太怕会惊扰了他,她的胸口紧紧压着他,如果那里住着的小怪物不受控制地跳将出来,就会很麻烦。于是,她用手在两边撑起,悄悄分开一点距离,让自己不要压住他,不要扰乱他呼吸的频率。 可是睡梦中的叶鹤亭似乎还是感受到了一丝不舒服。叶韵的耳朵一捕捉到他喉头的低哼,赶紧坐直了身子,心跳如鼓。 幸好叶鹤亭没有醒,只是眉头微微有些皱起,也许是饮酒之后嘴里有些灼烧,他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叶韵目光灼热地盯着他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她感觉胸口的小怪物已经难耐得四处乱撞,令她神魂激荡,如被蛊惑般失去了心智。 第十七章捕获猎物的法则 她终于又压下身去。 两片稚嫩红润的唇瓣从叶鹤亭的喉结一直往上滑到他唇边。叶韵微微觉得有些发干,情不自禁张开唇瓣,将里面小巧灵活的舌头伸出来,先将叶鹤亭的两片弧度极美的薄唇轻轻舔过,再专注地沿着他的唇缝缓缓摩擦。 她克制着没有往里深入,但他兴许是有些渴,微微蠕动了一下嘴,叶韵的小舌头就“被迫”顺势钻了进去。 叶鹤亭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口腔里全是残留的酒意。叶韵从来没有喝过酒,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欢喝这种刺激呛人的液体。直到在这个吻中,叶韵汲取到一丝酒液的沉醉滋味,才渐渐明白,也许酒真是一个好东西。 它可以拯救人的失魂落魄,又能鼓动人的放浪形骸,借着丧失自我的名义,做出一些平时求不得,却让人心驰神往的事。 也许正是酒精的催化,叶韵的小舌头从缓慢搅动,到突然化身为一个躲在暗处的猎人,小心翼翼地观察他身体的反应。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快速地捉住他的舌头搅动吮吸,若他突然皱起了眉,她便在他的口腔里静止不动,等待他的松懈防备。 他动,她则安静匍匐。他静,她方伺机而动。如同一场捕猎的游戏,惊心动魄,回味无穷。 她不是个有经验的猎人,捕猎的动作显得有一丝僵硬,有一点生涩,还有一些慌张,明明只是唇舌的角逐,却连累整个身体都在发抖。然而她却是个有潜力的猎人,她拥有猎人必须具备的特质,机警、敏锐,不放过每一次机会,将舌头所经之处的每一丝酒意,都扫荡一空,然后如饥似渴地从喉管渡下,喂给自己养着的那只小怪物,让它填补腹中饥渴,缓解躁动不安。 她突然想起叶鹤亭曾对她讲的,他年轻时的那段经历。他说他曾去一个原始森林里打猎,本来信心十足,结果子弹在膛里卡壳,他非但没有打到猎物,反而在被猎物追逐的过程中,掉入了猎人为猎物准备的陷阱。 叶韵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也许是她的潜意识在提醒自己,做事情一定要贯彻到底,千万不能半途“卡壳”,否则会前功尽弃。 所以她铭记提醒,在片刻的失神之后也没有停下来,而是一往无前,继续在叶鹤亭的更深之处扫荡搜寻。因为她记得叶鹤亭还讲过,最肥美最有价值的猎物,往往躲藏在最幽暗最危险的深处。那些没有进取之心,只在边缘地带浅尝辄止、容易满足的猎人,是永远看不见,也抓不住它们的。 当时她听他这样讲的时候,只傻傻的点头,根本未曾领会一丝一毫。直到现在,她才醍醐灌顶一般,深谙了其中的精髓。 于是她谨遵着他当初的教诲,在他的口腔里或肆意凌虐,或悠长深入,无论哪一种方式,到最后都变成温柔的品尝,存了一丝丝眷恋,一丝丝敬畏,还有永不止息的贪婪。 是的,贪婪,这是作为一个猎人最为宝贵的品质。他先是教她要做一个有进取心的猎人,然后又在这个夜晚,冥冥之中用他性感的嘴唇指引着她的贪婪,去探索他,去围猎他,去进攻他。当她生出退却之意的时候,他的喉头里会发出难耐的斥责,好像在警告她,不准踟蹰不前,不准半途而废。于是她便勇而无畏,将他发烫灼烧的每一处领地,不分深浅,也不论荒芜或富裕,全部都含在嘴里,吸入腹中,吃干抹净,再无残余。 如此方能满载而归,逍遥而去。 …… 所谓言传身教,叶鹤亭做到了。他真的是一个很尽责的父亲,而叶韵也是一个好学的女儿,她遵从他的每一处指引和教诲,将猎人捕获猎物的法则一一贯彻实践。 然而叶鹤亭终究还是漏教了一点:打猎的时候,一定要呼吸。 于是叶韵在接近窒息的时候忍不住想:虽然她离成为一个有经验的合格的猎人还差得很远,但好歹算是迈出了第一步。 多年之后,叶韵又突然想起叶鹤亭讲的那段打猎之时掉进陷阱的经历,她问叶鹤亭: “你讲的那个故事到底是真的假的啊?” “当然是真的。” “那你有从中总结出什么经验教训吗?” “当然,”叶鹤亭不假思索地回答,“不要自己挖坑给自己跳,否则会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叶韵挠了挠头:“怎么跟我理解的不太一样?” “你理解的是什么?” “接吻的时候不要半途卡壳,要不停深入,一往无前。” …… 第十八章难以启齿的噩梦 叶鹤亭从沉睡中惊醒的时候身体紧绷得像一根皮筋,胸口滞涩难耐,腰腹又胀又闷热,而且还异常地口渴。 他慢慢从床上坐起,从床头拿过一杯水,正准备喝下去,嘴唇连带口腔的异常突然袭来。 他“嘶”的一声,感到一丝疼痛。 忍着不适喝完水杯里的水,叶鹤亭的燥热平复了一些。他用手摸了摸唇,骇然于梦境居然能照进现实。 刚才他做了一个梦。梦境之初可以算作一个春梦,可它最终却衍变为一个难以启齿的噩梦。 梦中,他孤身站在一片幽暗而茂密的森林里,手里拿着一杆猎枪。突然,他听到耳边传来“哧哧哧”的声响,他紧张地猛然转过身,看见一棵巨树上盘桓着一条蛇,正赤红着双眼直视着他,对他吐出腥红的舌头。蛇身缓缓游动,危机四伏。 他毫不迟疑地拿起猎枪,对准那蛇的七寸之处,正欲一枪打过去。那蛇却突然摇身一变,化身为一个只有片叶遮身的美丽女人,他受惑于那女人的身体,一时竟无法挪开眼睛。正当失神之际,他手中的猎枪霎时化为尘烟,转瞬凭空出现在了那女人的手里。 然后,那女人微笑着端起猎枪,转而将枪眼对准了他。 不知是被那女人美丽的身体所蛊惑,还是因为敌我情势变化的惊惧,叶鹤亭在梦里紧张得浑身都在发抖。 那女人妩媚一笑,扣动扳机。然而枪杆里只有青烟冒出,没有子弹袭来,明显是卡了壳。叶鹤亭刚松了一口气,那女人却又毫不迟疑地开出了第二枪,“砰”的一声,一颗迅疾的子弹在他的脑袋边上堪堪擦过。他呆愣原地,汗水涔涔而下,无法动弹。 如果说梦境进行到这里还算正常的话,那接下来一切都变了。 那女人得意一笑,扔下猎枪,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缓缓朝他走近。每走一步,她身上蔽体的树叶也随之飘落,而他的身体则如同被巨石压住,分毫动弹不得。当她终于离他只有半步之遥时,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挂碍。然后她微一探身,伸出蛇芯子一般的腥红舌尖,勾住了他的嘴唇。一番香艳的唇舌缠绵之后,他的胸膛起伏,汗流不止,下身紧绷而胀热,生出无数情动的欲念。 未等他再做些什么,梦境再次变幻,女人在面前消失,而他则突然置身于一个无底深渊的边缘。他低头往下望向那深渊,那才跟他唇齿厮磨过的女人,此刻却站在那深渊里,赤裸着身体,孤独地仰望着他。 她的面目模糊,脸上楚楚可怜的眼泪却颗颗分明。她用方才那吻过他的红唇,发出最动听凄婉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叶鹤亭,你跳下来……你跳下来,让我好好爱你……你跳下来,就能得到全部的我了……”可是那深渊如同一个无底的黑洞,跳下去便粉身碎骨,化为虚无。他虽因她的身体而生出欲念,却不因她的蛊惑之言而有丝毫所动。 女人见他意志坚定,只勾唇微微一笑,易如反掌将声音变换。这次是一个少女的声音,软软腻腻如同撒娇一般:“叶鹤亭……我想要你……你跳下来陪陪我好不好……好不好……爸爸……” 少女的尾音仍在萦绕,叶鹤亭的双腿已经缓缓迈开,如被心中一股汹涌澎湃的情愫驱使,他闭上眼睛,张开双臂,义无反顾地纵身跃入了万丈深渊! 然后,他便惊醒了。 回想梦中那个终将他引入深渊的声音,叶鹤亭将双手覆在热汗涔涔的脸上,心惊肉跳,以至难以面对。 因为……那是叶韵的声音。 第十九章只愿她永远只是他的女儿 同叶韵在一起生活的这一年时间,叶鹤亭发现很多事情正在慢慢改变。 他不再像情场浪子一样,用那些世俗的男女情爱纠葛打发空虚的岁月,而是开始用心经营他认为坚不可摧的“天伦之情”。 他的生活重心完全偏向了叶韵,工作之外的时间大都花在了她的身上。就连事业上遇到重大的抉择,他也会在心里提醒自己:“叶鹤亭,你可悠着点,你要是太过激进冒险,把自己整得分文不名,自己也就罢了,你拿什么养活叶韵。” 叶韵的出现填补了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块缺失,令他感觉踏实、充盈,有了切切实实的喜悦和牵肠挂肚的烦恼。 现在的他看着周围一帮依旧游戏人间的朋友,有时候甚至对他们生出一丝怜悯。因为他太明白那种,明明有一个住处,却又偏偏无家可归的感觉。 叶韵给了他一个家。 虽然事实看起来正相反,但是只有叶鹤亭明白,叶韵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曾经,他与一个女人的恋爱关系最长只维持了六个月,也只有那一次,他非常确信地认定他会走入婚姻,然后真正拥有一个属于他的家庭。然而最终由他说出分手的瞬间,他的悲伤比那个女人更甚。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为什么突然间就不能再爱了呢? 那一段关系之后,他便认命了。他的心里渐渐立起了许多座爱情的坟墓,在与一个女人开始恋爱的第一秒,他就在墓碑上刻下了两个人的名字,并且知道他们在某一天必将走进那坟墓里去,最终也证明,无一例外。这就是命运给他的诅咒,让他无法拥有长久爱一个人的能力。所以,他便为他的每一段爱情,在心里举行一个虔诚的仪式,伪装成有始有终的样子,伪装成他从不曾爱过。 直到叶韵的出现。 叶韵不同于任何的女人,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并无所谓打破命运的规则,而是活在规则之外的女人。 她是他的血脉,诅咒无法应验,也不能应验到她的身上。他愿意给她他所有的一切,只愿她永远只是他的女儿。有时候她赖在他的身上撒娇,他甚至会陷入一种虚构的美好幻想:就算他不结婚没有女人又怎样呢?他只要能永远和她生活在一起,哪怕只有他们两个人,也已足够组成一个家。 但是他的理智会立刻戳破这个幻想,并且告诉自己,终有一天,叶韵也会像别的女人那样,同别的男人在一起,组成一个他们的家。而不是被他这个身为父亲的男人,关在他设下的笼子里。即使那笼子是金丝筑成,溢满了天伦之乐的幸福光彩,也不会是她该有的未来。 到时,即便他重新回到孤身一人,也只能默默承受,并给予她所有的祝福。 至于那个梦……也许是缘于最近叶韵的一些反常行为。 最近两个月,叶韵渐渐让他生出一种她在故意疏远他的错觉。以前还每天给他发一些她校园生活的点滴琐事,现在连回复他的信息都变得稀稀落落,有时候他发过去一天都不见得能得到她一句回复。甚至就像这次一样,原本两人计划好一起过周末,她却突然告诉他临时有事回不去。如果一次两次是巧合,那么巧合过多,则不免让他多想。 其实他也明白,她也许并非故意,毕竟她总会长大,会有她自己的圈子,不可能永远一成不变地守在他身边。但是不可抑制地,他还是生出一股落寞之感。而为了掩饰这种落寞,他甚至第一次对她说了谎。因为他没有去应酬,而是打电话叫了几个朋友一起喝酒。那些朋友见他竟然破天荒有空请他们喝酒,便纷纷逮着机会使劲灌他。 几个回合下来,也差不多把他心情不佳的原因套了出来。 一个朋友调侃他:“鹤亭,你看看你,明明是一个风流倜傥的黄金单身汉,却非要把自己活成全天候奶爸,你见过几个漂亮女人愿意当别人后妈的?” 还有的朋友浑话连篇、乱用成语:“叶哥,你都有一年多没交女朋友了吧?你还记得女人是什么滋味吗?该不会是为了你那宝贝女儿的健康成长,特意打造守身如玉的人设吧?” “我看他是把对女人的兴趣,转移到女儿身上了……这很危险啊鹤亭,即便是父女,也还是要注意界限。你看看你这失魂落魄的鬼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失恋了呢!” …… 如是酒过三巡,昏天暗地之后,便做了这样一个浑梦。 也幸好只是一个梦而已。 他如此安慰自己。 叶鹤亭阻断了思绪,拖着疲乏的身体下了床,慢慢走进了卫生间。淋浴喷头的凉水将他从梦境中彻底浇醒,浮躁纠结的情绪稍微缓解。 然而一时半刻再怎么也睡不着了。他走出了卧室,穿过走廊,慢慢走向书房的方向。 趁电脑开机的空档,他拿起了手机。 最近公司新推出市场的一款智能防盗门锁反响不错。内置摄像头,还自带监控报警,除了与门锁联动的手机APP有一些疏漏,其他的用户反馈超出预期。 于是几天前,他便将家里的大门也换上了这款新产品,并督促软件开发团队及时修复APP后台的漏洞,应对客户的投诉。 叶鹤亭习惯性地打开APP,点开监控功能里的“红点”提示。 消息显示,门锁的智能摄像头最近有两次捕捉到大门口有“可疑目标”移动。 一次是在晚上9点35分,一次是在晚上10点42分。 他疑惑地点开摄像头拍摄到的“可疑目标”,在画面预览中看到了一张脸…… 那是叶韵的脸。 第二十章她握着她的命运 关于自己前十八年的人生,叶韵从未对叶鹤亭讲起过。 因为从小,她便不是一个乖孩子。 她总觉得自己得到的太少,所以一旦拥有了一点什么,便会产生强烈的占有欲。有时候,甚至是对于不属于她的东西,她如果实在太想得到,却永不可能得到,便能下定决心明目张胆地抢过来,装作那东西本来就是自己的。 比如她清楚地记得,她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小朋友的一本图画书。那本图画书是小朋友的爸爸买给他的。她真的也好喜欢那本书,可是李曼瑾是绝对不会知道,也绝对不会买给她的。因为李曼瑾总是忙着恋爱、忙着分手、忙着吵架,她从来没有想过孩子是需要养育的,而不是只要生出来,自己就会顺利长大。 所以叶韵就做了一件很恶劣,也很幼稚的事:她把那本图画书上用铅笔字写的署名擦掉,然后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光明正大地摆在自己的小书桌上。 根本就用不着被发现,更像是不打自招,老师批评了她。小朋友又把署名换成了圆珠笔,心想,这样那个叫叶韵的小偷就再也抹不掉,也偷不去了吧。 可是叶韵又做了一件更恶劣的事:她把写了署名的那一页纸撕下来扔掉,然后那本图画书又成了她的所有物,又被她光明正大地摆在自己的小书桌上。 一个偏执没教养的怪小孩。 幼儿园的老师开始忧心小小年纪的她,就存在如此严重的性格障碍和心理健康问题,打电话联系了家长。 电话打了三次,李曼瑾才终于来到了学校。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李曼瑾向来对叶韵的所谓心理问题漠不关心。 “小孩子都这样,长大了不就好了吗?有必要小题大做吗?谁小的时候没偷过东西啊,难道每个人长大了都会变成贼吗?” “主要的问题不是偷东西,而是你家孩子偷了东西还明目张胆地拿出来摆着,既不心虚也没有愧疚之心,这是很明显的——” 李曼瑾打断老师的话:“你要真觉得这孩子犯了错,你就打她就行,我是她妈我允许你们打。以后这种事不用找我,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然后李曼瑾就不耐烦地走了。 李曼瑾是对的,很多小孩都偷过东西,但是并非每个人长大后都会变成贼。但是可惜的是,叶韵不属于大多数。她是那种胃口越来越大,贼心越来越重的贼。当然,她再也没偷过任何人的一本书,或者是一支笔。 她开始偷别人的喜欢,偷别人的爱。 上小学后,叶韵从一个有性格障碍的小孩,变成了人见人夸的好学生。她开始讨好每一个她想讨好的人,说他们爱听的话,做他们喜欢的事。她认真听课,她乐于助人,她是老师的乖学生,她是同学的好朋友。 不论她成绩是好是坏,每一个人都能有机会夸她。每一个她想亲近的人,最后都能和她亲近起来。 她把得到的每一朵小红花、每一张奖状,同学写给她的每一张节日卡片、写满了祝福语的毕业纪念册,一件不落地拿回了家,要么贴了满满一面墙,要么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书桌上,时常擦拭,不染纤尘,每一件都珍而视之,从不曾遗失过任何一件。 因为这些都是她那么努力才能获得的爱,才能获得的关怀,因为缺乏所以更需加倍守护的东西,怎么可能不珍视。 然而李曼瑾每次见到都会嘲弄一番:“这么爱显摆,还真是老毛病没改啊。你幼儿园老师把我叫过去那回,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丢人。” “这些不是偷的,他们本都是属于我的。”叶韵的声音很清冷,无论李曼瑾嘲弄过她多少回,她从来都是一副平静冷淡的样子,不笑,也不哭。 “是偷是骗有什么区别?你就只会在我面前显露真面目,你让你那些老师同学看看,平时的你什么样,你有对我说过一句好听的话吗?有给过我这个妈一个好脸色吗?你的那些乖巧全都是你装出来的,你这叫虚伪你知道吗?” 李曼瑾说她虚伪。 叶韵想,她确实很虚伪,但是为什么她都已经凭借如此虚伪的手段,偷来了许多的本不属于她的东西,却为什么还是不开心,还是不满足呢? 直到很多年后,叶韵遇见了叶鹤亭,她从叶鹤亭那里偷来了很多的爱,并只因他一个人的爱就已倍感满足,她才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就是,她虽然那么努力的,获得了很多很多的,来自别人的爱,但是她最希望能被对方爱着的那个人,却从来没有爱过她。 李曼瑾从未爱过叶韵。 这是叶韵无论怎么努力,也争取不到的。 用虚伪也好,用偷也好,用骗也好。如果可以,她愿意用她努力得到的所有的小红花、所有的奖状去换取李曼瑾对她一天的爱。但是李曼瑾从来不给她机会,也从来不给任何人机会。 李曼瑾谈过很多的恋爱,也跟人生下了孩子,但是她的字典里却没有“爱”这个字。她从不真正爱任何人,包括她那些年轻的男朋友,包括叶韵。也许这是叶韵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虽然她不爱她,但至少她也没有爱过别人。 如此,她作为她的女儿,便没有理由觉得委屈。 书房里,叶鹤亭的身体在发抖,脸色已经极其苍白。 只因他在门锁的监控下,看见了本不该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出现的一张脸。 叶韵的脸。 监控详情显示,叶韵两次在门口停留的时间分别为十分钟和二十五分钟。 叶鹤亭查询门锁的开关门记录,印证了在这两个时间点,叶韵曾经进门和离开的事实。 为什么她回家了却不立刻开门进屋,而是在门口站了十分钟?为什么她离开后,面对紧闭的大门,又站了将近半个小时? 她在进门后的一个小时里,做了些什么?她在门口站着的时候,心里又在想着什么? 叶鹤亭颤抖着手,点开了她离开后,那接近半小时之长的回放画面,胸膛因为紧张而急剧起伏。 画面里,叶韵面对着紧闭的大门,静静地站着,她的胸口微微起伏,她的眼睛目视虚空。她的身体站在门外,但是神思似乎已经游离出她的身体。如果不快进播放,几乎以为是静止的画面。在视频结束前的五分钟,她终于有所动作。 只见她用手指抹了抹嘴唇,怀念什么味道似的,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她突然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然而那苦涩只是一闪而过,她迅速低下头,看着手里握着的一件什么东西,再抬头时已经是一副果决的神情…… 叶鹤亭关掉了回放。 门锁刚换没几天,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叶韵门锁的新功能。叶韵早已习惯家里随时可能出现的各种新产品,即便她发现门锁换了,也根本不会想到她的秘密能轻易地透过智能科技的监控系统,如此迅速地暴露。 而此时此刻的叶韵,仍旧一个人站在黑夜中,她仰头看见家里的灯亮了,她想他一定是醒了。 十分钟过去了,灯还亮着,他没有继续入睡,他在做什么呢? 几根被连根拔出的黑色发丝躺在一个小小的塑料密封袋里,被握紧在叶韵的手心。 叶韵的手在颤抖,仿佛她握着的,是她的命运。 第二十一章一个从不会失手的贼 今年三月份的某一天。第一次,叶鹤亭同叶韵一起度过他们共同的生日。他们一起吃蛋糕,一起吹蜡烛,一起互送礼物,如同每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只不过,他们的家里只有两个人,少了一些家庭欢聚的热闹,却多了一丝男女独处的暧昧。 叶鹤亭从不曾知道,当他在烛光下闭着眼睛许下愿望的时候,叶韵正用含情的双目,深深地注视着他。叶鹤亭也从不曾知道,在他将生日礼物戴上叶韵的手腕时,叶韵的脉搏在激烈地跳动,与她的心跳同频。 他们分食同一块蛋糕,用同一把勺子,将同一抹奶油送进彼此的嘴里……他们将餐厅变成幼稚的乐园,在烛光中互相追逐,玩着踩影子的游戏,直到在地板上摔作一团……他们气喘吁吁地摔抱在一起,望着彼此狼狈的模样放声大笑,像两个同样傻的傻子…… …… 诸如此类原本他以为的幸福场景,在昨天晚上叶韵带着她的秘密偷偷走进这个家,偷偷走进他的梦境后,都变成了他们不伦暧昧的证据。 此刻,叶鹤亭正拖着疲倦的身体,独自坐在清晨的咖啡店一角。他的手边放着一杯冰凉而苦涩的黑咖啡。当冰块在口腔里融化,当咖啡液滑入喉咙,关于昨晚残留的记忆都会因那一丝嘴唇隐隐的疼痛而被唤起。 而随着那记忆被唤起的,还有他们生日当天晚上,他接到的一通电话。 那是李曼瑾打来的电话。 “嗨叶鹤亭,生日快乐!没想到吧,我还记得你的生日。我们都分手多少年了,你说这天底下还有哪一个女人,能在跟你这个渣男分手后,还祝你生日快乐的?” 李曼瑾遥远的声音通过电磁信号从欧洲大陆传过来。 “谢谢你记得今天这个日子,不过我认为这跟我关系不大。因为我相信你身为一个母亲,是不会忘记自己女儿的生日的。”叶鹤亭站在家里的阳台上,前方是城市的万家灯火,身后隔着一道玻璃门,叶韵正在等待他一起切蛋糕。 “也许吧,但是谁说这不是我们之间的缘份呢?”李曼瑾发出意味不明的笑,“明明是从我的肚子里冒出来的种,却偏偏是跟你这个无情的男人同一天生日,简直太不公平。” 叶鹤亭觉得李曼瑾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用词都很怪,不过李曼瑾本身就是一个满身都写满了怪异的女人,也算是她的惯常风格。 叶鹤亭不想跟她周旋:“还有什么事吗?没事我挂了。另外,如果你想对小韵也说一声生日快乐的话,我会代替她一并感谢你。”他知道李曼瑾实在算不得一个合格的母亲,所以也不期待她能说出什么话。 没想到李曼瑾却收起了笑声:“我当然有事,而且这件事就是关于叶韵的。我原本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但是又怕你知道了不肯接手,所以就存了点私心,现在才决定告诉你。” 叶鹤亭没被她语气里的严肃吓到:“哦,什么事?” 李曼瑾沉吟了片刻,才又开口:“叶韵到你家的时候,是不是带着一个行李箱?” “是。”叶鹤亭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那个行李箱里装着什么?”李曼瑾的声音里带了点故作的诡异。 叶鹤亭自喉咙里发出一声不耐烦的笑:“李曼瑾,我现在很忙。”他确实很忙,叶韵还在屋子里等他去切蛋糕。奶油蛋糕化得很快,他已经看见叶韵用一根小拇指,悄悄将融化的奶油含进嘴里吮吸的可爱模样。 李曼瑾不再卖关子:“满满一个箱子,装着的全是她的‘战利品’,从五岁到十八岁,一件都没落。” 叶鹤亭终于发出李曼瑾意料之中的疑惑的声音:“什么意思?” “她从幼儿园到高中,所有的奖状、卡片、纪念册一件不漏,甚至还有幼儿园的每一朵小红花,和所有男生写给她的每一封情书。” 叶鹤亭没有反应,李曼瑾继续道:“那是她的‘战利品’。她不会对任何人真心实意地好,她只是为了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为了获取别人的好感,而故意去讨好所有人。” “叶鹤亭,叶韵她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她甚至不像一个孩子。她太有心机,或者说是虚伪。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哪怕不属于她,她也会不择手段地抢过来。从小到大,她从没有失手过。一个从不会失手的贼,你知道这有多可怕吗?” 若不是因为李曼瑾是叶韵的母亲,叶鹤亭不会听一个人胡说八道这么长时间。他忍住想挂断电话的冲动,终于开口:“我认为作为一个没有任何话语权的小孩,讨好掌握着权力的大人,从而为自己谋得一些好处,这是一个孩子成长过程中的正常行为。” “好,如果这些都说得过去,那你知道那些情书是怎么回事吗?”李曼瑾的声音像冰一样冷。 “她会在背地里悄无声息地勾引一些她看得顺眼的男生,等那些男生以为她对他们有意思,信心满满地写情书向她表白的时候,她就立马翻脸,绝不会承认勾引过他们。有几次,那些男生都找上门来了。我问她怎么回事,你知道她怎么跟我说的吗?” “她说她只是喜欢收集情书而已。” 李曼瑾发出刺耳的冷笑:“叶鹤亭,这样的孩子,你认为她正常吗?” 叶鹤亭一时没有回答,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他在思考,他需要一点时间,从李曼瑾的话里,厘清一些或许有些夸大,或许本身就是事实的信息。 最后,他终于反问:“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说明什么?” “我是想提醒你,叶韵过去的那些事虽然没有造成大的影响,但是她现在十九岁了,如果她还是那样,以后遇到的状况只会越来越多,你对此要有个心理准备。如果你发现什么苗头,一定要及时制止她。” “李曼瑾。”叶鹤亭叫出她的名字,打断她。他的声音也很冷,不过并不是心里的寒冷,而是三月的阳台着实是不能待太久。他跺了跺发寒的脚,回头望向叶韵一个人坐在温暖的房间里等待他的样子。叶韵刚好也正望着他,于是他回以一个微笑。 然后,他才对李曼瑾说出了后面的话: “李曼瑾,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叶韵从小就能得到那些她本该得到的东西,她何须向任何人讨好,何须任何人的施舍,又何须她去做贼?你所谓的不属于她的东西,只不过是你不愿付出而已,李曼瑾,你有为她付出过吗?你有爱过你的女儿吗?”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叶韵现在在我身边,她想要的一切,只要我有,我都会毫无保留地给她。以后,她再也不需要去做那些自轻自贱的事,来获取那可怜的一点点关怀。她是我的女儿,你没有给她的,我来给。” 说完,叶鹤亭挂断了电话,拉开阳台的玻璃门,将寒气阻断在外,带着一身暖意走向了叶韵。 叶韵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但是她一句也没问,只对叶鹤亭说:“快切蛋糕吧,我都等不及了!” 叶鹤亭点点头,笑着说:“好。” 第二十二章一个获得赦免的囚徒 “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哪怕不属于她,她也会不择手段地抢过来。” “一个从不会失手的贼,你知道这有多可怕吗?” “她想要的一切,只要我有,我都会毫无保留地给她。” …… 昨天晚上之后,叶鹤亭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如果叶韵向他要的东西,是他永远也给不了的,他该怎么办? 咖啡店的角落里,叶鹤亭握着咖啡杯的手,一阵阵发凉。他的脸上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和迷惘。 他该如何面对叶韵?是该在她面前装作毫不知情,还是以长辈的身份疾言厉色地教训她一顿?虽然以前的他知道,他迟早有一天会在某种意义上失去叶韵,她终会离开他,与另一个陌生的男人组成家庭。但是他绝不会想到,他还有可能以另一种方式失去她。以一种世俗所不能容忍的方式。 梦中的深渊,竟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此刻他有什么值得庆幸的话,那就是叶韵应该还没有在深渊中陷得太深,否则她不会偷偷摸摸。她是在为她自己留一条退路,也为现在的他留了一条退路。 他必须冷静处理这件事,既不能让她继续深陷,又不能把那条退路堵死。 …… 叶鹤亭用冰凉的手指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他告诫自己,他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毛头小子,他必须摒弃无用的情绪,不能陷入当局者的迷团,而应该将自己抽身出来,正视局面,找到问题的根源。 于是,他深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咖啡店玻璃窗外的人行道上,人来人往的忙碌和嘈杂慢慢烟消云散。很快,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理智已经回归。 他想到了一个症结:叶韵为什么会对他产生超越伦常的感情? 是他缺席了十八年的父爱,是他的补偿心理,是命运对他爱情的诅咒,是他对拥有一个家的偏执,是他的纵容和溺爱……当他产生了哪怕不结婚也要和她在一起的念头的时候,叶韵作为一个未经世事的、缺爱的小孩,会不会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的一丝疯狂,从而加深了对他感情的误解……而她又习惯了用一些“不寻常”的方法,来获取她想要的东西,哪怕是错的…… 他不应怪她,因为是他害了她。 他不能鲁莽地去直接揭开她的“秘密”,他需要找准时机,慢慢引导,也许某一天,她会自己想通,自行解开症结……他所做的一切必须在不伤害她的前提之下进行。 叶鹤亭走出咖啡店的时候,时间已经临近中午,烈阳罩头,热浪扑面,冲散了他的寒意。他绕过一个街区,走到中心区摩天大厦的楼下,刷卡乘坐电梯来到了“鹤星智能科技”所在的楼层。 周六的办公室比平时空荡许多,只有少数员工在加班。叶鹤亭穿过办公区的走廊,途径几间会议室和高管办公室,走到尽头之处自己的办公室。 吴助理恰好拿着一堆资料经过,不经意之间差点撞到他,连忙抬头叫了一声:“叶总?您今天怎么来公司了?今天的行程不是已经推掉了吗?” 叶鹤亭只“嗯”了一声,推开办公室的门正准备进去,又回头叫住他,声音很低沉: “下周一早上你联系售后服务部,派个人到我家,把K83的门锁换了,装回原来的K361。” 吴助理听后?然不解:“这不是才装上没两天吗?” 叶鹤亭没做任何解释:“嗯,换回来。”说完就走进办公室,关上了门。 坐在办公桌前,叶鹤亭依然有些心神不宁。他的手不停摆弄着手机,手机侧边的硬质金属一下一下磕在木质的桌面上,发出沉闷单调的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将手机握在了手里。打开通讯录界面,滑到了标注为“小韵”的电话号码。他的大拇指悬在拨出键的上方,正准备按下去,手机却突然震动起来。 屏幕显示来电人:“小韵”。 叶鹤亭的心脏竟突然抽动了一下。如果他与叶韵真的有某种心灵上的感应,那么她是否也能感受到他此刻的心痛。一种既害怕失去她,又害怕伤害她的心痛。 过了好几秒,叶鹤亭按下了接听键。 “喂,叶鹤亭,是我……”叶韵的声音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钻进了叶鹤亭的耳朵里,“你现在方便听电话吗?” “嗯,方便。”叶鹤亭面对虚空,嘴角扯出一个微笑,嗓子却有点哑,“小韵吃午饭了吗?现在还在外面做家教吗?” 叶韵没有回答他后面的话,只听出了他的异常:“你的嗓子怎么了?” “没事,就是昨晚睡得不好。” 叶韵缓缓地,有点不自然地说:“是不是又去应酬喝酒了?” “嗯。” “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声音又轻又虚。 “好。小韵在外面也注意安全,早点回学校,不要让我担心。” 叶鹤亭以为叶韵会将电话挂断,然而他等了很久,听筒里却又传来她的声音,带着一点试探的意味: “叶鹤亭……我想告诉你……我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叶鹤亭强装笑意,“跟同学闹矛盾了?” “不是。” “那是数学考试没考好?” “不是。” 叶鹤亭强装的笑意凝固在嘴角,一时竟无法再言语。 “叶鹤亭,如果我对你做了一件错事,你会选择原谅我吗?” 叶韵终于将她的试探问出了口。 叶鹤亭则是神色一松,像是压在胸口的大石终于挪出一丝缝隙。 他想:她应该是后怕了吧?她并没有陷入太深,只过了一个晚上,她已经在感到害怕了。他要把握住这次机会。 “我当然会原谅小韵……毕竟人就是在不断犯错,又不断改正的过程中,逐渐成长起来。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小韵当然也不例外。” 叶鹤亭说得很含糊、很克制,但意思已经表达清楚,他希望能给她答案,但又不想惊动她。他说完之后呼吸都急促了,像是急于得到叶韵的反馈。然而叶韵却迟迟没有回答,只有呼吸和周边环境的杂音传来。 他看不见叶韵的脸,只能在脑海中猜想她可能会出现的表情:是不敢轻易相信的踟蹰……是相信能被原谅之后的欣喜…… 但是叶鹤亭却绝不可能猜到,此刻叶韵的一张脸是平静的,甚至是冷淡的。因为她已经从他含混的言语里,听到了她想得到的信息。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她的“秘密”。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但是不重要,因为她已经决定改变策略。 叶韵终于又在电话里重新开口,用一种终于轻松起来的欣喜口吻说道:“真的吗?你真的会原谅我,只要我承认错误,主动改正就行了,对吧?” 叶鹤亭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突然之间获得赦免的囚徒: “当然。”这次,他只说了两个字,但已用尽力气。 “叶鹤亭,你现在在哪里……我想见你。我想……当面跟你道歉。”叶韵一边对着电话说着,一边回头再次看向身边建筑物的门牌,然后慢慢往外走,离开了这个她待了两个小时的地方。 门牌上是一家医疗鉴定机构的名字。 第二十三章他再也不可能醒来了 叶韵打车到了叶鹤亭公司楼下,在一楼大堂见到了等候她的吴助理。 五分钟之后,她便在吴助理的引领下来到了叶鹤亭的办公室。 叶韵刚走进一步,吴助理便主动退出,将办公室的门从外关上了。 几乎在踏入叶鹤亭办公室的第一秒,叶韵就隐隐闻到一股烟草燃烧过后的余味,很淡,但是她的嗅觉很敏感。 “进来吧。”几米开外,大而宽敞的办公室会客区,叶鹤亭站在那里,向她扬了扬手。 顺着叶鹤亭的指引,叶韵慢慢走过去,坐在了会客区正对面的黑色皮质长沙发上。而叶鹤亭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一个转身走向茶水区的大理石台上,拿起一个玻璃杯,倒了一杯水,又走了两步,弯腰将水杯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然后习惯性地侧身往拐角的单人沙发上一坐,蓬松的沙发垫顿时陷下去。他对叶韵说:“喝口水吧,外面天气热。” 叶韵自从在楼下见到吴助理,心头便莫名生出一些慌张。此时她稍显局促地坐在沙发上,望着那杯还在微微晃荡的水,又看见茶几一角,那烟灰缸里尚存余热的一丝火星,渐渐地明白了她的慌张是从何而来。 此情此景的叶鹤亭,是她不熟悉的。 她见过不同场合下的叶鹤亭。穿着家居服走来走去的叶鹤亭,在荒野山顶汗流满面的叶鹤亭,在学生宿舍为她挂起蚊帐的叶鹤亭……却唯独没有真正见过他的另一面。现在,他们身处的这间商务气息浓重的办公室,是他所熟悉而自在的主场,而对她而言则充满了陌生的距离感。这种距离感,让明明前不久还自信满满的她,也不禁犯怵。 所以,即便只是为了一个吻来向他道歉,却让她生出一种,她要和他进行一场不平等的谈判的错觉。她就像一只假扮作老虎的小猫咪,那些稚嫩的勇气和坚决,在他的沉着冷静面前,通通被打回了原形。 终究她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小女孩。 叶韵倾身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看着茶几上的烟灰缸说:“你刚才抽烟了吧?” “嗯。”叶鹤亭只哼了一声。 “我记得你不抽烟?”说完又喝了一口水。 “在办公室偶尔会抽几根。” “哦。” 略显拘谨的寒暄过后,叶韵放下水杯,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来,侧身看向了叶鹤亭。 她目不转睛,一丝不苟地看着他,直到她发现那张熟悉的英俊面孔上,染着极为明显的疲惫。眼底是青色的淡痕,嘴唇微微泛着白,下巴上甚至还挂着淡淡的胡茬。霎时间,她才明白他此刻的镇定,不过都是伪装。 十九岁又有什么关系?虽然她才十九岁,但她能让眼前这个三十七岁的男人,为了她失眠,为了她心神不宁,为了她丢失了他一贯完美的个人形象。 为了她,撒了谎。 刚才她问过吴助理,昨天晚上他是在哪里喝的酒,而得到的答案当然不是什么商务应酬,而只是一家朋友聚会的私人酒吧。而今天,他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是为了等她出现在这里,等待她的解救。 想到这里,叶韵心头的胆小和怯懦已经全然消失。但是她依旧露出一副小可怜的模样。 “叶鹤亭,我、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因为我做了一件错事……” 终于进入正题。叶韵收回目光,微敛了眉眼,坐在沙发上并拢了双腿。 “刚才你在电话里说过,只要我承认了错误,你就会原谅我……你没有反悔吧?”她紧接着说,同时将两只手握成小拳头,放在膝盖上。 叶鹤亭的一只手臂弯曲着,抵靠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身体微不可见地僵直:“没有。” “那你要先保证不准生气。”叶韵抬起头,瞄了他一眼。 “我不生气。”叶鹤亭也抬起头,两个人的视线撞到了一起。 叶韵又赶紧低下头去,吞吞吐吐地说:“那我可说了啊……其实我……其实我昨天晚上不小心偷偷亲了你……” “只是亲了一下,我发誓。”她又抬起头,对着叶鹤亭的目光,赶紧补充。 叶鹤亭的瞳孔漆黑而幽深,像藏着一片广袤的茂密森林。叶韵与他对视着,不知不觉便慢慢被吸引而去,仿佛又在诱惑着她,成为昨晚那贪婪的猎人,不择手段地夺取关于他的一切。 如此想着,她的目光便情不自禁缓缓下移,移到他此刻显得苍白的嘴唇。仔细看的话,那唇缝间甚至还有一丝破裂的痕迹,更不知在那看不见的深处,现在是什么样的景象……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多加肖想,那嘴唇已经动了动,吐出几个严肃的字来: “小韵,承认错误的前提,是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 叶韵自喉咙里溢出几声尴尬的笑:“呵呵……性质都差不多啦,反正亲一下也是亲,多几下也是亲……你就不要计较那么多嘛……” 叶鹤亭很明显地在克制着情绪。明明在她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以为她会正正经经地认个错,他再恩威并施,小作惩戒,就算解决了问题。但是此刻瞧见她那一副油嘴滑舌的模样,心里便涌出一股无名的火气。那火烧着他,不仅让他心痛,连带着口腔都在撕扯着痛了。 叶韵敏感地察觉他的嘴唇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脸上悄悄染上一丝得逞的笑。 “叶鹤亭,我知道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她藏起那丝得逞的笑容,一边讨饶,一边从沙发上站起来,轻轻走了几步,到叶鹤亭坐着的单人沙发前蹲下身,抬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你听我说完,就原谅我好不好?” 叶鹤亭低头,望着蹲在他面前矮了一截的叶韵,瞧见她眼睛里乞求的光,一时间竟开不了口。 叶韵又朝着他讨好地笑,然后将她的小脑袋搁在他的膝盖上,脸朝着侧面的方向,像只蹭着主人大腿的小猫咪。只听她说: “其实我只是好奇接吻的感觉啦。我身边好多同学都交男朋友了,就我一个人没有,她们总是笑话我,说我长到十九岁,都没有跟男生接过吻。还有那个唐优优,你知道她的吧,她说我之所以看不上别的男生,是因为你长得太帅,导致我对男朋友的要求变高了。她就这样一直在我面前念叨你,所以我就自然而然……就想到了你。我就想,我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男朋友,而你又交过那么多女朋友,肯定跟很多女人接过吻,可能也不在乎多我一个……所以我就……就偷偷亲了你。” 叶韵一边说着,一边对叶鹤亭动手动脚。先是用手去拉他放在沙发边缘的手,拉住了,又伸出自己的一截细白的小拇指,去挑拨他的小拇指。悠悠地戳,缓缓地挠,见他一时没有缩手,便又悄悄地轻轻勾住,然后一点点往自己身边拉……她的这些小动作,既像是一个无意识的没有目的的游戏,又像是一只小蚂蚁,在不动声色地,把食物据为己有。 “叶鹤亭,其实说起来也要怪你呢,你如果不喝那么多酒……”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所以,你也有错,我也有错,你就不要跟我计较好不好?” 叶韵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一直是侧着的。等她话音落下,空气中便瞬时安静下来,叶鹤亭一时没有言语,她也只能静待着他的反应。 烟草燃烧的余味早已消散,叶鹤亭深深吸入一口气,像是刚从昨日的醉梦中清醒过来。 他慢慢抽回了叶韵勾着的他的手,转而将手抚在了她的脸上,轻轻一用力,便将她的脸转过来,让她抬头直视着自己。 “小韵,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如果只是你出于好奇而实施的一场恶作剧,那为什么你要在门外站那么久?当你那么做的时候,你到底在想些什么?那个苦涩的笑容,又是为什么……叶鹤亭在心里问她。 “小韵,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不要骗我。因为我是你爸爸,也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信任的人。” …… 叶韵望着叶鹤亭,仰视的角度将他的憔悴一览无余。他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正在向害他溺水的始作俑者,投来求救的眼神。她冷硬的心似终于被他俘获,眼里渐渐也笼上了一层幽光,她缓缓轻启嘴唇: “我刚才说的,只是一部分原因……我觉得自己现在可能得了一种病,也可能只是一种世人所谓的‘恋父’的情结……但是我在网上查过,我这种病很快就会消失,而且很多在我这个年纪的女生,都有过这种情结。所以我相信,我的病只是暂时的。要不了多久,我就会交一个很好很好的男朋友,把你都比下去那种,然后我的病就会好……” “所以在我的病好之前,不要推开我好吗?叶鹤亭,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未来也再不会发生什么。我们还像以前一样相处,你是我的爸爸,我是你的女儿,我不会再让你困扰,你也不要让我对你产生负疚感,好吗?” 叶韵一边说着,一边用小手握住叶鹤亭放在她脸上的手,然后牵着他的手,慢慢站起来,从侧边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片褪了色的、花朵形状的纸片,轻轻放在他掌心。 叶鹤亭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他像个僵硬的木偶人,先是被她摆布,被迫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然后又慢慢望向她放在他手心里的纸片。 叶韵趁他失神的空档,轻轻放开了他的手,转而走了几步绕到沙发后,张开双臂从后面圈住他的脖子,将下巴抵在他的头顶:“叶鹤亭,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这是我人生中拥有的第一朵小红花,是我最珍视的东西,我用它来交换那个吻。这样,我们也就扯平了,好吗?” …… 过了许久许久,叶韵等到了她要的回答: “好。” 叶鹤亭说完,慢慢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叶韵的鼻息拂在他的额头,像一种古老的法术,将他一点点催眠。 他想,他再也不可能醒来了。 第二十四章无所不在的幽灵 曾经,叶韵的秘密是一个幽灵,无影无形,在家里躲躲藏藏,却也不占地方。现在,这个幽灵光明正大地现了形,它竟开始变得无所不在,令原本只有两个人的家,徒生一种拥挤感。 因为自那幽灵现形后,叶鹤亭和叶韵总是能从各种意义上撞在一起。 吃饭夹菜的时候,筷子能撞在一起……在家里各自翻找东西的时候,胳膊和腿能撞在一起……两人从各自的卧室出来,迷蒙之间去厨房拿吃的,身体能撞在一起……就连晾衣服的时候,叶韵的吊带裙子明明晾在左边,也总是能同叶鹤亭晾在右边的衬衫西裤撞在一起……更不用说,两人那你来我往的目光交汇,穿透空间的阻隔,也总是能不约而同地撞在一起。 虽然以前两人也总是这样,却没有觉得拥挤,而现在这种拥挤感之所以如此明显,一方面是叶韵的过度反应,另一方面则是叶鹤亭的疑神疑鬼。 譬如,家里两个人各有一个水杯用来喝水,以前叶韵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自己的杯子,汗流浃背从室外回到家,能毫不避讳地拿起叶鹤亭的杯子就咕咚咚地灌。现在,当她再习惯性地这么做的时候,会突然意识到什么,当着叶鹤亭的面尴尬地放下杯子,好像在说:“对不起啊,我没有想跟你间接接吻的意思……” 还有,家里原本有一间杂物间,因为叶鹤亭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外出健身,便将杂物间改成了健身室。以前叶韵在家的时候若碰到他在健身,会走到门口揶揄他:“哟,这腹肌还在啊,我还以为迟早有一天变成啤酒肚呢。”或者是称赞他两句:“不错不错,今天比昨天多坚持了十五分钟,有进步啊。”然而现在,叶韵却会说:“不好意思啊,我、我就是路过而已,绝对没有任何想偷看的意图。” 叶鹤亭也不比叶韵好多少,他觉得自己的神经因为过度敏感,而变得疑神疑鬼。有时候叶韵明明离他远远的,根本没有打扰到他,他却总觉得她在看着自己,然后当他终于不自在地回过头去,想看一看叶韵是不是真的在看他,叶韵就会恰时转过头对上他的视线,对他露出不解的表情,用唇语说“你看我干嘛?” 还有一次吃早餐的时候,叶韵隔三差五一直盯着他看,他被盯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咳了两声,似在提醒她注意分寸。叶韵却一脸无奈地解释:“我左看右看,总觉得你胡子是不是没有刮干净啊,脸显得有点脏脏的,吃完饭再去刮刮吧。” …… 除此之外,那无所不在的幽灵不仅让家里的空间变得拥挤,还能让家里的温度在瞬间迅速上升。 譬如,每当叶韵悠哉游哉地穿着短裤盘着两条腿,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看着电视的时候,她的注意力往往会被精彩的电视画面吸引,而完全没有意识到,她一口又一口,贪婪地吃着冰淇淋的画面,则会将另一个人吸引。 叶鹤亭的眼睛盯着叶韵的嘴唇,见那唇缝里有一条红色的小舌头,将盛着冰淇淋的勺子一舔而过,那冰淇淋便立即融化在她的嘴里……叶鹤亭突然就感觉自己身体某处那丝隐隐的疼痛又席卷而来,无意识地抿了抿嘴,再也没办法与她共处一室,灰溜溜地走到书房关上了房门。他也没敢去卧室,因为那是她对他犯下错误的作案地点,只会让他更难受。 单是这些莫名其妙的联想都不能让人好过,更不用说两人一起看电视剧的时候,如果突然有吻戏出现,那叶鹤亭一定会是那个在第一时间逃走的人。 有时候叶鹤亭在冷静下来的时候甚至会后悔地想:为什么那天在办公室他要逼她说出后面的话,如果他接受了她那番出于恶作剧的解释,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总之,叶韵在挑破她的恋父情结之后,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而且还在不断发酵。两个人根本就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原本可以自然而然的日常相处,就在那幽灵的监视之下,被迫变了味。 为了叶韵的“病”能早点痊愈,更为了两人能够尽快恢复“正常”的生活,叶鹤亭终于又翻开了那两本名为《父母该如何教育子女》和《家教宝典》的育儿书籍,但是他翻遍第一章到最后一章,都没有找到诸如“如果女儿因为恋父情结而偷偷跟爸爸接了吻”之类问题的解决方法。 于是他又怀着一种既忐忑又羞耻的心情,打开电脑,在网页搜索栏里敲下“如何破除恋父情结”这几个字,才终于如愿以偿地找到一大堆答案。 其中一个获得较高点赞的网友是这样写的: “我觉得之所以会有恋父情结这种东西,完全是因为女人根本不了解男人,在她们的幻想中,爸爸就是这个世界上神一样的存在,而且是她们永远也得不到的那个神。因为得不到,所以才沉溺在幻想中不能自拔。所以我认为破除恋父情结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两人在一起试试,然后女儿很快就会发现,爸爸这个角色跟‘神’毫无关系,他们不过就是马路边趿拉着拖鞋、穿着大裤衩的万千糟老头子中的一个而已,说不定早就连性生活都不能应付,不信的话可以问问孩子她妈。” 叶鹤亭自喉咙里喷出一口水,差点心肌梗塞。 赶紧下拉网页,又有一个网友是这样写的: “喂,前面点赞很高的那位楼主,还有给楼主点赞的那些人,什么叫‘在一起试试’?你们的道德伦理观是被狗吃了吗?那是乱伦,是天理不容的!说回正题,如果你是一个有恋父情结的女生,正在看这篇帖子,务必要听我说:分清楚‘情结’与‘爱情’的区别,赶紧找个人谈恋爱,把对异性的注意力从你爸身上转移到你男友身上,还有就是最好疏远你爸,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他就只是你一个偶尔回家可以看到的亲人而已,与爱情八竿子打不着!” 网页再往下拉: “无解。据说唯一的解法就是找一个跟爸爸在各方面一模一样的男人,类似替身文学。” …… 关掉网页之后,叶鹤亭额头两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心口像被一只手捏住一般发紧。 也许是真的有心灵感应,叶韵似乎能够感受到叶鹤亭的纠结与痛苦,当天晚上,她就在餐桌上第一次提起关于男朋友的话题。 叶韵说她已经在学校的一堆男生里,努力“物色”她潜在的恋爱对象,也厚着脸皮让她的同学给她介绍过两个。然而一时半会儿也挑不出看得上眼的,不是太幼稚,就是太无趣,要不然就是长得丑,或者是太猥琐,而长得帅的又全是些油嘴滑舌的,两人还没见面呢,电话里就开始用言语调戏她了。也有既长得帅,又老实的,但是人家也没看上她。 叶韵说完自己“找男朋友计划”遇到的挫折,最后别无选择一般吞吞吐吐地说: “叶鹤亭,要不然……要不然我就一直住学校吧,我们如果一直这样……也挺麻烦的。我很多同学也是半个学期才回一次家……他们能做到,我也可以的。” 叶鹤亭的心里一团乱麻,只能木然地点了点头。 但是事情的发展并不像他们预想的那么顺利。叶韵也确实做到了整整两个月都没回家,但是某一天,她竟突然出现在叶鹤亭的公司楼下,从人群中窜出来,从背后紧紧抱住他的腰,带着哭腔说:“叶鹤亭,我想你了……我好想你。”有几个人同叶鹤亭走在一起,纷纷被这突发的一幕震惊了。叶鹤亭在同样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后,尴尬地对着他们说:“不好意思,这位是我女儿……” 过去两个月,叶韵也曾打电话回家,在电话里对叶鹤亭委委屈屈地说“我想家了”。但是这一次,她却说的是“我想你了”。他们的家里没有第三个人,两句话的意思明明是一样的,但是叶鹤亭却分明地感觉到,叶韵的“病”并没有好转的迹象,甚至还因为长久的分离,而变得越来越重了。 于是这个“单方面疏远”的办法也没能行得通,叶韵又开始像以前一样正常往返于家和学校。在这期间,叶鹤亭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为了配合叶韵,他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延长出差的时间,在家的时间变少了,见面的次数变少了,然而同叶韵一样,他最后也以失败告终。 因为叶鹤亭发现,让他主动远离叶韵,实在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他越是不想,越是满脑子都是她,到最后他甚至觉得自己也要生病了,那是一种关于思念的病。就像叶韵说的那句,“我想你了”。 至此,他们似乎已经将所有可能有效的办法都试过了,似乎再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直到某一天,叶鹤亭在他的办公桌上,看见了一份公司行政部提交的“全体员工团建活动预算申请表”,附带着活动策划公司提供的活动流程明细。 叶鹤亭拿起那张表,倍感疲倦的脸上,开始若有所思。 第二十五章一丝不安的预感 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起,叶韵走出教学楼,跟着人流去往离宿舍最近的一个食堂打饭,被一个男生突然叫住。 “叶韵!” 叶韵一扭头,食堂门口站着一个高个子男生正在冲她挥手。叶韵一眼便认出他来:“贺同学?” 贺泽笑着朝她走近:“叶同学,真巧啊,你也在这个食堂打饭?” 叶韵点点头:“是啊,我宿舍就在旁边,离得近。” “哦,我最近也常常到这个食堂打饭,二楼的一家小炒味道很不错,我们南区的食堂我都吃腻了。” 贺泽是叶韵在校外做家教的时候认识的,她知道他是计算机学院的,教学楼和宿舍楼都在南区。 “哦,那欢迎常来。我们快进去吧。” 两人走进食堂,叶韵习惯性地往一楼排队打饭的人群里走,贺泽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叫住了她。 “叶同学,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我们一起吃饭吧?” 五分钟后,贺泽点了几个菜,与叶韵面对面坐在了食堂二楼的小隔间里。 “是这样的,”贺泽清了清嗓子,显得有一丝紧张,“这个周日我们计算机学院和你们工商管理学院在体育馆有一场篮球赛。你有听说吗?” 叶韵蹙眉想了想:“哦,我没有太关注。”她知道班里有几个男生是篮球队的成员,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我今年也加入了篮球队,但是我球技一般,在队里也只算个边缘角色,所以一直没好意思带朋友去看。”贺泽低眉垂眼,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周日那场球赛规模还挺大的,我觉得挺有意义,所以也想请几个朋友过去……” 叶韵放在桌面的手机突然弹出一条微信,叶韵只瞄了一眼屏幕,没有打开。 她将视线移向眼前的男生,不好意思地说:“我周末要回家。” “这样啊……”贺泽的神情明显有些失落。 叶韵的手机又弹出一条微信,她又瞄了一眼屏幕,终于忍不住打开看了一眼,然后很快便放下手机,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不过既然你把我当朋友,我当然要去的。” 贺泽瞬时高兴起来:“真的?” 贺泽没想到叶韵竟然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他。其实他加入篮球队后,也从球队几个男生嘴里听到过“叶韵”这个名字,无非是说她多么高冷,班长组织一众女生去给同班男生当啦啦队,她没一次参加的。叶韵长相不错,身材也高挑,放在女生堆里也是数一数二的。男生也是有虚荣心的,可惜叶韵似乎并不在乎满足任何人的虚荣心。 “不过你们的对手是我们学院,我可不敢明目张胆地当叛徒,只能在心里给你打气加油了。”叶韵望着他,带着友善而和气的笑。 “只要你能去,我就很开心了。”贺泽的心突然跳得有点快。 “是这个周日对吧?”叶韵确认时间。 “嗯,周日下午一点半开始。” “好。”饭菜开始端上来,叶韵率先拿起筷子,“哪怕是为了感谢你今天请我这顿饭,我也一定不会失约的。” 贺泽随口笑问:“哦,原来叶同学这么好收买呀?” 叶韵夹起一块红烧肉:“不怕你笑话,我已经很久没有上二楼开小灶了。” “家里给的生活费不够吗?”贺泽顺嘴一接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家里的经济情况也算是个人隐私了吧,他这话多让人尴尬呀。 叶韵明显愣了愣,垂眼道:“不是,我们女生嘛,开销总是比预计的大。” 贺泽应和了几句,也没好再说什么。 叶韵和贺泽在食堂门口道别之后,叶韵拿出手机,打开了刚才吃饭时收到的微信。 叶鹤亭:公司在这个周六和周日有一个团建活动,在郊区一个沙滩度假酒店,可以带家属,想去吗? 叶鹤亭:我看了一下活动流程,有森林徒步,海上游船,还有沙滩烧烤和音乐会,应该不会觉得无聊。 叶韵靠边站在食堂门口,打出几个字。 叶韵:可是时间好像有点冲突。 刚发出去,屏幕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就好像叶鹤亭一直在等她回复。 叶鹤亭:又有兼职? 叶韵:不是,一个朋友的邀请,不能失约。 叶鹤亭那边一直显示正在输入,过了很久却只发过来几个字。 叶鹤亭:什么时候?在哪里? 叶韵:周日下午一点,就在学校。 叶鹤亭:不冲突,郊区离你们学校不远,周日上午再回学校也赶得及。 叶鹤亭的字里行间,似乎很希望能说服她去参加公司的团建活动。 叶韵:公司的人都会去吗? 叶鹤亭:当然。 叶韵:你也会去吗? 叶鹤亭的回复速度明显变慢了。 叶鹤亭:会。 叶韵:那好吧。 叶鹤亭:周六早上我去学校接你。 叶韵:嗯。 结束聊天,叶韵又将叶鹤亭的讯息仔细看了一遍,生出一丝不安的预感。 叶鹤亭办公室里,人事部张经理正在向叶鹤亭汇报公司扩大规模后今年的职员招聘情况。叶鹤亭频频点头,一直到张经理说完后,才补充道:“校招的岗位还可以再增加,现在还没出社会的高校人才各个大公司都在抢,我们可以适当提高薪资福利待遇,一定要把年轻人吸引进来,而且要把人留住。” 张经理得了指示,正准备离开,叶鹤亭又叫住了他,拿出一份本周末公司团建人员名单:“我看这份名单上缺了好几个公司的年轻骨干,这是怎么回事?” “叶总,最近产品研发部那边挺忙的,大家应该是想留在公司加班吧?” 叶鹤亭神色一凛:“通知下去,周末的团建所有人没有特别事由必须参加,主管以上级别的员工可以带两位家属,普通员工可以带一位家属,家属的活动费用全部由公司包揽。确有加班不能参加的,写加班申请事由,在原有加班费的基础上可再批准调休。” 张经理又惊又喜:“叶总,这样做员工积极性肯定高了不少,但是这预算?” “预算可以再加。”叶鹤亭眉头都没皱,再三强调,“尤其是年轻人,既要把年轻人参加活动的积极性带动起来,也不能在工作上亏待了他们。” 张经理离开的时候不停感叹,自己待了这么多家公司,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老总,难怪鹤星在行业里的地位是蒸蒸日上,只要舍得下本钱,怎么会留不住人才呢? 第二十六章朝着相同的终点而去 时间很快过去,转眼就到了周六早上。 鹤星公司员工在公司门口集结,陆续坐上了几辆前往沙滩度假酒店的大巴车。公司有不少新招入职的高校毕业生,还是第一次参加团建活动,而且听说这次活动的项目比往年都要丰富,纯玩乐且经费充足,一路上说说笑笑,兴奋不已。 其中一辆大巴车在驶经一个路口的时候突然停下,吴助理站起来向大家解释说:“稍等,临时接个人。” 然后不一会儿,车内众人就见吴经理领了一个女孩儿上了车。那女孩儿相貌清新出众,看起来年纪很轻,一副学生打扮。 有人起哄说:“吴经理,这小姑娘谁呀,是你家属吗?” 吴经理一边将女孩儿领到空位上,一边笑笑说:“是我亲戚,还是大学生呢,正好今天周六放假,麻烦大家帮忙照顾一下。” 女孩儿明显有一些不自在,但是仍旧有礼貌地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叶韵,现在在A大念书,承蒙各位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关照。” “A大,很好的学校,哪个专业呀?” “工商管理。”叶韵答。 “不错嘛,这个专业的就业路子很宽,毕业之后有没有想法应聘我们公司啊?” 叶鹤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说:“我离毕业还有两年,还没想过找工作的事。” 互相寒暄之间,大巴车重新启动,缓缓驶入车流。 没过多久,有人向车窗外望去,眼尖地发现一辆黑色奔驰车一直跟在大巴车的中后位置,过了好几条岔路依然如此。那人看了车牌,想到什么:“咦,那不是叶总的车吗?” “叶总的车一直跟着我们,不会是他也要参加这次团建吧?” 有年资长一点的员工说:“往年团建都是林副总和向副总参加,今年叶总第一次去,看来是很重视这次活动了。” “今年公司招了很多顶尖高校出来的年轻人,叶总会重视是正常的。他们一来,公司的福利待遇确实又提升了一档,不过竞争也更激烈了。我们这些老人啊,危机感也越来越重,真怕哪一天一旦停滞不前,就被淘汰咯。” 叶韵坐在靠近车窗的位置,她早就注意到叶鹤亭一路跟着他们,因为她刚才就是从那辆车上下来的。自叶鹤亭打电话给吴助理,让大巴车经过路口与他汇合,叶韵便明确了叶鹤亭的用意。 他是想让她接触更多的人——校园生活之外的,社会上的其他人。 并且他还顾虑周全,通过吴助理把她介绍给大家,让她能更好地融入,可以与大家打成一片,而不是高调地顶着“总裁女儿”的身份,让所有人都对她敬而远之。 叶韵透过大巴的车窗望向那辆车,在车辆颠簸中,她似乎能看见后面驾驶座上的男人的脸。她突然生出一种惶恐,担心他突然选择转弯,不再朝着与她相同的终点而去。 经过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大巴终于到达目的地。由于要在酒店过一夜,大家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些行李。叶韵只带着一个小包,装了自己惯用的洗漱用品、一套睡衣和第二天的换洗衣物。 大家下了车,在酒店大堂各自领了自己的房卡,把行李放在房间,便又乘坐景区游览车前往附近的一个着名森林公园徒步,第一天上午的行程差不多就这样了。 吴助理帮叶韵办了酒店入住手续,将房卡交给她:“叶小姐,你单独住一间,不会怕吧?” 叶韵一头雾水:“为什么要怕?这个酒店闹鬼?” 吴助理尴尬地笑:“叶总没特地嘱咐住宿的事项,我擅自决定的,怕叶小姐住不习惯。” 叶韵明白了,吴助理这是把她当作娇气大小姐在对待,既怕怠慢了她,又怕弄巧成拙。 叶韵说了“谢谢”,接过钥匙,准备去房间放行李,走了两步又想到什么,转头问吴助理:“叶鹤……呃,你们叶总今天是怎么安排的啊?” “叶总不参加白天的活动,晚上会露面,然后乘车赶往隔壁市区的酒店,参加明天上午的外部会议,不在这边过夜。” 叶韵听完,只淡淡地“哦”了一声,拿着房卡上楼去了。 上午十一点左右,沙滩度假酒店的旋转餐厅里,叶鹤亭同几个公司高层坐在一起。他左手手指扣着桌上的手机,右手端着酒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啜饮,一副神思游离的神情。 “鹤亭,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我知道怎么回事,他家里那位小祖宗今天也来了,现在这个时间应该还在森林公园里吧。”林副总抬腕看了看手表。 “难怪,公主初次游历人间,某人那是坐立难安、内心焦灼啊。”向副总一副了然的隐晦表情。 销售部游总监听得一头雾水,过了许久才震惊地回过味来:“叶总有一个女儿啊?”他一直以为叶总是无家无口的单身汉呢! 向副总赶紧做了一个夸张的“嘘”的手势:“切莫大惊小怪,人家当心肝似的宝贝着呢。”说完觑了一眼叶鹤亭。 叶鹤亭压根没听周遭这几人废话,左手手指扣着手机屏幕的节奏不知不觉有所加快。 手机“叮”的一声突然亮起,一条信息跳出来。 叶鹤亭立刻放下酒杯,解锁滑开查看: “叶总,公司大伙儿已经走出森林公园了,等会儿陆续到餐厅用午餐。叶小姐的住宿也已经安排好了,用完午餐后会与我们一起参加下午的游船出海。”是吴助理的短信。 叶鹤亭回了一个“好”字,就放下了手机。 “看来是没有等到想等的信息啊。”林副总拿出保温杯,喝着他自给自足的枸杞红枣茶。 “儿女留不住,尤其女儿是早晚要跟别的男人跑的,身为老父亲就要自觉做好被抛弃的心理准备呀。”在这一点上,向副总最有话语权,因为他的女儿上个星期才刚出嫁。此刻,他自内兜里摸出一块手绢,先作势擦了擦那莫须有的眼泪,又转而擦了擦嘴。 叶鹤亭招来了服务员,指了指桌上的酒道:“我刚才点的这瓶酒,分摊记在这两位先生的——” 林副总和向副总异口同声:“等等!” 叶鹤亭转头分别看了这两人一眼。 “鹤亭,你再这样我就不给你透露内部消息了啊。” “鹤亭,你不要一来就用威胁的手段,讲点道理行不行?” 叶鹤亭终于开口了:“那好,我讲道理,你们的手机拿来。” 叶鹤亭向他们左右各伸出手。林副总和向副总当然知道他要什么,各自打开手机,一人点开一个微信群,将源源不断冒出的群聊图片递到他面前。 第二十七章最美的风景 鹤星公司的本年度团建活动拉了两个微信群。一个群里发重要的活动时间地点信息,保持不落队、不走失,寻物找人也都发在这个群里。另一个群是娱乐交流群,各种团队合影、个人随手拍、插科打诨、调侃赞美,都在这个群。 参加活动的所有人都被拉进了这两个群,除了他们的老板——叶鹤亭。 “赶紧看看吧,这些信息里面一定有你那位小心肝。”两位副总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叶鹤亭的手指一张张浏览过群里的图片和只言片语的文字信息,表情凝神而专注,甚至还透出一丝紧张。 叶韵没有在群里发言,但是她的身影出现在不同人发出的照片里。时而她是照片的主角之一,比着拍照的手势,带出恬淡的笑容;时而她是不经意走过的路人,露出半个身子或是侧脸;时而她是背景深处一个小小的模糊的人影,没有人会注意到她……但是叶鹤亭却能从这些纷繁的照片中,一瞬间抓住她的存在。 她永远是他目之所及的焦点,是他第一眼就关注到的中心。 他的手指继续往下滑去,也不知道又发现了什么,他的目光慢慢凝固了。 那是一张合照。合照的背景是森林里一颗枝繁叶茂的参天古树,女生往前站在一排,男生往后站在一排,原本这种普通的团体合照每个人都应朝向镜头的方向,露出整齐的笑容。然而叶鹤亭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团队里有一个男生分神了:他站在叶韵的斜后方,侧垂着眼眸,将视线投向了叶韵。 叶鹤亭的手指又继续往下滑,果不其然,他又陆续在其他的照片里发现了叶韵和那个男生交谈相处的身影。 其中有一张照片最为清楚。他们并排倚靠在一处栅栏前,男生低头朝着她笑语着什么,叶韵也仰头含笑注视着他。 他们的额头上都有一层薄薄的汗水和红润的颜色,配上同样青春洋溢的脸庞,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将所有人排除在外。 所有人……包括叶鹤亭。 向副总适时凑过头去:“哟,这不是销售部的祁思明吗?进公司一年,月月销售冠军,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销售部游总监听见“祁思明”的名字,终于才又能插上话:“这小子在我们销售部可是个宝贝,业务能力强,人还长得不赖,尤其是那张嘴呀能说会道,别说客户了,就连部门里的小姑娘们一个个都被他哄得团团转!” 林副总一听,连忙摇头:“听起来像个人精,当员工是没得说的。至于当女婿嘛……还是担心女孩子会吃亏上当啊。” “鹤亭,早知道你就不该让她来嘛,小姑娘未经世事,这才不到半天的工夫,眼看就要被拐跑了。” 叶鹤亭握紧的手背露出了青筋,胸口发堵,只能不停地靠喝酒来缓解那股郁结之气。 明明这就是他设想过的初衷,却为何只是开了个头,便这般无法忍受? 也许,叶韵就像他亲手放出去的风筝,他希望她能去往更高更广阔的天空,却在潜意识里又不希望她飞离他的掌控。 当理智逐渐恢复之后,他甚至连自己都意识到了这种心理的可怕之处。 下午三时,距离码头二十公里开外的某片海域之中。 强劲的海风掠过远方的海岛,掀动深不见底的暗流,泛起一股野性的腥味。一艘游船飘浮在海面上,载着众人的欢声笑语,朝着海平面的方向缓缓驶去。甲板上,男男女女们早已从午间困乏的睡意中清醒过来,或驻足或穿梭在船体的各个可供观赏风光的绝佳方位。 叶韵的精气神异常的好,中午也没怎么休息,船一开动,早早地就站在甲板上,欣赏起了海天一色的美景。下午的阳光依旧不容小觑,不过她年轻,皮肤底子也好,似乎也不怕晒,此刻那享受美景的沉醉模样,如同一个沐浴着海风的纯洁的精灵,惹得几个年轻的男生前来搭讪。 叶韵同他们礼貌而友好地寒暄,直到一个叫祁思明的男生朝她走来,手里拿着一顶女款防晒帽,她才终止了与他们的交谈,将笑脸转向祁思明。 “祁大哥,你能帮我拍照吗?我还是第一次坐海上的游船呢,想留个纪念。”叶韵的笑容明显比刚才更灿烂了。 祁思明也笑着,答应了。正当他拿起手机准备拍,叶韵说:“用我的手机拍吧。” 祁思明接过她的手机,后退了几步,找好取景角度,叶韵配合他调整姿势,浅浅地抿嘴一笑,只听“咔”的一声,画面被定格。祁思明一连又给她拍了好几张,拍完之后比了个OK的手势,走近了递给她看。 “拍得不错嘛,祁大哥有当摄影师的天赋啊!”叶韵的头和祁思明凑在一起。 “那得模特好看才行。”祁思明说。 叶韵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太阳光有点强,我的眼睛好像没太睁开的样子,笑得也有点僵硬。” 祁思明想了想,“我有一副墨镜,你要不要戴戴看?” “可以啊。”祁思明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叶韵试着戴上,又拍了两张。 片刻之后,叶韵又笑了:“没想到我戴墨镜的样子还挺酷的,哈哈,真要谢谢你,祁大哥。” 祁思明看着叶韵脸上明媚的笑容,看向她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兴味,正当他准备讨要几张刚才拍的照片,一个同事却突然现身将他打断,说有事找他,将他拖走了。 …… 祁思明离开后,叶韵拿着手机又翻了翻照片。鬼使神差一般,她从中选了一张,点击了左下角的“发送”。然而在选择发送对象时,她的手终究还是顿住了。 她按熄了屏幕。 在船舶发动机的轰隆声和连绵不断的海浪声中,叶韵转过身面对大海,缓缓闭上了眼睛。 其实,最美的风景,不在她的眼前,而在她的心里。 第二十八章看他瞧不瞧得上你 晚上七点半左右,暮色初露,一场沙滩音乐会正在筹备。 团建合作的活动策划公司准备充足,除了专门在沙滩上搭建了一个灯光音响设备俱全的舞台,还聘请了乐队和专业出身的歌手,负责现场音乐和音效伴奏等。歌手美妙的歌声唱罢,掌声雷动。随后又有公司的员工玩得嗨了,或者是游戏受罚了,跑上舞台去一展歌喉,无奈五音不全又爱显摆,连带着把底下跟唱的人,包括乐队伴奏全体带偏,引得一阵哈哈大笑,气氛好不热烈欢快。 在欢笑的背景声中,舞台的另一边,也有一群人忙得热火朝天。大家架起烧烤架子,搬出食材,再将各种杯盘、餐具逐一陈列,各类酒水饮料一应俱全。 头顶幽暗深蓝的天幕和不远处循环往复的海浪声,便在人为制造的绚烂灯光与众人的嬉笑欢闹中,被蒙上了一层世俗而浮华的迷幻色彩。 叶韵的手上托着一杯果汁,嘴里轻轻啜着一根吸管,一边与周围人说笑应和,一边将那橙红色的液体缓缓吸入嘴里,甜甜的味道中泛着微酸。 果汁见底的时候,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阵哄笑之声。叶韵应声望过去,一堆人围着一对脸红耳热的青年男女齐声嚷着: “答应他、答应他,张岚,答应他……张岚,答应他……” 那被叫作“张岚”的女生,颇有些手足无措,一张脸许是尴尬,许是娇涩,但围观起哄的人群却不管那么多,更加乐此不疲地添柴加火,直到有人上前去故意推了一把那个表白的男生,一男一女被迫拥抱在了一起,众人方才发出最为热烈的哄闹掌声。 如此似曾相识的场景,曾经的女主角叶韵,已经能感受到那个女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的心情。 那是高中毕业同学聚会上,在一家夜店的包间里,她被一个男同学表白,众人围观起哄,齐声喊她的名字。她窘迫至极,心里烦躁气闷,只想赶紧离开。然而不等她想好一个离开的理由,一个陌生男人突然推开包间的门走了进来。 她几乎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他,然后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我找一个女生,她叫……叶韵。” “……你们这边气氛还挺欢乐,可是我那边几千万的合作很有可能要被你们搅黄了,我现在心情很复杂……” “那你能不能帮帮我,给我出个主意,看看怎么解决这个事儿……” “他们家除了牛排不错,冰淇淋更是全市独一份的好吃,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最喜欢和漂亮的女生打交道。” …… “想什么呢?”一个男声突然灌进耳朵。 祁思明手上拿着几串刚烤好的烧烤,走到叶韵面前停住。 叶韵回过神来,从不远处的人群中收回视线:“哦,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们公司同事之间的氛围还挺好的。” “我们公司是还不错。”祁思明随口应着,显然他想聊的话题并不在这里,将两串烧烤递给叶韵之后,果然又试探着开口了,“听说,你是总裁办公室吴助理的亲戚是吧?” 叶韵咬了一口烧烤,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低头看了一眼那烤串,说:“不是,只是走得比较近的熟人吧。” “哦,是这样啊。吴助理可是公司的老员工了,人缘很好,大家看在叶总的面子上,也都会敬他三分。”祁思明盯着叶韵,也咬了一口烧烤,味道不错。 “据说烧烤配啤酒会更好吃,我们也去拿点酒来喝吧?”叶韵突然说。 祁思明望了一眼酒水区:“我们等一等吧。” “为什么?” “我们公司的几个老大都在那边呢,现在过去不方便,你没看到大家都绕着走吗?”祁思明用头示意了酒水区的方位。 叶韵顺着祁思明的视线转过头去。 一眼便在人群中看见了叶鹤亭。他挺身而立,一派气质沉稳、风度翩翩的模样。手里拿着酒杯,不时与身边人说着什么,有人上去敬酒,他也在谈笑间碰杯回敬。 “你们公司的老大有这么可怕吗,还至于绕着走。况且这不是还有人上去敬酒吗?” “那几位敬酒的都是主管总监级别的领导,或者是刚被挖过来的名校毕业生,像我这种普通员工,只要做好自己本职工作就行,没这个必要。而且……” 叶韵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叶鹤亭,听见祁思明欲言又止,转头看了他一眼。 祁思明继续说:“而且往年团建都是两位副总带头,今年叶总也过来了,更没人敢上去了。”他似叹了一口气,“谁不想借着团建的时机去巴结一下领导啊,但是叶总跟其他几位不是一个风格,你越巴结,他可能越瞧不上你。” “是吗?”叶韵听祁思明这么说,突然笑了,眼睛里露出狡黠,“那我帮你一把怎么样?” “啊?”祁思明一时怔住。 “我的意思是,我帮你去巴结一下他,看他瞧不瞧得上你。” 叶韵突然抓起祁思明,拉着他往酒水区走去,祁思明如同一个木偶一样被拉着,脚步都有点发颠。 当一个牵念了一整天的纤细身影,挨着一个男人一起走近的时候,叶鹤亭的视线第一时间就落在两人牵着的手臂上,嘴角那抹与人寒暄谈笑时勾起的弧度,不知不觉便消失了。 “叶总您、您好。”祁思明赶鸭子上架,脚下踉跄两步才站稳了,朝叶鹤亭挤出一个笑容,“我叫祁思明,刚进公司一年,目前在销售部任职……”一只小手扯了一下他的胳膊,他又赶紧接道,“我敬仰叶总很久了,特来向叶总您敬一杯酒。”下意识抬起空空如也的手,不等他尴尬僵住,旁边的小手已经拿了一杯酒,放到他的手里。好险。 叶鹤亭的目光从那只给祁思明递酒的小手上一扫而过,转向祁思明略带慌张的脸,嘴角重新勾起那抹标志性的温和笑容:“原来你就是祁思明?” “叶总您,您知道我?”祁思明倍感惊讶。 “游总监总是跟我提起你,说你业务能力很强,月月都是销售冠军。好好干,有诉求可以提,公司不会亏待像你这样的人才的。”叶鹤亭轻轻晃荡着手里的酒杯。 祁思明受宠若惊,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叶总,您可太抬举我了。” 祁思明又激动地说了几句,叶鹤亭一一微笑回应。直到两人渐无话说,叶鹤亭才慢慢地将视线转到他旁边站着的女孩儿身上。 女孩儿接触到了他的视线,紧了紧拉着祁思明的手:“叶总您好,我是祁思明的女朋友,我也姓叶,我叫叶韵。” 叶鹤亭的笑容隐隐有了一丝细小的裂缝:“叶韵小姐,你好。”声音也是低沉的调子。 “多谢叶总对我男朋友的栽培,我就不敬酒了,听说喝酒对胃不好,我就请您吃烤串吧。”叶韵笑意盈盈伸出手,把自己手上那根烤串,递到了叶鹤亭面前。 祁思明在听到叶韵撒谎说她是他女朋友的时候,就一直呆滞地盯着她,现在他的视线随着叶韵手的动作往上一抬,愕然发现那根烤串竟是她吃了一半的。 她将自己吃了一半的烧烧串递给了叶鹤亭?! “很好吃的哦。”叶韵还对着叶鹤亭补充了一句。 “谢谢。”叶鹤亭接过那半根烤串。 “不客气。”叶韵见他左手捏着酒杯,右手拿着烤串,两只手都占满了,又贴心地说,“我替叶总拿着酒杯吧,您看您手都空不出来了。”话正说着,已经伸出手去,将叶鹤亭酒杯的下半部分握在了手里。 叶鹤亭看着她狡黠的眼睛,手一松,酒杯便全然落到了叶韵手上。 然后便出现了令祁思明目瞪口呆的一幕: 叶韵拿起叶鹤亭的酒杯,先是凑近鼻尖闻了闻,像是在嗅着酒的气息,又像是在寻着别的什么气味。接着她将杯沿轻轻转动,放在唇边,微微仰起头,抿了一口里面的液体。只听她说:“叶总的酒真好喝。” 然后,整杯酒又被她一饮而尽。 第二十九章物极必反 离开了酒水区,重回到人群,祁思明还来不及向叶韵问出他的一大堆疑惑,两个人走着走着,叶韵的脚步倏忽之间停住,弯下腰捂住了肚子。 “叶韵,你怎么了?”祁思明发现叶韵的脸色很难看,连忙扶住她。 “我……我肚子痛……”叶韵的眉心紧蹙,额头上冒着虚汗,一脸痛苦的表情。祁思明见旁边有一张沙滩躺椅,赶紧将她扶在椅子上躺下。 然而叶韵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一边捂着腹部,一边又难受地扭动,连呼吸都显得艰难。 祁思明注意到她露在外面的脸和手都有发红的迹象,一下子就慌了:“叶韵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呀?” “叮铃铃……叮铃铃……”一阵急促的铃声伴着手机的震动声突然响起,是叶韵放在衣服口袋的电话响了。然而叶韵难受得根本没有力气去接,只能任电话一直响。 祁思明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正准备从旁边抓一个同事,帮忙问附近医院在哪儿。一个转身,突然就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正急匆匆穿过人群,向他所在的方向大步而来。 几乎是在他发现那人的同时,一道凌厉的目光已经穿过他,迅速捕捉到了他身边躺着的人。不过眨眼之间,那人已经走近,一个俯身用双臂将叶韵从沙滩椅上抱起,片刻也不停留,转身就疾步朝向岸边停靠的景区游览车而去。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祁思明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只是大睁着眼睛,呆愣了身体,耳朵里残留着那人抱起叶韵时的一句话,“小韵忍一忍……我们很快就到医院……” 周围目睹了这一幕的每个人,几乎都是同一副呆若木鸡的表情。直到有人终于反应过来,张着震惊得无法合拢的嘴,结结巴巴地说:“刚才那个……是、是不是叶、叶总?” 吴助理赶到医院急诊室的时候,正碰上叶鹤亭从隔帘后走出来,只留下护士在里面帮叶韵上外用药。 叶鹤亭转身坐在了走廊边的长椅上,吴助理走近,见他从脸到脖子都是隐隐的汗水,气息还算平稳,可见里面的人已经没有大碍。 海鲜过敏,加上急性肠胃炎和酒精的刺激,导致腹痛腹泄、皮肤红肿搔痒,以及伴随的发热发烧的症状。 半个小时之前,在叶韵和祁思明走远后,叶鹤亭才收回视线,看了一眼手中的半根烧烤串。然而在他咬下那烧烤的第一口,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不对劲。他反应快速,赶紧让旁边的吴助理查询附近的医院,一边在人群中寻找叶韵,一边打电话给她。 而在他找到叶韵,印证了猜想,并将她抱上景区游览车的时候,吴助理已经查到最近的医院离景区出口步行只需十分钟,比去停车场取车更快。于是叶鹤亭到了景区出口,一路抱着叶韵来到了医院。 景区离市区较远,附近只有这一家社区医院,条件设施一般,因为离景区近,每天都要接诊许多类似病例。医生驾轻就熟,简单问询了过往病史,又稍作了检查,很快就开了内服外敷的药,再采取物理降温将发热症状稍作了缓解。 鉴于叶韵的肠胃炎相对较轻,过敏症状严重一些,医生建议打一剂抗过敏针,更快见效。但是叶韵一听到打针,因发热而昏沉的大脑霎时就清醒过来,直嚷着不要打针不要打针,连叶鹤亭怎么哄也拿她没辙,只能由着她难受了。 “叶总,您最迟只有一个小时就该出发了,现在是晚上十点,到隔壁市区的酒店需要两个小时的车程,再晚就不能保证基本的休息时间了。” 吴助理提醒接下来的行程安排,叶鹤亭点了点头,声音稍微疲倦:“我心里有数。” 正说着话,隔帘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可怜人声,一会儿叫着痒,一会儿叫着痛。听得叶鹤亭的眉心都拧紧了。 十分钟过去,隔帘终于被掀开,护士从里面走出来,通知家属去缴费。 叶鹤亭立刻站了起来,问:“请问可以办理住院吗?” 护士本是冷着脸抬头,目光落在叶鹤亭脸上之后,态度明显和蔼了一些:“不好意思,我们是社区医院,目前还没有设立病房。不过不用担心,叶女士没有大碍,只是现在退烧药还没起效,等她的烧退了,症状也会减轻很多,再观察一会儿就可以回去了。哦还有,她身上刚涂了抗过敏药,不能沾水。” 护士嘱咐完,叶鹤亭紧张的神情稍缓。吴助理见状,主动跟在离开的护士身后,帮忙缴费和取药。 一道帘子拉出的简易隔间里,叶韵平躺在病床上。她的衣服因为难耐的扭动而被蹭得皱皱巴巴,过敏红肿的脸上有眼泪干涸的痕迹,长长的头发乱乱地散在枕头上,显出一副可怜兮兮的狼狈模样。 叶鹤亭走进去的时候,强行镇定下来的心,又一阵阵发疼。 “小韵,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叶鹤亭坐在病床边,不敢去碰她涂了药的两边脸颊,只将她额头上被冰袋压住的几缕碎发轻轻牵出来,从指缝滑过,捋顺在略微汗湿的额角。 “唔……”叶韵的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哼声,似乎抗拒着他指尖的触碰,脑袋轻轻一偏。 叶鹤亭收回手,心疼之中又莫名生出一丝恼怒:“明知道不能吃海鲜,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去年有一回,叶鹤亭在家下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一盘油焖大虾,叶韵什么也没说,只吃了一只,过敏症状便很快显现。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叶韵海鲜过敏,当即又是急又是气,质问她长到这么大怎么连自己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都没搞清楚。 叶韵当时差点都被他的表情吓哭了,委屈地说:“因为是你做的,我不想扫了你的兴,而且我以为我没那么严重……” 自那以后,叶鹤亭再也没做过海鲜类食物,又带她到医院去查了过敏原,确保杜绝此类事件的发生,也让她长长记性,平时吃饭也要注意。 然而谁料想,今晚的烧烤串会出纰漏,而且那根烤串没有完全熟透,还引发了肠胃炎。 “别人给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乱吃?”叶鹤亭在质问之下,得知那根烤串竟然是那个叫祁思明的小子给她的,心里无来由的怨愤之气更重了。 “好痒……”叶韵又开始哼哼唧唧地叫,声音跟蚊子一样,细声细气却又绵绵不绝,“肚子也痛……” “活该!”叶鹤亭嘴里放着狠话,大掌却不由自主地放在了她用一只手捂着的肚子上。他的掌心覆着她的手背,隔着衣服缓缓替她揉着肚子。 似是腹痛得了稍许缓解,叶韵的另一只手又开始无意识地去挠皮肤的红痒之处,但是叶鹤亭眼疾手快,立刻将她放在胸口欲抓挠的手捉住。于是叶韵的两只小手,便都被握在叶鹤亭的大掌之中。 叶韵的眼大多时候是闭着的,长而翘的眼睫毛微微翕动,偶尔微睁之时,会将目光投向朦胧之中的叶鹤亭。随着腹部轻轻的按揉,她的身体微微蜷起,眼里盈着薄薄的泪花,像乞怜的小猫,柔弱而温顺。 叶鹤亭握着叶韵的手,端详着她的模样,感受着她迷蒙的目光。在时间的延伸之下,不知不觉之中,他手上按揉的动作竟变重了,握在她胸口处的掌心也生出一股强大的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心里涌动而出,需要他用尽力气去阻挡,去压制。很快,他的手掌便生出许多的汗,让叶韵的手背变得湿而热。 或许是两个多月以来的刻意疏远和回避,产生了物极必反的效果。他们时时刻刻遵守着所谓的分寸,以至于当他终于能像现在这样,无所顾忌地重新握着她的手,像以往那样近距离地瞧着她的面容,他的内心便生出失而复得一般的喜悦,像父亲终于寻回了走失的孩子。 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别的原因。 叶鹤亭这样解释自己刚才那砰然的心跳。 第三十章来自远古时期的巫术 取了药离开医院,随着酒店楼层的电梯门打开,叶鹤亭背着叶韵从电梯里走出来,吴助理拿着一张房卡领路走在最前面。 穿过长长的走廊,最终停在某个房间的门前。吴助理先用叶韵的房卡开了门,叶鹤亭背着叶韵随后往房间里走,一直走到床边,才将她坐放在了床上。 吴助理将房卡插进卡槽,房间瞬时亮起,然后他便走出去,从外面关上了门。离开之前,他本想最后再提醒一下叶鹤亭关于行程安排的出发时间。但在看了一眼里面的情形后,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叶韵趴在叶鹤亭的背上睡着了,两只胳膊交叉在他的胸前,箍着他的脖子,小脑袋埋在他的后脖颈,气息萦绕间,喉咙里时不时哼出几个听不清的音节。 叶鹤亭没有立刻挪开她的胳膊,而是保持着这个姿势,微微转头对她说:“小韵,我们到酒店了。” 没有等到回答,似乎真的睡着了。 叶鹤亭勾了勾嘴角,这才主动解开了叶韵胳膊的禁锢,将她的上半身放在床上躺好,然后扯过被子先盖住,又弯下腰给她脱了鞋,再替她把腿脚也放了上去。 叶鹤亭的动作很轻很温柔,本意是不想惊醒她,但没想到她还是很快显出不安的迹象。离开了他身体的倚靠,她的身体扭动着,脑袋在枕头上难耐地蹭,眉心微微皱起,像做着一个不踏实的梦。 叶鹤亭伸出手去试探她额间的温度,还是有点烫,便拿出从医院提回来的药袋,找出一片降温贴,贴在了她的额头。 然而过了不到五分钟,叶韵还是难受得醒了。 “水……渴……”叶韵闭着眼睛张着嘴,迷迷糊糊地细声叫唤。 先前她在医院的时候有过几次腹泻,医生说腹泻会造成脱水,要多补充水分,而且在这之前她还喝过酒,感觉口渴是必然的。于是叶鹤亭走到流理台,拿了瓶装饮用水,倒进洗好的玻璃杯里,走到叶韵的床前:“小韵,水来了……喝水。”一只手拿着水杯,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背,将她的上半身微微抬起。 叶韵干涸的嘴唇一触到水杯,微微睁开的眼缝里发出获救般的光,就着叶鹤亭握杯的手,大口大口地急急喝了起来。 喝完水,叶韵似乎好受了一些,胸口的呼吸明显平缓了。叶鹤亭正要将她放下去重新躺着,她却又突然哼了一声:“厕所……”两条腿在被子里难耐地蹬,上半身往床的边沿扭动。 兴许是肚子又不舒服了,叶鹤亭连忙替她掀开被子,将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套到她的脚上。 叶鹤亭扶着昏沉沉的叶韵走到卫生间门口,替她拉开了玻璃推拉门,等她歪歪扭扭地走进去,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马桶,才将门关上,走到房间中央无意识地来回踱步。 五分钟之后终于传来马桶的冲水声,叶鹤亭走到卫生间门口等她出来,但是下一刻他却听到了淋浴的花洒被打开的声音。 叶鹤亭的第一反应是她没有拿浴巾和睡衣,因为他知道她是从来不用酒店提供的洗漱用品的。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了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那就是她身上由过敏产生的红疹! “小韵,你身上擦了药,不能沾水!” 然而明显为时已晚。 别无选择,叶鹤亭只得在房间里找到了叶韵带来的行李包,包里应该装有她的换洗衣物。拉链拉到一半,他的手却在下一秒犹豫了。里面都是她的贴身衣物,最终还是决定将整个包都给她拿过去。 趁着这段时间,他又将房内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些。十分钟后,花洒的声音消失,他手里拿着包,侧身敲了敲卫生间的推拉门:“小韵,你的衣服我给你拿来了,你现在正病着,不能再受凉。” 话音刚落,卫生间的门被推开一丝缝隙,一只纤细的手臂从里面伸出了一小截。 叶鹤亭抬起手,将行李包递到她伸出来的手边。然而,那只手并没有触碰到那个包,而是继续将缝隙扩大,直到门在突然间被完全推开。 然后,自卫生间的朦胧雾气中,走出一具光裸的女人的身体,如玉如塑,又如没有神魂的躯壳,只是被残留的意识驱使着,目中茫然而无一物,趔趄游移到床边,爬上床将自己紧紧裹进了被子里。 电光火石之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侧身立在卫生间门口的男人,如同历经了一场来自远古时期的勾魂夺魄的巫术,身形被死死地钉在时空的交汇之处,以致久久不能动弹。 他的手上还拿着那个包,此刻那被拉开了一半的拉链突然敞开,属于女人的白色内衣和三角内裤从缝隙中露了出来,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叶韵在十一岁那年的冬天,某个下午的课堂上,来了月经初潮。课后,她从同学那里借来了一片卫生巾垫在内裤上,一直熬到放学。 然而走出教学楼的时候,阴冷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她没有带伞。幸而家离学校不太远,她的裤子已经渗出血迹,没有时间了。她冲进大雨之中,气喘吁吁地跑了二十分钟,一直跑到一栋老式的单元楼下,才忍着越来越剧烈的腹痛,扶着栏杆,慢慢爬上了家所在的八楼。 她拿出钥匙准备开门,然而门竟从里面被反锁,她根本打不开。此时,她的全身已经湿透,裤子上全是血迹,混杂着雨水从裤管流下。 她捏紧了拳头,使尽全身的力气,将拳头疯狂地砸在了门上:“李曼瑾,你给我开门!你给我开门!” 李曼瑾每次把男人带回家做一些事的时候,都会反锁上大门。最长的一次,叶韵在门外等了五个小时,李曼瑾才慢悠悠地前来开门,然后一个年轻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最短的一次,是一个半小时,又换了另一个男人走出来。 叶韵痛苦得几乎快要虚脱,说不清是身体的痛,还是来自心底某处更深的痛。 “李曼瑾,你给我开门……”她不停地砸着门,直到身体越来越无力,直到她靠着门滑坐在了地上。 八楼是这栋老式单元楼的顶楼,对门住着的老太太前一年就过世了,所以便没人能够发现在那个冬日傍晚的大雨天,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儿,经历了怎样的绝望。 两个小时后,李曼瑾打开了门。不等里面的男人从门口走出来,叶韵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像一头濒临死亡的动物自救一般,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她的房间,第一时间脱去全部的衣服,将自己赤裸的身躯紧紧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大口地呼吸,剧烈地颤抖,以汲取维系生命所需要的温暖……而在她刚刚踩过的地面上,是一串串带血的脚印。 那天之后,也许是李曼瑾良心发现,也许是叶韵的威胁终于起效,李曼瑾终于与她达成了约定,再也没有把男人带回家。 也是在那天之后,叶韵在对待李曼瑾的时候,脸上再也没有多余的温度,就好像她最后一丝温暖的血液,已经随着月经的初潮,流出了她的身体,流散在白雾茫茫的大雨里。 第三十一章充满了嫉妒的男人 吴助理为叶韵办理登记入住的酒店房间,拥有一个独立的露天阳台。如果推开落地窗,从室内走到阳台,会发现不远处便是广阔无垠的大海。白天的时候会有海鸥从窗前飞过,夜深人静之时,海浪声则像连绵不断的催眠乐曲,令人心意沉醉,思绪幽远。 叶鹤亭站在阳台上已有十分钟了。月光吸收了大海的精华,从遥远的天边倾泻而下,将他沉思的侧脸勾勒出幽蓝的轮廓。此时,一根细雾萦绕的香烟,正在他左手食指与无名指的夹缝中慢慢燃烧。顺着他的手指往上,黑色的男士腕表将时针指向了夜晚十一点,正是他该离开的时间。在这十分钟里,他想了很多,最后的思绪定格在他第二次见到叶韵的场景。 那是他与叶韵在夜店初见后的第三天。他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已经有十八年没有联络过的女人,给他打来的电话。 “叶鹤亭,我是李曼瑾,你还记得我吧?不记得也没关系,我给你一个地址,我们见个面吧。” 当天下午,他便再次见到了叶韵,在李曼瑾家楼下一家冰淇淋店的对街。当时,叶韵坐在玻璃窗里,并不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而他则顺着李曼瑾手指的方向,透过街道的人潮和玻璃窗的阻隔,远远地向她看去。也便是他的这一眼,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当时李曼瑾在他的耳边,是这么向他介绍叶韵的: “那边冰淇淋店里,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儿,看见了吧,她叫叶韵,我生的。我现在要和我男朋友去环球旅行,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回来,也可能永远不回来了。她从小也没个爹,我也不能百分百确定她亲爹是谁,算算时间,九成是你的种,否则我也不会让她跟你姓。 你要是能收留她最好,她现在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怎么管,你就给她一个屋遮风避雨,帮她交点学费就行。你现在今非昔比了,这点钱对你来说都是毛毛雨。我将她养大成人,也不欠她了,我如果能给她找个爹让她有个着落,也算仁至义尽了。” “当然,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带她去做个亲子鉴定,我可不接受中途退货。” …… 李曼瑾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像一个正在兜售女儿的媒婆。然而他到后来根本没听清李曼瑾在说些什么,他只是盯着玻璃窗内那个正美美吃着冰淇淋的女孩儿,目光半刻也未从她身上移开。他的目光坚定,他的内心正在剧烈地震颤。 当李曼瑾喋喋不休的声音终于消失在耳边,他已经似被鬼迷了心窍,望着女孩儿的身影,嘴里吐出喃喃的字句:“她是我的……” “啊?”李曼瑾一怔,“你说什么?” “她是我的。”叶鹤亭转头看向李曼瑾,一字一顿,“她流着我的血。” 香烟不知不觉燃到尽头,掉落的火星烫到手指,叶鹤亭掐灭烟头,转身推开玻璃窗,走进了房间。 在这十分钟的时间里,叶韵将自己从卫生间出来后不着片缕的身体裹在被子里,再度陷入了睡眠。 房间里的灯早已关了,此时,落地玻璃窗的窗帘被掀开,只有幽蓝的月光洒向房间,洒在叶韵安静躺着的白色大床上。 叶鹤亭踏着月色,朝床边走近。 叶韵的全身皆被她自己紧紧包裹在被子里,似乎在沉睡,又似乎并没有真正睡着。因为她的身体在被子底下非常明显地颤抖,仿佛她正独自一个人身处寒冬,虽然已经很努力地在靠着自己获取温暖,却依然有源源不断的寒冷正在侵入她的身体。 叶鹤亭坐在她的床边,低着头极近地注视着她,注视着她露在被子外面的脸。他能透过月光,清晰看见那微红的脸颊以及那不安滑动的眼皮下,有无数细小的血管埋伏交错。那里面,正缓慢流淌着她红色的血液,而在那血液里,有属于他的一部分。 叶鹤亭缓缓俯下身去,隔着被子将她抱住,又伸出手去,将手指触到了那张脸上。 那只手刚刚沾染了烟草的气息,此时带着一丝叶鹤亭的体温,从那张脸的额头,一直缓缓向下……他摸到了她的眉毛,天然无须修饰的眉形,连弧度都与他的眉一样。再往下触到了她的眼睛,明而亮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形状也与他的眼一样。再往下是她的鼻子,挺而直的鼻梁,小小的鼻翼,与他不太一样,因为比他的鼻子生得更好看。再往下是她的唇,唇形饱满,上嘴唇微微有点翘,与他也不太一样……触感不太一样,厚度也不太一样,那是一张女人的嘴唇,一张……吻过他的女人的嘴唇。 叶鹤亭的指尖停留在她的嘴唇上。当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指尖温度慢慢升高,烟草残留的气味升腾,指尖开始缓缓勾勒那嘴唇的轮廓,从一侧的唇尖开始到另一侧的唇尖结束……最后他的手指来到那嘴唇的缝隙之处,只需轻轻拨动下面的唇瓣,便触到了她的牙齿。 她有一口很好的牙齿,又细又白,像结实的贝壳。有好几次他看见她盘腿坐在沙发上嗑瓜子,只用上下两颗牙齿,轻轻咬碎瓜子的壳,再用小舌头轻轻一扫,便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将瓜子壳堆成一座小山……然后他的手指便轻轻撬开她的牙齿,触到了她那灵活的舌头…… 湿而滑的舌头,温度比他的手指更高。此刻,它没有像平时一样捣乱,只顺从地安静俯贴着,舌尖抵着牙齿的内部边缘,安静地由他触摸。 这些都是属于他的一部分。 他的手指缓缓退出之后,他的脸便不知不觉离她更近了些。他的额头几乎抵在了她的额头,鼻头擦过她的鼻尖,呼吸喷薄在她的脸上,像一只反扑的危险的兽,在嗅探着受伤的猎人。 当他的嘴唇堪堪在她的嘴唇上方一掠而过,手机“叮”的一声突然响起。 叶韵放在床头的手机,收到了一条信息。 叶鹤亭侧着脸看过去,那手机的屏幕在黑暗中不停闪动,信息一条接一条,叫人不得不留意。于是他缓缓坐起,拿起了叶韵的手机。他不是一个偷窥者,但是他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用密码解锁了她的手机。因为手机是他买的,密码是他帮她设的。 发送信息的人是祁思明。 “叶韵,你还好吗?听说你去医院了,现在恢复得怎么样?” “今天对不起,可能是烧烤的原因,没有烤熟我就拿给你了。” “如果你身体好了一点的话,看到信息一定要回复我。” “对不起。”跟在这条信息后面的是两个“摸头”和“抱抱”的图标。 叶鹤亭拿着叶韵的手机,脸被明亮的屏幕光线反射,一丝表情都没有。 他突然想起今天上午在公司群聊信息里看见的照片,于是又迅速打开了叶韵手机的图片库,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更多的照片。最近的几张是叶韵的单人照,很明显是今天下午在游船的甲板上拍的。 其中一张照片,叶韵戴着墨镜,海风将她的头发吹起,虽然看不见她的眼,但她露着白白的牙齿,明显笑得灿烂无比。虽然是单人照,叶鹤亭却几乎立刻从这张照片里捕捉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因为叶韵戴的那副墨镜,并不是她的。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副墨镜也曾出现在别的照片里,而戴着墨镜的人,是祁思明。也就是说,那几十张叶韵灿烂笑着的照片,很有可能都是面对着祁思明的时候拍的。 一整天以来堆积的无名情绪终于再难压制,叶鹤亭的理智被焚烧殆尽,他又打开了叶韵的微信,在刚才收到的信息对话框里,启动了键盘输入法。 叶韵使用的输入法是拼音26键,而叶鹤亭惯用的是9键,以致他的手指在点击那些分布了满屏的字母的时候显得异常躁乱,如同他烦闷的心。最终他拼出八个字: 你不要再联系我了。 在点击发送前的最后一秒,叶鹤亭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叶韵的脸,见她睡得并不安稳。如果对方再发信息过来,打扰了她睡觉,便不好了。于是他将那八个字的信息删除,转而点开了祁思明的头像,在屏幕右上角找到了“删除联系人”的选项。 他的手指只轻轻一点,叶韵的微信里便再也没有祁思明这个人。 …… 叶鹤亭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幼稚可笑,因为一个名叫占有欲的魔鬼操纵了他的身体,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充满了嫉妒的男人。 但令这个嫉妒的男人绝对想不到的是,在他终于离开房间后,叶韵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拿起自己放在床头的手机,打开微信,搜索到祁思明的微信号,重新将他加回了好友列表。她甚至还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祁大哥不好意思,刚才操作失误,不小心将你删除了。 第三十二章一个不被拆封的快递 第二天周日早上,参加鹤星公司团建活动的员工按照行程安排,大都聚集在酒店的自助餐厅吃早餐。他们嘴里七七八八小声议论着的,还是昨天晚上那一幕突发状况。大家对于那个女孩儿的身份,和她与叶总之间的关系都显出万分的好奇。 众所周知,销售部的“团宠”祁思明,与那个被叶总抱走的女孩儿走得比较近。于是祁思明从走进自助餐厅的第一刻,便成为众人争相围绕的八卦来源获取处。不过祁思明一再表示,他不比他们知道得多,前来探听消息的人最终都端着餐盘失望而归。 等吃瓜群众纷纷离去,祁思明才拿出手机,看着昨天晚上叶韵发给他的微信若有所思。 “祁大哥不好意思,刚才操作失误,不小心将你删除了。” “我没事,现在感觉好了很多。” “明天我就回学校了,不能跟你们继续下面的活动了。” “谢谢祁大哥的照顾,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我还可以找你玩吗?” 祁思明看着自己的回复:“当然。” 其实他也很好奇叶韵的身份,甚至比那些吃瓜群众更为好奇。他的脑海里总是重复回放昨天晚上她的一言一行,她拉着他去敬酒,以及她最后被抱走时的一幕。他甚至因为她的姓氏,暗中猜测过她与叶鹤亭的关系,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亲自向她求证。因为他察觉出叶韵其实是一个很敏感的女孩儿,如果他拿捏不住分寸,他们便很可能没有下文。而他当然是希望能多接触她、多了解她一些,所以他并不急于一时。 而他的这一份谨慎和分寸感,很显然也获得了叶韵对他的信任。因为在团建活动结束后不到半个月,叶韵便又主动联系他了。而在那次联系之后,他们很快便发展成了情侣的关系。 叶鹤亭的司机将叶韵送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了。叶韵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七八成,除了些许乏力,皮肤的症状还没完全消退,其余便没什么大碍了。她在学校食堂吃了午饭,又在商店买了几个口罩,遮住有些发红的脸,便步行前往学校的体育馆。她并没有忘记与贺泽的约定。 下午一点半,篮球赛正式开始。叶韵并没有提前与贺泽联系,只是准时坐在了体育馆看台的观众席上。不多一会儿,十米开外的篮球场上,很快便响起球鞋与地面的摩擦声,篮球的碰撞声,裁判的哨声,来自A大各个学院的大学生篮球队员在场上跳跃、躲避、转身、抢球,战况激烈。而在场下,女生们的尖叫声、呼喊声一阵又一阵,青春的荷尔蒙气息无孔不入地充斥着在场每一个人的感官。 与激情热烈的运动氛围相比,叶韵的存在则显得有些疏离。她戴着口罩,安静地坐在座位上,透过露在外面的眼睛,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如同昨天晚上的那一场沙滩音乐会,她也是一个人吸着果汁,静静看着周遭的一切,直到祁思明的到来,才发生了后面一连串的事。 她似乎自始至终都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局外人,她不去融入,也不想融入。在外人眼里,她便难免显得有些“清高”,甚至是格格不入。 这也是她的大学同学对她的评价,说她属于气质清冷型,因为她不太爱与人交际,也不爱参与集体活动。但若是这些评价被她的初高中同学,甚至是小学同学听到了,是铁定不会信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叶韵曾经是对各类校园活动最积极最活跃的那一类人。她是最有人缘、也是最热情的,没有人觉得她“清冷”,因为所有人都能与她成为朋友。 一次,一个与叶韵共同考入A大的高中同学也发现了她性格的转变,颇为不解地问她,为什么感觉她与从前不一样了。叶韵只避重就轻地笑着说,因为人都是会变的。 没有人知道这种改变背后真正的原因,因为叶韵绝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已不需要再去骗取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对她的关注,她只需要将她的虚伪手段精准运用在一个人的身上,只为将那一个人紧紧抓牢,如此便足够滋养她心中那一块贫瘠之地,令她得到无以伦比的满足。 为了得到那个人,即便是牵扯到无辜的人,伤害到无辜的人,她也在所不惜。 …… 篮球场上,一个叫贺泽的男孩儿一心两用,比赛的时候不禁频频抬头,不停在场下搜寻某个人可能出现的位置。然而,每一次他的目光都一无所获。也许她并没有如约而来,他的心里异常失落。 等时间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当他退场之后又再度上场,正一个跃身抬臂,将球传给另一个队员,一个女孩儿的声音竟突然自场下响起: “贺泽,加油!贺泽,加油!贺泽——!” 一个女孩儿从座位上站起,不停挥动着手臂。她的身形修长纤细,即使戴着一个口罩,也能发现眉目姣好,盈着满面的笑容。先前她不出声,没有人发现她,现在她突然为了给他助威而高调起来,便立刻从观众席中脱颖而出,忍得周围人都向她望去。 刚刚下到场边的几个工商管理学院的队员很快认出了她。他们一边用毛巾擦着脖子上的汗,一边望向他们眼中那朵冷淡的“高岭之花”,正在热情地给外院一个不知哪里窜出来的无名小子呐喊助威,一众齐刷刷的嫉恨的目光便齐齐射向某个高瘦的人影。 贺泽,让你小子出风头,等着挨揍吧! 于是自贺泽上场后,他所在的队就再也没有进一个球。 虽然贺泽凭借一己之力,光荣地拖累了整个球队以惨败收场,但此时此刻整个体育馆恐怕都没有人比他更加兴奋。篮球赛刚结束,观众正在散场,他连汗津津的队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急匆匆地跑到出口处,将叶韵堵在了当场。 一时之间,有无数双看戏的目光向他们投来。 情窦初开的年轻男孩儿总是藏不住任何心事,更何况是刚刚才在赛场上挥洒过汗水,又这样被女孩儿高调喊出过名字的男孩儿。 “叶韵,谢谢你能来。”贺泽的脸红成了一片。 叶韵露在外面的眼睛是笑着的:“我说过我不会失约的,怎么样,我做到了吧?” 贺泽听出她的嗓子有点哑,以为是刚才她给他加油的时候喊哑的,顿时脸更红了。 叶韵看出了他的心思,打趣他说:“你脸红什么呀?” “你不是说……那你刚才为什么要……”贺泽吞吞吐吐的,一副害羞的样子。他记得她说过,因为他们的对手是她所在的工商管理学院,所以不能当“叛徒”,只能默默给他加油,哪知道她竟给了他这么个“惊喜”,恐怕回去要被队友揍一顿了。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来都来了,当然要尽到朋友的职责咯。”叶韵的笑容似乎更深了,眼睛都是弯的。 贺泽回避她明亮的眸光,心跳速度惊人,似乎比刚才在赛场上的时候跳得更快。他一时之间竟不能言语,只能无话找话:“你今天怎么戴着口罩啊?我刚开始都没认出你。” 叶韵轻轻用手拉下口罩,露出自己还在过敏的脸,咯咯笑出声来:“因为我的脸跟你现在一样红啊。” 当天下午,贺泽鼓足勇气,要请叶韵喝奶茶,说女孩子好像都喜欢喝甜甜的奶茶。叶韵微笑着说,自己不喜欢喝甜的,而且皮肤过敏不能喝奶茶。于是贺泽挠了挠头又说,要不然请你喝咖啡吧,说很多人好像都喜欢喝苦苦的咖啡。叶韵又微笑着说,自己不喜欢喝苦的,而且皮肤过敏不能喝咖啡。 叶韵刚说完,两人都看向彼此的眼睛,不知怎么地就不约而同地笑了。最后他们还是找了一家校园奶茶店,在狭窄的店面中相对而坐,两人面前各放了一杯水果茶。 叶韵喝水果茶的时候又取下了口罩。 贺泽第一次在安静的环境中,在只有两个人的场合,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她。他不得不承认,虽然过敏让她的脸看起来有点红,有点肿,但是也不妨碍她是一个好看的女孩儿。她的五官都生得好看,并且在她的脸上极其协调而统一。他不由得想到她的父母一定也是身材相貌都优越的人,否则不可能生出这么出众的女儿。 贺泽盯着叶韵的脸,思绪没边没际地飘,叶韵只轻轻啜着吸管,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温柔微笑的表情,仿佛她根本没有注意到男生打量的目光。 两人从奶茶店走出来之后,贺泽又依依不舍地将叶韵送到她的宿舍楼下。分别的最后一刻,他本想说点什么,但是他吞吞吐吐最终也没能说出口,只能亲眼看着叶韵转身走进楼栋,他才慢慢离开。 直到当天晚上,在全校宿舍熄灯前一分钟,他才终于将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以文字的方式发送给了叶韵: “叶韵,我喜欢你。” 并且,在宿舍熄灯的瞬间,他就得到了对方的回复。黑暗中,贺泽颤抖着手,点开了那个回复。 一个笑脸的表情。 除了一个笑脸的表情,没有其他任何的文字。贺泽反复刷新自己的手机,依然只有一个笑脸。如同今天下午两个人见面的时候,叶韵总是用笑脸相对,同他说话的时候笑着,喝水果茶的时候笑着……她现在面对他的表白,又只给他发了一个“笑脸”的表情……她是什么意思呢? 贺泽知道自己之所以对叶韵有好感,一方面是被世人眼中好看的皮相所吸引,另一方面是她的个人气质。她是一个有神秘感的女孩儿,他生出了想了解她、探究她的欲望。 但贺泽没有过恋爱经验,他并不知道与神秘感伴随而生的,往往是一个女孩儿捉摸不透的另一面。 此刻,当贺泽正在为叶韵发给他的那个“神秘的笑脸”苦恼伤神的时候,在某一栋女生宿舍楼里,桌面台灯小小的一团亮光之中,叶韵的一半脸颊隐在黑暗里,她的脸上平静无波,再也不见白天的丝毫笑意。 给贺泽发过信息之后,手机便被她摆在一边。现在,她的手中拿着一个邮政快递,一个数月之前就已经收到的,却没有被她拆封的快递。快递的寄件地址是一家医学鉴定中心,收件地址是A大的一个快递收发点。 她知道这个快递里面存放着什么,但她却不拆开,因为她知道现在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而且她似乎并不好奇它能带给她的答案。 因为,真正的答案只存在于她的心里。 第三十三章泥足深陷 叶韵躺在宿舍的床上,在黑暗中拿起手机,打开与叶鹤亭的微信对话框,将自己下午在体育馆的一张自拍照发送了过去,并附上一条文字信息。 叶韵:我今天好了很多,以后再也不敢乱吃东西了。你呢?今天行程还顺利吗? 信息发送出去之后,等了十几分钟都没有收到回复。叶韵看了看屏幕显示的时间,已经夜里十一点了。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正在忙着工作。 正当她准备放下手机,闭上眼睛睡觉的时候,手机却亮了。 叶鹤亭:还算顺利,现在在酒店休息,刚才在洗澡。 屏幕的光亮照着叶韵的脸,她的唇角微微弯起,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用手指敲出一个一个的字。 叶韵:昨天晚上我实在太糗了,后来我没有出什么洋相吧?从医院出来之后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 点击发送之后,她静静盯着屏幕,看着“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想象着叶鹤亭此时脸上的表情。不出所料,他回复的速度很慢,最后只发来两个字。 叶鹤亭:没有。 叶韵看着这两个字,唇角的弧度淡了,眼睛微微眯起,手指又快速回复。 叶韵:真的吗? 叶鹤亭:真的。 叶韵:可是,我还梦见你了,以为你发现了我的秘密呢? 叶鹤亭回复的速度依旧很慢,但是这次却多了几个字,因为他已经无从回避。 叶鹤亭:梦见我什么了? 叶韵抱着手机在床上轻轻翻了个身,又打了长长的一行字过去。 叶韵:梦见你发现了我在生病的时候喜欢裸睡的秘密啊。 趁他回复之前,她又打了一行字。 叶韵:你是我的爸爸,即便你真的看见了什么,也没关系的,对吧? 似乎过了许久,叶鹤亭才终于回复了,只有一个字。 叶鹤亭:嗯。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是这个字里却包含着许多不能被轻易承认,也不能绝口否认的事实。这个字的意义是极其微妙而含混的,如同叶韵发给祁思明的那个表情,留有一丝解释的余地,却也没有斩断退路。 叶韵盯着手机屏幕,黑暗之中被屏幕照亮的那一张十九岁的小脸上,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深沉的笑容。 酒店房间里,叶鹤亭穿着白色的浴袍从卫生间走出来,开始坐在床沿回复叶韵的信息的时候,他的短发正缓缓往脖子里滴着水。当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在他删删减减终于将一个“嗯”字发送出去之后,滴水的头发竟已被空调的冷风吹干了大半。 叶韵没有再回复,但叶鹤亭也没有立刻放下手机,而是将屏幕向上滑动,将视线定格在了那张自拍照上。照片中,叶韵坐在一个体育馆里,肩头披散着长长的头发,脸被口罩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双明亮带笑的眼睛。她的周围有许多的人,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远方,而她则静静看着镜头,静静看着他。 昏黄的床头灯下,叶鹤亭就这样垂着头,与照片里的女孩儿对视着。他幽深的眼眸倒映着那张半露的脸,手机边缘的大拇指不经意滑过她的轮廓,谁也不知道他看着这张照片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直到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空调的冷风将他的湿发彻底吹透了,凉意浸透骨髓,他才放下了手机,转而将头埋进了枕头。 长臂伸出,房间里所有的灯光全部熄灭,叶鹤亭似已透支了他全部的精力,思绪漂浮而起,身体则变成茫茫大海中的沉船,令他慢慢陷入窒息的梦境中。 这个梦境,像是过往的延续,又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梦。因为,这依然是一个春梦,却也是一个更加彻底而清晰的噩梦。 他又梦见了那个女人,那个深渊中与他唇齿厮磨过的女人。她依旧站在那深渊里,赤裸着身体,孤独地仰望着他。这一次,那个女人不仅拥有了能将他蛊惑的声音,甚至还拥有了一张他熟悉的脸。当他认出那张脸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深渊里,与那个女人只有几步之遥。 “叶鹤亭……谢谢你……你终于来陪我了……”那女人轻启着红唇,说话间慢慢向他走近。 在他们两人站立的深渊之底,并不是凄寒料峭的四壁,而是被赤红岩浆所包裹的火热之地。女人的身体莹白如玉,细腻的肌肤上挂着沐浴后的水珠,他们脚底的缝隙里熔岩四溢,将周围的空间融化,也将她透红的肌肤蒸腾出白色的雾气。 那女人便从那白茫茫的雾气中向他走来。他呆然而立,身体像是僵硬的冰柱,但是很快,随着女人严丝合缝的贴近,他的四肢百骸便迅速成为火焰肆虐的热量之源。她似是为了汲取他的热量而来,开始用她不着寸缕的身体紧紧吸附着他,用热而烫的脸磨着他的颈,用软而娇的乳压着他的胸,用修长细致的腿缠着他的腰…… 当白色的雾气渐渐散尽,时而她幻化成那幽暗森林中的一条蛇。她夺下了他的猎枪,卸下了他的防备,她向他伸出蛇芯子,勾咬着他的唇舌,极尽赤裸地引诱世间凡人如他,为她绚烂而生,为她焚烬而亡。 时而她又幻化成一幅悠远宁静的山水画。她的身体有着世间最玲珑动人的曲线,她不紧不慢极有耐心地搓磨着他,将他凝炼成一道炙热而凌厉的笔锋,随着她的指引,他得以细致地描摹她沐浴在山雾中的层峦迭嶂,精心地刻画她隐藏在低谷中的绵延千壑……直到他的呼吸停止,直到他的心如深山古寺里的撞钟,剧烈震颤着,任那声浪穿透万里层云,惊得鸟雀飞散,繁花纷落。 …… 那梦境是如此清晰而真实,以致那梦境中的女人有多美好,那梦境中的男人便有多不堪。因为无论那女人是一条美女蛇,或是一幅山水画,那男人被轻易挑起的欲念皆是如此之重,重到他想将她嵌进身体里,重到他在梦醒的那一瞬间,居然有刹那的失落—— 为何只是一个梦? 这是叶鹤亭一生中,迄今为止有过的最为龌龊的想法,哪怕只是一刹那。 现在,他也有了一个秘密,一个让他在无止无尽的痛苦之中,泥足深陷的秘密。 第三十四章当头一棒 时间已到六月下旬,距大一下学期的期末考试只有不到半个月。叶韵收了心,忙着复习考试和结束最后几门选修课程。至于叶鹤亭,则毫无预兆地变成了空中飞人,出差时长和频次都大为增加,尤其是身在国外的时候,常常联系不上。 刚开始那几天,叶韵还会给叶鹤亭打个电话、发个信息,但随着对方占线次数增多、信息回复越来越慢,而她的复习资料又实在太厚,考试时间一天天逼近,于是她便甚少主动联系他了。 以往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往往都是叶鹤亭忙里得闲的时候,再抽空回拨给她。但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寻常,那些拨不通的电话都没有了下文,发出去的信息也如石沉了大海,大部分时间叶鹤亭就跟失联了似的。 唯有一次,叶韵接到了一通来自他的电话。大概是深夜零点时分,刚睡不久的叶韵被枕头边上手机的震动声唤醒,拿起手机一看,屏幕显示是叶鹤亭打来的。她疑惑地按下了接听键,将听筒放在耳边,另一头却没有人说话。她怕打扰到室友睡觉,将头埋在被子里小声地“喂”了两声,还是没有人说话。在挂断之前,她又看了一眼屏幕,确认来电人的的确确是叶鹤亭,于是又用很轻的声音叫了他的名字,可听筒里依旧静悄悄的,跟沉在深海里一样安静。 叶韵没作他想,将这通电话认定为误拨,挂断之后,又翻身睡去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之后,她的脑袋清醒了一些,想到那通电话才觉出一丝反常,不由得翻出通话记录,看着那三十秒的接听时间,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忙碌的日子虽然过得缓慢,但终究是有结束的一天。半个月之后,早已经被折磨得焦头烂额的叶韵,终于在上午十一点左右应付完最后一门管理学的考试。交卷铃声一响,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了考场。 回到宿舍,她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激动地收拾行李准备回家过暑假,而是开始没日没夜地懒在床上疯狂补觉。一直到考完试第三天的下午,其他的同学陆陆续续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一个人饿着肚子恍恍惚惚地从床上醒来。 学校食堂的窗口还在营业,她先趿着拖鞋,到食堂填饱了肚子,才又回到宿舍,不紧不慢地收拾了几件行李,走到学校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她的手又摸到了那个没有拆封的快递。犹豫了一下,她将它一起装了进去。 叶韵没有联系上叶鹤亭,只猜他大概率是不在家,所以她没有像以往那样在回家的时候顺路买菜,想着反正只她一个人在家,也懒得做饭了,就点点外卖吧。 其实叶鹤亭是十分不赞成她点外卖的,每次她跟他抱怨食堂的饭有多难吃,他都会千叮万嘱不准她在学校点外卖。而作为她“听话”的奖赏,他会在她周末回家的时候,亲自下厨给她做各种好吃的,只要她点菜,他保管能做。也就是这样,叶韵才能抵挡住外卖的诱惑。 但是最近叶鹤亭就跟失联了一样,跟她一样很久没有回家了。她的馋虫开始作祟,胆子也大了起来,以致她在家待了四天,家里的冰箱依旧空空如也,厨房的餐具灶台甚至落了一层灰,但是各种外卖袋子却囤了一大堆。 在家的第五天傍晚,叶韵将中午吃剩下的外卖当作晚饭将就着吃完了,又去卧室的卫生间洗了澡,便穿着睡衣如同往常一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不一会儿,她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同宿舍的舍友打来的,说她和她的一帮朋友在暑假有一个去云南旅游的计划,朋友里单出来一个女生,不太愿意付单房差,情况变得有些尴尬。于是她便打电话来,问叶韵要不要去,就当帮她这个攒局的人一个忙,给凑凑人数。并且还坦诚地说,之所以找她帮忙,是因为她是她认识的女生里,为数不多的,在暑假没有约会的“单身贵族”。 叶韵一听,哭笑不得。 这个舍友与叶韵不同系,是传媒学院播音专业的,交友广泛,为人热情。叶韵作为她们宿舍唯一没有男朋友的人,先前也是她最为尽心尽力地帮着牵线搭桥,介绍了好几个她的师兄师弟给叶韵认识。虽然最后一个都没成,但是她们之间也不免因此有了几个共同的朋友。所以这一次的暑期旅游计划参与的人里面,叶韵也是认识一两个的,不算是完全的陌生人,舍友怕她不愿意去,特意提了一嘴。 叶韵坐在沙发上,面前的电视画面是晚间的一档旅游节目,手机的听筒里是舍友的三寸不烂之舌,正思考犹豫间,玄关的大门处突然传来开门的声响。 不用想都知道开门的人是谁,叶韵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说了一句“再联系”,便快速地挂断了电话,跳下沙发,将茶几上摆着的外卖餐盒快速收好,又一个闪身跑到厨房,将前一天摆在餐桌上没有收的外卖袋子一并塞进了垃圾筒。 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完这一切,叶韵假装气定神闲地走出厨房,朝玄关瞄了一眼,见叶鹤亭已经换好了鞋子,正准备迈步往里走。 为了掩饰心虚,叶韵刚想走过去迎一迎他,却在发现大门口另一个身影的时候,脚步突然一滞。 一个女人。 叶鹤亭穿着拖鞋越走越近。他身着笔挺的正装,手上拎着一个公文包,经过叶韵身边的时候只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向了书房的方向。 叶韵一时有点怔住,下意识地将视线从叶鹤亭转向了那个女人。她仍旧站在敞开的大门口踟蹰不前。很显然,叶鹤亭虽然没有关门,却也没有邀请她进来。 叶韵的眸色微微起了变化,她重新迈开脚步,朝大门口走去。 那女人显然也已看见了叶韵,露出一脸的吃惊表情:“叶总家里原来有人啊?” 女人的声音很成熟很温柔,是叶韵喜欢的声音。一直到走近了,叶韵又发现这个女人长得也很漂亮,不媚不妖,却很显女人味。 “现在不方便的话……那我下次再来吧?”叶鹤亭的身影早已走远,女人也不知道自己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但显然,听见这话的人只有叶韵。 “你好。”叶韵走近,向女人伸出手去。 “你是?”女人狐疑地看着她。 “哦,我叫叶韵。”叶韵依然伸着手,满脸温和的笑意,“我是叶鹤亭的女儿。” 女人漂亮的眼珠转动,笑了起来:“原来你就是传闻中的叶小姐啊。”这才回握住了她的手。 “天色晚了,这位姐姐坐一坐再走吧?”叶韵弯下腰,从墙上嵌着的鞋柜里给她找了一双客用拖鞋。 “好啊,那打扰了。” 女人穿上拖鞋,未经指引便率先往里走,直到她踩在了客厅的地毯上,最后自顾坐在了叶韵刚坐过的沙发上。 “我去给姐姐倒杯水吧。”叶韵在她身后说着,转身走进了厨房。 女人含着优雅的笑容转身点了点头,待叶韵走开后,用眼睛四处打量,最后将视线落在了叶鹤亭离开的方向。 直到叶韵的再次出现截断了她的视线。 “真不好意思,只能用白开水招待姐姐了,晚上喝咖啡不太好,家里茶叶也喝完了。”叶韵将杯子递到女人面前。 女人见这位叶小姐挺礼貌客气,先前被冷落在门口的尴尬顿时一扫而空:“我只听说叶总有一个女儿,没想到还是这么一个可爱乖巧的女儿,叶总可真是有福气啊。” 叶韵嘴角露出一个笑容:“谢谢,您还是我在家里招待过的第一个这么夸我的姐姐呢。” 女人刚开始还是笑着的,慢慢地竟从叶韵的话里品出其他的意味:“哦,叶小姐还招待过别的……姐姐吗?”女人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了。 圈子里都知道叶鹤亭的“怪癖”,那就是从不把女人带回家,哪怕是身为女朋友也不行。所以传闻至今为止,没有任何女人得以踏进过他的家门。她自以为叶鹤亭是对她有意思的,虽然两人还没有挑明关系,但想着若能先登堂入室,再把关系确定下来,岂不也算为她破了例。即便他们两人最终没成,以后在这个圈子里,她也算有头有面了。 没想到她正兀自窃喜,眼前这位叶小姐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嗯,不过其他的姐姐一般进门之后对我都挺敌视的,或者说是失望吧……毕竟我已经十九岁了,比她们也小不了几岁,她们都这么年轻漂亮,即使再怎么喜欢我爸,应该也不太愿意当我的继母吧……” 叶韵还没说完,女人的脸色已经不好了。只见她象征性地喝了几口水,然后又扯了几句太晚了不便再打扰之类的话,就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要走了。 于是女人总共只坐了五分钟,便被叶韵送出了大门。 随着门关上之后“嘭”的一声响,叶韵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 第三十五章步步紧逼 如果说叶鹤亭不在家的时候,叶韵还能刻意忽略掉那一丝明显的反常,那么对于叶鹤亭在出差回来的第一天,就将女人领到家门口的行为,她便不得不谨慎对待,并心生警惕。 其实,自她对叶鹤亭坦诚自己对他的所谓“恋父情结”,他们也轻而易举地在她的主导下,达成了“共识”之后,她便想当然地认为,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潜移默化地进行着。纵使上一次叶鹤亭让她参加公司的团建,再明显不过的意图,差一点打乱了她的计划,但当他在黑夜里偷窥了她的手机,并按下删除键的那一刻,她竟然隐隐生出几分峰回路转的惊喜。因为如果叶鹤亭是她一步步设局引诱上钩的猎物,那么他非但没有在她的试探下逃跑,反而自动自愿地落入了她的陷阱,她岂能不惊喜? 但是这半个月以来急转直下的事态,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是太过掉以轻心,太过自信了。她以往总以为在这场或明或暗的情感较量中,自己是处于上风的那个人。差一点忘记了,强势与弱势的界定,并不在于谁主动谁被动,而是在于谁比较在乎。当她太过执着于得到不属于她的东西的时候,她就已经将自己置于劣势了。 所以,当叶韵送走了那个女人,站在叶鹤亭紧闭的房门前时,她告诫十九岁的自己,不能冲动,不能莽撞,她必须思考,冷静地思考。因为叶鹤亭并不是猎物,而是一个男人,一个她必须得到的男人。如果有一步走错,她将永远失去他。 于是,纵有万千思绪涌在胸口,她的手终是没有触碰到那扇门。十分钟后,她关闭了客厅所有的灯,回到自己的卧室,在睡梦中等待黎明的降临。 第二天叶韵醒得很早,只要叶鹤亭在家,她的生物钟便能神奇地自动调整,绝不让她睡懒觉。她刚走出卧室,如同意料之中,便听到厨房的方向传来动静,伴随着一阵阵食物散发的香味。恍然之间,她似乎已经看见了叶鹤亭站在灶台前拿着锅铲的模样。于是她同往常一样,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欲从背后给他一个“突袭”,以换来他在她额头上的轻轻一吻。然而这一次,她的脚步很快停住了。 几乎是在她停步的同时,那厨房里忙碌的人影一个转身,被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叶韵吓得捂住了心脏: “哎哟,吓死我了……这位是叶小姐吧,怎么小姑娘走路都没声儿的?” “叶小姐是饿了吧?别急啊,还有一个蔬菜汤就做好了,按叶先生的吩咐,七点钟准时开饭。” 叶韵绝对想不到,在起床之后迎接自己的会是这一幕。一向任何家务事都亲力亲为,谢绝外人入内的叶鹤亭,竟然在回家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请回了一个煮饭阿姨。不过事到如今似乎也不稀奇,毕竟他昨天晚上甚至已经将女人领到家门口了。如果不是顾及她这个女儿在家,或许就不只是领到家门口,而是直接领到床上去也不一定。 思及此,叶韵经过一整夜才平复下来的心绪,又出现了难耐的躁动。直到七点将近,叶鹤亭衣着整齐地从卧室踱步而出,来到餐厅坐下,与她面对面坐着吃早饭,她才努力压下了那股烦闷不安的情绪。 忍了很久,叶韵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为什么不自己做饭了?” “最近很忙。”叶鹤亭一边吃着,一边回答,头都不抬。 “我放暑假了,我可以做饭。”叶韵难以下咽。 “是吗?”叶鹤亭抬头扫了她一眼,语气里居然有一丝不可察觉的轻蔑,“你准备怎么做,继续点外卖?” “……”叶韵不自觉捏紧了筷子,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是“我只是为了等你回来做给我吃”。 叶鹤亭稍微顾及到了她的情绪变化,补充道:“我最近很忙,没时间做饭,你想吃什么告诉张阿姨就行……她是我请来照顾你的。”说到最后一句,声音轻柔了许多。 然而叶韵没有再接话,只埋头快速吃完早饭就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一直到叶鹤亭离家上班去了,都没有再出来。 时间转眼又过去了三天。叶鹤亭请来的张阿姨确实是经验丰富又勤快能干,灶台厨具被她擦拭得纤尘不染,各种电器的使用她都得心应手,冰箱又变得满满当当,一日三餐准时上桌,菜色多样,既营养又健康。哪怕是叶鹤亭一整天都不在家,叶韵也再不用靠外卖度日。张阿姨按照叶鹤亭的吩咐,将她照顾得很好,好到她会禁不住想,如果她从叶鹤亭那里所求的,只不过是如此这般一日三餐的照料,她现在一定已经感到非常满足了。 可叶韵承认自己是个极度贪心的人。她不能任由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她需要的是他,而不是他请回来的阿姨。 于是在第四天的晚上,叶鹤亭下班回家后,叶韵在餐桌上狠心问出了一句连她自己都觉得过分的话。 “叶鹤亭,”叶韵先是叫出了他的名字,然后缓缓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抬起眼,将目光投向了坐在对面的叶鹤亭,声音很小很轻,“你是不是后悔收留我了?” 话一出口,对方的动作明显一怔。 叶韵紧紧盯着叶鹤亭,趁他发怔的时候,以委屈的口吻继续说:“还是对于照顾我这件事感到厌倦了,或者说……腻了。” 叶鹤亭如同出现了幻听,仿佛不敢相信他听到的话,声音里一片慌乱的茫然:“小韵,你在说什么?” “你说过要一辈子照顾我,要补偿我的,可现在只不过才一年,你就开始嫌弃我了,是不是?” 叶韵知道说什么话才可以刺激到叶鹤亭,所以她口不择言,她要挑破叶鹤亭最近对她的反常态度,她要逼迫他对她坦白,她预感到他瞒着她一些事。 “小韵,你到底在说什么?”叶鹤亭果然显出急切。他放下了筷子,隔着餐桌的短短距离,直视着她。 当叶鹤亭的目光射来,叶韵反而极快地垂下了头:“我真害怕有一天,如果我被发现不是你的女儿,你是不是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摆脱我了……”说着,一瞬间猛然抬头,眼睛已经红了,“毕竟,你已经开始觉得我是一个摆脱不掉的麻烦了,不是吗?” “小韵,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请阿姨来家里做饭,只是为了更好地照顾你。”叶鹤亭终于理出了头绪,他探出身来,隔着餐桌抓住了叶韵放在桌上的手。当他触碰到叶韵的手时,他的心抽动了一下,因为她的手凉得可怕。 “最近公司事情太多,你又一个人在家,我怕照顾不到你,只是这样而已。”他将叶韵的双手都握住了,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包裹住她的冰凉。 “你的话已经不值得相信了。”叶韵瞄了一眼叶鹤亭握着自己的手,重又盯紧了他的眼睛,想从中探究一些深藏其中的她未曾发觉的东西,“你曾经向我保证过,说你不会让我找不到你,可是前阵子,你却长时间失联。你也向我保证过,说绝不带女人回家,可是前几天,你却将一个女人领了回来,撒手不管,让我来招待她……” 说到这里,叶韵挣扎着抽回了自己的手:“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是不是想提醒我,是我的存在妨碍到了你的工作,是我的出现拖累了你的感情生活,是我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儿搅乱了你的一切……总之,是你后悔了,是不是?”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这样。”叶鹤亭果然被叶韵的话狠狠刺伤,他的表情已经极为痛苦,但是他除了无谓的否认,却说不出任何解释的话,他无法解释,他不能解释。 但是叶韵既然认准了时机,便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于是她又说出了接下来的话,似是将自己的心剖给他,以求换得他的坦诚相待: “叶鹤亭,我曾经傻乎乎地幻想过,如果我不是你的女儿该有多好,那样的话,我就可以无所顾忌地爱你了。不是什么‘恋父情结’,更不是什么病,只是单纯地像一个女人爱着一个男人那样爱你……”说到这里,她顿住了,有眼泪溢出了她的眼眶,她的语气凄凉,但她竟笑了,“可是我真的傻,我从来没想过,如果我不是你的女儿,我就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这个家里,没有资格出现在你的身边,我会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被母亲抛弃,没人要的孤女而已。什么爱不爱的,我甚至没那个资格……” 叶鹤亭已不敢与叶韵对视,他用手扶住了额头,黑眸掩藏在灯光投射的阴影下:“小韵,别再说了……你是我的女儿,你永远都会是我的女儿……” 叶韵成功挑动了叶鹤亭的情绪,成功让他因她的话而痛苦,但她不认为他卸下了防线,因为他很明显在逃避在抗拒着什么。如果换作以前,她一定会站起来,走过去抱一抱这样痛苦的他,但是现在,她不能这么做。她将自己变得绝情,因为她手中的筹码已经越来越少了,她必须步步紧逼。 “其实我刚住进来的时候就想问你了,你是怎么确定我就是你女儿的呢?仅凭李曼瑾的几句话吗?仅凭我跟你一个姓吗?我一直在想,我们是不是该去做个亲子——” “我只希望你的病能尽快好起来,小韵,你是我的女儿,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的感情能正常起来,我只是在帮你,仅此而已。”叶鹤亭突然打断她,他放下撑着额头的手,那手背上已有青筋隐现,他的胸口深深起伏,极力控制着情绪。 他的话听起来似乎毫无破绽,“帮她治病”,所有的一切用这个理由都能解释得通。 但他显然忘记了一件事,而叶韵却记得。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偷偷删掉我手机里祁思明的微信,你这样做不矛盾吗?” 面对叶韵的咄咄逼人,叶鹤亭终于没有再回避,他重新抬头直视她,眼睛里是压抑的通红:“他不适合你,你值得更好的人。” “我说过,你的话已经不能让我相信了。”叶韵坐在餐椅上,上半身突然往前一倾,离叶鹤亭的距离更近了一些,“除非——” 叶鹤亭漆黑的瞳孔里,突然映入了叶韵放大的脸:“除非……什么?” 叶韵诡异一笑,她决定暂时放过叶鹤亭,也给自己留一点喘息的余地,于是她接着说:“除非你吻我一下。” 第三十六章落入手心的吻 “你先吻我,我再来判断,谁才是适合我的人。”叶韵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叶鹤亭的视线移到了她的嘴唇,然而只是一瞬间便移开,撇向别处,仿若那嘴唇是一处引人犯罪的禁地。 “不可以,小韵,我不可以……”叶鹤亭放在桌面的一只手攥成了拳,他闭上发红的眼,又缓缓睁开,“我们不可以。” 叶韵残留的眼泪还挂在眼角,她冰凉的呼吸喷在他的侧脸上,轻笑一声:“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因为那是乱伦。 面对叶韵的明知故问,叶鹤亭竟说不出那个刺耳的字眼,他如同被一双手扼住了喉咙,陷入了一种窒息般的软弱和绝望。而叶韵,就是那双手的主人。 “叶鹤亭,你确实是一个合格的父亲,而我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儿。因为作为女儿,是不该对父亲存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的。”叶韵倾身的同时又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勾住了叶鹤亭的脖子。她的手在他的脖子上流连了好一会儿,感受着他颈动脉的剧烈搏动,然后才缓缓向上落在了他的脸上。他一直侧着脸不看她,于是这一幕看起来更像是他主动将脸依偎在她的手心一般。 叶韵觉得自己的鼻头又酸了,于是她接着诱劝他:“你吻一吻我,就当是父亲给女儿的吻,好不好?” “哪怕就像以前那样,吻一吻我的额头,好不好?” …… 后来叶韵又说了什么,连她自己都已听不清了,但叶鹤亭始终无动于衷。 叶韵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了,她想,他怎么可以如此铁石心肠。 直到她都要放弃了,叶鹤亭才终于有了一丝动作—— 在她收回手的前一秒,他微微转过了头,他的唇擦过她的手心,落下一个冰凉的吻。 她的手心是凉的,他的嘴唇也是凉的,因为流着相同的血液,所以无法温暖彼此。 叶韵的泪终于逃离了眼眶,自脸颊一滴滴滑落。 “我会努力治好自己的病,以后不会再让你为难了,我的爸爸。”她笑着,轻轻说。 接下来的整个暑假,叶韵都很少在家。她收拾出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行李箱,与一群同伴前去云南旅游了大半个月,晒得黝黑的皮肤还没恢复,又报名参加了一个为期一周的大学生暑期夏令营活动……除去和朋友的各种聚会,她甚至还去了离家不远的一家商场做兼职,每天在促销员岗位上站足十小时,这样又是半个月过去了…… 叶鹤亭是一个不常关注微信朋友圈的人,但是自从他偶然看到叶韵在朋友圈晒出的一张又一张照片,便时不时地刷新手机,并常对着刷新出来的信息久久失神。 叶鹤亭明显感觉到,自那天之后,叶韵变得比以前“正常”了。 她不再将自己关在家里,等待他上下班,而是恢复了很多属于她自己的社交活动,或者是像普通的大学生那样,利用假期参加一些社会实践。在她晒出的照片里,总是有人围绕在她的身边。哪怕是在商场兼职促销员,她也能发一些幽默自嘲的话语,消磨那漫长的十个小时。 而其中最为“正常”的是,她不再直呼他的姓名,而是开始称呼他:“爸爸”。 “爸爸,你可以帮我把水杯拿过来吗?” “爸爸,我下午跟人约好了,不用等我吃晚饭了。” …… 而当暑假结束,叶韵正式升入大学二年级后,他们的对话往往是这样的开头: 叶韵:爸爸,我这个月的生活费不小心花完了,可以预支下个月的吗? 叶韵:爸爸,我想换一个新手机…… 叶韵:爸爸,我有个同学家里特别困难,我借了点钱给他应急,但是短时间内他也还不上,所以你看能不能再给我打一点…… 叶韵:爸爸,我没钱了。 多么“正常”的父女相处模式,除了直切主题的讨要生活费,她便同他无话可说了。但凡他多关心叮嘱她一两句,她的回答也很平淡,往往都是“哦”或者“好的”。 曾经,血缘的亲密关系让他们朝夕相处以至无话不谈。现在,血缘亦让他们生生疏离以至无话可说。 她究竟是在拯救她自己,还是在惩罚他? 叶鹤亭在每一个醒来的清晨,都会第一时间想到这个问题,为自己的怅然若失感到无尽的悲哀。 原本以为日子会如此这般“平淡”地继续下去,却没想到某些事已经在暗中迅速滋长,以至远远超出了叶鹤亭的想象。 那是有一天在鹤星公司内部会议上,人事部经理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祁思明”。 叶鹤亭对这个名字生出敏感的警觉:“他怎么了?” 人事部经理无奈叹气:“最近几个月他的销售业绩一落千丈,据说是谈恋爱被女生甩了,从此便一蹶不振。这不,刚递上来一份辞职信。” 叶鹤亭瞟了一眼那封信,眸色渐深。 “英雄难过美人关。”经理继续道,“听说女方还是个在校大学生,一个区区小丫头片子,竟然把我们身经百战的销售人才迷得神魂颠倒,最后又将人甩了,真是应验了那句红颜祸水啊。” 会议结束后,叶鹤亭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在公司内部通讯录上找到祁思明的联系方式,然后立刻拨了一通电话。 “喂,哪位?”祁思明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听起来有些颓丧。 “我是叶鹤亭。”简洁有力。 对方明显愣了好几秒:“叶、叶总?” “嗯,我有事找你。”叶鹤亭平静的语气里充满了试探。 “什么事?”祁思明的声音里有几分心虚。 叶鹤亭眼睛微眯,已经笃定了猜想:“你自己心里明白。” 祁思明果然立马招供,声音里瞬间便蕴满了愤怒:“是叶韵甩我的!我没有欺骗她的感情,是她骗了我!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我是受害者!” 叶鹤亭握着电话的手捏紧了,强忍住因震惊而暴涨的情绪,语气依旧是不落痕迹的平静:“她甩了你?” “呵呵,看来叶总您是真不知道。她说她是你的女儿,她说你不准她谈恋爱,所以要瞒着你。”祁思明顿了一顿,悲哀地笑了,“看来唯有这一点她没有骗我,否则叶总也不会打这个电话了。” 叶鹤亭的声音如同浸在深海里:“她已经对我坦诚了,说是你对不起她。” 祁思明一怔,愤怒的语气里竟夹杂着忧伤:“我没有对不起她!我一半工资都花在她身上了,她无止无尽的欲望我满足不了她,她就说我不爱她!我多看别的女生一眼,她就说我对不起她!是的,她也为我花了不少钱,可我要的不是她的钱,我只是希望她多关心我、多在乎我,哪怕只有一点点,就像她最开始追我的时候表现出来的那样!” 第三十七章男主角换成了别人 祁思明的话里信息含量实在太大,叶鹤亭几乎停止了思考,他只是恍惚间继续追问:“然后呢?” “然后我才知道叶韵在骗我!她只是故意制造矛盾,借此分手而已。因为她变心了,她劈腿爱上了别人!她是一个虚伪的女人,为了得到她看得顺眼的男人,她的甜言蜜语就像她的谎话一样张口就来,然后将人迷惑得团团转。” “叶总,我希望您能劝劝您的女儿,让她别再到处欺骗男人的感情,她是您的女儿,她有那个资本,她不在乎,她玩得起。可是她这样肆无忌惮搅和别人的人生,留下一堆烂摊子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人的行为是会遭报应的!叶总,我不得不怀疑,在处理感情方面,或许有的特质是真的会遗传的,我说的对不对?!”说到激动之处,祁思明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挑衅了。 叶鹤亭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就挂断了祁思明的电话。 他不确定祁思明的话里有几分真假,在巨大的震惊导致的大脑短暂停转之后,他用最短的时间,迅速恢复了理性。 鉴于叶韵已经两个周末没有回家,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他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通知司机备车,一路往叶韵的学校而去。 叶鹤亭到了叶韵的宿舍楼下,宿管阿姨拦住他,他报了学生家长的身份上了楼,很快来到叶韵所住的宿舍门口。 他伸出手,敲响了门。 “谁呀?”一个女生开了门,看见门口竟站着个男人,下意识理了理衣服,“你找谁?” 叶鹤亭微侧过脸:“我找叶韵。”又补充说,“我是她的……爸爸。” 女生打量着叶鹤亭,脸上泛起了一丝诡异的笑,“爸爸?哦,明白明白。”心里想的却是,叶韵果然是老少通吃,前几天还大放厥词说只喜欢小哥哥,原来都是骗人的,眼前这个十有八九也是受害者之一。 叶鹤亭被眼前女生意味深长的笑容搅得一阵烦乱。 “去图书馆三楼找她吧,她现在应该在准备期中考试呢。”女生说完,又拍了拍脑袋,“哦我忘了,图书馆你进不去。你就在外面等她吧,现在是下午四点,一般她五点钟就会出来了。”女生说完,迅速关上了门。 叶鹤亭迟疑地走出宿舍楼,心里惴惴不安,脚下的步子不知不觉越迈越大。 他来过学校几次,大致知道图书馆的方向,一路上问了几个学生,很快就来到了图书馆大门口的台阶下。 他走上台阶,一直往里走到图书馆一楼的闸门处,突然被门口的保安拦下。 “请出示您的学生——”那保安又看了叶鹤亭一眼,“或是教职员工证,然后在刷卡机上验一下。” “我是学生家长。” “那就不好意思了,请您止步,校园内部图书馆不对社会人士开放。”保安义正辞严。 一丝窘迫袭来,叶鹤亭一时之间的头脑发热很快被冲淡,他自嘲地笑了笑,退出闸门,重又往回走在台阶之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叶鹤亭丝毫没有意识到,像他这样一个身着笔挺正装又气质出众的男人,在校园环境中是异常惹人注意的。但他不停徘徊往复地踱步,对过往学生的目光毫无所觉,只是时不时地望向图书馆大门出口,偶尔抬腕看着手表的时针转动。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叶韵终于走了出来。叶鹤亭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她。不过她不是一个人,她的身边还并排走着另一个高个子的男生。叶鹤亭只觑了一眼,已将那男生上下打量了个遍。除了个子高一点,一无是处。 然而叶韵从始至终竟没有发现叶鹤亭。她的注意力全在那男生身上,他们似乎要在大门口就地分别,两人一人朝南一人朝北,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但是各自才走了没几步,叶韵突然停下,转头回望那男生。男生也正好转身看她,两人心有灵犀般相视一笑。 …… 叶鹤亭漆黑如墨的眸中,闪过一道回忆的光,因这场景与他第一次见到叶韵时何其相似。 他们那时候也是这般,明明是两个方向,却在最后一刻突然转身,心有灵犀,四目相对。 她说:“帅哥,谢谢你的冰淇淋哦!” 她蓦然回首时,那明媚的笑容依旧,只是如今男主角换成了别人。 而他,则重新变为了那个陌生人,一个被隔绝在界限之外的陌生人。 …… 叶韵在与男生久久对视之后,准备继续往向走,然而那男生却出其不意地,几步上前从背后抱住了她,然后将一个轻吻落在了她的脖颈。 叶韵感受到了男生的不舍,终究还是再次转过身,依偎在男生的怀里,然后,男生吻在了她的嘴唇。 叶韵用手指点在男生的唇上,柔媚羞涩地淡淡一笑。男生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又惹得她笑出声来。 没有人注意到十米开外,有一个黯然站立的男人,正在静静注视着这一切。他看不到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但他听见自己的拳头正咯吱作响,牙齿也暗暗发酸。 当叶韵和那个男生终于各自走远,男人的脚步竟被一堵无形之墙拦住,没能追上前去。他已有半个月没有见到她,没有看见她的笑容,没有听见她的声音,现在他见到了,也听到了。 他拐了个弯,绕到图书馆侧门,然后经由一条小路,走到学校大门口,找到停车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叶总,现在是回公司吗?”司机从后视镜里小心翼翼地问。 男人没有应答,仰头靠在车后座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情疲倦而落寞。 那是从未有人见过的落寞。 第三十八章一言为定 贺泽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经历失而复得的喜悦。 在听闻叶韵与别人谈恋爱之后,他的内心被一块巨石砸中。这种由单相思引发的情伤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他因此独自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就在他以为他与叶韵再无可能的时候,某一天叶韵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抓住他的手,满带哀凄之色:“贺泽,我分手了,你还想要我吗?” 巨大的喜悦突然降临,贺泽难以置信以至激动到哽咽,他颤抖着轻轻抱住叶韵,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抱着她。 叶韵说:“你不说话,就是不想要我了。” 贺泽这才赶紧憋出两个字来:“我想……我想……” 叶韵主动让贺泽的怀抱更紧一点,用胸前的柔软抵着他的胸膛:“那你爱我吗?” 贺泽对“爱”这个字眼有点陌生,可是身体的感官刺激着他,他的舌头有些打结:“爱、我……我……我爱你。” 贺泽个子很高,叶韵也不矮,叶韵伸手便能摸着贺泽的头发,像摸小狗一样,既是温柔的爱抚,又是驯服的奖赏。贺泽对这种感觉极为陌生,又极为敏感,不一会儿眼神就失去了焦距。 “你怎么会懂爱呢?”叶韵低声喃喃,“你只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罢了。不过没关系,我会爱你……我把爱给你,你便不要去喜欢别的女生,好不好?” 贺泽如坠梦中,身体五感被叶韵缠绕,他听不太清她在说什么,只是答:“好……好……” 从此以后,贺泽便正式成为了叶韵的新一任男朋友。 他们牵手、拥抱、接吻,经历了最初几个星期如胶似漆的甜蜜之后,贺泽有时候也会恍惚地意识到:叶韵变了,她变得跟刚开始认识她的时候很不一样。他不知道这种变化的根源,但他知道,她依旧是她,她只是将曾经的那个自己暂时关了起来,将另一面的自己放了出来。 有一次,他们激烈地吻在一起,却几乎刹不住车,叶韵将贺泽不安的手在胸口紧紧握住,用清冷遥远的声音说:“贺泽,我们不能。” 贺泽几乎呜咽:“为什么……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不爱我。”叶韵的唇是热的,声音却很凉,“你只是被异性的身体蛊惑而已,这是很正常的生理反应。” 贺泽深感无力,因为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做,叶韵永远都是那句“你不爱我”,她似乎很缺爱,但又不相信他的爱,所以他找不到别的可以给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连接吻都小心克制,更多时候是浅尝辄止。两片嘴唇堪堪一触,如同他们莫名而来的恋爱关系,始于肌肤,止于灵魂。 贺泽开始患得患失。每次分别,他都当作是最后一次,他会从背后拥抱她,然后吻上她的脖颈。只除了那一次,他有机会吻上了她的唇,因为她转过了身。 那是在图书馆的大门前,她的手指点在他的唇上,露出一丝羞涩,他难得见她愿意回应,不安的灵魂蠢蠢欲动,欲趁机向她讨一句类似于承诺的话,于是他便小心翼翼地说:“叶韵,我总害怕失去你。” 叶韵只是笑,笑声悦耳,但没有给他想要的承诺。 当天晚上,他收到了她的信息:“贺泽,我们到此为止吧。” 又是深秋的季节。傍晚时分,站在宿舍阳台上的时候,会有北风从脖颈灌入,浸得人浑身发寒。叶韵不由得想起,在大一入学的第一天晚上,她就是站在这里给叶鹤亭打电话。她迟迟不愿意挂断,他便也陪着她煲电话粥。那是迄今为止,他们最长时间的一次通话。 距离上一次联系他,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她的手机通话界面,所有的未接电话,几乎全是他打来的。他们是彼此的劫难,因为亲情变了质,又没有爱情的容身之所,所以落入不伦不类的境地。 现在,他们的关系如同受人摆布的风筝,一阵风起,似欲挣脱束缚,一阵风落,又迅速萎靡下坠。无论风起风落,他们的未来皆不握于自己的手上,而是潺潺流淌于血液之中,没有放与不放的抉择,只有剥筋剔骨也挣不断的纠葛。 叶韵站在落日的余晖中,披散的发丝被凉风吹起,她的手指落在手机屏幕,按下了未接电话的回拨键。 过了许久许久,对方才接起电话。 “爸爸……听我同学说,你来学校找过我?” “嗯,在那附近办点公事,顺道过去了一趟。” “可我没见到你。”叶韵攥着手机,视线落入虚空。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一片凋零的树叶被风卷落,在空中盘旋打转。 “你同学说你在图书馆一时半会回不来,我也赶时间,所以没等你。” 叶韵的耳边传来极轻的打火机啪嗒的声响。 “少抽烟。”树叶终于落下,融入萧瑟的大地。 “没抽。”一支烟被重新放回烟盒。 “嗯。”叶韵垂下眼,没再说话。 突如其来的静默,让一阵突兀的车辆鸣笛声,透过听筒清晰刺入耳膜。 车来人往的路口,叶鹤亭站在马路边,嗓音很闷很重:“小韵,你有什么事想跟我说吗?” 电话那头依然沉默。 “小韵?” “没有。” “真的没有吗?” 过了很久很久,叶韵才缓缓开口:“我……我谈恋爱了。” 叶鹤亭面前的绿化树上,一片枯黄的树叶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脚边。 他低头看着那片落叶,笑着说:“这很好啊,小韵长大了,会经历爱情的,真正的爱情。” “爸爸,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曾经的那些女朋友……都是你主动提出分手的吗?” 或许是被风吹得有点冷,叶鹤亭感觉自己的手竟有些发颤:“是的。” “那你真的爱过她们吗?” “……嗯。” “可是为什么突然就不爱了呢?” “你能教教我吗?”叶韵急切地追问。 “……什么?” “怎么可以突然间就不爱了,我的爸爸,你能不能教教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可以突然就不爱一个人了?” …… 凉风似刀割在心口,叶鹤亭如何能说,那是一个诅咒,一个只能被动承受的诅咒。 叶韵明白如何才能伤他最深,于是她的声音便从那风中穿透而过,一句句刺进他的心脏: “我也像你那样,试着交了很多的男朋友,我竭尽全力地想去爱他们,但是当他们说出爱我的时候,我却一点也不开心,只有空虚和难过……因为我居然会忍不住想……为什么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你……我想得到的,只是你一个人而已……” 时隔几个月,叶韵终于又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叶鹤亭,你教教我……我要怎么做才可以不爱你?” 太阳的余晖散尽,夜幕降临人间,城市车流的尾灯在黑色的夜风中闪烁着刺目的红。 叶鹤亭终于还是点燃了那根烟。火星映在他的瞳孔,微弱且明灭不定。 “小韵,我们见个面吧。” 十分钟之后,叶韵走出学校大门,在离公交车站不远的一个路口,见到了独站在夜风中的叶鹤亭。 司机早已被遣走,他却没有离开,而是一个人在马路边驻留了几个小时,不知是在等着一个人,抑或只是在等着一个结局。 叶韵见到他的时候,他正抽着一支烟。她是第一次看到他抽烟的样子,也是第一次在见到他的同时,就飞奔上前,从正面紧抱住了他。 叶鹤亭差点没有站稳,身体瞬间僵住。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下一秒已经抬起手,将烟蒂掐灭在了旁边的垃圾桶里。然后,他缓缓收回手,同样紧地抱住了叶韵。 已经有很久很久,两个人没有过这样的拥抱。 叶韵的脸紧贴着叶鹤亭的胸口,他的手臂也绕过她的身体,下巴蹭着她的发顶。两个人像终于寻觅到了灵魂的归依之处,一时间,竟都说不出话来。唯有温热的体温,透过紧紧相贴的身体,丝丝传递。 不知过去了多久,叶韵终于闭着眼开口了,她的声音透过他的胸腔,传进他的心底:“叶鹤亭,如果我不是你的女儿,你会爱我吗?” 叶鹤亭还存有最后一丝挣扎的理智:“小韵,我们去看心理医生。” 然而叶韵只是不断地重复着问:“如果我不是你的女儿,你会爱我吗?” “你会吗?” …… “我会。” 叶鹤亭终于败下阵来。 “好,”叶韵缓缓睁开了眼,声音如细丝般缠绕在他的胸口,“那我们就……一言为定。” 第三十九章釜底抽薪 时间转眼就到了12月22日,冬至,冬之至寒。 这一天正是周五,为了应节,A大学生食堂的窗口里,有白白糯糯的汤圆和热气腾腾的饺子免费供应。中午学生刚一下课,食堂里就热闹地排起了大长队,爱吃饺子的盛饺子,爱吃汤圆的舀汤圆。食堂师傅一碗水端平,少了习俗之争,皆大欢喜。 相比近些年流行起来的西洋圣诞节,冬至这种传统节日,没有商业气氛推动,在叶韵的印象中,一直是不温不火的。直到去年,这个节日才在她的脑海中留下了特别的记忆。因此那是第一次,她与叶鹤亭两人在家里单独一起过节。 她喜欢吃甜糯的汤圆,叶鹤亭喜欢吃肉馅的饺子,谁都不肯妥协。于是两人决定双管齐下,又是搓汤圆,又是擀面皮,在厨房忙忙碌碌两个小时,才将汤圆和饺子先后端上桌。虽然凡是她经手的饺子都漏了馅,叶鹤亭搓的汤圆也不够圆,但最后两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那时候,他们尚能算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而现在…… 叶韵苦笑着吃完了汤圆,从食堂门口走出来的时候,正巧碰见她的室友唐优优前来打饭。 “叶韵,今天晚上KTV你真的不去吗?” “我不去了,今天要回家。” 唐优优撇着嘴:“你都这么久没回家了,也不差这一天嘛,还是跟我们一起去唱歌吧!” 叶韵笑着:“我真得回家,今天过节,我爸在家等我呢。” “你跟你爸的关系也真是,一会儿闹矛盾,一会儿又和好,没完没了的。我还挺好奇,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叶韵笑出声来:“你快进去吧,再慢你爱吃的饺子就没了。” “好吧。”唐优优叹着气,走进了食堂。 唐优优走后,叶韵不知不觉敛起了笑容,想到了什么,眸色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那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也是一种志在必得的笃定。 当天晚上,叶韵回了家,叶鹤亭也提早从公司下了班。 不过这一次,他们没有搓汤圆,也没有包饺子,而是按照叶鹤亭老家的习俗,简简单单煮了两碗冬至面。 叶韵坐在餐桌前,笑意盈盈地看着叶鹤亭将细长的面条端到她面前,然后低头用筷子搅了搅,说,这跟过生日的时候吃的长寿面也没什么区别嘛。 叶鹤亭只回以淡淡的笑,不多言语,坐在了叶韵的旁边,开始吃面。 以前两人总是相对而坐,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叶鹤亭开始习惯性地坐在叶韵的旁边,相隔着五十厘米的距离,不太近,也不太远,避开了与她的直接对视,也避开了可能会产生的难堪。便是如此不着痕迹的小心谨慎,他才能好过一些。 见叶鹤亭沉默寡言,叶韵也只能安静吃面。她吃得很慢,就像吃长寿面那样,一根一根地挑起,轻轻吸溜进嘴里,在吞下的最后一瞬间才将面条咬断。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缓缓凝滞的气氛中,叶韵终究还是忍不住,假装轻松地开了口: “叶鹤亭,我可以提前知道你的生日愿望吗?” 她微微转过头,在柔和朦胧的灯光下,偷瞄向叶鹤亭。 叶鹤亭有着一张无可挑剔的完美的侧脸,鼻梁高挺而俊毅,面部轮廓是惑人的深邃,像浑然天成的艺术品。叶韵总能像现在这样,在不经意间被他的皮相所惑,她不得不承认,男人的美貌也是诱人觊觎的根源之一。 叶鹤亭感受到叶韵的注视,下颌线微微绷紧,只顿了一顿,没有回应。他面前的碗里已经见了底,因为他不知不觉吃得很快。 见他不答,叶韵敛回心神,无所谓地眯起笑眼:“那我告诉你我的生日愿望好了。我的生日愿望是,我能得到所有我想得到的东西。” 几分钟过去,叶鹤亭终于吃完了属于他的一碗面。 他也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悲伤:“我只希望,我已经得到的永远不会失去。” 一根细滑的面条从叶韵的筷子缝里不小心溜走,她的嘴巴落了空,于是握筷的手便僵在原处:“你什么都不会失去,只要你愿意的话,还可以得到更多。” 说完,她放下筷子,将自己的大半碗面沿着餐桌,推到叶鹤亭面前,强撑着笑脸看着他:“比如说……我的面给你吃?” 叶鹤亭的视线从叶韵的手慢慢向上,直到终于转头直视着她的脸。他的目光深邃而幽暗,像要透过她伪装的笑脸,将她的心看穿。她太擅长明知故犯,也擅长以天真的手段将他蛊惑。他对她的图谋早有所察,但是他却不知道她会怎么做。他极力将她只看作一个孩子,极力包容她的一切,但他绝不能弃守他的底线,不能害她跟他一同犯下大错。 “是嫌弃面不够多吗?”叶韵维持着笑容,视线在那大半碗面和叶鹤亭之间来回,最后只得无奈地说,“这样吧,我再给你一样东西,就当做提前送你的生日礼物好了。” 她调皮地神秘一笑,突然站起身往外走,离开了餐厅,消失在她的房间。等了不一会儿,她走出房间,有什么东西被她藏在身后,然后迎着叶鹤亭的视线,她走到餐桌前停下。 她将那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递到叶鹤亭面前。 那是一个包装完好的、没有拆封的邮件,薄薄的一封,像是只有几张纸的厚度。 “拆开看看吧。”叶韵伸着手,带着丝丝蛊惑的笑容,一直等到叶鹤亭用手接过,才放下自己的手。 “我想你比我更需要它。”她说。 叶鹤亭的神情是带着疑惑的犹豫,但是在叶韵的注视下,他最终撕开了邮件的封条。 里面是一个黄色牛皮纸袋,其中装着一沓A4大小的纸张。 那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居中加粗的标题:A市**医学检验中心 第二行是稍小的副标题:基因鉴定所DNA检验报告书 后面紧跟着的宋体字便是正文内容: “被鉴定人1 姓名:叶韵 性别:女 出生年月:1999年3月6日” “被鉴定人2 姓名:叶鹤亭 性别:男 出生年月:1981年3月6日” “委托鉴定事项:亲权关系鉴定” “委托鉴定日期:2017年5月21日” “样本:被鉴定人毛发各一份” ……… 叶鹤亭捏着纸张的手背透着青筋,在翻到最后一页鉴定结果之前,他猛地抬起头,用晦暗莫测的眼神紧紧盯着站在他面前的女孩儿。 叶韵显得很平静,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仿佛她早已预料到了一切,或者是说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她见叶鹤亭盯着她,只微微勾起嘴角,说:“那天晚上我不止亲了你,还扯了你几根头发当作样本,我认为你或多或少是知道的吧,否则你干嘛多此一举把门锁换回来呢?”她本来一直不明白,他是怎么发现她的行径的,直到某一天她在开门的时候,意识到了藏在门锁里的秘密。 “我已经通过电子邮件知道结果了,但是这封正式的纸质邮件,我想还是应该由你亲自来拆,因为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叶韵弯下腰来,将两只手肘撑在桌面,将脸凑向叶鹤亭的脸,仿佛是在等待着他翻开最后一页后,以最近的距离观察他的表情。 叶鹤亭想说什么,最终却咽了下去,叶韵清晰地看见他额角的鬓发里浸出显而易见的汗珠。 他的手指因为紧绷而颤抖,终是掀开了报告的最后一页,白纸黑字的鉴定结果立刻呈现在他的眼前: “分析说明: ……19个STR基因均为人类的遗传学标记,遵循孟德尔遗传定律……其累积非父排除率为0.999999989……等基因座不能从被检父的基因型中找到来源…… 检验意见: 经过我中心鉴定,被鉴定人1(叶韵,女)与被鉴定人2(叶鹤亭,男)确认无血缘关系。“ 叶鹤亭的双眼死死定在“无血缘关系”那五个字上,感受着人生中从未经历过的恐惧与绝望。 在他心中,所有坚不可摧的堡垒皆是建立在“叶韵是他的女儿”这个基础之上,如果他眼前这一份“亲子鉴定报告”是真实可信的,那便无异于将他釜底抽薪。他严防死守的堡垒,竟是这样从内部被击穿。 防线坍塌的一瞬间,恍惚之中,他只听见叶韵残忍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叶鹤亭,该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你说过,如果我不是你的女儿,你会爱我的,对吗?” 话音刚落,一个猝不及防的吻骤然向他袭来。 这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吻,叶韵第一次将自己的嘴唇与叶鹤亭相触在一起。他的唇因为惊惧而微张,叶韵极快地将舌头趁机伸入。 然后,她便没有了任何动作,像一个闯进迷宫的孩子,急急地推门而入,却在一时之间不知该往何处去。 叶鹤亭的大脑如被响雷炸醒,脸在刹时变成了灰色。当他终于反应过来后,双手猛地握住了叶韵的两边肩膀,一把将她往外推开! 叶韵毫无预料,她的脚步一歪,几个踉跄之后,“咚”的一声,整个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啊——!” 下一秒,叶韵痛苦地蜷缩在地。 “小韵——!”脑中理智的神经牵动,叶鹤亭一脚踹开椅子,迅疾蹲下身去察看叶韵的伤势,然而叶韵突然一个翻身,极快地伸出双手箍住了他的脖子。 她全身躺在地上,双臂借力紧紧地拖住叶鹤亭的上半身,抬起头又强势地攫住了他的唇。 第四十章尝尝我的血 叶鹤亭如同经历了急风骤雨,满脸都是落水者的痛苦和狼狈,他浸出的汗水被蹭在叶韵的脸上。他咬紧牙关,不停挣扎,最终用蛮力挣脱了叶韵的亲吻,下一秒终于在沉默中爆发! “叶韵,你在骗我是不是?!”叶鹤亭压抑了太久太久,此刻他的太阳穴青筋暴起,他的声音因为狠厉而显得嘶哑可怖,“报告是假的,你为了逼我,弄了一张假的报告来骗我,是不是?!” 叶韵注视着叶鹤亭涨满了血丝的眼,稚嫩的脸上露出妩媚的笑。她的手仍紧紧缠着他的脖子,仿似攀附在他身上的一株藤,将他密不透风地挟裹。 然后她缓缓张开嘴,伸出自己的舌头,在他刚才的挣扎中,那舌尖被不小心咬破,此时正渗着丝丝鲜红的血迹。她的声音带着残酷的诱惑: “叶鹤亭,我有没有骗你,你尝尝我的血就知道……你尝尝它,看它究竟跟你有没有丝毫的关系。”哪怕已经被他推开了好几次,叶韵依旧不屈不挠地凑近了,轻轻啜着他的唇角,“不过,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当我的爸爸也可以,在外人面前我们装作是父女,在家里——” 叶鹤亭的瞳孔收缩,下巴突然抬起,将她的后半句话堵在了嘴里。 他不仅堵住了她的话,还撬开她的唇,伸出他的舌头,将她舌尖上的血迹一点一点吞吸入喉。 随着他僵硬的吸吮,叶韵的血迹被清理干净。如同乱伦的嫌疑被洗脱,他们几乎在血腥味消失的同一时刻,不约而同地,深深颤抖着呼出一口气。然而很快,叶韵便在他痛苦的沉溺之中,尝到了一丝别的气息。那丝气息越来越浓烈,在他不断延长的停留之际,几乎将她的心神淹没。 久久她才品尝出来,那是恐惧的气息。除了血缘之外,另一种深层次的恐惧。 她的脑海里白光乍现,突然涌出李曼瑾说过的话: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只有两三个月……就像那个什么什么七秒钟的鱼,上一世的记忆会在七秒钟之后——” “可惜呀,得到了又怎么样呢,不会长久的。因为那个男人是一条鱼,一条抓不住的鱼。” …… 然后是她的质问: “你曾经的那些女朋友,都是你主动提出分手的吗?……为什么突然就不爱了呢?” 还有他的那句话: “我只希望,我已经得到的永远不会失去。” …… 恍然间她便彻底明白了,他的恐惧由何而来。 她也明白了,他真正害怕失去的是什么。 当叶鹤亭吸尽了她口腔里的血迹,退出的最后一瞬间,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叶鹤亭……你就爱我一次……到你突然不爱的那一天,我还继续做你的女儿……你永远都不会失去我……好不好?” “好不好……” “……” 两个人离得太近,她看不清叶鹤亭的表情,见他不回答,她便一直不停地问: “好不好……爸爸?” “叶韵——” 她终于听到叶鹤亭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然而她没有意识到,此刻的叶鹤亭已是穷途末路,他如溃逃在崖边的兽,眼睛里是嗜血的挣扎。 他将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有滚烫的汗溅落,蒸发在她苍白的脸上,他死死地盯着她:“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你骗了我——”他的喉头剧烈地滚动,嘶哑着发出最后的警告,“如果你骗我,我将再也不想见到你。” 叶韵仰头,朝他凄凉一笑:“我没有骗你。” 她的话音刚落,叶鹤亭再次攫住了她的唇。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主动吻了她。没有丝毫的缱绻,也没有半分的温柔。他的舌鲜红而滚烫,柔韧中带着如刀般的利,在她的口腔里暴虐扫荡,划过她柔嫩而脆弱的每一处,牵扯出撕裂般的疼痛。 也许是被他咬破的伤口又裂开了。 然而叶韵忍住了,她任由叶鹤亭的舌粗鲁地赐予她每一丝喜悦,又狂风席卷落叶一般,无情地留下满腔狼藉的痛楚。她回应他,怂恿他失去理智,她挑衅他,刺激他像个反扑向猎人的兽,用尖牙利齿,刺探着她的感官世界。 不仅如此,叶韵的双手还由他的脖项滑向了他的肩,这个动作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的吻便更加深入而凶猛。然而似乎还不够,他原本支起的上半身突然下压,紧紧贴在了她的身上,他的大掌托住她的后脑勺,便于他的予取予求。 叶韵不是没有过接吻的体验,但当她浑身的力气都被叶鹤亭压榨殆尽,上半身如失水的鱼一般剧烈摆动,她的灵魂才第一次获得了慰藉。 或者说,是彻底的堕落。 不知过了多久,当激烈的吻终于平息,叶鹤亭与叶韵的额头相抵着,长久地喘息。他们的唇上还沾染着彼此的津液,他们的眼眶皆是一样的通红。仿佛这片刻的拥有,换来了无尽的失去;仿佛从此之后,他们便再无退路可走。 当理智回归,两人竟在突然之间都不敢看向彼此,也皆不再言语。又过了一会儿,叶鹤亭才缓缓撑起上半身,将叶韵拉着,一同从地上站了起来。那一瞬间,他们的腿都有些发颤。 等叶韵勉强站稳,她才看见叶鹤亭已经转过身,慢慢走向了厨房的冰箱,从冷冻层拿出一个冰袋,又找到一条毛巾裹住,才慢慢朝她走来。 他将裹着毛巾的冰袋握在她的手心,牵住她的手,一把将冰袋按在了她的额角。 然后,他离开了餐厅,渐渐走远,接着房门被关上,传来沉闷的声响。 叶鹤亭离开后,叶韵仍旧留在原地。 在她倒地之时,她的一边额角撞到地上,鼓起一个小包。原本她一直毫无觉察,无奈手心里的冰袋实在太凉,竟将那丝隐藏的疼痛放大,惹得她“咝咝”哼出声来,并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不过虽是如此,她的嘴角却是一直带着笑的。 那是一丝得偿所愿的笑。 她维持着笑容,直到她走向离得最近的餐椅上坐下,视线不经意间扫过那份仍然搁在桌子上的“亲子鉴定报告”,那丝笑容才慢慢难以为继,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逐渐怪异而愈显阴郁的表情。 她的手僵了一僵,放下冰袋,转而伸出冰凉的手指,将那份报告紧紧捏在手心。 厨房的灯光是暖色的,照在她的脸上,却让她显出幽灵一般的白。 她目中放空,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快速地将那几张纸装回牛皮纸袋,又塞进快递包装,一丝痕迹也不留下。然后她迈动虚浮的脚步走出了厨房,走进自己的卧室,掩上房门,再打开梳妆台的抽屉,将那份“亲子鉴定报告”锁在了最阴暗见不得光的最底层。 …… 对不起,叶鹤亭……当我和那些男人恋爱的时候,我是真的希望自己能爱上他们其中一个,也是真的想试着救救自己,但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 不管你是谁,不管我会付出什么代价,我想要的,只有你。 第四十一章囊中之物 黑暗中,叶韵的身体被钉在卧室的床上,意识却在半梦半醒的边缘如魂魄一般游荡。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重复回放着不久之前,她与叶鹤亭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的每一个细节。它们如强光中的尘埃一般,漂漂浮浮,发出亦真亦幻的光。 她就站在光的中央,被那些微小的粒子所包围。它们时而幻化成无数双眼睛,嗜血地盯着她,像要将她洞穿;时而幻化成密密麻麻的唇舌,猛烈地噬咬着她,要将她五脏六腑一并掏空……时而,它们在转瞬之间变成张牙舞爪的幽灵,向她伸出白骨森森的双手,曲起关节扼住了她的喉咙……在那些幽灵争先恐后欲将她附身之际,她的灵魂脱离了躯体,无助地望着正在消失的另一个自己,张嘴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与之伴随的,只有叶鹤亭远去的背影,和关门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当叶韵从扭曲的梦境中脱身之时,她的全身都被浸出的冷汗濡湿。 这便是所谓的做贼心虚吧,纵使白日里伪装得再无懈可击,梦中依旧暴露无遗。 伸出手抓起床边的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按亮了床头灯,她拖着脚步下了床,走进了卫生间。 从卫生间出来后,她没有回到床上,而是任由脚步带着她鬼使神差地转了个向,打开房门,走出了房间。 叶韵穿着白色的睡衣,如暗夜中的鬼影,穿过走廊,一直走到一扇门前,才停下脚步。她伸出手臂,手指落在门把手上,如被幽灵驱使,不受控地,将门把手轻轻转动。 那扇门被推开一丝缝隙,在夜的空气中发出吱吱的回响,叶韵一张显得极白的脸,透过缝隙,向门内望去。 门内并不是漆黑一片,从窗外透进的幽蓝夜色,如同巨幕般将整个房间笼罩。兴许是某一处窗户敞开着,当叶韵推开门的一瞬间,气流与气流相接,寒风突然窜起,搅动屋内的窗帘飘摇拂动,也将她霎时吹得几乎站立不稳。 叶韵睁开被短暂迷住的眼睛,视线落在床头枕边的位置,却没有见到预料中的人影,于是她又悄悄将门缝扩大一些,将视线稍稍偏移,这才终于看到了他。 叶鹤亭没有入睡,而是面朝着窗户的方向,静静地独坐在床尾。从叶韵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他被夜色勾勒出的略显疲倦的背影,还有被寒风吹起的睡衣一角。 叶韵的手扶在门上,突然生出一丝清醒的怯懦,她知道他肯定会发现自己,正欲关上门,叶鹤亭却突然转过了头。 叶韵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被寒风吹得有点犯哆嗦:“我、我只是过来看看你,你……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呀?” 明明是她的所作所为,将他逼到夜不能寐的地步,她的措词依旧将自己撇得干净。 “等会儿就睡了。”叶鹤亭的声音黯然而低哑。 “那……晚安。还有窗子最好不要敞着哦,免得着凉了。” 不等他回答,叶韵一瞬间就关上了门。 当天晚上,当叶韵回到自己的卧室,在被窝里重新熟睡之后,她再也没有做任何一个将她惊醒的梦。因为在她推开那扇门的刹那,就已经明白,不管是偷还是抢,那个男人都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第二天早上,叶韵八点钟才起床,比平时晚起了一个小时。 她穿着睡衣,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在家里晃了一圈,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个事实:叶鹤亭居然还没有起床。 先前请来的煮饭阿姨已经不在,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在透亮的晨晖之中,她站在客厅的正中央环视四顾,恍然发现,家里似乎同以往有些不一样了。 譬如,她竟然在客厅的茶几上,发现了一个从没在家里出现过的东西——一个烟灰缸,里面装满了烟灰和乱七八糟的烟蒂。分布在家各个角落的智能垃圾桶,几乎每一个都亮出了黄灯警报,也就意味着,扔进去的垃圾已经很久没有清理过了。当她打开厨房的冰箱时,更是震惊得一塌糊涂。里面除了几个鸡蛋,一盒牛奶,几片残余的面包,可谓空空如也。冰箱冷冻层里,连她曾经戏称的最后的战略物资——速冻饺子,居然都不见了踪影。 料理台上,虽然不至于脏污,但不易清洁的角落里,明显有了落灰的痕迹。 叶韵这才明白,为何昨天晚上叶鹤亭只做了两碗面,还行迹可疑地拦着她,不让她进厨房。原来这就是他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过的日子。而且他似乎已经渐渐将这种日子过成了习惯,否则不至于在她回家之前,居然忘记了遮掩。 她呆愣了好几分钟,走回卫生间简单洗漱之后,才又回到厨房,将冰箱里仅剩的食物拿出来,卷起袖子,打开了燃气灶。 八点四十分,叶鹤亭从卧室走出来的时候,叶韵已经在厨房里捣鼓了二十分钟,将早餐摆上了桌。 两杯热牛奶,两份DIY“三明治”,也就是面包里夹上煎鸡蛋,再抹上临期的番茄酱,连片绿叶菜都没有,敷衍地伪装成了三明治的模样。 “快来吃早饭了!”叶韵捋下袖子,叫住了从餐厅经过的叶鹤亭。他的身形明显一怔,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几分钟后,当他换上家居服走近餐桌的时候,叶韵正站在桌前,就地拿起一份“三明治”,仰着脖子,咬下了第一口。他先是偷瞄了她一眼,转而低头望向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画风颇有些潦草的早餐,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显而易见的裂痕。 就如同一个惯常表现良好的三好学生,第一次逃课就被老师抓住现形一般尴尬与窘迫。 “中午点外卖吧,家里好像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叶韵拍了拍残留在手上的面包屑,着重强调“外卖”两个字,声音里全是揶揄的味道。 “嗯。”然而叶鹤亭很快便恢复如常,不仅没有发出异议,还正儿八经地坐在了叶韵的对面,准备享用他的早餐。 叶韵正喝着牛奶,听他轻描淡写的一声“嗯”,差点没被呛到。 怎么感觉自己被他反将了一军? 很快,她又找补说:“算了吧,我等会儿去一趟超——” 她话音未尽,叶鹤亭放在客厅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起身去接电话。 …… “生产线不能停工……延期?绝对不行……预付比例已经到顶了,我们不可能再给高……他想撕合同就由他撕……国产芯片替代进口是大势……性能方面中低端产品线可以先试行……这事在我这儿没得商量……有异议可以在下周一例会上讨论,我现在很忙,挂了。” 叶鹤亭挂断电话的时候,叶韵已经吃完并将厨房收拾好了。他重新走向餐桌的时候,叶韵正往自己的房间而去。 五分钟后,叶韵换好了外出的衣服,穿过客厅,手里提着什么东西,在玄关处换好鞋子,拉开门走出了家。 当关门声“嘭”的一响传来的时候,正在吃早餐的叶鹤亭,猛的抬头,惊慌一怔。 走道里,电梯门打开,叶韵刚往电梯里走了一步,手臂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蛮力拽住了,几乎将她整个人拖出了电梯。 她被吓了一大跳,脚步踉跄,差点就要惊叫出声,耳边却传来叶鹤亭怒气冲天的声音,响彻整个楼道。 “你要去哪里?这一次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回声散尽之后,缓过神的叶韵,终于转过身去,对着眼前神经病一样的男人摆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去超市买菜。”又低头示意自己提在手上的垃圾袋,“顺便扔垃圾。” 叶鹤亭抓住叶韵的手臂一僵,铁青的脸色倏忽变成隐秘的红,他不露声色地后退了几步,放开叶韵,不自在地说了一句“我跟你一起去,等我一会儿”,才转过身,极快地穿过走道,消失在敞开的家门口。 叶韵看着他的脚下,愕然发现,他竟然是穿着家里的室内拖鞋追出来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颇有兴味的笑容。 第四十二章适应新关系 距离小区门口步行不到五分钟,就是一家大型连锁超市。周末上午的超市要比平时拥挤不少,尤其是生鲜区,最是人气鼎盛、人潮涌动。连夜运送的鲜嫩蔬果刚被摆上架,立刻便被早已守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大姐大妈们一拥而上,不一会儿便被挑拣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几颗残根败叶在架子上垂头丧气。 当叶韵用手高高举起两把绿油油的茼蒿菜,从大妈的肩膀缝隙里挤出来的时候,如同重获新生。然而她还来不及喘上一口气,便又发现另一处的人群开始骚动,大妈们的行动轨迹逐渐朝向那处汇集。 又是一波战斗即将打响。 叶韵不敢浪费时间,她见叶鹤亭茫茫然置身在人群之外,赶紧将手里的菜塞给他,说了一句“你把这个拿去称重”,然后就叁步并作两步朝向新的战场奔去。 叁分钟之后,激烈的战斗结束,叶韵又夺回了一把西洋菜、一把菠菜苗和一盒绿豆芽。 她见叶鹤亭还站在原地,仍旧赤手拿着那两把茼蒿,奇怪地看向他:“你怎么还杵在这儿?称重台在那边呢。”手被占得满满当当,她扬着脖子示意他,说话明显带些气喘。 “哦,马上去。”叶鹤亭怔怔地回答。 叶韵很少有机会同叶鹤亭一起逛超市,毕竟他们两个人,一个是离家住校的大学生,一个是业务繁忙的大BOSS。以往两人的关系还没挑破的时候,一般都是叶韵周末回家顺路买点菜。而且现在外送服务也很发达,不必隔叁差五就往超市跑。如果不是家里缺的东西实在太多,又发生了昨天晚上的事,待在家里着实有点气闷,叶韵也是不太愿意在大冬天出门的。 原本是想自己一个人出来透透气,但没想到叶鹤亭竟然也眼巴巴地跟来了。 此刻,那个在电话里自称很忙的男人,正在货架林立如迷宫一般的超市,手推着一辆购物车,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经历了生鲜区的冲刺,超市其他的购物区就显得文明许多。 叶韵不紧不慢地拿起一瓶番茄酱,对叶鹤亭说:“买一瓶这个吧,家里那瓶快过期了。” “嗯,不过要换一个牌子,这个添加剂太多。” 经过奶制品区,叶韵拿起一盒草莓味酸奶:“牛奶口感不好,买瓶酸奶吧。” “也行,换一瓶原味的,这种含糖量高。” 经过零食区,叶韵拿起一包泡椒凤爪:“我喜欢吃这个,买一包吧。” “不准吃,全是防腐剂。” 叶韵又拿起一瓶绿色的饮料:“那这个呢?” “最好少喝,香精和色素勾兑。” 叶韵又拿了好几样,叶鹤亭无一不提出反对的理由。 到后来她干脆就不问他意见了,气鼓鼓的直接拿了东西就往购物车里放,然而还是遭到了他的念叨和拦阻。 叶韵终于忍不住脾气,冲他翻了个白眼:“你干嘛管我啊,你还当自己是我爸呢!” “……” 虽然是冲口而出的一句气话,却霎时戳中了叶鹤亭最深的痛处,他的脸上突然显出一丝脆弱的难堪,仿佛昨夜两相纠缠的情景又重新涌上他的心头。 叶韵一出口就立马后悔了,刚想安慰安慰他,却听他突然低沉着声音说: “不管我是谁,都不妨碍我管着你。” 叶韵愣了一愣,脑中灵光一见,突然凑近了,直视着他的眼睛,问:“这样啊,可我还是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啊?你凭什么管着我呀?”一副咄咄逼人的劲头。 叶鹤亭脸上的表情变化万千,嘴巴却再也支吾不出一个字。最后像为了躲开她似的,他竟独自推着购物车去往了旁边的货架,将自己的身形挡在了后面。 叶鹤亭走开的时候,叶韵在背后盯着他那两只红得诡异的耳朵,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她似乎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叶鹤亭害羞了。 晚上,叶韵和叶鹤亭在家里吃火锅。 两人都能吃辣,一个麻辣锅底,再配上白天在超市买的各类荤素搭配的菜肴,既填饱了腹中馋虫,又在往里加菜的你来我往之中,通过食物进行着某种交流,从而缓和了两人需要逐渐适应的“新关系”。 虽然这种“新关系”该怎么界定,目前尚没有明确。在外人眼里,他们依旧是父女,可是……两人心里都明白,无论他们是否敢于承认,昨夜之后,一切都在往不可逆的方向转变。 吃完火锅,照例是叶鹤亭收拾厨房,叶韵刚想去沙发上看一会儿电视,叶鹤亭的手机又响了。 今天一天就响过好几回,大BOSS真的业务繁忙。 叶鹤亭的双手都浸在水里,叶韵只得帮他将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按下了接通键放在他耳边,充当人形支架。 “鹤亭,你现在有空吗?” “什么事?” “还不是江彬那破事儿,他一个人在酒吧喝得烂醉,没人去给他擦屁股,那边儿店里打电话让我去接人,那酒吧你也知道,离你家也不远,看在咱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儿上,要不你替我分担分担?” 叶鹤亭将灶台擦干净了,正慢慢脱着手套:“你也知道是破事儿,我可没工夫管。” “哥,虽然你比我小,但我叫你一声哥行不?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边的情况,我女朋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这折腾得腰酸背疼的,最近正犯虚呢……就江彬那体重,我现在这副被榨干的身子也扛不动啊……” “别说了,我去。”叶鹤亭把电话从叶韵手里接过来,二话不说就挂断了。 叶韵在旁边将电话内容听得一清二楚,在他耳边吐着气戏谑道:“哟,大BOSS又接到新业务啦。” 叶鹤亭把手机往衣服口袋里一塞,假装淡定地走开了。 叶鹤亭在玄关换鞋准备出门的时候,叶韵也闹着要跟去。 “酒吧那种地方,你不能去。” “今天上午我去超市,你不是也跟去了吗?” “这怎么能一样?” “你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嘛,我不想一个人在家,我害怕。”叶韵扯着瞎话,其实她就是想去看好戏。 叶鹤亭知道她在瞎扯,但无奈拗不过她,只得答应了。 叶鹤亭没有去车库取自己的车,他可不想让他那醉鬼朋友吐在车上,所以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叶韵坐在他旁边,看着他跟出租司机指路时那副熟门熟路的样子,想他自己肯定也没少去。 十五分钟后,车停在一条漆黑的小巷子里。叶韵简直怀疑他们走错了地方,她想象中酒吧这种声色犬马的场所应该开在灯光四射的繁华大街上,而不是这种老旧居民区一般的破落巷子里。 然而叶鹤亭已经下了车,她只得赶紧跟上。 周围连个路灯都没有,叶韵不自觉地跟紧了叶鹤亭,牵着他的袖子,担惊受怕地走在后面。 “让你别来。”叶鹤亭牵住了叶韵的手。 两人又穿过了一条更窄的巷子,才慢慢看见了一点闪烁的光亮,那是一个挂着“夜色”两个字的门牌,便是酒吧的入口了。 第四十三章老牛吃嫩草 进入酒吧之后,叶韵一直在期待某种戏剧性的惊天反转,譬如什么“藏身在破旧巷子里别有洞天的风情之所”,或是某种刺激而隐秘的未成年禁区之类的地方。 然而,这世界没有那么多反转,展现在她面前的是散发着颓败气息的赤裸现实。 酒吧里灯光昏暗,不是那种刻意营造氛围的暗,而是实打实的因为入不敷出,而“交不起电费”的昏暗。内部空间也很小,大概只有不到五十个平米,地板有裂开的征兆,不仅绊脚,还时不时发出吱吱的声响。 微光照亮的角落里,没有人声喧闹,只有零星散落的,几个看不清面貌的客人。当然,音乐是酒吧里必不可少的元素,正对着入口的是一个小型的表演区域。此时,一个披散着长头发的男歌手,正懒洋洋地坐在一束细小的灯光下,像一只困倦的狐狸一般,敷衍地从喉咙里咕噜出几句听不清的歌词。 当他惫懒的眼睛忽然睁开一条缝隙,瞥见一个男人走进酒吧的时候,他才像终于清醒了几分,撇开话筒,站起身来,朝着吧台的方向落步而去。 叶鹤亭已经走至吧台前站定,他似乎与那长头发男人很熟了,连招呼都没打,直接切入正题:“人呢?” 长头发男人一直走到吧台后面,拿出一沓厚厚的账单,拍在叶鹤亭的面前,才露出他职业性的笑容:“后面放水去了,先把这个替他付了吧。” 叶鹤亭看了那账单一眼,也笑了:“几个月的?” “半个月。”长头发男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突然从叶鹤亭的肩膀后面探出来,好奇打量着他,像一只躲躲藏藏又止不住好奇的猫。 叶鹤亭若无其事地抬了抬下巴,朝四周扫了一眼:“你们这酒吧还没倒,恐怕大部分得归功于他吧?” “那可不是,就等着这沓账单兑现,付下个月房租呢。”长发男人的视线从叶鹤亭的肩膀移开,转而偷瞄到攥着他衣服下摆的一只小手,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微妙的笑容,在计算器上按下一串数字,推到叶鹤亭眼皮子底下,“总计这个数。老规矩,只收现金。” 叶鹤亭看了一眼,挑了挑眉:“现在这个年头,谁出门带这么多现金?” “没办法,房东是一八十岁老头儿,他只认现金。况且这替人擦屁股的事儿,您也不是第一回干了,在来之前应该就有所预料了,不是吗?” 两人正说着,酒吧后门出口处,一个身形壮硕、满脸胡子拉碴的男人,正晃晃悠悠地走来。长发男人又挤出一个职业性笑容,什么都没再说,只将账单留下,走出吧台,重新回归到他的歌手岗位上去了。 “叶……叶哥?怎……怎么是你过来了,不是让给……给老刘打的电话吗?”江彬醉眼朦胧之中,衣冠楚楚的叶鹤亭正气定神闲地站在吧台边,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他。 “老刘说你喝得烂醉如泥,我还真当你醉死过去了,原来是被诓过来当冤大头的。” “叶哥,兄……兄弟之间,可不兴说这些——”江彬的屁股刚挨着凳子,话也才说到一半,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人影,眨眼间便出现在他面前。 “江叔叔,你好!” 江彬捂着肚子,差点又被吓出一泡尿:“哟,吓死我了……这、这是谁呀?” 江彬努力撑开眼皮,透过模糊迷离的灯光,视线落在眼前女孩那张稚嫩清丽的脸上。慢慢的,视线下移,发现她整个人竟紧贴在叶鹤亭身上,还异常亲密地挽着叶鹤亭的手臂,而后者显然并无挣脱的意图,他瞳孔收缩,似乎悟出了什么。 “叶哥,你这是怎么回事儿?”短短几秒之间风向突变,江彬像是抓住了叶鹤亭的什么把柄,眼里冒着精光,嘴里啧啧咋舌,“我该说你是艳、艳福不浅还是毁人不倦……你什、什么时候开始祸害起小妹妹了,老牛吃嫩草啊?” 他颤颤巍巍地想站起来增加一点气势,却被叶鹤亭突然伸出来的一脚给踹了回去,只好重新坐下。 “江叔叔,你喝醉了,我们是来接你回家的。”小姑娘假装没有看到他狼狈的模样,可见还是有几分眼力见儿的。 “叫谁叔叔呢?叫哥,别把辈分搞混淆了。”江彬瞅了一眼叶鹤亭,无视他警告的眼神,情不自禁地又看向那可爱的小姑娘,“咦,我怎么看你有点眼熟啊,像是在哪里见过。”他突然伸出手掌,蒙住那小姑娘的下半张脸,只露出她的眼睛,“哦,我认出来了,你就是那个——” 叶鹤亭一把扯开他的手,大力捏住他的手腕,用威胁的语气说道:“江彬,你今天晚上是打算留在这里抵债,不想回家了是吧?” 江彬是个上道的人,吃瘪之后立刻妥协:“叶、叶哥,出门右转八百米……有一台自助取款机……你快去快回,我等你来赎我啊……”说完,眼球一翻,上半身一歪,“嘭”的一声夸张地侧身倒在了吧台上,还应景地打了几个酒嗝。 叶鹤亭甩开他的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头对叶韵说:“你是跟我——” “我留在这里等你。”叶韵几乎是立刻接话。 “现在不怕了?”叶鹤亭对叶韵说话的时候,眼神和声音都温柔至极,跟刚才威胁人的时候那副凶巴巴的模样判若两人。落在旁边醉汉的耳中,致使那酡红的面部肌肉,跟着一抽一抽的。 “不怕,又不是我一个人,江叔叔不是在这儿吗。”叶韵的嘴角勾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第四十四章可怜的孩子啊 叶鹤亭一走,江彬果不其然“突然清醒”过来。他重新直起上半身,清了清嗓子,对着眼前那小姑娘勾了勾手。 叶韵立刻意会,坐在他旁边的高脚凳上,像特务接头似的,将耳朵侧了过去。 然后江彬才用神秘兮兮的声音对她说: “小妹妹,看在你叫我一声叔的份上,叔就教你一招,你要是真想当我叶哥的女人,就千万别流露出对他一丁点的好。相反,你要不停地折磨他,让他抓心挠肝地主动找你,主动求着你。相对于太过轻易就到手的女人,男人更喜欢他得不到的女人……毕竟犯贱是男人的本性,像我叶哥这种在女人堆里打过滚的男人,尤其犯贱。” 江彬的嘴里喷出的全是冲人的酒气,夹带着老男人赤裸裸的痞言浪语,叶韵一个十九岁小姑娘,哪里听过这些,既忍不住好奇他透露出的信息,又颇有些嫌弃他言辞的粗俗,只得掩饰性地挠了挠耳朵,时不时地搭个腔: “哦,这样啊……那万一不管用呢?” “如果这一招失败了,你也别太难过。毕竟说起得不到的女人——”江彬的酒意彻底散了,长满了胡子的肥厚脸颊上,忽然漾起了意味深长的笑,“你应该知道吧,他有一个私生女,跟你差不多岁数,现在正被他金……金什么来着?哦,金屋藏娇!啧啧,父女俩那是如胶似漆、如糖似蜜……至于你嘛,吃醋受气是难免的……因为在他那儿,他妈如果排第二,女人最多只能排第三,那位真正得不到的,才是排第一的。”江彬越说到后面,那语气越是油腻,脸上泛起的油光也越是锃亮。 叶韵听了,只发出“呵呵”的尬笑之声,然后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将头慢慢转到远离他的另一侧,再悄悄用手挡住了脸。 江彬以为她是心里难受了,转而用安慰的语气对她说:“小妹妹,你也别往心里去,也稍微体谅一下我叶哥,别怪他,他也挺可怜的,毕竟女人堆也不是那么好混的,你看这么多年下来,他不是一个女人都没捞着吗?我觉得吧,你年纪虽然是小了那么一点,也没什么女人味,身材嘛也稍微……咳……平淡了那么一点……但是我有预感,你跟她们是不一样的!” “……”叶韵没怎么吭声,只隐约传来略显委屈的“哦”的一声。 江彬想这小姑娘是真难过了,终于生出一丁点的怜香惜玉之心,赶紧开解她道:“我没骗你,我叶哥手机里有一张你的照片,照片里你戴着个口罩,我刚差点没认出来……前段时间他天天就盯着你那照片,一副苦大仇深、要死不活的模样,脾气更是顶天的大,跟个火药桶似的一点就炸……我叶哥一惯都是衣冠禽兽的正经人,什么时候见过他发那么大的脾气?说实话,你能将他折磨成这样,我还挺佩服你的。除了他家里那位小祖宗,你是我知道的第二个能将他降伏的人!所以我也挺好奇的……你们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呀?”说到最后,语气逐渐微妙地转了个向,像是在探听什么八卦似的。 江彬瞧着眼前这小姑娘年纪不过二十左右,一副文弱可欺的模样,心想,他从叶鹤亭那里套不出话来,这涉世不深的小姑娘,他还能摆不平吗? 不出所料,小姑娘果然入套,缓缓侧过脸来,垂着眸,低声细气地说: “我……算是跟他表白了吧,他没立刻答应。” 江彬心里全是得逞的奸笑,嘴上却还假作深沉:“哎呀小妹妹啊,真是看不出来啊,叔是该夸你勇敢,还是该骂你傻呀!记住叔刚才说的话,别表现得太主动,要反其道而行之,要无所不用其极地继续折磨他,让他死乞白赖——” “江少爷,我看你酒也醒得差不多了,这次就不用我扛你回去了吧。”叶鹤亭冷冷的声音突然响在江彬身侧。然后,他不动声色地隔在了他与叶韵之间,同时将一个厚厚的信封拍在了吧台上,“另外,小学语文一次都没及格过的人,不要乱用成语。” 说完,叶鹤亭一个转身,向叶韵伸出手去:“小韵,我们该走了。” 叶韵从高脚凳上下来,没去牵叶鹤亭的手,只低着头,略显心虚地抓起他的衣袖一角。 江彬在身后望了一眼两人拉拉扯扯的模样,眼角不自禁地抽动着,转头又去盯着叶鹤亭,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 “叶哥,你、你刚才叫、叫她什么?” 叶鹤亭没理他,叶韵却觉得有一丝尴尬,慢吞吞地转过身去,对他小心翼翼地说:“不好意思江叔叔,我叫叶韵……你也可以叫我小韵。” “叶……叶、叶韵?!你、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们——?” 你们是一个人?! 江彬没能将后面的话说出口,因为他已经处在心脏病随时发作的边缘,他恍惚觉得,自己是时候去医院预订一张床位了。 鉴于江彬实在被吓得不轻,以至出现了四肢僵硬不能自理的情况,叶鹤亭对他有再多不满也只能好人做到底,帮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再将他塞到后座,报了一个地址,让师傅给送回家了。 直到江彬被载离的最后一刻,他的眼还死死地盯着那站在马路边的父女俩交相挽着的手臂。他感觉自己的三观正在被重新载入,并不断刷新。他知道叶鹤亭在商场上和情场上都是一个狠人,但没想到,他居然狠到把主意打到自己的女儿头上了。 唉,不对,刚才那姑娘不是说是她先表白的吗? 天哪,一定是叶鹤亭勾引她在先,可怜的孩子啊…… 直到出租车终于载着江彬渐显怜悯的目光慢慢远去,路边的小姑娘才侧着头,仰着脖子对身边的男人小小声说: “对不起,我好像给你惹麻烦了……” “没关系,江彬是跟我一起长大的朋友,他太了解我,也知道我太多事。”男人低头与叶韵对视,“在他面前,藏不住的……” 藏不住什么?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是需要藏起来的吗? 纵使马路边连一盏路灯都没有,冬日的夜空星光黯淡,但此刻,小姑娘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身边的男人,瞳孔里泛着晶亮的光。 他这么说,算是间接承认了他们现在的关系吗? 叶鹤亭被她的注视弄得心跳紊乱,到后来终于崩不住,慢慢回转过头,但是挽着她的手,却加紧了力道。 第四十五章推到火上炙烤 刚从酒吧出来,浑身都沾上了一股说不清的气味。叶韵提议先步行一段路,透透风,再打车回家。叶鹤亭答应了。但晚间的马路边冷风灌得太厉害,没走几步,叶韵就被一阵风吹得悄悄紧了紧衣领。叶鹤亭几乎是立刻察觉,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她光裸的脖子,将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她围了个严实。 她的手也是凉的,于是他又将她的手牵起来,揣进自己温暖的大衣口袋里,这才带着她继续前行。 他的动作自然且一气呵成,仿佛又回到了他们最初相处的那些日子。 叶韵的下巴蹭着他的围巾,手在他的口袋里贴紧,感受着他传过来的体温。不一会儿,她便温暖了起来。 两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直到叶韵开启了一个话头: “你和你那些朋友,是不是总来这间酒吧?我看你与里面的人挺熟的。” “江彬喜欢来这里,所以跟着来过几次。” “可是这里位置挺偏的,经营也不好,为什么江叔叔会喜欢这里?” 马路边没有路灯,只有不远处的老旧住宅区里透出稀疏的光亮,两人的表情都不甚分明,但叶韵似乎听见叶鹤亭短促地笑了一下,笑声里颇有些深意: “江彬这个人看起来吊儿郎当,其实很念旧……而且这里,是他第一次遇见他初恋女朋友的地方。” “啊,江叔叔这么长情啊?”叶韵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个,她可真没想到,江彬明明看起来是一副油腻大叔的模样,这反差也太大了。 “是啊,二十多年了。”叶鹤亭隔着口袋,从外面包裹住了叶韵的手,用一种缅怀往昔的语气说,“当年这个地方还不是酒吧,而是那个年代流行的一间卡拉OK厅。我和江彬在高中的时候是同一所学校,离这里不太远,有很多逃课的学生会冒用大人的身份证,出入混迹在这附近。如今时过境迁,学校早就拆了,按照市政规划,这个地方应该也快了。” 叶韵“哦”的一声,脑子转得飞快:“所以江叔叔之所以总喜欢来这里,是想在这里拆迁之前,利用最后的时间,追忆一下他的青春,还有他的初恋女朋友?” 叶韵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江彬在那个酒吧里,醉醺醺地喷着酒气的痞样,突然对他多了一点理解乃至同情,好像也没那么嫌弃他了。 然而叶鹤亭却在听了她的话之后笑出声来,是那种闷在喉咙里类似戏弄的笑。简直莫名其妙,叶韵翘起嘴,白了他一眼。 叶鹤亭不逗她了,问她:“你猜,那间酒吧的房东是谁?” “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儿?”叶韵回想她听到的话。 直到叶鹤亭忍着笑说出了后面一段话,叶韵对江彬“长情”的幻想,才被一击即碎: “那老头儿是江彬的大伯。实际上不止酒吧的一层,连同上面整栋楼都在江彬本人的名下,他其实才是最希望尽快拆迁的人。至于他最近常往这边跑,更多的原因,也是为了处理拆迁手续的事。” …… 叶韵终于明白叶鹤亭在笑什么。虽然是他故意误导她往那个不切实际的方向去想,但是她居然还真信了,他是笑她太傻、太天真。 自踏入那间酒吧后,叶韵一直期待着的“惊天反转”在此刻不期而至,可她突然觉得无趣极了,连同脚步也不知不觉加快,甚至干脆从叶鹤亭的衣服口袋里抽出自己的手,对他爱搭不理地一个人往前走。 两人已经走到相对宽敞的马路边,隔不了一会儿就有开着车灯的车辆经过,将人行道上的两人瞬间照亮,投下长长的两道影子,然后又在几秒后重回黑暗。 叶鹤亭费了好一番劲,才将叶韵重新拉回自己身边。 “你们男人都是一丘之貉。”叶韵一脸气呼呼的表情,无力地挣着叶鹤亭箍着她的手,“不过是伪装出的虚情假意,江彬是你一起长大的朋友,可见你也不相上下。” 叶鹤亭完全没预料到叶韵反应这么大,本意只是想逗逗她,也打击一下江彬在她心中的形象,毕竟那小子也不知道趁他离开的时候,对她说了些什么。哪想,他却不小心把自己推到火上炙烤。 叶鹤亭压低了嗓子,用一种求饶的语气哄着叶韵,说:“我跟江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比他更坏!仗着有几分姿色搞早恋,你和李曼瑾好上的时候有没有成年?人家江叔叔好歹还记得他的初恋女朋友,你呢?你还记得你初恋女朋友叫什么名字吗?你别告诉我是李曼瑾啊,我可不信哦!”叶韵见挣不脱他的束缚,只得将整个身体都逼近了,以求换来气势上的均衡。 正当此时,一辆车飞速经过,叶鹤亭站立的方向正对着马路,他脸上的表情被车灯照得一览无遗——那是如同油煎火燎一般的红。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无解。叶鹤亭的初恋当然不是李曼瑾,至于叫什么名字……他除了一些模糊的印象,也确实是想不起来了。毕竟那时候,他应该还在上幼儿园呢……没办法,男孩子长得太好看,就是容易被人早早下手啊…… “说不出来了吧?心虚了吧?说你坏,还不敢承认?逃课去卡拉OK厅的学生里也有你吧?不好好学习,跟着兄弟到处鬼混也有你吧?所以你跟江叔叔到底有哪点不一样?”叶韵向前逼近一步,叶鹤亭就后退一步,叶韵又逼近两步,叶鹤亭便后退两步。 最后叶韵竟以一种压倒性的姿态,将叶鹤亭逼到了人行道一侧的围墙上。那围墙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砖头缝里冒着杂草,又冷又硬,叶鹤亭的背抵在上面,除了被硌得有点疼,再也无路可退。 “小韵,咱有话好好说,不要翻旧账,好吗?”叶鹤亭有些许的狼狈。 “好,那你先好好说,我听着。”叶韵穷追猛打。 叶韵的一只手还被叶鹤亭下意识地单手握着,于是她便用另一只得空的手,反将叶鹤亭的另一只手也给按在了墙上。她使出了全部的力气,将她的上半身紧贴在他的胸膛,并气势汹汹地仰着脖子,逼视着他的脸。叶鹤亭的脖颈也直挺挺地抵在墙上,他不低头,只垂着眼迎着她的目光。 叶鹤亭当然是没法儿“好好说”,实际上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比叶韵大了那么多,旧账更多,再这么翻下去,他即使是有理也说不清。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叶鹤亭却在这奇怪的姿势下,逐渐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儿。当他迎着叶韵那张在“怒意”的晕染之下愈显娇俏的脸,感受着叶韵柔软的胸口与他相贴着共同起伏,他的思绪便开始游离,他的脸和脖子也在不知不觉间,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几经变化,最后稳定在了滚烫的红。 也多亏了夜色的掩盖,他才没有暴露得那么明显,否则不仅在气势上,单在态度上他就输了。 “怎么不说了,我等着听呢?”叶韵的态度则一向端正,因为她又“恶狠狠”地吼了一嗓子,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时两人的姿势如果在外人看来,非常有那么一种街边女恶霸深夜强抢良家妇男的味儿。 “小韵,我们回家吧,这里挺冷的……”叶鹤亭的声音有些发虚,似乎真是冷到不行了。 “冷吗?”叶韵将呼出的热气都喷在叶鹤亭的脖子上,又用额头去感触他皮肤的温度,“哪里冷,这不是挺热乎的吗?” “小韵,这荒郊野外的,太危险了,我们……我们赶紧回家去吧。”叶鹤亭犹自挣扎。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一个行人正巧骑着自行车,从他们身边踩着踏板,慢悠悠地经过。那行人看到了两人的姿势,甚至还转头对着他们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然后才慢慢地远去…… “确实挺危险的,你看到刚才那个人的脸了吗……” 叶韵说到后面,声音逐渐变小,以致叶鹤亭一时半会儿没有听明白她的话。 “那个人的表情分明在说,如果我再不对你做点什么,他就要扔下他的自行车,跑过来揍我了……” 下一秒,叶韵的呼吸更加贴近,以致终于没有了间隙,因为她在他的颈窝处,落下了一个吻。 很轻的一个吻,只有两片嘴唇触在他的肌肤上,然而叶韵却不知道,此刻的叶鹤亭早已是一张紧绷的弓弦,只需轻微的触碰便能激起强烈的震颤。随着她的轻吻一个接一个地落下,受到触碰的神经便越发地密集,叶鹤亭的呼吸急促起来,并且禁不住出现了吞咽的动作。 而伴随着这个动作,叶鹤亭脖子上最性感的部位,他的喉结,开始激烈地滚动,像是在述说什么,又像是对她的引诱。于是叶韵不负所托,由唇瓣间的轻吻,慢慢变成含着舔弄之意的深吻,缓缓盘旋攀升,最终落在他的喉结上。 第四十六章脸皮薄不好哄 起初,那个吻像冬日被冷风吹起涟漪的湖面上,飘落的第一片初雪,带着试探的轻柔,几乎在落下的一刹那,就融化在湖水里。然而,随着那个吻愈渐熟练而渐次密集,且呈现出连续不绝的迹象,那原本不带任何攻击性的雪花,竟在湖面上不断堆积,一层又一层,越来越重,越来越势不可挡……以至逐渐凝结成透明的冰层,将整个湖面都慢慢铺盖…… 而此刻的叶鹤亭,则是游在湖里的一尾鱼。紧密的冰层阻隔了严寒,让他被引诱着从幽暗的湖底慢慢上浮,在明亮的温暖中游弋……可同时,他又感受到一股缺氧的惊恐,令他在沉溺的边缘不断挣扎,似欲破开一丝裂缝,以求获得喘息。 “别这样小韵……别……别这样……” 他的呼吸急促,喉结上下翻滚,下巴被迫抬起,随着叶韵不断向上的动作,抵磨在她的鼻梁上。 叶韵的眼睛眯成了危险而狭长的缝,她的唇稍稍移开:“哪样?是这样吗……”说着,她唇瓣间细密的雪花,带着销魂夺魄的温热气息,含着舌尖的舔弄,由下往上,覆在他翻滚的喉结。 叶鹤亭再也说不出话来,止不住被她勾起吞咽的动作,胸口急促地起伏,紧握着她的那只手渐渐失了力气。同时,随着她越发直白而深入的行为,他敞露的脖颈间,乃至额头上都布满了汗珠。冬日的寒风中,他的全身竟由此引发出灼热的滚烫。 叶韵在第一时间感知到了这种变化,并且她似乎很喜欢这样的他,因为她开始吸吮起他的汗珠,那带着淡淡咸味的液体仿佛某种催化剂,令她的记忆瞬间复苏……一切都仿若那个命定之日的场景重现……那天,他行走在绝壁苍茫的山间,他的脖颈上,便是布满了这样的细汗,它们在阳光下反射着晶莹的光,滑落进他隐秘的胸膛……也滑落进她不可告人的梦境中去…… “是你先勾引我的……”叶韵将叶鹤亭颈间的汗都舔噬干净了,又一口咬上了他高高仰起的下巴,那喷薄的经脉线条之间,蕴含着压抑的美,“叶鹤亭,你知不知道,是你先勾引我的……” 叶鹤亭的全身都因紧绷而发颤,他未被束缚的一只手,已经不由他使唤地,朝向未知的方向游走而去……他无力阻止,只能默默承受着她的噬咬又重新演变为炽热的吻,沿着他的寸寸肌肤攀缘而上……一种欢愉与难耐反复交错的感觉让他无法呼吸,如果他真的是一尾鱼,那他便是一尾几欲溺死在水里的鱼…… “小韵……你放开我……”叶鹤亭从喉咙深处,挤出最后一声“命令”。 然而落在叶韵的耳中,只如同挠痒痒一般,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增添了些许情趣—— 因为,若他的手没有悄悄绕过她的背,死命地圈着她的腰,若他的头没有低下来,欲迎还拒地迎合她的吻,她或许会考虑反省一下自己,是否该立即停止此刻对他的“性骚扰”,但是……她实在是太喜欢他口是心非的模样,而且男人沙哑的嗓声实在是没有任何威慑力,除了令她更加心痒,还让她生出更多“折磨”他的欲念。 想到这里,她刻意绕过他那微微张开的性感薄唇,沿着他俊美的侧脸,稍稍往上偏移,直接咬上了他的耳廓……同时,她将按住他的那只小手沿着他的手臂缓缓向下,分开他的指间,与他的手指轻轻勾在了一起。 她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一字一字,击荡在他的心湖:“叶鹤亭,你先说服自己先放开我,我就放过你……” …… 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在冬日寒凉的晚上,在一个陌生而偏僻的街头,黑暗包庇了滋生的欲望,叶鹤亭最终没能成功说服他自己。 所以,叶韵也没有放过他。 并且令他绝想不到的是,当他涣散的瞳孔逐渐凝聚,慢慢从意乱情迷中抽身之时,他竟发现叶韵不知在何时,早已经与他隔开了一段距离,正不怀好意地笑看着他。她的嘴唇已经不再沾有他肌肤的温度,她的眸色平静无波,隐匿在深不见底的墨黑里,直到一辆车辆的头灯扫过,才让她脸上那一抹笑容暴露无遗: 那是一种明晃晃的,戏弄得逞的笑。 原来……方才她对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 “不准生气!”在叶鹤亭的脸色变得难看之前,叶韵摊着手,毫无歉意地解释,“是你先用江叔叔的事戏弄我的,咱们只能算扯平了。” “叶韵、你、你——?!” 叶鹤亭还是生气了,眼睛里冒着一团火,气息不稳,一连吐出好几个“你”字,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组织起来。到后来,他又像再也无法面对她似的,突然之间就撒了手,甩开步子往前走。也许是刚才的事太过激烈,耗费了他不少的心力,叶韵注意到,他竟连脚步都有点发虚。 可是,明明她才是出力的那个人呀! 叶韵在心里咕哝了一句,亦步亦趋地跟在叶鹤亭身后走了一小段路,在某个路口的时候,她眼疾手快地拦下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赶紧上前打开车后座的门,然后强行拖着叶鹤亭的手,将人拐到车里坐下,这才勉强算是将男人给哄回来了。 不过叶韵还是低估了叶鹤亭生气的程度,在车上的时候他不发一语,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回到家之后,更是直接就关起门来,不理她了。 叶韵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哎,老男人的脸皮薄,不好哄啊。 第二天早上,叶鹤亭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穿上了一件高领毛衣。 叶韵几乎是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噗”的一声喷笑了出来!她知道,这老男人有一个怪癖,就是怕热,而且冬天家里暖气开得足,根本不必要穿得太厚,否则会热得冒汗的。所以她的第一反应是叶鹤亭为了免于再遭她的“毒手”,将自己用衣服进行了严密的“自我防护”。 但是,她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于是在吃早饭的时候,她开始若有所思地瞅着他,越瞅越觉得不对劲,越瞅越觉得其中必有猫腻。一直到她歪着脑袋,终于在他某些遮不住的部位,发现了一些颇为可疑的痕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嘴角瞬时绽开一个笑容,绷都绷不住,叶韵看了一眼面前叶鹤亭那副仍旧正派庄重的模样,心里竟没有丝毫作为始作俑者的愧疚,反倒升腾起一种莫名的躁动和兴奋。 终究还是心痒难耐,叶韵以盛饭为借口,悄悄绕到叶鹤亭的身后,趁他不注意,一把伸出爪子,将他的毛衣衣领扯开—— 那一刹那,果然如她所料,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触目惊心。 修长骨感的脖颈,布满了密密麻麻、形状诡异的红痕,像经历过一场倍受折磨的“凌虐”,充满了令人浮想联翩的意味。 昨天晚上的时候,光线昏暗,他又躲着她,她竟完全没有察觉。现在,她的眼睛都看直了,不自知地咽了咽口水,由于离得太近,那赤裸裸的吞咽之声不小心清晰地传进了某人的耳朵…… “叶韵——!”叶鹤亭拂开她的魔爪,脸上蕴满了嗔怒的红,“到对面去,老老实实坐着,吃你的早饭!” “我哪儿有不老实?”叶韵毫无羞耻之心,两只手在空气中作势挥舞了几下,“只是觉得这大冬天的,蚊子还挺多,睡觉把被子盖好,就不用穿高领毛衣了……” 叶鹤亭的脸简直要滴出血来,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大概率是两者皆有。 第四十七章一起看爱情片 下午,也不管叶鹤亭的气到底消了没有,叶韵见书房的门半敞着,又没脸没皮地缠了上去,想让他陪自己去逛街。 叶鹤亭有一些工作上的事要处理,但经不住叶韵的死缠烂打: “今天是星期天,我晚上就得回学校,你会有整整一个星期都见不到我,你就多花点时间陪陪我嘛……叶鹤亭……”那软软的声音,又甜又黏,跟蜜似的,一边撒娇一边半趴在叶鹤亭的背上,贴着他蹭来又蹭去。 “我明天早上有会要开,得事先准备一些材料。”电脑屏幕上,不断闪烁的光标已经在原地停留了许久。叶鹤亭握紧了鼠标,眼睛闭了又睁,极力地静息凝神。 “今天是平安夜,外面会很热闹的……而且,如果你不陪我的话——”叶韵将脑袋搁在他的肩上,往前伸出滑嫩的小手,轻轻摸上他握着鼠标的手,“我今天下午就一直这样骚扰你,让你什么都做不了……” 话音刚落,叶鹤亭面前的电脑因为超出了待机时间,突然就进入了屏保模式,黑色的屏幕瞬间倒映出两人亲昵的姿态: 叶韵紧贴在他的背上,一张小脸极近地挨着他的脸,她的手扒着他毛衣的领子,故意凑着鼻尖去闻他皮肤上残留的沐浴清香…… “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叶鹤亭……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小气,不要跟我这个小姑娘一般计较了……陪我出去逛街,嗯?” 叶韵在叶鹤亭身边待久了,早已习惯享受他的宠爱与纵容,也拿捏着他的脾性,所以常常在他面前表现得有恃无恐,甚至恃宠而骄,也总是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一些不知高低、没规没矩的话。 以往叶鹤亭由着她任性妄为,出于良心的谴责,她也会注意分寸,多少收敛一些。然而,随着两人关系的转变,过去父女俩随性不拘的相处习惯,突然演变成男女之间缠夹不清的情趣与暧昧,她又一再撩拨于他……短时间内,谁能招架得住? 自心底里哀叹一声,叶鹤亭开始后悔没有将书房的门锁上,让她又溜进来,轻易地得了逞。 带着一丝不甘,他盯着电脑屏幕里两个人交颈的倒影,压低了嗓子,侧过脸对身后的小姑娘讨要一个说法:“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你得讲清楚,到底是谁比较坏?” 叶韵愣了一愣,想到昨天晚上她质问他的话,脸上陡然放出精亮的光芒,一肚子坏水兜都兜不住,但是她的嘴却很倔:“呃……你猜?反正不是我……” 但叶鹤亭显然不买账,任凭她再如何撒娇耍赖,只要她不承认,他就不妥协。 最后叶韵只得认输,咬牙切齿地说:“好嘛好嘛,我承认,是我,是我比较坏……” 老男人可真是不好糊弄。 而事实证明,老男人不仅不好糊弄,还非常双重标准。 临出门的时候,经叶鹤亭强行要求,叶韵被他裹得跟个粽子似的,羽绒服帽子围巾手套一应俱全,透露出一种“臃肿而敦实的可爱”——这是他的原话。 而他对待自己则完全相反,依旧一副仪表堂堂、衣冠楚楚的潇洒风流模样,修身的长款大衣勾勒出有致的身形,两条大长腿一迈,就带出行走如风的气质。只除了他偶尔会去拨弄一下那箍得他难受的高领毛衣,不免失之淡定,其余方面都堪称完美。 叶韵看了一眼臭美的叶鹤亭,又对比了一下他给自己的打扮,不满的小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果然,还没走出小区,叶鹤亭就赢得了路人超高的回头率,叶韵抬着头鄙视地看向他,一副巴不得离他千里远的表情。 然而叶鹤亭却始终紧紧牵着她的手,不让她离开一步。 周末人流量大的地方不易停车,两人也没打算开车,出了小区,他们就进了最近的地铁口,坐上了一班开往A市最有名的商圈的地铁。 不出所料,地铁上人满为患,非但没有座位,还人挤人,好在距离不太远,只有三站路。 也是在这一段不算长的路途之中,叶韵和叶鹤亭的身体不留一丝缝隙地贴在一起,手指无所顾忌地扣在一起,目光无所顾忌地黏在一起,时而凑近彼此耳边,说几句只有对方才能听见的轻声细语…… 在陌生人眼中,他们与周围每一对正在热恋的普通情侣无异,也没人注意到他们的年龄差,更不可能知道的事实是,在几天之前,他们还是父女…… 到达目的地后,刚一走出地铁口,天空就跟赶巧似的,突然就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两人刚开始也没当一回事儿,但他们刚在室外步行街上逛了不到十分钟,小雪花转眼就变成了鹅毛大雪,大片大片密集地砸落下来。两人慌忙找了一个入口,转战进了室内商场。 叶韵戴了帽子和围巾,像淋雨的小鸭子一样,站在原地抖一抖,浑身便又干净舒爽了。但叶鹤亭可就没那么幸运,雪花落进他打理过的头发里,无论怎么甩就是掉不下去,再不处理掉很快就会化成水。事实上,他有几缕湿漉漉的发丝早就凝成一绺,有了往下塌的迹象……除了那让他不自在的衣领,他精心维持的臭美形象因此又多了一丝破绽。 叶韵忍着笑对他说:“把头低下来。” 叶鹤亭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顺从地弯下腰,把头朝向她。 叶韵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一片一片,精准地拂落他发间残留的雪花,实在拂不去的,便用隔着手套的指尖轻轻一捏,化成水珠被手套的面料吸走……最后,她再帮他把稍微凌乱的发丝轻轻理顺了,又让他抬起头来,从前面稍作修饰,才算勉强挽回了他的发型。 叶韵做这一切的时候,神情动作都很专注,当叶鹤亭站直了身体,面向她的时候,两人的目光像磁铁一般,又情不自禁地胶着在了一起…… 他们就站在人来人往的商场入口,这一幕看在任何人眼里,应该都是情人间缱绻美好的场景。 叶韵曾经像叶鹤亭提过一个建议,在外人面前,他们仍旧可以装作是父女。但是,他们不曾想过,早已滋生泛滥的某些感情,如何能伪装成毫不存在的样子呢?他们之间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汇,都写满了男女之间的不同寻常。若是再多些互动交流的举动,立马就能露陷。 如果在今天之前,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话,那么在经历过今天发生的一件事之后,他们也算是积累了一点经验,同时也认清了一个事实:伪装是一件很艰难且自讨苦吃的事。 因为他们在决定去看电影的时候,竟在电影院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熟人”——叶韵的舍友唐优优,还有唐优优的男朋友。 对,就是那个拍下了叶鹤亭的照片,吵着嚷着要追求帅大叔,后来经过叶韵的牵线,如愿加上了帅大叔的微信,又在微信里各种明示暗示地撩拨,最后被帅大叔有个十八岁女儿的事实给吓跑了的唐优优。 而且,他们买的两张票,竟然与唐优优和她男朋友买的票是同一部电影、同一场次的同一排,并且还是连座的。如果不是老天爷的特意安排,说什么也不能这么巧。 唐优优并没有立刻认出叶鹤亭,除了觉得有点眼熟,只当是叶韵正在交往的某一任男朋友,点头微笑了一下当作招呼,毕竟叶韵的男朋友换得勤,没那个认识的必要……但是当他们站在影厅门口,准备排队进场的时候,唐优优终于还是突现灵光,将叶鹤亭认了出来,因为她找出了手机里的那张照片,与真人进行了现场比对……也挺不容易的,她竟然还保留着那张照片,可见真的是……“爱过”。 “叶韵,他、他不是那个……”唐优优抓着叶韵的手,说话都结巴了,“你们这是——?” 自撞见唐优优的第一刻,叶韵就已经开始在心里编排的话终于说出了口:“优优,其实他——他是我……爸爸。” 叶韵假装淡定地转头看了叶鹤亭一眼,递给他一个请求配合的眼神。 叶鹤亭显然早有准备,毫不迟疑地朝着唐优优伸出了手,熟稔地展露他成熟长辈的风范:“唐同学你好,我是叶鹤亭,叶韵的爸爸,我记得我们见过一次面,后来也有过一次联系。” “……” 唐优优的大脑已经当场挂掉,木讷地伸出手去,与叶鹤亭握了握手。 如果至此,一切还算正常的话,那唐优优的男朋友不经意之间念叨的一句话,则将后来观影期间的两个小时,变成了四个人的尴尬。只听他幽幽地说: “啊?和爸爸一起看爱情片啊?” 第四十八章过不了审的情况 电影正式开场之后,经过座位的调配,叶韵和唐优优坐在了中间,两个男人分别坐在了她们的两侧。 四人修罗场的局面也正式形成。 修罗场的中心人物,当然是叶韵。 她当然知道这是一部爱情片,但因为有一个类似悬疑片的名字,她唆使叶鹤亭在售票台买票的时候,他还疑惑地问了她一句“你不是不喜欢看悬疑片吗?”,她没有回答,只阴险地笑……哪知遇上了唐优优,现在她的不轨意图通通被扼杀在摇篮里,唐优优的火眼金睛像激光一样扫射着她……叶鹤亭的手就放在离她最近的扶手上,她却只能硬生生压下那蠢蠢欲动的小动作…… 第二位身陷修罗场的人,是唐优优的男朋友。 原本他就是想在黑灯瞎火的场所,与唐优优好好亲热一番,但那一对父女坐在旁边,让他的计划全盘落空!而唐优优的心思显然也不在他的身上,她一直扭着脖子,盯着那两人,尤其是那位同学家长,他甚至担心唐优优有可能对他见色起意……总之,他想不通,为什么会有女生把爸爸带来看这种电影?连他自己也跟着受害…… 然后便是唐优优。 她唐优优乃凶猛大胆的女色鬼一枚,什么场面没见过,偏偏就是没见过先自称对方是朋友,又改口称对方是爸爸,最后还牵着爸爸的手,一起来看爱情电影的场面!是的,她冷静下来之后想起了一个细节,这两人一开始是牵着手的,是在售票处看到她之后才松开的!再看眼前这两位当事人,一个坐得笔直僵硬,演技太过拙劣,不用看就知道心里有鬼。另一个嘛……过于正常就是不正常,尤其是他的嘴角总挂着那么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让她在被蛊惑的边缘,强行转回视线,再三确认了银幕上的剧情根本不好笑…… 至于叶鹤亭,作为四人中最淡定的人,他一开始确实不知道这是爱情片,只是叶韵在撺掇他买票时,那副欲盖弥彰的贼兮兮的模样太令人生疑,不过他出于某些私心,并不想戳破她的小心思……哪知,原本胆大妄为的她,现在如被下了定身咒一般,规矩又老实,连转头看他一眼都不敢……想象着她那一副委屈吃瘪的样子,既有点儿心疼,又有些好笑,最后竟慢慢从中觉察出一丝乐趣……不知不觉之间,他就带着这个颇有兴味的微笑,一个镜头不落地看完了整部电影。 …… 两个小时之后,黑底白字的片尾字幕浮现,电影终于落下帷幕。 修罗场破局,大家似乎都被耗空了心神。 其中尤以唐优优最甚,她的脖子明显歪了,又由于盯得太久,眼睛发红,大脑发晕,不自然地频繁揉着眼…… 她的男朋友扶着她走出影厅,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片刻也不耽搁地转头对着叶韵和叶鹤亭说: “叶同学、叶叔叔,我和优优还有事就先走了,以后有机会再见。” 说完,他将唐优优拽进了影院出口的电梯里,电梯门关上,两人消失在了视线里。 叶韵站在原地,过了好几分钟,才像终于缓过神来,疲倦地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她旁边的男人:“叶鹤亭,我好饿。” 男人脸上的表情没变,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笑:“我们吃饭去。” 二十分钟之后,商场的一间西餐厅里,叶韵一个人的面前并排着两份牛排套餐。她咽了咽口水,畅快淋漓地吃完了一整盘,准备吃第二盘时,才分出精力对着叶鹤亭开口道: “叶鹤亭,我觉得刚才的电影看得很亏。” 叶鹤亭的吃相可比她优雅多了,回答也不紧不慢:“哦,哪里亏了?” “电影票这么贵,可是我看完都不知道男女主角在演什么。”叶韵不小心噎住了,赶紧喝了一口果汁,反问,“你呢,你有什么观影心得吗?” 水晶吊灯的光洒下来,落进叶鹤亭的眼睛里,他的笑容加深了:“嗯,我是有一个心得。” 叶韵突然好奇起来,视线从盘中餐移向叶鹤亭:“哦,是什么?” “以后悬疑片可看,但要少看爱情片,”在叶韵的注视下,叶鹤亭语出惊人,“因为爱情片没有任何观影价值。” 叶韵停止了咀嚼的动作,眼睛睁大了,似乎听到了什么令人费解的言论:“哈?” “对你对我而言,都是如此。” “哈?!”叶韵继续费解。 叶鹤亭手里的叉子磕在餐盘上,发出“叮”的一声响,他的语调温柔而显平静: “因为任何爱情片,都不会出现我们这种,过不了审的情况。” …… 反应过来后,叶韵像是被呛住了,剧烈地不住地咳嗽,两边脸颊就跟未熟的牛排一样,瞬时显出滴血的红。 隔着一段距离,她的动静甚至惊动了旁边几桌人。 叶鹤亭见状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非常绅士地用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嘴角笑容依旧:“这是几天没吃饭了,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叶韵明显感觉到旁边的客人向她投来怜悯的目光。 她一边止不住咳,一边咬牙切齿地想:叶鹤亭,我不就是骗你看了个爱情片吗,有必要这样吗?! 在餐厅吃完饭,叶韵和叶鹤亭走出商场的时候,天空已是另一番景象,大雪早就不知在何时停了,天色也已暗淡下来。 两个人,到了该分别的时刻。 明天是一周之始,叶韵一大早就要上课,而叶鹤亭也要上班。周末短暂的相处时间,就这样悄然流逝。 叶韵看了看天色,决定不回家了,直接回学校。叶鹤亭点了点头,却不让她打车,而是打了个电话,让他的司机把车开过来。 “没事的,我可以自己打车。” “我不放心。” 叶鹤亭不理会她的异议,牵着她的手,站在上风处替她挡着室外的寒风,不一会儿,司机开着车缓缓停在他们面前。 “上车。”叶鹤亭拉开副驾驶一侧的门,叶韵依言上了车。 然而刚关上车门,却见叶鹤亭绕到另一边,让司机下了车,换他自己坐在了驾驶座上。 叶韵大出所料:“你让司机送我就好了,等会儿还要返程回来一趟,你不累吗?” 叶鹤亭依然不理会她,只是对她说:“安全带系好。” 叶韵拗不过他,只得乖乖听令,系好了安全带,还替他打开了车载导航。不一会儿,车子就行驶在前往A大的路上。 夜幕缓缓降临,车窗外,城市道路两旁街灯渐次亮起,前方和侧方的车流中,红色的尾灯穿梭闪烁。 叶鹤亭的车开得非常平稳,叶韵坐在车里,丝丝困乏之意袭来,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狭小的空间内异常安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鹤亭率先开口:“你们学校今年什么时候放寒假?” “一月中旬吧。”叶韵半闭着眼睛。 叶鹤亭点了点头,车子停在了路口的红灯之前。 “天冷了,带到学校去的衣服还够穿吗?” “嗯,去年冬天买了很多。” “下个星期回家,想吃什么?” “你做什么我吃什么,反正都是你下厨。”叶韵睁开了眼睛。 “你在学校——” “叶鹤亭,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叶韵突然来了精神,打断叶鹤亭的问话,转过头去盯着他的脸说,“你不会是舍不得我吧?” 路口的红灯开始进入倒计时,叶鹤亭脸上映出的红光也随之隐隐闪烁。叶韵盯了他许久,直盯到红灯变成绿灯,车子又重新上路,他都憋着不吭一声。 不回答就是默认,叶韵也算是摸清了叶鹤亭的“套路”,他是那种做得多、说得少的人,有的时候想从他嘴里听到一句话比什么都难,但是他却实打实地那么做了。 这一点,与油嘴滑舌的叶韵截然不同。 不过,近朱者赤,与叶鹤亭在一起生活久了,叶韵现在也不只是会说些漂亮话,她也拥有了一些实干家的风范—— 当车子最终停在了A大的校门口,在分别的最后一刻,叶韵伸出手勾过叶鹤亭的脖子,再探出身子,吻在了他的薄唇上。 她温热的舌面像一柄小刷子,沿着他的唇线轻轻刷过,一直将他的唇瓣都覆上了一层她的津液,她才迷蒙着眼,微微分开与他的距离,让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脸上……就在叶鹤亭以为她要撤退的时候,她没有如他所料,而是又伸出了舌尖,专注抵在了他的唇缝,不由分说地汹涌而入—— 叶鹤亭只挣扎了一下,就再也无力抗拒。 实际上,他并不想抗拒。一想到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都见不到她,所有的理智都化作了柔情的水,在不受他控制的潜意识里,他巴不得她多汲取一些才好。 叶韵的舌头柔滑而软韧,汹涌闯入之后,没有急不可耐地索取,而是极富耐心地在他的口腔里闲逛,小心翼翼地四处逡巡,在察觉到他主动给予的回应之后,像故意刺激他似的,给予一圈奋力的突击扫荡……最后,当她感知到他的舌竟还不满足,自告奋勇地向她献媚,她才自喉咙里嘤咛一声,应允了给他的恩赐,慢慢将他的舌卷住了,一点点往外拉扯,直将他的舌头别别扭扭地拉出了他湿润的地盘,暴露在空气中,她才开始放心大胆地享用,再不留余地,专注地狠狠吸吮起来…… 一直到两个人剧烈喘息,再不能控制心跳和呼吸,这个吻才在恋恋不舍中结束。 出乎意料的是,叶韵还不忘向叶鹤亭展示她的坏:她在最后一刻故意咬破了他的唇。 叶鹤亭只闷哼了一声,感受到一丝疼痛袭来。 “小韵,你怎么可以——” “我怎么可以这么坏?”叶韵舔走他嘴唇溢出的血丝,“其实,我还可以更坏的,而且,只对你一个人坏……” 叶鹤亭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有通红的面颊和耳根见证了他的窘迫,也是第一次从字面意义上,领悟了叶韵的“油嘴滑舌”。 第四十九章无声电话 周一上午,教室里,叶韵在上课的时候收到了一条微信。 查看手机之后,叶韵险些没控制住自己,差点漏出了笑声,幸而讲台上的老教授正在布置课间分组讨论的主题,同学们交头接耳已有骚动的先兆,她又及时捂住了嘴,这才没有闹出“课堂事故”。 只因她收到的是一张自拍照,一张绝无仅有的、叶鹤亭发来的自拍照。 照片是仰视的角度,应该是将手机搁在桌面上拍的,背景像是一面会议室的玻璃墙。照片中,叶鹤亭戴着一个口罩,只露出上半张脸,眼睛微垂着,没有直视镜头,仔细看才能发现,那眼底透出一丝含着隐秘笑意的光亮——虽然是一刹那的表情被定格,但却因着这诡异的视角,叶韵已经可以想象某人在公开场合的高管例会上,明里端着一副正经严肃的大BOSS架子,私下却趁人不注意,悄悄摆弄着手机,寻找角度自拍的模样。 这样的叶鹤亭实在难得一见,太让人遐想,更让人心动。尤其是,当她对那个口罩存在的原因稍作联想,无意识之间,她便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同时,一股奇异的抓心挠肺的感觉迅速漫上了心头,让她几乎无法控制呼吸的频率。 极快地调出对话框,想发一个信息立即回复过去,却在输入的第一时间,手指顿住,心底里有一个恶劣的声音在对她说:对于刚追到手的男人,必须冷落一段时间,不能让他轻易如愿。 是的,她不能让他轻易如愿。 强行抑制住躁动的心跳,按熄屏幕,她重新将手机塞进桌下的抽屉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后半节课,她一直难以集中注意力,直到下课铃声响起,她才终于忍不住再次拿出手机。很好,除了那张照片,暂时没有收到其他信息。 很快她便说服自己沉住气,一把将手机揣进衣服口袋里,双手抱着课本,随着人群转场去往下一堂课的授课教室。 整整一天,叶韵的课程排得满满当当,她没有回复那条信息,即使视线不小心扫过,她也故意忽略掉,用手指快速滑走。 晚上,叶韵在宿舍楼梯旁边的公共浴室里洗了一个畅快淋漓的热水澡,驱散了一整天的疲惫。回到宿舍,舍友秦晓诗正对镜卸着妆,从镜子里望着她说:“小叶子,你可回来了,你的手机刚才响了好几遍,你再不回来,我都要替你接了。” “嗯,知道了。”叶韵将手上的衣物拿到卫生间放下,经过秦晓诗身边时对她说,“哦对了,浴室的热水器已经修好了,你赶快去洗吧,免得等会儿又抽风了。”学校浴室里的热水器容易坏,总是洗到一半就不出热水,非常闹心。 “好,等我卸完妆就去……哎,学院连着好几天搞排练,天天化妆,我可怜的皮肤又变差了……” 秦晓诗是A大传媒学院播音专业的一枝花,临近学校的元旦联欢会,她不仅是主持人之一,还有节目表演,凡事都追求尽善尽美的她,最近忙得不可开交。 叶韵听着秦晓诗的抱怨,走向自己的桌前,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滑开屏幕看了几眼,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与秦晓诗接话时,声音里不自觉染上了一抹笑意:“我看你呀,皮肤变差可不一定是化妆的原因。” 秦晓诗一听到叶韵如是说,几欲对镜落泪:“小叶子还是你最懂我!我跟我那个前任都分手一个月了,可最近都没有看得入眼的男人,少了荷尔蒙的滋润,皮肤可不就差了吗?” 叶韵只将手机调成静音便又重新放下,转而走到卫生间去洗衣服,经过秦晓诗时拍了拍她的肩:“我的意思是,应该是你前阵子换了护肤品的缘故,还是换回来吧。” 秦晓诗没有在意叶韵的调侃,倒是恍然想起了另一件事,让她一下子又兴奋了起来:“小叶子,你跟那个叫贺泽的,是不是分手也有一段时间了?” 叶韵正在往桶里放水,水声淹没了秦晓诗的问话,于是她在叶韵关掉水龙头之后又问了一遍,并且还在后面补充了一句,“所以你现在是单身吧?” 叶韵明显愣了一愣,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闭了嘴,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 秦晓诗自认眼明心亮:“啧啧,我们小叶子不会是在搞暗恋吧?” 其实秦晓诗以前就替叶韵介绍过男朋友,那时候她以为她眼光高,否则怎么可能一个没成。后来叶韵自己交了几个男朋友,那质量良莠不齐,令她大跌眼镜,她才知道叶韵不是眼光高,那是根本没眼光!这一次,她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小叶子,正巧有一个人也暗恋你,我说出来,你可以适当考虑考虑。” 叶韵正站在洗手池边搓衣服,一直低着头,听到秦晓诗这句话,才回过头去看了她一眼:“你说啥?” 秦晓诗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叶韵旁边,生怕她听不清似的,倚着墙对她说:“今年暑假我们去云南旅游的时候,有一个我们学院表演系的学长,叫晏磊,你还记得吧?” “不太记得了。”叶韵专注地搓着衣服。 “就那个长得又高又帅的,笑起来一排又齐又白的牙齿,大伙儿不是还打趣他,让他去拍牙膏广告来着?这下记得了吧?”然而叶韵想了想,还是说不记得,秦晓诗见她一副不开窍的样子,迫不及待地讲出后续,“你别说,人家前不久还真拍了一个牙膏广告,现在广告还没播,到时候播了,不止是我们学院,肯定会立马升级成我们整个A大的校园明星!” 叶韵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可是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跟你没关系,他暗恋你呀!”秦晓诗站直了身体,抓着叶韵的手,“在云南的时候,他就私底下跟我打听过你,这几天我排练的时候总碰见他,你猜怎么着,人家还惦记着你,还跟我问你的近况呢!” 叶韵洗好了衣服,将满是泡沫的水倒掉:“好吧,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呀,你不知道!”秦晓诗将叶韵的两只手都抓住了,竭力想争取她的注意力,“我跟你说,晏磊可是我们传媒学院白马王子级别的人物,有多少女生在他后面追,以后肯定是要当大明星的。他如果真对你有意思,你就算不喜欢他,把他带出去溜达溜达,充充门面也是不亏的,你懂吧?” 叶韵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你的意思是……拿他当小白脸?” “对对对!”秦晓诗见叶韵终于开悟,喜不自胜,“我们这个年纪谈恋爱为了什么呀,是为了找一个潜力股结婚吗?当然不是,那太俗太不切实际了!我们是为了释放不羁的激情!是为了追寻青春的浪漫!是为了荷尔蒙的分泌!是为了永不——”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叶韵打断秦晓诗即兴的朗诵节目,“在达成这些崇高的目标之前,我得先把衣服洗好。” …… 叶韵一边晾衣服,秦晓诗还在一边围着她喋喋不休。不知什么时候,唐优优回到了宿舍,她听见秦晓诗嘴里念叨的话,随口问了一句:“晓诗,你们在说些什么呢?” “优优,你回来啦?我正跟小叶子介绍对象呢,她不正单着身吗?” 唐优优看了叶韵一眼,扯出一个意有所指的笑容,对秦晓诗说:“你就不用替她操心了,她心里说不定比谁都有数,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你跟你那分手一个月的前任还没复合呢,再不复合小心被别人抢走了哦。” 唐优优的后半句话直戳痛处,秦晓诗一时竟没有分辨出她的前半句话有着明显的弦外之音。 叶韵晾完衣服,从唐优优身边经过时,只沉默地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一时间什么都没说。 宿舍熄灯之后,夜深人静之时,叶韵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开始回想最近几天她与叶鹤亭之间发生的所有事,也不由得想起了昨天晚上叶鹤亭送她回到学校之后,唐优优对她的一番“审讯”。 关于叶鹤亭的身份,她坚持声称那个时候两人正在闹矛盾,几乎到了“断绝父女关系”的地步,所以才没对她说实话,不是故意要骗她。 唐优优丝毫也不信,眯着精亮的眼质问她:“今天下午你们在电影院手牵着手,我没眼瞎吧?” 叶韵眼神闪躲:“我跟我爸关系好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在别人眼里可能有点奇怪,但在我们家是很正常的。” 唐优优追根究底:“那为什么看见我就放手了?” “怕别人误会……你不就误会了吗?” “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他有一个女儿,她跟我们一样——” “没错,我指的就是我自己。” “……”唐优优闭口结舌。 半真半假的回答,叶韵以为可算是过关了,却不想唐优优半晌之后几乎是语重心长地冒出一句:“叶韵,我只是担心你会犯傻……” 唐优优的话犹如黑夜里的闪电,几乎让叶韵无处可躲,可是她只能嘴硬:“优优,你说什么呢……” …… 叶韵知道,唐优优这个姑娘,看似大大咧咧不着调,其实心思细腻,也很有原则性。先前她交了很多男朋友,唐优优就察觉出她的状态很不对劲,总是主动关心她、替她分析事情的利弊。可见,她是真的把她当朋友,也是真的希望她好。 可惜,唐优优并不知道,有的事早已经覆水难收。叶韵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她不仅犯了傻,还做了一件蔑伦悖理的错事!她知道,终有一天,她将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 她只希望,这一天来得慢一些。 黑夜之中,叶韵带着一个苦涩的笑容,打开了与叶鹤亭的微信对话框。 对话栏里,除了叶鹤亭早上发来的自拍照,又多了两条不久前他发过来的文字信息。 叶鹤亭:小韵的手机,这一整天你都被你的主人扔到哪儿去了? 叶鹤亭:或者,你是被静音了? 听说恋爱中的男人会变得幼稚,以前叶韵从未有过体会,也绝想不到,叶鹤亭这个年纪的男人,居然也是如此。 叶韵紧盯着那两行字,不知怎么的,手机的微光越发刺目,她感觉那些字符竟跳脱出屏幕,在虚空中缓缓浮动上升,它们同她脸上苦涩的笑容一起,点点汇集,慢慢落进她的眼里,变成晶莹的斑点,最后又逐渐晕化作模糊不清的光团,让她的视野彻底变成一片混沌的荒芜。 直到叶鹤亭的电话又一次打过来,她的睫毛轻轻颤动,有无名的液体滑入枕中,她才重获清明。 “小韵……今天是不是有很多课,很忙?” “嗯……” “我也是……” “宿舍是不是熄灯了,不方便说话?” “嗯……” “那你听我说,好不好?” “好……” 随后,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下来,一时之间,叶韵将手机紧紧贴近耳朵,在安静的夜里,只有叶鹤亭的呼吸,如无声的耳语一般,于空气中流动。 她突然想起那个晚上,那通被她认为是他误拨过来的电话,一切都在此刻真相大白。原来,那些通过电磁信号传来的空白杂音,都只是他不敢说出口的爱与思念。 第五十章圆谎 第五十章 叶韵一贯平静如水的校园生活,在这个星期泛起了一丝不和谐的波澜:唐优优不怎么理睬她,也不跟她说话了。 她不可能跟唐优优完全坦诚,但也不想失去她这个朋友,于是便厚着脸皮主动去求和。唐优优不是容易被打动的人,但招架不住叶韵低姿态的殷勤讨好,又是帮迟到的她在课堂上签到,又是帮她带饭、买零食,无论何时何地在校园里见到她,都主动热络地上前打招呼。 最初那两天,唐优优依然能强硬地板着脸,一副铁骨铮铮、不为所动的模样。直到周四的晚上,唐优优在澡堂里洗澡,刚往身上抹完沐浴乳,热水竟突然断掉,正当傻眼之时,叶韵竟适时出现在澡堂门口,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唐优优又冷又窘,咬着牙,打着颤,别无选择之下,只得接受了叶韵从开水房里提来的半桶开水,再兑上淋浴间里的冷水,艰难地洗完一个热水澡…… 唐优优从澡堂回到宿舍的时候,叶韵正坐在书桌前看书,她走到叶韵身后,清了清嗓子,别别扭扭地说了一句“谢谢”。 叶韵没回头,笑容悄然跃上嘴角:“不用谢。” 经由这件事作为突破口,唐优优铁打的筋骨总算是有了软化的迹象。 叶韵对这个结果感到很满意,但她绝不会告诉唐优优的是,她早就知道澡堂的热水器又坏了,但是她故意没告诉她…… “我这么做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周五的晚上,回到家,叶韵倾着身子靠在厨房料理台上,一边看叶鹤亭做饭,一边对他提及在学校发生的事。 “确实不厚道。”温暖的灯光下,叶鹤亭穿着家居服,腰间系着围裙,将切好的洋葱放入盘里,又拿起一根胡萝卜准备切丝。 “啊?不至于这么严重吧。”叶韵虽然早就猜到他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还是撅起嘴来,“热水器又不是我弄坏的,我只是利用时机,让唐优优早一些原谅我而已。” “你从一开始就不该骗她。”叶鹤亭手里的刀工极好,又有耐心,切出来的胡萝卜丝粗细匀称,简直媲美大厨水平。他抽空瞥了她一眼,用理性思维替她分析,“撒一个谎,就需要用更多谎去圆,还不一定能圆上。而且朋友之间一旦有了裂缝,就会少了很多信任,即便她原谅你,也很难回到最初。” 叶鹤亭还在说着,叶韵已经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低下头去不再看他,似是他的言语戳中了她心底隐藏的痛处。 叶鹤亭说完,许久没有听见应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有点太重,停下手里的动作,准备安慰一下她,她却已经悄然走到他的身后,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他。 他的后背几乎是立刻绷紧了。 “那你想知道,在那个时候,我为什么撒谎吗?”叶韵的脸贴着他的背脊,眼神迷蒙而晦暗,声音似呓语一般轻若无物,但接下来她的话,却令叶鹤亭的心盈满了涌动的潮水,久久不能平静,“因为早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人……我知道这是错的,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所以我说谎,其实不是为了骗唐优优,只是为了骗我自己……我骗自己,假装那个人只是我的一个朋友,假装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这样我就可以摆脱罪恶感,放任自己的心继续沉沦……” 家里的暖气开得足,厨房的温度比其他房间又要高一些,隔着家居服柔软的布料,叶韵的呼吸熨烫着叶鹤亭的背部肌肤,让他浸出潮热的汗。 “叶鹤亭,如果我这样跟唐优优解释,她会不会因为可怜我而选择原谅我?我是说,真真正正地原谅我……” “小韵……”叶鹤亭握住叶韵的手,慢慢转过身。失去了他的背脊作为依靠,叶韵将头深深地埋下去,不敢看他,叶鹤亭却从正面将她抱住,于是她的头抵靠在了他的胸腔,离他的心脏最近的位置,“小韵……” 叶鹤亭抚摸着她柔顺的头发,反反复复唤着她的名字,心里涌动着千言万语,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诉诸于口,到最后他只吐露出一句话,也是他最为确定的一句话: “小韵,我爱你。” …… 其实,叶鹤亭早已分辨不清,在面对叶韵时,他内心的情感到底有多复杂,又有多少的不确定。 他不确定他的诅咒会在何时降临,他不确定失去了血缘的牵绊,命运究竟会把他们的未来带向何方,他甚至不确定眼前这个十九岁的小女孩儿,她还这么年轻,她是否真正理解了她在做什么,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是否准备好面临接下来的一切…… 面对所有的不确定,现在的他,唯一确定的只有一点:他爱她。无论是曾经作为他的父亲,还是现在,作为他的恋人。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个时刻,说出这句听起来像是表白的话语,但是他不仅说出了口,神情还极其毅然慎重。 叶韵抬起了头。 一双湿润泛红的眼眸,迎向那温柔怜惜的目光,叶鹤亭的瞳孔里倒映着她的脸,坚定而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我爱你……” 尾音萦绕在两人组成的世界里,叶韵的嘴角颤抖着,缓缓牵扯出一个带笑的弧度。但那通红的眼眶骗不了人,明明是努力朝他笑着,却在一瞬间滚落出成串的眼泪,映衬着她洁白的小脸,显出无比的脆弱。 叶鹤亭抚着她头发的手,移到她的脸颊,替她抹着眼泪:“果然还是小孩子,这么容易哭。” 他知道叶韵不喜欢他说她是小孩子,每次她都会跟他辩驳一番,但这次她却只是默不作声地,用一双通红的泪眼望着他。他的手指将她的眼泪一遍遍抹去,却怎么抹都抹不尽。 刚开始他以为她是感动于他的表白,可渐渐地,他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他用双手托着她的脸,将她的头抬起来,有些急切地问:“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哭个不停呢?” 泪眼朦胧之中,叶韵忽见叶鹤亭弯下腰凑近了脸,似欲从她被泪水淹没的眼底,分辨出一些他未曾察觉的东西。 她的心一慌,下意识地紧闭上眼,极力克制着哽咽,用一种痛苦的声音说:“是你的手……你的手……切过洋葱……” 撒一个谎,就需要用更多谎去圆。叶韵再一次证实了这句话。 然而,恋人间的谎言纵使漏洞百出,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男男女女们,却总是能自动忽略掉那些不合理的细节,心甘情愿地扎进当局者的迷雾之中,即便是像叶鹤亭这种清醒理智的成熟男人,也难以例外。 “啊抱歉……”他几乎是立刻松开了自己的手,带着一丝慌乱的窘迫,赶紧从旁边的灶台边找到一包纸巾,递到她面前:“快……快擦擦。” 叶韵尝试着睁开眼睛,泪虽然慢慢止住了,眼眶却还是通红一片,她突然生出一股倔劲儿:“我不擦。” 叶鹤亭熟悉的那个叶韵又回来了,他习惯了不跟她计较,也恢复了一贯的温柔,带着笑说:“那我洗了手,帮你擦?” “不要。”叶韵仍然维持着仰头的姿势,白皙的脖颈伸长了,那一双湿润泛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撅着小嘴,“我要亲亲,亲亲我就不哭了。” 叶鹤亭愣了一瞬,那丝窘迫之感再度升起,脸一下子就热了:“小韵,别闹,我帮你……” “我要亲亲。”叶韵坚持不懈,又主动凑近了。 叶鹤亭的视线到处躲,最后也不知道落在了哪处,忸怩了好一会儿,才含含糊糊地问:“亲哪儿?” “你说呢?”叶韵极待安抚的小嘴,带着委屈地说。 眼前这个男人真的很奇怪,刚才跟她表白的时候没见他半分露怯,现在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要求,却红着脸一副难为情的模样。 叶韵不满地正自腹诽,却见叶鹤亭突然垂下头来,将带着热度的两片薄唇,印在她的脸颊上。 她的脸上都是泪水的痕迹,有着咸湿的味道,他伸出舌尖轻轻舔过,令他的气息也沾染上了那个味道……待到他仔细游移而过,将她两边脸颊的泪水都吻了个干净,他便闭上嘴唇,抵靠在她脸颊一侧的肌肤,轻轻地啄吻,平缓地呼吸,如雨后的蜻蜓栖息在宁静的水面,漾起一圈圈温存留恋的涟漪……最后,当他撤走之时,他的唇堪堪擦过她的唇,在上面只停留了一瞬,便直起了身体。 叶韵既沉醉于他的温柔,又气恼于他的浅尝:又不是没亲过,一个老男人装什么纯情啊? 正当她准备对叶鹤亭发出抗议,她的肚子竟“咕咕”两声,率先对她发出了抗议。 叶鹤亭笑了,将她赶出了厨房:“快去洗把脸,十五分钟之后开饭。” 第五十一章冰淇淋的温暖 ri r iw e n. c om 客厅的电视里正播着一出最近大热的偶像剧,剧里的女主角身着单薄的睡衣站在天台上,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面对步步紧逼的男主角崩溃大哭:“你别逼我,你走!你这个骗子,我根本没有爱过你,你别再纠缠我了!” 男主角捏着女主角的肩膀,用摇骰子一般的频率将她的身体摇得疯狂晃动,叶韵真担心他一不小心将瘦弱的女主角从天台给摇下去:“你才是个骗子,是你先挑起这一切的,是你先说爱我的,是你先纠缠我的!你怎么可以说不爱了就放手,你怎么可以这样玩弄于我!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roushuw u2.c om “那你要我怎么样,你要我赔偿吗?”女主角一鸣惊人地从睡衣内的胸罩里扯出一张银行卡,将叶韵的眼珠子都要惊掉了,只听女主角发狠地说道:“你陪了我三年,这里有三百万,够了吗?!不够也没办法,因为在我眼里,你就只值这么多了。” 叶韵坐在电视机前,眼睛一刻也没有从屏幕上移开过,冰淇淋的勺子在她嘴里被咬得卡卡响,她想:果然不愧是大热偶像剧,这剧情有点意思。 面对挑衅,男主角非但没有失控,反而邪魅一笑,用石破天惊的一席话,将剧情引至最高处: “当然够了。”男主角毫不犹豫,一把扯过那张银行卡,“这三百万,足够让你父亲的诈骗罪证又添一桩新证据,也足够让你父亲将牢底坐穿。今天我来,就是为了得到这张被隐匿的银行卡,没想到你果真上当。你这种女人,一向只知道用钱解决一切,却从不问,这钱的来历干不干净。这三年里,我从未主动碰过你,因为我知道,你的人……和你的钱一样脏!” 烘托剧情的BGM紧张又刺激地响起,电视机前,叶韵的表情同女主角一样,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只听男主角用故作深情的语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没错,我是警察,如果有下辈子,希望你做一个好人。” 叶韵一听这话,急白了眼,气呼呼地想:人家女主角哪里不是好人了?人家也被蒙在鼓里呀,她只是不小心投错了胎,父亲是诈骗犯,这也不是她能选择的呀?如果要怪的话,只能怪她太虚荣,这男主角除了长得帅,有哪点儿好,演技还这么平庸! “看什么呢?无间道?”叶鹤亭已经洗过澡,正准备去书房处理公事,见叶韵吃过饭之后一直坐在沙发上,便走过去坐在了她的旁边。 叶韵仍陷在剧情里,见叶鹤亭过来,立马抓住他,向他一通吐槽电视剧的剧情,吐槽完毕,还忿忿道:“现在的电视剧真是越来越离谱了,编剧什么都能扯,演员什么都敢演,电视台还给播,播了还能火!” 叶鹤亭倒是一向镇定:“我倒不觉得离谱。”他拿过遥控器,将电视频道切换至新闻台,示意叶韵多看看新闻,“反倒是这电视剧的投资制作方和电视台都挺聪明的,一个预判了时事,一个蹭上了热点,收视率低不了,各方共赢。” “热点?”叶韵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等她的视线在新闻频道多停留了几分钟,她立刻就懂了:最近有几桩诈骗案件闹得沸沸扬扬,涉案金额巨大,涉及的行业方方面面,受害者数目众多,新闻台每隔十几分钟就轮番播送警方的调查声明、受害者的控诉,还有每段新闻结尾时,评论员严肃而犀利的总结措辞。 手里的冰淇淋在杯子里化开,变为稀疏流动的液体,叶韵下意识用勺子去搅,却什么也没能吃进嘴里。她忽略掉心里那微微的烦躁,拿起遥控器,换到一个娱乐新闻频道,嘴里嘟囔着,“这个世界太可怕了,还是看点儿开心的吧。” 叶鹤亭无所谓地笑笑,注意力停留在她手里的冰淇淋:“大冬天的,怎么还这么爱吃冰淇淋?不冷吗?” 他发现叶韵在食物上没有什么偏爱,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爱吃零食,却唯独钟情于冰淇淋这种生冷的甜食。第一次见面,他用冰淇淋餐券贿赂她合作,她毫不迟疑地欣然答应;第二次见面,他看见她一个人坐在冰淇淋店里,长时间地极其沉醉地享用着她的美食,丝毫没有意识到她接下的生活会在那一天之后发生怎样的变化。 他知道叶韵有许多他不曾参与过的、属于她自己的过去,他一直渴望将自己完全置身于她的生命里,过去如此,而今身份关系变换,维系他们关系的纽带越发薄弱,这种渴望就更是强烈。仿佛了解她越多,他们之间的牵绊就越深刻、越牢固,而他才能获取多一点点的安全感。 “不冷啊,家里暖气开得足,你看,我几分钟没吃,它都化了。”叶韵避重就轻,答非所问,眼睛只是盯着电视屏幕上花花绿绿闪过的娱乐节目,有一点心不在焉。 “这么晚了,还吃这么多,肚子会疼。” 叶鹤亭关心她,伸手去拿她手里的杯子,但叶韵却侧过身去,掩住杯子,口气有些未及掩饰的生硬,“你别管我!” 脱口而出之后立刻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叶韵有些不安地转过头看向叶鹤亭。 没想到叶鹤亭不仅不跟她一般计较,还一个倾身上前将她搂住:“好,你分给我吃一点,我就不管你。” 叶韵下意识看了看杯子里的冰淇淋,已经化得只剩下水了,怎么分给他? 再抬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叶鹤亭的身体都已经离她近得不能再近。他温热舒缓的呼吸喷在她的后脖颈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独属于他的气息,还有沐浴之后的淡淡清香。 叶韵的身体有点僵,虽然不久之前在厨房里她还闹着要“亲亲”,但当猝不及防之下,叶鹤亭难得第一次主动之时,她却更多地感受到慌乱和不安。 她垂眸不去看他的眼睛,只感受到他胸膛里越来越灼烫的温度,还有逐渐蔓延的、暧昧而亲昵的氛围。 叶韵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沙发的边缘,感受着叶鹤亭不太均匀的呼吸,见他久久没有下一步,小声问道:“你还吃吗?” “当然。” “那你怎么还不跟我要?” “因为,我想先听你说,你爱吃冰淇淋的原因……” 叶韵诧异:“呃……因为好吃。” “这么敷衍?” “或者,你可以去问问那些美食发明家,问他们,为什么要发明那么多的美食?” “我只想听你说。”叶鹤亭还学着她的样子,不依不饶了。 叶韵深吸了一口气,头枕在叶鹤亭的肩上,慢慢闭上了眼睛,“如果你实在想听的话,我也可以编一个故事来骗你,希望你听起来不会觉得太敷衍。” “也可以。”叶鹤亭紧了紧搂住她的手臂,呼吸悠长,“你编吧……我听着。” “在我小的时候,有一天,在我家楼下的冰淇淋店,有一对母女在店门口驻足,女儿想吃冰淇淋,但她的母亲却对她说:‘你昨天还肚子疼,今天不能吃冰淇淋。’女儿就撒娇说:‘可是我生病的时候你答应过我,等我病好了,我想吃什么,你都给我买。’ ‘你的病好了吗?’母亲问。 ‘我肚子早就不疼了,我已经好了!’女儿赶紧回答。 ‘嘿,我就奇怪了,你的病怎么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母亲狐疑了。 ‘因为我是装的呀,我根本没生病,我只是想吃冰淇淋!妈妈,看在我装病装得这么辛苦的份儿上,给我买冰淇淋吧!’ 后来,那个女孩得到了冰淇淋,而且是一个巨大巨高的冰淇淋,装饰着好看的甜点,简直可以让所有路过的小孩都投以羡慕的眼光。 而我,也是那些路过的小孩中的一个。 说来也奇怪,虽然那个冰淇淋并不握在我的手上,但我似乎也通过那个女孩和她母亲的笑容,感受到一种温暖的幸福。 但偏偏,我的母亲也恰好就在我的旁边。她用几句话,就帮我揭穿了这种幸福的错觉。 她说:‘叶韵,这就是你这几天一直喊肚子疼的原因吗?你想要什么就直说,我拿钱给你自己买,别给我整这套苦肉计和猜心的游戏。’” 叶韵说到这里,声音突然有一些凝滞了,语调里带着微弱的变音和颤抖。 “我的母亲,是一个非常大方的女人。她从不曾在金钱上苛待我,只要我开口要,她没有不给的。因为在她看来,凡是可以用钱打发的事,都是最简单的事,也是最不值得她费心的事。我不用像其他小孩那样,每天赖在父母身边,在他们身上蹭来蹭去,装病,装小可怜,只为讨取为数不多的零花钱。相反,我的母亲给了我足够多的生活费,我可以给自己买很多很多的零食。我从来就没有别的小孩那样的烦恼,也从不曾因为物质的不满足而抱怨过。” “如此说来,我原本不必羡慕任何人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往后当我每一次吃着冰淇淋的时候,我都会幻想自己是那个小女孩……那个对母亲说‘妈妈,看在我装病装得这么辛苦的份儿上,给我买冰淇淋吧’的小女孩……仿佛我只要把自己想象成是她,我的病真的就全好了,我也真的再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所以我喜欢吃冰淇淋,虽然吃多了可能会肚子疼,可能会觉得凉,但是它能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我知道,这种感觉并不是错觉。虽然它没有发生在我身上,但是它是真实存在的,我亲眼目睹了它的存在。” 说到这里,叶韵停顿了很久。她抓着沙发的手已经扭成了一团,头抵在叶鹤亭的肩上,声音早已平静了,可以叶鹤亭却感觉肩膀处的衣服,生出一丝濡湿的潮意,“你要听的故事,大概就是这样了。这么一大段,你可还觉得我在敷衍?” “故事是挺好的,可是并不完整。” “哪里不完整?” “那时候……你为什么肚子疼?” “我装的呀,同那个小女孩一样的招数,只是没有奏效罢了。” 叶鹤亭不接话了,因为他听出来叶韵没有说实话。 “好好,我说实话。那时我人生头几次经历生理期,肚子疼是真的,只是没有疼得我表现出的那么厉害,确实是苦肉计,她没有错怪——” 正当叶韵解释的时候,她的声音突然被截断,因为叶鹤亭侧过了她的头,俯下身去,将一个深深的吻印在了她微张的嘴唇上,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言语。 他在她嘴里尝到了冰淇淋的滋味,确确实实如她所言,有一种让人久久留恋的温暖和幸福感,即刻将他侵袭携裹进甜而香的梦境之中。 …… 良久之后,两人在缺氧的喘息中回到现实,叶韵依依不舍地捧着叶鹤亭的脸,仔细端详他的眉目,轻似呓语:“如果当时的李曼瑾知道,你会是第一个从我嘴里抢冰淇淋的人,她一定一定……”嘴唇停顿,微微开合,用气声吐出最后几个字,“会杀了我。” 第五十二章难缠的人 星期一的课程总是排得满满当当,上完晚间的一堂选修课,刚走到宿舍楼楼下,叶韵就撞见了身着运动卫衣、全副武装的舍友秦晓诗,然后被她二话不说地强行拉着,去到学校体育馆旁的操场上夜跑。 “这大冷天的,跑什么步啊,我还没吃晚饭呢!”叶韵上了一天的课,肚子饿得咕咕叫,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去做运动。 秦晓诗拽着叶韵的手臂,使劲带着她往前窜:“没吃饭正好,我们先跑步,跑完再吃!” 叶韵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也不知道秦晓诗发的是什么疯,平时也不见她是个爱运动的人,今天还非拽着她跟她一起疯。 不过到了操场边上,她就有点儿明白了—— 那敞亮的夜灯之下,穿着一身醒目的白色运动衣,正在跑道边做下蹲运动热身的人,不是秦晓诗的前男友,还能是谁? 不仅叶韵认识他,实际上他们整个宿舍的女生,没有不认识他的。他和秦晓诗两个人就是一段孽缘,来来回回、分分合合。两人如胶似漆的时候,全宿舍人跟着一起沾他的光,蹭吃蹭喝不少次;两人吵架冷战的时候,全宿舍人又都躲着他走,一副忘恩负义的模样,丝毫没有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良心和自觉,唯恐惹来秦大小姐的迁怒。 不过稍一细想,也无怪他们的恋情一直戏剧性十足。秦晓诗是播音系的一枝花,男方虽然相貌差点,却是导演系公认的大才子,都是未来极有前途的艺术工作者,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实非一般俗人可以揣度。 叶韵自认是俗人,看见大才子前男友的一瞬间,肚子正好一声长啸,更觉欲哭无泪: “晓诗,你不让我吃饭就拉我来跑步,就为了当你们复合的电灯泡啊?你看操场边那个大灯,那个灯起码得有1000瓦吧,它还不够亮吗?” “小叶子,你怎么这么低估我,我是那种自私的人吗?你看旁边,旁边那帅哥是谁?”秦晓诗叉着纤腰,一脸的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哈?”叶韵的视线这才从大才子前男友的旁边掠过,果不其然看见了另一个人。那人穿一身深蓝色运动衣,低调得几乎要融进夜色中去了,但叶韵隔着不远的距离,仍能分辨出秦晓诗所言不虚,确实是一个眉目俊俏的帅哥,脸蛋白皙,牙齿更白,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简直可以出道了。 当然,叶韵知道,目前已经大四的他,已经拍过好几个广告片了。 身为校园里的明日之星,“晏磊”这个名字在A大还是有着很高知名度的。先前去云南旅游的时候,团里几个女生也都围着他转。但叶韵却不知为何,在与他为数不多的几次短暂交流中,他让她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尤其是当他看向她的时候,那种感觉……令她很有些不自在。 秦晓诗见叶韵一直盯着晏磊,喜上眉梢:“我就说嘛,哪有人可以抵挡住‘小白脸’的诱惑。我们说定了,今天晚上,我拿下我的前男友,你拿下晏磊,我们谁都不能失手!” 大才子前男友显然早已察觉到了秦晓诗的存在,一直在跑道边假作东张西望,磨磨唧唧地热身,暗自大秀身材和肌肉,就等着前女友走过去近距离欣赏。而不明情况的晏磊,则撇下慢吞吞的队友,早就一阵风似的,沿着环形跑道跑到操场的另一边儿去了,那矫健逸朗的身姿,惹得暗地里“窥视”的一众女生尖叫不已。 等秦晓诗和叶韵走近,大才子前男友一副明明期待已久,却视而不见的模样,只是动作幅度明显更张扬更卖力了。 “呵呵,大晚上的穿个白衣服,生怕谁看不见似的,就你那身材,也就在晚上可以唬唬人,大白天一眼就露馅,有什么可显摆的。”秦晓诗侧着身走到他面前,斜睇了两眼,嗤之以鼻。 “我身材再差,也比某人的身材好。” “你丢不丢人?一个大男人,跟女人比身材?你怎么不去跟人家肌肉男模比呢?” “你要喜欢肌肉男模,你现在就去啊,你眼巴巴地杵在这里干什么?” “我哪有眼巴巴地杵在这里,我有看你一眼吗?你别自作多情了。” “你怎么没看我?你又不爱运动,专门跑操场来喂蚊子啊?” “这大冬天的哪来的蚊子,大哥,你眼瞎了吧?” “我是眼睛瞎,我眼睛瞎我看上你。” “哦,原来你眼睛瞎啊,你咋不去配副眼镜呢?你一个盲人你来霍霍我干什么呀?……” “……” 眼见两人东拉西扯,没完没了,操场上又没有遮挡,四面灌风,枯站在一旁的叶韵实在有点儿待不住了,只想礼貌地打个招呼,然后随时准备撤退,于是只能突兀地插嘴: “那个打扰一下……张宣然是吧,好久不见,我是晓诗的舍友,虽然你可能不太记得我,但是没关系,因为我马上就——” “叶韵。我当然记得你。”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声,带着运动之后微微的喘息。 叶韵转过身,看见一个逆着光的深蓝色身影,从两三步开外向她走近,在夜色和灯光的笼罩下,这一幕颇有些戏剧般的朦胧感。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希望你还记得我,我叫晏磊。”他笑着,向叶韵伸出手。 叶韵却只将手揣在衣兜里,淡然回笑:“你好,你这一号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恐怕想不记得也难。” “叶同学说笑了。”晏磊悄然收回落空的手,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自带一股他这个年纪的男生少有的沉稳气质。 当天晚上,四人在操场上跑了两圈,秦晓诗和叶韵不常运动,又是女生,体力自然是比不过男生,两圈下来已经累瘫。最后四人早早收场,张宣然提议大家择日不如撞日,正好运动完,不如相约去吃晚饭。他的话正中秦晓诗下怀,欣然附和。晏磊没有意见,叶韵累饿交困,也没有反对。 于是不多久之后,四人便在校外的一个颇具人气的小火锅店落了座。 刚复合的小情侣坐在一侧,你侬我侬,眉目传情。叶韵和晏磊这两个完全算不上熟悉的人坐在另一侧,间或闲聊两句,等着上菜。 菜一上齐,叶韵实在毫无形象可言,全副心神只在祭五脏庙。虽然她隐隐感觉到晏磊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有时还帮她从锅底夹菜,但她通通只以礼貌的微笑回应,嘴里嚼不停,两人也因此没有更多的言语交流。 用秦晓诗之后总结的话来说就是:郞有情,妾无意,可惜可惜。 “不可惜。”叶韵实在是被秦晓诗的热心肠给打败了,“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你那些前男友们的类型?”秦晓诗不想再吐槽叶韵那差到不行的眼光,“晏磊这人条件多好啊,他看你的眼神都跟看别人不一样,我早就说过他暗恋你,你有感觉到对不对?” “对不起,我毫无感觉。”叶韵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拜托,他可是表演系的系草,看不同的人用什么样的眼神,难道不是他每天都在练习的必修课吗?如果他也用这种眼神看一只狗,那他也暗恋那只狗喽?” 见叶韵如此油盐不进,秦晓诗终于有点气馁了:“行吧,虽然我一直觉得他对你有点与众不同,但我也不想变成一个强人所难还喋喋不休的媒婆。” 叶韵无法向秦晓诗透露自己真实的感情状况,但听她一通念叨之后,她对晏磊这个人的存在也不是毫不在意。她在脑海里搜索过与“晏磊”这个名字相关的为数不多的记忆,却实在想不出他们之间还存在过什么交集。于是她便懒得去想,毕竟这个世界上,不是任何人任何事,都必须去厘清一个来龙去脉的,尤其是与自己无关的人、无关的事,只要不去理会,慢慢也就消失在视野里了。 大多数时候,叶韵的逻辑是对的。但是这一次,她却失算了。 临近元旦,由传媒学院主办的元旦晚会将在学校体育馆举办,因此传媒学院的几个台柱子每天都会在体育馆排练,张宣然、秦晓诗和晏磊都参与其中。但叶韵自从周一跑完步之后,整整一周都没有再出现在体育馆周围,因此也没有撞见过晏磊。而秦晓诗知道了她拒绝的态度,也没有再在她的面前提起过他。 但有时候,许多事情就是会在看似巧合的情况下发生。 周五放学前,叶鹤亭突然给叶韵发了一个信息,说临时空出来一段时间,可以开车去学校接她放学。叶韵当然乐得答应。 于是叶韵便没有如往常那样打车或是坐公交车,而是在学校门口等待她熟悉的那辆车出现。 晏磊就是在这时候,再次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并正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并不算熟悉的同学之间不小心碰见,原本只需微笑着打个招呼就够了,叶韵也正是这么做的,但晏磊却站定不走了,还颇显热情地与她攀谈起来。 “叶同学今天回家吗?” 叶韵微笑着,眼睛望向两边的马路:“周末了,很多人都回家。” “是叫了车吗?还是在……等人来接?” “晏同学不着急回家吗?现在的天黑得可早了。”叶韵不答反问,瞄了一眼淡定站立的晏磊,继续向马路两边张望。 晏磊对眼前女孩明显的冷淡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我先前总见你搭公车,210路,想着你和我是一路车,刚才是想喊你一起的。” 晏磊这句话说完,叶韵才回头,视线在他脸上多停留了几秒:这个人比想象中难缠。 她暗自吸了一口气,想着,不如趁现在把话说清楚:“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晏同学这么关注我,可能是秦晓诗先前误会了什么,自作主张地故意介绍我们认识,但是我的想法是……我们还是做普通同学好了。晏同学,你觉得呢?” 她蓦然看向晏磊的眼睛,意料之外的是,那眼睛里却有她看不懂的深沉意味。 又是那种,令她不自在的感觉……就好像她欠过他什么似的。 她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刹那的荒谬念头:他该不会是她小时候,捉弄过的那些男生中的一个吧? 难以想象,如果真是这个原因,那她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不认为秦晓诗有误会什么,我确实是对你感兴趣。所以,你可以有你的想法,我也可以有我自己的。”晏磊从始自终都很淡定。 听到这里,叶韵的脸色明显大变,她如遇雷轰,有些结巴地问:“敢、敢问晏同学,你的小学、初中,还有高中是在哪里念的?” 晏磊扬起他那张年轻而俊俏的脸,“看来,叶同学终于对我感兴趣了。” 第五十三章我恨你 傍晚繁忙的马路上,叶鹤亭开着车,扭头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叶韵。后者歪着脑袋,两眼放空,眉头微拧着,不知在想着什么。 “今天怎么不太开心?”叶鹤亭问。 “没有不开心。”叶韵的声音有点蔫蔫的,带着一丝挫败,“只是遇到一个难缠的人,让我有点儿苦恼。” 叶鹤亭目视前方,闻言后,嘴角露出一个浅笑:“是刚才校门口的那个男生?” 虽是问句,语气却很笃定。 “你怎么知道?”叶韵吃惊不小,反应过来之后又疑惑地问,“你看见他了?” 刚才叶鹤亭来接她的时候,晏磊明明已经走开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上车之后,那个男生站在人群里,一直朝这边看。”叶鹤亭适时瞄了一眼后视镜,嘴角的浅笑别有意味似的,“身姿不错,挺引人注目的。” 叶韵捕捉到他话音的尾调,低落的情绪瞬间回温,盯向叶鹤亭的眼睛一亮:“怎么,你吃醋了?” 叶鹤亭没有立刻作答,打转方向盘,过了一个路口方才开口:“我不吃醋。” “那你是嫉妒了?”叶韵目不转睛地盯着叶鹤亭的侧脸,饶有兴致地故意在他耳边一通编排,“他可是我们学校众星捧月的红人。相貌好,还品学兼优,业务能力超级强,文娱界冉冉升起的新星,优质潜力股。” 感受着叶韵在耳边吹气如兰,叶鹤亭却只是笑,不发一语。 见他不以为意,叶韵继续添油加“醋”,整整一个星期没有招惹他,她有些皮痒了: “最重要的是,人家才二十出头哦,正是风华正茂、意气——” 未等叶韵说完,叶鹤亭终于遂了她的心愿,原本带着笑意的英俊脸庞终于显出一丝落寞来:“听你这么一说,我确实是有些嫉妒了。” …… 夜色已经完全降临,城市闪烁的霓虹映在他沉郁如墨的眉眼中,如暗夜里流动的华彩,而那张原本轮廓分明的侧脸,则被笼罩在华彩的阴影里,时明时暗,像电影胶片一般,从眼前一帧帧闪过,为他凭添了几分朦胧而迷惘的忧郁气质。 叶韵一直盯着他,自然是没有错过这杀伤性极强的一幕,冷不防地心跳就生生漏掉好几拍,突然之间怔住,像犯了花痴的傻子似的。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明明是想刺激他,没成想倒是自己被刺激到了。 “果、果然被我说中了吧,我、我就猜到了!”叶韵因为心虚,变得笨口结舌。 叶鹤亭不知是被叶韵突如其来的结巴逗笑了,还是那一丝落寞本来就是装的,语气突然一转,听起来有些一本正经: “你可猜错了,我不是嫉妒他比我年轻。在社交职场中,年轻或许是一种资本,也可以算是一种优势,在男女的感情关系中,年龄也确实是双方需要纳入考虑的因素。但于我而言,我并不认为在我身上流逝的时间是一种劣势,也从不为此而自卑。如果非要我承认的话……”叶鹤亭停顿了片刻,转头凝视了叶韵一眼,回过头去继续说,“与他相比,现在的我,或许是有那么一点点遗憾。” “什么遗憾?”叶韵不假思索地立刻问。 然而叶鹤亭却突然住了嘴,神情逐渐变得有一些凝重,任叶韵再三追问,才慢慢说道: “你们都是学生,同在一个校园,而我却顶多一个星期见你一次。” 他的话音一落,叶韵的心突然悬在了空中,如同失去了呼吸。 叶鹤亭将车子减速,以至靠边停下。他的手离开方向盘,用手心覆上了叶韵的手背。十指交迭处,他的目光由下往上,映入叶韵的瞳孔之中,“我希望我们之间也可以拥有多一些的时间,让我们学会怎么相处,怎么相爱。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不浪费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四目相对之中,这半个多月以来,一直被两人故意忽略的问题,终于无从逃避。 叶韵知道,她和叶鹤亭现在的相处模式并不“正常”,甚至可以说是“诡异”:叶鹤亭一如既往地管着她、照顾她、宠着她,然而脱离了父亲的身份,在掺杂了男女之情后,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对她比以前更加纵容了,而这种接近于溺爱的纵容,很多时候是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另外,虽然他们依旧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当他们超出以往设下的界限,几近意乱情迷之时,却总是能适时清醒过来,然后在兵荒马乱之间,退缩到各自的躯壳中去,终究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叶韵知道叶鹤亭在顾虑什么,她更加明白,自己在顾虑什么。她原以为,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随时为她的行为付出巨大的代价。这个代价包括了他会恨她,包括了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永永远远离开她…… 可没想到,她还是怯懦了。 在放开彼此的怀抱之时,他们之间那无言的默契,更像是他们的宿命。他们之间复杂纠葛的感情,并不因那一纸所谓的“亲子鉴定”而回归简单。 叶韵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确实需要时间,很多很多的时间。 可是老天爷,会给他们时间吗? …… 两人都无从开口,只有纷乱的车流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但很快,车厢里的沉寂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手机铃声打破。 叶鹤亭终于放开了握着叶韵的手,转而接起了电话。 一个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叶哥,你出差回A市了吗?下个星期有时间吗?” “什么事?” 那个声音在电话那头又说了些什么,嗓门很粗,情绪也颇为激动,叶鹤亭只是简短冷静地回应,很快挂断了电话。 “是江彬吗?”叶韵随口一问。 “嗯。”叶鹤亭重新启动车子,慢慢汇入车流,“他在临市与当地政府投资合建了一个度假山庄,下星期元旦节开业。” “哦。”叶韵刚才那一问本就是无话找话,敷衍地点点头。 没想到叶鹤亭却突然说:“想过去玩儿吗?” “啊?” “他邀请了我,和你。” 叶韵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她与江彬在酒吧见过的那一面,模模糊糊还有一些其它的感觉涌上心头,下意识就拒绝:“元旦节我们学校有一个晚会,我可能……去不了。” 叶鹤亭目视前方,似在十分专注地开车:“没事。” 叶韵最近的睡眠特别浅,总是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也总是梦到一个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的人——李曼瑾。 梦里,李曼瑾是她从未见到过的样子,陌生而美丽。她穿一身洁白的连衣裙,身处在一片金灿灿的阳光之中。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时而轻盈地旋转舞蹈,时而将小婴儿高高地扬起又轻轻地放下,逗出一阵又一阵稚嫩的咯吱笑声。那襁褓里的一只小手努力伸出来,试图去触摸她的下巴,她便柔顺地低下头去,听凭那胖嘟嘟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 在整个梦境之中,叶韵都像一个局外人,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这绮丽温馨的一幕,直到李曼瑾那张年轻而美丽的脸从婴儿的怀里慢慢抬起,表情在瞬间由温柔转为凌厉,突然看向叶韵—— 就在那一刻,叶韵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急促的呼吸之后,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在迷迷糊糊中呆滞地望着虚空,直到寒冷让她的大脑彻底清醒。 她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太对劲。 很快便反应过来:家里的暖气系统没有运转了。 然而不等她有所动作,寒冷而漆黑的空气中,她卧室的房门被轻轻敲响。很快,便有微弱的光从房间外面透进来,还伴随着一个人轻微的脚步声。 她突然一动不动,如同沉睡一般躺在床上,直到有一床厚厚的被子,被轻轻覆在她的身上。 “叶鹤亭……”在脚步声离开之前的最后一刻,她轻轻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叶鹤亭的身影停住了,重新走回她的床前,温柔关切道,“冷吗?要不要我再拿一床被子?家里的暖气出了故障,明天找人来修,今天晚上先将就一下。” “不冷了。” “快睡吧,离天亮还早呢。”叶鹤亭说完,又准备转身离开。 叶韵的声音如在梦呓,无意识地再次叫住了他,“叶鹤亭……你可以留下来,陪我一会儿吗……” 叶鹤亭靠在了床的一侧,叶韵平躺在了另一侧。虽然两人之间隔着短短的一段距离,但这却是他们,第一次躺在同一张床上。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叶韵先开口。 “梦见什么了?” “一个人。” “我?”床头灯晕黄的灯光中,叶鹤亭笑意轻浅。 “才不是你。”叶韵也笑了,然后淡淡地吐出一个名字,“是李曼瑾。” 叶鹤亭沉默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 叶韵慢慢侧过身来,面朝着眼前的男人,抬眼看向他的下巴:“叶鹤亭,我想知道一些事。” “什么事?” “李曼瑾的事,”叶韵的声音很轻,却很认真,“你和李曼瑾的事。” 叶鹤亭有一些诧异,但回答得很迅速、很坦然:“那只是一段很简短的往事。” “虽然我和她关系并不好,但是……她毕竟是我的妈妈。”叶韵看向叶鹤亭的眼睛,在微弱的灯光下晶莹闪烁,“希望你不要误会,因为我对你和别的女人的往事并不感兴趣。” 叶鹤亭无奈地笑:“明白。” “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朋友的聚会,当时有很多人,她……你妈妈是其中的一个。”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我十八九岁,她应该是二十出头。” “在一起多久?” “几个月吧,具体多久,记不清了。” “为什么分手?” 面对叶韵直白的追问,叶鹤亭只得强撑着,莫可奈何地在脑海中搜寻着记忆的碎片: “应该是和平分手……分手的原因,不记得了,也很可能并没有什么原因。因为当年的我,还有现在的我,似乎都未曾找到长久经营一段感情的方法。” 说到这里,叶鹤亭低转头看向床榻另一侧的叶韵,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挥之不去的苦涩,“这也是为什么,我曾经一厢情愿地认定……你只能是我的女儿。” 不知道为什么,“女儿”这个字眼,在此情此景之下,让叶韵有些不太舒服的感觉,接触到叶鹤亭的目光,她的眼神闪烁,下意识地将脸埋进了被子:“我的问题问完了。”声音变得闷闷的。 “你确定?”叶鹤亭俯下身去,靠近她,开始逗她。 “嗯,我已经都知道了,以后也不会再问了。”叶韵整个人都已经缩进被子,刚才那个直白大胆的小女孩似乎已经消失不见,“我困了,你也快回去睡觉吧。” 叶鹤亭又逗了她一会儿,确定她真的要睡了,才起身下床离开。 “晚安,小韵。” 叶韵听到房门被关上的声音,才从被子里慢慢探出头来,缓缓睁开眼,瞳孔在黑夜中悄无声息地放大。 她知道,她已经没必要再问下去了,因为叶鹤亭刚才的那些话,应该就是他脑海里,关于他和李曼瑾过往的全部了。 当一个人爱得不够深,又爱得不够久的时候,留下的回忆是极其乏味而苍白的。 也许这就是那个女人曾经在她面前抱怨过的,命运的不公吧,虽然那些年轻的情人们在她的生命中来来去去,但透过叶鹤亭这个男人,叶韵总算能暂时抛却对她的嫌恶,感受到她一点点的可怜之处了—— 如果李曼瑾在醉酒的时候没有撒谎的话,结合叶韵的推断,她和叶鹤亭应该相识于1998年2月的春节,他们恋爱了3个月,分手当天是5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没有淋漓的大雨,也没有灼烧的烈日,只有万里无云的晴空。他们也并不是和平分手,因为李曼瑾对叶鹤亭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恨你。 第五十四章爱情的秘密 元旦晚会可谓是A大一年一度最为盛大的校园联欢活动,不仅提前一个多月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场地布置、节目筹备、宣传推广,还特意邀请了从A大毕业的社会名人作为特邀嘉宾,将整场晚会的期待值瞬间拉满。另外,A大所在区的教育局领导代表,校长、副校长,各学院的负责人、优秀师生等等都是前排的座上宾。 毫无疑问的是,传媒学院的师生们是唱绝对主角的。虽然学校其他院系也参与了节目报名,历经几轮筛选,但从节目最终呈现的娱乐性、创意性,以及表演者的才艺水平上,他们跟传媒学院的“练家子”们,显然不在一个层次。为了公平起见,筹办小组特意为“业余选手”们各自保留了至少一个节目名额,但这个举措显然适得其反,因为大家发现,这不是一个喜讯,而是一个噩耗! 因为这就意味着,每个学院都必须报送至少一个节目! 以叶韵所在的工商管理学院为例,当“任务”被派发下来时,被抓壮丁的学生们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要冒着牺牲个人形象的风险,去给绝对的主角们凑数,只是凑数,连镶边都算不上。 至于谁是绝对主角中的主角,经由今年元旦晚会开场前,以前进行中的效果来看,连续三年稳居“校园偶像”排行榜第一位的晏磊,依旧在榜首岿然不动。 叶韵在体育馆外面,甚至看到了一大群从其他学校赶来为晏磊助阵的女学生。她们手里拿着印有晏磊头像和名字的灯牌,俨然一副“追星”的大阵仗。叶韵又是惊叹,又是佩服。惊叹的是晏磊居然有这么强的号召力,佩服的是这些女生敢于购买潜力股的自信和勇气。 除了晏磊之外,传媒学院导演系公认的大才子张宣然在晚会上也大放异彩。 张宣然自编自导,与晏磊合演的小品,赢得场下最为热烈的笑声和掌声,可谓全场最佳语言节目。另外,他还与其所在班级的几十名师生一起,集体朗诵了由他个人创作的几首气势磅礴的组诗,主题深刻,既赋家国情怀,又具个人气魄,为整台晚会注入了满满的昂扬向上的正能量,作为压轴节目,直接将晚会气氛拉至最高潮。 就在大家以为朗诵节目已经是他今晚的“高光时刻”时,在主持人兼表演者秦晓诗的个人独唱环节中,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钢琴伴奏者在最后一刻亮相,台下观众还来不及惊叹于张宣然的多才多艺,大家就突然发现,他们的“播音系系花”秦晓诗已经走到了张宣然背后,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个拥抱。张宣然明显有些措手不及,显然排练中并没有这个环节,然而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转身回抱了秦晓诗,然后两人猝不及防地吻在了一起! 全场呆怔了一瞬之后,热油炸锅一般沸腾了! 台下学生的口哨声、尖叫声、哄笑声、拍掌声此起彼伏;前排领导嘉宾倾身交头接耳,似在讨论什么,最终都化为尴尬却不失礼貌的微笑,开始带头有节奏地鼓起掌来。 叶韵坐在台下的人群中,也被惊得目瞪口呆,她明白,这就是所谓的“官宣”了。 秦晓诗和张宣然,从今往后就是天下皆知、互有名份的男女朋友了。 在这么高调的场合,简单、直白地示爱,不留一点余地,不给一丝退路,不得不说,叶韵突然有些佩服秦晓诗的勇气,甚至是……有些羡慕。 晚会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 叶韵随着人群散场,由于人太多容易被踩到脚,所以她只顾低头看路。没想到刚走出场馆,她就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叶韵!” 叶韵抬头,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绿化带旁,晏磊正向他招手。 叶韵的眉头微微蹙起。 “叶同学见到我似乎不太开心。”晏磊一边说着,一边向叶韵走来,脸上带着微笑。 感受到身边人群的注视,刚刚才见识过晏磊的高人气,叶韵实在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眼见他脚步越走越近,一时半会儿不能罢休,她立刻转过身,朝人流较少的方向走去。 晏磊便跟着她的脚步,毫不意外地,被她带到了一个“黑灯瞎火”的偏僻角落。 “你引我到这儿来,不是更容易让人误会吗?”晏磊取笑她。 “比起丢人现眼,我不怕被误会。至于晏同学,你的脸皮这么厚,根本什么都不在乎吧?”叶韵站定,转过身来怒视他。 晏磊望着眼前女孩儿的脸,似乎并不为她的愤怒而气恼,脸上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笑容:“叶同学其实没有必要对我产生不必要的敌意,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是很好的朋友。” 叶韵一听这话,气得更是要翻白眼了:“晏同学与人交朋友的方式就是不断骚扰别人?” 晏磊笑出声来:“骚扰?叶同学言重了吧?我只是对你很感兴趣。” “我对你不感兴趣!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以后看见我,请当作不认识我,OK?”叶韵懒得再跟他掰扯,转身就要走,心里又是烦躁,又是不解: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就跟她杠上了? 晏磊却一个跨步,用身形挡住了她的去路: “如果我刚才有说错话的地方,实在抱歉,哎,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这个年纪的女生打交道……其实我刚才叫住你,只是想以同学的身份,向你发出一个邀请。不过你别误会,是元旦假期同学之间的聚会,不是单独的你和我。所以想请问,你明天有时间吗?” 叶韵耐着最后的性子,抬起头看向晏磊,虽然觉得他某些话透露出一些古怪,但她别无它想,只想赶紧摆脱他:“对不起,我真的不感兴趣,也没有时间,请你让开,让我走吧。” 拒绝到了这个份上,晏磊再不识趣,就真的变成“骚扰”了。 …… 眼巴巴地望着叶韵越走越快,他依旧不死心地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嗓子: “你不想知道我是哪个小学、哪个初中、哪个高中毕业的吗?” 话刚喊完,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摇摇头,嘴里禁不住喃喃自语: “真够绝情的……简直跟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明天是元旦假期的第一天,舍友们全都跟各自的男朋友出去约会了,大概率晚上是不会回来的。从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体育馆,到冷冷清清、空无一人的宿舍,叶韵默默地洗漱完毕,早早关了灯,躺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张单人床上。 她的脑海里不时有许多画面纷杂闪现:秦晓诗和张宣然那个震惊全座的吻……凭空出现、行事直白,让人感到心烦意乱的晏磊……最后,还有她自己和叶鹤亭。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吗?” 江彬投资的度假山庄在明天上午举行开业典礼,叶鹤亭在今天下午打电话给她,再次确认她真的不愿意同他一起参加。 “江叔叔盛情邀约,我当然也想去啊,但是学校元旦晚会结束已经很晚了,恐怕真的赶不及。” “你也快点儿回来啊,我可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度过三天假期。” 叶韵知道自己的理由听起来很虚,叶鹤亭也不是傻子,但是他仍然接受了她的说辞,默默挂断了电话。 “我会很快回来的。”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他们心里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如果她同他一起去了,面对他的一众事业伙伴、私交好友,他该怎么介绍自己?曾经的女儿,现在的女朋友,未来不确定会是谁的那么一个人? 拥有了之后才发现,他们两人之间的爱情,却永远不可能只有他们两个人。 或许是因为,他们之间本就不该有爱情的发生。 …… 在单人床硬质的触感中,叶韵只身陷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在虚空的混沌世界中无尽挣扎,像是轮回过了一世。再次回到现实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 拖着头重脚轻的身体在食堂吃过午饭,叶韵在学校的马路边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她犹豫地接起,将听筒放在耳边:“喂?” “是小韵吗?”一个自带扩音效果的粗里粗气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江、江叔叔?”叶韵颇有些惊讶。 “是我!”确认了是叶韵的电话,江彬笑了两声后,立马又怨怪地说,“小韵啊,你怎么这么不给江叔叔面子啊?江叔叔今天大喜的日子,怎么也不来捧捧我的场?” “那个……江叔叔,我时间有冲突,真的赶不过去……” “叶哥跟我说了,我不信,所以我就偷偷从他手机里找到你的电话,亲自打过来问问你。小韵啊,叶哥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你们两个人现在……已经是那种关系了,你是不是还在见外,不拿我当兄弟啊?嗯?” 一会儿是叔叔,一会儿又称兄弟,叶韵确定江彬是喝了酒,脑子不太清醒。也正好,趁他醉着,套套话。 “江叔叔,你现在旁边有人吗?” “我给你打电话,当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我叶哥,你放心,我身边没有人敢偷听!” 叶韵试探着问:“那江叔叔,我和他的事,除了你,还有人知道吗?” “目前就我一个人知道,但是过了今天,可真不好说了……”江彬人是醉的,脑子可还清醒着,听出叶韵话里的顾虑,他心里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个丫头,终究没有他想的那么傻。 叶韵心头一缩:“怎么了?” “谁都知道我叶哥恋爱了,但是没有人猜中对象是谁,所以现在,所有男人都在给他灌酒,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已经帮他挡了一轮。”江彬呼哧哧地笑,听筒里涌出他打嗝的声音,“小韵,你江叔叔,哦不,你江哥,够义气吧?” 电话信号的另一头,叶韵突然陷入了沉默,不知在想着什么。 江彬是多么精明的人,语气突然一转,暧昧而意有所指地说:“小韵,就算你不怕秘密被发现……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当女人不在的时候,男人们都在干些什么吗,嗯?” 第五十五章她的情人 当叶鹤亭再次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视线不知是第几次看向手表的时候,坐在他右手边的江彬终于忍不住,一脸不耐地向他伸出手,压低声音说—— “你的手机,拿来。” 酒精让叶鹤亭的眼睛有些泛红,转头看着江彬,用眼神询问:“干什么?” 江彬没有解释,自作主张拿了他放在桌面的手机,在他的面前晃了一下,解锁成功,然后飞快地划拉了几下。 “不好意思,我出去打个电话,各位继续。”江彬站起身,从大圆桌前绕了半圈,与宴会厅内在座的众人点头致歉,转头就消失在了休息室的入口。 叶鹤亭看了一眼自己手机的锁屏界面,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坐在他左手边的市政府招商局的汪秘书就再一次向他举起了酒杯: “叶总,我们局里今天开会,陈副局长必须先走一步,不能亲自在此敬地主之谊,实在怠慢。不过他临走前郑重交代我,务必要代他好好招待您,所以这杯酒我先干,叶总您随意!” 服务生恭敬伺于一侧,眼急手快地再次给叶鹤亭的杯子斟上酒。 叶鹤亭勾起嘴角,抬手举杯:“客气了。江总是我的朋友,这次我应邀而来,只算是私人行程,称不上怠慢。往后若有机会,我再与陈副局长单独喝上几杯。” 紧接着,又有几个人向叶鹤亭敬酒,叶鹤亭淡然微笑,有来有往,从无拒绝。 “这些年早有听闻,在新兴的智能家居领域,鹤星科技一枝独秀,有迅速窜升为行业独角兽的势头。今日有幸得见叶总,年纪轻轻却没有一点架子,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将我们这些老头子都拍死在沙滩上啰!” 说话的人是在当地投资建厂做休闲食品的一家公司老总。 叶鹤亭笑而不语,只遥敬了一杯酒作为回应。 很快,酒局上另一人顺势接话:“这几年传统产业真是不好做啊,像我们,辛辛苦苦招加盟、招代理,一年到头好不容易做十几个亿,到头来还被那些靠电商起家的小作坊抢了先!” “是啊,国家政策的风向一阵一阵地变,现在又说要搞环保,搞什么新能源,传统车企说不行就不行了,刚才我一路上过来,看路边那大厂都成空壳子了……” “可别提环保的名头了,发电不用煤吗,该排的还是得排,前年就开始卡环保排放指标……小汪啊,你们招商局能不能帮忙……” “……现在看来,也只有文旅、科技这一块儿落得稳,不过,也不是人人都有江总、叶总的实力和气魄啊……” 诺大的宴会厅内,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到义愤激动处,三三两两交相燃起了香烟,不一会儿,浓重的烟味儿弥漫开来。 叶鹤亭的头开始隐隐犯疼,当他的视线再次落到手表上的时针和分针时,竟然出现了重影。不能立刻分辨时间的流逝,这让他的心里生出些许的焦躁。不过在外表上,没人能看得出来,因为凡是在场有提及他时,他一贯地从容微笑,适时应对。 有人上前也向他递了一支烟,他婉拒了凑上前来的火苗,只接过烟放在桌面。 江彬打完电话,重新入场坐在了他的旁边。 “看你这心不在焉的样子。”江彬一边低声说着,一边与其他众人互相点头致意。 “干什么去了?”叶鹤亭原本没打算问,但见江彬一副暗暗得意的模样,顺嘴问了一句。 “打了个电话,撒了个小谎,现在心里还有点儿犯虚。”江彬这才转过头去,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叶鹤亭。 叶鹤亭没有精力与他打哑谜:“以后请不要擅自拿我的手机。还有,下午在度假山庄的行程我不去了,你这个东道主不介意就好。” “你确定不去?” “我下午有事,要早一点赶回去。” 江彬悠哉游哉地用筷子夹了一粒花生米,小心翼翼地放在叶鹤亭面前的碟子里,状似漫不经心,实则一语点破:“从这里去A大,全程高速只要一个小时,你急什么?” 叶鹤亭一张完美到无懈可击的脸,终于裂开了一丝不为人知的缝隙。 江彬作为叶鹤亭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最乐于见到的就是此刻叶鹤亭脸上这副被戳破心思的模样,天知道这多让他有成就感,简直比他占地几千亩的度假山庄开业还让他兴奋。 他笑得贼兮兮,凑近了脸说道:“就算你赶过去了,也见不到你想见的那个人,还不如就在我山庄里闲住两天,帮我体验体验,看我这血本下得值不值……” 叶鹤亭听着听着,觉得哪里不对劲。突然意识到什么,拿起手机解锁,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他的通讯录界面,叶韵的名字就排在第一位。 正准备质问江彬到底干了什么好事,手机适时跳出一条文字信息—— “江叔叔的度假山庄好玩儿吗?” 叶鹤亭突然屏住了呼吸,不经意抬头掠过眼前口沫横飞、烟雾缭绕的厅内众人,轻轻地咳了一声,手指不听使唤似的,违心地打出了三个字: “好玩儿。” 一个半小时之后,宴会厅里的酒局终于散场,江彬和他的助理在门口热情招呼客人坐上等候已久的游览车,准备在山庄各处顶级配备的娱乐、商务、旅游设施游逛一圈,既是例行公事的饭后休息,又意在挖掘未来的生意客户。 最后一批客人刚上车,江彬的手机恰时响起,他接起对着听筒“嗯嗯”笑了几声,下意识转头望了一眼领头那辆车上,坐着的叶鹤亭的背影。 “我好像看见你们了……就在你后面。”电话里,女孩儿的声音突然断掉,江彬放下手机,吃惊地转身,远远看到一群年轻人结伴向游览车的方向走近。他只见过叶韵一面,并不能立刻分辨她的身影,然而他却很快认出了另一个人。 那人走近,一直走到了江彬面前,才恭恭敬敬对着江彬叫了一声“二叔”。 站在一旁的叶韵直接瞪大了眼睛:“二叔?”她转头看着晏磊,刚才还对她嬉皮笑脸的那张脸上,在见到江彬的这一刻,只剩下端正和严肃。 在山庄入口碰到晏磊的时候,叶韵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被跟踪了,否则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巧合的事?但晏磊和他的同学明显是比她先到的,本来心里还隐隐有些不可置信的纳闷,这下总算是真相大白。 叶韵的视线在江彬和晏磊之间逡巡,似是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熟悉而亲和的声音: “小韵,你来了。” 叶鹤亭不知何时下了车,走到江彬身边站定,眼睛直视着叶韵。 “嗯,听人说这里挺好玩的,所以就过来了。”叶韵将注意力转移到面前出现的人,嘴角立刻浮现出一个笑容,“来晚了,好像错过了不少活动。” “其实也不算晚,我们现在就可以去,还来得及。”接这句话的人,是晏磊。 叶鹤亭的目光缓缓移向晏磊,只浅淡一笑,又重新看向叶韵,向她伸出了手:“跟我一起吗?” 叶韵瞥了一眼叶鹤亭的手,又转头看了看晏磊,心里有复杂的心绪在作祟。 犹豫片刻之后,她悄无声息地将双手插进衣兜:“游览车坐不下了,我跟我同学随便逛逛吧,就不打扰你们了。” “坐得下坐得下。”江彬将情形看在眼里,赶紧打圆场,“车子多着呢。”立马给旁边的工作人员使眼色,不出两分钟,又调度了几辆游览车停在空地上。 “西门口的国风文化市集下午五点就结束了,还有不到三个小时,有人想现在过去玩的吗?”晏磊向周围一道前来的同学询问。同学里大多表示赞成,有几个国风爱好者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那我们现在就上车出发吧。”晏磊也不客气,带领着一群年轻人,直接就坐上了那几辆空出来的游览车。 “算我一个。”叶韵跟在晏磊后面也上了车,望着叶鹤亭的方向说,“没事,你们快出发吧,别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大队的游览车一辆辆前后开出,排出长长的一列,晏磊和叶韵乘坐的游览车行驶路线与之不同,绕过一大圈位于中心地带的湖泊之后,渐渐与前面的车分叉成两路,直到再也看不见前面一道熟悉的背影。 晏磊不知是想到什么,突然生出一丝笑意,转头瞥了一眼上车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叶韵: “刚才那个男人,是谁?” 叶韵丝毫提不起聊天的兴致,但是想起刚才晏磊带给她的震惊,便随口反问:“那江彬又是谁?” “他是我叔叔。”晏磊鼻子里轻哼一声,“不是认的,是亲的那种。” “那你为什么不姓江?”叶韵表情淡淡的,继续问。 “我为什么要姓江。”晏磊轻笑,语调慢慢显出他惯常的与年龄不符的深沉,“曾经稀罕的姓氏,时过境迁之后,可就不稀罕了,还不如当陌生人来得自在,有时候……血缘也会变成孽缘。” 晏磊的声音一出口,就轻飘飘地消散在风里,也不知叶韵有没有听清,只是见她望着迎面而来又猝然而逝的风景出神。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那个男人是谁?”他突然转头,直直地看着叶韵。 叶韵实在无法忽视他的目光,尤其是在他成功勾起她的思绪之后。 “你不认识他?”叶韵猜想他既然是江彬的侄子,这么近的关系,不可能不认识叶鹤亭。 “我当然认识他,鹤星智能科技的老总,凡是与这个圈子沾边的人谁能不认识……真正让我好奇的是,他是你的谁?” 晏磊的话一出口,叶韵猛的转头回视他。 迎面一阵冷风灌进两人中间,目光对峙之中皆是冰冷,似惶恐、似戒备。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是你的情人。” 第五十六章注定亏欠 度假山庄中,各类旅游休闲的配套设施别具一格,既有中式传统的亭台水榭,又有异域风情的拱型穹顶,既有现代简约的空间布局,又有繁复雕琢的细腻古韵。各处选址也是依山傍水,主打一个中西合璧,古今融合。 叶韵告别了晏磊和一众同学,再次见到叶鹤亭已经是日落时分。在泛着淡金色的格调优雅的自助餐厅里,他已不再是下午见到时的西装衬衫,而是与周围人相似的一身浅蓝色运动装,显然是才一起从球场上下来。 世人皆道经商之人无一不携带铜臭之气,可叶韵却不这样认为。在她的认知里,叶鹤亭就是那个为数不多的例外。饶是此刻普通随意的装扮,他的气质身姿、言谈举止皆与众人不同。他淡然微笑,即便是应酬附和也绝不见一丝敷衍,无时无刻不流露出一种从容不迫的自信,乃至他不发一语之时,也总让人感到亲和有礼。这也使得叶韵在走进自助餐厅的第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他。 与此同时,叶韵的目光停留在叶鹤亭身上不过几秒,他就像有所感应似的,立刻转过头也看见了她。然而,站在他身边的一家地产公司的老熟人,正拿着餐盘兴致高昂地欲与他续谈先前起头的一个话题,令他无瑕抽身。 隔着不远的距离和穿梭其间的人群,两人目光交迭,一时之间却没有机会靠近。 叶韵的脚步踟蹰,立在原地有些打眼,她只能随着人群慢慢走向餐区,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叶鹤亭。叶鹤亭显然明白了她的迟疑,突然低下头拿起手机,叶韵见状摸出了自己的手机,果不其然,她很快就收到一条他的信息:吃完饭回房间,别乱跑。 隔了几秒又收到一条:等着我。 叶韵抬头再次望向他,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晏磊的那句话,嘴角情不自禁勾起一个弧度:她与他的关系,以“情人”这个词来形容,确实是更为贴切——一样的不容于世,一样的见不得光。 不过话说回来,晏磊那句话,应该不只是为了讽刺她,因为她或多或少嗅出了他自嘲的成份。叶韵有一种感觉,或许,她和晏磊真的可以成为朋友。 端好盛满吃食的餐盘,叶韵最终选择了独自一人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这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或者别人只把她当做来旅游的散客,再或者是某一位客人低调随行的工作人员,这些匆匆打量而过的目光,都不妨碍她吃得津津有味。 人之为人,食欲是驱赶愁绪的最佳良方。 然而吃着吃着,她的眉头突然微微皱了起来。 夜色很快降临,度假山庄旅游接待处的经理躬身站在餐厅门口,微笑目送客人们三三两两离开,并由专人引路,回到为他们安排好的各自的房间。 江彬边与客人寒暄,边走过去赞赏地拍了拍经理的肩膀,再转过身时,见到叶鹤亭从门口走出,脸上隐隐有几分罕见的焦急。 “叶哥,怎么了?” 叶鹤亭大步走到江彬身边,紧握着手机:“小韵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打不通她的电话。” 江彬不觉有些好笑:“你问我?你的眼睛不是长在她身上吗,怎么没有盯紧她?” “你山庄里是不是有信号盲区?”叶鹤亭不理会他的揶揄,神情焦急而严肃。 江彬虽然处在感情的空窗期,但他从自身经历的角度,极其容易理解陷入情网的男人可以何其地愚蠢,于是他以关切的眼神看着叶鹤亭:“你与其质疑我山庄的通信设施覆盖率,不如稍微换一个思路,会不会是她关机了?手机没电了?” 叶鹤亭再次翻看起通讯界面上迟迟等不到的回复,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神。突然,他脑海里一道灵光豁然乍现:“你给她安排在了哪个房间?” 江彬见自己的好兄弟终于恢复了正常人的逻辑思维能力,脸上带笑:“我给你查一查。”说完,转身慢腾腾地从经理手中接过一沓房间入住分配表,手指一页一页地翻动,眼睛一行一行扫过每一位客人的名字,简直比检视自己公司的财务数据报表还要认真仔细。 叶鹤亭从未像此刻这般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几十年的好朋友——江彬是个如此磨磨蹭蹭的人,虽然他知道,他很有可能是故意的。 叶鹤亭的耐心即将耗尽之际,江彬终于从那一沓纸中抬起脸来,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哎哟我差点儿忘了,她是下午临时来的,不在名单里。” 眼见叶鹤亭的脸色要撑不住了,江彬又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去对接待处经理说了些什么,经理点了点头,瞄了一眼叶鹤亭,对江彬表示确认。 江彬这才转头对叶鹤亭为难地说:“叶哥,这次恐怕要恕兄弟招待不周了。今天山庄开业,来的客人太多,房间不够分,所以我下面的人就擅作决定,把小韵安排到你房间去了,你那是套间,两个人将就一下,应该也不会太挤,你看你能接受吗?” 江彬话还没说完,叶鹤亭立刻意识到自己被他耍了,僵硬的表情中带着一丝恼火,最后也分辨不清他是怒是喜,或是两者皆有,再没理会江彬在他身后说些什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叶哥,实在对不住啊!”江彬眼睁睁看着叶鹤亭越走越远的背影,还有他明显变得轻快的脚步,心下既是感叹,又是惆怅——这么多年过去了,叶鹤亭终于遇到他的劫数了。 山庄的住宿区域被茂密的竹林环绕,一簇簇独栋的精致小楼分布其间,像春日冒芽的竹笋,有一种灵动而富有生命力的美。每栋楼的楼层并不高,一层只有两户,一楼的房间还独享院子和篱墙,中式田园的闲适和宁静都尽在其间。 其实叶鹤亭来过这里两次,第一次是与江彬一起进行项目选址的实地考察,第二次是施工之前与设计团队沟通专为度假山庄打造的智能家居设计风格,不过那时候这片区域要么还是一片野地,要么是灰尘漫天的施工现场,与现在的优雅格调大相径庭。然而此刻的叶鹤亭却无心欣赏自己参与的杰作。 当他用那把复古设计的门卡刷开房门的时候,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既忐忑,又慌张,甚至还有一丝害怕。 正对着门内的客厅区域漆黑一片,不像有人的样子,但是他心底里怀着一丝可能性,依然轻轻地推开房门而入,像是怕将那个人惊扰。 脚步清浅地走进客厅,他没有开灯,借着阳台透入的夜色,他走到了卧室的门前。胸膛微微起伏,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卧室的门。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正对着落地窗的床上,幽蓝的夜色笼罩之中,那个令他整天心神不宁的人儿,正拢着被子,静静地躺在床上。 这一幕似曾相识。他站在门口呆呆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到她床前,蹲下身来,温柔注视着她的睡颜。 然而叶韵并没有睡熟,当感觉到有一股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她便悠悠睁开了眼睛。 “怎么睡这么早?”叶鹤亭轻声问,像是生怕打破了这一份难得的宁静。 “有点儿不舒服。”叶韵回答,语调里有一种刚刚醒转的含糊。 “哪里不舒服?”叶鹤亭突然紧张,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分。 叶韵拢了拢被子:“没事儿,我躺一躺就好了。”未免眼前的男人徒生担忧,她又补充了一句,“生理期而已。” 叶鹤亭的手掌从她的额头转而覆到她的后脑勺上,许是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脸挨得很近,眉眼贴着她的眉眼,心疼地说:“要不要喝点儿热水?” “我吃过止疼药,等会儿就好了。” “……”话到嘴边,叶鹤亭却没能说出来。 他想说吃止疼药对她的身体不好,可是说了又如何呢?她什么都懂,他也什么都懂,但是他能为她做的事实在太少。他不能代她受痛,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她的身边,为她挡去所有的纷扰。 白日里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当世俗的目光和嘈杂终于随着天光的消逝而落定,当夜晚的世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才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他注定是亏欠她的。 叶韵感受到他心绪的波动,心里隐隐也泛起一股委屈,然而她没有戳穿他们彼此的“默契”,只是改用撒娇的语气低声说:“你别挨我这么近。” “怎么了?” 叶鹤亭此刻也只能将复杂的心绪化作无尽的温柔。说完又用鼻尖蹭了蹭叶韵的鼻尖。 “你离我这么近,我会忍不住想亲你。”叶韵闻着他的呼吸。 “为什么要忍?”叶鹤亭的唇轻轻碰了碰叶韵的唇,“你可以亲的。” “不行,我要忍。”叶韵偏过脸,故作娇羞地将头埋了一半在被子里。 “为什么?”叶鹤亭笑声沉沉。 “你跟这么多人应酬了一天,抽烟、喝酒、打球,我非常嫌弃现在的你。” 叶鹤亭一愣,顿时哭笑不得,从床檐边站起身来,看着叶韵直接将整个身体都翻了过去,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将嫌弃之意表现得无以复加地明显。 他有些力不从心地解释:“我是喝了酒,可是没抽烟。下午去打高尔夫,在球场的浴室有洗过澡。” “我可是很爱干净的。” 可是无论叶鹤亭说什么,叶韵都跟没听见似的,她仍是背对着他躺在床上,直到他终于摆手妥协,准备离开卧室去客厅的卫生间,才听见她在背后霸道地说了一句:“今天晚上你睡客厅,这张床是我的。” 叶鹤亭只能无奈而宠溺地笑,全凭她发落。 “对了,你的手机应该是没电了,一直打不通,再有不舒服的话一定要叫我,我就在外面。” 叶鹤亭说完,就替她关上了卧室的门。 一个人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直到叶韵真的觉得自己又要睡着了,才在迷迷糊糊中想起叶鹤亭的话,将手伸到枕头底下将手机掏了出来。 按下开机键,电量显示充足,所有的未接电话和通讯软件信息一股脑儿弹了出来,全都是叶鹤亭发来的。那些焦急寻找她的留言,满溢着时刻的关心和爱意,映在她黑暗的眼睛里,直达她内心最为冰冷坚硬的心底,将她的伪装全部驱散,直到她终于安然睡去。 第五十七章心慌意乱 叶韵再次醒来时,才是凌晨的四点钟。 她睡得太早,已经睡饱,在床上也躺不住。下床后穿上拖鞋在卧室里走了一圈,一直走到床边掀开窗帘一角,见天色依旧昏沉如墨。度假山庄地处郊区,昼夜分明,自然不像A市那般的大城市,无论何时皆有灯火灿烂。 她离开窗边,想到一个人,打开门出了卧室,悄悄走进了客厅。 首先吸引她目光的,是客厅工作台上那一点隐隐的亮光,她知道那是叶鹤亭的笔记本电脑。在家是如此,出差也是如此,不管身在哪里,每一日处理完公事他方才能入睡。 再走几步,便看见了叶鹤亭。 他穿着深色的睡衣平躺在浅灰色的沙发上,一只手枕在脖颈充当枕头,一只手平放在胸前,弯曲的手肘垂在了沙发边缘。他身长腿长,两条腿以别扭的姿势搭在另一侧的沙发扶手上,看起来睡得很熟,却又似乎并不安稳。 叶韵走过去,蹲下身,有些心疼,又有些心动地直视着他的睡颜。她想,距离上一次这么肆无忌惮地看着睡着的他,还是她第一次偷亲他的时候。那一次他喝得太醉,怎么亲都不醒。 也不知这一次是不是也会这样? 想罢,她没有丝毫犹豫,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依然如同那次一样,耐心蛰伏,伺机而动,让柔软的舌头在他危机四伏里的气息里反复试探,轻舔吮咬,不放过任何一丝角落。 凌晨四点的她如早起捕食的鸟儿一般神采奕奕,将她从他身上探索而来的经验全都温习了一遍。待温习到第二遍的时候,叶鹤亭终于被她亲醒了。 如炽的双眼缓缓睁开,叶韵感受到他的目光,缓缓退出他的口腔,改为轻咬住他的下唇,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窘迫,只低声说:“你到床上去睡吧,我已经睡好了。” “还嫌弃吗?”叶鹤亭的唇被叶韵咬着,发音不太清晰,但她一听便懂了。 她的脸在黑暗中显出不可见的红晕:“不嫌弃,可稀罕了。” “那……能不能再多稀罕我一会儿?” “也不是不可以。”叶韵伸手去捂住他的眼睛,“不过你最好要睡着。” “为什么?” “因为你睡着的时候我胆子比较大。” “可我已经醒了……” “要不然你装睡?” “……” 一番歪理邪说的论辩之后,叶韵终于附诸实践。叶鹤亭感受着她的全情投入,知道她的身体已经不难受了,便应了她的心意装睡,阵地大敞,毫不设防,由着她来来回回又将自己稀罕了一遍。 叶鹤亭躺在了卧室的床上。 卧室的床铺自然是比狭窄的沙发舒服多了,可他中途被唤醒的经历太过余味悠长,被子里残留着的叶韵的体温又着实令他有些难捱,一时之间竟有些辗转难眠。 叶韵留在客厅,戴着耳机用他的电脑兴致盎然地刷一部综艺节目。为了不打扰他睡觉,她已经尽量压低了声音。而实际上,隔着一堵墙,她醒着的动静其实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 可叶鹤亭一闭上眼睛,试图重新入睡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上下眼皮已经合起,眼前却仍能想象出她的各种模样:她托着腮一眨不眨地盯着花花绿绿的节目,看到好笑的片段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的样子,她穿着拖鞋在客厅里四处摸索的样子……她在卫生间拧开了水龙头,她撕开了零食的包装袋,她在键盘上敲击…… 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久,叶鹤亭痛苦地来回翻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没有成功。到最后,他干脆下床敞开窗户,让冷风灌入房间,将屋子里叶韵留下的气息冲淡,才慢慢在疲惫的困意中寻觅到一丝宁静,然后终于陷入了来之不易的睡眠。 叶韵对叶鹤亭的辗转难眠一无所知,待她在客厅关上电脑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七点钟了。 说来也奇怪,四点钟醒来的时候她确实感觉精神饱满,可人类的生物钟太难违逆,平日里的早上七点其实正是她懒床的时间。 于是不出所料的,在所有人都准备起床的时刻,叶韵开始重新犯困了…… 她猜想叶鹤亭可能已经快醒了,于是就在沙发上打盹儿,守株待兔一般等着他从卧室走出来,将床让给她。可是等了许久,卧室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待到七点半,房间的门铃突然响了,叶韵迷糊地走到门口,得知是服务生送早餐的餐车到了,打开门让服务生将早餐送进了门。 服务生离开之后,叶韵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早餐,终于忍不住推开了卧室的门。 没想到推开门的瞬间,她就被冷风灌得一个激灵!窗子被大开着,而叶鹤亭毫无觉察,仍在熟睡。 她的第一反应是卧室进贼了,可是稍微一想就知道根本不可能,只能略带疑惑地走过去,将窗户重新关上。 “起床吃早餐啦……”叶韵走到床边,试图叫醒叶鹤亭,可是他睡得太熟,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 叶韵凑到他耳边:“叶总,该起床开早会啦,全公司就等你一个人哦!” 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若不是叶鹤亭平躺着的胸膛在安然起伏,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微笑,一脸美梦中的满足,叶韵一定会怀疑他是被人在夜里偷了魂夺了舍,所以才叫不醒——毕竟最近的一部电视剧里就是这么演的。 “难道非要我亲你才醒?”叶韵看着雷打不动只顾在床上做着美梦的叶鹤亭,竟生出一点儿埋怨:明明说过这张床是她的,怎么就被他霸占了? “想让我再亲你,没门儿,快把床还给我。” 叶韵气恼地自语嘀咕着,用手去扯叶鹤亭身上的被子。叶鹤亭的脸上有一层薄汗,被子只是搭在身上,叶韵稍一用力就把他的被子扯下来一半。沾沾自喜正准备得手,叶鹤亭却正巧在梦中翻了个身,意外地将另一半被子压在了身下。 “……!” 行动受挫,叶韵心里突然冒出来一股倔劲儿,未经思考之下就掀开那一半夺来的被子,一股脑儿地钻了进去,将床的另一边牢牢霸占住了。 叶鹤亭从梦中醒来时,感觉身体在灼烧,一部分意识仍留在梦中,半晌难以回过神来。 在那个梦中,所有的束缚都变成虚无,所有的规则都被瓦解,梦中的身影在他耳边婉转低泣,一声声叫着他的名字,像一个漩涡将他牢牢吸住,他无力抵抗,沉沦其间……许多时候他都意识到这是一个梦,但是他难以自拔,在内心深处麻痹着自己,迟迟不愿醒来。 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他已经习惯了在醒来的那一刻,慢慢睁开眼睛,等待那种滚烫失控的感觉慢慢从身体里消失。 然而这一次却有些反常,那种感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不明所以地延续到了现实中。 在现实中……在那个身影面前,他需要用足够长的时间来积蓄足够多的自控力,以掩饰住这具身体渴求的秘密。 但是显然,她留给他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短了。 短到他一睁开眼,她的呼吸就侵入他的感官,漫延到他的血液中,致使他的身体如同一块僵硬的烙铁被放在火上炙烤,随着愈渐急促的呼吸,慢慢软化赤红。似乎只需一滴汗水的浇注,就能迸发出足以将他焚毁的能量。 是他的温度出卖了他,连累她也在发烫。 衣料濡湿在无间的相触里,她的下巴抵在他后背的肩胛,她的手臂环在他的腰间。如此贴合的亲密,就好像他们每一次相拥,每一次亲吻那般自然而然。 只是这一次,显然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若是她的手臂在不经意间微微往下挪动,就一定能获知他心慌意乱的秘密。 第五十八章失控 “终于醒了。”叶韵的呼吸喷在叶鹤亭的后颈间,闭着眼,声音慵懒,“做了什么好梦?刚才怎么叫都不醒。” 他没有立刻回答,良久喉咙里才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像是紧绷的琴弦被拨弄出一个不成调的音。 叶韵依然闭着眼,感受着他后背发烫的温度:“不肯告诉我,那我猜?” 她的手缓缓向上,摸到了他睡衣最下面的一粒扣子,感受到他濡湿的汗意:“这么冷的天,出了这么多汗……我猜你一定是梦到了跟兔子赛跑,兔子跑得多快啊,你怎么追都追不上它,可是你太想得第一名,于是拼劲全力第一个冲到了终点。”手指解开了衣扣,她柔软的指尖触到了他坚硬的肌肤,“可惜的是,梦醒了奖杯却带不走,只有满身的汗,证明那只是一场虚假的美梦。” 叶韵缓缓睁开了眼睛:“我猜得对不对?” “对。”叶鹤亭背对着她,依然只有一个字。 “骗人。”叶韵的手指微弯,不长不短的指甲轻轻在他的腰间刮弄,作乱一般,有几个瞬间,她的力度没有控制好,几乎要划破他的皮肤。但他除了呼吸起伏,并没有阻止。 “没有骗人。”叶鹤亭的琴弦又拨弄出四个音。 “继续狡辩。” 叶韵的手指继续朝上,又摸到了一粒扣子:“你和江叔叔一起骗人。他打电话给我,让我以为你在什么酒池肉林里被人绑架了,回不来了呢,让我赶紧过来救你,结果……真是再无趣不过了……我发信息给你,问你好不好玩儿,你还说好玩儿,还说没有骗人?” “我承认,我撒了谎。” 叶韵解开了那一粒扣子,摸到了他的胸膛,感受着与腹部不同的触感:“不过幸好我遇到了我的同学,也不至于太无趣。” “我记得,你不太喜欢他……”叶鹤亭的声音明显清醒了许多,但他依然没有阻止叶韵捣乱的手。 “你是说晏磊吗?”叶韵的身体微微向上靠了靠,呼吸离他的耳朵更近了,“我还是不怎么喜欢他……但是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或许我和他可以成为朋友。” 叶鹤亭终于抓住了她的手:“……为什么?” 叶韵轻轻一笑,并不挣脱,任由他湿润的手心束缚着她:“因为他知道了我的秘密。人不能和知道自己秘密的人成为敌人,那样会很危险。” “什么秘密?”叶鹤亭脱口问出,但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他猜到了……你是我的情人。” 话音刚落,趁叶鹤亭愣神之际,叶韵的手轻而易举滑脱而出,转而摸到了他最上面的一颗扣子,同时,也是最后一颗。 “……” “小韵——” 在叶鹤亭反应过来之前,叶韵已经剥开了他的睡衣,手心摩挲着他全然赤裸的胸膛,同时将一个带着刺痛的吻落在他引人垂涎的后脖颈上: “恭喜你叶鹤亭……”叶韵像一只洁白而狡黠的兔子,伏着脑袋,在他不断跃动的颈脉间轻轻啃噬,说话间带出一声略显兴奋的喘息,“你少了一个潜在的情敌。” 叶鹤亭几乎不能自持,只能闭上双眼,同时重新抓住叶韵的手。 “叶鹤亭……”叶韵的嘴唇吮着他的后颈,再一次叫出他的名字,那只柔软的手并没有因为受到禁锢而有所收敛,反而顺带着他的禁锢不断往下,贴着他赤裸的皮肤如蚂蚁般匍匐前行,在抵达秘密前的最后一刻,她才终于停住,问出后半句,“如果我的秘密是你,那么你的秘密……又是谁呢?” 叶鹤亭的胸膛急剧起伏,竭尽全力积蓄的自控力几近全线崩溃。他知道叶韵在干什么,他也明白她鼓足了多大的勇气,但是他仍下意识地负隅顽抗,而且可悲的是,他已经越来越看不清自己在抗拒的究竟是什么。 “小韵,我不想在你面前失控。” “……” 终于,他承认了他一直在掩饰的狼狈,同时也挑破了两人之间所有的顾虑。其实,相爱的一对男女,本来就不需打什么哑谜。 “可是,我们早就失控了,不是吗?” 叶韵的声音很轻,染着淡淡的忧伤,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说起自己拿在手里却不小心融化了的冰淇淋,“从我们认识那一天开始,所有的事情,就已经失控了。” “……” “是你说的,我们要珍惜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你知道吗,昨天我远远地看着你,却根本不敢靠近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我们浪费了多少时间……” “可是一旦走到那一步,我们就回不去了……”叶鹤亭的身体像在进行一场艰难的拔河,他背对着她的声音里满是撕裂一般的痛楚。 “回去?回去哪里?如果在外人眼中,你我的关系早已经不再清白,为什么我们要互相折磨彼此,空担着这个罪名?”一滴滚烫的泪珠滑落在叶鹤亭的肩头,像伤疤一般烫烙在他的心里。 叶韵的声音急切,眼神却空洞无比: “况且……留有退路的爱情又算是什么爱情?如果得不到全部,不如根本不要开始!” …… 空气沉寂良久。 哀伤和痛楚如一股缰绳,将两人紧紧绑缚。叶韵从身后紧紧抱着衣衫绫乱的男人,将脑袋深深埋在他的肩胛,眼泪如暗涌的河流,倾泄着她所有的勇气和所有的力气。 叶鹤亭心痛如绞。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他终于不再背对着她,而是将眼前女孩儿颤抖的身体揽进了怀里,用被子将两人渐渐冰凉的身体紧紧裹住。 他的声音里也染上了泪意:“小韵,我曾经说过,只要我有的,都会给你……我不会食言。” 新年的第二天中午,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整个度假山庄被笼罩在一层白茫茫的雾气里,如同世外仙境般悠然静谧,空气中沾染着泥土和自然的气息。 昨日里前来参加开业典礼的客人,大多在用完午餐之后离开。作为东道主的江彬陪着笑,目送几名随行的媒体记者上了车之后,心里才长长地疏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以来他忙得焦头烂额,时至此刻才算是初步尘埃落定,可以稍歇一阵。 客人中,只余他的私交好友叶鹤亭留了下来。两人事先已说好要私下单独小聚一回,毕竟前段时间他们都太忙,难得有机会见面。更何况这次,他费尽“心机”把那位小姑娘也骗了来,怎么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放他走。 中午用餐时,江彬没能见到叶鹤亭。一直到下午一点半,待他送走最后一位客人,蓦然转过身去,才在接待大厅瞧见了迎面走来的熟悉身影。 叶鹤亭独自一人,江彬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下意识歪着脖子往他身后瞄了一眼。 果不其然,在叶鹤亭身后不近不远的地方,一个小姑娘正低着头、垂着脸,慢慢跟着走了出来。 江彬的眼睛瞬间眯起,脑子一股血气上涌:这两人,人都走光了,在我面前还演? 先前在酒吧,两人在他跟前那形影不离、眉目传情的腻歪模样,他又不是没见过?这次他成人之美,神不知鬼不觉地故意将两人安排在一个房间,非但没见叶鹤亭领他的情,还把他当外人在他面前装不熟? 眼见叶鹤亭已经走到跟前,江彬一伸手,重重拍上了他的肩膀,凑上前去狠狠“威胁”道:“叶哥,昨天就算了,今天在我面前还避嫌,寒了兄弟的心不说,你见人家小姑娘多委屈!” 说着,视线越过叶鹤亭的肩膀,试图在那逐渐走近的小姑娘的脸上印证他的猜想。可是诡异之处在于,待他看清了叶韵的脸之后,他自己的表情也变了。 因为那张小脸上分明不是什么委屈的神态,而是一大片红晕,带着一点独属于少女的娇怯羞涩,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江彬抓着叶鹤亭肩膀的手突然僵住,尴尬地愣了一瞬,才想到去观察叶鹤亭的脸。刚才离得远,看上去分明是一副很平常的脸,但此刻离得近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叶鹤亭脸上的表情可谓是古怪至极——古怪到甚至找不到词来形容。 一时之间,江彬这个东道主发现自己的存在似乎有点儿多余。不过好歹他也算是在情场里混了多年,随机应变的眼力见儿还在,只在心里暗自吁叹感慨了一番,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咳咳,你们用过午餐了吗?” “嗯。”叶鹤亭瞥了江彬一眼,自喉咙里哼了一声,嫌弃地将江彬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拿开,“承蒙款待,你这里的餐饮服务做得不错。” “哈哈,那是当然!我这里可是汇聚了全省数一数二的厨师,手下所有人都是亲自挑选培训,服务标准超五星级,每个月单是开销就是一大笔……” 江彬开口就是滔滔不绝的自卖自夸,根本没有留意到一个人影正在他身后靠近。 “那江叔叔上一次欠的酒钱是不是可以还了?” 叶韵从江彬身后走出来,面对着他站定,满脸微笑。 “嘿,你这小姑娘,一来就揭我的短,不记我一点儿好……” 叶韵一出现,江彬立刻忘了刚才的话题,视线禁不住在她和叶鹤亭之间打转。但见两人先是维持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却在目光接触的瞬间,各自心慌意乱地迅速移开眼去,气氛在一瞬间变得暧昧而令人玩味…… 小姑娘也就罢了,可叶鹤亭这个老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江彬的头皮一阵一阵发麻,整个人再次受到强烈的冲击。这两人从最初那样的关系,演变成如今的情形,他打从内心深处其实一直都没有完全消化这个事实,只是凭着对叶鹤亭几十年来的了解,接受了他做出的决定。 但是正因为他太过了解叶鹤亭,所以心里的震惊才一茬接一茬,反复受刺激。 他又忍不住打量起小姑娘,见她此刻正低着头,脚步微挪,不动声色地靠近身边的男人,伸出一截手指悄悄勾起他的手,而后慢慢变成了十指相扣……最后两人相视微笑,坦然站在了人来人往的接待大厅之中…… 第五十九章一见钟情的姑娘 yu w ang ko ngj 江彬带着叶鹤亭和叶韵参观的第一个私人“景点”,就是他在度假山庄为自己设的一间办公室——远离山庄主体建筑,地处在一处湖光山色的蜿蜒岸边,传统中式建筑风格的青瓦飞檐,远处窗外山峦浮动、湖水粼粼,近处室内檀香扑鼻、宁静悠远。置身其中时,如同行走在一幅水墨画中,视野鼻息之中都萦绕着一种古朴淡雅的美。 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一处栖息落脚的私人院落。设计之用心,主人之细心,都能从很多细节一一体现。 叶韵从拱门中抬脚走进的第一步,脑海里就溢满了发自肺腑的赞叹,深入其中之后,这里走走,那里瞧瞧,简直如同走进了世外桃源一般留连忘返。心里对江彬的印象也大大改观,止不住开始重新打量起他来。毕竟初次见他时,那个满嘴胡话的邋遢酒鬼,与他此时展示出来的格调和品味毫不搭界。 江彬通过叶韵的眼神猜到了她的想法,立马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别太惊艳,也别急着佩服我。我这人其实什么都不懂,不过是找人帮忙张罗,力求赶时髦附庸风雅而已,骨子里呀还是彻彻底底大俗人一个!” “呃……”叶韵的滤镜刚刚戴上,江彬就率先自己给戳破了,她突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抬头向叶鹤亭发出求救信息,但见他只是抿嘴微笑,显然没打算帮她圆场。 奈何她先前将惊艳之意表现得太过明显,现在收不回来,只能硬着头皮凑词硬夸:“虽然如此,江叔叔也还是很有识人之才的嘛,找到了对的人。一般人想附庸风雅,也附庸不上啊,呵呵呵。” 江彬低头憋着笑,又忍不住悄悄瞄了叶鹤亭一眼,见他含笑不语,便只能继续自夸骗小姑娘:“我们小韵说的对,你江叔叔的本事虽然不大,但是知人善任,火眼金睛,就像那刘备之于诸葛亮,伯乐之于千里马……”看后续章节就到:y uzhaiw uh.xy z “我什么时候成诸葛亮了?”一直缄口不语的男人摇着头,终于无奈地笑出声来,“吹牛的时候可以不用顾及到我。” “啊?”叶韵懵了,突然抬转头,双眼放光地盯着叶鹤亭。 江彬从善如流,如实告知:“我早就说嘛,身为大男人,总骗小姑娘不好!小韵你不知道吧,这个地儿是当初叶哥选的,从成型到落地也都是他在主导。他以前学过建筑设计,又懂室内设计的门道,有他坐镇,我根本插不上手。” 叶韵惊讶得无从开口,叶鹤亭回看她的眼神谦逊而温柔:“其实也没正经学过,只不过我父亲退休之前是建筑系的老师,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所以略懂一二。” “……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叶韵一直盯着他。 叶鹤亭牵起她的手,笑得云淡风轻:“因为我没有你江叔叔那么喜欢自吹自擂。” “嘿嘿嘿,我刚才那样说,还不是怕小姑娘对我太崇拜,为了帮你找找存在感吗?怎么还揪着我的小辫子不放了?” 江彬独自在一边跳脚,没想到叶鹤亭的注意力却根本不在他身上,只听他对叶韵说: “你要是喜欢的话,往后我们也可以找一处地方建一处院落,一定会比这里更好。” 叶韵也全然没在意一旁的江彬,只听她对叶鹤亭说:“可是这种地方景色虽好,但是远离闹市,没什么人气儿,待久了难免有点无聊。” “住一阵子就好,不会无聊的……” “是喔……” “嗯……” 两人含情脉脉,你来我往,丝毫没把在场的第三人放在心上。江彬再次感觉自己成了那个多余的人,一气之下干脆直接走上前去,用他厚实的身躯将两人强行物理隔绝,气呼呼地打断说: “怎么就无聊了?等你们参观过我的秘密基地,再说这话也不迟!” 三人所处的房间中有一堵古朴的砖墙,江彬大步走上前去,夸张地用手一推,一个隐藏的房间在叶韵的目瞪口呆中缓缓呈现。 叶韵的第一反应是江彬金屋藏娇了……等她真正走进去,才发现那个隐藏的房间简直别有洞天—— 江彬不是一个风雅的人,但他显然是一个念旧的人。与其说这里是他的办公室,不如说他是把整个家都搬来了。房间很大,却无甚具体用途,只是堆放了整整一屋子的家居物事。等叶韵走近了,才发现那些东西都不是新近的,而全都是上了年头的老旧物件。整个屋子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怀旧展览馆! 一列列老式的红木柜上堆放着一撂撂旧书杂志,各种奇形怪状的有头无尾的玩具、带有明显磨损痕迹的工艺品,某个角落甚至还摆放着一张年代久远得不能再久远的……婴儿床。 通过肉眼鉴定年代,叶韵不得不怀疑,那张婴儿床的主人应该就是江彬本人…… 叶韵的眼珠子都要惊掉了。 另一处颇为壮观的是其中一个木柜上摆放的上个世纪的影音设备:老式的大块头收录一体机、唱片机、落地音响……木柜与木柜之间的角落堆放着几把明显缺了弦的电吉他、一整套的东倒西歪的架子鼓、成箱的残破磁带和一堆认不清封面的CD唱片,以及一些七七八八的叶韵见都没见过的老旧玩意儿。 叶韵一边以为自己不小心走进了什么废旧物品回收站,一边口是心非地露出一个怪笑,结结巴巴地对江彬说:“江、江叔叔,没想到你还是个收藏家呢……这、这个房间里的东西现在可都是值钱的古董啊。” 其实江彬还是有点儿自知之明,也不是听不出小姑娘的弦外之音,但是他擅于发挥自己心宽体胖的优势,将那点儿弦外之音很快消化掉:“有人说是古董,有人说是垃圾,但在我眼中,这里全都是我的宝贝,只要有它们陪着我,我在哪儿都不会觉得无聊!” “原来你空出这个房间的目的,还是为了堆你这些东西。”叶鹤亭显然对江彬的“囤积癖”了解得一清二楚,所以丝毫也不诧异,“你西山别墅的房间不够你放了?” “东西舍不得扔嘛,只会越来越多,哪里有够的?”江彬笑兮兮地说。 叶韵显然还处在震惊之中,新奇地看着这满屋子的“宝贝”,偶尔拿起一两件她没见过的物件放在手里,左看看右摸摸。 江彬非但没有阻止她,反而一脸的自傲和满足。 叶鹤亭虽然知道江彬的癖好,但也是第一次近距离参观他的“秘密基地”,身处其中之时,也难免被这些东西搅动起一些怀旧的情绪。只见他若有所思地从那一套东倒西歪的架子鼓上拿起一节鼓槌:“我没记错的话,当年你就是为了置办这套行头,差点儿把家都败光了,你家老头子拿着棒子追了你几条街。” “哈哈哈,你没记错。当年我爸那一棒子下去,差点儿没把我打折了。你当时也忒不仗义,说什么都不肯收留我,最后还是到老刘家的地下室躲过一劫。” “你家老头子的脾气远近闻名,谁敢留你?不过那时候你四处宣扬说要当摇滚明星,我瞧你当时那敲敲打打的阵仗,又是写歌,又是组乐队,差点儿就信了。” 江彬笑了:“连你也被我唬住了?我这种五音不全、节奏一团浆糊的人上哪儿当摇滚明星去?只不过是为了出出风头、骗骗漂亮姑娘,瞎闹出的动静罢了,毕竟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嘛……话说起来,那时候的姑娘可真是单纯好骗,哪像现在,一个一个精着呢……”江彬说着说着,见叶鹤亭的眼角在抽搐,眉头慢慢皱紧,才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闭嘴偷瞄了一眼屋子里的叶韵。 但幸好,叶韵没怎么注意听他的话,因为她从一堆“宝贝”里翻出了一台形状奇异的机器,正拿在手里好奇地来回拨弄着上面的按钮。 “哎呀,这东西可是我宝贝中的宝贝啊!”江彬为了掩饰尴尬似的,形色夸张地从叶韵手里“抢”过来,假装拂去上面的灰,“日本进口的经典游戏机,多少人的青春记忆,早就绝版了,弄坏了可就不好了!” 叶韵撇了撇嘴,装作一脸兴味阑珊的样子,转了转头,突然对叶鹤亭说:“一堆破破烂烂的东西,看起来也没什么好玩儿的,要不然我们趁着天色还早,赶紧回家吧?” 叶鹤亭会意,强忍着笑附和点头:“当然是你说了算。” 眼看两人要走,江彬那一颗着急显摆的心顿时妥协了:“哎,小韵别走啊,你江叔叔这里的好东西多着呢,你保准想看!” “我想看又怎么样,你这么宝贝,又不让我看。” “怎么会呢?你江叔叔没那么小气。”江彬转头从隔壁的架子上抽出几本册子,向叶韵招招手,“这个东西你一定喜欢,来来来,快过来。” 叶韵本来就是假意要走,江彬一招手,她也不磨蹭,走近了去看他手里的东西。 那是几本相册,每一本都很厚实,看起来记录了不少过往。 “这是你家人的相册吧,我会不会不方便看?” “没事儿,我不介意。”江彬笑得贼兮兮,不知道打着什么算盘。 不过很快,叶韵就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了。她不过是随手翻了几页,却很快就在许多不同的照片中看到了同一个人的身影——那是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叶鹤亭。 有骑着自行车背着书包上学的叶鹤亭,有操场空地上与小伙伴一起打篮球的叶鹤亭,有学校升旗台上牵起国旗一角的叶鹤亭,有规规矩矩坐在幕布前面对镜头微笑的叶鹤亭……有笑有闹、有动有静,有侧脸也有背影……那些照片几乎都已经泛黄,除了少数的摆拍照,更多都是抓拍的多人合照,但他这个人从小到大,无论站在谁的身边,似乎都是所有人中最打眼的那个。 但是,叶韵却有些羡慕那个时候站在他身边的人,因为那些人中,永远都不可能有她。 茫然盯着另一个时空中的叶鹤亭,心头空落落的感觉连连泛起,不知不觉,叶韵的眼前便有些失焦。直到感觉站在身边的男人悄悄抚摸上了她的头发,她才抬头望向他。目光交接中,他坦然而坚定的眼睛里映着她略带着迷惘的脸。他只是看着她,没有说一句话,但叶韵明白他的意思,努力回以微笑。 “哎呀,这一张小韵你可不能看!简直是太少儿不宜了!”江彬没有注意到叶韵的走神,只顾在相册中搜寻回忆,也不知是翻到了什么,突然大惊失色地叫了一声。 叶韵的脑子被这一声震得嗡嗡响,突然之间什么失落啊、愁绪啊全都立刻消散了。 “什么?什么?!”她下意识赶紧转回头去,正要凑近去瞧,却被身旁突然伸出来的一只手严严实实地捂住了眼睛。 “你不能看。”叶鹤亭说。 “什么嘛,拿出来了又不让人看,还说不小气!”叶韵去掰叶鹤亭的手指。 “不好意思啊小韵,是江叔叔的错,下次再有这种光屁股的照片,我一定会好好藏起来,绝对不让你发现!”江彬一把合上了相册,转而又拿了另一本,“来来小韵,我们看另一本,这一本我保证每一张都是穿着裤子的……” 眼看着江彬有越描越黑的趋势,叶鹤亭忍不住朝他瞪了一眼,赶紧跟叶韵解释:“上高中的时候我们班上一群男生去海边玩,裤子被打湿了,最后每个人都没穿裤子,而且还不小心留下了一张照片。虽然年代久远,但也算是黑历史了,所以你不能看。” 叶韵听了,抿嘴而笑:“哦,这样啊,那我也不想看了……”其实叶韵心里想的是,如果是叶鹤亭一个人光屁股,那她还是想看的,毕竟她早上的时候只是在被子底下摸过,但还没亲眼见过……但如果所有人都光着屁股,那场景,还是算了。 想着想着,脸就有点发热。 叶鹤亭应该也跟她联想到了同一处,几乎立刻就放开了捂着她眼睛的手,身体瞬间就站直了,假意转过头将注意力移到别处。 “咳咳。”江彬选择性失明,继续正经地翻看起另一本相册,一边翻,一边念叨:“那些年老刘家还开着照相馆,沾了他的光,他爸不知道给我们这帮兔崽子拍了多少照片。可惜了老刘今天没来,没办法当着他的面细数他的糗事,毕竟我们所有人中,属他的糗事最多。我记得有一年春节聚会,他偷了他爸的相机拍照,结果在大庭广众之下相机被人给抢了……” “就是这些照片。”江彬翻到相册的某一页,指着上面的几张照片说,“那个劫匪可真猛啊,抢了相机拔腿飞跑,老刘那小身板怎么可能跑得过他,在后面急得跳脚。最后他只能对着那劫匪喊,‘大哥,相机你可以拿去,但是你把胶卷给我留下啊!’本来没存有什么希望,但没想到那个劫匪还算是个能讲理的,还真把胶卷给他扔下了,于是这些照片才得以保存。” “后来我问老刘,他当时怎么想的,这胶卷比相机还重要吗?要知道那年头一台相机可值不少钱,结果你猜他怎么说?” 江彬果然不愧是一个念旧的人,记忆力可真是好。叶鹤亭低头去看那些照片,发现照片里记录的是一个聚会的场合,他甚至在照片的人群中看到了自己,但根本不记得那是何时何地发生的事。 “他怎么说?”叶韵显然是把江彬的故事听进去了,愣了一会儿之后,接话反问。 听见叶韵接话,江彬显得非常满意,继续说起那段往事:“他告诉我,因为那些照片里有一个他一见钟情的姑娘,所以胶卷比相机重要。” “真的?”叶韵又问。 “真的,不过老刘一直不肯说那个姑娘是谁。”江彬把那些照片指给叶韵看,“全是合照,这么多人头,这么多姑娘,谁知道是谁?” “我想……我知道。” 第六十章完整 “我想……我知道。” 说完这句话,叶韵不知是又发现了什么,瞳孔收缩,眸光中刹那涌动出一种捉摸不透的情绪,却似风吹过,转瞬即逝。 “哦?”江彬有点讶异,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的小姑娘,“你、你怎么知道?” “女人特有的直觉。”唇角淡然一笑,叶韵细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因为年代久远而早已卷边的相册页,稚嫩白皙的小脸上显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衬的成熟,或者说是……淡漠。 江彬被她的这一笑莫名击中,甚至是有些呆愣住了—— 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久经情场的叶鹤亭会被她迷住了心窍。当这个漂亮的小女孩同时兼具了少女的稚嫩天真与不经意的老成淡漠,她的一颦一笑也似意味无穷,像极了雨后含苞的一朵娇花,晶莹剔透忍人爱怜,却又坚硬地带着暗刺。等人感受到疼痛之时,爱意已经滋蔓攀缘,再难自拔。 “江叔叔不信吗?”叶韵狡黠的眼睛微眯,假装不悦地回望着突然呆愣的江彬。 江彬这才如梦初醒回过神来:“没有没有,我信,我当然信。” “其实也不全是直觉。”叶韵扬起嘴角,用平淡的语调陈述着自己的观察,“这些照片中的女性,最开始大多数都只有侧脸,比如这几位……”她用手指一一划过那几张依稀模糊的面庞,“但那个年代,这种明目张胆‘偷拍’的行为应该比较少见,所以当她们发现有人在拍照之后,都或多或少瞟过镜头,露出一些不自在的神态,所以有几位在这个时候露出了正脸。”说完,她又指了指几个女人的脸。 说话时,她并不看向江彬,也不去注意身侧叶鹤亭的反应,只是自顾自轻描淡写地继续往下说:“巧合的是,在所有的女性中,只有一个人,她从来没有注意到相机的存在,从始至终都专注在自己的世界,并且一直目不转睛地看向同一个地方,所以表现得最自然,也最为显眼……” 跟随着叶韵的分析,江彬的目光在那些陈年的照片上四处游移,不过他的观察力和直觉显然比不上叶韵,即便小姑娘已经解释得如此清楚,他仍然无法确定目标。 看她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江彬甚至有些急了:“小韵啊别让我猜了,快点儿告诉我那个女人到底是谁?老刘那个家伙瞒了我这么多年,简直不把我当兄弟,等我揪住了他的小辫子,非得当着他女朋友的面把他当年的糗事抖出来,好好奚落他一顿不可!” 叶韵轻声哧笑:“江叔叔,你可真记仇。” “那是,记忆力太好的人都记仇。” “好吧,再给你一点提示。这个女人的位置不在正中,而是在每一张照片构图的黄金分割点上,只看一两张不会发现,但是多看几张,就很容易发现其中的规律。” 叶韵说完,神色自若地转过头,假装不经意掠过叶鹤亭的脸:如预料之中,他的脸上已不再有先前的轻松自在,而是有些凝重,有些沉肃,还有一丝忆起旧日时光的恍惚。 想来他已经猜到了当年那个让好友一见倾心的女人是谁,也已经在心里渐渐厘清了隐藏在这些照片背后,关于那段往昔岁月的来龙去脉。 叶韵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脸上浅淡的笑意亦如风过之后散开的涟漪,蓦地就淡了。伸出一截纤细的手指,她轻轻点过照片中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的脸,如蜻蜓点水,平静无澜:“我说的人,是她。” 江彬双眼大睁,定住:“哎呀,我就说嘛,果然是她!我看来看去,总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特别,但是又看不出哪里特别,经小韵你这么一分析,肯定就是她无疑了!” 惊讶之后,江彬露出佩服之色:“小韵啊,你的直觉也太准太快了吧?” “快吗?”叶韵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地说,“谁先猜到,还不一定呢。” 江彬听出一些言外之意,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向叶鹤亭,见他的神色有些异常的飘忽,显然是在走神。带着一点不好的预感,他心里的疑惑骤起,试探地问:“叶哥,你也猜到了?” 片刻之后,叶鹤亭终于回神,只是他并没有看向江彬,而是将视线停留在叶韵翻动相册的手指上:“嗯。” 江彬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再次低头看向照片中的那个女人:“你知道她是谁?” “知道。” “那,她叫什么名字?” “……李曼瑾。” 李曼瑾?江彬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但一时脑袋打结,没有反应过来。 “她就是生我的人,也就是我的妈妈。”叶韵突然接话。 “啊?!”江彬的大脑突然宕机,等他终于反应过来之后,脸色瞬时大变。 他当然知道,两年前叶鹤亭和叶韵相识的契机,正是在于她的妈妈曾经与叶鹤亭有过一段过往……虽然现在事情的发展,他身为外人无法妄言,但是根据时间推断,当年的那一段过往,很有可能就发生在照片中的这个时期。 照片中,那个叫李曼瑾的女人一直看向同一个方向。像是印证猜想一般,他顺着女人的视线看过去,果不其然,视线的尽头赫然就是同样出现在照片中的叶鹤亭。 当年的叶鹤亭。 那时的他,全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来自陌生异性的目光。他只是围聚在一侧,与其他人一起沉浸在电视屏幕展现的游戏画面里。 而屏幕前,那个拿着游戏手柄的人,正是他自己。 甚至连那个游戏手柄也是一种巧合——红白的颜色,经典而具有标志性,他不会看错,因为就在刚才,它还出现在叶韵的手中。 …… 几张老照片竟然牵引出一段隐秘的过往,这是任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事。 而且若只是过往也就罢了,关键是再添上叶韵和李曼瑾的母女关系,让这段本该被封存的前尘旧事跨越了时光,变成了一段离奇而又带着点诡异气息的多角伦理恋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宿命纠葛,让江彬这个外人都感到无比的惊愕,以至于匪夷所思的程度。 叶鹤亭和叶韵一时之间都陷入沉默,江彬眼看着气氛变得尴尬至极,只得赶紧发挥他最擅长的本事——打圆场。 “呵呵呵,这些照片我记得是99年春节拍的,差不多都二十年了,过去的就过去吧。人嘛,还是得向前看,是不是?” “……江叔叔自诩记忆力好,怎么也能记错。” “啊?” “不是99年。”叶韵勾动唇角,微微一笑,“因为,我就是那一年的三月出生的。” 江彬一时有点懵,下意识重新打量了照片中的李曼瑾,才终于明白过来:女人穿着修身的连衣裙,腹部平坦,看起来不像孕妇,更不像即将生产的样子。 “哈哈哈,我们小韵果然是明察秋毫、独具慧眼,人老了记忆力是有那么一点点衰退,那是我记错了,哈哈哈……”江彬一紧张就乱用成语的毛病又犯了。 “没事儿。”叶韵展现出一副大度的样子,将相册合上,轻轻放下,这才对江彬打趣道:“不过江叔叔可不能再说自己老,否则……你让这个人怎么想?”说完,转身去牵叶鹤亭的手臂,还撒娇似的,凑着笑脸迎向他。 “对对对,以后小韵你就称我一声江大哥好了,我可不能仗着你出生晚就占你便宜,更不能欺负了叶哥……” 叶鹤亭没有听江彬在胡乱说些什么,他的眼前突然迎上叶韵的笑脸。那个笑容,像极了冬日的阳光,单纯而又明媚。这竟然让他再度失神——他清楚地知道,叶韵是一个敏感而又擅于隐藏心迹的孩子,现在的她一定远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那种在与她相处时,常常会滋生出的飘乎不定而又患得患失的情绪再次席卷了他。但他也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他别无选择。 叶韵目不转睛地看着叶鹤亭,一直看到他的内心最深处。她看到了他对自己的怜惜,也看到了他的包容和无奈。他的眉头明明蹙着,却最终对她露出了一个微笑。她感激他,不管她从他那里获取的这份爱是什么性质,都已足够掩盖她心里最浓烈的悲哀: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是她的母亲,一个是她的父亲。 现在,她所拥有的东西,在十九年之后,终于完整。 第六十一章他别无选择 傍晚,从度假山庄到A市回程的车上,叶韵的指间捏着一张照片,久久凝视,眼底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叶鹤亭开着车,在高速公路不断延伸的路面行驶。他没有说话,只是时而侧过头去,关切地看向坐在副驾驶上安静的她。 那是她让江彬送给她的照片。里面有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也有被女人专注打量着却一无所知的男人。 在她讨要照片的时候,江彬是不解的,甚至是叶鹤亭也微露诧异。毕竟以他们三人的关系,应该没人会相信她并不介意发生在照片里的那一幕。 因为不会有人猜到,她生命中最爱的两个人被定格在同一个画面,这一幕所带来的,她从小到大最渴求的、类似于圆满和完整的满足感,远远超越了所谓的嫉妒。 是的,她爱着李曼瑾,她的母亲。 在她出生后的十九年里,在她不断挣扎渴求,却一点一点累积着失望,并逐渐迈向绝望的过程中,她领悟并选择接受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一个孩子,无论如何是不应该恨着生养自己的母亲的。 因为,那只会让弱小的自己,显得更可悲。 只有爱,只有选择去爱,她才能在那些孤独无助的岁月里,寻找到一些关于美好的碎片,贴上心墙,遮住疮疤,伪装成无瑕的模样,去经受未来生命中,每一刻心脏的跳动。 这张照片,便是其中一张碎片。它也是迄今为止,她寻找到的最美好的一张碎片—— 没有分开的男女,没有不被期待的孩子。一切尚未发生,一切完整如初。 …… “在想什么?”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叶韵过于异常的安静和专注,让叶鹤亭几乎心绪不宁,他终于忍不住,试探地问出了口。 “……先前我问你,你和李曼瑾是怎么认识的,你却几乎忘了。我猜你们应该没有拍过照,所以这一张照片……我想留作纪念。” 叶韵敛下那微微泛起的忧伤,脸颊堆起一个笑容,说着心口不一的话。 “嗯。”叶鹤亭只淡淡哼了一声,双眼盯着前方的路面,缓缓减速,与前面的车保持着车距。 “现在的你跟那个时候好像没什么变化。”叶韵伸出手,将照片递到他的视线范围内,眼睛在他的脸上和照片之间瞟来瞟去,“我甚至觉得,现在的你比那个时候还要帅一些。” 面对有意的夸奖,叶鹤亭的反应平淡,依旧只是直视前方路面,回应也显得有些僵硬:“是吗。” “当然了,有的人就是属于被老天眷顾的那一类,越长越好看的。”叶韵见他不领情,只得撇撇嘴,收起照片,又见他的眉头蹙着,顿时生出捉弄的心思。 “不过,再好看的人也经不起皱眉的。”她猝不及防地倾过身,再次伸出手去,手指轻轻触上他的眉心,“我还是喜欢你笑的样子,你笑起来更好看。” 叶鹤亭的身体一僵,怔了一瞬,然后条件反射一般避开:“……我在开车,危险。” 语调有点儿慌乱,脸色倒是终于有所好转。 叶韵收回手,暗自得逞地笑,然后用手臂撑起额头,歪着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侧脸,故意带了一点委屈和伤心:“说起来,我们两个好像也没有拍过合照……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你会不会很快就把我忘了?” 这一招激将法迅速奏效,叶鹤亭的回应不再平淡,而是极其严肃:“别说傻话!” 叶韵见好就收,嘴角含着隐隐的笑,不再说话,只是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默默注视着他的侧脸,也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车厢里很快再度安静下来。 明明感觉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却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叶鹤亭全身都有一点不自在,终于在某一刻没有忍住,转头向她看去。 一刹那的四目相对中,毫无防备的他几乎被摄住了心魂—— 她默默注视着自己的眼神里盈满了炽热的情愫,有欢喜、有缱绻、有痴迷,还有更多浓烈的、意味繁杂的,令他捉摸不透却能清晰感受到的恋慕之情。 他慌乱地转回头去,面孔耳根却几乎立刻灼烧起来,原本那一丝萦绕的不安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只在那一瞬间,他就彻底说服了他自己:只要她能永远这样看着他,其它所有的一切,包括她从未对他坦露过的心迹,她的手段,她的算计,他都可以视而不见。 透过汽车的后视镜,他发现他几乎已经不认识里面的那个男人。 但是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十分钟之后,叶韵发现叶鹤亭形迹可疑地,径自将车开进了高速服务区,并迅速停下。 “车子没油了吗?”叶韵瞄了一眼仪表盘,疑惑地问。 叶鹤亭没有理会她的问话,只见他下了车,绕过车尾,走到另一侧,将车后座的车门打开了。 然后,他走到了叶韵所在的副驾驶的车门前。 “干嘛?”叶韵变成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怀揣着满腹疑云,叶韵看见叶鹤亭不由分说地从外面拉开了车门,然后弯下腰来,贴着她的身体,迅速解开了她的安全带。 随之而来的是眼前一黑,身子一晃,她已经被叶鹤亭用双臂一把抱起,然后很快,她就被他扔到了汽车的后排座位上。 直到所有车门都被“砰”的一声关上,叶鹤亭又重新坐回了驾驶位,她的脑子都是懵懵的。 “什么意思?” “……后面座位比较宽敞,你坐后面。”叶鹤亭只从前排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然后迅速移开视线,重新将车子发动起来。 直到不经意间观察到他耳背通红一片的皮肤,叶韵才后知后觉地忍住笑,认命一般冲着他的身后吐了吐舌头。待车子重新上了高速,她又百无聊赖地转过头去,从欣赏身边男人的美色,转变为欣赏远方日暮之时逐渐黯淡的风景。 兴许是风景太单调了,不多一会儿,她竟然睡着了。 到家地下的车库的时候,叶鹤亭打开车门,轻声把她唤醒。 她迷蒙地睁开眼,看见叶鹤亭放大的脸,正弯腰替她解着安全带。 她下意识地就伸出胳膊,将他的脖子箍紧,生怕他离开似的:“是你抱我坐进来的,你要负责到底。” 见她耍懒不肯松手,意图非常明显,叶鹤亭的神色又紧绷了起来:“外面有人。” “你把眼睛闭上就看不到人了,我可以帮你指路。”叶韵的脸蹭着他的耳廓,在他耳边提出了一个非常合情合理的解决办法。 叶鹤亭无可奈何,只哑然一笑:“小韵真聪明。” “那是当然。” 就这样,叶韵靠着厚脸皮的缠功,成功让叶鹤亭抱着她下了车,进了电梯,到了他们所住的楼层,以至打开了家门。 开门的一瞬间,家里的智能感应灯自动渐次亮起,像是在热烈地欢迎主人的归来。 叶韵的双脚仍未落地,在灯亮的瞬间立刻将脸埋进叶鹤亭的胸口,带点儿抱怨地说:“你们在设计这款产品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用户其实并不想开灯的这种情况?” “没有。”叶鹤亭回答,声音有明显笑意,“因为这样的消费者,根本不会使用感应灯。” “能把它关掉吗?” “不能。” “这么不人性化?” “因为关掉之后,你就看不见路了。” 叶鹤亭笑着,将赖在他身上的叶韵慢慢放下来,可她的双脚虽然落了地,手臂却还绕着他的颈项。 叶韵仰着头凝视他,眸光如水,荡漾着依恋的不舍。 叶鹤亭虽然是被迫低着头,可他映在她眼中的柔情只多不少,像暗涌的海潮,沉静克制却蕴藏着危险。 “你说过,只要我想要的东西,你都会给我,是吗?” “是。” “万一你后悔了呢?” “只要你不后悔,我就不会后悔。” “好,你要说话算数。” 第六十二章纵容(一) 事实证明,叶鹤亭说话确实是算数的。 当天晚上,叶韵披着湿漉漉的长发,横冲直撞地闯进他的浴室,霸道地从他手中抢过她想要的吹风机的时候,他非常爽快地就让给了她,并且没有半分即将后悔的样子。 在准备逃窜的前一秒,她发现刚沐浴完毕的叶鹤亭头发也还一绺络的挂着水,才稍微良心发现,义正言辞地解释:“我自己房间里的吹风机坏了,十分钟,等我用完就还给你。” 然而她没能走出浴室门,叶鹤亭突然长臂一伸,拦住了她的去路:“不用还,因为你不能带走。” 叶韵一个没刹住,差点儿撞到他身上,脑袋懵懵:“哈?” 叶鹤亭的眸色似被水浸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图谋不明:“吹风机我可以给你,但有场地限制,换而言之,你必须在这里用。” “嗯?”叶韵再度诧异,微感不妙地眯起眼睛——什么鬼?不是说好了,她要什么都给的吗?怎么一个小小吹风机的使用权,都能附加这么蛮不讲理的条件啊! “你忘了,我是商人,我作出的任何承诺当然都有附加条件。”叶鹤亭与她四目相对,像是看透了她的腹诽。 “我就借用十分钟,你居然还斤斤计较?”叶韵两腮鼓鼓,斜眼睨他,“小气!奸商!” 叶鹤亭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坦然接受了她的藐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一定要计较,而且为了以示公平,你也可以多对我计较一些。” 歪道理争不过他,叶韵一时气得摇头晃脑,她湿发中的水珠四溅,将眼前的男人甩了一身。 叶鹤亭不仅没躲,伸出的手臂还趁时收拢来,将她揽到身前:“叶小姐别不高兴,不如听众我的条件,再顺便享受一下相应的附加服务?” 叶韵眼中精光一闪,转了个身,面对面抬眸看他,眉头轻扬:“哦,什么服务?” 叶鹤亭伸出的手臂往下,转而从她的手上接过吹风机,声音柔和:“我来帮你吹。” 伴随着嗡嗡吹拂的暖风,当叶鹤亭站在叶韵的身后,用手掌托起她湿润的长发,当他的指尖在她的头皮和发丝间穿梭,透过镜中他温柔专注的脸,叶韵不得不承认,任她是一个再“冷性凉薄”的人——李曼瑾曾对她如此指责,也终究不得不被这个男人展现出来的温暖和柔情所融化。 即便,这一切的基础是靠谎言堆砌而成,又如何呢?他不知何时所起的深情,他的爱意,直达她贫瘠的心底,于她而言,都是切切实实可以汲取和感受到的真实。 “你给别的女人也吹过头发吗?” 望着镜中的自己和专注的他,叶韵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叶鹤亭一愣,抬头与镜中的她对望一眼,只轻声一笑:“你猜?”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显然让人气闷,她倔强地扯着嘴角:“我才懒得猜。”心想着,这男人的手法虽然称不上娴熟,但也绝不生疏,可见经验不少。 叶鹤亭倒是表情坦然,一点儿没打算解释,依旧只是专心致志地调转着吹风机的角度,直到将她的每一缕头发都吹得柔软而干燥,才放下了吹风机:“好了。” 叶韵的嫉妒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对镜转了转脑袋,用手摸了摸,暗自满意,又移开视线去看叶鹤亭,还没看进他的眼,却正巧看见一颗水珠从他的发梢滴下,落在他的颈项。 也许是才沐浴过的缘故,叶鹤亭的颈项残留着潮热的红,她居然看到那滴水珠在他的皮肤上滚落的过程中,如被炙烤一般,几乎立即转化为雾气蒸腾而去……不知是联想到什么,她的心脏突然停跳了好几拍。 好在她反应很快,掩饰住那一阵心慌意乱,念头一转,便拿起刚被放下的吹风机,自告奋勇地对叶鹤亭说: “我对你刚才的服务表示很满意,要不我礼尚往来,也给你吹吹?” “用不着,我头发短,很快就干了。” “外面还在下雨呢,空气湿度高,而且天色这么晚了,也不容易干。”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眼见他不上勾,她作威胁状:“你不是奸商吗,有便宜不占岂不是吃亏?” 叶鹤亭无奈地摇头而笑,揉了揉她凑上来的小脑袋,也不管那里面酝酿着什么歪点子,只能妥协:“好吧,那就拜托叶小姐了。” 叶韵接收到他不甚信任的眼神,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不但给你吹干,还能给你做出造型来,不让你吃亏。” 她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叶鹤亭总算配合地显出一丝期待,然而她却不知怎么突然有点心虚,别开目光,硬气地说:“先把头低下去!” …… 海口已经夸下,她的手法却明显震不住场子,与叶鹤亭方才的细致从容差之千里。吹风筒在她手中左一阵,右一阵,顶上一阵,前后一阵,毫无条理逻辑可言,直将他的头发吹得东倒西歪,潦草混乱,看上去虽已尽了十分全力,可怜只有叁分成果,更不用谈所谓的造型了。 叶韵干咳两声,掩饰住十足的心虚,故作淡定地说:“好了,抬头吧。” 在可以预想的片刻沉寂之后,叶鹤亭的崩溃级惊呼如期而至:“——小韵!” “咳咳……”叶韵的嘴角抽动着,尽量不让自己笑出来,以免拆了自己的台,然后赶紧狡辩:“我是觉得,你总是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的,多没趣啊,人生中总要有一点惊喜才有意思,这样的豪放派风格多适合你啊!” “你确定这是豪放派,不是恐怖派?”叶鹤亭被她的强词夺理弄得哭笑不得,视线移向镜中她近在咫尺的憋着坏笑的脸,“比起惊喜,我看更像是惊吓。” 她坦坦荡荡迎上他的目光:“哼,明明是你不懂得欣赏。我的手艺虽然是有那么一点儿‘不拘一格’,可也是自成一脉,不是随便乱吹的!要不你再照照镜子,仔细体会体会?” 叶鹤亭禁不住笑,只得无奈地再次照着镜子,依言“体会”。 不得不承认,某种程度上,叶韵也不算空口说大话。 此时此刻镜中的他,虽然顶着一头毫无章法的乱发,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虽然她的手艺欠佳,但好在她施展的对象是他,也不知怎么歪打正着,那些“一拘一格”洒落下的碎发,恰到好处地淡化了他随着年纪的增长,而越发显得硬朗的脸部线条,代之以不多见的朦胧柔和,恍然之中,比平时还要显得年轻几分。 “怎么样,满意了吧?”叶韵也对着镜子瞧着他,映出她灼灼的笑眼。 叶鹤亭视线微移,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相遇。 他的目光锁住她:“不太满意。” 叶韵不可置信,头一歪:“啊?” “再次确定,是真的不满意。” 叶韵的表情瞬间垮了:“哪里不满意?” “嗯,好像总觉得……不太自然。”叶鹤亭拧着眉,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颇为惆怅地替自己捋了捋额前的乱发。 叶韵立马态度不善地出手制止了他:“你、你别动、别动,我来!真难伺候……” 迎着叶鹤亭偷藏的笑意,叶韵气呼呼地将他脖子一按,站定在他跟前,再次让他低了头,然后伸出两只纤长的手爪,张开作梳子状,在他的头发上一通豪气干云地左右开弓,捋来撇去,很快就不负所望,化腐朽为平庸。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下不准你再挑——” 叶韵一边嘟囔着,一边正准备收回双手,然而一个猝不及防,男人原本任她摆布的脑袋却突然引颈向前——随着上扬的弧度,一张迷离深情的脸庞,便在陡然之间迎上了她的唇鼻。 她整个人一惊,两只手从他的鬓边落下,掠过他的脸颊,正好圈住了他的颈项,从旁人的视角看去,倒像是她伸手故意将他带向身前,完成了这个亲密而暧昧的相贴。 心慌意乱再度泛起,叶韵闻着他紊乱的呼吸,感受着他鼻尖细微的摩擦……似乎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只有两人之间能听清的声音细吟:“你……想我留下来吗?” 没有回答,空气里一片寂静,只有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在鼓噪着。叶韵的面色通红,几乎不能呼吸,圈住他颈项的手不自觉收紧,却只将他拉得更近,将窒息感无限放大。毫米之差的距离,她闭上眼睛,感受到他的鼻息和嘴唇慢慢上移,从她的眼睛、眉毛、额间的细发上空掠过,一直到她的耳廓、耳垂,然后轻轻停靠到她耳背那几近红透的细腻皮肤上…… 若即若离,充满克制。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动作。 “肚子还难受吗?”叶鹤亭的声音轻响在耳畔,充满了克制。 “……不难受了。” “很好……”他闭着眼睛,沉吟着这两个字,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她的气息彻底纳入肺腑,才缓缓睁开眼,一点点从她的发丝间抬首,“不早了,你该回去睡觉了。” 叶韵不可置信地仰头凝视了他好一会儿,才倾身将脑袋抵靠在他的下颏,“明天是我的假期最后一天。你真的,不想我留下来?” “不想,今天太晚了。”平静的拒绝,调子却很紧绷。 “我不认床的,我把自己的枕头拿过来就行。” “明天一大早我就要去公司。” 叶韵的发丝磨蹭着他的下巴,让他的嗓子莫名发干。 “哦,这样的话,明天白天你就更见不到我了,那今天晚上,真的不可以和我多待一会儿吗……”叶韵挪出一只小手去,感受他心口砰乱的心跳。 明知晓无从遮掩,他抓住她作乱的手,终于露出痛苦而无奈的笑意:“小韵,昨天晚上我就没睡好,你真的忍心让我继续失眠?” “……”叶韵无言以对,一瞬间脸红,将脸埋到他的脖子里去,顺便倒打一耙:“明明是你自己的问题,怎么能怪我!我、我又没有拿你怎么样!” “……”这下轮到叶鹤亭无言以对了。 是,她说的没错,除了一再挑拨他紧绷的神经和那脆弱得岌岌可危的自控力,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她确实是没有拿他怎样,也不能拿他怎样。 可她的气息和她的体温都是如此撩人,叶鹤亭额头的阴影里隐隐泛起细汗:“乖,听我的话,老老实实回去睡觉。” 叶韵一听急了,一掩刚才的娇羞,转眼就从他怀里闪了出来,拽着他浴衣的衣袖:“我哪里不老实了?我保证,今天晚上我绝对不打扰你休息,也不会再有任何的图谋不轨。” 叶鹤亭不容分说地依旧摇头,额上的细汗似有越来越密的迹象,脸色时红时白,眼圈隐约可见淡青色,倒是让人不得不相信是因为失眠过重,而致身体发虚的样子…… 叶韵见状,纵是再厚的脸皮也挂不住。眼见可能性被全部打消,她只得放开手,闷闷不乐走到浴室的门边:“……那好吧,我走了,再见。” 这小姑娘,赖着不走的时候是认真的,一说要走,倒是走得比谁都快。眨眼间,人影就消失不见了,只留一室闷热,和呼吸不畅的男人独自吐息纳气。 男人的目光不经意瞥到盥洗台上的吹风机,默默怅然苦笑: ——刚才非要找借口把她留下来撩拨自己,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 心里虽是这样自嘲,与之相反的,却是他的嘴角一点点地不自觉上扬,最终渐渐在他的脸上凝结成一个甜蜜的笑意,纵使无人得见,却教整个夜晚都黯然失色。 不过,这个夜晚却显然并不能如他所愿一般平静地结束。 五分钟之后,他整理好走出浴室的门,发现窗外的雨越来越大,暗蓝的夜色在雨雾中显得朦胧而冰凉。他按下自动遮光窗帘的控制开关,只留下床头灯温暖的微光,然后便转身走进了卧室旁边的衣帽间,如往常那样将浴衣换成睡衣。然而当他走出衣帽间,准备朝床的方向走去时,卧室的门口却传来“吱呀”一声响。 疑惑间下意识转头一望,他的身形立刻被施了定身咒—— 小姑娘竟然去而复返,此时正怀抱着一只枕头、一床被子,状似小心翼翼,实则大摇大摆地从门缝里探身,而后熟练地推门而入。在他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她如入无人之境,先是不紧不慢地走到他的床前,将他的枕头从正中央挪到一侧,另一侧堂而皇之地摆上她自己的枕头。然后在相同的操作下,她自己带来的被子,也很快占据了床的另一半位置。 叶鹤亭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如同木偶人失去了线的牵引,被震惊得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更要命的是,虽然大脑的主控功能停转,但在游离之际,一些离谱的思绪却率先跃入他的脑海,比如他很快就发现,他的被子和枕头是深蓝色的,而她的被子和枕头是粉红色的,并放在一起,甚是和谐相配…… 叶韵吐了一口气,收拾停当,见叶鹤亭仍然怔在衣帽间的推拉门前,一步也没挪动。 隔着几米的距离,床头的光晕落在她披散着头发的后脑勺上,她背着光,面对着他露出一个朴实无害的笑容:“嘿嘿,不好意思,打扰了。” 第六十三章纵容(二) 明路走不通,霸王硬上弓。 转眼之间,叶韵就心安理得地躺在了自己刚刚霸占来的半边大床上。她偷藏着两只眼睛,在被子底下观察叶鹤亭,然后看见他不得已一步步缓慢走近。 她禁不住想:为了自证清白,除了枕头,她甚至连自己的被子都搬来了,她不信他会连人带被把她赶回去。 随着他的走近,果然如她所料,叶鹤亭虽然自始至终一语不发,但他只挪步到床边望了她一眼,并没有再摆出拒绝的态度,只认命一般弯下腰去,将床头的微光按灭了。 卧室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叶韵感受到另一侧的床头有轻微的塌陷,随后是短暂的被子衣料的摩擦声——叶鹤亭也躺上了床。 如往常的每一次那样,无论她怎样任性妄为,他都是妥协的那一方。 “那个……雨越下越大,我看天气预报好像是雷阵雨,我怕打雷,所以就过来了……”黑暗中,叶韵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渐长。 “嗯。”只听来淡淡的应声。 “你的床、床垫挺软的,感觉比我的床舒服一些……” “是同款。”依旧淡淡的。 “哦。”叶韵撇撇嘴。 “……” “那个……我睡相不太好,如果我挤到了你,希望你务必见谅。” “……” “嗯……还有我——” 他无情打断她的无话找话:“睡吧。” 叶韵认怂,立刻噤了声。 屋子里蓦然安静下来,除了两人的呼吸声,只有窗外隐隐约约的雨点,滴滴嗒嗒地拍打着窗户,像轻重不一的音符,断断续续地奏着时而单调、时而澎湃的节奏。 也许是真的累了,黑暗中敏锐的听觉迅速被大自然的白噪音驯服。纵然在“共卧一榻”的兴奋感中,叶韵也很快酝酿出浓浓的睡意。不一会儿,她的呼吸完全缓下来,竟是真的睡着了。 黑暗中,卧榻另一侧的男人轻轻呼出一口气。 床头的时钟分分秒秒地走过。凌晨时分,远方天空渐起的雷鸣声将城市中睡眠轻浅的人惊醒。叶鹤亭便是其中之一。 他缓缓睁开眼睛,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强光穿透窗帘,在某个瞬间将卧室照成明亮的莹白色。他下意识坐起身,朝另一侧的床铺看去: 一个少女正侧躺在床檐边熟睡。雷鸣声紧随闪电而来,忽大忽小,惊醒了无数梦中人,却似乎丝毫也未能干扰到她。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摇摇头,忍不住失笑。 不过有一点她倒没有骗他:她的睡相确实不太好。虽然丝毫也没有挤到他,不过她倒是几乎已经快把自己挤下去了,就连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大半也早就拖到了地上,只有一角堪堪遮住她的身体,致使她的身体微微缩着,看样子根本挨不到天亮。 想起睡前的那一番“惊心动魄”,他着实不想再惊动她,但也不能置她不顾。 于是他坐在床上,静静地侧头望着她,思索了一会儿,做出了一个几乎不能教常人理解的举动—— 他俯过身去,将残存在她身上的被子,彻底掀下了床。 很快,睡梦中的少女感觉到了寒意,一只手开始无意识在床上摸索。 正在此时,有人雪中送炭,适时递出“橄榄枝”,将另一床被子的边缘盖上她的手臂。这显然不够,少女开始试图扯动被子,可纹丝也不能动。睡梦中的她还算保留了一丝聪明劲,山不过来,她便过去,大剌剌朝被子的方向翻了一个身,彻底把自己纳入了那床被子的麾下。 面对着骤然而至的温热气息,叶鹤亭轻轻平躺下来,平稳了呼吸之后重新闭上眼睛,任窗外的雷声继续侵扰着他的睡眠。 叶韵是被耳边的一阵手机震动声强行唤醒的。她喉咙里不耐地“哼叽”着,磨磨蹭蹭地半睁开朦胧的眼睛,伸手摸到床头柜。然而手机刚一拿起来,震动却戛然停止。 她拿近了屏幕,眯眼看着最近一通“未接来电”提示,模模糊糊显示着“吴鑫明”叁个字。 吴鑫明?是谁?不认识。 屏幕只亮了短暂的两秒就熄灭了,云里雾里之间,她眯着的眼睛缝慢慢又张开了一点——房间里依旧昏暗,只有微弱的天光透进窗帘,凭借着生物钟的感应,远远早于她平时起床的时间。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在短暂清醒的瞬间,她获得的信息已经足够,于是如往常一样,不耐烦地把手机往枕头底下一揣,拉起被子埋入脑袋,试图继续约见周公…… 然而就在她蒙起被子的一瞬间,一股闪电般的意念突然白晃晃地袭击了她的大脑。 她被惊得倏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正在此时,枕头底下“滴滴”两声响,是手机接收到信息的声音。 她叁两下将手机从枕头底下摸出来,哆嗦着查看屏幕,又是那个叫“吴鑫明”的人,可能是见电话打不通,改发文字消息。叶韵这一看,总算彻头彻尾地清醒了: “叶总,今天早上八点的会议恐怕要推迟到中午,冠升电子的陈总乘坐的航班因大雨延误,十分钟之前才刚刚登机……” 僵硬地将手机轻不可闻地重新放回床头柜,叶韵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向她所处的床的另外一侧—— 那被她霸占过的位置上,空空如也。而她,正显而易见地躺在属于另一个人的位置上。 刚意识到这一点,原本安静昏暗的房间,突然从衣帽间的方向传来一阵推拉门的声响。 叶韵吓了一跳,下意识立刻钻回被子里去。 可惜为时已晚,叶鹤亭走出来的时候,正撞见她慌慌张张地扯过被子埋住头。 ——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昨晚横行霸道的气焰早已消失不见。 叶鹤亭的嘴角勾着笑,一边整理着衬衫的袖扣,一边往床尾走去。 “醒了?抱歉,应该是我吵到你了。天色还很早,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叶韵的尴尬立刻上涌:“没有、我……我只是想上卫生间!”随口扯了一个理由,刷的一下掀开被子,跳下床,叁步并作两步朝卫生间冲去。 叶鹤亭望着那个慌张的背影,调整着手腕表带的位置,嘴角的笑意更深。 一分钟之后。 “那个……”卫生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披头散发的小脑袋从门缝里钻出来,正窘红了脸探头望着他,“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嗯?”叶鹤亭漫不经心地转了转头。 “我落了一样东西在我的房间里,你过去帮我拿一下?” 男人点了点头,随口问:“什么东西?” 叶韵僵硬的笑容全部堆在了脸上:“卫生巾,夜用加长型,蓝色包装。” 男人听了,只愣了一瞬,然后面不改色地离开。不一会儿就回来,敲响了卫生间的门。叶韵只伸出一只手来,将他手上的包装袋接过,然后重新关上了门。 五分钟之后,她终于从卫生间出来,一溜烟地又窝回床上裹住了被子。纵使是温暖的室内,只穿着睡衣,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凉意。 随后,叶鹤亭也跟着走到了床边,停在床头。 随着他的靠近,她莫名有些紧张,只巴巴地露着两只眼睛望着他的一举一动。离得近了,她才发现他已经换上了外出的正装。淡灰色的衬衫,条纹领带,手臂上搭着一件深色的西装外套,与之相配的西装裤上,皮带扣的金属在昏暗的室内微微反射着亮光。 在昨晚被她摧残过的乱发也大变样,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干净利落,把那张俊朗面容上的眉眼衬托出愈发成熟稳重、卓而不凡的气质。 只见他弯下腰,低头朝床边凑近了,使得那深邃的眸子里,映上了一个赖床的小姑娘:“抱歉,今天上午有个会,赶不及做早饭。冰箱里还有食物,你睡醒之后热了再吃。”与他硬挺整齐的装扮相反,他饱含歉意的声音堪比晨曦的雾气一般温和。 “哦。”小姑娘一听他说要走,喉咙里只闷闷地轻哼了一声,心里正兀自惆怅,然而下一刹那脑海中光亮闪过,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个……刚才你的手机响过了,好像是吴助理,你要不要先看看……” 叶鹤亭这才收回盯着她的视线,转而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手机。 很快,他就看到了助理发给他的信息。 他的眉头微微一皱,站直了身体,背身走到窗户边,本打算回拨一通电话,但他扭头望了望叶韵,最后只是发了一条信息过去。很快,对方回了信息,表示确认,然后他放下了手机。 叶韵一直睁着圆圆的眼睛,躲在被子下,偷偷观察他。 最后只见他转过身,重新走到她身边,弯腰摸摸她露在外面的小脑袋,以安抚的语气说:“计划有变,你继续睡,我去做早餐。” 正准备离开,叶韵却扯住了他的胳膊,不让他走。 “嗯,怎么了?”声音依然柔和。 小姑娘一只手揪着被子,一只手满怀期待地指了指自己露出来的羞涩小脸,意图再明显不过。 叶鹤亭笑了,看在她难得的老实乖巧,低下头,嘉奖一般在她脸上印上一个浅浅的“早安吻”,随即直起身准备离开,然而,又被扯住了胳膊。 小姑娘贪心不足,面露精光:“昨天晚上,你还欠我一个晚安吻,也要补上。” 他笑得无可奈何,在心里收回对她“老实乖巧”的夸赞,行动却片刻也没有迟缓,再次低下头去,这一回直接封住了她的唇,轻轻撬动她的齿关,深深地吻了下去。 气息逐渐短促。 在变得更加紊乱之前,他直起身准备撤退。不料小姑娘却食髓知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突然从被子里伸出双臂,牢牢将他的脖颈箍在臂弯里。她主动仰着头勾缠他的舌,像一株紧紧依附的藤,让他无法抽身。 唇舌交接发出细微的湿润声响,气氛愈发旖旎。感受着她愈发忘情的主动,他的眸色渐沉,最终还是没能挡住这循序渐进的引诱,在理智拉扯的间隙,他自我安慰:就再让她任性这一次,就纵容她这一会儿…… 小姑娘虽然在接吻这件事上没什么技巧和章法,但却有的是执着和冲动的蛮劲。随着她一步步反客为主,他的身体也被迫越伏越低。感受到他的迎合,她更加得寸进尺,勾着他的脖子借势从床上半坐了起来,被子从她身上滑落……然后不知何时,形势不知不觉两相调转,原本居高临下的那个人,最后竟呈躺倒之姿,被她半压在了身下…… 第六十四章纵容(三) 冬日清晨卧室微凉的空气里,温度急遽上升。等深吻终于告一个段落,叶鹤亭从低喘中睁开眼,发现小姑娘正从天花板的方向俯视着他。她莹白的脸上如桃花嫣然,饱满含苞的嘴唇晶晶亮亮的,还有那直勾勾审视着他的眼神,纵使仍显出几分稚嫩的羞涩,却已具有成年女性勾魂夺魄的风韵。 喉结不自禁地滚动,发出隐晦的声响。眼前的情境之下,他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心甘情愿地“中了计”。 叶韵柔软的上半身轻压在他坚硬的胸膛,双臂仍旧圈着他的脖颈,两张脸的距离只有十公分。她垂眸,映入他幽深漆黑的瞳孔。她不去探寻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到什么地步,只知道,她不想轻易放他离开。 眸光一闪,避开与他的对视,她鼓足勇气,不容分说地再度埋头吻了下去。同时,她的两只手从他的脖颈鬓边移出,无情地揉乱了他整齐利落的头发。这一次,她的吻没落在他的唇上,而是往下,落在了他滚动的喉结。 “小韵,不要……嘶——” 他的抗拒如万里深海下的低吟,只余一个轻嘶的颤音,就转瞬碎散在她一掠而过的噬咬之中。她总是喜欢在某个亲吻的瞬间,突然转吻为咬,让他在不经意间吃痛。曾经他对此发出过异议,但这种恶劣的行径显然让她莫名地快乐,在看见她露出坏笑的一瞬间,他决定原谅她的恶作剧。于是,当他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情势往往愈演愈烈。 此刻,明知道这个仪式性的“晚安吻”已经远远超纲,他也有足够的力气和理智推开她,可是她的身体紧紧相贴,他的手一触碰到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叫嚣着背叛自己。 他艰难地握着她困缚的手,同时捏住她的一边胳膊,试图挽回一点局势,可无济于事。他张开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可想而知,小姑娘更是什么都听不见。 她忘我一般沉浸其中,不自觉地步步紧逼,连带着她的身子也不停地往前拱,越发呈现压迫的姿势,让男人微弱的挣扎形同虚设。 其实,这种失控的情形早已不是第一次了。有一段时间,他出门在外只能穿高领,以掩饰她的劣迹斑斑。不过那时候两人都尚有心结,她再怎么胡闹,也不会去触碰那条红线。但经历过在度假山庄房间里的摊牌,有些事已经不言自明。 好在,叶鹤亭渐渐感受到她的动作有所迟疑。也许是她联想到了自己过往的恶行,这回长了些记性,力度明显收敛了许多,没有再在那块儿脆弱裸露的皮肤上流连。当她的唇慢慢离开他的身体,他下意识缓缓舒了一口气,正试图将她再度推开,一颗心却又猛然提到了嗓子眼,被她压在身下的躯体变得前所未有地坚硬、紧绷和炙热。 因为叶韵并没有停下来,而是转移了阵地。 她正在往下而去,解着他穿得一丝不苟的衬衫上,那系得紧紧的领带。 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她舍弃了的领地,自然要在其它地方找补回来。 …… 但是,她显然犯了难。 她除了将他的领子拽得皱巴巴的,在他的脖颈处勒出一片通红,领带半分也没有松弛的迹象。 尴尬地扭捏了一会儿,她蹭着他起伏不定的胸膛,一脸无助地慢慢抬起头: “叶鹤亭,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小小的忙……”她馨甜的气息喷薄在他下巴的皮肤,语调幽幽地试图勾起他的怜悯之心,“我不会解领带。” 她微张着小嘴,双眸含羞带怯,将自己伪装成没有任何侵略性的模样。但叶鹤亭明白,美好的风景里总是隐藏着平静的风暴。因为平静,所以更具迷惑性,也更危险。但是他也明白,现在的他已经没有选择。 …… 时间一点点流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叶韵的目光注视下,她亲眼看着叶鹤亭将束缚在她胳膊的手慢慢挪开,转而落在他喉结下方的领带上,然后他的手指自主地、熟练地配合着手腕的转动,一抽,一扔,转眼之间已经帮她解决了阻碍。 这一幕的视觉刺激是难以言喻的。 一个未经世事的莽撞少女,将一个成熟的男人压在身下,看着他在自己面前顺从地宽衣解带,任她予取予求。 想到这一点,她的喉咙有些发紧,在离男人只有一公分的上空,发出了清晰的吞咽声。 不过太过年轻的代价,就是顾此失彼。纵然血气方刚,却总显得冲动冒失。 作为领路人,叶鹤亭为她敞开了一条门缝儿,她却连路都没看清,就已经等不及要开疆拓土——她的吻只在他性感的锁骨上流连了片刻,就再度红着眼睛贪图冒进。 先是毛毛燥燥地与他衬衫的扣子为难,折腾了一会儿又索性放弃,转而抓住他衬衫的褶皱,直接鲁莽地将它从西裤紧绷的边缘彻底释放了出来—— 就此,一只先行潜入的小手,从衬衫的下摆往上,抄着捷径,率先深入了崎岖的腹地。 然后,温热湿滑的唇舌紧随其后,将沿途遇到的起伏跌宕,都意犹未尽地扫噬而过。时而迟缓青涩,时而贪婪急切,并不怎么有章法,甚至还有些慌乱失措。但却教人无法苛责,因为一切都只是出于她稀少的经验,还有爱意的本能。 男人在她的头顶微微低喘。在她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他的手就悬停在她的上空。他可以随时制止她,或者鼓励她。但他克制着,什么都没有做。他说服自己,让她在可控的范围内,享有自主进退的权利,这是他选择的纵容她的方式之一。 “隔叁差五就出差,家里的器材室都快落灰了。你这种大忙人,究竟是怎么抽空保持身材的?”她将他的衬衫彻底剥落,像一只盘桓觅食的飞鸟,一边满意地亲吻摸索,一边从低空巡视而过,然后疑惑地微微抬起身,眉梢轻挑,注视着他。 男人全身的毛孔都渗着细汗,腹部的肌肉在她的掌心和唇齿下微不可见地颤抖。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见他的回答,只有那张迷离通红的俊脸,泄露着他隐隐的骄傲。 她眼眸微转,轻轻一笑,在心里替他做出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成功的男人往往最为自律,也最为自持,更何况,他还是那种偏向于自恋型的男人。 可是,她偏偏喜欢看他打破这份自持。 她不再分神,再次全身心投入,带着一种亢奋和急迫,很快就盯上了一处在微光中闪烁的金属光泽。 那是男人皮带上的金属扣。她早已注意到,又冷又硬,实在是不合时宜地碍眼。 不容自己深思,不等男人反应,她屏住呼吸,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啪嗒”的解扣声中,迎来了一片开阔的前路。 不过这一次,她出师不利。因为她的这个举动显然太过危险,几乎是立刻触发了领地上的安全警报。 “不能——”男人急切地沙哑出声,一把箍住她的手。他的小臂上青筋隐现,手心汗渍滑腻。 她的态度毫不畏缩,声音却轻柔含笑:“为什么不能?” 明知故问。 面对胡作非为却还故作天真的小姑娘,叶鹤亭再次感受到一种自作自受的煎熬。其实他早就该意识到,他给她的所谓纵容,尺度过于模糊,连自控都困难,何谈去约束她?她倒是能自主进退,他呢,如何能不泥足深陷? “哼,昨天早上我都摸过了,现在怎么就不能了?”叶韵假装生气,看着男人身上的红晕蔓延到她目之所及的每一寸皮肤,趁着他失神的空档,一不做二不休,眨眼间就狡猾地钻了进去! 隔着一层薄薄的棉质布料,她轻而易举地抵达了他蛰伏的命脉—— 几乎是在同时,卧室的空气被迅速抽走,稀薄而闷热到令人连喘息都困难。除了血液奔腾的喧嚣之声,周围的环境一片寂静,连窗外鼓噪的雨点似乎都被凝固在了静止的一瞬。 经过了最初几秒的尴尬,叶韵的脸热得像熟透了似的。但她可不是轻易打退堂鼓的人,小手虽然颤颤巍巍的,可一点儿也没打算退缩。 她不去看叶鹤亭的脸,只是伴着“咚咚咚”的心跳节奏,先用指腹一点点去感受那仍显陌生的触感,又绕着边缘勾勒了一圈轮廓,才转用手心轻轻包裹住她所能掌握的全部,却又很快意识到好像有一点不对劲……大小不对劲、形状也不对劲…… “好像跟昨天……不、不太一样?”她的疑问未经大脑,像是不小心泄露了心里的腹诽。 但显然,此时的叶鹤亭没办法解答她的任何疑问。 在叶韵充满探索欲的掌握之中,他的呼吸急促,胸膛无意识地剧烈起伏,瞳孔也急遽收缩,目光逐渐变得涣散。 于是,小姑娘便只能一边探索一边思考。 不一会儿,她终于辨出了分别,脸一下子由红转青,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恼的:“你、昨天一直……一直是那样,怎么今天……”话到一半,实在说不下去。 其实她想表达的意思是:昨天她摸到他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做了一个什么梦,刚醒过来,从始至终就一直稳定保持在“优异”的状态。而今天,他明明一直清醒着,却显而易见地是在她刚才的触摸下,才一点一点从“平庸”演变成“优异”。这个“演变”的过程太过被动,显得他不够自觉自愿,没有主动积极性,这让她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怀疑。而这显然是她不能容忍的! 叶鹤亭依然无法开口解释。 但不要紧,虽然正生着气,但叶韵一向都是聪明的孩子。在感性失灵的时候,她试着调动她的理性,并动用在生理课上的知识,尝试厘出一个前因后果。最后,她手上的力道一紧,在叶鹤亭几近绝望的目光中,愤愤地抛出一个离奇的结论: “你这样子的反、反应,是不是因为你更喜欢你梦里的那个女人?!” 质问一出口,她觉得更恼了,脑门儿一阵发烫,胸口也堵得慌。置气似的,撇着嘴,迅速撤回小手,坐起了身。 虽然明知道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但他刚才的反应在她心里留下的阴影一时半会儿实在挥不去。纵使他梦里的那个女人是她自己,也不可以! …… 叶鹤亭迷蒙的眼合成了一道缝,胸腔经过长久的剧烈起伏之后平缓了下来,身上的热汗也在空气中蒸发,皮肤一点点泛起冷意。 身不由己之时,还要突然面对小姑娘凭空臆想出来的指控,甜蜜的余味里也不由掺杂了一丝无奈的苦涩。 其实他早就明白,她对他身体的探索虽然带着懵懂爱恋的成分,但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凶恶霸道”,她表现出的情绪应激,更多是一种占有欲作祟,是一种所有权的召示。 作为一个从小就缺少拥有感,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她对他的感情,或许并不像普通的男女之爱那样纯粹。所以,她对他的占有欲,比普通的爱人更加极端,也更为强烈。 他爱着她,所以也接受了这样的她。但是,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跟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解释,关于男人的生理反应这一回事。他更无法向她坦诚,自己的身心对她产生的欲望,远远比她能想象到的,还要更加汹涌和疯狂。甚至,这其中还包含了一些他不愿向她召示的丑陋。 面对她,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这也是他过往叁十多年人生中,从未经历过的困境。 久久听不见叶鹤亭回答,也拿不准他在想什么,叶韵实在有点熬不住,觑着眼悄悄转过头去观察他。只见男人汗涔的脸上流露出丝丝无奈的痛苦,红润的底色中一阵阵泛白,加之先前她的一番“蹂躏”,致使原该一身正装、气质非凡的他,无端多出一种颓废的落寞感,还有一种让人心痒痒的……极致的性感。 屈服于男色的诱惑,她立刻对刚才自己的言行感到后悔了。 ——好不容易才把他骗到手,可不能把他吓跑了。 “对不起,我错了……我又犯小孩子脾气了……”她放低姿态,在床上微微挪了挪位置,伏下身重新贴近他,并颤巍巍地伸手到他皱紧的眉间,想讨好安抚一下他的情绪。 但她显然错估了男人的状况。 她的人刚一靠近,一股巨大的力势翻涌而起,她的身体如被重物压住,随即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乾坤重置。等她终于回过神来,男人已经再度居高临下,而刚刚还霸道神气的她,立即被打回了原形。 第六十五章过河拆桥 seporn 8.co m 叶韵目瞪口呆,一脸茫然地仰视着他。 窗外的晨曦已露。叶鹤亭整个人侧逆着光,头发衣衫凌乱,表情却严肃而沉静,像是一尊被亵渎过的神祗,将他投下的阴影,罩在了她的身上。 叶韵又有了那种被他迷惑,受他牵引的感觉,虽然她并不是很喜欢那种感觉,像是失去了一部分自我,又暴露了另一部分自我。但此时此刻,如若他真是上天派来,那她甘心情愿地接受他的庇荫。 可叶韵又错估了他。 因为接下来,他所做的事,却全然不是救人于苦难的“神”该做的事,因为他毫无怜惜地完完全全地将她置于了“苦难”之中—— 他压下身来,狂乱地吻住了她。 不同于平日里的吻,这一次截然不同,他的气息沾染了野性,覆在她的唇上深吮辗转,气势凶狠霸道,像是要吸尽她的元气,害她难受吃痛,无以招架,喘息连连。待她终于逮到机会张嘴呼吸,他攻击的态势更猛,如同一只猎豹一路长驱直下,修长的双腿禁锢住她的双腿,大手扶住她的肩头,直接低头咬住了她的脖子! ——这一定是一种报复。他依循着她在他身上做过的那些事,全部施还给她。 但是她显然又猜错了。 他只咬了一口,像是将含在嘴里的宝贝一般品尝了好久,终究还是舍不得。黏黏腻腻地松开了,只听他在她耳边呵着气,极尽低沉地诱惑: “宝贝,原谅我,有些误会我无法解释,需要你自己仔细去体会。”看好文请到:po18a r.c om 叶韵睁大了眼睛,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这让人头皮发麻的语气和称呼,简直让她有些不认识他。 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辨别他是否被妖魔夺了舍,他就一把扯过滑落的被子覆盖而下,将两人的世界融为一个整体,迫使她只能依附着他的引领,再也无法挣脱。 叶韵是当天下午回到学校的,那时候室外的雨还在连绵不绝地下着,原以为这个元旦假期的天气最坏也不过如此了,没想到傍晚又刮起了北风。当天晚上,气温一个劲儿地猛降,到了深夜的时候,天空中竟然隐隐飘落起细密的雪花。 回到宿舍,她从衣柜里找出厚棉褥,铺到自己的床位上。 其他的同学都没有回来,一个人待着或多或少有一些冷清。她独自去食堂吃了晚饭,又提着桶到澡堂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坐在了书桌前,翻看起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专业书。 从第一页开始看起,可惜内容实在太过枯燥,没有撑太久。无奈放下,换另一本。 黑白的色调,抽象人物大头照做封面,一本讲述世界电影发展史的书。 与专业无关的书,她一般都是凭着兴趣随手翻翻,文字开始晃眼的时候,图片往往更能吸引她的目光,这本书也不例外。看到后来,她几乎只看标题文字和大幅的照片了。 直到到了熄灯时间,头顶的荧光灯突然暗下去,只余下书桌上台灯的亮光,她才将书重新放回去,然后踩着爬梯到床位上去睡觉。 一闭上眼睛,所有发生在白天的事情,就立刻侵入脑海,让她努力平静下来的心潮,一波又一波不停晃荡。 在刚踏进校门的时候,叶鹤亭给她拨过一通电话,想来是他的工作暂且腾出一丝空隙,抽空关心她。但是,她没接。 一般情况下,她不是没有礼貌的人,毕竟这种过河拆桥的行为显得很没心没肺。但是她有充足的理由这么做。她甚至决定,一个星期都不要接他的电话。 因为她已经在心里确定,早上的他确确实实是被妖魔夺了舍。否则,他怎么能—— 整整一个白天,她的右手连带着手腕都是酸麻的。 在澡堂洗澡的时候,热水流过皮肤,还引发了胸口的一阵痛感。透过茫茫水汽,她疑惑地低下头,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本雪白无瑕的皮肤上,遍布了轻重不一的斑驳红痕。怵目惊心的程度,直让她在热气的笼罩里打了一个冷颤。 那个人怎么可能是他?强硬蛮横,又不讲理。满嘴的哄骗之词,语气比什么时候都温柔好听,做出来的事却粗暴得令人咬牙切齿,否则也不能下嘴这么狠,几乎让她怀疑是不是他在故意“报复”她对他做过的事。 不过,他不单对她狠,对他自己更狠。伏在她鬟边的发丝上,一声又一声连绵地喘,断断续续的,像一个沙漠中极度缺水的人,马上就要饥渴而死,却还是不放过他自己。非得逼着让她再为他施加反反复复的磨练,本就难受的她都有些反过来可怜他了,没想到他还能匀出一分精力,哑着嗓子赤红着脸对她发令: “不要停,宝贝……嗯……就是这样……” 人生中第一次被人叫“宝贝”,却是在这种又恼又气又羞的窘境下,不过,还挺受用。但是她发誓,她还是更喜欢他不说话的时候。 因为那些时候,他会花更多时间安抚她的身体,或温柔或霸道的亲吻和抚摸,被珍视的感受已经让现在的她感到满足。 但是,这一点对叶鹤亭来说,却是显然不够的。因为她察觉到一个让她心惊的事实:叶鹤亭对她压抑潜藏的需求,无论是情感的渴望,还是身心的欲念,并不比她向他索取的少,甚至还要更多。 她无法忘记,当她透过被他蒙住眼睛的指缝,意外发现他凝视着自己的眼神。那些毫无掩饰、直白汹涌的感情,让她在感动之余,更多的却是心有余悸。 现在她享受于他浓烈的爱,那必有一天,她也会被囚禁于他彻骨的恨,永不得翻身。 微苦的浅笑在嘴角边泛起,叶韵仰面望着漆黑的天花板,不知在何时潜入了幽寂的梦里。一整晚都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徒手与无形的夜魅缠斗,双目紧闭,眉头成结。 叁天过去了,自从叶鹤亭的电话被叶韵置气挂断,他就识趣地再也没打过。刚开始她还在心里赞赏他的大度,可过了几天,心里就不是滋味了。 上课的时候她时不时会走神,每次手机微微震动,她都会悄悄拿出来第一时间查看消息。可是这些天她竟连叶鹤亭的一个字都没有等到,跟以往的嘘寒问暖形成强大的落差。 哼,到底是谁过河拆桥?从心虚理亏、满怀期待,再到气愤懊恼,心态的彻底崩坏只在熄灭手机屏幕的一瞬间。 可她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下了课就蹬蹬蹬跑进图书馆,前所未有地把自己置身在积极进取的学习氛围里,再不去想那个男人。 可是,她终究还是等来了他的信息。 却只有短短叁个字:“有空吗?” “干嘛?” 她也只回复了两个字,并透出浓浓的不高兴和不耐烦。 “我在你们学校附近,只有一个小时,要不要见个面?” 不要。 心里是这么想,可她的手指不听她使唤,在输入时忤逆了她,自动拼出一个字,并发送了出去:“好。” 更可恶的是,紧跟着“好”字的是手机自动弹出的一个“欢呼雀跃”的表情包,然后她竟然手一滑,就这么顺便把表情包也发出去了。 这一下彻底翻车,再怎么也解释不清了。 紧急撤回简直是欲盖弥彰,因为屏幕上已经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 她急得搔头抓耳,却急中生智,立刻按下了开启语音通话的按钮。很快,对方接通。 然后,她赶在他开口之前,气势汹汹地抢先说了一句“在校门口等我!”立刻就挂断。 放下手机,她手捂胸口,安抚着蹦蹦乱跳的心脏,嘴角终于挂上一抹微笑。 从图书馆到校门口并不近,小跑步不停歇最少也要七八分钟。叶韵平时不怎么爱运动,此时却像两脚生了风,丝毫不感觉累,只觉得路太长。 不料她在半路却被人拦了下来。 “嘿,小叶子!”秦晓诗朝她的方向招手,然后急切地快步走到她的跟前,“你是去校门口吗?” “嗯。”叶韵被迫停下来。 “太好了!你路过快递站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帮我寄个快递,我要赶去上课来不及了!”不等叶韵说好,她立刻塞给她一个文件袋。 “这个……可是我也赶时间。”叶韵也有点急。 “你又不是去上课,能急到哪儿去?帮帮忙嘛,小叶子……”不远处,秦晓诗的同伴一直在催促她,显得很是焦急。 叶韵只得答应:“好吧,寄给谁的?” “等会儿我把地址信息用手机发给你!”秦晓诗见叶韵答应,片刻也没有多待,撂下一句话就跑走了。 叶韵无奈摇头,莫名其妙充当了别人的信使,这一下时间更是紧迫,脚下半刻也不再停,向学校大门的方向继续小跑而去。 路过快递站的时候,秦晓诗的信息还没有发过来,她却已经在短暂驻足的时候,隔着不远的距离,看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款大衣外套,搭配白色的衬衫,没有打领带,只围了一条休闲围巾。此时他双手插在兜里,修长的双腿挺拔地立于马路边,一派玉树临风、气定神闲的丰姿。 他面朝着校门口的方向站立,几乎在她发现他的同时,他也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隔着一段距离,叶韵清晰地看见他脸上刹然浮现的笑容。 像冬天里的一束阳光,足以驱散所有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