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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目标是成为一个大学毕业生,找一份薪高粮准的工作,给含辛茹苦将我养育成人的两老过上好生活……想得美好,奈何我资质鲁钝,记忆力欠佳,自幼学业成绩强差人意,根本没能考入大学。

    我拿着成绩表,失落地离开课室,独坐操场一隅,不禁哀叹一声:「我自问并非贪心,纯粹想给家人过上好生活。为何上天不给我一个更聪颖的脑袋或是更好的记忆力?」

    此时,一张宣传单张被不知哪来的怪风吹至我脚边。

    「单车学会特别训练班——体坛明日之星的摇篮!」除了一句不顺口的老土粗体橙字标语外,单张上还註明「前奥运金牌得主担任教练」及「学届运动员升学路线」等字样。

    我灵机一动——难道上天正在回应我?

    不假思索,我连忙根据单张资料前往报名。

    经过一连三日的筛选后,本校逾百名报名者只馀五人有资格接受训练,我有幸成为其中一员,亦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首日训练的内容相对温和,多是运动理论和有关人体肌肉的知识。接下来的数星期,教练逐渐加重体能训练的强度,并因应情况限制我们的饮食内容和份量,学员们叫苦连天。半年后,有一学员耐不住刻苦,提出离队申请。教练不予挽留,马上批准。

    「没能装备身心的人,没有资格讲梦想!」

    我被教练这句说话深深憾动着。

    我开始反思自己有何梦想。成为一个大学毕业生?找一份薪高粮准的工作?给含辛茹苦将我养育成人的两老过上好生活?就是这样?没有其他?

    不。

    不知何时开始,我经常梦见自己站在颁奖台领奖的画面——礼炮连响,彩色纸碎漫天飞舞,父母在台下喜极而泣,同学朋友们齐齐为我欢呼喝采……这才是我的真正梦想!我要成为世界单车冠军!

    *****

    如我当初所愿,我以「单车运动员」的身份考上大学。曾经的我,也许会于愿足矣,有意无意放慢训练步伐,悄悄将生活重心放置于人脉关係或是事业发展;现在的我不同了——我渴求冠军宝座,我全盘心思落在单车训练上。

    教练告诫我必须好好处理自己的心理状态。「不是必须要嬴,但必须安全,完完整整回家去。」

    我敷衍一笑,笑说自己不是幼稚的孩子。

    迎来升读大学以来第五个比赛,亦是首个大型国际赛事。由于之前入围赛成绩算不上标青,我被安排在中游位置,被一眾差不多程度的参赛者包围着。讯号响起,逾三百位学届单车好手同时起步。我有意无意瞟了瞟前方,人山人海,无尽的彩色头盔晃晃荡荡。

    半小时过去,我仍然没能突破重围。我开始焦急:虽说在此刻发力加速会大大消耗体力,实属不智,惟被困在眾多参赛者之中,与上游参赛者距离越拉越远,到比赛后期极大机会演变成无法追上的差距,情况不妙!

    我环顾四周,想要找出摆脱车群的方法。

    看见了。

    十一时方向、与我相隔着一个车位的距离,有一橙衫男参赛者的身影以不寻常的姿势和幅度摇来摇去。许是单车零件有问题,许是参赛者腿部有伤,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为我製造了突破重围的良机。

    察觉异样的参赛者纷纷与橙衫男保持距离。我趁机衝前突入那段难得的空间,成功前进三个车位!太好了!可赶及在第一个大弯位前领先橙衫男。我不是重视他,而是在弯位与情况异常的参赛者为邻会十分危险。同样道理,橙衫男可以在弯位拖慢其他后方的参赛者。只要过了弯位,我就可以……

    咔!唓——嘭!嘭!

    我最后记忆是自己被一道强大的衝力从后顶撞,人仰车翻,天旋地转,失去意识。

    *****

    「第八十二日。儿子,你听得见吗?医生说你成为了植物人——他们为你进行多次脑扫描,却不见你有任何明显的反应。你妈说你是个孝顺子,不会就此丢下我们。看着她每天风雨不改前来为你按摩抹身,直至近日病倒,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凭理智,我倾向相信科学和医生;凭情感、凭我作为丈夫和爸爸的身份,我相信我的妻儿……」

    再次恢復意识时,我听到爸爸在床边喃喃自语。他的声线很无力,略带沙哑。我想要安慰他,却苦苦没能睁开双眼,亦没法移动身体任何一部份予以反应。我继续听他诉苦,听他讲述近况,听他转述医生的话……

    我真傻,竟然相信平庸愚钝的我会得到上天眷顾!我真傻,竟然自以为有机会成为世界冠军!我真傻,竟然为了追求不切实际的梦想而赔上人生!

    情绪激动之际,我的左手尾指突然轻轻一动。

    爸爸的碎碎唸驀然止住。静默数秒之后,他忽尔高喊:「医生!医生!我的儿子会动!他会动!他听得见我!」

    我从未见过严肃拘谨的爸爸如此失仪放声大叫。我感动得想要扑前与爸爸相拥痛哭,奈何没能——我依然一动也不动躺在床上,像死尸。

    医生来了。他拍拍我的手,轻捏我全身各部位,再撑开我的眼皮,用小电筒照照我的瞳孔。「先生,经过初步检查,令郎的状况还是没变化。」

    「但我看见他的手指……」爸爸语调急促,心情明显尚未平復。

    「先生,你很疲倦吗?」医生似乎相信我爸是眼花看错。

    爸爸深深倒抽一口凉气,回復冷静:「我的确很疲倦……」

    *****

    到了第一百日,我接受了自己成为植物人的事实,但我相信自己还是有机会康復的——我的尾指曾在第八十二日动了动。不过如今最重要的是想办法郁动我的身体,令外界知道我尚有意识。

    接下来的一年里,我反復尝试将意志集中在手指或是嘴唇这类容易被看见的身体部位,试过不停回忆多个令我情绪高涨的人生时刻,也试过憧憬未来,告诉自己未来会是多么的美好!

    只要我愿意努力,我定会过上美好的生活!

    「第四百七十天。儿子,我要告诉你一件重要事情。」

    今天前来探望我的是爸爸,想必妈妈定是病倒了。若非身体抱恙,妈妈定会亲身前来。

    「妈妈死了。她昨日探望你后、前往小巴站时,被的士撞倒了……」

    我通过床褥的微微震颤感受到爸爸的激动。我也激动,却也没能用任何方式表达。没能哭,没能说话,只能直躺躺的感受自己的激动,然后知道自己很激动。

    爸爸没有哭——我听不到哭声。他现在有何表情?欲哭无泪?或是已然哭得双眼红肿,无力再哭?我无法知道。

    「儿子,我想死。」

    爸爸凑近我耳边,用世上最无力的声线去诉说无尽的悲痛与绝望。

    「儿子,你也想死,对吧?」

    悲痛与绝望之后,就是自毁的开始。毁掉自己,亦毁掉自己的珍爱之人或物,例如必须依赖两老生存的植物人儿子。

    我心知不妙,奈何我依然没能动弹半分。忽闻一阵既急且轻的脚步声,然后是门锁上閂的短促声响,接下来静悄悄的。我估计爸爸正在连接我身体的维生装置上动手脚。是甚么?关闭电子仪器的部份重要功能?在生理盐水里混和毒物?或是……

    我脑后的枕头突然被猛力抽走,再被覆在我的脸上。

    爸爸打算用枕头闷死我!

    不!不要!我还不想死!

    窒息感令我自知死期不远。

    我必须反抗!

    要不动,要不死!

    动!动!快点动!

    「呀!」我的身体忽尔回復知觉,使劲一推,推开了疯狂的爸爸。

    爸爸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他没有理会自己太多,双目圆睁,吃惊地望着再次活动的我。「儿子……你……」

    「爸爸!」纵然双腿肌肉因缺乏运动而虚弱无力,但我还是强行撑起身体,落床拐步走向爸爸。

    双脚着地的感觉真好!对珍爱之人诉说自己的感受真好!活动自如的感觉真好!

    尚有三步之距,我就可以伸手扶起为我苦撑多时的爸爸。

    「爸爸!我……」一阵血銹味自胸腔冒起,打断我的话。我下意识掩着嘴,强行压下噁心感。奈何浓稠的血水依然无间断自指间渗出、滴下。双脚一软,双膝着地。

    「儿子……我没料到……你会……」爸爸大受刺激,掩耳蜷伏在地。

    我喉咙剧痛,没能告诉爸爸我不会怪责他——我只怪自己当初心高气傲,眼里只有梦想。

    房门外沸沸扬扬,估是有人发现房内异样。

    快撞门吧!快救我吧!我还不想死!我还要照顾爸爸!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不想……

    我不……

    我……

    ……